22 两难
梦中,弄臣站在我床边,低头看着我,摇摇头。“为什么我不能把话讲清楚?因为你把一切都弄得混淆不清。我看见雾中有一处十字路口,还有永远都站在路口的人是谁?是你。你以为我帮助你继续活命是因为我对你特别着迷吗?不是。是因为你会创造许许多多的可能性。只要你活着,就能给我们更多的选择;选择越多,就越有可能航向比较平静的水域。所以我保住你的性命不是为了你自己,而是为了六大公国的利益。你的职责也是如此。你的职责就是活下去,好继续提供更多的可能性。”
我醒来时跟睡着的时候同样困惑为难,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躺在床上,听着宫殿这里那里传来逐渐苏醒的声音。我需要跟切德谈谈,但这是不可能的,于是我轻轻闭上眼睛,试着照他教导我的方式去思考。“你知道些什么?”他会这样问我,还有,“你怀疑些什么?”
关于卢睿史的健康情况和他对六大公国的态度,帝尊对黠谋国王说了谎。或者,也有可能是黠谋国王对我说谎,扭曲了帝尊向他报告的内容。又或者是卢睿史说谎,他对我们的态度其实并非如此。我思考了一会儿,决定相信我的第一项假设。黠谋从未对我说过谎,这点我是知道的,而卢睿史可以直接让我死掉就好了,不必匆匆忙忙冲进我房间。所以……
所以帝尊想置卢睿史于死地,是吗?如果他想置卢睿史于死地,那他为什么要把我的身份泄漏给珂翠肯?除非是她在这件事情上说谎。我思索着,不太可能。她也许会猜疑黠谋是否有派刺客来,但她为什么立刻就能决定指控我?不,她是从我的名字认出我来的,而且她知道百里香夫人。所以……
帝尊昨夜两次说他要他父亲派百里香夫人来,而他也把百里香夫人的名字泄漏给了珂翠肯。帝尊究竟真正想害死谁?卢睿史王子?还是在暗杀企图被揭发之后的百里香夫人,或者我?这一切、还有他安排的这桩婚姻,到底又对他有什么好处?他又为什么坚持要我杀死卢睿史,后者明明活着会对我们更有政治利益?
我需要跟切德谈谈,但是办不到。我必须想办法靠自己做出决定。除非……
仆人再度端来了水和水果。我起身换上那些麻烦又讨厌的正式服装,吃了东西,离开房间。今天跟昨天没什么两样,这种节日的气氛已经开始让我疲倦了。我试着加以利用我的时间,增加我对宫殿的了解,包括宫里的例行公事和地形。我找到了伊尤的房间、珂翠肯的房间和卢睿史的房间,也仔细研究了通往帝尊房间的台阶和支架。我发现柯布跟博瑞屈一样,都睡在马厩里。博瑞屈这么做并不令我意外,他在离开颉昂佩之前一定不会让别人接手照管那些公鹿堡来的马,但柯布为什么睡在那里?是要给博瑞屈留下好印象,还是要监视他?塞夫伦和劳得都睡在帝尊房间的前厅,虽然宫里明明还有很多空房间。我试着研究守卫和哨兵的位置及值班时间,却没见到半个守卫或哨兵。而且我一直在注意威仪,等了大半个早上才有机会在接近四下无人的情况下找他讲话。“我需要跟你谈谈,私下谈。”我对他说。
他一副恼怒的样子,瞥视四周看有没有人在看我们:“不要在这里谈,蜚滋。也许等我们回到公鹿堡之后再说。我有公务在身,而且——”
我已经料到他会有此反应。我打开手掌,让他看见国王许多年前给我的那枚别针:“看到了吗?这是黠谋国王很久以前给我的。这别针代表了他的承诺,不管我什么时候需要跟他说话,只要出示这个别针,就可以进入他的房间。”
“真感人啊!”威仪挖苦地说,“你说这个故事给我听有什么特别原因吗?是为了让我对你的重要地位刮目相看?”
“我需要跟国王说话,现在。”
“他不在这里。”威仪指出,转身准备走开。
我拉住他的手臂,把他转回来,“你可以对他技传。”
他气愤地甩开我的手,再度环顾四周:“绝对不行。而且就算我能这么做,我也不愿意。你以为每个会精技的人都可以去打扰国王吗?”
“我已经对你出示了那个别针,我保证他不会认为你是在打扰他的。”
“不行。”
“那就找惟真。”
“我不能对惟真技传,除非他先对我技传。私生子,你不会懂的,你受过训却失败了,你对精技真的是一点概念也没有。这不是在山谷对面向朋友打招呼,这是很严肃的事,只能用于严肃的目的。”他再度转身要离开。
“转回来,威仪,否则你会后悔一辈子。”我尽力把每一分每一毫的恐吓之意灌注在我的声音里。这是个空洞的威胁,我没有任何方法能让他后悔,除了去向国王打小报告,“要是黠谋知道你忽视他的标志,他不会高兴的。”
威仪慢慢转回来,对我怒目而视:“唔,那么我就做,但你必须保证承担所有责任。”
“我会的。那么你现在就到我房里来替我技传吧?”
“没有别的地方可用了吗?”
“你房间?”我建议。
“不,那更糟。别误会我的意思,私生子,但我不希望别人觉得我跟你有牵连。”
“你也别误会我的意思,公子哥儿,我对你也有同感。”
最后我们来到珂翠肯的药草园里一处安静的角落,威仪坐在一张石头长凳上闭起眼睛。“我要对黠谋技传什么讯息?”
我思索着。这个讯息必须像个谜语,这样威仪才不会知道我真正面临的问题:“告诉他说,卢睿史王子的健康情况好极了,我们全都能预见到他长命百岁。帝尊还是想把礼物给他,但我认为不合适。”
威仪睁开眼睛:“精技是很重要的——”
“我知道。你告诉他就是了。”
于是威仪坐在那里,呼吸好几口气,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儿他睁开眼:“他叫你听帝尊的。”
“就这样?”
“他正在忙,而且非常不高兴。别再来烦我了,你恐怕已经害我在国王陛下面前出了丑。”
我大可以回敬他十几种不同的犀利答案,但我让他走开,心里纳闷他到底有没有向黠谋国王技传。我坐在石凳上想,我这么做一无所获,只浪费了很多时间。我感到一阵诱惑,于是想自己尝试技传。我闭上眼,吸气,专注凝神,开启我自己的头脑。黠谋,国王陛下。
然而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回答。我怀疑我根本没有技传出去。于是我站起身走回宫里。
这一天中午,珂翠肯独自登上那座台子。她今天说的话也很简单,就像她前一天宣布她已经与六大公国的人民缔结联系了一样。从这一刻开始,她就是他们的牺牲献祭了,要服从他们的命令去做一切为国为民的事。然后她感谢她自己的人民,因为他们就像她的血中之血,她感谢他们养育她、善待她,并提醒他们说,她如今改换效忠的对象不是因为她不爱他们,而是因为希望能让两个民族都能因此获利。她走下台阶时又是一片静默。明天,她就将以女人对男人的身份,向惟真立誓效忠。据我的了解,明天帝尊和威仪会代替惟真站在她身旁,威仪会用技传的方式让惟真看见他的新娘对他立誓。
这一天我度日如年。姜萁带我去看蓝色喷泉,我尽力表现出感兴趣又愉快的样子。我们回到宫殿后,又继续欣赏更多吟游歌者的表演,继续享用庆祝的盛宴,晚上则是山区人民制作的艺术品展览,还有杂耍艺人和空中飞人的表演,有狗儿表演杂技,还有身手矫捷、四肢强健的剑手进行表演赛。到处都可以看见很多人正开怀地吸用一种蓝色的熏烟,一边四处走动交谈、一边把自己的小香炉在面前摇晃着。我明白熏烟对他们来说就像我们的卡芮丝籽蛋糕一样,是特殊假日里能短暂放纵一下的享受,但我避开那些壶中燃烧冒出的缕缕熏烟。我必须保持头脑清醒。切德给了我一种能醒酒的药水,但熏烟的解药我闻所未闻,而且我还不习惯熏烟。于是我找到一个比较清净的角落,站在那里假装全神贯注地欣赏一名吟游歌者的歌声,但其实我是在帝尊背后看着他。
帝尊坐在一张桌子旁,两边各有一个黄铜香炉。威仪的神情非常自持,坐在离帝尊有一小段距离的地方。他们不时交谈,威仪的态度很严肃,王子的态度很轻率。我离他们不够近,听不清他们讲话的内容,但我从威仪的唇型看出他提到了我的名字和精技。我看见珂翠肯走向帝尊,注意到她避免直接站在熏烟飘出来的方向。帝尊跟她说了很久的话,带着微笑、懒洋洋的,有一次还伸手点点她的手和她手上戴的银戒指。熏烟会让某些人变得爱讲话、爱吹牛,他似乎也是其中之一。她看起来像只在树枝上徘徊的小鸟,一下子微笑着靠近他,一下子又退后,变得比较正式而拘谨。然后卢睿史走过来站在妹妹身后,对帝尊简短讲了几句话,拉着珂翠肯的手臂把她带开了。塞夫伦出现,重新添满帝尊的香炉,帝尊露出傻傻的笑容表示谢意,伸手朝整个大厅一比,说了些什么,塞夫伦大笑着离开。过了不久,柯布和劳得来跟帝尊说话。威仪起身,愤慨地走掉,帝尊脸有怒容,派柯布去叫他回来。威仪回来了,但并不是心甘情愿的,帝尊责骂他,威仪气得瞪起眼睛,然后垂下眼睛服从他。我真恨不得自己可以靠近一点听他们在说些什么,我感觉到,绝对有什么事情正在进行当中。那些事或许跟我和我的任务无关,但我不太相信。
我又把我所知的少得可怜的事实重新想了一遍,觉得我一定是漏掉了某件事的意义,但我也纳闷我是不是在欺骗自己,也许我对一切都反应过度了;也许最安全的方式就是照帝尊说的去做,让他承担所有责任;而也许我应该节省时间,把我自己的喉咙割断了事……
当然,我可以直接去找卢睿史,告诉他说虽然我尽了一切努力,帝尊还是要置他于死地,然后求他庇护我。毕竟,有谁不会觉得一个受过训练而且已经背叛过一个主人的刺客十分吸引人呢?
我可以告诉帝尊说我要杀卢睿史,然后不动手。我仔细思考了这一点。
我可以告诉帝尊说我要杀卢睿史,然后杀死帝尊。都是熏烟害的,我告诉自己,只有熏烟才能让这个想法看起来很明智。
我可以去找博瑞屈,告诉他说我真正的身份是刺客,请他对我的处境提出建议。
我可以骑公主的马逃进山里。
“怎么样,玩得还开心吗?”姜萁走过来,挽着我的手臂问道。
我发现我正盯着一个轮流抛掷刀子和火把的人看。“这段经历我一定会永生难忘。”我对她说,然后建议到凉爽的花园里去散散步。我知道熏烟正在对我造成影响。
那天深夜,我到帝尊的房间去报到。这次开门让我进去的是劳得,他带着愉快的微笑。“晚上好。”他向我打招呼,我走进去,仿佛走入了狼穴。房里的空气充满蓝色的熏烟,劳得的和善似乎就来自于此。帝尊再次让我苦等,虽然我低着头,下巴抵住胸口,浅浅地呼吸着,但我知道熏烟还是对我产生了影响。要控制住自己,我提醒自己,试着不去感觉那股晕眩。我在座位上动来动去好几次,最后终于伸出一只手公然遮住口鼻,不过这对阻挡熏烟没什么功效。
通往内室的门拉开了,我抬起头,但出现的只是塞夫伦。他朝劳得瞥了一眼,然后过来坐在我身旁。他沉默了一阵子,我开口问,“帝尊现在可以见我了吗?”
塞夫伦摇头。“他现在……有客人。但他把你需要知道的所有事情都告诉我了。”他摊开放在我们两人之间、搁在凳面上的手,掌心里有个白色小包,“他替你弄来了这个,相信你一定会同意的。加这一点点在酒里溶解,就能让人死亡,但是不会死得太快。对方甚至好几个星期都不会有任何症状,然后就会开始出现倦怠感,然后越来越严重。他不会受苦的。”他加了一句,仿佛这是我最关心的一点。
我绞尽脑汁想。“这是葛柯斯树脂吗?”我听说过这种毒药,但是从来没见过。如果帝尊有弄到它的渠道,切德一定会很想知道的。
“我不知道它叫什么,这也不重要。重要的只有这一点:帝尊王子说你今天晚上会用得到。你会找出机会的。”
“他期望我怎么做?就这么直接到他房间去,敲敲门,然后把下毒的酒给他喝?这么做有点太明显了吧?”
“要是这么做当然明显,但是你受的训练一定让你能有更巧妙的手法吧?”
“我受的训练告诉我说,这种事情不是可以跟贴身侍仆讨论的。我必须亲耳听见帝尊对我下令,否则我不会采取行动。”
塞夫伦叹了口气:“我主人已经料到你会这么说。他的讯息如下:以你所携带的那枚别针和你胸前的纹饰,他对你下达这个命令,如果你拒绝,就等于是拒绝国王陛下,也就等于是犯下叛国罪。他会确保你因此被处以绞刑。”
“但是我——”
“拿着它赶快走。你等得越久,时间就越晚,你再去他房间也就更显得别有用心。”
塞夫伦突然起身离开。劳得坐在角落里像只蟾蜍,带着微笑看着我。要是我想保住身为刺客的用处,就得在回公鹿堡之前杀死他们两人。我纳闷他们是否知道这一点。我也对劳得报以微笑,喉头尝到了熏烟的味道。我拿起毒药离开。
一走下帝尊房间的台阶,我就退到阴影最深的墙边,尽可能快速地爬上帝尊房间的支柱。我像只猫一样攀在上面,把自己挤进房间地板的支架缝隙间,等待。一直等待。熏烟盘旋在我脑袋里,加上我本来就感到疲倦,再加上珂翠肯那药草的效力还没完全退去,于是我逐渐开始纳闷这一切是不是都只是一场梦而已。我纳闷我笨拙的陷阱是否会毫无所获。最后我思考着,帝尊告诉过我他之前特别要求国王派百里香夫人来,但黠谋却派来了我。我回想起切德曾对这一点感到不解,最后回想起他对我说的话。我的国王是不是把我出卖给帝尊了?如果他确实这么做了,那我又何必对他们任何一人尽忠?最后我看到劳得离开,然后经过一段似乎非常漫长的时间,他带着柯布一起回来了。
我没办法透过地板听见很多,但足以辨认出帝尊的声音,他正在把我这天晚上的计划透露给柯布。等我确定了这一点后,我就扭动着移出我的藏身之处,爬下去,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我在房里准备了某些特殊用品,坚定地提醒自己说,我是吾王子民。我也这么对惟真说过。我离开房间,轻轻穿过宫殿。大厅里有平民百姓铺着席子睡在地上,围绕礼台形成了同心圆,要占到最好的位置,明天才能看见他们的公主立誓。我穿过他们之间,他们连动都没动一下。这里的人对周遭如此充满信任,可是信任的对象错了。皇室成员的房间在宫殿最后面,离大门最远的地方,那里没有守卫把守。我经过深居简出的国王的房门,经过卢睿史的房门,来到了珂翠肯门前。她的房门上绘有蜂鸟和金银花的装饰图案,我心想,要是弄臣看见一定会很喜欢。我轻轻地敲了敲门,等待着。时间慢慢过去,我又敲了敲门。
我听见赤脚在木地板上移动的声音,然后绘有图案的拉门开了。珂翠肯的辫子像是重新编过,但她脸庞四周已经有些细小的头发散开了。她身上白色的长睡袍把她的皮肤衬托得白皙,让她看来跟弄臣一样苍白。“你需要什么东西吗?”她睡眼惺忪地问。
“我只需要你回答一个问题。”熏烟还缠绕着我的思绪,让我想微笑,想对她说些聪明风趣的话。苍白的美女,我想象着说出这句话。我把这股冲动赶开,她在等着我的问题,“如果我今晚杀死你哥哥,”我谨慎地问,“你会怎么做?”
她连退都没有退一步:“我当然会杀了你,起码我会要求把你处死,为我哥哥主持公道。因为现在我已经立誓效忠你的家族了,所以不能亲手取你性命。”
“那你还会举行婚礼吗?还会嫁给惟真吗?”
“你要不要进房间里来?”
“我没有时间了。你会不会嫁给惟真?”
“我立誓效忠六大公国及他们的人民,成为他们的王后。明天我将立誓效忠六大公国的王储,而不是效忠一个叫做惟真的男人。但就算情况不是这样,你自己想想看,哪一个级别的约束力最大?我已经被束缚了。约束我的不只是我自己的誓言,还有我父亲的誓言和我哥哥的誓言。我不会愿意嫁给下令杀害我哥哥的男人,但我立誓效忠的不是那个人,而是六大公国。我是被送到那里的,并且希望能因此使我的人民获得利益,所以我必须去那里。”
我点点头:“谢谢你,公主殿下,抱歉我打扰了你的休息。”
“你现在要去哪里?”
“去找你哥哥。”
我转身走向她哥哥的房间,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我敲敲门,等待着。卢睿史一定正坐立难安,因为他开门的速度要快得多。
“我可以进去吗?”
“当然。”非常有风度,如我所预料的一样。一股想咯咯笑的感觉干扰着我的决心。切德要是看到你现在这样可不会感到骄傲的,我告诫自己,并拒绝微笑。
我走进房间,他把门关上。“我们来喝点酒吧?”我问他。
“如果你想喝的话。”他说,虽然有些迷惑不解,但仍然不失礼节。我坐在椅子上,他拔开一只玻璃瓶的瓶塞,为我们两人倒酒。他桌上也有一个香炉,还是温热着的。之前我没有看到他放纵自己熏烟,他大概是觉得等到他能待在自己房间里独处的时候再这么做会比较安全。但谁知道刺客什么时候会带着一口袋的死亡来找你?我努力克制住一个傻笑。他斟满两杯酒,我倾身向前给他看我的小纸包,接着仔仔细细地把毒药倒进他的酒杯里,然后拿起杯子摇晃一番,看着药粉融化,然后把酒杯递给他。
“是这样的,我是来给你下毒的。你死,然后珂翠肯杀死我。最后她嫁给惟真。”我举起酒杯啜了一口,是苹果酒,我猜是法洛出产的,八成是贺礼之一,“这样帝尊又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呢?”
卢睿史厌恶地瞥了一眼他那杯酒,把它放到一旁,从我手中把我那杯酒拿过去喝。他语气中毫无震惊之意,说道:“这样他就能除掉你了,我想他不太喜欢有你作伴。他对我一直非常殷勤,送给我和我的王国很多礼物,但如果我死了,珂翠肯就是群山王国的唯一继承人,这样对六大公国有好处,不是吗?”
“我们连现在已有的国土都保护不了。而且我想帝尊只会认为那样是对惟真有好处而已,而不是对王国有好处。”我听见门外有声响,“这一定是柯布,来把给你下毒的我逮个正着。”我推断。我起身走到门口,打开门,珂翠肯从我身旁冲进房间。我很快把拉门关上。
“他是来给你下毒的。”她警告卢睿史。
“我知道。”他严肃地说,“他把毒药倒进我的酒杯了,所以我用他的杯子喝酒。”他拿起瓶子重新把酒杯斟满,递给她,“这是苹果酒哦。”他哄了哄摇着头的珂翠肯。
“我看不出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她生气的凶道。卢睿史和我互看了一眼,傻笑起来。这应该是熏烟的关系。
她哥哥亲切地微笑,“是这样的。蜚滋骏骑想通了,今晚他非死不可。有太多人知道他是刺客了。如果他杀死我,你就会杀死他;如果他不杀死我,他回去后要怎么面对国王?就算国王原谅他,但大半个宫廷的人都知道他是刺客了,这样他就没用了。没有利用价值的私生子对皇室是一种多余的负担。”卢睿史说完,一口喝干了杯里的酒。
“珂翠肯刚才告诉我说,就算我今晚杀了你,她明天还是会向惟真立誓效忠的。”
他依然不感意外:“她拒绝又有什么好处?只会让六大公国与我们为敌罢了。那样她就背叛了她对你们人民的誓言,让我们的人民大大蒙羞,她会被唾弃、被放逐,这对谁都没好处,也不能让我起死回生。”
“把她嫁给这样的人,你们的人民难道不会奋起反抗吗?”
“我们会保护他们,不让他们知道真相。我是说伊尤和我妹妹会这么做。难道只因为一个人的死,就要让一整个王国开战吗?别忘了,我是这里的牺牲献祭。”
我第一次模糊地了解到这个词的意思。
“我可能很快就会在你们面前出丑。”我警告他,“他们告诉我说这种毒药的药性很慢,但我看过了,它不是慢性的毒药。这是‘死根’的单纯萃取成分,事实上会发作得很快。首先它会让人发抖。”卢睿史把双手放在桌上,手在抖。珂翠肯看起来快被我们两个气昏了。“接着死亡很快就会来到。我想我会被他们当场逮住,然后跟你一起被除掉。”
卢睿史抓着喉咙,然后让头陡然往前一垂。“我被下毒了!”他戏剧化地朗诵道。
“我受够了。”珂翠肯啐了一口,这时柯布猛然拉开门。
“小心叛徒!”他叫道。看见珂翠肯也在,他的脸都白了:“公主殿下,告诉我你没喝那个酒!这个杂种叛徒在里面下了毒!”
我想他的演出效果被打了很大的折扣,因为我们都没什么反应。珂翠肯和我对看了一眼。卢睿史从椅子上滚到地板上。“别闹了。”她气愤地对他说。
“我把毒药倒进了酒里。”我亲切地告诉柯布。“完全遵照吩咐。”
然后卢睿史的背拱了起来,第一阵痉挛开始发作。
那间我仿佛什么也看不见,醒悟到我被骗了。酒里有毒!当作礼物的法洛苹果酒,八成是今天晚上才送给他们的。帝尊不相信我会真的下毒,相比起来要在这个充满信任、不设防的地方动手脚太容易了。我看着卢睿史的身体再度拱起,内心意识到我已经无能为力了,而我自己的嘴巴也已经开始逐渐麻痹。我几乎是无济于事地想着,不知道酒里的剂量有多重,我只啜了一小口而已。我是会死在这里,还是死在绞刑台上?
片刻之后,珂翠肯自己也意识到,她的哥哥是真的快死了。“你这个没有灵魂的人渣!”她朝我啐骂,然后跪倒在卢睿史身旁,“你用笑话和熏烟让他松懈了他的防心,跟他一起微笑,眼看着他死!”她的目光闪向柯布,“我要他死。叫帝尊立刻到这里来!”
我朝门口跑去,但柯布的动作显然更快。那是当然,柯布今天晚上可没有吸入什么熏烟。他比我动作快而且肌肉发达,头脑也比较清楚。他双臂环抱住我把我扑倒在地,脸一下凑近我的脸,然后一拳打中我的肚子。我认出了这个气息和这个汗水味,铁匠死前闻到的就是这个味道。但这次刀是在我的袖子里,非常锋利,而且涂了切德所知道的药效最迅速的毒药。我把刀捅进他的身体之后,他还有力气再结结实实地揍了我两拳,然后才倒地垂死。再见了,柯布。他倒下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一个满脸雀斑的马僮在说,“快来吧,这样才乖嘛!”事情原本可以有那么多种不同的发展。我从小就认识这个男人,杀死他就等于杀死了我自己人生的一部分。
博瑞屈一定会非常生我的气。
这一切思绪都在不到一秒内完成。柯布的手还没落到地板上,我已经往门口跑去了。
但珂翠肯的动作更快。现在我回想起来,她应该是用了一个黄铜水壶,当时我只看见一阵强烈的白光炸开。
我醒过来的时候全身都在痛,而最直接的痛是在手腕上,因为把我双手绑在背后的绳结紧得让人受不了。有人正抬着我。勉强算是抬着吧!劳得和塞夫伦似乎都不在乎我身体某些部分被拖在地上。帝尊也在,他拿着一支火把,还有一个我不认识的齐兀达人拿着另一支火把带路。我不知道我身在何方,只知道我们在室外。
“我们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关他了吗?没有特别安全的地方吗?”帝尊质问着。对方嘀咕着回了一句,然后帝尊说,“不,你说得对。我们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惹起轩然大波,明天很快就要到了,而且我也不认为他还能活到明天。”
一扇门打开,我被丢了进去,落在只铺了一些稻草的泥土地面上。我吸进了一些灰尘和谷糠,但是没力气咳嗽。帝尊用火把比了比,“你去找公主,”他对塞夫伦下令道,“跟她说我马上就到。看看我们有没有办法让王子好受一点。你,劳得,把威仪从他房里找出来,我们需要他技传,让黠谋国王知道他当初救下来并且还养大的是一只毒蝎。我需要得到他的许可,才能让小杂种死,如果他还能活到被判死罪的时候的话。去吧,现在就去。快去!”
他们离开了,那个齐兀达人替他们照路。帝尊留在这里,低头看着我。他等到他们的脚步声远去,然后一脚狠狠踢中我肋骨部位。我叫出声来,但叫声断断续续,因为我的嘴巴和喉咙都麻痹了。“这情景好像似曾相识,对不对?你滚在草堆里,我低头看着你,纳闷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厄运把你带进了我的人生?真古怪,好多事情的结束就跟开始的时候一样。”
“而且很多时候,天理公道也是循环的。你想想,害死你的是毒药和背叛,我母亲也是一样。啊,你吓了一跳。你以为我不知道吗?我早就知道了。我知道很多你以为我不知道的事,包括百里香夫人的臭味,包括你是怎么失去精技的,因为博瑞屈不肯让你继续汲取他的力量。他一发现帮你的忙会要了他的命,马上就把你抛弃了。”
我全身一阵颤抖,帝尊扬头大笑,然后叹了口气转过身去,“可惜我不能留在这里继续看好戏了,我还有个公主要安慰呢!小可怜,立誓要嫁给一个她已经痛恨的男人。”
如果帝尊没有离开,那就是我离开了。我弄不清楚当下的状况,仿佛天空裂开了,我流了出去。“打开自己,”惟真告诉我,“就是不保持封闭。”然后,我想我梦见了弄臣,还有惟真,他双手抱头睡着,仿佛是要把思绪留在脑袋里。还有盖伦的声音,在一个黑暗寒冷的房间里回响:“明天比较好。现在他技传的时候,连自己坐在哪间房间都不太知道了。我跟他的关系还不够密切,没办法隔着一段距离这么做,我们必须有肢体上的接触。”
黑暗中有一声叽喳的叫声,是像只老鼠般讨人厌的心智,我不认识。“现在就下手。”它坚持。
“别蠢了,”盖伦责备它,“难道我们要在这个节骨眼上操之过急,搞得全盘皆输吗?明天已经够快了。那部分让我自己来操心就好,而且你必须把这里清理干净,劳得和塞夫伦知道得太多了,而且那个马厩总管也烦我们太久了。”
“你简直是让我站在一片血海里。”那老鼠气愤地吱叫着。
“穿过血海走上王位。”盖伦建议。
“而且柯布也死了,回家的路上谁来照顾我的马?”
“那就把马厩总管留下来。”盖伦厌恶地说,然后边思索边说道:“等你们回来之后,我不介意亲自干掉他,但其他人最好赶快除掉。小杂种可能在你房间的其他酒里也下了毒,然后你的仆人不幸喝到了。”
“大概吧!你得替我找个新的贴身侍仆。”
“我们叫你妻子负责这件事就行了。你现在应该跟她待在一起,她才刚刚痛失她的哥哥,你必须对发生这种事表现出一副惊恐万分的样子,试着把事情怪在小杂种头上而不是惟真头上,但是不要显得太有说服力。等到明天,你跟她一样都痛失兄长的时候,我们再看看你们的同病相怜会产生什么结果。”
“她壮得像头母牛,又白得像条鱼。”
“但是有了山区的国土,你就能有一个足以御敌的内陆王国。你也知道沿海大公国是不会支持你的,法洛和提尔司也没办法夹在山区和沿海大公国之间独自生存。何况,等她生下第一个小孩之后,就不必让她继续活下去了。”
“蜚滋骏骑·瞻远。”惟真在梦里说。黠谋国王和切德在掷兽骨做的骰子玩。耐辛在睡梦中动了一下。“骏骑?”她轻声问道,“是你吗?”
“不是,”我说,“什么人都没有。什么人都不是。”
她点点头,继续沉睡。
当我的眼睛能再度聚焦时,四周一片黑暗,而我独自一人。我上下颚打着哆嗦,下巴和衬衫前襟满是自己的口水。麻痹感似乎稍微退去了一点点,我想着,不知道这是否表示毒药不会杀死我。我怀疑这之间能有多少差别,我能为自己发言的机会仍旧很渺茫。我的双手没了知觉,不过这样至少就不会痛了。我渴得不得了。不知道卢睿史死了没,他喝的酒比我多得多,而且切德说过那种毒药的药效很快。
如同是在回答我的问题一般,一声充满着最纯粹的痛苦的嗥叫声朝月亮直奔而去,那声音似乎萦绕不散,把我的心也随之拉扯向高空。大鼻子的主人死了。
我全心朝它扑去,用原智紧紧拥抱住它。我知道,我知道,我们一起颤抖着,因为它爱的那个人已经到我们再也找不着的地方去了。巨大的孤寂将我们包裹在一起。
小子?讯息微弱但很真实。一只爪子,一个鼻头,然后门被挤开了。它朝我轻声走来,它的鼻子告诉我我身上很臭,有混合着熏烟、血和恐惧的汗水味。它走到我身旁趴了下来,把头靠在我背上。有了身体接触,我们之间那感情的牵系又恢复了,而且现在变得更加强烈,因为卢睿史不在了。
他离开了我。我好痛苦。
我知道。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帮我松绑好吗?这只年老的狗抬起了头。人的哀伤再强烈也比不上狗,我们应该为此心存感激。但它依然在苦痛的深渊中站了起来,开始用磨损的牙齿啃咬我的绳子,我感觉到绳子一线一线逐渐松开,可是我连把它扯散的力气都没有。大鼻子转过头,开始用后面的牙齿啃起来。
绳子终于断了,我把手臂往前收,这下子全身的疼痛又变成另外一种不同的方式。我的双手依然没有知觉,但我可以滚到一旁让脸不至于继续埋在稻草堆里。大鼻子和我一同叹息,它把头靠在我的胸口上,我伸出一只僵硬的手臂环抱着它。我全身又一阵强烈的颤抖,肌肉紧缩再紧缩,剧烈的抽搐让我眼冒金星。但那阵痉挛过去了,而我还在呼吸。
我再度张开眼睛。光线照得我什么也看不见,但我不知道那光线是不是真的。我身旁的大鼻子摇着尾巴,尾巴啪啪地拍打在稻草堆上。博瑞屈缓缓在我们身旁蹲了下来,然后跪在地上,一只手温和地摸着大鼻子的背。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他提灯的光线,看见了他脸上的哀伤。“你是不是要死了?”他问我。他的声音是那么冷静,仿佛是石头开口说话。
“我不确定。”这是我试着说的话,我的嘴巴还不是很听使唤。他起身拎着提灯走开,我独自躺在了黑暗里。
然后光线又回来了,博瑞屈提来了一桶水,扶起我的头,把一些水倒进我嘴里。“别咽下去。”他告诫我,但其实我也没办法让跟吞咽相关的肌肉发挥作用。他冲了我的嘴巴两次,然后想让我喝下一点水,但差点没把我给淹死。我用木头般僵硬的手挡开水桶,“不。”我好不容易说出来。
过了一会儿,我的头脑似乎清醒了些。我动动舌头舔舔牙齿,舌头有感觉了。“我杀了柯布。”我告诉他。
“我知道,他们把他的尸体抬到马厩这里来了。没人愿意告诉我任何事。”
“你怎么会找到我的?”
他叹了口气:“我只是有种感觉。”
“你听见了大鼻子的召唤。”
“对,它那声哀嚎。”
“我指的不是那个。”
他静了很长一段时间:“感觉到某种东西跟实际使用它是不一样的。”
我想不出如何回答他这句话。过了一会儿我说,“柯布就是那个在楼梯间拿刀捅你的人。”
“是吗?”博瑞屈思索着,“我确实纳闷过为什么那些狗都没怎么叫。因为它们都认识他,所以只有铁匠有反应。”
我的双手突然感觉到尖锐的刺痛,恢复了知觉。我把双手抱在胸前滚到一旁,大鼻子哀鸣一声。
“不要那样。”博瑞屈气愤地说。
“我现在没办法控制自己。”我回答,“我全身上下都很痛,整个人的感觉像是在到处乱流乱窜。”
博瑞屈沉默不语。
“你要帮我吗?”最后我问。
“我不知道。”他轻声说,然后几乎是用哀求的语气说,“蜚滋,你到底是什么?你变成了什么样的人?”
“我跟你一样,”我诚实地告诉他,“都是吾王子民。博瑞屈,他们要杀惟真。如果他们得逞了,帝尊就会变成国王。”
“你在说什么啊?”
“如果我们待在这里直到我解释完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那就来不及了。帮助我离开这里。”
他似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考虑,但最后他终于扶我站起来,我紧抓住他的袖子,蹒跚着走出马厩,走入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