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 乔卡斯塔

北卡罗来纳州十字溪,1767年6月

河场位于开普菲尔河边上,就在那个让十字溪得名的两条河流交汇处的上面。十字溪本身规模不小,有个繁忙的公共码头,以及几个排在水边的大仓库。“萨利安”号慢慢地穿过航道,强烈的树脂气味被吸收到闷热的空气中,飘在镇上和河上。

一阵使人窒息的恶臭吹过来,伊恩呼哧呼哧地说:“天哪,闻起来就像是松脂的气味。”

“你闻到的就是松脂。”罕见的微笑在尼特罗克鲁斯脸上闪现出来,然后又消失了。他朝停泊在其中一个码头边的一艘驳船点了点头。船上堆着木桶,黏稠的黑色液体从其中有些木桶的裂缝里渗出来。其他更大的木桶上有物主的商标,一个硕大的“T”字烙印在下面的松木里。

“没错,每年的这个时候,收集松脂的人就从偏远的山中下来。松脂、焦油,全都用驳船往南运到威尔明顿,然后又继续南运,送去查尔斯顿的造船厂。”弗里曼船长同意道。他在明亮的阳光下眯着眼睛,伸手到鼻子前面慢慢地挥动,好像这样做能够驱散臭味。

“我觉得不全是松脂,你闻闻,外乡人。”詹米说。他用手帕擦拭后颈,然后朝最大的那个仓库点了点头,仓库门的两侧都站有红衣士兵。

我好奇地吸气。这里的空气中还有其他气味,一种火热、熟悉的气味。

“朗姆酒?”我说。

“还有白兰地,以及波尔图葡萄酒。”詹米的长鼻子抽动着,就像猫鼬鼻子那样灵敏。我觉得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你还记得啊?”二十年前,在巴黎给堂叔杰拉德管理葡萄酒生意时,他的嗅觉和味觉在酒厂品尝间里就一直令人惊叹。

他咧嘴笑了起来。“噢,我觉得我还是能够分得出摩泽尔白葡萄酒和马尿,如果你把它们端到我鼻子下面的话。但是,分辨出朗姆酒和松脂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是吧?”

伊恩深深吸了口气,然后咳嗽着吐了出来。“我闻起来都一样。”他摇头说。

“不错,”詹米说,“下回我请你喝酒,就给你松脂。那样会便宜很多。”大家笑了起来,他在笑声的掩盖下补充道:“我现在差不多就只能买得起松脂了。”他站直身体,掸了掸外衣的下摆,“我们很快就到了。我看起来很像乞丐吗,外乡人?”

阳光明亮地照在他那用丝带齐整地扎起来的头发上,他的黑暗侧影在光线下显得棱角分明。我个人觉得他看上去很棒,但我发现他声音中有些轻微的焦虑,所以很清楚他那么问是什么意思。他或许是身无分文,但他不想看起来身无分文。

我很清楚,作为一个寻求帮助的穷亲戚出现在他姨妈家门前,对他的自尊心造成了特别大的伤害。他是被迫变成这样的,而这并没有让他觉得好受些。

我仔细地打量了他。承蒙埃德温·默里的馈赠,他的外套和背心并不特别华丽,却也足够令人满意——朴素灰色的绒面呢,手工精致,特别合身,纽扣不是银质的,但也不是木质或骨质的,而是稳重的白镴——他穿起来就像个有钱的贵格会教徒。

我心想,他身上的其他地方丝毫不像贵格会教徒。他那件亚麻衬衫特别脏,但只要他穿着外套,就没有人会注意到;背心上缺失的那颗纽扣,被优雅垂下来的蕾丝饰边遮挡住了——这条饰边是他全部衣物里能够找出来的唯一奢侈品。

他的袜子还好,浅蓝色的丝袜,没有看得见的破洞。他那条白色的亚麻马裤很紧,但是没有——没有那么——不合适,而且还算干净。

他脚上的那双鞋是他全身装扮的唯一瑕疵。我们没时间去做新鞋了。他的鞋没有破,而且我也尽量用煤烟和油的混合物来掩盖鞋上磨出来的痕迹,但这双鞋显然就是农民的鞋,不是绅士的——厚厚的鞋底、粗糙的皮革,以及用普通角质制作的鞋扣。但是,我不觉得他姨妈最先看到的会是他的鞋。

我踮着脚去给他整理了衣服的饰边,然后把飘动在他肩上的一片羽绒拍掉。

“没问题的,你很好看。”我低声对他说,然后抬头朝他微笑。他看上去很惊讶,然后他那种阴沉、冷漠的表情放松下来,变成了微笑。

“你很好看,外乡人。你脸红得像个小苹果,真漂亮。”他俯身亲吻了我的额头。他站直身子,看了看伊恩,然后叹了口气。“至于伊恩,或许我能把他佯装成一个我雇来当猪倌的男奴。”

伊恩属于那种人,他们的衣服,无论原本是什么质量,很快就会变得看上去像是从垃圾堆里捡出来的一样。他一半的头发已经从绿色丝带的束缚中散落出来,一只干瘦的手肘从新衬衫上撕开的大口子中露出来。他那件新衬衫的袖口,已经明显变成了灰色。

“弗里曼船长说我们很快就到了!”伊恩惊呼道,眼睛里闪耀着激动的神情,把身子伸出船舷,朝前面看去,想要第一个看到我们的目的地,“你们觉得我们的晚饭会是什么?”

詹米明显不高兴地看着伊恩:“我觉得你的晚饭会是残羹剩饭,和狗一起吃。你没有外套吗,伊恩?也没有梳子?”

“噢,有的,我有外套,放在了某个地方,我想。”伊恩说着,不确切地朝四面看,就好像外套或梳子之类的东西会在他面前冒出来。

我们最终在长凳下面找到了他的外套,洛洛把它当作舒适的床了,我们费了些力才从它那里弄回来。我对外套进行迅速的清理,至少掸掉上面的狗毛,然后强迫伊恩穿上它,接着让他坐稳,给他梳头编发,而詹米则迅速地给他上礼仪进修课,课程内容只是建议他尽可能地闭上嘴巴。

伊恩友好地点了点头。“那你会跟乔卡斯塔姨婆说关于海盗的事情吗?”他问道。

詹米短暂地看了看弗里曼船长的干瘦后背。在那些强盗离开我们之后,我们就不指望这样的故事不会在十字溪的酒馆里流传。这件事传到河场种植园只是几天或几个小时的问题。

“是的,我会告诉她,但不会是现在,伊恩。先让她熟悉了我们再说。”他说。

* * *

河场的停泊区离十字溪还有一段距离,几英里植被茂盛的宁静河流,将它与市镇的喧闹和恶臭隔离开来。我利用水、梳子和丝带让詹米、伊恩和菲格斯看上去尽可能帅气,然后回到船舱,换掉我那肮脏的平纹细布衣服,用湿布匆匆擦拭身体,再穿上那件我曾经穿着去参加总督宴会的淡黄色丝质礼服。

柔软的面料在我的肌肤上摩擦,感觉既轻柔又凉爽。对于下午的场合来说,它或许有点正式,但詹米觉得我们必须穿着得体,尤其是在遭遇海盗过后。但是,除了这件礼服以外,我就只有一件肮脏的平纹细布衣服,和一件我从佐治亚带来的、干净但破旧的驼毛呢女裙。

我的头发没有什么好打理的,我仓促地试着梳了梳,把它们扎到后面,让发梢自然地卷起来。我悲伤地想,不用担心宝石的事情了。然后我把我的那枚银戒指擦亮了。我仍然避免去看我的空荡荡的左手。不去看它,我还能够感受到那枚假想的金戒指的重量。

我从船舱里出来时,我们已经能够看见河场的停泊区了。我们路过了大多数种植园的停泊区,它们的码头都是摇摇晃晃的,而河场的木码头则大而坚固,建造得很不错。码头的尽头坐着一个黑人小男孩,无聊地摆动着赤裸的双脚。看到“萨利安”号靠近时,他一下站起来,然后飞奔着离开了,大概是去通知主人我们已经到达。

我们的舒适小船摇晃着停靠在码头边。河边种着一排树,一条用砖铺成的道路从那排树延伸出去,穿过宽阔且整齐的草坪和花园;在遇到两尊立在花坛里的大理石石像时,这条路分成两条环绕过去,然后又重新合并,再展开成为宽阔的广场。广场后面是一栋壮观的二层楼房,楼房拥有柱廊和多个烟囱。花坛的一边有一座由白色大理石建成的小型建筑——应该是某种陵墓,我心想。我现在觉得身上这件米黄色丝质裙子可能不太合适,并且紧张地摸了摸头发。

一群人走出房子,沿着那条砖路匆忙走来。我立即在人群中把她认了出来。即使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能认出她姓麦肯锡。她的骨架粗大,有着维京人那种宽大的脸颊骨,额头和她的两个兄弟——科拉姆和杜格尔——的一样又高又平坦。而且,她和外甥詹米、外甥孙一样,都有着令人惊奇的身高,说明了他们都是一脉相承的亲戚。

她比身边那群黑人用人高一个头。她轻盈地从房子那里走到路上,手搭在管家的胳膊上,尽管她是我见过的少有不太需要搀扶的女人。她走得轻快,步态坚定得与她的白发不符。她的头发或许曾经和詹米的一样红,尽管现在已经像一般红发人的那样变成了富态的柔和白色,并带有金汤勺上那种黄油般的光泽,但仍然有着一丝红色。

走在前面的几个小男孩中有人发出尖叫声,其中两个挣脱开来,沿着小路朝停泊区飞奔而来,然后围着我们像小狗一样叽里呱啦地喊。我起初完全没听懂——在伊恩打趣回答他们时,我才意识到他们说的是盖尔语。

我不知道詹米是否想过初次见面时要说什么或做什么,但最终他只是走上前去,走到乔卡斯塔·麦肯锡面前,拥抱她,同时说:“姨妈,我是詹米。”

在他放开乔卡斯塔,退回来时,我才看到他的脸庞。他那种表情我之前从未见过——混杂着热心、欢乐和敬畏。我突然有点震惊地想到,乔卡斯塔·麦肯锡与她的姐姐,也就是詹米的母亲,长得特别相像。

我觉得她双眼的颜色就是詹米的那种深蓝色,尽管我无法判断——她含泪笑着,所以我看不清她双眼的颜色。她拉着詹米的衣袖,伸手去抚摸他的脸颊,捋开他脸上不存在的发丝。

“詹米!”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詹米,小詹米!噢,真高兴你来了,孩子!”她又向上伸手,抚摸他的头发,一副惊奇的表情,“我的天哪,你真高!你至少和我哥哥杜格尔一样高了!”

听到这句话,詹米脸上的幸福表情稍微淡了些,但他仍然保持着微笑,然后扶着她转过身来,让她面对着我。

“姨妈,请允许我介绍我的妻子克莱尔。”

她立即眉开眼笑地伸出手,我伸出双手去握住,碰到她那长而强壮的手指时,我有种疼痛的相识之感。尽管她的指关节因为年龄而有些疙瘩,但她的皮肤很柔软,她与我握手时的那种感觉,就像布丽安娜在与我握手,让我觉得慌张。

“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她说,然后把我拉近,亲吻了我的脸颊。她的裙子中飘出浓郁的薄荷和马鞭草香味,我有种奇怪的被感动的感觉,就好像我突然得到了某个善心女神的庇护。

“真漂亮!”她赞赏地说,用细长的手指抚摸着我的衣袖。

“谢谢你。”我说。这时伊恩和菲格斯走上来,让詹米向她引见。她用拥抱和亲热的话语招呼了他们,菲格斯用最恰当的法国方式亲吻她的手,让她大笑了起来。

“来,我们进去吧,亲爱的各位,进去喝杯茶,吃点东西。经过这么远的旅程,你们肯定很饿了。”她说。最终认识完大家,她用手背擦拭了湿湿的脸颊。“尤利西斯!”她转过身寻找,她的管家走上来,深深地鞠了个躬。

“夫人,先生。”他先后问候我和詹米,然后他又轻声地对他的女主人说:“一切都准备好了,乔夫人。”接着他把手臂伸给了她。

他们沿着砖路朝上走去,菲格斯转身对着伊恩鞠躬,模仿管家的优雅举止,然后嘲笑地伸出了手臂。伊恩干脆地踢了踢他的屁股,然后沿着那条路走了上去,脑袋不停转动着观察两边的东西。他的绿丝带松开了,在他后背中间吊着。

看到他们嬉戏,詹米哼了一声,但是微笑了起来。

“夫人?”他向我伸出手臂。我拉着他的手臂,沿着那条路很气派地大步走向河场种植园的那一扇扇敞开着迎接我们的门。

* * *

房子里面既宽敞又通风,天花板很高,楼下的所有房间都有法式落地门。经过整齐的餐厅时,我瞥到了银餐具和水晶饰品,所以心想,赫克托·卡梅伦生前显然是个特别成功的种植园主。

乔卡斯塔带我们到了她的私人会客厅,一个较小的、更为私密的房间,装饰得并不比那些较大的房间差,但是在闪亮的家具和装饰品中炫耀般地展现出了朴实的风格。抛光的小木桌上,放着一个装满纱线球的篮子,篮子边上有个插着盛开着的夏天花朵的玻璃花瓶,还有个华丽的小银铃。微风从敞开着的落地门吹进来,让那辆纺车自己慢慢地转动起来。

管家护送我们进入这个房间,扶女主人坐好,然后转身朝一个装有瓶瓶罐罐的餐柜走去。

“詹米,要喝点小酒来庆祝你们的到来吗?”乔卡斯塔朝餐柜那边挥动细长的手,“想来你们在离开苏格兰之后就没有喝过像样的威士忌了,是吧?”

詹米笑了起来,坐到她的对面。“确实没有,姨妈。你这里怎么会有?”

她微笑着耸耸肩,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几年前,你姨父有幸积存了不少。他用一仓库的烟草换来半条船的葡萄酒和白酒,打算拿来卖,但是后来议会立法宣布,除国王之外的任何人在殖民地出售比啤酒烈的酒水都是违法,所以我们最后留下了两百多瓶在酒窖里!”

她朝椅子边上的桌子伸手,都懒得转头去看。她不用看,因为管家轻轻地放下一个水晶玻璃杯,刚好放在她的手能够触碰到的地方。她拿住那个杯子,然后把它端起来,送到鼻子下面闻着,在感官的愉悦中闭上了眼睛。

“酒还剩很多。我跟你说,我自己放开喝也喝不完!”她睁开眼睛,微笑起来,同时朝我们举着杯子,“外甥,敬你和你的妻子,希望你们能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干杯!”

“干杯!”詹米回答道,然后我们全都喝了酒。

这种威士忌确实不错,像涂过黄油的丝绸那样丝滑,像太阳光那样让人振奋。我能够感觉到它抵达胃的底部,在那里扎根,然后沿着我的脊柱向上扩散。它在詹米身上似乎也有类似的效果——我能看到他轻微皱着的眉心缓和开来,表情也放松下来。

“今晚我让尤利西斯写信,告诉你姐姐你们安全到这里了,”乔卡斯塔说,“我想你们这一路上或许遭遇了种种麻烦事,所以她肯定也很担心她的小家伙。”

詹米放下杯子,清了清嗓子,准备应付坦白带来的痛苦。

“说到麻烦事,姨妈,恐怕我必须得跟你说……”

我把目光移开,不想在他解释我们财产的悲惨情况时看着他,让他更加不舒适。乔卡斯塔仔细地听着,在詹米讲述我们遭遇海盗的事情时,她发出了惊愕的轻微声音。“缺德,呵,缺德!”她惊呼道,“那个人居然这样来报恩!真该被绞死的。”

“姨妈,这也只能怪我了,”詹米懊恼地说,“如果不是我,他就被绞死了。我一开始就知道他是个坏蛋,所以在他最终干坏事时,我也没法觉得太惊讶。”

“嗯。”乔卡斯塔在座位中坐直,看着詹米左肩上方,然后开口说:“尽管这样,外甥,我刚才说希望你们把这里当作家,我是认真的。你和你的人在这里都受欢迎。我肯定我们能够想办法弥补损失的。”

“谢谢你,姨妈,”詹米低声说,但是他也不愿意看她的眼睛。他低头看着地板,我能看到他端着威士忌杯子的那只手紧紧地捏着,指关节都发白了。

还好我们的话题转移到詹妮和她在拉里堡的家庭上了,詹米的尴尬也缓和了一点。乔卡斯塔已经下令准备晚宴了,夜晚的微风吹过草坪和花坛,将厨房里烤肉的诱人香味短暂地带了过来。

菲格斯站起来,得体地道歉离开了,而伊恩则在房间里闲逛,拿起各种东西看看,然后又放下。在室内觉得无聊的洛洛,勤奋地沿门槛嗅着。十分讲究的管家明显反感地看着它。

整座房子,以及房子里的所有装饰品,全都很简单,却又精致、漂亮,而且并不只是按照喜好来摆放的。伊恩突然在墙上的一幅画前停下来时,我意识到了那种优雅的均衡和得体的摆放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乔卡斯塔姨婆!”他惊呼道,急切地转身面对着她,“这是你画的吗,上面有你的名字?”

我觉得她的脸上突然闪现过一丝阴影,但接着她又微笑起来。“那幅山景画吗?是的,我总是喜欢那些群山的景色。赫克托进山去交换兽皮时,我总会跟着他去。我们在山里露营,点起熊熊的篝火,用人们让篝火日夜不熄灭,把它当作信号。不出几天,印第安人就会穿过森林下山来,坐到火边聊天、喝酒和做生意。而这个时候,我就拿着素描本和木炭坐在那里,画下我能看到的所有东西。”

她转过身,朝房间远端点点头:“孩子,去看看角落里的那幅画,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画在里面的印第安人,藏在树中间的。”

乔卡斯塔喝完威士忌,放下酒杯。管家过来给她倒酒,但她没有看他,就挥手回绝了。管家放下酒壶,然后安静地消失到了走廊里。

“没错,我爱那些群山的景色,”乔卡斯塔又轻声地说,“它们不像苏格兰的山那样黑暗和荒芜,但是照在石头上的阳光和弥漫在树林中的迷雾,确实会不时让我想起理士城堡。”她摇了摇头,然后稍微有些灿烂地朝詹米笑着,“但是这里成为我的家已经很久了,外甥,我希望你也能把它当作你的家。”

我们几乎没有其他选择,但詹米迅速点了点头,恭敬地低声说着感激的话。不过,洛洛抬起头,惊讶地低吼起来,打断了詹米的话。

“怎么了,洛洛?”伊恩说,走过去站在那条大狼狗边上,“你闻到什么东西了?”洛洛呜呜地嚎叫着,向外凝视着幽暗的狭长花坛,不安分地抽动着颈子上厚厚的皮毛。

乔卡斯塔把脑袋转向那扇打开的门,然后发出声音地闻着,漂亮的鼻孔抽动起来。“是臭鼬。”她说道。

“臭鼬!它们会来离房子这么近的地方?”伊恩迅速转身,惊讶地盯着她。

詹米已经匆忙站了起来,走过去朝傍晚的门外仔细看。“我还没有看到它,”他说着,下意识地伸手在腰带上摸索,但他穿的是便装,显然没有佩带匕首。他朝乔卡斯塔转身:“姨妈,你家里有武器吗?”

乔卡斯塔张大了嘴巴。“有,”她说,“有很多,但是……”

“詹米,”我说,“臭鼬不……”

我和乔卡斯塔都还没把话说完,长着金鱼草的花坛中突然就有了一阵骚动,高高的草茎来回摇摆起来。洛洛发出低吼声,后颈毛都竖了起来。

“洛洛!”伊恩往周围看,寻找可以临时当作武器的东西,然后从壁炉里抓起拨火棍,在头顶上挥舞着朝门边走去。

“等等,伊恩!”詹米抓住伊恩扬起的胳膊,“你看。”他指着花坛那边,脸上挂起灿烂的微笑。金鱼草被分开,一只肥大、漂亮的臭鼬闲逛进我们的视野。它的身子黑白相间,很好看,它显然觉得自己的个人世界里一切正常。“那就是臭鼬?”伊恩不敢相信地问,“哎,就是像鸡貂那样的小臭东西!”他皱着鼻子,一副既可笑又放心的表情,“呸!我还以为是个危险的大野兽呢!”

洛洛受不了那只臭鼬那种满足的无忧无虑,朝前面冲出去,发出短促、尖厉的吠叫声。它在露台上来回佯攻,低吼着,朝臭鼬那边短距离地猛扑。那只臭鼬看到吵闹的洛洛,显得很不开心。

“伊恩,把狗叫回来,臭鼬很危险。”我躲到詹米身后说。

“它们危险吗?但是……”詹米回头,迷惑地看着我。

“鸡貂只是臭,”我解释道,“而臭鼬……伊恩,别!别管它,进来!”好奇的伊恩已经把手伸了出去,用拨火棍戳着那只臭鼬。臭鼬被这种不恰当的接触惹怒,跺了跺脚,抬起了尾巴。

我听到椅子向后滑动发出的声音,于是向身后看了看。乔卡斯塔已经站了起来,看上去很担心,但她没有朝门口走去。“怎么了?”她说,“他们在做什么?”让我惊讶的是,她正在往房间里面凝视,朝两边转头,似乎想找出黑暗中的某个人。

突然,我知道了真相。她之所以要把手放在管家的胳膊上,要在迎接詹米时抚摸詹米的脸,要管家把酒杯递到手里,以及伊恩提及她的画作时,她脸上闪现过的阴郁,是因为她的双眼看不见东西。

一声哽咽住的尖叫和一声尖厉的叫喊,让我的心思猛然回到了露台上更为紧急的事情上。一阵难闻的气味如潮水般涌进房间,落到地板上,像蘑菇云那样在我周围升腾起来。

我被臭气呛得透不过气来,眼睛也被熏得流泪,在黑暗中摸索詹米。他正在用盖尔语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话。在外面嘈杂的呻吟声和可怜的哭号声中,我勉强听到了乔卡斯塔在我背后摇响铃铛。

“尤利西斯?”她有些无奈地说,“你最好去跟厨师说晚宴得推迟了。”

* * *

“幸好是在夏天,”第二天吃早餐时乔卡斯塔说,“想想要是在冬天不能开门!”她大笑起来,露出了牙齿。在她这个年龄,牙齿的状况仍然好得叫人惊奇。

“噢,是的,”伊恩低声说,“夫人,请问我能再要点烤面包吗?”此前,他和洛洛先到河水里浸泡,然后从屋后茅房上长满的西红柿新藤上摘下西红柿,擦拭身体。西红柿那种除味的特性,能够去除人类粪便的没有那么严重的臭味,也很好地去除了臭鼬造成的恶臭,但无论是人类粪便,还是臭鼬的恶臭,西红柿的中和效果都不彻底。伊恩独自坐在长餐桌的一端,边上是敞开着的落地门,但我看到那个给他呈上烤面包的女佣,在把盘子放在他面前时,不张扬地皱起了鼻子。

或许是因为伊恩在旁边,再加上想要呼吸户外的空气,乔卡斯塔建议我们坐车去河场上面森林里的树脂厂。

“来回需要一天,不过我觉得天气会一直很好。”她朝敞开着的落地窗转身,窗外种植着野黄菊和福禄考的花坛上方,许多蜜蜂在嗡嗡飞着。“听见没?”她说着,把有些奇怪的笑容转向詹米,“蜜蜂说了,天气会炎热,会很不错。”

“你耳朵真好,卡梅伦夫人,”菲格斯礼貌地说,“不过,如果我能从你家马厩里借匹马,我自己宁愿去镇上。”我知道他渴望去给身在牙买加的玛萨丽寄信,前一天晚上,我帮他写了一封长信,讲述我们历尽辛苦,最终安全到达。等不及奴隶每周一次的送信,他很想自己亲手去把这封信寄出去。

“当然可以,菲格斯先生。”乔卡斯塔和蔼地说,并微笑地看着桌边的大家,“我之前说过的,你们一定要把河场当作你们自己的家。”

乔卡斯塔显然打算和我们同行,她下楼来时穿着惯常的深绿色平纹细布衣服。那个叫费德拉的女孩跟在她身后,拿着一顶天鹅绒帽子。乔卡斯塔在大厅里停下来,但并没有立即戴上帽子,而是站着,让费德拉在她头上紧紧系上一条白色亚麻布带,蒙住她的眼睛。

“我只能见到光线,没法辨别东西。”她解释说,“但是,太阳光会让我的眼睛疼,所以冒险外出的时候,我必须把眼睛蒙起来。亲爱的,你们准备好了吗?”

这解释了我对于她失明的某些推测,但并没有完全解释。视网膜色素变性?我好奇地想着,跟着她沿着宽敞的前厅走过去。或许是黄斑变性,不过最有可能是青光眼。我用手握着看不见的检眼镜,想要去检查用裸眼无法看到的东西——这不是第一次,肯定也不是最后一次。

让我惊讶的是,在我们朝马厩走去时,用人们为乔卡斯塔准备的是一匹备好鞍具的母马,而不是我所想的马车。那种吸引马匹的天赋,在麦肯锡氏血脉中传承得很强劲。看到女主人时,那匹母马抬起头,嘶鸣起来,然后乔卡斯塔立即走到母马身边,愉悦得容光焕发。

“你还好吗?”她用盖尔语说,抚摸着母马那高鼻梁的柔软鼻子,“这是我亲爱的克莉娜,它是个可爱的姑娘。”她伸手到口袋里,掏出一个不大的青苹果。克莉娜优雅地接受了这个苹果。

“我的心肝,他们有没有照料你的膝盖?”乔卡斯塔弯下腰,沿着马腿向下摸,摸到母马的膝盖内侧,用熟练的手指探寻着一条正在愈合的伤疤,“你觉得怎么样,外甥?它状态不错吧?能够骑一天的路程吗?”

詹米弹了弹舌头,克莉娜顺从地向他走近一步,显然意识到有人在说它的语言。詹米检查了它的腿,拉着马笼头,用盖尔语轻声说了些什么,催促它走动起来。然后,他拉它停下来,翻身骑上马鞍,围着马厩院子和缓地小跑了两圈,然后停到了等待着的乔卡斯塔身边。

“嗯,”他说着,从马背上下来,“它足够精神。它怎么受伤的?”

“因为一条蛇受伤的,先生。”马倌说。他是个年轻的黑人,站在我们背后,专注地观察着詹米和那匹马。

“肯定不是蛇咬的吧?”我惊讶地说,“看上去像是撕伤,脚被什么东西绊住造成的。”

马倌扬起眉毛看着我,恭敬地点了点头:“没错,夫人,不是蛇咬伤的。那是一个月前的事情,我当时听到这个小姑娘罕见地尖叫,叮叮咚咚地到处冲撞,弄得整个马厩都要塌下来一样。我跑去看发生了什么事,发现一条死掉的大毒蛇被踩烂在马槽下面的干草里。马槽破成了几块,这个小姑娘在角落里发抖,大股大股的血沿着腿流下来,伤口是木头碎片造成的。”他明显自豪地看了看那匹马,“哎呀,好姑娘,你真是个勇敢的小家伙。”

“那条大毒蛇大概有一英尺长,”乔卡斯塔干巴巴地低声对我说,“除此之外还有条绿色的袜带蛇,但那个蠢东西特别害怕蛇。它要看到蛇,就会完全疯掉。”她朝年轻马倌那边点了点头,然后微笑起来,“小乔什也不那么喜欢蛇,是吧?”

马倌咧嘴微笑,表示回应。“是的,夫人,”他说,“我比这匹小母马更受不了蛇。”

一直听着我们对话的伊恩,再也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了。“嘿,你是从哪儿来的?”他问马倌,入神地打量着他。

乔什皱起了眉头。“从哪儿来?我没有从……噢,我懂你的意思了。我是在上游的乔治·博内特先生家出生的。在两年前的复活节周,乔夫人把我买了过来。”

听到乔什的口音,詹米轻声对我说:“想来博内特先生本人也是在离阿伯丁很近的地方出生的,是吧?”

河场所占的地域很广,不仅包括河边的优质土地,还包括十分广阔的覆盖了该地区三分之一的长叶松林。此外,赫克托·卡梅伦还狡猾地买了地皮,在众多流进开普菲尔河的小河中,就有一条宽阔的河流从这片地皮流过。

所以,河场不仅生产木材、沥青和松脂等值钱的商品,还拥有将这些商品运输到市场的便利方式,也难怪这个地方能够繁荣发展,即使这里生产的烟草和木蓝并不太多,即使我们骑马穿过的那些散发着芳香的青色烟草地在我看来很少。

“那里有个小工厂,”乔卡斯塔在马背上解释道,“就在溪流和河流的汇合处上面。木材就在那里加工,然后木板和木桶用驳船运往下游的威尔明顿。走水路的话,从家里到工厂并不远,但我想让你们看看这个地区。”她愉悦地呼吸弥漫着松树芳香的空气,“我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出来了。”

这个地区确实怡人。才走进松林,我就觉得凉爽了很多,因为太阳光都被头顶的茂密松针遮挡住了。再往高处,树干挺拔二三十英尺,然后才分出了枝丫。所以,在听说工厂的大部分产品都是为皇家海军生产的桅杆和船柱时,我并没有觉得很惊讶。

从乔卡斯塔的话来看,河场似乎与海军有许多生意往来——桅杆、船柱、板条、木材、沥青、松脂和焦油。詹米骑马紧挨在她旁边,专注地听她详细解释各种事情,而我和伊恩则跟在后面。显然,乔卡斯塔曾经与丈夫亲密合作,建设了河场。我在想,现在她丈夫去世了,她是怎么独自管理这个地方的呢?

“看!”伊恩指着说,“那是什么?”

我让马停下来,然后慢慢地和他骑着去到他指出的那棵树边。一大块树皮已经被剥掉,露出了树皮下面的木头,长约四英尺或更长。在这片区域里,黄白色的木头被交叉刻划过,划出了人字形平行花纹,就好像被刀来回砍过似的。

“我们快到了,你们看到的应该是松油树,我闻得出来。”乔卡斯塔说。詹米见我们停了下来,所以他也骑回来加入了我们。

我们大家都闻得出来,树木被割开后散发的香气,以及松脂的刺鼻气味,都十分强烈,甚至让我有些睁不开眼。我们现在停了下来,我能够听到远处的声音——人们工作时的轰隆声和碰撞声、斧头砍在树上发出的啪嗒声,以及来回叫喊的声音。呼吸时,我还感觉到了有东西在燃烧的微弱气味。

乔卡斯塔让克莉娜靠近那棵被割开的树。“这里,”她摸着切口底部说,那里有个被凿出来的粗糙空槽,“我们叫它树槽,树汁和松脂滴到里面,然后被收集起来。这个差不多满了,很快就会有奴隶来把它舀出来。”

她才说完,就有个奴隶从树林里出现,他只围着缠腰布,牵着一只白色的大骡子,骡子背上挂着宽大的布带,两边各吊着一个桶。看到我们时,那只骡子完全停了下来,扭转脑袋,歇斯底里地嘶鸣起来。“那应该是克拉伦斯,”乔卡斯塔大声说道,在骡子的叫声中我们也能听见,“它看到人就很欢喜。和它一起的是谁?是你吗,庞培?”

“是的,夫人,是我。”那个奴隶口齿不清地说。他拉住骡子的上唇,用力地扭动。他又叽里咕噜地说了些什么,我在脑中把他的话翻译出来,他说的是:“别叫了,杂种!”这个时候,他朝我们转过身来,我看到他之所以口齿不清,是因为他的下颌骨的左边缺了一半;他脸颊骨以下的脸庞就是个坑洼,里面全是白色的伤疤组织。

乔卡斯塔肯定听见了我惊讶的吸气声——或者只是觉得我会惊讶——因为她把蒙着的眼睛转向了我。

“那是因为柏油爆炸,幸运的是,他没有死。来,我们快到工厂了。”她不等马倌,就熟练地掉转马头,动身穿过树林,朝着燃烧的香味走去。松脂加工厂和寂静森林之间的反差令人惊奇——一大块林中空地,挤满了忙忙碌碌的工人,大多数工人是奴隶,身上的衣物少到不能再少,四肢和身体被木炭弄得脏兮兮的。

“棚子里有人吗?”乔卡斯塔转头看着我。

我站在马镫上探身去看,在空地的远端,一排破烂棚屋旁边,我看到有颜色闪过——三个穿着不列颠海军制服的人,还有一个穿着深绿色外衣的人。“那应该是我很好的朋友,”乔卡斯塔听到我的描述,微笑着说,“法科尔德·坎贝尔先生。走,外甥,我把你引见给他。”

走近了看,坎贝尔原来是个六十来岁的人,身材只能算中等,但是有着苏格兰人随着年长而展现出来的那种皮革般的粗糙——与其说是因为经过风吹雨淋,倒不如说是经过了鞣皮工艺,这种工艺生产出来的表面,就像皮革小圆盾,能够抵挡最锋利的刀刃。

坎贝尔愉悦地跟乔卡斯塔打招呼,有礼貌地向我鞠躬,扬起眉毛向伊恩致意,最后把那双精明的灰色眼睛全力转向詹米。

“弗雷泽先生,我很开心你能来这里,”他说着,伸出了一只手,“真的很开心。自从你姨妈知道你打算来河场后,我就经常听她说起你。”

看上去,能够认识詹米,他是真诚地感到开心,这让我觉得奇怪。不是说大多数人在结识詹米时会不开心——詹米确实很吸引人——但在坎贝尔的那种热烈致意中,有种近乎解脱的神态。对于一个寡言少语的人来说,这样的表现显得不同寻常。

如果说詹米注意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他也把自己的迷惑掩盖在礼貌的外表之下了。

“坎贝尔先生,我竟然得到你的关心,真是受宠若惊。”詹米怡人地微笑起来,然后朝几位海军军官鞠了躬,“先生们?我也很高兴能够认识你们。”

得到机会后,一个叫沃尔夫上尉的矮胖男人和他的两个少尉做了介绍。在敷衍的鞠躬过后,他们不再关注我和乔卡斯塔,也不和我们谈话,立即把注意力转移到了讨论木材和松脂上面。

詹米朝我扬起眉毛,朝乔卡斯塔稍微点了点头,用夫妻间的默契方式暗示,让我在他们做生意时带着乔卡斯塔走开。

然而,乔卡斯塔丝毫没有表现出想要动身的意愿。“你去吧,亲爱的,”她催促我道,“乔什会带你转完所有地方的。几位先生在做生意,我就站在荫凉下等着,天气太热,恐怕我有些受不了。”

几个男人坐到一个正面敞开的棚子里商讨生意,里面有一张粗陋的桌子和几把凳子。奴隶们或许就是在这里忍受着因为空气而生长出来的黑蚜虫,食用每顿饭菜的。另外还有两个棚子,一个棚子用作仓库,一个四周围着,我推测它肯定是宿舍。

朝棚子之外的空地中心看去,可以看到两三堆火,火上烧着几口大锅,它们悬挂在三脚架上,在太阳光里冒着蒸汽。

“他们在熬松脂,把松脂熬成沥青,”乔什解释道,带我走近其中一口锅,“有些松脂已经装进桶里了……”他朝那个棚子点点头,那里停着一辆马车,木桶在车上堆得很高,“但剩下的都要熬成沥青。来的那几位海军先生会说他们需要多少,然后我们才知道熬制多少。”

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坐在一把摇摇晃晃的高凳子上,用长棍子搅拌着锅里的东西;一个较高的年轻人站在旁边,拿着巨大的勺子把顶部那层较稀的精炼松脂舀出来,倒入边上的木桶。

我看着他们时,一个奴隶牵着骡子从森林里出来,朝那口锅走去。另外有个男人过来帮忙,一起从骡子背上把明显很沉的几个木桶卸下来,把木桶里刺鼻、泛黄的松脂倒进锅里,每倒一桶就会发出巨大的哗哗声。“噢,夫人,你最好往后站些,那东西会溅出来,还会燃,你可不想被烫伤。”乔什说着,拉住我的手臂,让我离火堆远些。

在森林里见过那个男人后,我很确定自己不想被烫伤。我走开了,回头朝那几个棚子那边看了看。詹米、坎贝尔和那几个海军军官在棚子里,围着桌子坐在凳子上,喝着一个瓶子里的东西,翻着桌上的一沓文件。乔卡斯塔站在几个男人看不见的地方,紧靠着棚屋墙壁。她现在抛弃了伪装的疲惫,显然是在尽可能地听他们讲话。

乔什看到我的惊讶表情,转身看到了我正看着的那幕场景。

“乔夫人讨厌管不到事情,”他遗憾地低声说,“我自己没有听到过,但那个叫费德拉的姑娘说过女主人在管不到事情时是什么样子——咆哮得让人害怕,狠狠地踩东西。”

“那场面肯定很壮观,”我低声说,“可是什么东西是她管不到的呢?”从各个表面来看,乔卡斯塔·卡梅伦无论有没有失明,都把自己的住宅、土地和用人管理得很好。

现在该乔什表现得惊讶了:“噢,她管不到该死的海军。她没有说我们今天来这里的原因吗?”

我还没来得及深入探询为什么乔卡斯塔·卡梅伦在今天或其他某一天会想要去管海军这个吸引人的问题,我们的谈话就被空地远端传来的惊叫打断了。我转身去看,几个半裸着的男人惊慌地朝棚屋跑去,差点把我撞倒在地。

空地远端的地上有个奇怪的土丘,我之前就注意到了它,但还没有机会询问关于它的信息。这片空地的地面大多是泥土,而那个土丘却覆盖着野草,但那些野草不寻常,参差不齐,部分是绿色,部分变成了黄色,偶尔还会有一块矩形明显呈现出枯萎的褐色。

我才意识到这种现象是因为土丘上面覆盖着挖掘出来的泥炭时,整个土丘就爆炸了。没有爆炸的声音,只有类似巨大喷嚏的闷响,以及从我脸上掠过的空气中的微弱震荡波。

如果说这听上去不像是爆炸,但看上去绝对像,许多泥炭块和被烧过的木屑开始从整块空地上方飘落。许多人在喊叫,詹米和他的同伴冲出棚屋,好似一群被惊吓到的野鸡。

“你没事吧,外乡人?”他抓住我的胳膊,显得很担心。

“我没事,到底发生什么了?”我说,感觉特别迷惑。

“我也不知道!”他简洁地说着,已经开始四下观察空地了。

“伊恩在哪儿?”

“我不知道。你不会觉得这和他有关吧?”我擦掉几点飘落到我胸上的木炭,在上面留下了几条黑色的痕迹,然后跟着詹米走到那一小群奴隶中。他们在那里用盖尔语、英语和少数几种非洲方言,含混不清地嘀咕着。

我发现伊恩和那位年轻海军少尉在一起。他们正好奇地朝那个取代了土丘的黑色坑洞里看着。

“我知道,这种事情经常发生,”那位少尉在我们到达时说,“不过,我之前没有见过爆炸得特别有力的。”

“什么事情经常发生?”我问道,同时绕过伊恩前去查看。那个坑洞里填满了被爆炸掀得乱七八糟的黑色松木。土丘的根基还在,比坑洞边沿高出一截,就像馅饼的外层。

“沥青爆炸。”那个少尉转身向我解释道。他个子不高,脸颊红红的,年纪和伊恩看起来差不多。“夫人,你看到没,他们生起炭火,在火上架起装着沥青的大锅,然后用泥巴和泥炭封起来。这样做是为了保存热量,但还要让足够的空气通过裂缝,让火不熄灭。沥青被熬出来,通过中空的木材流到桶里。看到没?”他指给我看。一个残留下来的渗着黏稠黑色液体的破烂木桶上,还悬吊着一根破裂的圆木。空气里弥漫着木材燃烧发出的臭味和强烈的沥青气味,于是我尝试只用嘴巴呼吸。

“控制空气流量是一件难事,”小个子少尉继续解释,因为自己知道这些而得意扬扬。“空气太少,火就会熄灭。空气太多,火就会太大,散发出的能量无法控制,有可能点燃沥青的烟气,发生爆炸。你看那边,夫人。”他自以为是地指了指旁边的一棵树,那里曾经发生过爆炸,泥炭被炸飞起来,包裹在树干上,就像某种杂乱生长的黄色菌类。

“这需要精确地掌控,”他说着,踮起脚尖,好奇地往四周看,“那个负责控火的奴隶呢?希望这个可怜的家伙没有被炸死。”

他没有被炸死。在我们说话时,我已经细心地检查了人群,寻找受伤的人,但这次大家似乎都安然无恙。

“姨妈!”詹米突然想起乔卡斯塔,惊呼起来。他迅速朝棚屋转身,但接着又停住,放松下来了。她穿着绿色衣服显而易见,还在棚屋边上僵硬地站着。

我们走到她边上时,发现她不只是僵硬,而且还十分生气。在爆炸带来的忙乱中,她被大家忘记了,因为失明而没法走动,所以无助地站在那里,听着周围的混乱情景,却又做不了什么。

我回想起乔什说过乔卡斯塔的脾气不好,但她无论如何生气,都不会失态地在公共场合跺脚、发火。

乔什用特别像阿伯丁人的口音,为自己没有在身边帮助她而道歉,但她以善意——尽管不客气——的不耐烦打发了他。

“年轻人,不用说了,你是在按我的吩咐做事。”她烦躁地朝两边转头,似乎是想要看穿蒙眼布。

“法科尔德,你在哪里?”

坎贝尔先生走到她边上,她伸手挽住他的手臂,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

“亲爱的,没有造成什么大的伤害,没人受伤,只有一桶沥青被毁了。”他安慰她说。

“那就好。”她说,紧张的高大身子稍微放松下来。“可是贝尔纳斯在哪里?”她问道,“我没有听到他的声音。”

“那个监工?”沃尔夫上尉用一块亚麻大手帕擦掉脸上的几处污物,“我也在想这个问题。今早就没有人来这里接我们。幸运的是坎贝尔先生很快就来了。”

法科尔德·坎贝尔从嗓子里发出了低弱的声音,对自己被牵涉其中表示反对。

“贝尔纳斯应该在工厂,”他说,“有个奴隶跟我说工厂里锯子的主锯片有些问题,他肯定是去处理这件事情了。”

沃尔夫一副不屑的表情,似乎觉得锯片出问题这件事情并不足以成为他们没有得到恰当接待的借口。从乔卡斯塔紧绷着的嘴唇来看,她也这么觉得。

詹米咳嗽了两声,伸手把我头发里的草叶拉了出来。“姨妈,我记得我看到用人们装了一篮子午餐来,是吧?或许你可以请上尉吃点东西,让我去处理这里的事情?”

这个建议是正确的。乔卡斯塔的嘴唇放松了一些,沃尔夫也因为詹米提到午餐的事情而明显开心起来。

“没错,外甥。”她站直身子,重拾了那种命令的神态,朝沃尔夫的声音那边点了点头,“上尉,有请。”

* * *

在吃午饭时,我猜上尉是每季度到访一次松脂厂,来起草购买和运送各种海军用商品的合同。海军上尉负责制定和审核与从十字溪到弗吉尼亚边界的众多种植园主之间的类似合同。沃尔夫上尉清楚地表现出了他更喜欢殖民地生意的哪个方面。

“如果要我承认苏格兰在某个行业做得出色,那就是酿酒业。”沃尔夫上尉特别自负地说,端起他的第三杯威士忌喝了一大口。

法科尔德·坎贝尔一直在小口小口地品尝自己白镴酒杯里的威士忌,只是干巴巴地微笑,并没有说话。乔卡斯塔坐在他旁边的不结实的长凳上。她的手指轻轻地放在他的手臂上,就像地震仪那样灵敏,感受着隐藏在地下的种种迹象。

沃尔夫没忍住打了个嗝,然后才为时已晚地向我展示他自己所谓的魅力。

“在其他大多数方面,”他亲密地朝我倾身,继续说道,“他们既懒惰又固执,这两个特征让他们不适合……”说到这里,那个最年轻的少尉打翻了一盘苹果,尴尬得满脸通红,而这足以阻止上尉说完这句话,但不幸的是,这不足以完全改变他的思路。

上尉擦了擦假发下面的汗水,用满是血丝的眼睛看着我。“但是我想你并不是苏格兰人,夫人?我觉得你说话的声音很好听,很有教养。你丝毫没有粗野的口音,尽管你和他们有关系。”

“噢,谢谢你。”我低声说,心想到底是什么样的无能政府,才会派上尉这家伙来开普菲尔河谷处理海军的生意,开普菲尔河谷或许是新世界中苏格兰高地人聚居最多的地方啊。我现在开始明白乔什当时说“该死的海军”是什么意思了。

乔卡斯塔仍然微笑着。她身边的坎贝尔先生则只是对我扬了扬灰白的眉毛,看上去很严肃。显然,想要用水果刀在上尉心脏上捅一刀不可行——至少在他签征购订单之前不可行,所以我做了另外一件我能够想到的事情——我拿起威士忌酒瓶,把他的杯子倒得满满的。

“这个酒真是好喝,是吧?上尉,你难道不多喝点吗?”

酒确实好喝,香醇且温暖,同时也很昂贵。我朝最年轻的那个少尉转身,热情地朝他微笑,让上尉自己慢慢把那瓶酒喝干。

大家的对话不太平稳地继续下去,但是再没有任何摩擦,尽管两个少尉担心地看着桌子那边的上尉喝成醉鬼。这也难怪——他们两个要负责把上尉扶上马,安然无恙地送回十字溪。我开始明白为什么要来两个少尉了。

“弗雷泽先生应付得似乎还不错,你觉得呢,长官?”年长的那个少尉低声说着,朝外面点了点头,无力地想要再续中断的对话。

“啊?噢,当然不错。”沃尔夫已经对其他事情没有了兴趣,只知道一杯杯地把酒喝干,但詹米确实应付得很好。在我们坐着吃饭时,詹米——在伊恩的协助下——成功地恢复了空地上的秩序,架起了沥青锅炉,催促收集松脂的人们回去工作,还收拾了爆炸带来的垃圾。现在,他在空地的远端,只穿着衬衫和马裤,帮忙把烧到一半的木材抬回沥青坑里。我特别嫉妒他,那看上去要比与沃尔夫上尉共进午餐愉快许多。

“是的,他应付得不错。”法科尔德·坎贝尔迅速地看了看空地,然后又把目光转移回桌上。他评估了上尉的状况,轻轻地捏了捏乔卡斯塔的手。乔卡斯塔没有转头,便开口对始终安静隐藏在角落里的乔什说话。

“乔什,把第二瓶酒装到上尉的鞍包里,”她说,“我不想它被浪费了。”她朝上尉迷人地微笑起来,在上尉看不见她双眼的情况下,这种微笑让她的话显得更加可信。

坎贝尔先生清了清嗓子:“先生,既然你很快就要离开我们了,或许我们可以把征购的事情解决了?”

听说自己就要走了,沃尔夫显得有些惊讶,但他的两个少尉欣然站了起来,开始把文件和鞍包收集起来。其中一个拿出便携墨水池和削好的羽管笔,放到上尉面前。坎贝尔先生从衣服里取出对折起来的文件,展开放在桌上,准备好让他签字。

沃尔夫上尉皱眉看着文件,稍微摇晃了一下。

“就签在那里,长官。”年长的那个少尉说着,把羽管笔放到长官无力的手中,指着那张文件。

沃尔夫上尉端起酒杯,稍微仰头,喝干了最后一滴酒。他砰的一声放下杯子,茫然地朝四周微笑,目光显得涣散。年轻的那个少尉无奈地闭起了眼睛。

“噢,好的。”上尉草率地说,然后用羽管笔蘸了墨水。

* * *

“你不想现在就去洗澡换衣服吗,詹米?你身上有浓重的难闻的沥青和木炭气味。”乔卡斯塔优雅地张了张鼻孔。

我心想,还好她看不见詹米。詹米身上岂止是难闻,他双手黢黑,新衬衫变成了肮脏的破布,而且他脸上也脏兮兮的,让他看起来像是清理过烟囱一样。他的身上除了黑色,就只有红色了。在正午的太阳下干活时,他没有戴帽子,所以他鼻梁的颜色就像煮熟的龙虾。不过,我觉得那种红色不全是被太阳晒出来的。“我可以等会儿再去洗,”他说,“首先,我想知道你耍那个小把戏的意图是什么。”他用阴郁、沉闷的眼神盯着坎贝尔先生。

“我被以闻到松脂为借口引诱到森林里,然后还没搞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就和不列颠海军坐下来,应承和拒绝着我一无所知的事情,而你的那个小男孩在桌子下面像个被训练过的猴子一样踢我的小腿!”

听到詹米的话,乔卡斯塔微笑起来。

坎贝尔叹了口气。尽管劳累了一天,但他整洁的外套上丝毫没有泥土,过时的假发仍然稳稳地戴在头上。

“很抱歉,弗雷泽先生,今天的事情对你的良好本性来说肯定特别的不合理。你的到来确实特别偶然,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沟通。我昨晚之前都还在亚弗埃斯波罗,在得知你的到来时,我已经没有时间来这里带你熟悉环境了。”

“是吗?好,想来现在我们有点时间了,我请你带我熟悉下环境。”詹米说,说完这句话时稍微咬了咬牙。

“你不先坐下来吗,詹米?”乔卡斯塔插话道,优雅地挥了挥手,“要花些时间才能解释清楚,而且你今天也挺累的,不是吗?”尤利西斯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手臂上搭着亚麻毯子。他动作夸张地把毯子铺在椅子上,示意詹米坐下去。

詹米仔细地打量着管家尤利西斯,但他今天确实很累了,我能看到他黑黢黢的双手上长出了水疱,汗水在他肮脏的脸颊和脖子上流过,留下了明显的痕迹。他慢慢地坐到那张椅子上,接过了管家递给他的一个银杯子。

一个类似的杯子也魔法般地出现在我的手里,我感激地对管家微笑了;我没有费力地扛着木头到处跑,但在炎热的天气里长时间地骑马,也已经让我精疲力竭。我深深地尝了一口,那是很冰凉但苦涩的苹果酒,有些打舌头,但立即缓解了我的口渴。

詹米喝了一大口,然后看上去稍微冷静了一些。“坎贝尔先生,接下来呢?”

“这是个关于海军的问题。”坎贝尔开口说。

乔卡斯塔哼了一声,然后纠正道:“这是关于沃尔夫上尉的问题吧。”

“反正是一样的,乔,你知道的。”坎贝尔先生有些犀利地说。

乔卡斯塔之前跟我们说过,河场的大部分收入来自出售木材和松脂制品,而最大和最能挣钱的顾客就是不列颠海军。

“但是海军今非昔比了,”坎贝尔先生说着,遗憾地摇了摇头,“和法国打仗的时候,他们几乎供养不起舰队,只要有个可以运作的锯木厂,谁都可以发财。但是,过去十年来,海军没有打仗,军舰都腐烂了,海军部已经五年没有造新船了。”他叹了口气,感叹和平对经济的不利影响。

海军要保证那些渗漏的舰船不沉下去,现在仍然要征购沥青、松脂、圆木之类的商品,焦油也仍然有市场。然而,焦油市场也严重萎缩了,所以海军就能够选择与哪些种植园主做生意了。

海军要求所有东西都具有可靠性,他们按季度续签丰厚的合同,续签之前需要高级军官——比如说这次的沃尔夫的——检查和批准。与沃尔夫打交道总是很难,但赫克托·卡梅伦精明地应付了他,直到死去。

“赫克托会陪他喝酒,”乔卡斯塔直白地说,“在他离开的时候,他的鞍包里会有瓶酒,还有些其他的东西。”但是,赫克托·卡梅伦的去世严重影响了庄园的生意。

“而且不仅是因为贿赂得少了。”坎贝尔说着,斜眼看了看乔卡斯塔,严肃地清了清嗓子。

看上去,沃尔夫上尉在赫克托·卡梅伦去世的时候,来向乔卡斯塔表示过哀悼。当时他穿着正规的制服,有两个少尉陪同。第二天,他又独自来了,目的是求婚。

正在吞酒的詹米被呛到了。

“他感兴趣的不是我这个人,”乔卡斯塔听到这里严厉地说,“是我的土地。”

詹米明智地决定不做评论,只是带着新的好奇心打量着乔卡斯塔。

在听说背景信息后,我觉得她说得不错——沃尔夫的兴趣在于收购有利可图的种植园,而且这个种植园在他的影响下,可以通过海军的合同挣更多的钱。与此同时,乔卡斯塔个人也是额外的重要诱因。

无论有没有失明,她都是一位俊秀的女性。不过,除了肌肤和体形上的简单美以外,她还流露出一种肉欲的活力,在她靠近时,连法科尔德·坎贝尔这样干瘦的男人也会觉得激动。

“我觉得这能够解释上尉在吃午饭时的那种冒犯行为,”我好奇地说,“女人被拒绝后会大发雷霆,男人也会。”

乔卡斯塔惊讶地朝我转过头——我想她已经忘记我的存在了——但法科尔德·坎贝尔则大笑起来。

“男人确实会,弗雷泽夫人,”他眨着眼睛对我说,“我们可怜的男人都是些脆弱的东西,怠慢我们的感情可是有风险的。”

乔卡斯塔听到这里,不那么淑女地哼了一声。

“感情!”她说,“那男人对装不进瓶子的东西都没有感情。”

詹米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坎贝尔先生。“姨妈,既然你提到了感情的事情,”他有些尖锐地说,“我能不能询问你这位朋友的兴趣所在呢?”

坎贝尔反过来盯着詹米。“我家中有妻子,先生,”他干巴巴地说,“还有八个孩子,最大的那个或许还比你年长几岁。但是,我和赫克托·卡梅伦相识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会尽全力帮助他的妻子,因为我和他是朋友——和她也是。”

乔卡斯塔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朝他转过头去。如果说她没法再用双眼来装扮自己,她也还知道把睫毛梳得向下弯是什么效果。

“一直以来,法科尔德给了我很多帮助,詹米,”她有些责备地说,“在可怜的赫克托去世过后,要是没有他的帮助,我不可能应付得来。”

“噢,是啊。”詹米说,口气里几乎没有怀疑,“先生,我和姨妈一样很感激你。但是我仍然在想这与我有什么关系?”

坎贝尔小心地咳嗽,然后继续叙述故事。

乔卡斯塔当时婉拒了上尉,假装因为丧夫之痛而晕倒,让人把她扶回卧室,然后她一直待在那里,直到上尉在十字溪做完生意,离开去了威尔明顿。

“贝尔纳斯当时在管理合同的事情,管理得相当糟糕。”乔卡斯塔插话说。

“噢,贝尔纳斯先生,那个没有见到的监工。今早他在哪里?”

一个女佣端着散发着香味的温水和毛巾出现了。她没有询问,就直接跪在詹米的椅子旁边,拉起詹米的一只手,开始轻轻地把他手上的煤烟洗掉。詹米对于这种特别的照料有些惊讶,但他忙着说话,没有把她打发走。

坎贝尔的脸上露出了苦笑:“贝尔纳斯先生尽管是个有能力的监工,但恐怕他和上尉有着同样的小弱点。我首先派奴隶去锯木厂找他,但那个奴隶回来告诉我,说贝尔纳斯在宿舍里不省人事,满身酒气,喊不醒。”

乔卡斯塔又不那么淑女地哼了一声,坎贝尔慈爱地看了看她,然后又回头看着詹米。

“在文件方面,你的姨妈在管家尤利西斯的帮助下,能够很好地管理庄园的生意。但是,你自己也看到了,”他得体地朝那盆已经变得像墨水的温水指了指,“身体上的工作也是需要的。”

“沃尔夫上尉就是这么跟我说的,”乔卡斯塔说,回忆起往事时,她的嘴唇紧绷了起来,“他说我不仅是个女人,还双眼失明,没法独自管理我的庄园。他还说我没法去森林和工厂里看工人们有没有在干活,不能依靠贝尔纳斯。”想到这里,她紧紧地闭住了嘴。

“这也很对,”坎贝尔遗憾地插话说,“我们这里有句谚语——‘幸福是自家的事情’。在涉及钱财和奴隶的问题上,你不能信任亲戚以外的人。”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看詹米。詹米点了点头。最终我们都懂了是怎么回事。

“这点就是詹米起作用的地方。是吗?”我说道。

乔卡斯塔已经把法科尔德·坎贝尔招募过来,在沃尔夫上尉第二次到来时对付他,打算通过坎贝尔来避免贝尔纳斯在签合同时做出傻事。而我们正好到达,所以乔卡斯塔想到了更好的计划。

“我送信去给法科尔德,让他通知上尉我外甥要来管理河场。那样会让上尉行事谨慎,”她解释道,“因为如果一位有共同利益的亲戚支持我,他就不敢逼迫我。”

“我懂了。”詹米不禁一副被逗乐的表情,“那么说,上尉会觉得,在这里本来十拿九稳的事情,却被我的到来搅乱了。难怪他那么不喜欢我。看他说话的那个样子,我还以为是不喜欢所有苏格兰人。”

“想来他现在是不喜欢所有苏格兰人了。”坎贝尔说,用餐巾仔细地擦着嘴唇。

乔卡斯塔伸手到桌子对面摸索,詹米本能地把手伸给了她。“你不会怪我吧,外甥?”她说。詹米用手引导她,她能够朝詹米脸庞看去,从她那双美丽的蓝色眼睛里的恳求神情来看,别的人或许不会知道她的双眼看不见。

“你应该知道,在你来之前,我完全不知道你性格怎么样。要是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怕你会拒绝参加这个骗局。詹米,看在亲爱的艾伦的分上,告诉我你没有怪我。”詹米轻轻地捏了捏她的手,向她保证自己没有怪她。

实际上,他很开心能够及时来帮忙,而且他姨妈在需要帮忙时,也会期待他伸出援手。

坎贝尔先生眉开眼笑,摇响了铃铛。尤利西斯送来特别的威士忌,还用托盘端来几个水晶高脚酒杯,以及一碟小菜,然后我们为不列颠海军的困惑干了杯。

然而,看着乔卡斯塔那张骨骼精致的脸庞,那张隐藏着许多想法的脸庞,我不禁回忆起詹米之前跟我简短说过的家族成员的突出特征。

“姓弗雷泽的固执得像石头,”他之前说,“姓麦肯锡的迷人得像田地里的云雀,但也狡猾得像狐狸。”

* * *

“你去哪儿了?我觉得你没有钱去喝成这样啊。”詹米问道,严肃地上下打量菲格斯。

菲格斯理了理蓬乱的头发,然后坐下来,流露出不开心的情绪。

“我遇到两个在镇上做皮毛生意的法国人。他们不太会英语,而我的英语很流利,所以只好答应帮他们做买卖。如果他们选择邀请我去他们的旅馆吃顿便饭……”他动了动一边的肩膀,用盖尔语说了句话,表示不再谈论这件事,然后把注意力转向更重要的事情,伸手到衬衫里拿出一封信。“这封寄到十字溪的信是你的,”他说着,把信递给了詹米,“邮政局长让我把它带回来。”

那是个厚厚的纸包裹,封蜡已经破烂不堪,但看上去却要比菲格斯的状况好些。尽管拆开包裹时有些惶恐,但詹米在看到其中的信时还是面露喜色。三封信掉了出来,我认出来其中一封是他姐姐的字迹,另外两封显然是其他人写的。

詹米捡起他姐姐写的那封信,打量着它,就好像其中有爆炸物一样,然后轻轻地把它放在桌上的果盘旁边。

“我先读伊恩写的信,手里没有威士忌杯子,我不确定自己想读詹妮写的信。”他说,咧嘴笑着捡起第二封信。

他用银水果刀的刀尖撬开封蜡,拆开那封信,扫视着第一页。“我在想他是否……”他开始读信,声音渐小,最终消失了。

我好奇地站起来,走到他椅子后面,从他背后看那封信。伊恩·默里的字迹清晰、大气,即使我站得远,读起来也不费劲。

亲爱的弟弟:

我这里万事安好,感谢上帝让你们安全到达了殖民地。我把这些东西寄给乔卡斯塔·卡梅伦,请她代为转交。如果乔卡斯塔在你身边,那么詹妮让你代她向姨妈转达最诚挚的问候。

从随信附带的东西中,你就可以看出我的妻子对你已经不再严苛;她就像不谈论魔鬼那样,不再谈论关于你的事情,而且我最近也没有听她说你没有骨气之类的话,这或许可以让你心里好受些。不开玩笑,她和我一样,在听到小伊恩仍然安全的消息时,心情放松了许多。想来你应该知道我们对于他得到解救有多么感激,所以我就不再三道谢,以免让你觉得厌倦。不过说实话,对你的感激之情,我都可以写部小说来表达了。

虽然冰雹让大麦歉收,但我们还是努力让大家没有饿肚子。腹泻病在村子里流行,已经在这个月害死了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的父母也很伤心。死去的两个孩子是安妮·弗雷泽和阿拉斯代尔·卡比,愿上帝怜悯这两个无辜的孩子。

说点开心的,迈克尔·默里在巴黎给我们写了信,他的酒生意做得仍然不错,考虑要在最近结婚。

我很高兴地告诉你,我又有了一个外孙,安东尼·布莱恩·蒙哥马利·莱尔。我把这个这个消息告诉你就够了,让詹妮来细说这个外孙的事情;她和大家都特别喜欢和心疼这个外孙。孩子的父亲保罗——也就是玛吉的丈夫——是个当兵的,所以玛吉和小安东尼住在了拉里堡。保罗目前在法国。我们每晚都会祈祷,希望他留在相对和平的法国,不要被派到危险的殖民地或者荒芜的加拿大去。

这个星期有客人来拜访了——洛瓦特勋爵西蒙和他的随从。他来这里是为了重新为他带领的高地军团征兵。你在殖民地或许听说过他们,据说他们在那里小有名气。西蒙讲了他们英勇对抗印第安人和邪恶法国人的伟大故事,其中有些无疑是真的。

看到这里詹米咧嘴笑了笑,然后翻了页。

他的故事把亨利和马修都迷住了,几个姑娘也听得入迷。约瑟芬(“小凯的大女儿。”詹米低声对我说。)深受鼓舞,所以密谋去袭击鸡笼,最后她和几个堂兄弟都弄得全身鸡毛,脸上敷着菜地里的泥巴,是他们为出征而化的装。

他们全都希望扮演野蛮人,所以小詹米、小凯的丈夫乔迪和我不得不扮演高地军团的士兵,不得不忍受他们用印第安战斧(厨房里的汤勺和长柄勺)的攻击,还要忍受其他各种类型的激烈进攻,所以我们尝试用阔剑(板条和柳枝)英勇地抵抗。

他们提议用火箭把鸽棚点燃,所以我让大家停止战斗,但最终被迫投降,接受被割头皮的结局。我得自夸地说,在这场战斗中,我的结局比那些鸡好。

伊恩的信接下来也都是这种风格,叙述了更多关于家族的消息,但涉及的更多是农场上的生意,还讲述了许多发生在当地的事情。伊恩写到移民变得“风行”起来,谢格烈村庄的几乎所有居民都决定采取这种权宜之计。

詹米读完信,把它放下。他微笑着,双眼有些恍惚,似乎他看到的是拉里堡的凉爽雾气和石头,而不是围绕着我们湿润、茂盛的丛林。

第二封信也是伊恩的字迹,但在蓝色的封蜡下面写着“私密”两个字。“这封会是什么呢?”詹米低声说着,撬开封蜡,打开了它。这封信的开头没有问候,显然是刚才那封的续篇。

詹米,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所以单独写了这封信,以便你在不透露这件事的情况下,让伊恩读那封较长的信。

你上次写信来说要在查尔斯顿让伊恩坐船回来。如果真的成行,我们当然也会开心地欢迎他回来。但是,如果他刚好没有离开你,那么如果不给你和克莱尔添麻烦的话,我们希望他还是跟着你们。

“没有给我添麻烦。”詹米低声说,从信纸上抬头看了看窗外,鼻孔稍微抽动着。伊恩和洛洛正在草地上与两个年轻奴隶摔跤,他们四肢缠着,彼此揪着衣服,咯咯地笑着,而洛洛也摇着尾巴。“嗯。”他转身背对着窗户,继续读信。

我跟你提起过西蒙·弗雷泽,说过他来这里的原因。有段时间,我们有些担心军团征兵的事情,尽管这件事情并不紧迫,而且幸好我们这个地方偏远,要过来不容易。

洛瓦特的征兵几乎没有什么困难,年轻人都愿意去领国王的军饷。他们在这里能有什么呢?只有贫困的生活和绝望的苦楚。他们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呢?他们在这里没有东西记忆继承,被禁止穿披肩,无权佩带武器。他们为什么不抓住重拾男人信念的机会——即使那意味着他们要穿花格布衣服和佩剑去为一个篡夺王位的德国人效劳?

我有时觉得这是最糟糕的情况。我们要忍受许许多多杀戮和不公,毫无对策,也无人可以求助,而且我们的年轻人,我们的希望和未来,都因此被输送出去,都为了征服者的利益而被挥霍掉,而他们得到的报酬只是引以为豪的小硬币。

詹米扬起一边眉毛,抬头看我:“看不出来伊恩还会写诗吧?”

篇章在这里中断,蔓延成愤怒的潦草字迹,到处是墨渍和涂痕。篇章继续时,字迹又变得整洁有序起来。

抱歉我说得太有激情。我本来没打算说这么多的,但我始终特别想对你敞开心扉。这些事情我不会跟詹妮说的,但想来她也应该知道了。

我太唠叨了,回到重点上来。小詹米和迈克尔现在很好,至少不担心他们两个会憧憬军队生活。伊恩则不同,你知道那个孩子,他那种冒险的精神,和你实在太相像。这里没有实质性的工作可以让他做,而且他又对学习不感兴趣,也没有经商的头脑。在一个要么选择乞讨,要么选择参军的世界里,他又如何才能成功?因为他几乎没有其他选择。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希望他跟着你。或许在新世界他会找到更好的机会。即使他没有找到好机会,至少也可以避免让他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离家从军。

把他交给你管着再好不过,而且你也是他最好的榜样。我知道自己请你帮的不是小忙,但是我希望这件事情不是全然给你添麻烦,伊恩在身边带来的假想愉悦除外。

“不仅会写诗,还很会讽刺。”詹米说着,又看了看草坪上的那几个男孩。

篇章又中断了,这次只有几个词语,但都是用才削尖的羽管笔仔细写下的,反映着词语后面的思绪。然后篇章又继续了。

詹米,我刚才停下写信,希望在我说这件事情之前,我的思绪能够清晰,没有因为疲劳而迷糊。其实我几度提笔,又几度放下,不知道是否要说。我担心在请你帮忙的同时,我还冒犯到你。但是我必须得说。

之前我在信中提及西蒙·弗雷泽。尽管他父亲是那样的人,但他有正义感,不过他也很残暴。我和他从小就认识——小时候的事情有时恍如昨日,有时又觉得过了许多年——他现在有种冷酷,双眼后面有种钢铁般的冷静,而这在卡洛登之前是没有的。

詹米,让我担心的是——你知道我是爱你的,所以我才有胆量说出来——我在你的双眼中也看到了那种钢铁般的冷静。

我很清楚那些让人心肠变硬、眼神变得冷酷的场景。我相信你会原谅我的直率,卡洛登战役以来,我为你的灵魂担心过许多次。

我没有对詹妮说过这件事,但她也看出来了。此外,她是女人,能够以某些我无法做到的方式了解你。我想,她之所以把莱里强加给你,是因为那种担心。我确实觉得你和莱里不配,但是……(故意而为的大片墨渍在这里遮住了好几行文字)。能够拥有克莱尔,你真的很幸运。

“嗯。”詹米说道,然后看了我一眼。我捏了捏他的肩膀,然后向前俯身,去阅读剩下的文字。

不早了,我也闲扯了不少。我刚才说到西蒙——他现在与人的仅有联系,就是对他麾下士兵的关心。他无妻无子,没有家庭生活,祖传财产也被他侍奉的那个征服者控制着。这样的男人有烈火,但没有心肠。我希望不要看到你或者小伊恩变成那样。

所以,我让你们两人相伴,希望上帝的祝福,以及我的祝福,能够始终伴随你们。

请尽快回信。我们很希望知道你们的消息,听你们现在所居住的奇异的地方。

伊恩·默里

最爱你的姐夫

詹米小心翼翼地折起那封信,把它放进外套。

“嗯。”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