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龙颖 第3章
来天启的第一个月我搜集了很多情报,其中最重要的是关于我们的对手辰月的研究。
研究案例名为原映雪,据说是辰月教内仅次于教宗古伦俄的厉害角色。老爷子对此非常满意,因为教宗本人非常神秘,每天把自己关在高塔里思考神学问题,凡人根本无法接近,于是这位二号人物就成为现有可接近的最佳研究对象。说到这里我忍不住沾沾自喜,本人确实具有绝佳的运气,这位清心寡欲的辰月教长不知为何时常流连栖月湖,而且特别喜欢翻我的牌子,为调研工作的顺利展开提供了保障。
毫不夸口地说,天罗早期在天启的活动均需以我的系列报告为准绳,龙玄玑之名在天罗山堂风光一时。奇怪的是,龙颖对此竟然不置一词,既没有以伯乐姿态自居,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挖苦讽刺,仿佛彻底遗忘了我的存在。
仔细回想,除了寄来那瓶醉生梦死,离开山堂之后我就再也没有收到龙颖任何音信。也许他又找到了新的戏耍对象,这个念头让我如释重负,同时又觉得莫名怅惘,这大概就是人们常说的不可承受之轻。
关于原映雪的研究报告连篇累牍,都是日常接触得来的细节,总结起来却很简单:此人是一个接近于神的存在,不要试图理解他,也不要试图战胜他。他懂读心术,能知道任何人心中所想,又有秘术护体,凡俗兵器不能伤他分毫。最后一点我曾亲手验证:那天拿刀抹了他的脖子,结果只是让自己受到一顿白日见鬼的惊吓。后来我又尝试了几次,屡屡无功而返,最终不得不彻底放弃。有趣的是原映雪这个人的心胸特别开阔,我每天变着法儿杀他,他却从不记仇,还经常来找我听琴喝茶。有一天我问,你既然知道我是你的敌人,为什么不将我捉起来杀掉?他微微一笑,说玄玑姑娘弹得一手好琴,杀掉了还得重新找个地方喝茶,而且这里离天墟最近,其他地方都没这里方便。
听起来特别无稽?但我真的相信。龙老爷子竟也相信。他之所以相信是因为龙颖给他提交了另外一份关于辰月教义的研究报告,得出结论说这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邪教,越高深的教徒就越难以理喻,古伦俄和原映雪已经走火入魔,有了自我毁灭的倾向,所以才会放任天罗横行天启。
这个结论听起来实在荒谬,但除此之外似乎没有别的解释,于是龙老爷子在审时度势之后给我下了新的指令,对原映雪的关注暂时告一段落,毕竟我们天罗不是神学研究院,还是应当把精力投入在人与人之间的斗争上。
可惜我已经无法停止对原映雪的关注。
如果有这么一个倾世风雅的男人,天天与你一起喝茶听琴看星星,你难保不会跟我一样产生一些特殊情绪。外界盛传辰月那位超凡脱俗的教长终于动了凡心,与月栖湖新来的玄玑姑娘夜夜春宵。夜夜倒是真的,夜宵倒也是吃的,可是我们之间委实没有片刻春宵,晚上的时间一般都用来看星星。对于一个情窦初开的姑娘来说,这种浪漫简直无法抗拒。
最致命在于,我特别喜欢看星星。夏夜。蒲扇。流萤。睡前故事。我的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都和这件事有关,虽然那段记忆十分久远,中间隔着十年杀手生涯和一场瘟疫浩劫,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事。
到了龙家之后我就再也没看过星星。一个爱看星星的杀手,听起来有点不太吉利,就像一个喜欢种花的杀手,或者一个很会写小说的杀手,感觉会以一种非常温情或者悲情的方式送命。杀手是一种没有感情的工具,有了感情就会有破绽,有了破绽就会送命。
但我反正已经有了感情,也就不在乎多看两回星星,何况和原映雪一起观星非常有趣。玄天步象,皇极经天,圆极道……古往今来的星象学派均有涉猎。我废寝忘食,沉浸于七式联算和星轮演进之类的复杂算法中,兴致之高昂令所有人惊讶。原映雪很快发现我与旁人的不同,在占星问卜方面具有惊人的天赋。我虽向来自认各方面天资平庸,这一点上却不得不同意他的看法,因为我父亲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
越州周氏,隔代必出一名占星能者,你出生时星辉大盛,是以星辰玄玑为名。
圣王八年的夏天,我生平第一次为周玄玑的存在找到了证据。
我还第一次爱上了一个男人。
其实我并不了解究竟什么是爱,没有人教过我这件事。不过从“爱恨情仇”这个词看来,爱情和仇恨是一对反义词——仇恨这件事我倒是很有经验,它的同义词是龙颖。所以如果一个人和龙颖截然相反,应该就是一个可以去爱的对象。
我在纸上认真列了两栏,左栏写上原映雪,右栏写上龙颖。
和煦;冷漠。旷达;腹黑。温润;尖刻。真理;谎言。
果然统统都是反义词。我咬了咬笔杆,继续在右栏写:狡诈、善变、捉摸不透、恃强凌弱……越写越觉得自己精神可嘉,竟然与这样一个人朝夕相处了十年。
你对我倒很了解。
写得正高兴,冷不防被人将纸抽走,熟悉的声音凉凉响起。我猛一扭头,看见本该在千里之外的龙颖,顿时惊得面红耳赤。昨夜占星得了一句“有祸东来”,原来说的是这件事。我心下懊恼,盘算是否要像一个真正的谍报人员,将那张纸抢回来揉碎吃掉。思来想去,又联系到以往的斗争经验,决定还是暂时按兵不动,以免引来敌人更加疯狂的反扑。
敌人却没有反扑,只是将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连垂落耳畔的一根头发丝都不放过,颇有一种他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气魄,令人不寒而栗。
你在天启过得不错。
语气充满磨刀霍霍的意味,显然对我鲜活的气色十分不满。龙颖这个人委实是我命中克星,幸福指数永远与我背道而驰,总想将快乐建立在我的痛苦之上。我看着他青白的脸色,默默在心里往右栏添了一个词:性格扭曲。
在敌人强大的目光碾压之下,我颓然低下了头。以往对他腹诽也就罢了,如今落在纸面留下证据,只能自叹自作虐不可活。令人尴尬的是上面并肩写着原映雪的名字,有种心事昭然于天下的羞耻——当真被全天下人知道也罢,独独让龙颖看见,亲者痛而仇者快,着实令人不甘。
以我对龙颖的了解,他至少能想出三种方式寻我麻烦。最可怕莫过于上报山堂告我通敌。身首异处事小,万一被带回山堂严加管教,那可真真生不如死。我抿唇看着龙颖,心中做好了最坏打算——以我对他的深刻了解,他肯定不舍得赏我痛快一死。
龙颖却也抿唇看着我,迟迟没有开口,只是脸色越来越差。正当我不堪压力打算揭竿而起时,他突然轻轻一晃,软倒在我脚边。
暗红的血沿着梨花木地板缓缓蔓延。原来他脸色不佳原来并非因为气恼……
我守在床边,看着龙颖血色尽失的脸,陷入无限的困惑之中。
这个人怎么可能受伤?
我对龙颖再多腹诽,有一点却始终心服口服:他是龙家最强的杀手,没有之一。过去那些年,任何不可能的任务最后都会派到他头上,高速高效,救急救难,绝不拖泥带水。可以想见我跟他一起做事压力有多大,除了用自己的平庸衬托他的卓越,简直找不到其他存在价值。这样一个传说级的人物也会身受重伤,不由得令人好奇对手是谁。
薄被掀开,血腥之气扑面,疮药下的伤口糟糕至极。无比眼熟的一幕,很像我初次任务归来。
也是这样欲雪的天,窗外彤云低垂,映得世界白惨惨的残酷,残酷中又有一团触目惊心的红。我捂着腰腹的致命伤,缩在光线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勉强获得一些安全感,却不敢出去寻找伤药——杀手不忌讳失败身死,却忌讳伤后归来。血迹可能暴露行踪,在受伤的情况下返回山堂是格杀勿论的大忌。可我那时候年轻怯懦,像任何受伤的小兽,满心想着返回巢穴舔舐伤口。说起来有点讽刺,我能理解为“家”的地方,一个在香榧平原,当年被父亲一把火彻底烧毁,一个是龙家山堂,现在即将成为我的墓葬。
门外雪声窸窣,鲜血渐渐从伤口流失,我听着听着,整个人也像被雪掩埋。夜灯次第点亮,照不进我躲藏的暗角,但我摸得到满地粘稠,听得到点名的声音——这一晚是交任务的死期。所谓死期——非他死,即我死。
非常遗憾,看来今次是要我死。
我勉强支撑住身体,将自己藏在床帐背后。人声聚集在门前,一个清冷的声音叫出我的名字。
是龙颖。
我没有应答,他又叫了一次,径直推门进来,脚步停在缓缓蔓延的血洼前。这家伙鼻子比狗还灵,前天刚对我说对面山头那棵腊梅开了,现在满室血腥,必然知道我违背规矩,带伤逃回了山堂。
我绝望地抵住墙壁,因为失血过多而两耳轰鸣。龙颖一直低头不语,在血沾上脚尖之前突然转身,淡淡对门外说:
龙玄玑超时未归,任务失败。
那一次,因为龙颖临时放水,我在卒业式得了个倒数第一,却侥幸保住一条命。
我取出针线与烈酒,将灯挑到最亮,开始处理龙颖的伤口。整个过程程序标准,动作规范,就是有些手抖。
龙颖教给我的每一件事我都尽量做到最好,否则不足以在龙家立足,只有缝合伤口这件事,因为厌恶丝线拉扯皮肉的感觉,每每半途而废,所以我的大小伤口都是龙颖负责处理。然而就目前状况而言,无论叫醒他自力更生,还是放任他自生自灭,都显得不太人道。我虽然跟龙颖相互敌视,但常言道大爱无疆,遇到这种死生一线时刻还是应该互相帮扶,就像之前他对我做的一样,只望这个一贯整洁的人醒来后不要挑剔我针脚难看。
可是我越缝,手就越抖得厉害。龙颖不知被什么所伤,伤口溃到吃不住针线,撒了半瓶药粉也不见止血。眼见一床薄被染透,他的脸色变得瓷色一样白且脆弱,我伸出染血的手指摸他颈脉,已是微不可辨。突然间我意识到龙颖也是会死的,而且马上就会死去。这个认识像一件钝器将我击中,在颅腔留下模糊不清的回音。
龙颖也是会死的。
回音阵阵,让我产生如坠深渊的空茫。坠到半途,我从空茫中猛然惊醒,狠狠撬开他牙关,塞入了一粒荼蘼膏。
还是没有反应。
丝竹轻漫,湖上歌伶拧声细唱,月栖湖入了靡靡之夜。随时可能会有客人来翻牌子,我却顾不得打扫战场,定睛看着纹丝不动的龙颖。
此人果然无赖,做任何事都不讲道理,一切由他重新规定。他说这是天,那是地,我不是我自己。我挺傻,竟然信了。他又说既然千辛万苦活下来,就别再想死那么轻巧便利的事。我真傻,竟也信了。现在倒好,他轻巧便利地死了,徒留我一人独活,那么谁来教我其他的事?
我用力瞪他,有种买到假货投诉无门的悲愤。
牙根咬得酸涩,长串泪珠接连坠落。以前我不知自己如此痛恨奸商,竟会控制不住情绪,当着龙颖的面掉眼泪。不过反正他也已经死了,再也无从将我嘲弄……大概是死了,我不敢再摸他,也不敢看他的脸,转过身来独自坐在床边。周围明明是温暖干燥的冬日空气,我却恍惚回到盛夏的中白山,草木疯长的季节,每一个角落都充满蓬勃的生命力,我独坐一隅,正在失去与过往世界最后一丝联系。
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要做周玄玑,还是龙玄玑?
白衣公子倚在门边,不知何时到来,似一片雪花悄无声息飘临。我猛醒到这里不是中白山,也不是龙家山堂,是风声鹤唳的帝都天启。幸亏今晚来的客人是原映雪。我松了口气,默默起身放下了床帐,不愿让他看到如此血腥的场面。
龙颖是我所伤。
原映雪突然道。
我极惊讶,继而又觉得顺理成章。如果老爷子要派一个人去杀原映雪……如果世上有一个人能伤龙颖……
所以我也能将他救回。他接着说。或者,还有一个选择,回到那年夏天的中白山,即使你不肯吃荼蘼膏,龙颖也会救你出去,从此留在香榧平原,度过平凡的人生,当一辈子周玄玑。
原映雪缓步走到我面前,墨色双眼中浮游着迷离的银光。
你要怎么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