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2 约翰·昆西·梅耶斯回归
锯木厂的事情让乔卡斯塔极为震惊和烦恼,但她还是说想要继续举办之前计划好的宴会。
“这可以让我们不去想悲伤的事情。”她坚定地说。她转身对着我,伸出手来,吹毛求疵地用手指触摸着我的平纹细布衣袖。
“我会叫费德拉给你做件新礼服,”她说,“她是个不错的裁缝。”
我倒是觉得,要让我不去想锯木厂的事情,光是新礼服和宴会并不够,但我看到詹米警告地看了我一眼,于是紧紧闭上嘴巴,没有把话说出口。
最后,考虑到时间不够,又没有合适的布料,乔卡斯塔决定改制一件她自己的礼服来给我穿。
“看上去怎么样,费德拉?可以吗?”乔卡斯塔朝我这边皱着眉头,似乎她能够通过纯粹的意志召唤出视力。
“很好看。”费德拉嘴里含着大头针回答道。她在礼服上接连别进三颗大头针,眯眼看着我,然后捏住礼服的腰部,又别了两颗大头针上去。
“刚好合适,她比你矮些,乔夫人。”她现在口齿清楚地解释道。“她的腰围小一点,不过胸围要大一些。”她悄悄地补充道,咧嘴对我微笑起来。
“是的,那我知道。”听到了她的悄悄话,乔卡斯塔尖刻地说,“把紧身胸衣剪开,然后我们能够用绿色丝绸做底子,在丝绸上面搭配华冷西恩花边来填充开口的地方。绿色丝绸从我丈夫那件旧礼服上面剪,颜色应该搭配得上。”她抚摸着我的衣袖,衣袖上面有明亮的绿色条纹,“开口上也要加上绿色丝带,那样可以展现出她的胸脯。”她用纤长、苍白的手指指示着礼服上面要改制的褶子,近乎心不在焉地从我胸部上面滑过。那种触感凉凉的,没有感情,而且轻得刚好可以感觉到,但我用力忍住没有退缩。
“你对颜色的记忆力很不错。”我既惊讶又有些心慌地说。
“噢,这件礼服我记得很清楚,”她说,轻轻地抚摸着礼服的衣袖,“曾经有位先生说我穿着这件礼服像珀耳塞福涅(1),说我是珀耳塞福涅在春天的化身。”回忆起往事,她脸上隐约露出了微笑,然后在她朝我抬起头时,那种微笑消失了。
“你的头发是什么颜色,亲爱的?我之前没想起来问你。听起来,你的头发应该有些金黄色,但我不知道实际上是不是这样。千万不要告诉我你头发的颜色是黑色偏黄!”她微笑起来,但这个玩笑听上去有些像命令。
“算是棕色的吧,”我下意识地摸着头发说道,“但是有点褪色了,有些头发的颜色变淡了。”
听我这么说,她皱起了眉头,似乎是在思考棕色是否很合适。没法独自想清楚这个问题,她于是朝费德拉转过身去。“她看上去怎么样,费德拉?”
费德拉向后退一步,眯眼看着我。我意识到她肯定——就像其他用人那样——习惯了仔细向女主人做描述。她那双黑眼睛迅速地打量我全身,目光在我脸上停下来衡量了片刻。她从嘴里拿出两颗大头针,然后才回答。
“还不错,乔夫人,”费德拉说,慢慢地点了点头,“还不错,”她再次说道,“她皮肤白皙,就像脱脂牛奶,穿亮绿色真的很不错。”
“嗯。但是衬裙是乳白色的,会不会让她看上去太白了?”
我不喜欢被人评头论足,好像我是件艺术品——而且还可能是一件有瑕疵的艺术品——但是我没有表达出我的反对。
费德拉明确地摇了摇头。“噢,不会的,夫人,”她说道,“不会太白。她看上去明暗有致,而且还有双棕色的眼睛,千万不要以为是泥巴的那种颜色。想想你那本书,有各种奇怪动物的图片的那本。”
“《印第安次大陆探索记》吗?”乔卡斯塔说道,“我记得那本书。尤利西斯上个月才读给我听过。你是说弗雷泽夫人让你想起了其中的一幅插图?”她被逗乐了,大笑起来。
“嗯,嗯。”费德拉仍然看着我,“她看上去像只大猫,”她盯着我轻声地说,“像书中从树丛里往外看的老虎。”
乔卡斯塔的脸上闪过惊讶的神情。“很好。”她说,然后大笑起来。但是她没有再次伸手来碰我了。
* * *
我站在楼下的大厅里,整理着胸前的绿色条纹丝绸。费德拉作为裁缝确实名不虚传。那件礼服就像手套一样合身,醒目的祖母绿纱巾饰带,在乳白色和叶绿色衬底上散发着微光。
因为对自己的浓密头发很满意,乔卡斯塔并没有戴假发,所以很幸运,她也没有建议我戴。不过,费德拉想用米粉来给我的头发扑粉,被我坚定地拒绝了。她肯定觉得我不懂时尚,但是不充分地隐藏了这种想法,将就着用白色丝带把我浓密的鬈发扎起来,然后把它们高高地别在我的脑袋后面。
她想要用低廉花哨的首饰把我打扮得更俗气,但是被我拒绝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拒绝,或许只是因为我不喜欢过于花哨,又或许是因为我在心里不愿意被当作物品,被人按照乔卡斯塔的意思去装扮和展示。反正,我拒绝了她那样做。我没有戴什么首饰,只戴了婚戒和一对小巧的耳坠,在颈子上围了一条绿色的天鹅绒丝带。
尤利西斯从上面的楼梯上走下来,他穿着的制服无可挑剔。我动了动身子,他瞥到了我的裙摆抖动,于是转过了头。看到我时,他睁大了眼睛,目光中是直白的欣赏神情。我就像人们被赞赏时那样,面带微笑低下了头。然后我听到他倒吸了一口气,于是迅速抬头,看到他仍然睁大着眼睛,但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他的手紧紧抓住栏杆,指关节也因此发白。
“抱歉,夫人。”他有些哽咽地说,然后冲下楼梯,低着头从我身边迅速走过,留下那扇通往厨房通道的门在背后摇晃着。
“到底怎么……”我大声说道,然后才想起我们所处的地方——以及所处的年代。
这个家中没有男主人,而女主人看不见东西,他在这里独自生活太久,因此也变得粗心起来。他短暂地忘记了他拥有最基本的保护物——奴隶唯一拥有的真正的保护物:能够隐藏所有想法的毫无表情的面容。
难怪在他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时会那么惊恐。如果发现他那种不谨慎表情的人是其他女人……我的手里冒出了冷汗,我吞咽了一口唾液,记忆中那种血液和松脂的气味在我喉咙中显得很强烈。
我提醒自己,看到他那种表情的人只是我,没有其他人。尤利西斯或许会担心,但他不会有危险。我要表现出什么也没有发生,所有事情都会……呃,会如常进行。上面走廊里的脚步声打断了我的思绪。我看了看上面,然后倒吸了一口气,脑中的所有思绪都立即被驱散了。
盛装打扮的高地人,无论老少,无论美丑,都很引人注目,而一位高大、挺拔、英俊,而且正值盛年的高地人,盛装打扮起来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詹米自从卡洛登战役过后就再没穿过苏格兰短裙,但是他穿上短裙的样子并未走样。“噢!”我说道。
他看见了我,露出洁白的牙齿,优雅地伸出一条腿,银鞋扣闪闪发光。他挺直身体,踩着脚后跟转身,长披肩也随着摆动起来。他凝视着我的脸庞,慢慢走了下来。
有那么一会儿,我看着他,似乎那就是结婚那个清晨的他。他的格子呢服饰几乎就和当时的一模一样,深红底子上印着黑色的格子;长披肩用银胸针别在肩上,悬到穿着长袜的、整洁的小腿旁边。
他现在穿的亚麻衬衫,以及外套,都比结婚时的更为精致;长匕首佩在他的腰间,刀柄上有金色的条纹装饰。他看上去就是一位“有价值的人”。但蕾丝饰边上那张粗犷的脸庞仍然相同,现在看上去稍显年老,但年岁中却带有睿智;偏斜着的显眼脑袋、宽大而坚实的嘴巴、与我相视的倾斜着的透彻猫眼,全都与之前相同。这里站着的是一个始终知道自己价值的男人。
“乐意为您效劳,夫人。”他说道,然后灿烂地笑起来,走下最后几级楼梯。
“你看上去棒极了。”我几乎哽咽着说。
“还过得去。”他同意道,丝毫没有虚假的谦虚。他细心地整理着肩膀上的衣服。“当然了,这就是长披肩的好处——不担心它会不合身。”
“赫克托·卡梅伦的?”他穿得这么华丽,我连伸手去碰他都会感到害羞。所以我摸了摸他的长匕首的刀柄,刀柄顶部有个不大的金球,形状大致像一只飞翔的鸟。
詹米深吸了一口气。“现在是我的了。尤利西斯给我拿来的,同时还带来了姨妈的祝愿。”我听到他的话中有种奇怪的感情,于是抬头看了看他。尽管再次身穿短裙显然让他很开心,但他却有些心事。
我抚摸着他的手:“有什么事情吗?”
他淡然一笑,却担心地皱起了眉头:“倒是没什么事情,只是……”
楼梯上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话,然后他把我拉到旁边,让开一个抱着一沓亚麻布匆匆走下来的奴隶。房子里的用人们正忙碌着做最后的准备;即使到了现在,我还能听到房子后面车轮轧在石子上发出的声音;用人们飞奔着从厨房把大平盘端进来,饭菜的香味在空气中飘散出来。
“我们不能在这里说话,”他低声说,“外乡人,宴会上你随时做好准备好吗?如果我给你信号——”他拉了拉他的耳垂,“你就转移大家的注意力,好吗?怎么做都没关系——把酒杯打翻、晕倒、用叉子捅一起吃饭的人……”他朝我咧嘴微笑,于是我便放了心。无论他担心的是什么,那都不是关乎生死的事情。
“没问题,”我向他保证道,“可是为什么……”
上面走廊的门打开了,乔卡斯塔的声音传了下来,向费德拉下达最后的指令。听到乔卡斯塔的声音,詹米迅速弯下腰亲吻了我,然后转过身去——深红色的披肩和银鞋扣也随之旋动——利落地消失在两个用托盘端着高脚酒杯往客厅去的奴隶中间。我惊讶地盯着他的背影,没有来得及躲开那两个用人,差点被他们踩到。
“是你吗,亲爱的克莱尔?”乔卡斯塔在最下面的阶梯上停下来,脑袋转向我这边,双眼刚好对准我的肩膀上方。她真让人觉得不可思议。
“是的。”我说着,伸手触摸她的手臂,让她更准确地知道我在哪里。
“我闻到了礼服上的樟脑味,”她回答着我没有说出口的问题,把手塞到我的臂弯里,“我好像听到詹米的声音了,他在边上吗?”
“没有,”我实事求是地说,“他应该出去招呼客人了。”
“噢。”她抓紧我的手臂,然后叹了口气,既像是满足,又像是不耐烦,“我不会对无法弥补的事情感到惋惜,但我发誓,只要有一只眼睛的视力能够恢复一会儿,让我看看詹米今晚穿着长披肩的样子,那么我愿意放弃另外那只眼睛!”
她摇头表示不再谈此事,耳朵上的宝石在光线中闪闪发光。她身穿深蓝色的丝质礼服,映衬着她的闪亮白发。她的衣服上绣有许多蝴蝶,在她从墙上烛台和载着许多蜡烛的枝形吊灯的光线下走过时,它们看上去就像在衣服的褶子里飞动。
“噢,好了。尤利西斯在哪里?”
“在这里,夫人。”他已经很安静地走了回来,出现在她的身边,我甚至没有听见他的动静。
“跟我来。”她说,然后拉住了他的手臂。我不知道这条命令是给尤利西斯的,还是给我的,但我还是顺从地跟在她闪亮的身后,躲开两个厨房里的男童。他们抬着一盘引人注目的菜肴——一只完整烤制的野猪,长着獠牙的脑袋完好无损,目光凶狠,多肉的后背油亮亮的,准备好被刀切割。它闻上去香极了。
我整理头发,准备去见乔卡斯塔的客人,感觉自己也很像是口中含着苹果,被放在银盘子上端着送出去一样。
* * *
如果有宾客名单,那么名单应该就是开普菲尔河乡绅名录。坎贝尔、马克斯韦尔、麦克尼尔、马克伊齐恩……来自苏格兰高地的姓,以及来自不列颠群岛的姓。巴拉牧场的麦克尼尔、伊斯雷岛的麦克劳德……许多种植园的名字里还带着种植园主血统的味道,他们说话的方式中同样也有。高高的石膏天花板下面,响彻着抑扬顿挫的盖尔语。
其中几个人来的时候穿着短裙,有的在外套和丝质马裤上裹着长披肩,但我没有见到有谁像詹米那样引人注目——连他的缺席也显得那么招人注意。我听到乔卡斯塔低声对尤利西斯说了些什么,然后尤利西斯拍手叫来一个正在上菜的小女孩,然后她迅速朝点着灯笼的昏暗花园里走去了,或许是去寻找詹米。几乎同样引人注意的是那少数几位不是苏格兰人的宾客——一位肩膀宽大、文雅微笑着的贵格会教徒,名叫赫蒙·赫斯本德;一位高个瘦削的先生,名叫亨特;还有一位让我很吃惊——菲利普·怀利,他穿得特别整洁,戴着假发,而且头发上还扑了粉。
“又见面了,弗雷泽夫人,我承认,再次见到你让我如痴如醉!”他说,同时握住我的手,握手的时间长得不符合社交礼仪。
“你在这里做什么?”我很粗鲁地说。他无礼地咧嘴笑了。
“带我来这里的是我的东道主,巴拉牧场的高贵而有权势的麦克尼尔先生,我才从他那里买了两匹灰色的好马。说到这里,野马的事情并不足以让我不来参加这场为你举办的晚宴。”他的目光慢慢地在我身上游走,带着某种超然的气势,就像鉴赏家在欣赏珍稀的艺术品。
“夫人,我可以评论你这一袭绿衣到底有多么合身吗?”
“我不觉得我能阻止你。”
“撇开烛光照在你皮肤上的效果不说,‘你的颈项如象牙塔,你的眼目像希实本、巴特那拉并门旁的水池’。”他引用《圣经》里的话说着,谄媚地把大拇指伸到我的掌心上方。
“‘你的鼻子仿佛朝大马色的利巴嫩塔。’”我说道,尖利地看着他那显眼得如贵族的长鼻子。
他大笑起来,但并没有放开我的手。我偷偷看了看乔卡斯塔,她所站的地方离我只有几英尺远。她似乎正聚精会神地与新到来的客人聊天,但经验告诉过我她的耳朵有多么灵敏。
“你多大了?”我问,眯眼看着他,试着得体地从他手里把手挣脱出来。
“二十五岁了,夫人。难道我看上去憔悴得不像样吗?”他很惊讶地回答,并用另外那只手的手指拍了拍嘴边的星形戒烟贴片。
“没有,我只是想确定,在我告诉你我年长到可以当你母亲的时候,我并没有说错!”
这条消息似乎丝毫没有让他觉得紧张,他反而把我的手抬到唇边,热烈地把嘴唇压了上去。
“我很欣喜,我可以叫你妈妈吗?”他低声说。
尤利西斯站在乔卡斯塔后面,黑色的双眼专注地看着那些沿着灯火通明的步道从河边走上来的宾客。他不时地向前倾身,在乔卡斯塔耳边低语。我用力把手从怀利手里挣脱,然后拍了拍尤利西斯的肩膀。
“尤利西斯,”我说,同时有魅力地朝怀利微笑,“吃饭的时候麻烦你一定把怀利先生的座位安排在我旁边,好吗?”
“好的,夫人,我会安排的。”他向我保证道,然后立即转身回去监视着那些客人了。
怀利先生夸张地鞠了个躬,不停地表达着谢意,然后被一位男仆驱使着走进了房子。我在他身后和蔼地挥手,心想我在把叉子捅到他身上时会有多开心。
* * *
我不知道是因为幸运,还是因为周到的计划,我发现自己坐在怀利先生和那位贵格会教徒赫斯本德先生中间,对面则是也不会说盖尔语的亨特先生。在翻滚的苏格兰语海洋中,我们几个组成了一个英语小岛。
詹米是在最后时刻才出现的,现在坐在餐桌的上座,他的右边是乔卡斯塔。我再次心想到底发生着什么事情。我敏锐地注意着他,盘子里放着干净的叉子,随时准备行动,但是我们已经一切顺利地吃到了第三道菜。
“赫斯本德先生,看到有你这种信仰的先生来参加这种晚宴,我真的很惊讶。这样的无聊活动有没有让你觉得心烦?”在吃前面两道菜时,怀利未能成功地把我的注意力转移到他自己身上,所以现在他把身子从我前面倾斜过去,漫不经心地用大腿挨着了我的大腿。
赫蒙·赫斯本德微笑着:“即使是贵格会教徒,也必须吃东西,怀利朋友。而且,我有幸在许多次场合中受到过卡梅伦夫人的热情招待,我不能因为她也热情招待了许多人,就拒绝来参加这次晚宴。”他把注意力转移回我身上,继续我们之前被打断的谈话。
“你之前不是问过关于改革者协会的事情吗,弗雷泽夫人?”他朝餐桌对面点了点头,“我要把你的问题推荐给亨特先生来回答,因为如果说改革者协会拥有不错的领导人,那么这位先生就是。”
听到赫斯本德先生的赞美之词,亨特先生谦恭地点了点头。他是位下巴尖细的高个子,尽管不是贵格会教徒,但他的穿着打扮比大多数宾客都更朴素。他和赫斯本德先生同行,都从威尔明顿返回位于偏远地区的家中。我还记得特赖恩总督的提议,所以想要尽可能地搞清楚这个地区的事情。
“我们只是一个松散的组织,”他放下酒杯,谦虚地说,“实际上,我并不愿意要什么头衔,我只是很幸运,拥有一个位置很方便开会的庄园。”
“听说改革者都只是乌合之众,毫无法纪,很可能对国王正式授权的治安官使用暴力。”怀利轻轻擦着嘴唇,小心翼翼地不去弄掉戒烟贴片。
“我们其实并不是那样的,”赫斯本德插话道,口气仍然温和。听到他宣称自己与改革者协会有关联,我感到有些惊讶,或许改革者协会的运动并不像怀利暗示的那样充满暴力、目无法纪。“我们只追求正义,而正义不是通过暴力就能得到的东西,因为暴力一旦出现,正义肯定就会落荒而逃。”怀利大笑起来,与他的纨绔习气相比,那种笑声显得非常深沉和阳刚。
“正义显然会落荒而逃!上个星期在我和法官道奇森先生讨论时,他给我的印象就是这样。先生,或许他认错了那些闯到他的内庭里把他打倒,然后拉脚后跟把他拉到街上的暴徒?”他朝亨特先生露出迷人的微笑,而亨特先生那张被太阳晒黑的饱经风霜的脸庞则变得通红。他的手指在酒杯底部握得紧紧的。我满怀希望地看了看詹米,他丝毫没有要给我做暗号的意思。
“法官道奇森先生,”亨特确切地说,“是一个放高利贷的家伙,是小偷,玷污法律行业,而且……”
我之前一直听到外面有些吵闹的声音,但最终把它们归因于与主屋隔着一条有顶通道的厨房里发生的某种危急事情。然而,吵闹声现在变得更清楚了,我听到其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它让我的注意力从亨特先生的指责上分散开来。“邓肯!”我在座位上几乎站了起来,身边的人们也都好奇地把头转了过去。
外面的露台上突然骚动起来,人影纷纷从开着的落地窗边经过,有人在呼喊、争论和劝说。餐厅里人们的对话都停了下来,大家都在看发生了什么事情。我看到詹米把椅子往后推,但是他还没有来得及站起来,一个人就像幽灵那样出现在了门口。
那是山民约翰·昆西·梅耶斯,他的身子填满了整个双开门,仍然穿着我初次见他时的那身华丽衣服。他沉重地倚靠在门框上,用充血的眼睛打量着餐厅里面的人。他满脸通红,大声地喘着气,一只手里还拿着一个长长的玻璃瓶。
看到我时,他的眼睛明亮起来,面容也扭曲成了让人害怕的满足表情。
“找到你了,”他用特别满意的口气说,“我就说嘛。邓肯不相信我。没错,克莱尔小姐说过要我喝醉了才给我开刀。所以我就喝醉了,醉得……”他停顿下来,危险地摇晃着,然后又举起了酒瓶,“像条臭鼬!”他扬扬得意地说完话,然后踏进了餐厅,面朝地板倒了下去,然后就没有动静了。
邓肯出现在门口,看上去也是酩酊大醉。他的衬衫已经撕破,外套搭在肩膀上,眼睛的周围也开始发青。他看了看脚下那个俯卧着的身体,然后抱歉地看着詹米。
“我真的试过去拦住他,麦克杜。”
我离开座位,和詹米同时走到梅耶斯身边,后面跟着许多好奇的宾客。詹米扬起眉毛,看了看我。
“嗯,你确实说过他得昏迷,”他说,然后弯下腰去,用大拇指拉开了梅耶斯的眼睑,让他茫然的白色眼球露了出来,“我看他昏迷得挺彻底的。”
“是的,但是我没想让他醉得像个死人!”我蹲到毫无知觉的梅耶斯边上,敏捷地把两根手指伸到了他颈动脉上把脉。他的脉搏正常有力,但是……
“酒精根本就不是正常的麻醉剂,”我摇着头说,“它是毒药,它会压抑中枢神经系统。酒精中毒,再加上手术带来的休克,会很容易把他害死。”
“死了也无妨。”宾客中有人说道,但这种尖刻的意见被一片责备的嘘声淹没了。
“浪费这么多白兰地,真是可惜。”另外一个人说道,引来了众人的笑声。说话的是菲利普·怀利,我看见他那张扑了粉的脸带着邪恶的微笑,隐隐出现在詹米的背后。
“我们听很多人说过你的医术,弗雷泽夫人。现在你有机会证明自己了,我们都可以见证!”他优雅地朝聚集在我们四周的人群挥了挥手。
“噢,滚开。”我生气地说。
“噢!你们听!”我的身后有人敬佩地说。怀利惊讶地眨了眨眼,但紧接着又更灿烂地笑了起来。“遵命,夫人。”他嘟哝着,鞠躬退出了人群。
我站起来,心中充满了疑虑。手术或许能行,技术上讲,这只是个简单的手术,没有遇到并发症就花不了几分钟。手术切口不会大,但是确实需要深入腹膜,而这有可能会带来各种感染。
不过,目前的条件是我能遇到的最好条件——充足的酒精可以用来消毒,还有许多愿意帮忙的助手。没有其他可用的麻醉方法,而且我无论如何都不能在病人清醒的情况下做这个手术。最重要的是,这个手术是梅耶斯请我给他做的。
我寻找詹米的脸,想要他提供建议。他在那里,就站在我旁边,他看到了我双眼中的问题。呃,他之前需要有转移大家注意力的事情,该死。
“最好给他做,外乡人。”詹米打量着俯卧着的梅耶斯,“他没勇气,也没有钱,不可能再醉成这样了。”我弯腰再次检查他的脉搏——就像挽马一样强健和平稳。
乔卡斯塔的庄重的脑袋出现在麦克尼尔身后那些若隐若现的好奇面孔里。
“把他带到会客厅去。”她简洁地说,替我做了决定,然后把脑袋缩了回去。
我之前在奇怪的条件下做过手术,我心想着,匆忙地在从厨房里端来的醋里面洗手,但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奇怪的条件。梅耶斯先生被脱掉下体的衣服,雅致地躺在那张红木桌子上,柔软得就像一只烤熟的野鸡,而且也差不多和烤野鸡一样有观赏性。他不是直接躺在平盘上,而是躺在一床从马厩里找来的毯子上,就像餐桌中间的花哨装饰品,身穿山民的破烂衬衫,脖子上戴着熊爪项链,四周装饰着许多酒瓶、破布和绷带。
我没有时间换衣服,用人们从熏肉棚里拿来切肉时戴的皮围裙,给我用来盖住衣服。费德拉把我的饰有褶边的长袖子卷起来别上,让我的前臂裸露出来。
用人们额外端来蜡烛给我照亮,餐柜上的灯台无所顾忌地消耗着芳香的蜂蜡,照耀出明亮的光线。不过蜂蜡不如梅耶斯芳香——我毫不迟疑地从餐柜里拿出酒壶,在他那长着黑色卷毛的胯部洒了价值几先令的优质白兰地。
白兰地冲出了许多匆忙逃窜的小虱子,我身后有人挑剔地说:“这样除虱有点昂贵。”
“哦,不过它们会死得很开心,我把你的小箱子带来了,舅妈。”另外有人说。我能听出那是伊恩的声音,他把药箱放到我手肘旁边,并且替我打开了它。
我拿出我那个装着珍贵蒸馏酒精的蓝色瓶子和直刀刃的手术刀。我把刀拿到一个碗上面,朝刀上面倒酒精,同时扫视人群,寻找适合的助手。志愿者不会少;旁观的人们躁动不安,压抑着笑声,低声地评论,晚宴被打断的事情也因为突如其来的好奇心而被抛诸脑后了。
两个结实的马车夫被从厨房里叫来按住梅耶斯的双腿,安德鲁·麦克尼尔和法科尔德·坎贝尔自愿去按住梅耶斯的双臂,小伊恩则被安排到我身边,端着烛台给我额外的光线。詹米充当主麻醉师,站到了梅耶斯的脑袋旁边,而梅耶斯那打着呼噜的松弛嘴巴旁边,则放着一满杯威士忌。
我检查并准备好药品和缝伤口的针,深吸一口气,然后对几位助手点了点头。
“我们开始吧。”
梅耶斯的阴茎在众人的关注下感到窘迫,所以已经缩了回去,在体毛丛中害羞地往外看着。梅耶斯的长腿被抬起来分开,尤利西斯仔细地把松垮垮的阴囊捧开,让疝气露了出来——一个鸡蛋大小的光滑肿块,在紧绷的腹股沟皮肤上呈现出深紫色。
“天哪,我的天哪!”其中一位马车夫看到这一幕后瞪大双眼说,“是真的,他真的有三个蛋!”
旁观的人们异口同声地发出惊叹和笑声,但我没空去纠正他们的错误看法。我在梅耶斯的会阴上擦满纯酒精,然后把手术刀浸到酒精里,再来回在蜡烛火焰里燎烤,进行最后的消毒,接着又迅速地给梅耶斯开了刀。
刀口不大也不深,刚好足够割开皮肤,让我看到从肌肉层裂口里肿胀出来的那团闪亮的粉灰色肠子。血液涌了出来,形成一条深色的细线,然后流下去弄脏了毯子。
我扩大切口,在消毒碗里唰唰地洗了手指,然后把两根手指伸到那团肠子上,轻轻地向上推动。梅耶斯突然抽动,差点让我的手滑了下来,然后又同样突然地放松了下来。他又紧绷起身体,抬起臀部,双腿几乎从我的助手手下挣脱。
“他要醒了!”我对詹米喊道,声音盖过了各种惊叫声,“再给他喝些,快!”我对于用酒精来麻醉的疑虑全都被证实了,但现在要改变主意已经来不及了。
詹米抓住梅耶斯的下巴,捏开了他的嘴巴,把威士忌滴淌了进去。梅耶斯被呛得喉咙里噗噗作响,然后又发出水牛溺水似的声音,但已经有足够多的酒精流下了他的喉咙,让他那巨大的身体放松了下来。他消停下来,咕哝着一动不动,然后呼哧呼哧地打起了又长又湿的呼噜。
我努力没有让手指滑落。他的流血量有点多,但那团疝气的肠子并没有因为他的挣扎而落回来。我抓起一块浸着酒精的干净布片,吸干了伤口上的血液。现在我可以看到肌肉层的边缘,皮肤下有层薄薄的黄色脂肪,和梅耶斯本身一样干瘦,将皮肤和下面的深红色纤维隔了开来。
我能感受到他呼吸时肠子的移动,他身体的那种黑暗、湿润的温暖围绕着我没有戴手套的手指,我感受到了那种只属于外科医生的奇怪的单向亲密感。我闭上双眼,抛弃了所有的紧迫感,以及对围观人群的所有知觉。
我慢慢地吸气,让呼吸的节奏跟随着梅耶斯的呼噜声。除了酒臭和稍微让人恶心的食物气味,我还能闻到他身体的那种泥土气息——难闻的汗液、沾满污垢的皮肤、刺鼻的少许尿液气味,以及血液的铁腥气,这些东西或许会让别人觉得被冒犯,但我不会,至少此时此刻不会。
这副身体存在于此。不好不坏,它就存在于此。我知道这点,因为它属于我。
它全都属于我,我手下这具昏迷的身体,它的秘密对我完全敞开;那些按着这具身体的人,他们的目光都在我身上。意识结合到单独的人体里,这种感觉不是每次都有,但是每次都很难忘。我控制着这具身体,融入其中,迷失了自己。
时间停滞。我能够敏锐地感受到每个动作、每丝呼吸,能够感受到缝合腹股沟开口时长线的拉拽,但我的双手并不属于我。我用尖厉、清晰的声音向助手下达命令,他们则立即照办。我脑袋中有个微小的观看者,在远处某个地方带着冷漠的好奇心,看着手术的过程。
手术完成,时间再次流动。我后退一步,断开了与那具身体的联系,不习惯的独处感让我有些头晕。
“好了。”我说,旁观人群的嗡嗡声爆发成巨大的掌声。我仍然感觉头晕——难道梅耶斯身上的醉意渗透到了我身上?单脚转过身去,面朝参加晚宴的客人,行了个很低的屈膝礼。
过了一个小时,大家因为我的功德,为我碰了十多次杯,我也因此喝醉了。我借口要去查看梅耶斯的状况,干脆地逃离了酒桌,跌跌撞撞地朝楼上梅耶斯睡的那间客房走去。我在走廊里停了下来,抓住围栏,让自己站稳。楼下传来嗡嗡的谈话声和笑声;参加宴会的人们仍然兴致勃勃,但是都分散成小群小群的人,站在门厅和客厅的镶花地板上。从这里看去,下面就像一个蜂巢,众人戴着毛茸茸的假发,穿着薄翼般的礼服,在六边形的地砖上来回走动,端着装满甘美的白兰地和黑啤酒的杯子,繁忙地发出嗡嗡声。
如果说詹米想要我去分散大家的注意力,我晕乎乎地心想,那么我所做的绝对是最好的。无论之前有什么事情会发生,都被这出闹剧抢先了一步。但是,那会是什么事情呢?能够被阻止多久?我摇头不再想这件事情,但是结果不怎么样。然后我走进房间去看我的病人了。
梅耶斯仍然睡得很香很沉,缓慢地长舒着气,吹动了上面的棉床帘。奴隶贝蒂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
“他还好,克莱尔夫人,”她低声说道,“用枪都打不醒他,我觉得。”
我不用检查他的心脏,他偏着头,我能看到他颈子侧边上那条粗大的血管,随着如锤子击打般缓慢、沉重的脉搏而跳动。我摸了摸他,感觉他的皮肤又凉又湿。没有发烧,也没有休克的迹象。他的整个巨大躯体流露着安宁和幸福。
“他怎么样?”如果我没有这么醉,我或许会被这个说话声惊吓到,但实际上,我只是摇摆着转过身去,看到詹米站在我的身后。
“他还好,用大炮都打不死他。就像你一样,无法毁灭。”我说,然后不自觉地依靠在他身上,双臂搂着他的腰,把通红的脸庞埋到他冰冷的亚麻衬衫里。
他亲吻我的头顶,把我在做手术时从发髻里落下来的几缕鬈发给捋了回去。“你做得不错,外乡人,”他对我耳语,“做得很好,美人。”
他身上散发着葡萄酒和蜡烛的气味,散发着草药和苏格兰高地羊毛制品的气味。我把双手往下滑动,感受着他臀部的曲线;他的臀部在短裙下面既光滑,又不受约束。他稍微移动身体,大腿短暂地碰了碰我的大腿。“你需要新鲜空气,外乡人——我们必须谈谈。你能暂时不管他吗?”
我看了看躺在床上鼾声如雷的梅耶斯。“可以的。只要贝蒂坐在旁边,确保他不在睡着时因呕吐被呛到就好,嗯?”我看了看贝蒂。我竟然会这样问,她显得很惊讶,却又顺从地点了点头。
“在草药园见。注意下楼的时候不要摔断脖子,好吗?”他抬起我的下巴,迅速但用力地亲吻了我,让我头晕目眩,既感觉到比之前清醒,又感到醉得比之前厉害。
(1)珀耳塞福涅(Persephone),希腊神话中得墨忒耳和宙斯的女儿,她被冥神哈得斯劫持但被其母所救,从此以后每年在人间过六个月,然后在地狱过六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