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龙颖 第4章

圣王八年的冬天,辰月教长原映雪连续翻了我一个月牌子,以至于开春后他不再频繁光顾,云心娘也不敢随便让我接客,明显将玄玑姑娘当成了映雪公子的私家物品,打算长期妥善保管。

我们在那一个月的主要活动其实还是看星星,目的却是为了留出清净的空问让龙颖休养生息。原映雪秘术高明,龙颖的内外伤迅速治愈,气色渐渐鲜润如常,好几次我都怀疑他已恢复神智,只是因为贪睡而继续昏迷不醒。

龙颖在清醒时自律撼严,过去那些年多虑而少眠,作息比长门僧人还要清苦,现在终于得到机会酣睡,便任性得不肯睁眼,给我和原映雪都添了不少麻烦。唯一好处是在名师的集中指导之下,我的占星功课突飞猛进,甚至学会了构造七式联算,能够卜得百年之后、千里之遥的情境。

由此,我对原映雪的了解也更深了一层,明白了为何他目光清明,全是看透。看得多了,自然就透了。世间本没有太多新鲜事物,一切都在轮回往复之中。可惜星象家无法自测,我始终不知如何走出自己的轮回。

当时我选择救活龙颖,即选择了继续做龙玄玑。原映雪对此有四字评语:

聪明、可惜。

前两个字我听懂了是在夸奖,大方笑纳。后两个字我没听懂,但也没有继续深究。

若能听懂原映雪每一句话,至少我也是个仙风道骨的辰月执守。没有哪个韶华正好的姑娘希望自己仙风道骨,所以我满足于一知半解,并坚信这份艨胧美有助于加深我的爱恋和崇拜。

在原映雪展示了他妙手回春的医术和以德报怨的胸怀之后,我义无反顾地加深了对他的痴迷,带着初次恋爱之人才有的飞蛾扑火的勇气。然而随着时间推移,我明显感觉到要让原映雪对我动心相当困难——只怕比让龙颖对我动心还要困难,毕竟我跟龙颖之间只存在夙怨的隔阂,跟原映雪之间则存在意识形态的鸿沟。

我想起近来某个畅销市井的话本,作者唐二公子在扉页直截了当告诫世人:

跨物种恋爱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其实这里还应该加上一句,凡人爱上了神祗也注定是没有好结果的,因为中间横亘了天人永隔的距离。

原映雪既然懂得读心,自然明白我的心意,每次面对我目光灼灼,却都假意没有看懂,或者笑得无可奈何。终于有一天我不能满足于看星星和做数学题,主动拉住他的手,厚颜无耻依偎到他怀中。

说是厚颜无耻,其实我未能继承龙颖耍无赖的家学,脸红手抖,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偷。幸亏原映雪没有任何过激反应,仿佛只是被一只猫跳上了膝盖,沉默了片刻,语气温和地问了我一个问题:

“你有没有想过,当初为什么选择当龙玄玑?”

在如此感性的时刻引入如此理性的话题,这位公子究竟是有多不解风情?

我叹了口气,老老实实摇了摇头。这个问题我当然尝试思考过,但我跟原映雪不一样,性格中缺少一点思辨和内省,遇到高深的问题就会绕道而行,每次做决定都只凭借直觉——我直觉要救龙颖,至于背后的逻辑关系,到现在我都还没有理清。

你是个聪明的姑娘,慢慢想,会发现很多有趣的东西。

原映雪拍拍我的背,径直起身离去。

隆冬深雪,我在漫天星子注视下独自思索,渐渐感到心慌意乱。我为人一向浮于表面,如同无根之萍来去自由,因为一旦深入水底,势必会在暗礁和湍流中磕得头破血流。可是闭上眼只会看不见,不等于不存在,答案就在那里,就藏在浮萍之末。

为什么选择当龙玄玑?因为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不卖后悔药。过去那十年,苦痛也好,欢乐也罢,都是我自己的经历,全盘否定它就等于全盘否定自己。有句话怎么说?那些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的,才是我们真正不知道的,可是我既然已经知道了一些,哪怕只是细枝末节,就无法再假装自己不知道。

我突然明白了原映雪那句“可惜”的含义。思考是神灵赐予人类的天赋,但若能永远无知下去,才是人类的福气。

可惜我早巳失去了那份福气。

我好像看见了不该看见的事。

久违的清冷声音,有些干涩,非常熟悉。我转过头看见半靠在床头的龙颖,莫名觉得这个场景特别顺理成章。他就应该在我向原映雪表白的时刻醒来,我就应该将一切最尴尬的时刻袒露在他面前——作为龙玄玑世界中不可或缺的部分,龙颖就应该符合这样的定义。

我看着只着单衣的龙颖,起身关好窗户,回到床边坐下。

以往我很少找龙颖倾谈。不过此时此刻,他刚从鬼门关返回,我刚在两个世界之间抉择完毕,好不容易回到同一个世界,也能视作难得的缘分。于是我打算跟他分享一下刚刚思考人生的收获,也许还能顺便签一份免战协议,毕竟这次是我自己选择当龙玄玑,不能再跟以前那样,把一切不如意归咎到他身上。

但龙颖之所以是龙颖,就在于他能随时随地挑战我的修养,摧毁我的心理建设。我刚和颜悦色坐下,就听他掀动薄唇说了句浑蛋透顶的话:

“我找到了杀掉原映雪的方法,希望你暂时没有用情太深。”

青春期结束之后我就再也没跟龙颖大动干戈过,但这句话听得我七窍生烟,恨不得直接一掌将他拍回昏迷状态。大概我目露凶光,泄露了内心所想,龙颖拧起浓眉不悦道:

“龙玄玑,你姓龙。他是个辰月。”

我实在无法接受这种狭隘言论,恶狠狠瞪回去,“你的命就是那个辰月救回来的,真有骨气你就别要这条命!”

此话一箭穿心,效果奇佳,眼看龙颖刚恢复的气色变得惨白如纸。我能理解这种不吃嗟来之食的优等生心理,却丝毫没有同情他的意思,继续道:

“龙颖,你以前教我礼义廉耻,盗亦有道。难道现在又打算教我恩将仇报,忘思负义?”

他径直沉默了下去。双唇抿成细线,刀刻一般犀利。久久,深吸了一日气说:

“突破原映雪秘术防御的方法,我这次不会上报山堂。但以老爷子的能耐,总有一天能想出别的办法。到时候,你选哪一边?”

我愕然与龙颖相望。也许是睡得太久,他的目光莫名润泽,含着一些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最近不知哪里的流年不利,我总要被迫做出艰难的抉择。但龙颖说得没错,之所以我现在还能积极配合龙家的行动,甚至偶尔自己动手,是因为我相信原映雪暂时性命无虞。但天罗不止有一个龙颖,迟早有一天我会被丢到人生的岔路口,选择是要爱情,还是其他。

多年后我时常回忆这一夜,总觉得龙颖的问题有些操之过急。在情窦初开的少女眼中,爱情可以凌驾于生命及其他一切。也许过几年问我答案就会不一样。即使答案一样,也许也不再是因为爱情。

但在当时,我的答案有目.只有一个,就像我当时的瞳仁一样黑白分明。

龙颖离开的那个午夜,天启城下了漫天漫地的大雪,隐约有点擎梁山凛冬的意思。我目送他的玄色衣裳消失在雪雾中,像是记忆褪了色又定了格,只剩下灰白的浮絮。

我很奇怪,为何眼前的一幕如此惨淡,过去的种种却都还鲜明。中白山绿意葳蕤的仲夏夜,少年在月下扬起唇角,说今后成为我的家人,跟我同姓,你愿不愿意?

他大概自己都不知道这句话有着怎样的魔力。

我们做了十年同姓家人,欢苦与共,终于走到了宴席散去的时刻。最后他听到我的答案,笑了一笑,说,好,从今往后你姓龙也好,姓周也好,都与我无关。原映雪的事我不会再过问,你的事,我也不会再过问。

雪下了整整一夜,天色将明时分,我伏在桌上昏昏睡去,醒来时却是丽日晴空,一碧万顷。中州平原毕竟不是擎梁深山,那么大的一场雪竟然在短短一上午迅速消融,露出一个洗得闪闪发亮的天启城,明黄的琉璃顶倒映在靛蓝的天空,像一个不真实的梦。

我看着桌上一摊湿,心说不知哪个山头吹来的雪化在了这里。

若已注定离别,便当彻底忘却——龙颖教我的最后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