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婚礼
外交的艺术就在于,你得有个好运气,能知道你对手的秘密比他知道你的秘密多。出手的时候永远都要站在有力的位置上。这些是黠谋的格言,惟真也照之行事。
“你得去把威仪找来,他是惟真的最后一线希望了。”
在黎明前的灰蒙中,我们坐在王宫上方的山坡上。这里地势陡峭,我们没能走多远,而且我的身体状况也没办法持续爬山。我开始怀疑帝尊踢我的那脚使盖伦施加在我肋骨上的旧伤又复发了,我每深呼吸一口气都有如刀刺。帝尊的毒药仍然使我全身阵阵颤抖,我的腿也会经常毫无预兆地突然发软站不住。我无法自己站立,因为双腿不肯支撑我,我连抱住树干让自己站直都没办法,因为我的手臂毫无力气。在我们周遭的森林里,鸟儿开始叫唤着黎明,松鼠正在储存粮食准备过冬,还有唧唧的虫鸣。在这么一片生机盎然中,我很难去想自己身体受到的损伤有多少是永久性的。我的青春岁月是不是已经结束了,只剩下颤抖和衰弱?我试着把这问题赶出脑海,试着专心思考六大公国所面临的种种更重大的问题。我照切德教导过我的方式,让自己静下来。我们四周是一片无边无际的树海,和平又安宁。我突然能理解伊尤为什么不愿意把这些树砍了当木材用了。我们身体下的针叶很柔软,树木的芬芳抚慰着人心,我真希望我能就这么躺下睡去,像我身旁的大鼻子一样。我们的痛苦仍然交杂着缠混在一起,但至少大鼻子可以用睡觉来逃离它的痛苦。
“你有什么理由相信威仪会帮我们?”博瑞屈问,“就算我能把他弄到这里来。”
我把思绪拉回我们面前的两难处境上。“我不认为他有牵扯在这件事情里,我想他对国王仍然是忠心的。”我把我所知的讯息讲给博瑞屈听,讲得像是我自己仔细思考后达成的结论。如果用我在自己脑袋里无意间听到的声音当论据是不太可能说服博瑞屈的,所以我不能告诉他说,因为盖伦没有建议杀死威仪,所以他大概对他们的阴谋一无所知。而我自己都还不确定我的那段经历是怎么回事。帝尊不会精技,但就算他会,我又怎么能听到另两人之间的技传?不,这一定是其他的东西,是另外某种魔法。是盖伦施展出来的吗?他能使用这么强大的魔法吗?我不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我强迫自己把这一切都放到一边去,至少目前这讯息符合我所知的事实,而且符合的程度超过我所能想像到的任何假设。
“如果他效忠国王,而且对帝尊没有疑心,那么他就也效忠帝尊。”博瑞屈指出,仿佛我是自作聪明。
“那我们就得想办法强迫他,我们一定要警告惟真。”
“是啊,当然啦,我只要走进宫里,拿一把刀抵住威仪的背,带着他大摇大摆走出来就好了,没人会打扰我们的。”
我拼命想办法:“贿赂某个人,把他骗到这里来,然后偷袭他。”
“就算我找得到可以贿赂的人,我们又能拿什么东西来贿赂他?”
“我有这个。”我碰碰耳朵上的耳环。
博瑞屈一看差点跳起来:“你这是哪里来的?”
“耐辛赶在我离开之前给我的。”
“她没有权利这么做!”然后博瑞屈的语气平静了点,“我以为这耳环跟他一起下葬了。”
我沉默地等着。
博瑞屈看向旁边,“这是你父亲的,是我给他的。”他静静地说。
“为什么?”
“就是想给而已。”他结束这个话题。
我抬起手要拿下耳环。
“不,”他生硬地说,“你戴着吧!这不是可以随便拿来当贿赂的东西,而且这些齐兀达人根本不会接受贿赂。”
我知道这一点他说得没错。我试着想其他的办法。太阳就要出来了,一到早晨,盖伦就会采取行动,也许他已经行动了。我真希望我知道下方的王宫里此刻情况如何。他们知道我不见了吗?珂翠肯准备把自己许诺给一个她将会痛恨的男人吗?塞夫伦和劳得死了吗?如果还没有,我有没有可能警告他们,让他们反叛帝尊?
“有人来了!”博瑞屈趴倒在地。我躺下,认命地接受接下来的任何事。我已经没有任何体力奋战了。“你认识她吗?”博瑞屈低声说。
我转过头。那人是姜萁,前面走着一只再也不能为卢睿史爬树的小狗。“是国王的妹妹。”我无需费力地压低声音说。她拿着一件我的睡衣,小狗很快就来到我们四周欢快地蹦跳,嬉闹着对大鼻子发出邀请,但大鼻子只是哀愁地看着它。姜萁随即大步走向我们。
“你必须回宫里来,”她劈头盖脸地说,“而且要赶快。”
“我回宫里,”我对她说,“几乎就等于是赶着去送死。”我看向她身后,寻找其他追踪而来的人。博瑞屈已经站了起来,摆出护卫我的姿势。
“你不会死。”她冷静地承诺,“珂翠肯已经原谅你了。我从昨晚就一直在跟她谈这件事,但刚刚才说服她。她已经使用了她身为亲属的权利,原谅伤害亲属的亲属。按照我们的法律,如果亲属原谅了亲属,其他人就不得再有异议。你们那位帝尊想叫她不要这么做,但只是惹她生气了而已。‘只要我还在这里、还在这座王宫里,我就依然可以引用山区民族的法律。’她对他说。伊尤国王也同意了。不是因为卢睿史的死不让他伤心,而是因为颉昂佩法律的力量和智慧必须被所有的人尊重。所以,你必须回来。”
我思索:“那你原谅我了吗?”
“没有,”她哼了一声,“我不会原谅谋害我侄子的人,但我没办法为你没有做的事情原谅你。我不相信你会喝你自己下了毒的酒,就算只喝一点点。我们这些最熟知毒药之危险的人是最不会去轻易尝试它们的。不,这件事是一个自以为非常聪明、而且认为其他人都非常愚蠢的人做的。”
我感觉到而非看到博瑞屈稍稍放松了戒备之心,但我还是无法完全放松:“既然珂翠肯已经原谅我了,那为什么不能让我离开就好?为什么我必须回去?”
“现在没时间说这个了!”姜萁大声说,这是我第一次见齐兀达人几近生气的样子,“是不是要我花上好几个月、好几年的时间来教你我对于平衡的所有知识?有拉必有推,有吸气必有叹气?你以为没人感觉得到现在权力是如何在扭转倾斜的吗?一个公主必须忍受被交换出去,就像用来以物易物的母牛,但我侄女不是掷骰子赌博的奖品。不管杀我侄子的是谁,他显然也希望你死,我要让他赢这一把吗?我不这么认为。我不知道我希望谁赢,但在我知道之前,我不会让任何一方被除掉。”
“这逻辑我能了解。”博瑞屈赞许地说,弯下身突然一把把我拉起来。我四周的世界摇晃得异常厉害。姜萁走过来,把我另一侧手臂搭在她肩上。他们启程,我的双脚随之在他们之间的地面上移动,大鼻子爬起来跟在我们身后。就这样,我们回到了颉昂佩的王宫。
博瑞屈和姜萁直接带我穿过聚集在庭园和宫殿里的人群,回到我房里。事实上,我的经过没有引起人们太多注意,我只不过是又一个前一天晚上喝了太多酒、吸太多熏烟的外地人罢了,大家都忙着找能看得到礼台的好位子,没人管我。四周没有哀悼的气氛,因此我想卢睿史的死讯应该还没有发布。我们终于回到我房间,姜萁平静的脸色转而一沉。
“这不是我做的!我只拿了你的一件睡衣而已,为了让卢塔可以闻出你的味道。”
她说的“这”,是我房里的一片混乱。来者没有费神掩饰痕迹,而且搜得很彻底。姜萁立刻动手整理东西,过了一会儿博瑞屈也帮起她的忙。我坐在椅子上,试着搞清楚状况。没人注意的大鼻子蜷缩在角落,我不假思索地朝它传递出安慰,博瑞屈立刻瞥了我一眼,再瞥了瞥那只充满悲伤的狗,然后转过头去。等到姜萁离开房间去替我拿食物和盥洗的水时,我问博瑞屈:“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小木头盒子?上面刻着橡子?”
他摇头。所以那些人是拿走了我的毒药盒。如果可以,我本想再准备一把匕首,或者至少有能用来洒的粉也好。博瑞屈不可能总是在我身旁保护我,而且以我目前这种情形,是绝对无法抵挡别人的攻击或者自己逃跑的。但我的干活工具已经没了。我怀疑到我房里来翻箱倒柜的是劳得,不知道这是不是他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件事。姜萁带着水和食物回来,然后告退。博瑞屈和我盥洗一番,我在他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换上简单但干净的衣服。博瑞屈吃了个苹果,而我一想到食物胃就难过,但还是喝了姜萁给我端来的清凉井水。要我的喉咙肌肉进行吞咽还是得花好一番力气,而且我感觉喝下去的水在身体里哗啦啦地晃荡着,很不舒服,但我猜想喝水对我还是有好处的。
我感觉每一分每一秒正滴答滴答地过去,不知盖伦什么时候会采取行动。
拉门移开,我抬起头,以为姜萁又来了,但进来的却是威仪。他不屑地一挥手,立刻开口说话,急着把差事办完赶快离开:“我来这里不是出于自愿的,是王储惟真派我来的,要我传达他的话。以下就是他的口信,一字不差。听到消息——”
“你跟他技传了?今天吗?他好不好?”
我的问题令威仪冒火:“他怎么会好。听到消息,知道卢睿史死了、你牵扯到背叛,让他感到十分悲痛。他要你向你身边对你忠心的人寻求力量,因为你得有力量才能面对他。”
“就这样?”我问。
“王储惟真的讯息就这样。至于帝尊王子则要你去服侍他,叫你动作快点,因为婚礼再过几小时就要开始了,他必须盛装出席。至于你那显然是要用来毒害帝尊的卑鄙毒药,害死了可怜的塞夫伦和劳得。现在帝尊得将就着用一个没受过训练的贴身侍仆,更衣的时间会变得更长,所以不要让他等太久。他现在在温泉浴室试着恢复元气,你应该可以在那里找到他。”
“他得用没受过训练的贴身侍仆,这可真是一大悲剧啊!”博瑞屈尖酸地说。
威仪气鼓鼓的像只蟾蜍:“这不好笑。你手下的柯布不也是死在这个恶棍手里吗?你怎么还能帮助他?”
“威仪,要是你的无知无法保护你,我可能会动手驱散它。”博瑞屈站起来,一副危险的模样。
“你也会面临控告。”威仪一面撤退一面警告他,“王储惟真要我告诉你,他心知肚明你试图帮助私生子逃走,你服侍他,仿佛他才是你的国王,而不是惟真。你会受到评断的。”
“这是惟真说的吗?”博瑞屈好奇地问。
“没错。他说你以前曾是骏骑手下最优秀的吾王子民,但显然你已经忘记怎么帮助那些真正为国王效力的人了。他要你回想起那些记忆,并且说,如果你不回去站在他面前接受你的行为应得的结果,他会极为震怒。”
“那些记忆我记得太清楚了。我会带蜚滋去见帝尊的。”
“现在?”
“等他吃完东西就去。”
威仪对他怒目而视,然后离开。关拉门的时候他没法真的用力摔起来的,但看得出来他已经尽力了。
“我根本吃不下东西,博瑞屈。”我抗议。
“我知道,但我们需要一点时间。我注意到了惟真的遣词用字,比威仪听出了更多含意。你呢?”
我点头,感觉挫败:“我也听懂了,但是那超过我的能力范围。”
“你确定吗?惟真不这么认为,而且他懂这些事。你也说柯布来杀我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因为他们怀疑你在取用我的力量。由此可见,盖伦也相信你做得到。”博瑞屈走向我,动作僵硬地单膝跪下,那条瘸腿别扭地伸在身后。他拉起我无力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我是骏骑的吾王子民。”他静静告诉我,“这点惟真知道。你也知道,我自己不会精技。但骏骑曾让我知道,在这种取用力量的过程中,我不会精技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我们之间的友谊。我有力量,以前有几次他需要的时候,我心甘情愿地给了他。所以我以前就承受过这种事,而且当时的状况比现在更糟。试试看吧,小子,如果失败了,那就失败了,但至少我们尽力尝试过。”
“我不知道怎么做,我不知道该怎么技传,更不知道该怎么汲取别人的力量来技传。而且就算我会,要是我成功了,可能会害死你。”
“要是你成功了,我们的国王就有可能活下去。这是我矢志效忠的目标,你呢?”在他口中,一切都如此简单。
于是我尝试了。我敞开脑海,试着联系惟真。我试着取用博瑞屈的力量,虽然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听到鸟儿在宫墙外吱吱喳喳,博瑞屈的肩膀也只是我放手的地方。我睁开眼,不需要告诉他我失败了,因为他知道。他沉重地叹了口气。
“唔,我想我现在还是带你去找帝尊吧。”他说。
“要是我们不去,我们就得永远好奇他要干什么。”我接口。
博瑞屈没笑。“你这种好情绪是回光返照。”他说,“你的口气听起来不像你自己的,反而像弄臣。”
“弄臣会跟你说话吗?”我好奇地问。
“有时候。”他说着拉住我的手臂扶我站起来。
“好像我越朝死亡靠近一步,”我对他说,“每件事就显得越好笑。”
“在你看来或许好笑。”他没好气地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要讨价还价,除此之外不可能有别的事。如果他想讨价还价,那我们可能可以得到些什么。”
“你这样说得好像帝尊跟我们其他人一样,都遵循同一套常识法则似的。我从来就没见他做过任何符合常识法则的事。而且我向来痛恨宫廷谋略,”博瑞屈抱怨,“我宁愿清理马厩。”他再度把我拉起来。
如果之前我曾经纳闷过,不知道死根的受害者有何感受,这下子我可知道了。我不认为我会因此而死,但我也不知道它会不会让我剩下半条命或更少。我双腿发抖,手也握不紧,感觉全身各处的肌肉一直在抽搐痉挛,我的呼吸和心跳也不规律。我渴望静下来听听自己的身体,判断它遭受了什么样的损伤,但博瑞屈耐心引导我的脚步,大鼻子垂头丧气地走在我们后面。
我没去过温泉浴室,但博瑞屈去过。那是一座单独分离开的郁金香花苞形建筑,里面有冒着泡的温泉,经过引流用来沐浴。一名齐兀达人站在外面,我认出他是前一天晚上持火把的人。就算他觉得我的重新出现有点奇怪,他也完全没表现出来。他让我们通过,仿佛知道我们要来,博瑞屈拉着我走上台阶进入室内。
眼前尽是白蒙蒙的热气,带着一股矿物的味道。博瑞屈小心地踏在光滑的磁砖地上,我们经过一两处石凳,走近热气的来源。水从一处中央泉眼冒出,砖砌成的矮墙围绕在温泉四周,然后水经由沟槽导入其他较小的浴池,水温因沟槽的长度和浴池的深浅各有所不同。室内满是热气和泉水奔流的声音,我觉得很不舒服,因为我光是呼吸就已经很费力了。我的眼睛逐渐适应了黯淡的光线,看到帝尊泡在比较大的一处浴池里。他抬头看我们走近。
“啊!”他说,仿佛非常满意。“威仪告诉我说博瑞屈会带你来。嗯,我想你已经知道公主已经原谅你谋害她的哥哥了?这么一来,至少在这里,你就能逃过制裁。我认为这只不过是浪费时间而已,但我们得尊重地方习俗。她说她现在视你为亲属的一份子,所以我也得把你当成亲属来对待。她不了解你不是合法婚姻生出来的,所以一点亲属权利也没有。啊,算了。你叫博瑞屈退下,跟我一起来泡泡澡吧?这可能会让你好过点。你看起来非常不舒服,就像挂在晾衣绳上的衬衫。”他的语气如此亲切友善,仿佛不知我有多恨他。
“你要跟我说什么,帝尊?”我保持声音的平静。
“你不叫博瑞屈退下吗?”他又问。
“我没那么笨。”
“这点颇有争议,但是算了。那我想就得我亲自叫他退下了。”
热气和泉水的嘈杂声响使那个齐兀达人完全没有泄漏他的行动。他比博瑞屈高,博瑞屈转过身的时候他手里的棒子已经敲了下来。博瑞屈要不是扶着我,原本其实可以避开的,他转开头,但棒子敲在他头壳上发出可怕的尖锐声响,像斧头劈砍木柴。博瑞屈倒下,我也跟着倒地,跌进比较小的一个浴池里,池水还不到沸腾的地步,但也差不多了。我好不容易滚出池外,但再也站不起来,我的腿不肯服从我。倒在我身旁的博瑞屈一动不动,我伸出一只手朝他探去,但是碰不到他。
帝尊站起来朝齐兀达人示意,“死了?”
齐兀达人伸出一只脚拱拱博瑞屈,简短地点了个头。
“很好。”帝尊露出短暂的满意神色,“把他拖到角落那个深浴池的后面,然后你就可以走了。”他对我说,“一直到婚礼结束大概都不会有人来这里,他们忙着抢位置观礼都来不及。至于他在的那个角落嘛……我想他不会比你更早被发现的。”
我无法回应。齐兀达人弯腰拉住博瑞屈的脚踝把他拖走,他那丛深色的头发在磁砖地上拖出一道血迹。仇恨混合着绝望,在我全身的血液里跟毒药搅在一起,令我头晕目眩。我心中升起一股冷冷的、稳稳的目标感。现在我不可能活下去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警告惟真,还有替博瑞屈报仇。我没有计划,没有武器,没有半点机会。那么就争取时间,这是切德的忠告。你为自己争取到的时间越多,就越有可能碰上什么机会。拖延他,也许会有人来看王子怎么还没着装准备参加婚礼。也许会有什么人想在婚礼之前来这里洗个澡。想办法拖住他。
“公主——”我开口。
“那不是问题。”帝尊帮我把句子接下去,“公主没有原谅博瑞屈,只原谅了你。我对他做的事完全在我的权利范围之内。他是个叛徒,必须付出代价。那个干掉他的人非常敬爱他的卢睿史王子殿下,他对这一切一点意见都没有。”
齐兀达人头也不回地离开温泉浴室,我双手衰弱地扒着光滑的磁砖地,但什么也抓不到。同时帝尊忙着擦干自己的身体。那人离开后,他走过来俯视我。“你不打算求救吗?”他神色开朗地问。
我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恐惧,鼓足我对帝尊的所有轻蔑:“向谁求救?水声这么大,谁听得见我的声音?”
“所以你打算保留体力么。很明智。虽然没用,但是很明智。”
“你认为珂翠肯不会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
“她会知道你到温泉浴室来的,但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来说这是不智之举,然后你滑了一跤,沉进滚烫的水里。真是太不幸了。”
“帝尊,你疯了。你以为你可以在身后留下多少具尸体?你要怎么解释博瑞屈的死?”
“回答你的第一个问题,很多具,只要死的都是无足轻重的人就好了。”他弯身抓住我的衬衫拖着我走,我衰弱地挣扎着,像离了水的鱼。“回答你的第二个问题,唔,一样。你以为死一个马厩总管会有什么大不了的?你这一介草民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以为你的仆人都变得重要起来。”他随手把我一放,半压在博瑞屈身上。他仍有温度的身体趴在地板上,鼻子还在滴血,血迹在他脸周遭的磁砖上逐渐凝固。一个血沫气泡缓缓在他嘴唇上形成,被他微弱的吐气给吹破。他还活着。我移动身体挡住他,不让帝尊发现。要是我能活下去,博瑞屈或许还有机会。
帝尊完全没注意,他拽下我的靴子放在一旁。“是这样的,小杂种,”他顿了顿,缓过气来,“无情自有它的一套法则,我母亲就是这么教我的。如果一个人做起事来似乎完全不在乎后果,那么别人就会怕他。如果表现出不可触碰的样子,就不会有人敢碰你。你看看这整个情势,你的死是会让某些人生气没错,但是会气得采取行动、危害整个六大公国吗?我想不会。而且,还有别的大事会发生,你的死相比之下无足轻重,我要是不利用这个机会除掉你就太笨了。”帝尊一副冷静且优越得不得了的样子。我奋力抵抗,但过着优越放纵生活的他倒是强壮得出人意料。他脱掉我的衬衫,我觉得自己像只小猫仔。他把我的衣服叠好放在一旁。“最少量的不在场证明就够了。要是我太努力表现出无罪的样子,别人可能会以为我在乎这件事,然后就可能会也跟着注意起来。所以,我就是什么都不知道。我的人会说看到你和博瑞屈在我离开之后才进来。而现在我要去找威仪,抱怨说你根本没来找我,我本来是想跟你谈谈好原谅你的,因为我答应珂翠肯公主要这么做。我会非常严厉地责备威仪,骂他为什么没有亲自把你带来。”他转头四顾,“我看看,找个又深又烫的池子。就这个吧!”他把我抬到池边,我勒住他的脖子,但他轻易地甩开了我的手。
“再见了,小杂种。”他冷静地说,“原谅我这么赶,但你已经耽误我不少时间了,我必须赶快去着装,否则就要在婚礼上迟到了。”
然后他把我推进池里。
池水的深度超过了我的身高,这是设计来让高个子齐兀达人可以泡到脖子高度的。热水把我尚未调适的身体烫得很痛,把空气挤出我的肺,我逐渐往下沉。我软弱无力地一踢池底,好不容易把脸冒出水面。“博瑞屈!”我浪费了这口气,喊一个无法帮助我的人。水又封住了我,而我的手臂和双腿无法合作。我撞上池壁,借壁面使力一推,努力再冒出水面喘一口气。热水让我本来就已无力的肌肉越来越松软,我想就算池水深度仅到膝盖我也照样会被淹死。
我数不清自己挣扎着浮出水面喘了几次气,我颤抖的手抓不住打磨光滑的岩石池壁,我每试着深吸一口气,肋骨就如刀刺般作痛。我的力气快流失殆尽了,疲乏感涌入全身。这么温暖,这么深。像只小狗被淹死一样,我想着,感觉到黑暗笼罩住我。小子?有人在探问,但一切尽是漆黑。
这么多水,这么热,这么深。我再也找不到池底了,更不用说池壁。我软弱无力地挣扎着抗拒水对我的侵蚀,但它没有抵抗我。没有上升,没有下沉,努力想留在自己身体里活下去是没有用的。我已经不剩下任何东西可以保护了,那就放倒围墙,看你能不能最后再替国王尽一份力。我的世界的围墙塌落下来,我像一支终于射出的箭飞了出去。盖伦说得没错,技传是没有距离的,一点距离也没有。公鹿堡就在这里,黠谋!我绝望地尖叫。但国王陛下正专注于别的事情,他封闭着挡住我,不管我在他四周如何狂喊。这里找不到帮助。
力量从我身上消失。我正在某处溺水,我的身体不行了,我发出的这条线微弱不已。最后一个机会。惟真,惟真,我呼喊。我找到了他,扑向他,但找不到方向,抓不住东西。他在另一个地方,向另一个人敞开,对我封闭。惟真!我哀嚎,淹没在绝望中。突然间,仿佛有双强壮的手抓住了在滑溜崖壁上挣扎攀爬的我,在我即将滑落的那一刻把我抓住、握稳、拉近。
骏骑?不,不可能,是那小子!蜚滋?
你在胡思乱想,王子殿下,那里没有人。请专心在我们现在做的事情上。盖伦把我推开,如毒药蔓延般冷静阴险。我抵抗不了他,他太强了。
蜚滋?现在我变得微弱,惟真无法确定。
我不知道从哪里得到了力量,面前有某样东西垮下,我变得强壮了。我紧抓惟真,像猎鹰紧扣住他的手腕。我与他同在那里,透过惟真的眼睛看见:装饰一新的正殿,他面前的大桌子上打开着一本“事件书”,等待着记录惟真的婚礼。他四周有少数几个荣幸受邀的观礼宾客,他们穿着最好最华美的服装、戴着最昂贵的珠宝,来见证惟真透过威仪的眼睛见证他的新娘立下婚姻誓约。盖伦以吾王子民的身份照理是准备要提供力量给惟真的,但他站在惟真身旁偏后的位置,等着把他完全吸干。黠谋头戴王冠身着长袍坐在王位上,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因为他的精技早就在多年的生疏之下燃尽、迟钝了,但他却死要面子不肯承认这一点。
像回音一般,我透过威仪的眼睛看到珂翠肯站在礼台上,苍白得像支蜡烛,面对着她所有的臣民。她正在用简单的语句和和蔼的语气对他们说,昨晚卢睿史在冰之原野上受到的箭伤复发,终于不治。她要把自己许诺给他协助安排的这桩婚事,嫁给六大公国的王储,希望能借此告慰他的在天之灵。然后她转身面对帝尊。
在公鹿堡,盖伦伸出一只手放在惟真肩上。
我闯进他与惟真的连结,把他推开。小心盖伦,惟真,小心这个叛徒,他要把你吸干。不要碰他。
但盖伦的手紧捏住惟真的肩膀。突然间一切都变成漩涡,吸着、抽着,要把惟真的一切都榨干。而且惟真身上本来就已经没剩下多少东西了,他的精技这么强,是因为他让它非常快速地从他身上取走非常多的力量。换成是别人,一定会出于自保之心保留一点自己的力量,但惟真日日夜夜都这样不顾一切地花费他的力量,只为了阻挡红船在他的国土靠岸。因此在婚礼此刻他已经没剩下多少力量了,而盖伦还在吸取它,且一边吸一边变得更强。我紧紧攀住惟真,拼命奋战要减少他力量的流失。惟真!我对他喊。王子殿下。我感觉到他短暂振作了一下,但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越来越暗、越来越模糊。他差点栽倒,伸手抓住桌子,我听见四周的人一阵惊慌。不忠的盖伦继续紧抓着他,单膝跪地向他倾身,恳切地喃喃说道:“王子殿下?你还好吗?”
我把力量全抛向惟真,之前我从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些力气。我敞开自己让一切全部涌出,就像惟真技传的时候那样。我从来不知道我有这么多东西可以给予。“你全拿去吧!我反正难逃一死。而且在我小的时候你总是善待我。”我清楚听见这些字句,仿佛是我开口说出来的一样,在力量透过我流向惟真的同时,我感觉到一道生死牵系突然就此断裂。他突然变得充满力量,如兽般强壮,并且满腔愤怒。
惟真抬起一只手紧抓住盖伦的手,睁开眼睛。“我不会有事的。”他开口大声对盖伦说,站起身环顾房内。“我倒是很担心你呢,你好像在发抖。你确定你足够强壮到可以进行这件事吗?你可千万不要尝试超过你能力范围的挑战啊,否则后果可能不堪设想。”就像园丁从土里拔起杂草,惟真微笑着吸尽那叛徒所有的一切,盖伦手抓着胸口倒地,只剩下个徒具人形的空壳子。旁边的人赶过来照顾他,但惟真如今精力饱满,抬眼望向窗外,把心智聚焦在远方。
威仪,注意听我说。警告帝尊说他同母异父的哥哥已经死了。惟真像海涛般澎湃,发出轰隆的声音,我感觉到威仪在他强大的技传力量之下畏缩。盖伦野心太大了,企图做超出他精技能力范围的事。可惜这个王后的私生子不肯安于她为他谋得的位置,可惜我弟弟无法说服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放弃他那错乱的野心。盖伦的举止超出了他的地位应有的分寸,我弟弟应该要小心这种鲁莽行为会带来的后果。还有,威仪,这件事你要私下跟帝尊说。没有多少人知道盖伦是王后的私生子、是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我相信他一定不愿意让丑闻玷污了他母亲的名声,或者他的名声。这种家族秘密应该好好守住。
然后,以一股强大得让威仪跪倒在地的力量,惟真穿过他站在在珂翠肯的脑海中。我感觉到他努力把动作放得轻柔和缓。我等待着你,我未来的王后。我以我的名字向你发誓,我跟你哥哥的死绝对没有任何关系。当时我完全不知情,而现在我与你一同感到哀伤。我不希望你来的时候心里想着我手上沾了他的血。像一颗绽开的宝石,惟真把自己的心袒露在她面前,让她知道她没有被许配给一个杀人凶手。他无私地把自己最易受伤的部分向她展露,给予信任以求建立她对自己的信任。她摇晃了一下,但是站住了。威仪则昏了过去。接触结束。
然后惟真推搡着我。回去,快回去,蜚滋。这样太过头了,你会死的。回去,放手!像头熊拍了我一掌,我砰然跌回自己什么也看不见的身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