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斗兽场
星历1888年,马斯顿公国。
那场世界级战争已经进行了四年,仅有少数国家得以置身事外,马斯顿就是其中之一。
马斯顿是个中立国,很小的中立国,只有一座城市,城市的名字也叫马斯顿。
最初马斯顿属于西方世界,它的最高领袖是世袭的马斯顿公爵。但前任公爵发现自己拥有的这座城市恰恰位于东西方之间,是四面八方交通往来的要道,便果断地宣布马斯顿脱离以教皇国为轴心的西方国家联盟,成为中立的商业国。
西方世界对此倒也并不很反对,毕竟中立的商业口岸对各方都有好处,即使现在东西方之间正在交战,西方贵族对东方的茶叶、烟草和瓷器还是非常渴求的,这些都需要通过中立城市的黑市贸易来获得。
月亮升上了树梢,上校搬了把小椅子,在自己的店门口坐下,点燃一支烟,倒上一杯劣质的白兰地,享受着下班后的慵懒时光。
没人知道上校的真名,据说他曾是一位响当当的海军上校,后来在一场战争中失去了左臂,无奈地退出了军界,来到马斯顿的下城区,开了这间机械修理店,也贩卖一些古董机械。
马斯顿分上城区和下城区,贵族们多半居住在上城区,下城区是平民区和商业区。即使在下城区,这条名为石柱街的小街也不算繁华地段,街面上的房子很破,后街的小巷如蛛网般纵横交错。
这是藏污纳垢之所,娼妓们在街面上的房子里招揽客人,持刀的小混混在后街小巷里抢劫客人,形成了完美的商业链。
开在这里的机械修理店当然门可罗雀,可上校对这清贫的生活倒也没什么抱怨,他守着那些黄铜轴承和秘银齿轮,有活儿就做做,没活儿就休息。
黑色的礼车从长街尽头开来,准确地停在了上校的店门口,制服笔挺的司机恭恭敬敬地拉开车门,车里探出一只穿着白袜黑鞋的脚。那只鞋亮的如同镜面,一尘不染。
上校急忙起身迎客,乘礼车来的客人可不能怠慢。自从教皇国的机械师们研究出蒸汽技术,大型蒸汽机已经不稀罕了,可蒸汽机的小型化还是项保密技术,礼车必须安装小型蒸汽机,因此极其昂贵,乘坐礼车的人也理所当然的非富即贵。
贵客是个神奇的少年,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雪白的袖口、深红色的绣金外套、黑色的羊毛大衣,淡金色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只是没戴家徽戒指,所以不能确定是哪家的少爷。
年少英俊,家室高贵,当然有资格飞扬跋扈,这个少年也不例外,他轻轻一弹指,一道雪亮的银光飞向上校。
上校眼疾手快一把接过,那是一枚银币,背后有美第奇家族的“蛇发美人”家徽,真正的硬通货。
“亲爱的小少爷,欢迎光临小店,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呢?”上校扶了扶夹在鼻梁上的单片眼镜,点头哈腰。
“想看点有趣的东西!”少年有意无意地掀开外套,露出捆在腰上的牛皮钱袋,眉间眼角透着一股睥睨之气,“可别拿些古董座钟来糊弄我啊,小爷不是来看破烂的!”
“哎呦我的小少爷,这可是机械修理店啊,不是皇室珠宝店,最值钱的东西也就是几台古董座钟了。”上校推开店门,“请请,进店再说!”
“你就装吧!”小少爷冷哼一声,昂首阔步地进店。
门面不大,里面的空间却不小,铁质壁橱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机械或者机械部件,其中最多的就是座钟,满墙的老式座钟都被调到完全相同的时间,连秒针显示都是一模一样的,空气中充斥着嚓嚓嚓嚓的微声。
随着上校按下开关,自动冲泡红茶的机动人偶在轨道上滑动起来,准确地把茶水注入瓷杯,那边红铜质地的机械鹦鹉一上一下地点着头说:“贵客光临,贵客光临,发大财,发大财。”
“收藏不错嘛。”少年随手抓起一件小座钟把玩,“东方工匠绘制的珐琅盘,陀飞轮机芯,能显示星空运转的自鸣钟,这东西该有一百年的历史了吧?”
“没错没错,我亲爱的小少爷,倒推一百年这可是顶尖的工艺啊!”上校捧上红茶。
少年又拿起一件藏品,拭去表面的微尘,透过水晶玻璃的背壳观察里面的机械结构。这也是有年头的古物了,由于保养得很好,金色机芯仍保持着当年的模样,超细链条缠绕在直径不到一厘米的青铜齿轮盘上,链条的每个环节只有芝麻粒那么大。
“自适应罗盘,无论船舶怎么转向和摇晃,它都会始终指向正北方。”少年煞有介事地作出判断。
对于贵族男性来说,品鉴古董机械是很有品味的爱好,面对着一块年代久远的怀表,越是能一口说出它的型号、工艺和功能,越是能体现出家境和修养来。毕竟古董机械都价格不菲,不是有钱人家就别想收藏几件来研究。
“没错没错,”上校连声赞叹,“早期的自适应罗盘的直径可有超过1米呢!可教皇国的机械师把它的直径缩小到了20厘米,精密的陀螺仪确保它不会累积误差,仔细看机芯的话,还会看到当年的顶级机械师‘银之克鲁泽’的签名呢。”
“这是……斯泰因重机的引擎?四冲程十六气门,我说这东西可是军用品吧,大叔你是通过什么违规的渠道弄到的?”
“没错没错,翡冷翠那边淘汰下来的残次品,燃烧不够充分,”上校打着哈哈,“可惜只有一个引擎,组装不出军用设备,也许哪位有钱的先生会买去装在他的两轮车上,把两轮车变成一匹奔马吧?”
少年侃侃而谈,直到店的深处,在壁柜的最末,那台流动着暗金色光芒的大型机械面前,他愣住了。
那东西看上去像是某种蒸汽机的机芯,扭曲的大型的气缸攒聚在一起,曲折的铜管像血脉那样包裹着核心,这么密集的铜管必定是用来散热的,可以想见那机械在全负荷工作时会输出何等惊人的热量和动力。
各种闻所未闻的机械结构出现在它的传动系统中,轴承套用昂贵的秘银制成,传动杆是某种流动着紫光的奇异金属,高速齿轮的轴心镶嵌着大块的刚玉,单凭这些昂贵的材料它便是一件珍宝,更别提那匪夷所思的工艺了。
可这件无与伦比的机械艺术品竟然被某种锋利的武器一刀切断,从那光滑的切口便可想见当年那一斩的轻盈和暴戾,翩若惊鸿,而又无坚不摧!
“星历1847年,叶尼塞王立机械学院,御用机械师亚历山大·彼得罗夫的作品,作品名‘普罗米修斯’。”上校用一块软布擦拭着这具沉重的机械,动作那么轻柔,仿佛那是少女的肌肤,“那是身高7.06米的超巨型机动傀儡,这东西是它破碎的心脏……普罗米修斯的心脏。”
“喔!7.06米的机动傀儡?”少年瞪大了眼睛,“世界上果真存在那种东西?”
上校轻轻地叹了口气:“这是人类的本性,追逐更大的东西,追逐更美的女人,追逐更绝对的权力。当年教皇国的炽天铁骑号称西方第一兵器,可北方强国叶尼塞不服,天才机械师彼得罗夫受命于皇,想要制造出能够压制炽天铁骑的武器。彼得罗夫提出了前所未闻的设计理念,他想制造的不再是机动甲胄,而是像战车那样用来驾驶的巨型傀儡。这样它才能肩荷两门机动连射炮,浑身上下一共12部连射铳,炮火覆盖范围是360度的,没有任何死角。它出现在战场上便如顶天立地的巨人,近身武器是5.45米的弧形剑,根本无人能逾越它的剑圈,步兵、骑兵或者炽天铁骑,都没用。”
“喔!”少年想象着那顶天立地的普罗米修斯站在自己面前,“拥有这样的军队,岂不是无敌于世界了?”
“那种东西怎么可能组成军队啊?”上校微笑,“原本就是畸形的怪胎,叶尼塞皇国以倾国之力才造出一台原型机,本想送到战场上去测试,可就在那一战中,它被一名炽天铁骑用利剑切开了外壳,骑士把它的机械心脏生生地掏了出来,带着它穿越战场,从容离去。那一刻是那么短暂,人们甚至没来得及看清那名炽天铁骑的样子,就看见普罗米修斯如山的身影倒下。彼得罗夫用短铳打碎自己的头颅自杀,从此巨型机动傀儡的梦想结束了,世界依然由甲胄骑士们统治。”
“这东西很贵吧?你从哪里搞来的?”
“它辗转落到了某位收藏家的手里,可那人不太识货,觉得这是某种蒸汽原型机的残骸,以一个很低的价格卖给了我。少爷你想要这东西的话就没办法了,非卖品啊。”上校笑笑。
“怎么可能?一柄剑?”少年还沉浸在上校的讲述中,竖起手掌凭空那么一斩,“你说炽天铁骑一剑就砍开了普罗米修斯的胸口?”
“是啊,因为那柄剑是圣剑装具·Excalibur。”上校拍拍少年的肩,“怎么样我的小少爷?小店有没有什么令你感兴趣的东西?”
“嘿嘿,上校老爷您别开我的玩笑好么?您这里的东西我怎么买得起?”少爷倒是很会见风使舵,立刻收敛了来时的骄狂气,眼睛骨碌碌地转着,满脸讨好的表情,“我是来看看您组织的那种比赛的啦。”
“知道,您不是给了我钱么?我当然会带您去看比赛咯。”上校转动着少年丢给他的那枚银币,掌中一团雪亮的光。
确实是美第奇家族铸造的银币,可略有不同,美第奇家的家徽中,蛇发美人美杜莎的眼睛中是一片空白,而这枚银币上,有人以精妙的笔法给美杜莎点上了眼睛,让这危险的女妖看起来多情善媚。在银币上点眼睛看起来容易,可要点得那么完美,全靠金属精加工的手艺,上校就有这种手艺,他也认得出自己的手艺。
这枚银币真正的价值是作为入场券,某种赌局的入场券。
上校拉开黑色帷幕,露出了生铁铸造的大门,大门上雕刻着狮子搏斗的画面,它们的利爪洞穿彼此的心脏,利齿咬住对方的咽喉。铁门在蒸汽机的驱动下向两侧打开,前方是条漆黑的甬道,浓密的白色蒸汽从甬道尽头涌来,其中夹杂着狂呼与尖叫。那个瞬间,少年有种错觉,仿佛地狱之门在他面前洞开。
“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黄金与生铁的斗兽场!”主持人站在聚光灯下,手指看台,声嘶力竭地高呼,“胜负就要分出来了!抓紧最后的时间下注!愿好运眷顾您!”
看台上座无虚席,从衣冠楚楚的绅士到衣着暴露的艳女,刺鼻的烈酒味和诱惑的香水味混合起来,像是某种强烈的兴奋剂,令人心跳加速。他们兴奋地尖叫着,将大把的金银币丢进铁链环绕的格斗场,数以千计的钱币在场地中滚动。
格斗场中,身穿机动甲胄的格斗者们挥舞着带棱的铁棍搏斗,白色蒸汽从他们腰间的排气孔中喷出,功率爆发的时候,高速气流发出汽笛般的锐音。
“现在的赔率是1:3!现在的赔率是1:3!‘屠龙者’能否把优势保持到终场呢?‘铁男爵’能否逆转局面呢?最后的机会!请做出你们的选择!”
在主持人嘶吼的同时,身穿黑丝长裙的女服务员捧着标有斗士绰号的木箱,袅袅婷婷地从观众们身边经过,观众们把写好的支票投入木箱,就算下好注了。
场上的两名格斗者,一个穿着铁锈红色的甲胄,另一个则穿着黑色的甲胄。那具铁锈红色的甲胄右肩带有金色的龙爪装饰,看起来它就是“屠龙者”了,而那具黑色甲胄的名字则是“铁男爵”。
屠龙者占据优势,正步步上前,挥舞铁棍连续击打对手的头部两侧。铁男爵节节后退,但防御还是相当顽强。赔率是1:3,这意味着多数观众看好屠龙者,押三块金币在屠龙者身上,赢了也只能赢一块金币,而如果冒险投注给铁男爵,赢了就是三倍的回报。
“又来了!屠龙者的轮转式重击又来了!我们顽强的铁男爵已经撑过三轮轮转式重击了!这一次他能否顶住呢?”主持人不遗余力地煽动着场中的气氛。
屠龙者好像不会疲倦那样,狂风暴雨般攻击着,甲胄带着双手的铁棍旋转,仿佛一架沉重的铁质风车。铁男爵一个不慎,防御放松,让铁棍直接打在了头盔侧面,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甲胄中的格斗者吐出一大口血来,鲜血顺着面具上的铜条往下滴。
这一刻满场欢呼,那些乐善好施的绅士、温柔端庄的贵妇人,在这里都换上了另一张面孔,看见那口鲜血从铁男爵的嘴缝中喷出来的时候,他们激动得互相拥抱,甚至亲吻陌生人。
上校领着少年在最后一排坐下,这个位置距离擂台最远,但是最高,一眼看出去,众生百态尽收眼底。少年战战兢兢脸色苍白,全没了进门之前的气势。
这种残酷的格斗对矜贵的少爷来说确实过了点,格斗用的机动甲胄可不比军用甲胄,对里面的人保护有限,所谓头盔根本就是个铜条编织的面具,两侧用铁梁加固。刚才那一棍显然是把铁男爵的驾驭者伤得不轻,好在他委实顽强,又一次扛住了。
“亲爱的小少爷,真相还令您满意么?”上校慢悠悠地问。
“满满满满……满意!太太太太……太他妈满意了!果果果果……果真不愧是马斯顿最给劲的场子!”少年结结巴巴地说,“上上上上……上校老爷真棒!”
“还没请教您的名讳呢?”
“米内……米内?斯蒂尔男爵,不过现在还不是,我爸爸还没死呢……”少年本想再吹吹牛皮,但中途还是泄了气。
“哈!”上校跟米内握手,“幸会,未来的斯蒂尔男爵,要不要考虑出笔钱,我们让您那亲爱的父亲快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样您就是名正言顺的斯蒂尔男爵了。”他哈哈大笑起来。
“我我我我……我老爹虽然蛮烦的,不过他要是死了我老妈就没人纠缠了,会很寂寞的,还是算了吧。”少年哭丧着脸,“我说上校老爷,您这个场子真真真真……真刺激啊!”
“人类的欲望,”上校喷出一口青烟,目光蒙眬,“人类渴望看见流血看到死亡,如果这种欲望得不到满足,他们就会寻找替代品,甲胄格斗就是替代品……马斯顿和平得太久了。”
这就是甲胄格斗,马斯顿如今最刺激也最烧钱的地下赌博,有人在这个游戏上输得倾家荡产,也有人在上面赢得盆满钵满。
上校就是那个赚得盆满钵满的人,这是他的场子。机械修理店只是伪装,凭着那间店的微薄利润,他根本买不起那些昂贵的藏品。
他在军队里有门路,高价购买废弃的军用甲胄。这些甲胄运抵马斯顿的时候都是些废铜烂铁,只剩下斑驳的金属骨架,上校便着手做简单的修复,搞不到铍青铜装甲板就用黄铜板代替,秘银轴承太贵就用青铜的,再安装些夸张的冲角和铁刺,把它整得狰狞可怖,让好勇斗狠的年轻人穿上它们搏斗,吸引阔佬来观看和赌博。
一时间有钱人都涌了上来,上校一跃超过了下城区的黑道头子们,成了这里最能够呼风唤雨的人物。石柱街上的烟花女子永远不会想到,街边那个每天抽着劣质烟卷喝着劣质白兰地的老家伙,有可能是下城区最富有的人。
第四局结束,铁男爵顽强地撑了下去,返回休息区坐在铁椅子上,机械师助手把管道和他背后的蒸汽背包接驳,制造煤油蒸汽的机械“突突突”地运转起来,把混合着煤油液滴的高压蒸汽注入背包中。
地下格斗场里用煤油蒸汽给甲胄供能,而军用甲胄使用的是某种更高级别的能源“红水银”,但那是绝对的军用品,在黑市上都买不到。因为能源差异,即使天才机械师也没法让格斗用家甲胄实现军用甲胄的哪怕1/3的性能,但在格斗场上已经足够让观众血脉偾张了。
屠龙者在对面的休息区整备,铁男爵死死地盯着对手那魁梧的身影,满心警觉,却又透着些许庆幸。
每场比赛以五局为上限,五局内如果没有人被击倒,那就以点数来分胜负。屠龙者的点数当然占绝对优势,但难得的是铁男爵竟然撑到了最后一局,连他自己都不太敢相信。
对手可是屠龙者,在这片钢铁的格斗场上,屠龙者是个不败的传说,多数对手都没能在屠龙者手下撑过第一局。
总结前面四局的战况,铁男爵觉得自己能够撑住的原因是放弃了绝大多数进攻的机会,专注于防御。屠龙者的进攻再怎么犀利,但在严防死守的铁男爵面前只是徒具威势而已。
铁男爵深吸一口气,觉得力量重新回到了四肢里,坚持到这个时候就像爬山的人望见了云雾中的隐约的顶峰,无论多么疲惫,总还能从接近空虚的身体里榨出些力量。他打定了主意,最后一局还是要坚守防御,只要比赛结束的时候他还站在格斗场上,他就算赢了。
上校会给坚持到终场不倒下的人发放一笔丰厚的奖金,铁男爵就是冲那笔奖金来的。他根本没有想过要赢屠龙者,那不可能!
报场女孩扭动着不盈一握的腰肢,高举着罗马数字的报场牌绕着格斗场行走,她也穿着甲胄,但不是格斗者们身上那种粗重的机动甲胄,她的甲胄呈明亮的金色,只是一层极薄的合金紧贴她那窈窕的身形,把每一条曲线都勾勒出来,简直像是黄金雕刻的裸女。上校很懂如何调动观众的热情,以及如何唤醒他们对甲胄的狂热。
主持人敲响铜钟,第五局开始,屠龙者刚从铁椅上缓缓起身,铁男爵已经冲入了格斗场中央。等到屠龙者入场,铁男爵已经占据优势地形,做好了防御的准备。屠龙者抓不到破绽,只能拖着铁棍围绕铁男爵转圈,铁棍在铸铁地面上磨出星星点点的火光。
铁男爵举起铁棍护住头盔两侧,他最警惕的就是屠龙者的轮转式重击,那铁风车般的连续击打,隔着头盔仍旧令他头晕耳鸣。他受伤确实不轻,耳朵和眼睛都渗出血来,视野一片血红,但隔着面罩他没法擦。他也不准备擦,他全部注意力都在屠龙者的铁棍上。
屠龙者却并未急于发动那恐怖的轮转式重击,而是扭头望向了观众席。他忽然丢掉了右手的铁棍,握拳举过头顶。观众们也都像屠龙者那样高举了右拳,数百只右拳举在空中,手指一根根地弹起。
“五……四……三……二……”所有人都在倒计时。
铁男爵愣住了,不知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恐惧紧紧地攥住了他的心,冷汗呼呼地往外涌。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大家都在玩一场很有默契的游戏,只有他一无所知。他一步步地退向场地边缘,左顾右盼,像是一只被猎犬包围的野兔。
观众们看向他的眼神也像是看着野兔,那些明亮的眼睛里带着兴奋和快意。
“一!”屠龙者在全场的欢呼声中大步上前。
甲胄中传来一声爆响,腰部的喷嘴排出浓密的白色蒸汽,蒸汽模糊了铁男爵的视线。这是甲胄蓄力爆发的表现,机动甲胄跟蒸汽机无异,正常运转的功率连爆发状态下的50%都不到,但爆发状态不能持久,而且动力爆发会给机械本身造成一定的损伤。
铁男爵听见头顶上方传来了尖锐的破风声,屠龙者竟然是一棍劈头砸下。铁男爵急忙将双手铁棍相交,格挡在头顶上方。轰然巨响,火花四溅,屠龙者的铁棍正中铁男爵的顶门。铁男爵喷出一口鲜血,屠龙者早已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优雅地闪开,鲜血在灯下分散开来,纷纷扬扬。
铁男爵的双手仍然紧握铁棍举过头顶,保持着格挡的姿态。他想不明白刚才那一刻发生了什么,他分明已架好了铁棍啊,怎么屠龙者还是打中了他的顶门?
但他的视野是模糊的,神智也是模糊的,什么都想不清楚。他踉踉跄跄地后退,仰头望着根本看不见的天空,最后缓缓地跪下,向前扑倒,松开了那两根从中间断裂的铁棍。他确实架住了,但在屠龙者的暴力驱动之下,铁棍锋锐如刀,把他的铁棍劈断了。
最后一刻铁男爵终于想清了一件事,他明白了观众在计算什么,他们在计算他的失败……他根本没有机会挺到结束,他只是屠龙者用来热身的靶子,屠龙者很清楚,观众们也很清楚,只有他不知道。现在热身结束,这场无聊的比赛也该结束了。
“腓特烈!腓特烈!腓特烈!”人们高呼着胜利者的名字,其中女人们的声音格外尖利。
屠龙者扫视观众席,男人和女人都把拳头举高,大拇指冲着下方。
黑衣伙计们翻越铁链跳进场地,把奄奄一息的铁男爵扶了起来,让他保持跪姿。
“不……不……”断断续续的声音透过黄铜面罩传了出来,铁男爵用最后的神智恳求着什么。
他们忽然松开铁男爵后退,铁男爵沉重的身躯失去了支撑,像倒塌的柱子那样倾斜。在他接触地面之前,残酷的铁风车旋转起来,那是屠龙者得意的轮转式重击,两根铁棍连续打在铁男爵的侧脑,早已弯曲的铁梁折断,颅骨开裂,昏黄的灯光中,血仿佛晚来的急雨,泼出很远很远。
观众席上的尖叫声震耳欲聋。他们来这里除了想赢钱,就是来看这种场面的。
刚才他们拇指向下,意味着他们赞同胜者“惩罚”败者一次。在旧罗马帝国的时代,皇帝会用战俘充当角斗士,分出胜负之后,胜者会把剑抵在失败者的喉间,然后望向看台。贵族们若是拇指向上,就意味着这场格斗令他们满意,失败者可以不死。若是拇指向下就意味着催促胜者杀掉失败者,无论角斗士之间曾是战友还是兄弟。
时至今日当然不能在格斗场上处死失败者了,可观众们还是想看点小血腥。
但甲胄格斗又有规矩,彻底倒地的对手不能击打,所以伙计们把铁男爵扶了起来,这样比赛就还没结束,屠龙者可以在符合规则的范围内打出让观众们满意的“惩罚”。
铁男爵扑倒在地,头盔翻滚着滑出很远,直到此时米内才看清了铁男爵的面容,那是个半大不大的男孩,干瘦的小脸上流露出一股来自社会底层的剽悍之气和营养不良。
“他……他死了么?”米内小声问。
“不至于吧,大概是颅骨骨折,我们有医生,会给他治病的。”上校淡淡地说,“都是些勇敢的男孩呀,可那又有什么用呢?他们生在这个脏乱差的下城区,没有少爷您的命好。”
对成年人来说甲胄格斗是极其危险的,铁棍或者铁锤打击在甲胄表面,剧烈震动会导致内脏出血和脑震荡,反而是半大不小的男孩对这种冲击的承受力更强,所以赌场雇佣的都是来自下城区的穷孩子。他们整日里就是在街头巷尾打架斗殴,为点小钱能抡起土砖砸在别人头上,身体锻炼得颇为结实,即使受伤也能撑得更久,让比赛充满了观赏性。
为了避免某些胆怯的男孩中途退场,赌场会根据他们挺住时间的长短而发放奖金,为了那笔奖金,有些男孩硬是撑到自己的颈椎被打断,从此一辈子躺在床上爬不起来。铁男爵就是想要那笔奖金,否则他本可全身而退。
伙计们把水桶和拖把拎进场地,快速地清洗地面上的血迹,满头是血的男孩连同那具破损的“铁男爵”一起被挪上小车拉走,很快场地就恢复了原样,关于失败者的一切都被抹除。
在甲胄格斗场上,只有胜者才有资格站着说话。
面对欢腾的观众席,屠龙者的胸甲打开,格斗者摘下带有弯月形尖角装饰的头盔,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犹如散射的阳光。
“腓特烈!腓特烈!腓特烈!”女性们兴奋地尖叫,挥舞手臂希望这个年轻人注意到自己。
那确实是个会让人着迷的年轻人,眼睛是迷人的海蓝色,鼻梁高挺,薄薄的嘴唇,嘴角带着一丝介乎轻佻和邪魅之间的笑容。他的肤色不像是下城区的少年那样干涩粗糙,而是带有东方白瓷般的质感。他赤裸着上身,肌肉线条凝练优美,显然是经过了良好的体能训练的。
腓特烈少爷,马斯顿最强的甲胄斗士,他被称为“屠龙者”是因为他用铁链拴住了格斗场的前任霸主“龙王”,再一拳打碎了龙王的整个面骨。
跟那些为钱卖命的男孩不同,腓特烈少爷是出生在上城区的贵族。腓特烈老爷早亡,腓特烈少爷早早地继承了家产,不必为衣食发愁。他参加甲胄格斗是为了乐趣,比起观众席上的看客,甲胄斗士能体会到更大的刺激,每次闪过对手的重击都有死里逃生的狂喜,每次打碎对手的骨头都有报复的快意,鲜血在灯下化沫,仿佛寂寥的红花。
腓特烈少爷能够成为马斯顿的甲胄格斗第一人,也不仅仅是靠着他舍得在甲胄改造上花钱和营养充分训练有素,他在这件事上确实有天分,对初学者来说笨拙迟缓的甲胄到了他身上就显得轻若无物,合理控制功率和角度,打出连续的暴击更是他的拿手好戏。
“你们想念我了么?”腓特烈少爷像战神一样手指天空。
“腓特烈、腓特烈、腓特烈……”灯光下无数烈焰红唇都念着同一个名字。女人们痴迷于这个男人的年轻俊美和张狂不羁。她们中有些人在生活里见血就会头晕尖叫,可怂恿腓特烈少爷给铁男爵最后一击的时候毫不犹豫。
胜者是腓特烈少爷,这是理所当然的,那些来自下城区的男孩纯属消耗品,打残多少就补充多少,只有腓特烈少爷例外,他是火炬,让马斯顿的格斗场熠熠生辉。
在观众的欢呼声中,腓特烈少爷跳下擂台,抓起一名负责下注的年轻女孩,将她扛在肩上就走。
女孩高声惊呼,蹬着那双穿着细高跟的脚,纱裙起落长发散乱,但在这种场合中没有人会帮助她,这是在格斗场,霸主拥有处置一切的权力。何况她一个下城区的女孩,凭着青春的脸蛋和身材来做这份工作,被万众瞩目的腓特烈少爷看上,倒也不能说是坏事。
腓特烈少爷进入休息区,在铁椅上坐下,把女孩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用那双冰冷的铁手拂拭她娇嫩如玉的脸、腰和腿,仿佛擦拭一件精美的瓷器。女孩战栗不止,却没法拒绝,因为腓特烈少爷用一根铁丝把她的双手紧紧地捆在了背后。
浓密的蒸汽遮蔽了他们的身影,外人无法窥见其中的香艳。
这时性感的女服务员们再度捧着箱子从观众们身边经过,新一轮的下注开始了。
“米内少爷不玩玩么?”上校招手示意某位眼神妩媚的女服员过来。
女服务员当然知道上校是谁,在这里工作的女孩怎么会不懂逢迎自己的老板?于是她冲上校盈盈一笑,扭头冲米内也是一笑,不经意间目光撩人。她并不认识米内,但看这个男孩和老板并排而坐,猜测他是什么重要的客人。
米内的脸上掠过蠢蠢欲动的神色,但残余的神智好歹控制了他攥着钱袋的手,没把整个钱袋都扔进投注箱里去。
“不太懂这里的玩法,我还是再看看……再看看!”米内冲上校使劲点头。
“小赌场里的游戏,能有什么玩法?看谁顺眼就下注在谁身上,随便玩玩咯,对于未来的男爵大人来说,都是些小钱。大人您驾临我们这个小场子洒洒雨,就够我们这些苦命人开心很久了。”上校轻描淡写地说。
“那那……那那……那我押一个银币!赌那位很帅很帅的腓特烈少爷嬴!”米内咬牙咬了很久,摸出一个银币来,要往女孩手里的盒子里扔。
“未来的斯蒂尔男爵只下注一枚银币,该不会是逗我们这些穷人玩吧?”上校的声音里忽然透出一股狠意。
米内一惊,脸色立刻就变了:“不瞒您说,我没带多少钱来……我把年金都取出来了,也就十二枚金币和一些银币,进店之前说的那些话您可千万别放在心上,都是我兄弟教我的。”
“哦,你的兄弟?”上校挑了挑眉。
这才是上校真正感兴趣的。甲胄格斗是见不得光的地下买卖,可米内这个十八九岁的半大孩子竟然能摸到赌场入口,而且持有那枚充当入场券的银币,必定是有人在背后指点他。
“这样吧,小少爷您特意上门,不赌几把也说不过去,倒显得我招待不周。”上校摸出几枚蜡金色的钱币丢进盒子里,在女孩弹性十足的臀部上拍拍。“这些就当作我帮米内少爷下的注,赢了的话我们对半分,输了的话都算我的。”
米内眨巴着眼睛,显然是没想明白上校的意思。上校投进盒子里的可是金币,一枚金币能兑换一百枚银币。想米内这种家境的少爷,一年的零花钱大概是二十枚金币,上校随手就送了他几个月的零花钱。
“那么作为朋友之间的交换,跟我讲讲您那位兄弟,他是谁?他怎么知道这里的?他从哪里得到那枚银币的?他叫你来干什么?”上校跟米内勾肩搭背。“听起来您的兄弟是个蛮神秘的人。”
“这可不行!米内严肃起来,”我跟您是刚刚认识的朋友,他可是我兄弟,我要是说了他的名字,岂不成了出卖兄弟的小人了?”
上校愣了一下,干笑着鼓掌:“难得见到这么有义气的年轻人,好好,出卖兄弟的小人自然是不能当的,那么不说他的名字,只说他让您来干什么,这样可以吧?”
米内冥思苦想了好一会儿,觉得上校说的也有道理,而且人在屋檐下也不得不低头……这么想着他的脑袋耷拉下去了:“我兄弟就给了我那枚银币,让我带上所有的钱,穿上我最体面的衣服,雇一辆够体面的礼车,在这个时间到您的店里去,装出傻有钱人的样子。”
“就这些?”上校听得云里雾里,“你的兄弟就跟你说了这些?”
“他还说赢了钱分我一半。”
“我没问你们的分赃条款!我是问你兄弟派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你兄弟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的兄弟是秘密警察?你兄弟属于哪家帮会?你兄弟你兄弟,你那位神秘的兄弟到底是他妈的什么东西?”上校有点不耐烦了。
“我兄弟没说,我兄弟就说你店里有扇铁门,铁门后面是个赌场,我先得混进来,然后我自然知道该做什么。”米内挠挠头。
“那你现在进来了,你知道你该做什么了么?”上校给气得笑出声来,“我的米内小少爷!”
“进来后一直在跟您说话,还没来得及想,不过时机到来的时候我一定会知道的,等我找到我兄弟。”米内认真地说。
上校心中涌起了巨大的无力感,反应过来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和米内一样眨巴着眼睛。
该死!这个没脑子的少爷把自己的智商拉低到跟他一样的水准了!他花费了几枚金币,陪这笨小子聊了足足半个小时,就得到这些情报,而那位指使米内的好兄弟依然深深地藏在幕后。
“如果您的好兄弟让您浑身涂满盐和香料,在炉子里点着火,然后趴在烤猪用的铁架上,我猜您也会照做的吧?”上校对这笨小子无可奈何了。
“如果他答应把他妹妹嫁给我的话,我就照办也没事儿!”米内龇牙一乐,看得上校一阵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