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讹兽

我既为你而生,亦当为你而死。

有一个同事姓方,致力于关心本单位大龄青年的婚姻状况,六年成功牵线十八对,人送外号“拉郎配方大师”。

某日,她的目光忽然落在了单身至今的十八局军医的脑门上,遂拦住他:“林志生啊,我看你三两头往壹七七这里跑,是喜欢她吧?”

林志生回过头,没有一秒犹豫:“哈哈哈,方大师您别笑了,她性子那么糙,我要是喜欢她不就跟同性恋没区别了嘛。”

“真不喜欢啊?”

“对,一点儿都不喜欢,不骗您。”

林志生居然迟到了,原因是早上的饼干烤过了头,硬了一点点,而且洒在上面的巧克力碎片融化的程度太过,造型有点像黑暗料理。虽然不想承认自己是一个完美主义者,但他对料理的执著连自己都觉得挺病态的。

坚持重做的结果就是迟到,这也就算了,哪知道刚溜进单位大门就见直属领导王主任幽幽地走过来,笑得很凉:“哟,今个儿有事来晚了啊?”

林志生面上不变,但内心已如滚水一样烧得烟雾缭绕。王主任,国安十八局难得的女领导,绰号考勤女城管,视考勤如初恋,曾有过为了杜绝代刷考勤卡的情况连续两个月站在单位门口记录所有人上下班时间的记录。

这个月的全勤奖,算是毁了。

林志生沉着脸拉开办公室的门,愣了三秒,立刻又关上了。

一定是打开的方式不对,不然怎么会看见一个少年正连着盆子啃自己偷偷种在阳台上的青菜呢?

再打开门,少年已经凑到了门口,像是咬苹果一样啃了一大口青菜,眼睛大得离谱,右手则放在耳边做了个招呼的动作:“林大夫,现在是九点十四分,你好像迟到了,但你放心好了,我是绝对不会和你们王主任告密的。”

林志生皱眉:“你谁?”

少年用沾满绿色汁液的手从口袋里抽出一张白纸,摊开,举起:“我是个妖怪,月兔你知道吧?你叫我月月或者兔兔都行,民政局那妖怪鉴定师壹七七让我来这里做个鉴定手术,是立等可取,现在我们可以去做了吗?”

“噢——”林志生拉长了音,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笑笑补了句,“不干。”

月兔也不惊讶,立刻:“那我找你们领导去。”

“我不怕。”

“那我求求你。”

“也没门。”

月兔眨巴眨巴眼:“你怎么好像看我不太顺眼啊?”

“不是不太顺眼,”林志生冷哼一声,“是非常不顺眼。你大概不知道我脾气,我这人就喜欢锱铢必较,你敢打我报告,还驴我,我当然敢玩你。”

听到这话,月兔三两下把手里的青菜全部塞进了嘴里,嚼得特别来劲,咽下去之后嬉皮笑脸地:“哎呀,你怎么知道我刚才骗你了?”

林志生气定神闲地绕过月兔,嘴里:“我看见王主任嘴角还留着鸡蛋灌饼的甜面酱没擦干净,好歹是个女领导,好面子,这么不顾形象冲出来逮我迟到,你没人打我报告谁信?”

月兔立刻反驳:“那也不能证明是我打的报告啊,你有证据吗?”

林志生点点头:“是啊,我也没一定是你打的报告啊,所以我就套套你的话,要是你肯实话,我立刻给你做手术,只要十分钟。”

月兔嘿嘿一笑,立刻承认了错误:“林大夫,我保证我以后不打你报告也不骗人了,你给我做手术吧。”

林志生弯下腰,从沙发底下拉出已经被啃得一塌糊涂的一捧用塑料纸包着的猴头菇,顿时脑门上青筋暴跳,了句:“门儿都没有。”

“为什么……我们不是好了吗?”

“因为我也喜欢骗人,林大夫不在,我是他助手。”

“……”

十分钟后,国定路88号传来阵阵哀号。

“林大夫你开开门啊我错了我不知道你种那菇用了三个月也不知道那青菜是你去跟隔壁科学院讨了很久的新品种怪不得我呢怎么这青菜咯嘣脆甜得跟西瓜似的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林大夫开门啊开门啊求求您开下门啊。”

林志生充耳不闻,迅速在搜索栏里打了一排字——“猴头菇菌须断了如何补救”。

“林——大——夫——我——有——异——秉——能——催——生——植——物——”

林志生站起来打开了门。

在已经被十八局收编的妖怪里,流传着一个传,那妖怪御用医生对妖怪下手狠辣,双手沾满了妖怪的鲜血,死在他手里的妖怪没有一万也有八千,是个没有人性的冷血杀手。

的就是林志生。

月兔在手术过程中一直在惨叫。

“林大夫我错了我错了我真的错了痛死了痛死了我要痛死了你杀了我吧……”

林志生带着口罩,冷笑着一刀下去:“有本事你自爆啊,没人拦你。”

“我去……你们人类做手术不是都有麻醉什么的吗?怎么不给我来一发?”

“麻醉啊,”林志生奸笑道,“我就是不乐意给你用,心眼你懂吗?”

月兔满眼是泪:“林大夫林大夫我上有老下有家里一窝兔子等着我回去养呢一顿不给就死一双所以我每都要带吃的回去你行行好给我来一针麻醉吧求你了。”

林志生:“噢,明你就带你全家老一窝兔子给我看看,我特别喜欢亲近动物的感觉,要是不带来给我玩,我就爆你元神玩。”

“对不起林大夫,我刚是骗你的,我是个剩兔,至今无论是公兔子还是母兔子的体温都没感受过呵呵呵呵……”

“呵呵呵呵,我也是骗你的,这世上根本没有能给妖怪用的麻醉。”

“……”

手术做完,月兔半死了一样瘫在手术台上,无论林志生怎么呼喝都不下来,口里只:“你这个禽兽,我被你玩坏了。”

“起开,我这里要消毒。”

月兔将四肢敞开:“不,我不走,我痛得都走不动路了。”

林志生将器械一一放入消毒液中浸没,冷静地:“你可以选择变成本体爬出去,相信这层楼里喜欢养兔子的大、姐、姐应该有不少,或者我现在就帮你去喊一个来?”

月兔立刻一个翻身爬了起来:“怎么回事,我觉得自己好多了,浑身充满了力量。”

“贱的吧。”

林志生抄起手术刀指着月兔:“你现在可以用你的异秉种猴头菇了。”

月兔僵硬地笑笑:“你饿不饿?”

手术刀近了一寸,贴上月兔纤细的脖子:“是骗人的对吧?”

“嘻嘻嘻嘻……你渴不渴?”月兔歪着头做了个可怜的表情,哪知道脖子上的手术刀又往里探了一点儿,冰凉冰凉的,他立刻醒悟过来,哭喊起来,“我错了我错了我错了林大夫我错大了你原谅我吧我什么事儿都愿意做。”

“什么都愿意做啊?”林志生笑得很欢,“那就好,来,让我测测你的妖力,看看你能给我做些什么重体力劳动……”

“林大夫,我怎么觉得又被你摆了一道?”月兔吧唧吧唧砸吧着嘴。

林志生打开了一扇暗门,里面乌漆墨黑,月兔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推了进去,之后就听林志生气定神闲地:“咦,你智商看起来不算特别低嘛,你用你的门牙想一想,猴头菇是真菌类,就算你真有能催生植物的异秉也没办法让它长起来啊对吧?咦,你怎么发抖了?怕了啊?别怕,就跟你现在心里想的差不多,大爷我是从一开始就在算计你啊。”

月兔冒了冷汗,立刻挣扎起来:“林大夫林大夫对不起!其实我还有个事也骗了你,我的品种根本不是什么高端洋气的月兔,就是一般田里的灰兔,没用得很呐,妖力弱得可以忽略不计,你算计我不会有任何好处的,真的!”

“噢,我早知道你是骗我的了。”

“哈?”

林志生笑得乐不可支:“你这倒霉孩子,不知道做妖怪鉴定的壹七七会传真一份鉴定文件给我备份吗?那上面写了你是性爱骗人的讹兽,还用红笔写了一句批示‘这混兔子一骗了我三回,哥们儿,拜托帮我好好折磨它,拔光它的牙!剪了它耳朵!拿这些凭据到我这里,立马请你一顿大餐’。好了,我话都到这份上了,你猜猜我接下来要对你做什么?”

月兔吓得浑身颤抖如筛,惨兮兮地:“不、这不太好吧?大餐我也可以请你……林大夫我错了我错了,我这回是彻彻底底真真切切地知错了,到底您老人家怎么才能放过我?”

林志生比了个剪刀的手势:“本来我也不想这样做的,但……”他一顿,剪刀手势一合,立刻阴笑道,“利字当头嘛,你懂的。”

月兔的眼圈立刻红了,挤出了两滴眼泪:“其实……我老家还有只没过门的母兔子……她还等着我回去娶她呢……呜呜呜……林大夫你英俊潇洒温柔善良断不会这么残忍的是不是?”

林志生立刻掏出手机,咔嚓咔嚓摁了两下,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搞定了。”

“啊?”

林志生扬了扬手机:“刚才跟你要你的门牙和耳朵去换大餐是骗你的,壹七七高价悬赏的其实是你大哭的照片。”

月兔愣在当场,就连自己如何被推到仪器前,夹上各种器材都没感觉,直到林志生恶魔般地笑了:“妖力四级丁等,哈哈哈,见过弱的,没见过你这么弱的,你简直要破我们妖力最低记录啊,哈哈哈。这么弱你居然还有脸来做鉴定,你的脸皮到底什么做的,金刚钻吗哈哈哈,不会有团要你的,太弱的妖怪我们这里一律处死的你知道吗?”

月兔惊恐不已:“真的假的啊?”

林志生耸耸肩:“当然是假的。”

“林大夫……”月兔委屈地,“比讹兽还爱骗人并不是一件值得自豪的事情……”

“谢谢夸奖!不过有件事是真的,你从这一秒开始就是我的助手了。”林志生冲着月兔状似友好地伸出了手。

月兔不自觉地伸出双手,一把握住:“真的吗?那我要做些什么?”

“把这里打扫干净,现在立刻马上。”林志生挥挥手,“我去吃午饭了,回来之前要收拾好,不然弄死你。”

“……林大夫,有没有人跟你过你是个禽兽?”

林志生比了个大拇指:“当然有,你今已经过两遍了亲,我很心眼的,你忘记了吗亲?”

当林志生觉得很爽,特地点了食堂堪称豪华级的水煮牛肉,自己加了些调味料,配上自带的秋田种米和餐后水果,足足吃了两时才心满意足地走回去。

林志生推开门,就见月兔同志已经缩在了沙发角落里,一副媳妇的样子。

一见门开了,月兔立刻抱着面巾纸抹眼睛:“我觉得自己受到了非人,哦不,非兔的待遇,我必须要和你们领导严正交涉,你们要是都不理会我我就上微博去讨公道,曝光你们人类都在背地里对我们这些纯洁善良的妖怪进行了何等残忍的虐待!”

“唔。”林志生置若罔闻,刚要走到办公桌前,月兔就一跃而起,拦住了他的去路:“嘿嘿,你要是怕了的话,现在就给我道个歉,叫我一声大爷,我保证不会拍视频发给你们领导的。”

林志生突然弯腰凑过去,脸几乎要贴到月兔的鼻子上,吓得月兔急忙后退了一步,问道:“怎、怎么了?”

“今早上,我烤了一包巧克力饼干,放了剧毒,妖力三级以下的妖怪一吃立刻男变女公变母,我发现你长得还蛮可爱的,所以特别想给你试试。”林志生笑笑,“我把那包饼干放在桌子右边的第三个抽屉里,你想吃吗?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听你们讹兽是不分性别的,你要是变了的话会成什么样呢?”

月兔立刻脸色苍白:“林大夫……那毒有解药没?”

“当然没有啦。”

月兔泪流满面地抱住了林志生的脚:“对不起林大夫,我不该偷吃你的巧克力饼干,我错了,你给我解药吧……看在我把手术室打扫干净的份上。”

林志生假惺惺地笑:“哎呀呀,你怎么那么不心啊,那是组织上让我调配出来荼毒妖界的一剂狠药,怎么可能有解药呢?”

月兔红了眼圈:“丧尽良!”

“好在是你吃了,反正你是单身,不会对你生活造成什么巨大影响的,不定变性以后还特别受欢迎呢。”

月兔崩溃了:“禽兽不如!”

“但其实要做出解药应该也不是特别难的事情,就看你怎么表现了。”林志生低下头看着月兔,“如果以后我去喝下午茶了,有人跑来问我去了哪里,你怎么回答?”

月兔眨巴眨巴眼睛:“林大夫刚上厕所去了,一会儿就回来。”

“真是孺子可教!那要是我连续几不来上班,有人问起你怎么回答?”

“组织上有个紧急事件,具体不是很清楚,总之临时派了林大夫去,他实在忙得抽不开身。”

林志生笑笑:“真是个好助手!不过今不需要你留守。”

等反应过来的时候,月兔已经像跟班一样跟着林志生去遛弯了。

这个弯遛得特别大,坐了七站地铁,又走了十几分钟,最后到了机关大楼外,月兔愣了愣,忽然:“林大夫,我有点儿尿急。”

“噢,那你就地解决啊。”

“这……不太好吧,我好歹也是成年的了……”月兔可怜兮兮,“就一会儿,一会儿就来。”

月兔这次倒是没骗人,没过一会儿,他就回来了。跟着林志生刷卡进了机关大楼,又爬了好多好多楼梯,终于推开了一扇门。

壹七七急忙收起翘在桌子上的二郎腿,看清了来人才埋怨道:“林志生同志,别吓人好吗?还以为公务员行风突击检查,吓死我了!”

她目光扫到林志生身后的月兔,顿时来了气:“死兔子,你竟然还有胆子来见我。”

月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别这么啊,我对您这样的人类可是充满了敬意。”

壹七七甩手道:“少来,你没有一句话是真的。”

林志生突然提着他的后领,笑意盈盈地:“这家伙大哭的照片我早上已经传你了,现在还变成了我的助手,之前打的赌是我赢了,愿赌服输,你什么时候请客?”

“啧,不可能啊,这家伙这么不给力?还以为他可以把你骗得团团转呢。”壹七七叹口气,忽然伸出手,“不是好了带巧克力饼干来喝下午茶的吗?我连红茶都泡好了,别跟我你忘了啊。”

林志生犹豫了一下,想些什么,却没有开口。

壹七七挥挥手:“算了,就知道你丫不靠谱,凑活凑活吃点你的垃圾食品吧。”壹七七从抽屉里拿出一包膨化食品。

林志生坐到她对面,忽然笑了起来:“拜托,谁有空给你做饼干。”

“明明是你自己答应的,傲娇个什么劲啊。”壹七七冲着一直站着的月兔招招手,“兔子,过来一起吃啊。”

月兔滚圆滚圆的眼珠子转了一圈,蹦跶了几步过来,伸手拿起薯片,塞进了嘴里。

午后的阳光晒得叶子片片发亮,树荫底下,蝉鸣阵阵。

“林大夫,你的骗术还真是一眼就能看穿啊。”一直跟在林志生后头的月兔突然道,“特别是在壹七七面前,你就像一个三流演员一样——全是破绽。”

林志生闻言转过头来,轻声:“不想要解药了是吗?”

月兔笑得一脸真:“你觉得我会信你的鬼话吗?刚刚我已经过了,你的演技非常差,如果你真有本事能做出对付妖怪的药物,如今的两界就不会是现在胶着的局面了。”

“所以呢?”林志生连眉头都不抬。

“但是我看出来了,”月兔笑着凑近一步,“壹七七是你的……”

林志生打断他:“够了,回去工作。”

林志生对着镜子,练习了一下各种表情。

镜子里的人扯动嘴角,并没有不自然的动作。

“不会被识破的。”他听到镜子里的人这么着。

如果他有什么秘密的话,那么他这个人的存在就是最大的秘密。

这事儿打从一开始就不公平。

林志生从记事的时候,就被告知了一个噩耗,他的人生轨迹已经被预设好了。

“你是为了一个人才出生的。”

“你的生命并不是你自己的,你只是一个很重要的人的替身。”

“你的眼睛,只能注视着那个人。”

很难想象,直到现在,他都能轻易背出那一条又一条完全和人权背道而驰的准则。

他记得当时懵懂无知的自己声地问道:“为什么我要保护那个人?”

“没有原因!”记忆中面容早已模糊的妈妈冷冷地,“保护壹姓就是我们玖姓存在的意义。”

玖姓是师中最神秘的存在,他们不同其他族人住在一起,鲜少露面,他们的任务仅仅是保护壹姓人,因为壹姓师是关系着全族命运的“眼”。

甚至连玖姓人的名字也不是单纯按照数字排列的,取名的原则也都取决于壹姓,你保护的“眼”是几号,你的名字就是几号。

而他的名字叫做玖七七,顾名思义,他的命运就是守护壹七七,为她而生,为她而死。

这名字就像一个符咒一样。

妈妈:“为‘眼’而死,是替身一生的光荣。”

——这太荒谬了!

妈妈还:“从出生那一刻开始,你的眼睛、鼻子、嘴巴、身体、四肢就不属于自己,而是属于一个名字里有两个字和自己一样的人。”

——很不公平,不是吗?

他也曾经试图问过妈妈:“我要保护的人她长什么样子?”

“在你成长起来之前,是见不到她的。”

“为什么?”

“因为替身是不能被发现的,你要学会隐忍,将心思全都收起来、藏起来,就像蛹一样,一丝一毫都不能泄漏。”

隐忍,是的,隐忍而不发。

翌日上班,林志生发现月兔竟然盘腿坐在办公室里,光明正大地抱着娇艳欲滴的黄瓜啃。

林志生锁上门,双手摁动骨节,发出了“咔嗒咔嗒”的声响:“前任助手同志,如果我没记错,昨下班前我应该就跟你过‘你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这句话了吧,你难道不应该卷铺盖回家吗?为什么会在我这里啃、我、种、的、还、没、熟、的黄瓜呢?”

月兔“吧唧”一口狠狠咬断了黄瓜:“林大夫,我失恋了……”

“噢?”林志生打开了电脑。

月兔更难过了:“好吧,我承认我撒谎了,我连恋都没恋上就没戏了……但我只是习惯使然,这是性!生物本能!不怪我。”

“嗯,所以呢?”林志生翻了翻工作日志,核对了下今的行程。

月兔嘿嘿一笑:“既然感情上受挫,那我就必须在职场上找到自信,所以我又回来了。”

林志生搁下笔,抬头看着月兔:“同志,你来我们十八局做鉴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总有特别想做的事吧?现在你都恢复妖力了,何必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月兔自嘲地笑笑:“如果我告诉你,我来鉴定不过是因为我喜欢的人想看我变成月兔,所以我打算用妖力骗骗她,让你用两个字来形容我,你会什么?”

林志生头都不抬,直接:“二货。”

“太伤兔心了,要是用四个字呢?”

“二货,纯的。”

月兔泪奔:“……林大夫,我能请求你更新一下你对我的印象吗?我其实是一只兼顾聪慧与严谨的月兔。”

林志生眯着眼睛盯着月兔看了几分钟:“既然你一心要变成月兔,应该很擅长捣年糕吧?”

“……咦?”

林志生露出了餍足的笑容:“巧极了,我还从来没吃过兔子捣的年糕,呵呵呵呵。”

四个时后,月兔拿着锤子一下下捶打着木桶里的年糕,嘴里念念有词:“这不科学!你家里怎么会有这些工具?你其实不是一个医生而是厨师吧?”

“从某些意义上来,厨师和医生是非常相似的,比如都很擅长解剖动物。”林志生笑道,“不过我必须夸奖你一句,你真的很有捣年糕的赋,这是月兔的基本技能,恭喜你,你想变成月兔这个愿望是有可能实现的。”

“又不是会捣年糕就能变成月兔。”月兔的声音了下去,“就算所有的技能全都学会,也不过是个替身。”

林志生愣了愣,突然伸手揉了揉月兔的头,然后了一句:“捣到下班,年糕要是不q就罚你留下来加班捣。”

月兔咆哮:“你禽兽啊!滥用兔工啊!”

林志生又想到了过去。

后来,他接受了玖姓基本体术的训练,那段时间,他没有上学,他过着和其他孩儿都不一样的生活。对于未成年的孩子来,那种洗脑式的教育的确会造成极大的影响。

就在他完全接受了自己命运的时刻,他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

“壹七七被秘密剥夺了师的身份,从今开始你不需要作为她的替身,因为连你也被一并逐出了师一族。”

这些话的时候,妈妈依旧没有什么表情。

其实仔细想来,记忆中的妈妈从来都面无表情,她替身是不可以有感情的,未来即便是结婚生子也不过是宿命中的一环。

林志生难以置信地拉住了妈妈的衣角:“什么意思?我被抛弃了?”

妈妈拉开他的手:“没有‘眼’的替身是没有必要存在的,从今以后,你就不是师了,你可以像普通人一样长大,你可以跟着你那个普通人爸爸的姓,跟着他过你一直想过的生活,而你的新名字也已经决定好了——‘林志生’。”

这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妈妈。

“你可以过你一直想过的生活了。”

这句话,林志生已经盼望了许多年,但真正当自己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和自己预设的情节截然不同。

起初是兴奋,但在狂喜之后,如同潮水一样漫上来的却是满满的不安和空虚。

他反复问自己:“未来会变成什么样?”

但这个疑问是没有答案的,等到答案揭晓的那一刻,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之后,他的世界又趋于平静,他开始上学,像一个普通孩一样从学读起,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时候他甚至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那段作为替身而刻苦训练的日子。

当同学问起他为什么年纪这么大才来读一年级时,林志生的第一个反应竟然不是解释,而是笑笑:“我不想。”

再后来,他玩了命一样读书,连跳了两级,终于追上了和他一样年纪的同学的进度。

等林志生发现的时候,他才发觉自己早已在潜移默化间接受了所有的玖姓法则,不断地压抑着自己的个性,将自己隐藏起来。

直到千禧年的时候,他从一向寡言的爸爸嘴里听到了妈妈临死前的最后一句交代。

那句话,又再次改变了他的一生。

月兔用筷子一下下戳着碗里的年糕,哭诉道:“林大夫你不厚道,我在阳台捣年糕捣到凌晨,才发现你把阳台门锁掉了……禽兽!”

林志生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你是妖怪,不会跳阳台走吗?”

月兔嘟囔道:“我跳阳台的时候忘记变回本体,被保安追了好远,不心绊了一下,腿还刮伤了。”他拉开裤腿,那里果然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林志生看了他一会儿,突然:“你的妖力比之前弱了。”

“哈哈哈,你在笑吗林大夫,你上次不是我妖力极低……再低下去我不就要变负的了么……”月兔嬉皮笑脸地,但声音却渐渐了下去,因为林志生的表情并不像是在开玩笑。

林志生放下手里的年糕,道:“十八局驯妖师应该早就联系过你,明确通知你有哪些事情是不能做的。你知道私放妖力会得到什么惩罚吗?”

月兔立刻吞下年糕,张口:“我没!”

“不用骗我,”林志生,“其实你上一次的妖力测试结果并不差,好歹也是三级妖怪,怎么可能那么容易就受伤?”

月兔咽了咽口水:“我是有苦衷的。”

“什么苦衷都没用,我可以告诉你,在你之前我也遇到过一个私放妖力的例子,那只祸斗为了救一个女人,不断私放妖力,最后死在战场了。”林志生顿了顿,又,“我不希望你走他的老路。”

“你听我倒倒苦水吧。”

林志生一口回绝:“不听。”

月兔狡黠一笑:“嘿嘿,我就当你骗人的,你一定想听想得不得了。来来,哥哥我满足你的要求。”

月兔了一个很长的故事。

一只讹兽,在光华之日,有幸瞻仰了难得的胜景——月仙下凡。他没有爱上仙子,却注意到了跟着月亮上的仙子一起从而降的月兔。那只月兔拉着仙子的裙带,粉雕玉琢,浑身泛着漂亮的光泽,它额上嵌着一枚夺目的红宝石,白色的睫毛扑闪扑闪,一双晶石般剔透的红眸,在月光下美不胜收。

讹兽看呆了,痴痴地望着上,直到月兔走得很远了,他才回过神来。

讹兽本以为,他和月兔之间不可能再有交集,毕竟他们有云泥之分,一个是上的神兔,一个却是地上的妖兔。

他多方打听,才知道那只月兔就是百年前唯一被神钦点上的幸运儿,名叫红玉。

没过多久,界发生了一场动乱,无数的神兽圣兽皆被放逐下妖界。他们性清高,有些不堪忍受这样的耻辱,从诛仙台上一跃而下,而更多的则是咬着牙活了下去。

讹兽就在那长长的队伍中,见到了红玉,昔日美得高不可攀的月兔此刻就像是被抽走了魂儿一样,浑浑噩噩地跟着前面的神兽走进了两界之门。

这些神兽,统统都会被送到妖王的领域,系上妖绳,从此遁入妖界,为妖王所控。讹兽心觉不好,就买通了看守,趁着戒备松懈,使了幻术,令得雾气弥漫,他就趁着这个时机将红玉劫走。

红玉不明所以,茫然地问他:“你是谁?”

讹兽这才想起来,他们压根就没有讲过话,红玉又怎么可能会认识自己?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幻术已经失效,妖界的追兵赶来,他就拉起红玉,一路疾行,一直到了极北之地才敢停下来。

那里常年白雪皑皑,冰雪地,红玉冷得瑟瑟发抖,战战兢兢地问他:“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讹兽问道:“为什么这么问?”

“你兔身人面,是邪恶的妖怪,我们素不相识,若不是为了利用我,你为什么会救我?”红玉睁着如同玉石一般清亮的红色眸子,这样着。

是啊,自己为何要救红玉呢?

讹兽性奸诈,他还没意识到,嘴角已经露出了狰狞的笑意:“是,我当然有目的,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剖开你的身体,剥下你漂亮的皮毛,披在我自己身上。”

不是这样的,他想的明明不是这个。

红玉瑟缩了下脖子,没有了仙子的庇佑,月兔的妖力微弱如羸烛,自然不敢反抗讹兽。正好一阵寒风吹来,红玉无法使用妖力抵御寒冷,顿时冻得瑟瑟发抖,将自己团得更紧了一些。

见红玉受冷,讹兽立刻变了些衣物为它取暖,结果手才一扬,红玉就吓得往后退了一大步。

别躲,我不会伤害你的。

“躲什么?不许躲!”

讹兽张了张嘴,却吐出了这样霸道的字句来。

不是的,我不是想让你害怕。

讹兽在冰雪之地搭起一个屋,以妖力为红玉取暖,日复一日,红玉却始终避他如蛇蝎。

有时候,红玉甚至会问他:“你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回去?”

讹兽怒道:“你想去哪里?”

红玉缩了缩脖子:“我想回月宫……”

讹兽哑然,原来红玉根本不知道,早在半年前,界就已经闭关锁界,从此再无神出入,也再听不到界任何音讯,那些被放逐在妖界的神兽是完完全全被界抛弃了。

应该要好好安慰它。

这样想着,讹兽却听到自己一字一顿地对红玉:“别做梦了,我不会放你回去的。”

不。

不是这样的。

我只是言不由衷而已。

话到这里,忽然有人敲门,林志生做了个暂停的手势,让月兔打住,又指了指门。

被调教了好几的月兔立刻心领神会,屁颠屁颠地跑去开门,一个戴军帽的年轻探了探头,有些不确定地看着月兔:“是林志生先生?我是符部长派来的。”

月兔立刻龇牙:“我是他特得力的助手,林志炫,你好你好。”一句话唬得年轻一脸不知所措。

林志生从位置上站起来,卷起报纸狠狠抽了一下月兔的脑门:“你特么怎么不你叫林志玲?”

月兔恍然大悟:“原来你喜欢林志玲!”

“喜欢你妹!”林志生转头跟年轻:“别理他,他有点大脑缺氧脑缺锌,正在我们这里做脑瘫患者复健。我是林志生,你有事可以跟我。”

“这是部长让我给你的。”年轻拿出一个封得严严实实的密件,交到了林志生手里,“部长事关重大,让你看完就销毁。”

“我明白了。”

送走了年轻,林志生把密件塞进抽屉里,月兔巴巴地走过来,又忍不住贫嘴:“你心里痒不痒,想不想继续听我的故事?”

“不想。”

“啊……”月兔有些沮丧,“你就不能表现得好奇些吗?”

林志生抬起头:“这样的故事太无聊了,无非就是你很爱红玉,但却总是口是心非搞得事情一团糟,红玉却越来越怕你,直到现在你也没能抱得美人归。”

月兔笑嘻嘻地:“你错了,我抱到了。”

讹兽和红玉在极北之地度过了千年。

即便是面对极北之地最凶恶的冰狼,讹兽也没有舍弃红玉,而是拼尽全力一搏,以异秉幻术将冰狼一举击败。

红玉终于对讹兽抿唇一笑,了声谢谢。

再后来,讹兽听人间有可以回到界的方法,觉得一定可以让红玉开心,所以过来打探情况,但没有妖力总是不好办事,所以他就来做了鉴定。

林志生听完,皱着眉头,露出一丝疑惑的表情:“人间哪里有什么可以回到界的办法?”

“你这个人类知道什么?”月兔笑嘻嘻地,“反正我就是这么听的。”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你的妖力会变弱。”这样着,林志生的眼神忽然变得犀利起来,定定地看着月兔,“不要告诉我打探消息需要私放妖力,我不是三岁孩子。”

“嗳~果然是林大夫,一点儿都瞒不住你。”

月兔笑嘻嘻地低下头:“红玉生病了,我得用妖力吊着它的命。”

林志生嗤之以鼻:“这么老套的谎就不要扯了,我不会相信的。你要是老老实实,我就当不知道,不会和上头告密的。”

过了好半晌,月兔才笑着:“我的确骗人了,我喜欢红玉喜欢到了不可自拔的地步,我愿意为它付出一切再所不惜,但它什么都不要,即使我杀死了冰狼,即使我送它千年珍珠,它也不喜欢我。更可悲的是,它连我的命都不要,它只希望我离它远远的,我付出了太多太多,最后却什么都没得到。感情这个东西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林志生:“这是你的错,感情这事儿,本来就不能强求。”

“我知道,但我太想听它爱我了。”月兔笑了,“所以我就弄了点自己的血肉和着食物偷偷给它吃了。你看过我的鉴定报告了吧,谁吃了讹兽的肉,就不出真话来。从此以后,只要我问它爱不爱我,它都只会回答‘我爱你’。是不是很棒?”

月兔捂着嘴,忽然狂笑不止,一直笑到仰起头,那笑声听起来却一点儿都不像是在笑,倒像是在悲鸣一样。

“不想笑就别笑了,”林志生拍拍月兔的肩膀,“笑得太丑了。”

“或许是吃了我的肉,它的本体变得和我越来越像,也变成了讹兽的样子,而且越来越虚弱……我就只能把妖力分给它,让它维持月兔的样子……”

林志生:“你放心,我不会出去的。”

月兔抓抓后脑,忽然探过身子问道:“你刚刚收到的那个密件是什么内容啊?”

林志生又看了他一眼:“大概是对妖界的战略计划和部队部署。”

“噢,”月兔狡黠地眨眨眼,“我去上个厕所。”

十一

早春时分,气还有点冷,林志生走在路上,忍不住拢了拢外套。他到对面的咖啡店买了杯黑咖啡,他平时不喝那么浓的咖啡,觉得对健康不利,但今不一样,他需要提个神。

最近,他只要一看到那只月兔,就会忍不住联想到几年前的自己。

太像了,真的太像了。

林志生看着时间差不多了,就拿着咖啡走回去,要推开办公室门的时候,他其实有些犹豫。

但愿这一切和他想的不一样。

门打开,他看见月兔正趴在他的书桌前翻箱倒柜,他的身旁是乱成一堆的文件。

“你在找什么东西?”林志生扬了扬手腕,从怀里拿出一份密件来,“是在找这个东西吗?”

月兔仰起头,笑着:“别开玩笑了,我不过是在找零食而已,你知道的,林大夫。”

林志生也跟着笑:“你也别和我笑了,我根本不认识你,别亲热地喊我‘林大夫’。”

“你在什么啊?林大夫,我是你的助手啊,”月兔指了指自己,“我是月兔。”

林志生对着门外点了点头,他身后忽然涌入了几个军人,将月兔一下子擒住,然后牢牢地摁在了地板上,只听月兔挣扎着大喊:“你们做什么啊,我是自己人啊,我是月兔啊林大夫!”

林志生弯下腰,轻轻摸了下月兔的脸颊:“你真的长得很像他,但不是他。其实你比他会撒谎多了,我应该怎么叫你呢,讹兽?还是月兔?我还是叫你冒牌助手好了。”

冒牌助手的瞳孔骤然缩,忽然笑了起来:“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

林志生笑笑:“倒也没有很早,只是你太会撒谎,而且浑身有一股阴冷的感觉,而他又太弱,一眼就可以看出分别来。”

冒牌助手恍然大悟:“原来还是我的错。”

林志生问道:“为什么要偷密件?”

冒牌助手笑得一脸真:“既然你都看出来了,你觉得我还会吗?”

“那我只能问我的真助手了,你觉得我现在怎么才能把他给骗出来呢?”林志生的手指间不知从哪儿变出一把手术刀来,不断游走在讹兽身上,林志生笑着,“反正你手无缚鸡之力,是在你的胸口剖上一刀,还是干脆地把你剥了皮挂在门上风干?”

一只兔子从沙发底下一跃而出,一瞬间变成了人类实体,直挺挺地挡在了被制伏的讹兽面前:“不要……林大夫,我出来就是了,你放过他。”

林志生笑着:“终于出来了。”

这个时候,壹七七从门口走进来,看了一眼状况,愣了愣,忽然叹了口气:“林志生,果然……就跟你猜的一样。”

十二

月兔有些局促不安地看了看林志生:“你们把红玉带到哪里去了?你们别为难它……它只是……它只是太想回月宫,所以受了妖王的唆使。”

林志生叹气:“所以你就假意投诚,实际上是为了帮它来偷十八局的机密,想去和妖王交换条件,把红玉送回界?”

月兔低下头。

林志生问他:“你觉得值得吗?”

“为了它,什么都值得。”月兔信誓旦旦。

“不值得!”林志生皱起眉头,推了推壹七七:“你把事实告诉他吧。”

壹七七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道:“月兔,你被骗了,你不是讹兽,你真的是月兔。”

月兔愣住了:“这不可能。”

林志生叹口气:“你变回本体好好照照镜子,看看你究竟是什么妖怪吧。”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我是讹兽,我是讹兽啊?”月兔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别开玩笑了林大夫,你又骗我了吧,这次你还联合妖怪鉴定师一起骗我,不好玩,这一点儿都不好玩。”

林志生把他推到镜子前:“你面对现实吧,你只是中了讹兽的幻术。你根本不是什么讹兽,你就是红玉。”

月兔站在镜子前,茫然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它的身体不断变化着,它看见自己变成了妖怪本体,它有着雪白的毛发,额间嵌着一枚红色的宝石,它的双眸如同晶莹剔透的珍宝,白色睫毛卷起,美得如同一幅画。

“不……”红玉发出了凄厉的叫声。

他颤抖着身体,似乎有什么记忆不断地在体内复苏着。

那些画面翻滚着、嚣叫着,在脑海里不断地一波波涌现。

红玉自就被视作才,被神钦点上,常伴仙子左右,一起守护月宫。

他捣年糕、捣药,为仙子费劲心力,受到了界的一致认同。

哪知道界发生了一场动乱,无数的神兽圣兽皆被放逐下妖界,他也在这其中。

就是那时,他被讹兽所救,两人一路逃往极北之地,之后更是一起度过了千年,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讹兽会救他,但他依然心生感激。

红玉曾经不止一次问他:“你为什么要救我?”

讹兽总是微笑着:“因为我真心喜欢你。”

讹兽了无数遍的喜欢,终于换到了红玉的一个红脸。

但一直躲在极北之地也不是办法,讹兽:“我们迟早会被妖王找到的。”

红玉问道:“那怎么办?”

讹兽提议两人一起去人间骗来十八局的机密,取悦妖王,从此以后就能过上安稳的日子。

“真讹兽和假讹兽,一起合作演了一场好戏。”林志生,“一开始,来找壹七七做鉴定的,的确是真的讹兽,因为讹兽知道,你们的本体瞒不过壹七七的眼睛。”

红玉点头道:“是的。”

林志生又:“但拿着鉴定书来找我做手术的,却是你红玉,相信之前在壹七七那里,讹兽也是用尽了法子骗她跟我打赌,赌你能不能留下来给我做助手吧,这一切都不过是为了让你在我身边留得久一些,好方便你能偷取密件。”

红玉点点头:“但无论我怎么翻,都没能在你这里找到有价值的资料。”

“我看起来很像白痴吗?是那种会把秘密留在房间里的人吗?”林志生眯起眼睛,“真不知道你怎么会那么蠢。”

红玉咬着下唇,没有话。

“平时的你,每次撒谎我都能一眼看穿,你实在不会骗人。原本我以为或许你们讹兽只是虚有其表,原本你们的计划衣无缝,只可惜的是,你们怕被壹七七洞穿身份,所以在去壹七七办公室的途中交换了一下身份,所以陪我去壹七七那里的又是真的讹兽。”林志生顿了顿,又,“我那时候一直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时的你,会和平时的你相差那么多,后来我尝试骗你捣年糕,发现你的手法好得离谱,手势一看就是捣了许多年的,再加上你根本不会骗人,这个时候我就开始怀疑,你究竟是不是讹兽。”

“居然是这样被看穿的,好讽刺。”红玉宝石般的双眸中露出了笑意,“怎么办,我开始分不清现实和幻术了,直到现在,我还是觉得自己是讹兽,深爱着月兔……如果真是这样就好了。”

“你明知道,讹兽只是在利用你!”

林志生皱眉道:“它工于心计,如果它只是要和你一起平安度日,根本不必让你来做鉴定,你知道鉴定手术意味着什么吗?你一辈子都会是人类的走狗,从此都不会有自己的生活,还谈什么平安度日?那个讹兽不过是想利用你,把你的妖力骗走,然后假扮成你回到月宫!”

红玉捂住耳朵:“够了……别了!他喜欢我,他是喜欢我的!”

林志生:“刚才,十八局来了电话,讹兽在那边已经和盘托出,他指认你是妖界派来的间谍。”

红玉愣了愣,忽然笑了起来:“原来是这样。”

他闷闷地笑,抓了抓后脑勺,笑容里却是止不住的凄凉。

“其实我知道的,我知道它都是在骗人。”

是的,红玉早就意识到,讹兽生性爱撒谎,它根本不可能爱自己。

只是下间唯有一个情字,任谁再机关算尽都无法掌控。

白雪皑皑的极北之地,獠牙毕现的冰狼,每一次呼吸都会带出冰雾,所到之处皆会结起冰霜,红玉以为自己死定了,连最后的挣扎都放弃了。已经打定主意等死的瞬间,大地忽然春意盎然,繁花似锦,树木丛生,如梦似幻,雾气缭绕。再回神的时候,才发现那是幻象,而施展幻术的讹兽,早已挡在他面前,轻而易举地碾碎了冰狼的元神。

无论红玉心中有多清明,但可悲的是,在那一瞬间,他已经彻头彻尾地爱上了讹兽。

所以在千年后,当讹兽希望红玉成为他的替身,去人间盗取十八局的秘密以此换得一世平安的时候,红玉连一丝犹豫都没有,心甘情愿地吃下了讹兽的血肉,即使这个谎言着实破绽百出。

红玉甚至主动提出让讹兽对自己下幻术,让他完全相信自己是讹兽,因为要骗人,首先就要骗得过自己,如果连自己都骗过了,那他才能完完全全地成为一个替身。

“我是不是好蠢?”红玉笑着问道。

“蠢死了,”林志生骂他,“你怎么可以这么蠢?”

壹七七听得红了眼圈,忽然伸手抱住了红玉:“你不蠢,这不是你的错,他不喜欢你是他的损失。”

红玉闭上眼睛,似乎有眼泪落了下来。

十三

多年前,林志生收到了母亲最后的口信。

没头没尾,只有五个字。

——“保护壹七七。”

完全没有征兆的,那个该死的命运,又百转千回地回到了自己的手里。

林志生连师一族的住所都不知道在哪里,还谈何保护壹七七?

可是当他从医学院毕业时,一队人来到了林志生的寝室,为首的符部长出示了证件,令林志生受到了不的冲击。

“我查过你的资料,你是师,我不知道为什么你会游离在师一族的外部,但……欢迎你来我们国安十八局!你们一族所有人现在都在我们的保护之下,如果你接受我的邀请,或许你可以接触到你想知道的东西。”

林志生笑笑:“听起来不错,壹七七也在吗?”

“你知道她?她是十八局的眼睛。”

“那就好,我有编制吗?”

“当然!”符部长笑着,“你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都可以提提看。”

林志生思考了一下:“我希望你向所有人隐瞒我是师的身份,包括壹七七。”

“没有问题,欢迎你来到十八局。”

林志生握住了符部长的手:“谢谢。”

很多年后,他都在考虑自己为什么会在一瞬间就答应了符部长的请求。

就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进入十八局后,他终于见到了那位听了许多年名字,但从未见过的——眼睛。

壹七七的性格竟然出乎意料地开朗,做事毛手毛脚、冒冒失失,有时候比女孩还容易心软,但大部分时候……都粗鲁得不像个女人。

自己一生的宿命,竟然是要保护这种人。

矛盾的是,林志生一面抵触着命运,一面却又不自觉地去守护她,在他心里,壹七七就像一个不足周岁的婴儿,只要离开一会儿,可能就会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意外,所以他总是变着法子呆在她的身边。

但要命的是,他竟然非常习惯这样的相处方式。

是不是应该去看看脑科?

后来,林志生又见到了久违的拉郎配方大师,后者兴奋难当:“林啊,其实你可以跟我你喜欢的类型,你大姐我手里的姑娘五个手指都排不完,各种款式应有尽有,真的,只要你,我就给你找。”

林志生摆摆手:“别了吧,我还呢。”

方大师很鄙视:“什么啊,我老公在你这个时候,儿子都会打酱油了。”

林志生又赔了个笑脸:“那你先给你儿子物色着?”

方大师意味深长地点点头:“甭了,我是看出来了,你就是喜欢壹七七那丫头是不是?”

林志生只好:“是啊,是挺喜欢的,呵呵呵呵。”

方大师反而生气了:“看看,看看,你又笑了,快点给大姐好好你到底喜欢啥样的,这样我才好给你找老婆啊!”

或许玩笑多了,就连这话都没人信了。

十四

即使一切都真相大白,红玉依然是个傻子。

他趁着大家不戒备他,冲进了十八局的秘密基地,打伤了十三个士兵、两个妖怪,把收押在监狱的讹兽给放了出去。

然后以血肉之躯,挡住了追击讹兽的增援,直到最后一刻都没有倒下,活生生站着挺到了最后一刻,硬是让讹兽跑得不见了踪影。

消息传来的时候,林志生就坐在壹七七的对面,两人正在讨论楼下的奶茶到底用的什么奶。

他握着拳头,久久不出一句话来。

壹七七立刻就红了眼圈:“妈的,如果让我逮到讹兽,我一定要把他大卸八块,他不值得红玉这么对他,不值得!”

林志生只是闷闷地了一句:“二货。”

下午,林志生魂不守舍地回到办公室里,忽然就觉得房间空旷得可怕。

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撩了一把沙发底下,却再也没能捞出点菜叶子来。这样想着,他突然记起来,自己特意播了一整园子的青菜算是白忙活了。

这个时候,他觉得自己左心房有种可以称呼为“抽痛”的感觉了。

林志生在沙发上呆坐了一会儿,忽然接到了一个电话。

“呃……事先明啊,我只是随便,”壹七七,“我觉得讹兽会后悔的,他不可能完全不喜欢红玉,你想,在他给红玉的幻象里,那个讹兽爱月兔爱得要死,如果真的完全没有爱,怎么能编出那么细腻真实的幻象?”

林志生愣了愣,问道:“所以呢?”

壹七七尴尬地:“怎么了?我了什么很奇怪的话吗?啊啊啊啊,你别管我!我就是怕你难过,所以给你个电话,没别的意思,就这样,再见,你特么地快点删除这段记忆。”

“知道了。”林志生笑道。

长久以来郁结在胸口的麻团好像一瞬间得到了释放。

守护什么的,根本不需要什么理由。

不过是你情我愿。

不过是我喜欢你。

林志生其实也不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情,但无所谓了,这根本不重要。

无论你去哪里,上至界,下至妖界,哪怕此去无回,我都会陪你到底。

只是这样而已。

泰山战役,当林志生从符部长那里听,壹七七那个丫头决定以死祭修补结界的时候,他全身的血忽然一起往脑袋上涌去。

她必死。

这个念头浮现在脑海里的时候,林志生自打娘胎以来,第一次感觉到了极致的慌乱。

所有思考的逻辑、常识全都没有了作用,变成一团乱麻,膨胀着塞进脑袋里。

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必须要做些什么。

不能让这丫头死了。

不能!绝不能!无论付出什么代价都不能!

之后的一切行为全都是本能了。

当林志生把浑身是血、连话力气都没有的壹七七从祭台上抱下来的时候,他终于松了一口气。

甚至可以,是满足感。

林志生终于决定将隐瞒了一辈子的秘密出来:“我出生的时候,就有另外一个名字,我叫玖七七。壹七七,代替你死,是我的使命。”

我既为你而生,亦当为你而死。

幸好你还活着。

幸好我能为你而死。

林志生忽然想到了红玉,那样想来,红玉在最后弥留之际,一定也是这样的心情。

——你喜欢壹七七吗?

——怎么可能?

或许,我的心里,也住了一只讹兽。

“西南荒中出讹兽,其状若菟,人面能言,常欺人,言东而西,言恶而善。其肉美,食之,言不真矣。”——《神异经(西南荒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