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9 鬼魂的三分之二

河面像石油一样隐隐闪光,河水和缓地向后流逝,没有丝毫波纹。船头右侧挂着一盏灯笼,我坐在前面甲板上的低矮凳子上,能够看到下面的光线,光线与其说是映射在水里,倒不如说是被困在水下,与我们的船并肩缓慢地移动。

月亮隐约像把镰刀,有气无力地从树梢上割过。在河边的茂密树林以外,大地在广阔黑暗的笼罩下变成了水稻种植园和烟草土地。白天的炎热被吸入大地,在土壤下面散发着看不见的能量;在松树和枫香树的屏障后面,肥沃的平原在黑暗的热量中酝酿,利用着河水和白天积攒下来的热量。

只要移动就会出汗。空气沉闷得可以被感受到,吹到我脸上和胳膊上的阵阵微弱暖风,都像是在爱抚我。

我身后的黑暗中有阵微弱的沙沙声,我向上伸出一只手,但没有转身去看。詹米的手温柔地握在我的手上,捏了捏,然后又放开了。即使是这短暂的触碰,也让我的手指因为出汗而变得湿润。

他叹息着慢慢地坐到我身边,拉扯着衬衫的领子。

“我觉得在我们离开佐治亚过后,我就没有呼吸过空气了,每次呼吸都觉得自己会被淹死。”他说。

我大笑起来,感觉到汗液从我乳房中间蜿蜒流下去。“十字溪会凉快些,大家都这么说。不过,这样的空气难道不好闻吗?”我深吸了一口气,只是为了证明我还能呼吸。

黑暗将水边树木和植物的浓郁香气全部释放出来,混杂着河岸上潮湿泥土的气息和甲板木材被太阳晒出来的香气。

“你的鼻子和狗一样灵敏,外乡人,难怪洛洛会那么喜欢你。”他叹了口气,向后倚靠着船舱墙壁。

爪子踩在甲板上发出的声音说明了洛洛的到来,它小心翼翼地朝围栏走来,在离围栏一英尺的地方谨慎地停下来,然后轻手轻脚地趴在了甲板上。它把鼻子搭在爪子上,深深地叹了口气。它几乎和詹米一样特别不喜欢坐船。

“嗨,洛洛,你的主人在哪里呢?”我说。我伸出手去让它闻闻,它礼貌地低头让我挠它的耳朵。

“在船舱里,学习打牌作弊的新方法,”詹米挖苦地说,“只有老天才知道这家伙会出什么事,如果他没有在某家酒馆里被人枪击或被人暴打脑袋,那么他有可能带着下次打法罗纸牌时赢来的一只鸵鸟回家。”

“山里肯定没有鸵鸟,也没有法罗纸牌吧?如果那里没有值得一提的城镇,肯定也不会有太多酒馆。”

“嗯,应该没有,”他承认道,“但如果一个人注定要去投奔魔鬼,那么无论你把他安置在哪里,他都会找到前去的路。”

“我相信伊恩不会去投奔魔鬼的,他是个好男孩。”我安慰他说。

“他是男人了。”詹米纠正道。他侧耳倾听着船舱里的动静,我能够听到里面传来模糊的笑声,偶尔还有几句下流话。“不过他还是特别年轻的男人,而且傻头傻脑的。”他看了看我,脸上的惨然微笑在灯笼光线里清晰可见。

“如果他还是个小孩子,我能够管管他。可实际上……”他耸了耸肩,“他已经大到能够管自己的事情了,我要是紧盯着他,他是不会感激我的。”

“他总是会听你的话。”我抗议道。

“是啊,可那是因为我还没有对他说他不想听的话。”他把脑袋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汗水在他高凸的脸颊骨上闪着微光,一小股汗液沿着他脖子侧边流了下去。

我伸出手指,轻轻地将那一小滴汗液弹掉,没让它进一步打湿他的衬衫。

“你说他得回苏格兰,已经说了两个月,我不觉得他不想听你这么说。”

詹米睁开眼睛,悲观地看着我:“那他现在回苏格兰了吗?”

“呃……”

“嗯。”他说,然后又闭上了眼睛。

我安静地坐了会儿,用裙摆擦干了脸上的汗水。这里的河道变窄了,河岸离我们至多十英尺远。我看到灌木丛中有些沙沙的动静,里面有双眼睛反射着船上灯笼的光线,短暂地发出红色的微光。

洛洛突然低吼着抬起了头,耳朵专注地竖了起来。

詹米睁开眼睛,看了看河岸,然后突然坐了起来。“天哪!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老鼠!”

我大笑起来:“那不是老鼠,是负子鼠。看到它背上的孩子没?”

詹米和洛洛看着那只负子鼠,脸上都是相同的审视的表情,评估着它的体格和可能有的速度。四只小负子鼠冷峻地朝这边凝视着,在它们母亲不偏不倚隆起的后背上抽动着尖尖的鼻子。那只母负子鼠显然觉得我们的船不是威胁,所以舔着喝完水,转过身子,沉重缓慢地走进了灌木丛。随着灯笼光线逐渐变暗,它那光秃且粗大的粉红尾巴的尖端也消失不见了。

詹米和洛洛这两个狩猎者发出同样的叹息,然后再次放松了下来。

“梅耶斯倒是说过它们吃起来味道不错。”詹米伤感地说。我叹了口气,从裙子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布袋递给他。

“这是什么?”他好奇地朝口袋里看了看,然后把里面的棕色小颗粒倒进手掌。

“炒花生。这里的地下长有花生。我碰到一位农场主把它们当猪食卖,所以就买了些让旅馆老板娘给我炒了炒。把壳剥掉再吃。”我说着,朝他咧嘴笑了,享受着那种比他更了解周围环境的新奇感觉。

他有些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用拇指和食指压碎花生壳,剥出三颗花生米。

“外乡人,我是无知,但我不傻。无知和傻还是有区别的,是吧?”他说着,把一颗花生米放到嘴里,小心翼翼地咬下去。他的怀疑表情变成了惊讶的愉悦表情,然后越来越热情地咀嚼起来,把剩下那两颗也扔到了嘴里。

“喜欢吧?等我们安顿好,我把研钵取下来,就给你做花生酱来搭配面包。”我微笑起来,享受着他的愉悦。

他朝我微笑,把花生吞下去,然后又捏开另外一个。

“这个地方虽然到处都是沼泽,但土壤不错。我从来没见过土地里轻易就长出这么多东西。”

他又把另外一颗花生米扔到嘴里。“外乡人,我一直在想,你觉得定居在这里怎么样?”他说着,低头朝手掌里面看。

这个问题并没让我感到十分意外。我看见过他用农场主般的善良眼神打量这些黑土地和茂盛的庄稼,还在他欣赏总督的马匹时看到过他脸上的悲伤神情。

反正我们不能立即回苏格兰。小伊恩可以回去,但因为某些复杂情况,尤其是有些事情涉及莱里·麦肯锡,我和詹米不能回去。

“我不知道,撇开印第安人和野兽不说——”我慢慢地说。

“哎哟,”他有些尴尬地插话道,“梅耶斯跟我说,只要远离山区,印第安人和野兽就完全不是问题。”

我忍住没有指出,总督的提议就是要让我们去那些山区。

“是的,但是你记得我跟你说过关于美洲革命的事情吗?今年是一七六七年,你在总督的宴会上听到对话了。詹米,再过九年就会天下大乱。”我们都经受过战争,对这个想法的态度都很严肃。我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用力捏了捏,让他看我。

“你知道的,我之前没有说错。”我当时知道在卡洛登会发生什么,把查尔斯·斯图亚特及其军队的命运告诉了他。然而,我们俩对这种命运的知晓都不足以拯救我们。在这种知晓背后,是二十年痛苦的分别,以及关于一个他无法见到的女儿的记忆。

他缓缓点头,然后向上伸手抚摸我的脸庞。头顶那个小灯笼的柔弱光线引来一团团小蚊虫,它们被詹米的动作惊扰,突然胡乱旋转起来。

“是的,你当时没说错,当时我们觉得我们必须去改变事情,或者说至少要尝试去改变。但是在这里——”他温柔地说,并转过身,朝树林后面看不见的广阔土地挥动手臂,“我不觉得这与我有关,不管是去帮忙,还是去阻挡。”

我挥手赶走脸前的蚊虫。“如果我们生活在这里,这或许就与我们有关。”

他思考着,用手指搓着下巴。他的胡须长了出来,微红的胡楂在灯笼光线里闪着银光。他身材高大,长相俊俏,体格强壮,正值盛年,但不再是年轻的那个他,我带着突然的感激之情意识到了这点。

苏格兰高地的男人生来就是为了战斗,高地男孩在能够举剑参战时就成了男人。詹米从来没有草率过,但是在一生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是勇士和战士。在他还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时,无论是不是自身的原因,都不能阻止他去战斗。现在,在他四十多岁时,理智或许会缓和他的激情——至少我希望能够缓和。

这也没错,除了一位他不认识的姨妈以外,他在这里没有亲戚,没有任何关系会让他插手。或许,在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时,我们可能会设法远离最糟糕的结果?

“这个地方很大,外乡人。单是在离开佐治亚过后,我们旅途的距离就已经比苏格兰和英格兰加起来都要远了。”他往船头以外看去,看着看不见的黑色大地。

“没错。”我承认道。在苏格兰,即使是在高地的悬崖峭壁当中,也没法逃避残忍的战争。这里却不同,只要我们仔细地选择地方,我们其实有可能躲开战神的巡回眼光。

他偏着脑袋,向上朝我微笑。“我能想象你当种植园主夫人的样子了,外乡人。如果总督找到人买走剩余的宝石,那么我就有足够的钱,能给莱里寄去我给她承诺的全部钱款,然后还剩下足够多的钱去买块好地,一个能让我们成功的好地。”

他用右手拉起我的右手,拇指温柔地抚摸着我那枚银婚戒。“或许有一天我会用蕾丝和珠宝打扮你,”他温柔地说,“我始终没有能力给你太多,除了一枚不大的银戒指和我母亲的珍珠项链。”

“你给我的远不止这些,比如说布丽安娜。”我说,用手指握住他的拇指,然后捏了捏。

他淡然一笑,低头看着甲板。“是啊,没错。她或许就是我们留在这里的真正原因。”我把他朝我拉过来,他把头靠在我的大腿上。

“这是属于她的地方,不是吗?她会出生在这里,她会生活在这里。”他轻声地说着,抬起一只手,指了指河流、树林和天空。

“没错。”我轻声说,并抚摸着他的头发,理顺他那与布丽安娜特别相像的一缕缕浓密发丝,“这里将是属于她的国家。”这里属于她,也属于我和詹米,无论我们可能会在这里生活多久。

他点点头,胡须柔和地刮擦着我的裙子。

“我不想打仗,但如果我不打仗的话,你就会有危险,外乡人。但是,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来……来建造这个地方,来让它变得安全,变成于她而言不错的地方……”他耸了耸肩,“我就会感到开心。”他轻声说完。

我们沉默地坐了片刻,紧挨着彼此,看着河水反射的暗淡光亮,以及那个在缓慢前行的昏暗灯笼。

“我把那条珍珠项链留给了她,”我最终说,“我似乎就应该那样做,毕竟它是传家宝。我只需要这枚戒指。”我弯曲着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抚摸他的大腿。

他握住我的双手,然后亲吻了它们——左手上还戴着弗兰克和我的金婚戒,右手上戴着他给我的银戒指。

“Da mi basia mille。”他用拉丁语低声说道,意思是“给我一千个吻”。

这句话刻在我戒指的内侧,引自卡塔路斯的情歌。我低头,还了他一个吻。

“Dein mille altera。”我说,意思是“然后再来一千个”。

* * *

我们停靠在灌木树丛边上休息时,已经快半夜了。天气有了变化,尽管仍然闷热,但空气中有了打雷的迹象,树木下的灌木丛轻轻地摆动起来——因为不规律的风吹,或许是因为夜里的某些小东西在暴风雨之前匆匆疾跑回家。

潮汐几乎结束,从这里开始,我们需要依靠船帆和篙竿,弗里曼船长觉得有希望趁着风暴借点微风。我们可以因此得到休息。在能够借风时,我们就可以休息。我蜷缩到我们在船尾的休息处,尽管天很晚了,但我还是没法立即睡着。

按照弗里曼船长的估计,我们可以在明天晚上抵达十字溪。我很惊讶地意识到我是多么期待我们到达十字溪,在路上过了两个月的勉强糊口的生活,我特别渴望能够有个庇护所,无论这个庇护所有多么临时。

我熟悉高地人对热情好客和亲属关系的观念,所以不担心我们会不会受欢迎。詹米已经四十多年没有见这位姨妈,但他显然不觉得这会阻碍我们受到热情接待。与此同时,我不禁对乔卡斯塔·卡梅伦心怀许多好奇。

建造理士城堡的“红色雅各布”,也就是雅各布·麦肯锡,养育有五个子女。詹米的母亲艾伦是五姐弟中最大的,乔卡斯塔是最小的,而另外一个姐妹詹妮特,也像艾伦那样,在我与詹米相遇之前很久就去世了。不过,我认识科拉姆和杜格尔这两兄弟,而且对他们很熟悉,因而我不禁猜测这五姐弟中的最后一位会是什么样子。

她或许会很高,我心想着,看了看蜷曲着躺在我身边甲板上的詹米。或许还有一头红发。他们都是高个子、白皮肤的维京人——即使是患有某种变性疾病而残废的科拉姆,最初也是高个子——毛发的颜色红艳艳的,既有詹米那种如火焰般的红色,也有杜格尔那种深深的黄褐色。只有科拉姆的毛发是真正的黑色。

回忆起科拉姆和杜格尔,我突然感到一阵不舒服。科拉姆在卡洛登战役之前就病逝了。杜格尔死于卡洛登战役前夜,是被詹米杀死的。詹米杀他是为了自卫——其实是为了保卫我——而他只是在那个血腥四月中死去的那么多人中的一个。不过,我确实在想,詹米有没有想过,等我们到了河场,在大家相互寒暄完,亲戚间的闲聊转到“你上次见到谁谁谁是什么时候”时,他会说些什么。

詹米叹了一口气,在睡眠中伸展了身体。他能够——也确实有过——在任何东西的表面上熟睡,因为他习惯了在各种条件下睡觉,无论是潮湿的石楠丛、充满霉味的洞穴,还是监狱牢房里的冰冷石地板。我觉得,与那样的条件相比,我们身下的木质甲板肯定特别舒服。

我既没有他那么柔软,也没有他那么坚硬,但疲倦逐渐压垮了我,连对于未来的好奇心所带来的刺痛感都没法让我保持清醒了。

我迷惑地醒了过来。天还未亮,四周有嘈杂的声音,喊叫声和狗吠声,我身体下面的甲板被人踩踏得颤动起来。我猛地坐起来,想着自己是在航行着的船上,所以觉得有海盗上了我们的船。

然后,我的思绪变得清晰了,尽管我仍然看不清楚东西。我发现确实是有海盗上了我们的船。有些陌生的声音在大声咒骂和命令,许多穿着靴子的脚沉重地在甲板上踩踏。詹米不见了。

我挣扎着爬起来,没有去管穿衣服之类的事情。天快亮了,天空虽然仍然黑暗,但是足够光亮,将船舱映衬成一块更黑暗的斑点。我挣扎着站直,抓住船舱顶部支撑着,几乎被船舱那边飞过来的几个人打倒。

几个模糊的人影和白色脸庞在移动,然后我听到一声叫喊、一声枪响和一声巨大的扑通声。伊恩面色苍白地蹲在甲板上,他下面是洛洛的上下起伏着的身子。一个陌生的男人,没有戴帽子,头发凌乱,撑着站了起来。

“该死!它差点咬到我了!”那个强盗因为洛洛那次差点命中的攻击而变得慌乱,用手颤抖着去摸出腰带上的备用手枪。他用手枪指着洛洛,脸庞朝着下面,眼睛丑陋地眯了起来。

“畜生,受死吧!”

一个更高的男人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在燧石撞击前用手将手枪打了下去。

“别浪费子弹,蠢货,用空枪怎么能够看住他们?”他指了指尼特罗克鲁斯和正愤怒地咒骂着的弗里曼船长;他们正被人往我这边赶。

那个较矮的男人恶毒地看了看洛洛,然后把手枪转过来顶着弗里曼船长的腹部。

洛洛发出奇怪的声音——低声的吼叫,其中混杂着痛苦的呜呜声。我能够看到它扭曲着的身体下面,有一摊潮湿的黑暗印迹。伊恩把头埋在它身上,双手无助地抚摸着它的脑袋。他抬起头,脸颊上的泪水闪着微光。

“舅妈,救它,救救它!”他说。

我冲动地动了动,那个高个子男人向前走过来,伸出手臂挡住了我。

“我想看看那条狗。”我说。

“什么?”矮个子强盗用愤怒的口气说。

高个子男人戴着面罩,在眼睛适应了逐渐变亮的昏暗光线后,我意识到他们都戴着面罩。船上有多少人?我清晰地觉得那个高个子在微笑,尽管他戴着面罩。他没有回答,而是小幅度地挥了挥手枪,让我过去了。

“嗨,老伙计,”我跪到洛洛身边,低声说,“别咬我,你是只乖狗狗。它伤到哪儿了,伊恩,你知道吗?”

伊恩抽泣着摇了摇头。“伤在下面,我没法让它翻过身来。”

我也没有打算把洛洛的躯体翻过来。我迅速伸手去它脖子上试脉搏,但我的手指陷进了它的浓密毛皮,无用地在里面戳着。我突然有了灵感,于是抬起它的一只前爪,沿着整只爪子向上试,最终摸到了它的腿和身体相连的凹陷处。

脉搏当然就在那里,它脉搏稳定,在我手指下让人安慰地跳动着。我习惯性地开始计数,但很快就放弃了,因为我不知道狗的正常脉搏速率是多少。不过,脉搏稳定,没有颤动,没有失常,也没有显得虚弱。这是个很好的迹象。

还有个好迹象是洛洛并没有失去意识。我用手肘夹着的它那条硕大的腿,它还紧绷着想要往回缩,而不是像休克时那样软弱无力地吊着。它发出长时间的尖厉叫声,叫声介于哀鸣和嚎叫之间,然后它开始用爪子乱抓,想要把腿从我的手中挣脱,让自己回到正常的位置。“我觉得它伤得不重,伊恩,”我解脱地说,“你看,它现在在翻身。”

洛洛摇晃着站了起来。它用力摇了摇头,晃动全身的蓬乱皮毛,一阵血雨洒在甲板上,就像滴滴答答的雨滴一样。它那双黄色的大眼睛盯着矮个子男人,那种眼神即使是智力最平庸的人也能看得出来是什么意思。

“嘿!你拦住它,不然我发誓会开枪打死它!”那个强盗的声音中响彻着惊慌和真诚,手枪的枪口在那一小群俘虏和龇牙低吼的洛洛中间不确定地晃动着。

伊恩慌忙脱下衬衫,罩住洛洛的脑袋,暂时让它看不见东西。洛洛疯狂地摇头,在衬衫的束缚里发出低吼的声音。血液染在了黄色的亚麻衬衫上——不过,我现在能够看清楚了,那些血液是从洛洛肩胛上那个不深的伤口里流出来的。显然,刚才那枪造成的只是皮外伤。

伊恩坚定地撑着,逼迫洛洛蹲坐回去,对着被衬衫包裹着的狗头嘀咕着命令。

“船上有多少人?”那个高个子男人的犀利目光迅速转向弗里曼船长。船长紧闭着嘴,在他脸上的灰白胡须里,那张嘴看上去就像是钱包上的接缝。然后,高个子男人将目光转到了我身上。

我认识他,我认识他的声音。这肯定在我脸上表现了出来,因为他停顿了片刻,然后猛地摆头,让充当面罩的手帕从脸上掉了下来。

“有多少人?”史蒂芬·博内再次问道。

“六个。”我说。没有理由不回答他,我能看到岸上的菲格斯,他双手举着,被第三个海盗用枪口赶着朝船上走来。詹米突然从黑暗中冒出到我身边,一脸严肃的表情。

“弗雷泽先生,”博内看到他后愉悦地说,“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不过,你不是还有个同伴吗,先生,那个独臂的男士?”

“没在这里。”詹米简单地回答道。

“我去看看。”矮个子强盗转身嘀咕道,但博内挥手阻止了他。

“噢,不用去。你还不相信像弗雷泽先生这样的绅士的话吗?罗伯茨,你守着这些好人。我去四处看看。”他朝同伴点了点头,然后消失不见了。

因为照看洛洛,所以我暂时没有注意船上其他地方的骚动。船舱里传来东西被打碎的声音,我想起我的药箱,立即站了起来。

“嘿,你要去哪儿?站住!不然我开枪了!”那个强盗的声音里有种孤注一掷的语调,但这种语调同时也显得不确定。我没有停下来看他,而是钻进了船舱,撞上了第四个强盗,他正在我的药箱里胡乱翻找。

我被撞得踉跄退了一步,然后抓住他的胳膊,愤怒地喊了出来。他打开那些箱子和瓶子时很粗暴,让里面的东西都撒了出来,然后将它们胡乱扔在了地上。乱七八糟的药瓶,许多都被摔坏了,躺在罗林斯医生所选药品的零乱残余中间。“不准碰那些东西!”我说着,从他胸前把最近的那个药瓶一把抢过来,迅速揭开软木塞,把瓶中的液体洒到了他脸上。

就像罗林斯的大多数混合药品那样,这个瓶子里的液体里含有大量酒精。被液体淋到后,他喘着气,流着泪踉跄后退。我趁机从杂物中抓起一个石头做的啤酒瓶,然后敲打了他的脑袋,敲打出了让人满意的砰声!但我敲得不够狠,他摇晃了几步,仍然站着,然后在前倾时抓住了我。

我把手缩回来,打算再给他一击,但我的手腕被人从后面坚定地抓住了。

“抱歉,亲爱的弗雷泽夫人,我真的不能让你打破他的脑袋。他的脑袋虽然不好看,但他需要它来撑住帽子。”一个熟悉的爱尔兰声音礼貌地说。

“该死的婊子!她打我!”被我打的那个男人抓着脑袋,面容痛苦地扭曲着。

博内把我拉回甲板上,我的胳膊被拧到背后,疼痛不已。现在天几乎亮了,河流就像平坦的银子那样泛着微光。我恶狠狠地等着那几个袭击我们的人,如果再次见到他们,不管他们有没有戴面罩,我都想把他们认出来。

不幸的是,越来越明亮的环境也让他们能够看得更清楚。那个被我打的男人,似乎带着明显的怨恨,抓住我的手,用力往外拽我的戒指。

“来,把它给我们。”

我把手挣脱,准备给他一耳光,但是被博内意味深长的咳嗽阻止了。他走到了伊恩边上,把手枪抬到离伊恩左耳一英寸远的地方。

“弗雷泽夫人,你最好把它们交出来,恐怕罗伯茨先生想要你补偿你给他造成的伤害。”他礼貌地说。

双手恐惧、愤怒地颤抖着,我把我的金戒指拧了下来。那枚银戒指很紧,卡在我的指关节上,似乎不愿意与我分离。两枚戒指都因为汗水而湿滑,比起我突然冰冷的手指,它们显得更为暖和。

“把它们交出来。”那个男人用肩膀粗暴地戳了戳我,然后伸出宽大、肮脏的手掌来接戒指。我不情愿地把手伸过去,戒指就半握在我的手里。然后,没有经过细想,我就冲动地把手往嘴巴拍去,把戒指扔到了嘴里。

那个男人把我往后撞,让我的头砰的一声撞在船舱墙壁上。他用长着老茧的手指往我脸上戳,探到我的嘴巴里,粗鲁地寻找那两枚戒指。我挣扎起来,用力吞咽,嘴巴里充满了唾液。我尝到了银子的味道,这种味道既可能来自戒指,也可能来自血液。

我向下咬了一口,然后喊叫着猛地向后退。有枚戒指可能已经从我嘴里掉出来了,因为听到某个地方有微弱的金属撞击声,然后随着我的干呕和哽咽,另外那枚戒指滑进了我的食道,感觉又硬又圆。“婊子!我要割开你该死的喉咙!你把戒指留下,去死吧!该死的婊子!”我看见他愤怒扭曲着的脸,以及匕首被抽出时的突然闪光。有东西狠狠地把我撞倒,然后我发现自己被詹米的身体压在甲板上。

我头晕得没法移动,虽然我无论如何也移动不了。詹米的胸膛压在我的后脑勺上,把我的脸挤压在甲板上。船上有杂乱的喊叫声和喧闹声,隔着我脑袋周围的潮湿的亚麻衣服,显得模糊不清。我听到轻微的沉闷声音,然后感到詹米抽动,发出哼声。

噢,天哪,他们用刀捅他了!我心想,感觉既痛苦,又恐惧。然后我又听到一声闷响,紧接着是更大的哼声,但这表明詹米只是被人踢了肋骨一脚。詹米没有移动,他只是更用力地朝甲板上压,像装填三明治那样把我往下压。

“走开!罗伯茨!我说放开他!”博内的声音充满权威,足够犀利,能够穿透蒙在我脑袋上的衣服。

“但是她……”罗伯茨开口说,恼怒的哭嚷突然被一个响亮、有力的耳光止住。

“站起来,弗雷泽先生。你妻子安全了,尽管她应该受罚。”博内的粗哑男中音里混杂着愉悦和愤怒的口气。

詹米的沉重身体慢慢地从我身上离开,然后我坐了起来,感觉头晕目眩,还因为头部受到撞击而觉得有些恶心。史蒂芬·博内站着低头看我,带着轻微的厌恶打量着我,就好像我是他打算出售的一张破烂鹿皮。罗伯茨在他身边恶毒地盯着我,擦拭他发际线上的血污。

博内最终眨了眨眼,将凝视的目光转到已经站了起来的詹米身上。

“她是个愚蠢的女人,但我觉得你不介意。”博内冷静地说,点点头,脸上隐约露出微笑,“我很感激能有机会报答你的恩情,先生。《圣经》上说,一命抵一命。”

“报答我们?”伊恩生气地说,“我们那样对你,你却来抢掠我们,对我舅妈和我的狗下狠手,你还有脸说报答?”

博内用淡色的眼睛盯着伊恩的脸,他那双眼睛是绿色的,就像剥了皮的葡萄那样。他一边的脸颊上有个深深的酒窝,就像上帝在塑造他时在那里用拇指按了一下,但他的双眼在黎明时就像河水那样冰冷。

“你真是学不懂《圣经》啊?”博内谴责地摇了摇头,然后用舌头发出了咔嗒声,“有才德的妇人,价值远胜过红宝石;她的价值胜过珠宝。”

他脸上仍然带着微笑,张开了手掌,三颗宝石在灯笼发出的光线中闪闪发光:绿宝石、蓝宝石,以及黑色火焰般的黑宝石。

“我觉得弗雷泽先生会同意的,是吧,先生?”他把那只手伸到衣服里,拿出来时宝石不见了。

“最后,”他说,冷酷的眼神又转动到伊恩身上,“报答有不同的种类。”他微笑起来,笑得并不特别快活,“不过我觉得你还不够大,理解不了这点。感激我不想给你上堂课吧。”他转过身去,召唤他的同伴。

“东西到手了,”他突然说,“我们走。”他踩上围栏,然后跳了出去,哼的一声跳到泥泞的河岸上。他的喽啰跟在后面,罗伯茨恶毒地看了看我,然后才笨拙地跳进浅滩,走上河岸。

四人一同消失到灌木丛中,我听到黑暗中有马匹在尖厉嘶鸣致意,而船上则一片寂静。

天空呈深灰色,远处雷声隆隆,片状闪电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方一闪而过。

“杂种。”弗里曼朝那边怒斥,然后朝他的伙伴转过身。“把篙竿拿过来,你,特罗克鲁斯。”他说道,然后朝舵柄走去,边走边往上提马裤。

慢慢地,其他人也动了起来。菲格斯看了看詹米,然后点亮了灯笼,消失到船舱里。我听到他在里面收拾东西。伊恩蜷缩着坐在甲板上,在洛洛上方埋着黑头发的脑袋,用揉成团的衬衫擦拭着洛洛的颈子。

我不想看詹米。我翻身趴着,慢慢地朝小伊恩爬去。洛洛看着我,黄色的双眼显得谨慎,但并没有反对我的出现。

“它怎么样了?”我声音沙哑地问。我能够感受到戒指在我喉咙中,它阻碍在那里,让我很不舒服,于是我用力吞咽了几次。

小伊恩立即抬起头来,他的脸庞苍白、僵硬,但他的双眼却充满戒备。

“我觉得它没事,”他轻声说,“舅妈,你没事吧?你没有受伤吧?”

“没有,我没事。”我说,同时尝试着露出令人安慰的微笑。我后脑勺上有些疼痛,我的耳朵仍然在轻微地嗡嗡作响,灯笼周围的黄色光环似乎在摇摆,在随着我心脏跳动的节奏而膨胀和收缩。我的一边脸颊被打破,一只手肘被擦伤,还有一只手里插着一块很大的木头碎片,但我身体上基本安然无恙。至于其他方面,我就说不准了。

我没有回头看身后六英尺远的詹米,但我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他此刻就像雷雨云那样不祥。显然可以从我肩膀上方看到詹米的伊恩显得有些担心。

甲板上发出轻微的嘎吱声,伊恩的表情放松了下来。我听到船舱里传来詹米的声音,他在问菲格斯问题,声音透出漫不经心,然后他的声音逐渐淡去,消失在翻弄和碰撞发出的声音当中——他们几个人把家具归位,重新堆好散乱的东西。我慢慢地出了口气。

“别担心,舅妈,詹米舅舅不是那种会对你动手的人。我觉得不是。”伊恩尝试安慰我。

鉴于从詹米那边传来的氛围,我完全不确定伊恩说的是否正确,但我希望他没有说错。

“你觉得他很生气吗?”我小声地问。

伊恩不自在地耸了耸肩。“呃,上次我见他那副样子时,他把我带回房子里,把我打趴在地上了。不过,他肯定不会那样对你。”他匆忙补充道。

“我觉得未必。”我有点不乐观地说。我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宁愿他那样对我。

“被詹米舅舅骂也不好受,我自己倒是宁愿他打我。”伊恩说着,同情地摇了摇头。

我瞪了伊恩一眼,然后弯腰去看洛洛。

“不用担心以后的事情了。它的血止住没?”

它已经不流血了,除皮毛上面沾了血污以外,它受到的伤害出奇地少,只有肩膀附近的皮肤和肌肉上有个深深的伤口。在我给它做检查时,它放平了耳朵,露出了牙齿,但并没有发声表示抗议。

“好狗,”我低声说。要是有办法麻醉它的皮肤,我就会把它的伤口缝上,但我们没办法。“应该给它那里擦点药膏,免得蚊子飞上去。”

“我去拿,舅妈,我知道你的小箱子在哪里。”伊恩温柔地把洛洛的鼻子从大腿上挪开,然后站了起来,“是那种你抹在菲格斯脚趾上的那种绿色药膏吗?”见我点头,他钻进了船舱,留我在那里应付着我颤抖的腹部、疼痛的头部和被阻塞着的喉咙。我又吞咽了几次,但没有什么结果。我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喉咙,心想我仍然拥有的是哪枚戒指。

尼特罗克鲁斯从船舱里绕出来,手里拿着又长又粗的白色木篙竿,篙竿一头有着深深的污迹,表明了它经常是必不可少的。他坚定地把篙竿从船边插下去,把身体的重量倚靠在篙竿上,然后长久、持续地用力,身体上下起伏着。

詹米从阴暗处走出来,手里拿着类似的篙竿,吓了我一跳。在各种杂乱的撞击声和叫喊声中,我没有听到他的脚步声。他没有看我,而是脱掉衬衫,在水手的指示下,把篙竿插进了水中。

在他们尝试第四次时,有东西开始移动,我感觉到了船身的微弱震动。他们受到鼓舞,撑得更加用力;突然,船身就滑动开来,发出沉闷的声音,这让洛洛抬起了脑袋,惊讶地发出低吼声。

尼特罗克鲁斯朝詹米点了点头,在一层闪亮的汗水下面眉开眼笑,然后从詹米那里接过篙竿。詹米微笑着朝他点了点头,然后从甲板上拾起衬衫,朝我转过身来。

我僵住了,洛洛十分警惕地晃动耳朵,但詹米没有表现出要痛骂我或把我扔下船的样子。相反,他弯下腰,在摇曳的灯笼光线里皱眉打量着我:“你感觉怎么样,外乡人?我看不出来你是真的脸色发青,还是只是因为光线的照射。”

“我没事,或许有点发抖。”其实不只如此,我的双手仍然湿漉漉的,我知道如果我试着站起来,我颤抖的膝盖没法支撑住我。我用力吞咽,咳嗽起来,然后捶打胸脯。“或许只是我的想象,但我感觉那枚戒指好像卡在我喉咙里了。”

他若有所思地眯眼看着我,然后朝从船舱里出来、在边上彷徨的菲格斯转过身去。

“菲格斯,去问船长我能不能借他的烟斗用用。”他转过身,把衬衫向上脱下来,然后在船尾消失了。片刻过后,他端着一杯水回来了。

我感激地伸手去接,但他却没有递给我。

“先别急,外乡人。”他说。“借来了吗?好的,谢谢你,菲格斯。去拿个空桶来,好吗?”他从迷惑不解的菲格斯那里接过肮脏的烟斗,把大拇指插到污渍斑斑的烟斗口里,然后开始刮边沿上那些被烧过的、有黏性的残留物质。

他把烟斗翻过来,在水杯上方轻敲,敲出一些棕色的烟垢和潮湿的未烧尽的烟草,然后用黑色的拇指把它们搅拌到水中。搅拌好后,他抬头从水杯上方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明显的邪恶。

“不,”我说,“啊,不要。”

“噢,听话,”他说,“过来,外乡人,这能够让你吐出来。”

“我……我等等就会好的,不过还是要感谢你。”我说着,把胳膊抱在胸前。

菲格斯现在拿着桶回来了,眉毛抬得高高的。詹米接过空桶,砰的一声把它放在了我旁边。

“我那样做过,外乡人,”他告诉我,“而且比你想象的还要肮脏许多。在船上有人陪着时,这样做也不是件愉悦的事情,是吧?”他伸手按着我的后脑勺,然后把杯子往我的下嘴唇上送。“很快的。来,张嘴,喝一小口就行了。”

我紧闭着嘴,杯子里的气味就足以让我反胃——除了烟草的难闻气味以外,我还看到了杯中液体的恶心表面,以及漂浮在水面以下的烟垢,我还回忆起弗里曼船长吐出的一团团棕色边缘的口水在甲板上流动的场景。

詹米懒得争论和劝说,直接放开我的脑袋,然后捏住我的鼻子。在我张嘴呼吸时,他倾斜杯子,把杯中的难闻液体倒进我嘴里。

“唔——唔!”

“吞下去。”他说着,伸手紧紧捂住我的嘴巴,无视我的疯狂扭动,以及我发出的模糊不清的抗议声。他比我强壮很多,而且并没有打算放手。我要么吞下去,要么被捂死。

我最终吞了下去。

* * *

“和新的一样好。”詹米在衬衫的下摆上擦干净那枚银戒指,然后把它拿起来,在灯笼光线中欣赏着。

“肯定比我好。詹米·弗雷泽,你就是个坏透了的、该死的虐待狂!”我冷冷地说。我瘫倒着躺在甲板上,尽管河水平静,但甲板在我身下似乎仍然在很轻微地起伏着。

他在我上方弯腰,轻轻地把我脸上的潮湿头发拨开。“我觉得是这样。如果你安好到能够说出我的名字,外乡人,那么你就没有问题了。休息会儿,好吗?”他温柔地亲吻我的前额,然后坐了回去。

被蹂躏过的甲板上的躁动已经结束,秩序也已经恢复了。其他人回到了船舱里,用那瓶苹果酒来让自己恢复。弗里曼船长之前把这瓶酒扔到水桶了,让它幸免于被海盗抢去。一小杯苹果酒放在我头边的甲板上。我仍然感觉特别恶心,不想吞咽任何东西,但杯中那种温暖、醇香的气味稍微让人觉得舒适。

我们扬起了船帆,大家都急着要离开,就好像在我们被攻击的那个地方,仍然还有其他危险。现在,我们航行的速度更快了,常在灯笼周围盘旋的那一小群蚊子散了,只剩下几只草蛉歇息在上面的横梁上,纤弱的绿色身体投下细长的阴影。船舱里面,几个人突然大笑了起来,而洛洛则在侧边甲板上低吼,表示回应。事情正在回归常态。

一阵和煦的微风从甲板上吹过,蒸发了我脸上湿乎乎的汗液,吹起了詹米的发梢,把它们吹到了他的脸上。我能够看到他眉毛中间垂直的细微皱纹和他偏着的脑袋,这说明了他在沉思。

他在思考并不奇怪。我们一下子就从富人——至少说未来的富人——变成了穷光蛋,我们这趟原本配备齐全的旅行,现在只剩下一袋豆子和一个用过的药箱。他现在只希望,我们出现在乔卡斯塔·卡梅伦家门前时,不要看上去像几个乞丐——我们现在比乞丐好不了多少了。

我的喉咙因为他而疼痛着,而我的同情替代了愤怒。除了他当前的尊严问题以外,还有个令人害怕的空白,存在于那块被标记为“未来”的未知之地中。在这之前,我们对未来还有许多疑虑,但是那些犀利的疑问已经减少了,因为我们现在令人安慰地知晓了我们没有钱去实现目标——无论是什么目标。

之前,我们知道自己拥有财富时,无论这笔财富能不能花出去,我们北上的这趟贫穷的旅途都感觉像是场冒险。我之前从未觉得自己是个很看重钱财的人,但是在安全的确定性被以这种暴力的方式撕走后,我突然特别意外地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就好像我正掉进黑暗的深井,无法停下来。

这件事对詹米有什么影响?他关心他和我的安危,还特别吃力地负担着那么多人的生活——伊恩、菲格斯、玛萨丽、邓肯、拉里堡的居民,甚至还包括那个特别讨厌的莱里。想到詹米寄给她的那些钱,我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那个渴望复仇的家伙现在肯定过得比我们好许多。想到复仇,我感受到一阵痛楚,它替代了所有次要的恐惧。作为苏格兰人,詹米的报复心尽管不特别强,但苏格兰高地人绝不会沉默、顺从地忍受这种损失——不仅是财富的损失,还有荣誉的损失。他觉得针对这种损失必须要做的是什么呢?

詹米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黑暗的河水,嘴巴紧紧闭着。他是回忆起了那个墓地了吗?就是在那个墓地里,他被邓肯的酒后柔情说服,答应了帮助博内逃跑。

我现在才想到,詹米可能还没有开始考虑这次遭遇带来的经济损失,他正忙着反思更加痛苦的事情——正是他自己帮助了博内逃脱绞索,让他跑出来危害无辜的人。除我们以外,还有多少人会因此遭罪呢?

“这不怪你。”我抚摸着他的大腿说。

“不怪我怪谁?”他没有看我,安静地说,“我知道那个人的本性是什么。我本可以丢下他,让他遭报应,但我没有。我是个蠢货。”

“你那是心善。它们是两回事。”

“没有什么区别。”

他深深地吸气。带着臭氧的空气让人神清气爽,就要下雨了。他伸手端起装着苹果酒的杯子,喝了一口,然后才第一次看我,接着探询地把杯子举了起来。

“我要喝,谢谢。”我挣扎着坐起来,但詹米抓住我的肩膀,扶我倚靠着他。他端着酒杯给我喝,如血液般温暖的苹果酒轻轻地从我的舌头上流过,流下喉咙时好像燃烧起来一样,将恶心和烟草的踪迹焚烧掉了,留下缠绵不散的火辣味道。

“好些了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我的右手。他把那枚被他握得温暖的戒指戴到我的手指上。然后,他蜷起手指,用力把我的拳头捏在手里,然后紧紧地握住它。

“从离开查尔斯顿之后他就一直在跟踪我们吗?”我把心里想的问题说出来。詹米摇了摇头。他的头发仍然松散,浓密的发丝掉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庞。

“我觉得不是。如果他知道我们有宝石,他会在我们到达威尔明顿之前就拦路抢劫我们了。我觉得他是从利林顿的某个用人那里得到的消息。我当时觉得我们足够安全,因为在有人听说宝石的事情之前,我们会出发去十字溪了。不过有人泄密了,是某个仆人,或者是给你做礼服的那个女裁缝。”

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不过在隐藏强烈情感时,他总能不露声色。一阵突如其来的热风从侧面吹过甲板,暴风雨越来越近了。风把他散乱的发梢吹到脸上,他把它们捋到后面,用手指梳动浓密的头发。

“你的另外那枚戒指,我很抱歉。”片刻过后,他说。

“噢,那……那没关系的……”我开口道,话语卡在我的喉咙里,对于损失的突然意识,让我失语了。

那枚戒指我戴了近三十年,它象征着那些被立下、摒弃、再续,以及最终被免除的誓言。它是婚姻、家庭的标志,是我大部分生活的标志。它还是关于弗兰克的最后的东西——尽管发生了种种事情,但我曾经爱过他。

詹米没有说话,但是用左手拉起并握住我的左手,轻轻地用大拇指抚摸我的指关节。我也没有说话。我深深叹息,然后把脸转朝船尾。岸边的树木在下雨前越来越强的风中颤抖着,树叶发出唰唰的响声,声音大到能够淹没我们的船只在航行时发出的声音。

一颗小雨滴击打在我的脸颊上,但我没有动。我的手瘫软、苍白,放在他的手中看上去脆弱得反常。

总的来看,我习惯了特别关注自己的双手。它们是我的工具,我触摸的渠道,混合着我用来治病的温柔和力量。它们拥有某种美,我对这种美有着超然的欣赏,但是让这双手值得欣赏的,是那种力量和技能的美,是那种由力量带来的自信。

现在同样还是那只手,它显得苍白,手指纤长,指关节有些干瘦——没有戒指后它们光秃得很奇怪——但还是看得出来它是我的手。但是,在一只硕大和粗糙许多的手里,它显得微小和脆弱。

詹米的另外那只手捏得更紧了,把那枚银戒指按压到我的肌肤里,提醒我还剩下的东西。我抬起他的拳头,用力按在我的心脏上,以示回应。硕大的雨滴开始掉下来,但我们俩都没有移动。

在船上和岸上,急促的暴雨织成了雨帘,拍打在树叶、甲板和水面上,发出嘈杂的声音,让我暂时有种隐匿的幻觉。雨水凉爽、轻柔地从我的皮肤上流下,暂时镇定了恐惧和损失带来的伤口。

我既感觉到特别脆弱,又感觉到十分安全。话说回来,在和詹米·弗雷泽在一起时,我总会有这种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