祸斗
一
我是不会承认这个世界上有妖怪的,即使面前就有妖怪在戳我脑门。
这货指甲比慈禧还长,还在指甲上打了好几个金属环,眼影涂得像黑眼圈,不过他本来就够黑了也无所谓……哦,最重要的是,他足足有三米高,完全超越了吉尼斯身高纪录的保持者。我们办公室层高只有二米八,所以他必须弯腰进来,一进门就吓得我泼翻了茶水。我一边擦着桌子一边不爽。
即便他现在坐着,看起来也是具庞然大物,而且他在那边戳我脑袋的样子非常欠揍,有点儿像在抠脚丫。
我脊梁不正,一仰望就脖子疼,于是不打算理他,继续低头看报纸。
“咳咳,同志,能给我办个妖怪证吗?”
果然,又是个麻烦的家伙!对待这种家伙绝对不能输阵,所以我必须在气势上先压倒他,于是劈头盖脸就骂:“同志你脑袋不太好使是吧?”
“欸?”
看他目瞪口呆的样子,显然是被我的气场震慑到了,我决定再接再厉:“看清楚我们办公室的牌子没?妖怪鉴定科,以——奥——妖,个——无——爱——怪,妖怪你懂吗?新华字典翻过吗?你小学毕业没?”
“没……”
“盲流啊,那不能怪你,东西部发展不均衡,人民基本文化需求日益增长,文化教育事业却没能落到实处。不过你不用觉得难过,现在成人教育水平突飞猛进,要不我给你联络下隔壁再隔壁那幢楼的电大?”
他完全被我的官腔搞懵了,空洞的眼神透露出内心的茫然,半晌才回过神说:“不是,不是,我是妖怪。你看不出我是妖怪吗?奇怪啊……你这里不是官方机构吗?我想请你帮我鉴定下,然后发我一张妖怪证。”
我有些生气了,敢情我说了那么老半天他还没明白过来:“谁说你是妖怪了?你是人,好好照照镜子啊!真是奇了怪了,好好的人不当,偏要说自己是妖怪。”
他还跟我急了:“我真的是妖怪!”
我不理他:“马上要下班了,要找我的话明天请早,今天先回去吧。”
“怎么这样……”他看起来很伤心,执意不肯离去,就这么跟我拗着。
他的坐高也实在太高了,脑袋耷拉下来的时候,能把办公室里的日光灯全部遮住。于是我的办公桌上有了一大片的阴影,报纸上的字我一个都看不见。
我这人也是牛脾气,绝对不会认输的性子,索性收了报纸假寐,不就是拉锯战嘛,浪费时间这种事情我最会了。反正还有半个小时就下班了,到时候谁怕谁啊。
似乎见我铁了心不理他,他就在那边捂着脸哭。哎哟,我的妈呀!三米高的庞然大物,他居然大哭?喂,你眼影都快掉光了,现在和着泪水变成黑水滴下来了好不好啊?!
我受不了了,只好拿一张报名表给他填,面露嫌弃:“先填着吧,但鉴定的事还要等等,这种事情是要审核的,我们这里流程很复杂的。”
“嗯嗯。”他破涕而笑。
我见不得巨婴卖萌,默默地把头扭过去。
二
我叫壹七七。
名字听起来像个编号,但却是我的真名,上学的时候总被同学取笑名字像个囚犯。不过我倒不在意,考试的时候就知道我的名字有多好了,直接在名字的地方填个“177”就行了,能省一分钟答题,时间就是金钱,所以我省钱了。
现在,我是一名公务员,我们科平时对外一般宣称办公室二科,然后用小到不能小的字号在牌子下面加了“妖怪鉴定科”五个字,像是见不得人。
我们隶属民政局,在机关3号楼最高层的男厕所边上,全科室就两个人,一个科长,一个我。科长就在我入职那天露了个脸,握了下我的手说了句“以后辛苦了”,从此以后再没出现过。所以后勤二科就我一个人,不过不辛苦。
这个科室非常的清闲,几乎没有人光顾,跑错门的都比正式上门求鉴定的多。我每天有大把的时间看小说和报纸,相当惬意。唯一的缺憾就是我的科长年纪太轻,才三十多岁,霸着科长的职位又不出现,偏偏也没个人把他给开除了,看来我升迁的希望非常渺茫。悄悄说下,我曾经写过匿名信投诉科长不作为,但信转去信访办后就杳无音讯了,所以我深刻怀疑他有很大的背景。
当然,这个科也有麻烦事。
我曾经碰到过不少疯子,之前有一个女人,头上缠了十几朵喇叭花,说自己是百花仙子,能令百花齐开,还硬让我给她搬了几盆花来,蹲在那儿发功,一发发了半小时,花没开,她就说是这里风水不好,相约来年再战。
前几天我碰到的一个爷爷更邪门,说自己参悟到天机,被授命为天界使者,要来传达旨意,说到兴奋处就开始口吐白沫发起了羊癫疯。
我不止一次让门卫少放些奇奇怪怪的人进来,但成效都不大,主要原因是这个门卫好像也不太正常,眼神不好。
比如像现在,昨天那个三米高的家伙又被门卫放进来了。这一次,他佝偻着身躯走进来,两根黑黝黝的指甲里夹了一张薄薄的报名表,像是怕我看不见,小心翼翼地拎到我面前,晃荡。
我推开他的手,抽走报名表:“啧,别看我戴眼镜,但其实不近视……你叫……张桑桑?”什么乱七八糟的名字啊?
“是的。”他矮着头说,“我真的是妖怪,虽然现在没办法让你看到我的本体。”
我不想去接他的话。
我当然知道他是妖怪,不然世上哪里会有三米高的人,早该被拖去研究了。
是的,这个世上的确存在许多妖怪,“妖怪鉴定科”这个科室当然不是为了搞笑才存在的,只是我不能随便承认。
我的右眼可以看见妖怪的本体,所以打从一开始,我看见的就是正常人类看不到的张桑桑的本体。他身长三米,通体黑肤,类犬,身前有利爪,说话的时候舌头会因为太长而收不回去,害我视线老离不开他的嘴,但如果从张桑桑的角度来看,大概会觉得我在翻白眼。
按照我的经验来看,张桑桑应该是一条未成年的祸斗,大约百岁左右的年纪,太年轻了,他的人类实体估计还是个青涩少年。
这时候我就萌生了看一看他的人类实体的想法,于是我脱下遮住左眼的特质眼镜,这样就能同时看见他两个状态并存的样子,当然,本体会以半透明的形态出现。
不过妖怪本体和实体的模样差别极大,所以我需要一点儿时间才能把眼睛的模式切换过来,就像是突然进入黑夜的时候,眼睛不能马上适应一样。
我揉了揉眼睛。
……救命,早知道就不摘眼镜了。
张桑桑同学可能是被我昨天的冷淡给搞怕了,觉得自己还不够吓人,特意在自己脸上画了比昨天更重的眼影,脸上抹得乱七八糟,耳环鼻环舌环……喂!门卫搞什么啊?到底是怎么把这人放进来的啊?
尽管如此,我还是不能承认他是妖怪。
我重新戴上眼镜,点点头说:“报名表我收着了,你回去吧。”
张桑桑本体的舌头又伸出来了,看起来更加滑稽,不过他却是十分愤怒:“为什么你总是敷衍我?你是不是不相信我的话?都说了我是妖怪!快把妖怪证给我!”
我往后退了一步,高喝道:“怎么?还打算打人了啊?”
“……不是。”即便是一百多岁的祸斗,他依然还是个孩子,气焰立刻消下去不少,“我只是需要妖怪证。”
真是死心眼!
我瞪他:“审批也是需要时间的,你再回去想想清楚,少在这里影响我工作。”
他不再说话,却也不肯走。
我翻了十分钟的书,他依然没有走,始终用黑漆漆的眼睛看我。祸斗和狗很像,眼珠子特别大,瞪人也算是强项,让我如坐针毡,十分难受。
我有些受不了,把书一合,问他:“张桑桑,你知不知道得到我的鉴定意味着什么?”
他想也不想,就道:“意味着我可以在神州结界内使用妖力。”
神州结界,是笼罩在我们这片大陆上方的守护结界。
从古至今,人类与妖怪的争斗始终没有停歇过,当然不是摆在台面上的,但双方势力相差不大,也总算维持在一个平衡的水平。但千禧年之时,国内的妖怪数量达到了顶峰,动乱连连,妖怪甚至放言要在那年的七月强行打开两界之门,令两界从此畅通无阻,一改人间以人为上的局面。
那时,国内一向不和的东方派天师和西方派驱魔第一次联手一致对敌,与妖怪激战连连,双方都伤亡惨重,人类更是节节败退。
眼看两界之门就要打开,崇尚骑士精神的驱魔率先赴死,他们以血肉之躯配合十字驱魔术,将百米长的两界之门死死封住,一个战死,另一个立刻顶上,短短一周就死伤近百。尽管如此,依然抵挡不住妖怪的攻势。
最后,一位年迈的天师苦叹一声,道了一声“愿天佑中华”。
他做了一个可能是天师历史上最惨烈的决定。在驱魔赴死封门的同时,天师九姓大族整整三百六十五位天师,历时三天,以身祭法,鲜血染红了祭坛,也成就了神州结界。
自此,泱泱中华,再无妖怪能在结界中使出丝毫妖力,一旦进入,就只能以人类实体为形。
三
“的确,有了妖怪证就可以在神州结界里使用妖力。”我顿了顿,看向他铜铃大的眼睛,“但你知道,有得必有失,有索取必有义务吧?你得到妖怪证的同时,也会失去自由,而且远比你想象的要痛苦很多,你想想清楚再跟我说。”
尽管有了神州结界,但结界并不完美,仍有一些海拔过高或者过远的领土暴露在结界以外,那里依然会有妖怪进犯。而天师和驱魔的血脉近乎枯竭,青黄不接。所以国安部特设一个不为外人所知的十八局,专门培养了一批驯妖师,他们会将得到了妖怪证的妖怪进行驯化和调教,最后作为战力送上战场与妖怪战斗,这种契约是终身制的,说得不好听些,就是永生不得翻身。那对妖怪来说,是相当残忍的结局。
我原本以为,张桑桑会有些意外的。没想到他却是一瞬不瞬地凝视我:“我当然知道,领了妖怪证,就会被驯服成人类的一条走狗。”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我没有再说下去,因为他的眼神里透着执著。
我霎时间明白了,无论我如何劝解或者阻止他,他都不会改变主意了。
我皱眉道:“你果然是脑袋不好使。”
“拜托了,我可以给你钱。”他双手合十,做了个恳求的动作,这个动作在妖界,是要比下跪更为尊重的动作。
“不要贿赂我,这里有监控的,真想给我钱就塞我家邮箱里。”
“好。”张桑桑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你脑袋真有坑啊?我是开玩笑的。”我拿起他的报名表,复印了一份,在复印件下方名为“鉴定科意见”的一览里,写下了“同意”二字,然后在右下方印上了妖怪鉴定科鲜红的图章。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在颤抖。
我佯装镇定,抬起头问他:“真的不再考虑一下吗?”
张桑桑笑了,舌头又从口腔里掉出来,整个塌在下巴右边:“谢谢你,刚才我错怪你了,你是一个好人。”
“不许发我好人卡。”我将报名表递给他,“国定路88号,你可以带上报名表和两张免冠一寸近照去那边领证了。”他转身就要走。
我忽然感觉喉咙里有些发痒,终于忍不住又附上一句:“到那边之后不用急着领证,仔细听一下说明,如果你中途后悔了,随时可以要求停止的。”
“好的。”
张桑桑飞也似的跑出去,我看见他的本体始终弯着腰,有些想笑,却是笑不出来。
下午我接到了林志生的电话。
林志生是妖怪方向的研究医师,目前就职于国安十八局,也就是那个传说中专职驯妖师的部队。
他来跟我对接了资料,那份档案被编号为0729号,学名为祸斗,姓名是张桑桑。
张桑桑果然还是没有听我的话,听说他火急火燎地冲进去,就连林志生的手术讲解都忽略了,直接躺上了手术台。
领妖怪证的过程是相当痛苦的。没有任何麻醉,用手术刀剖开妖怪的身体,在表皮下植入可以稀释结界力量的新型材料,最后在妖怪的元神上镶嵌上用以控制它们的小型炸药。一旦妖怪违反命令,炸药就会被无情地引爆,然后元神尽毁,灰飞烟灭。
我不忍心听到这种话,觉得很不舒服。
林志生应该不是个迟钝的人,不知道为何听不出来我的难受,还调侃说我找到个极品的妖怪。他使劲称赞张桑桑不简单,那么惨烈的手术,寻常妖怪大都会发狂反抗,而他却只是抓着扶栏低吼了几声,根本不像是个未成年妖怪。
我忍无可忍,对林志生说我很困。
林志生问我:“你是在难过吗?”
我噤声,不敢说话。
林志生果然生气了:“我说壹七七你脑袋是不是被门夹了,还是你在办公室里闲太久忘记战场是什么样子了,居然有这个闲心为妖怪伤心。你要是感情太充沛,我不介意帮你泯灭下人性,明天我就代你写份申请书要求去珠穆朗玛参战!相信上面那些一直看好你的头头立马就会批准,而且特许一天之内就把该死的流程给全走完!”
“啪嗒”一声巨响,是他把电话给挂了。
我知道这种情绪是不应该的,上头也曾经找我谈过话,让我尽量把工作重心放在该放的位置,要是实在管不住心思,找个对象早点儿结婚也是好的。言下之意是让我放聪明一些。毕竟妖怪不值得同情,它们杀人如麻,为祸人间。
我懂,我当然懂。
可是鬼使神差地,我还是拿出了张桑桑的资料,说真的,他不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莫名其妙来要证的妖怪,却是最急切的一个。
总之,我有些在意。
四
我按照张桑桑报名表上填写的地址,找到了他家。市中心的棚户,就是俗称的“城中村”,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房子的外面粉饰得很是美观,但走进过道,就发现内里的木板楼梯已经彻底老化,踩上去会“吱呀吱呀”地响。
我对着号码一间间地找,一直走到最后一间,才是他的家。门上甚至没装门铃,我敲了敲,结果门自己打开了,没锁。直接进去总是不太礼貌,我开口问道:“有人吗?”
耳边有些炙热的气息,我一回头,就见张桑桑站在我身后,本体的眼眸睁得老大,一脸紧张的模样。
我打量他:“干什么?打算杀人灭口?”
他一见是我,指甲慢慢放下:“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小偷。”
已经解除了结界限制的妖怪,要对付一个人类易如反掌,并不需要那么紧张,我的视线落到了屋内:“少骗人了,根本是在心虚,房间里一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张桑桑果然还是个未成年,心事一点儿都藏不住,紧张得不行。祸斗属火性,天性易热,他的鼻尖都冒出汗来了。
我没戴眼镜,所以看得见他的实体,今天他正常多了,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东西,长相秀气,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
“怎么了?”里间的房门打开,一个皮肤白皙、或者说是惨白的少女依着门框,声音显得有些虚弱。
我仔细打量了一番,是个普通人类。
张桑桑慌忙指着我解释道:“上、上司!”
少女偏头:“欸?你们便利店的店长?我记得是个男的啊?”
张桑桑舌头都快打结了,绕了半天说不出句完整的话来。
这倒霉孩子,撒个谎都那么费劲,我只好站出来圆场:“我是总部的,不是快过年了吗?来慰问下员工。”
余光瞄到张桑桑好像长吁一口气,我算是领悟了。
反正今天我是做了回闪闪发亮的电灯泡,于是明知故问道:“啊……我……是不是打扰到什么啦?”
果不其然,张桑桑的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走的时候,他送我到底下,一路无话。
我道别,走到路边,结果他也跟着我走,像是背后灵。我只好回过头,张桑桑就在那儿支支吾吾:“能……不向上头报告这件事吗?”
“本来也没打算往上报告。”我用鄙视的眼神瞅他,“但你好自为之,你是一妖怪,人还是一如花似玉的小姑娘,少祸害人家,别让人太当真了。”
张桑桑的眼神忽然就黯淡了下来。
他问我有没有时间,听一下他的故事。
五
张桑桑是出生在人间的,父母一生下他就回了妖怪界,只留他一个人自生自灭。妖怪与人类不同,他们并不哺育孩子,信奉适者生存。
祸斗在五十岁前实体都变不成人形,样子看起来就和普通的狗没什么区别。
他作为狗,在人间流浪数年,早已经习惯这样的生活,每天去一个新的地方,只要不去招惹那些凶悍的妖怪,世间万物的灵气足够他吸收的。
他本以为自己会一直这样生活下去的,只是十年零八个月后,发生了一些小意外。
那日,他与往日一般在街上漫步,忽然被一个华服少女拦住,少女眼眶含泪,第一句话就是:“呜,好脏的狗。”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人类说话,说实话,他还不是很能理解人类的语言,反应慢半拍。他还在发愣,少女已经在小贩那里买了肉包子,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垫着,唤他来吃。
他是妖怪,自然不吃包子,他与少女两两对视。
少女以为是他胆小,于是撕开包子,一丝丝地放到他嘴边。
虽然不太明白,但面前的少女似乎没有敌意,盛情难却,张桑桑只得勉强张嘴含了一丝。结果少女就抱着膝盖看他吃,一看就是大半天,大有不看他吃完不走的趋势,让生性敦厚的张桑桑好生为难。
当张桑桑勉强咽下最后一块包子皮,以为可以走的时候,少女竟不顾他的挣扎,将他强行抱回了家。
收养他的少女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叫张月芬,在家里排行第二,总是穿着洋气的改良旗袍,头发好好地垂在一侧,知书达理,却性子刚强。
一进门她就说:“姓肯定得跟我,名字就叫桑桑好啦,因为我房间门口有两棵桑树。”
就这样,他成了张桑桑。
“好了,桑桑,从此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
没有管他到底有没有同意,张月芬这样说着,一把将张桑桑无情地摁在了浴桶里,祸斗天生畏水,他哀鸣一声,晕倒过去。
当然,除此之外,张月芬是个非常好的主人。
她总是喜欢喂张桑桑,也不管他爱不爱吃,而且一定要坚持看着他吃完才肯走。
她也很爱对张桑桑说话,姿势一般选择双手抱住他,但很快会嫌弃他重,将他放到边上不许他跑开。而话题就更加多了,比如她不喜欢家里给她安排的那个军官未婚夫,看起来很凶。又比如她想出去见见世面,想和姐姐一样出去留学,可是妈妈一直不让,说总要留一个女儿在身边。
张桑桑很不争气,迅速适应了家犬的生活,大多数时候都蜷着听张月芬说话,偶尔懒洋洋地抬抬眼皮子,又趴下睡过去。
一晃,少女要嫁人了,她舍不得张桑桑,不顾家人的反对,拗着性子坚持要把他也一同带去。出嫁前一晚,张月芬抱着张桑桑说自己不想嫁,她的人生还有那么长,为什么那么早就要被规划好,她不甘心。
后来,她嫁的那位军官官运亨通,节节升迁,之后又娶了好几房姨太太,她是最不受宠的一个,因为久未有孕,所以空有正室的名分,却没有正室的威风。
她过得不开心,每天牵着极不情愿的张桑桑在院子里遛弯,一圈又一圈,直到张桑桑指甲抓地不肯再走。有时候她会要他爬树,看着他攀着树干为难得不了的样子,她就会笑起来。哦对,她笑起来眉眼弯弯,真的很好看。
后来,张桑桑也会自己爬树,为的就是看她笑一笑。
可十年后的一天,她忽然就倒了下来,再也遛不动张桑桑,再也看不到张桑桑爬树的样子了。
张月芬得了重病,肺结核,病情来势汹汹,大夫说她是郁郁寡欢,忧结于心,怕是不怎么好治,而且这病会传染,一定要隔离治疗。军官丈夫很干脆地放弃了治疗,写下一纸休书,说是明日就将她送回娘家。
半夜里,张月芬一个人在床上痛哭出声。
这是张桑桑第一次见她哭。
张桑桑跳上床,伏在她身边。张月芬抱着他,眼泪不断往下落,她说,她在出嫁的那两天,见丈夫一身的好骑术,英姿白马,那一瞬就彻底爱上了丈夫。丈夫不喜欢她那强势的娘家,只是想仰仗她父亲的财力为自己的仕途铺路,所以在利用完后一脚将她踢到了一边,再不理会。她也试图想要争取一下,听别的姨太太说他最近腿脚不爽利,连外国大夫都看不好。她就偷偷地跑出去,特地去了外人说的很神的郎中那里求偏方,连着求了几天才求到,结果药还没有煎,她就病倒了。
张月芬摇着头,说她等了十年,最后等到的却是这张休书。她哭着哭着,大声咳嗽,几乎喘不过气。
张桑桑像是疯了一样,冲出房门狠狠地咬住军官的腿,军官死命踹他也不松口,后来是军官的手下开了枪,一枪正对张桑桑的脑袋。
他那时已有二十二岁,祸斗的妖力已然继承,他一口吞下了子弹,之后便喷出熊熊大火来。
这是他第一次使出妖力,不知道如何控制,那把火点燃了房子,烧了整整一天一夜,家里的所有人都逃了出来,单单除开张月芬。
张桑桑奔上楼,跳到床上,咬着她的衣角要拖她。可她却摸了摸他的耳朵,称赞他乖,还说她早已放弃了生念,并不愿意忍受病痛煎熬慢慢等死,还不如一把火烧死来得干净。她一边说一边从枕头底下拿出她亲手制的狗食系在他脖子上,指指门口让他快逃。
“对不起,桑桑,以后不能喂你了。”张月芬又哭了。
张桑桑无论如何都扯不动张月芬,他仰天嘶吼,想要变作人形,可这对于一只二十二岁的祸斗来说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吼声在火光冲天的屋子里回荡。
祸斗不畏火,他不愿离开,一直陪在张月芬的身边,不断地吞噬着快要烧到屋内的大火,以为这样就能挽救张月芬的性命。可她却被大火带来的浓烟呛住,痛苦地咳嗽起来,张桑桑心急如焚,却无力帮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渐渐地、渐渐地停止了挣扎。
张桑桑呆住了,舔舔、戳戳,依然没有反应。怎么办才好?怎么办才好?
昔日的少女像是睡着了一样,只是没有了呼吸。
她不会再用奇怪的调子喊他“桑桑”,不会再看着他吃那些奇怪的狗食,不会把他摁在浴桶里洗澡,也不会……再用怀抱来温暖他。
时间溜走,八十年过去了,张桑桑早已拥有了人形的实体。长长的时光里,他在各个地方游历,从东方到西方,自极南到极北,最后还是回到了这里。
他想去张月芬的墓地前看一看,太久没有回来,他不认识路,想要逮一个人问问。刚要开口,却没有声音发出来,这才想起,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他走了几条街,忽然在街角看见一个蹲在路边的小姑娘,手里拿着肉包子,撕成一丝丝,仔仔细细地喂着流浪狗。
没来由的,他就开了口:“你好……”
被他叫住的小姑娘回过头,张桑桑呆住了,忽然就落下泪来。
——八十年,我又见到你了。
小姑娘在这一世也姓张,单字一个颜,但却是贫困潦倒,父母离异,母亲在纺织厂当工人,工作辛苦,收入却微薄,几乎负担不起女儿的学费。
张桑桑想了许多办法接近她,最后就租下了她隔壁的房间,每天得空就串门,帮着张颜干些家务活儿,洗碗、洗衣甚至是倒马桶。
小姑娘过意不去,总问他为什么这样帮她。
一开始,张桑桑说是邻居一场,再后来这个理由也站不住脚了,他就说张颜长得跟他妹妹特别像,说着说着眼眶就红了。
小姑娘相信了,留着眼泪说愿意做他一辈子的妹妹。
张桑桑没有接话。
本来,他以为可以守着小姑娘一辈子的,就算是看着她再做一次新娘、成为一个母亲也无所谓,只要小姑娘可以笑给他看就好了。
如果嫁得远了,他就再租到离她近一些的地方,然后设计好在路上巧遇的桥段,之后又可以光明正大地以哥哥的身份呆在她身边。
原本都这样打算好了,谁知道有一天小姑娘忽然握不住笔了,手里的圆珠笔拿起来又掉下,拿起来又掉下,怎么都使不上力。她正高三,是最最重要的一年,是可以决定她一生命运的一年。她急得不得了,站起来冲出门外,哭着敲响张桑桑的门。
“桑桑,我为什么拿不起笔啊?为什么啊?”小姑娘的眼泪一直往下掉,张桑桑扶着她,颤抖。
医院去了一次又一次,最后的宣判是瞒着小姑娘的。重症肌无力,这五个字让小姑娘的母亲几乎晕倒。
小姑娘很快休学了,她并不知道病情,只知道自己没有办法高考了,忽然变得自闭起来。她不肯出门,在床上摆满了各种形状各种大小的东西,每天试试自己还能拿得起几样东西。再后来,她连走路都有些不稳了,走几步就会摔跤。
她问张桑桑:“我是不是快死了?”
张桑桑打她头:“不会的,当然不会的。”
小姑娘苦笑说:“我知道我的病是不会好了,我看过韩剧,我这是小脑萎缩,先是拿不起东西,然后走不了路,之后我会说不出话,最后就会连呼吸都没有了。”说完之后,她又抬起头,费力地拉住张桑桑的手说道,“桑桑,等我死了以后,你可千万要找个漂亮女朋友,不能比我难看啊,真的,要特别特别好的那种,白富美,心地好,不会欺负你的那种。然后你们要好好地过一辈子,好好地结婚、生小孩,嗯,最好是男孩,我喜欢男孩,男孩如果像你就更好了。”
她低下头,泪水滴在张桑桑的手上:“但是……能不能……在我死了以后再找呢?我怕我会吃醋……对不起,对不起……我知道我真的有点儿自私……谁要做你妹妹啊……”
张桑桑答应了:“我不找,以后也不找。”
小姑娘不同意:“不行,你必须得找,你得答应我啊,哎,你这人说话不算数,你得发誓等我死了以后一定找个白富美女朋友。”
张桑桑拗不过她,发了誓,只是誓约与小姑娘说的不一样。
“我会治好你的,不惜一切代价。”他信誓旦旦。
我呼吸一窒:“所以你要妖怪证,为的就是给她续命?”
张桑桑目光灼灼:“我不能再失去她了。”
末了,他又问我:“她不知道我是妖怪,能不能……替我保密?”
六
林志生后来告诉我件奇事。
尽管是未成年,张桑桑第一次的妖力评测结果却是“三级甲等”,这个成绩足够让他直接编入充当先锋的一团,可是后来每次评测,他的妖力都会往下掉一个档次。
林志生说这句话的时候表情特别欠揍:“你说他到底做了什么?”
身为十八局的顶级医生,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张桑桑做了什么,连我都知道,妖力下滑就意味着私放妖力。虽然并没有明确地限制这些被驯化的妖怪在平时使用妖力,但有一点是很明确的,就是绝对不能对人类使用。
我装傻,多次转移话题未果。
林志生又怒:“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壹七七,帮我带话给张桑桑,让他少打擦边球。”
我又哼哼两句,坚决不正面回答。
续命当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违背三界轮回的事总是要付出代价的,一等的妖力换一年的寿命,绝对不是什么合算的交易。
可张桑桑那么坚持做的事情,我又怎么忍心去阻止?
几个月后,珠穆朗玛战场进入白热化。
之前一团已在那里奋战了一个月,这一次,国安十八局下了死命令,一周之内一定要得到胜利的消息,于是将新收编的七团作为后援派了去,这其中,也包括了张桑桑。
我那时被派去公差,去湖北鉴定妖怪,当我回来得到这个讯息的时候,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事情了。
听说他英勇无比,喷出的火焰令敌人避如蛇蝎。
跟我说这些事情的人自然还是林志生,他像是上了瘾,每过几天都要从战线后方的医疗营地长途跋涉到半山腰通了电话的旅客休息站给我来个长途电话,汇报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我让他不要再给我打来。
他就笑我太天真,还领悟不了战争的残酷。
已经过了三个月,比预期的一周时限超出了那么久,可胜利的消息始终没有到来。上头已经不再提及“胜利”两个字,只是换成了“尽快结束”四个字。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为什么这一场仗迟迟结束不了。妖界派出的,竟是四大凶兽之一的梼杌。
四大凶兽,从古至今,扼杀无数人类性命的四凶。千禧年之战,妖界正是派出了四凶中的饕餮与穷奇,就大伤了人类元气,使得天师与驱魔的血脉至今未有复苏的迹象。
我几乎已经可以预见到之后的事情。
这一次,不用林志生说,我自己就打了申请去珠穆朗玛战场的报告,翌日这份报告被打回,静静地躺在我的办公桌上,上面用黑笔写了“不予批准”四字。
林志生连夜打电话给我,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壹七七,想送死也轮不到你,把你的狗命好好留下,搞清楚你自己的使命!”
七
最后,我的预感还是成了真。
国安三处抵挡不住梼杌的攻势,命令一团这支精英队伍迅速撤回神州结界待命,而断后的任务则交给了七团。很明显,他们抛弃了七团。
我再也坐不住,这一次没有打报告,拿了早几年上头就发下的全套登山装,直接订了飞拉萨的机票。下了飞机后,搭了个登山团的顺风车,费了好大劲才到了山脚下,一看那高耸入云的山峰我就有些发晕。
跟着那伙登山的大学生走了一天的路,我觉得我好像把一生的力气都耗完了,我精疲力竭地坐在一块山石边上,坚决地和他们道别,决定自己再休息一个小时。
事情就是那么巧,我竟然等到了正向下撤离的一团,一大群不带任何登山装备的人在山上是很惹眼的,当然,如果所有游客都可以看到我右眼所看到的这群妖怪的本体,大概会更加有趣。
而林志生也在队伍里面。他跟我打了个招呼,然后走到我面前,狠狠甩了我一个耳光,扇得我眼冒金星。
这家伙总是这样,不留任何情面,痛快地骂我:“嫌自己命太长?”
“还好。”我只敢对他笑,“你再不学会怜香惜玉,绝对会打一辈子光棍。”
他拽着我要我回去,我就打滚赖在地上不肯走,我说你有本事就把我从这里推下去。
林志生到底是倔不过我,最后让飞翔最快的鬼车送我上了大约海拔6000米的地方,那里是神州结界所覆盖的最后界限,同时建立着临时的医疗站。
我在医疗站里看到了许多受伤的妖怪,有些折了翼,有些伤了爪子,有些……我实在不忍心描述。
林志生教了我一些简单的包扎术,我笨手笨脚,有时候还会弄痛妖怪,可是它们都不计较,只让我说些好笑的事情乐乐,有时候还强迫我唱歌,然后又嫌弃我唱得难听。
又是两周过去,七团还是没有回来,连一点消息都没有。而一团向上级请示去珠穆朗玛战场勘察情况的报告,却始终没有批下来,一再地追问,都只说再等等。
我整天整天地站在结界的界限,向着山顶的方向看。我在想,此刻的张桑桑是不是也在往下看呢,毕竟,他还有一份牵挂在十万八千里外的城中村里。
当天晚上,七团一只受伤颇重的英招突破了结界,飞了回来,而我们也终于得到了结界上面的战报。不知算不算得上好消息。
七团苦战数日,终于弄瞎了梼杌的眼睛,令它撤回了妖界,但它最后的一波妖吼,将七团众妖全灭。只有原本预备在背后偷袭它的英招逃过了一劫。
八
张桑桑终于还是没能回来。
我随一团一同打扫战场,七团的妖怪足足有四十八只,加上两名带团的驯妖师,地上躺了四十九具尸体,因为没有结界,妖怪都现出了本体,显得有些狼狈。
默哀三分钟后,我把他们的眼睛挨个合上。
张桑桑在最远的地方,漆黑的身体上满是伤痕,支离破碎。
唯一幸免于难的英招叹着气说:“张桑桑真是可惜,每次他都冲在第一个,这一次也是,梼杌的眼睛就是他挖出来的。”
“真是英勇!”林志生向他敬了个军礼。
“那时候,我们都劝他不要那么拼命,对方毕竟是梼杌,可他就是不听。”英招有些哽咽。
我走得近一些,看见张桑桑的眼睛睁大如铜铃,指甲还死死地护住了胸口。我往那个方向掏了掏,发现是一个碎花的布袋子,上面有精细的刺绣,是“狗食”两个字。眼泪忽然无法抑制地喷涌而出,再也不能停止下来。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冲在第一个,也知道为什么你要不惜一切地挖下梼杌的眼睛。
那是因为,梼杌的眼睛,是能维持妖力的神器,是能为张颜续命的宝贝。而这件神器一旦得到,按照规定,将会奖励给七团最勇猛的战士。
我又想起最后一次,张桑桑忽然拉住我,对我说的请求。
他说:“她不知道我是妖怪,能不能……替我保密?”
之后其实还有一句,只是我刻意没有去记。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请你告诉她我出国赚钱去了,等我赚够了,一定会回去找她的。”
那个时候,他脸上微红,傻笑:“我是认真的,就算我死了,来世也会来找她的。”
而此刻,我看着躺在地上的张桑桑无论如何都闭不上的黑眼睛,捂住嘴巴,眼泪一直一直往下掉。
我叫壹七七,一名妖怪鉴定科的普通科员。
在壮烈牺牲的那九大天师姓氏中,也有我的“壹”姓。
包括我的生身父母以及我所有叫得出名字的亲人都在那一场历史上最为浩大的结界战争中,献出了自己宝贵的生命。而我,则是“壹”姓的第七十七个族人,也是最后一个族人。
我应该是最有理由痛恨妖怪的人。
但很奇怪,我却完全没有办法恨起来。
因为还有像张桑桑这样的笨蛋妖怪存在。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无数的妖怪,但我绝对不会轻易承认,这就是我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