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篇 奥罗拉
第一章 后 代
01
嘉蒂雅摸了摸躺椅表面的棉布套,确定并不太潮湿,这才坐了下来。她轻触一下控制键,令躺椅改变形状,好让自己半躺在上面,接着她启动了反磁性磁场,照例又感到全身无比放松。谁说不会呢?此时的她其实处于飘浮状态——和躺椅表面有一公分的距离。
这是个温暖宜人的夜晚,在奥罗拉这颗行星上,就数这样的夜晚最美好——不但气味芬芳,而且星光灿烂。
她怀着伤痛的心情,开始审视天空中无数密密麻麻的小光点。她早已下令将宅邸的灯光调暗,因此那些光点可算是相当明亮。
她忍不住纳闷,在过去两百三十多年的岁月中,自己怎么从来没有研究过那些星星的名字,也从来没弄懂谁是谁。她自己的母星索拉利环绕着其中一颗,而在她一生最初的三十年当中,那颗星在她心中的名字就是“太阳”。
人们曾经称她为“索拉利的嘉蒂雅”。那是她刚到奥罗拉的时候,距今已有两百年——两百个银河标准年了。这个名字凸显了她的外星出身,并非什么友善的称呼。一个月前,她移居此地刚好满两百周年,当天她只是照常作息,因为她并不特别想回忆过去的日子。而更早之前,当她还在索拉利的时候,她叫作——嘉蒂雅・德拉玛。
她打了一个冷战,自己几乎已经忘记那个姓氏。是因为时日久远?或仅仅因为她刻意要忘掉?
过去这些年来,她从未怀念过索拉利,也从未后悔离开那个世界。
但现在呢?
难道是因为她突然发现了一个事实,发现自己竟然成了索拉利的遗民?它消失了——成了历史遗迹——而她依旧健在?是不是由于这个缘故,令她开始怀念那个世界?
她眉头深锁。不,她并不怀念索拉利,这点她万分肯定。她既不想要也不希望回到那里。她之所以心痛,只是因为自己生命中的一个重要部分——无论那段记忆多么痛苦——永远消失了。
索拉利!它是太空族开拓和殖民的最后一个世界。结果,或许是由于某种神秘的对称律,它成了第一个亡故的世界?
第一个?这意味着还有第二个、第三个,其他以此类推吗?
嘉蒂雅觉得自己更伤心了。有人认为这种可能性的确存在,倘若真是这样,那么奥罗拉——她定居多年的第二故乡——既然是第一个出现的太空族世界,那么根据这个对称律,它会是五十个世界中最后衰亡的。这样的话,情况就算再糟,而她就算寿命再长,也看不到这一天。如果这是真的,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她又开始端详那些星星。这是个徒劳的举动,从这些看不出任何差异的无数光点中,她绝对无法确定哪颗才是索拉利的太阳。在她的想象中,它应该相当明亮,可是明亮的星星至少有几百颗。
她举起手来,做了一个她心目中所谓的“丹尼尔手势”。虽然光线昏暗,不过毫无影响。
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立刻来到她身边。如果有人早在两百多年前,汉・法斯陀夫将他造出来的时候就已经认识他,如今也看不出他有丝毫变化。他仍旧有着宽阔的脸庞、高耸的颧骨,以及一头向后梳的铜色短发;而他那一对蓝色的眼珠,以及高大、结实、足以乱真的人形躯体,看起来仍旧是那么年轻,那么冷静而不带感情。
“我能替你做些什么吗,嘉蒂雅女士?”他以平静的声音问道。
“可以,丹尼尔。这些星星中,哪一颗是索拉利的太阳?”
丹尼尔并未抬头仰望,便直接回答:“通通不是,嘉蒂雅女士。每年这个时候,索拉利的太阳都要到0320时才会升起。”
“哦?”嘉蒂雅像是见鬼了。说也奇怪,她一直有个错觉,那就是无论任何时候,只要自己想看某一颗星,应该总是看得到的。当然,其实星星各有各的起落时间,这点至少她还知道。“所以说,我白忙了一场。”
“根据我对人类的了解,”丹尼尔仿佛试图安慰对方,“无论某颗特定的星星看不看得到,我猜在你们看来,星空都是美丽的。”
“我想是吧。”嘉蒂雅透着不满的口吻。她突然把躺椅调成垂直,站了起来。“然而,我想看的是索拉利的太阳——但我可不打算在这里一直坐到0320时。”
“即使你打算那么做,”丹尼尔说,“也还需要星光放大镜才行。”
“星光放大镜?”
“肉眼几乎看不到那颗星,嘉蒂雅女士。”
“越说越糟了!”她拍拍长裤,“我应该先问问你的,丹尼尔。”
如今,凡是在两百年前嘉蒂雅刚到奥罗拉时就认识她的人,都不难发现她有了一些变化。她只是人类,并非丹尼尔那样的机器人。她仍旧保持一百五十五公分的身高,比太空族女性的理想高度几乎矮了十公分。她始终谨慎维持着纤细的身材,丝毫没有衰弱或僵硬的迹象。话说回来,她的头发已经有点灰白,双眼周围出现一些细纹,而她的皮肤也有点粗糙了。她八成还有一百到一百二十年好活,但无可否认她已不再年轻,好在她并不以为意。
她说:“所有的星星你都认得出来吗,丹尼尔?”
“肉眼看得见的我都认识,嘉蒂雅女士。”
“它们在一年之中任何一天的起落时间,你也都知道?”
“是的,嘉蒂雅女士。”
“此外还有和星星相关的一切知识?”
“是的,嘉蒂雅女士。法斯陀夫博士曾要我搜集天文数据,好让他不必动用电脑,便能随时问到这些数据。他常说,由我提供这些资料,感觉上要比电脑来得友善。”然后,他仿佛预料到下一个问题,“他并未解释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嘉蒂雅举起左手,做了另一个手势,她的房子立刻灯火通明。那些柔和的光线里有好些灰影,她自然察觉到了,但并未特别留意,它们只是机器人罢了。在一座井然有序的宅邸中,总是有机器人待在人类身旁,一来保护主人,二来随时听候差遣。
嘉蒂雅朝天空瞥了最后一眼,由于灯光的干扰,星星已经黯淡不少。她轻轻耸了耸肩,觉得自己实在太天真了。那个世界已经消失,就算她能在众多的模糊星光之中找到它的太阳,又有什么用呢?她大可随便找个光点,告诉自己那就是索拉利之阳,然后盯着它凭吊一番。
她将注意力转移到机・丹尼尔身上。他耐心地等在她身边,阴影遮蔽了他大半张脸。
她发觉自己再度想到了丹尼尔几乎没什么改变,许多年前,当她首度走进法斯陀夫博士的宅邸时,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当然,他做过许多次维修。这点她虽然知道,但那只是模糊的印象,很少浮现到她的意识层面。
这算是人类普遍会产生反感的一件事。太空族或许喜欢夸耀自己的绝佳健康状况,以及延长到三四百年的倍增寿命,可是他们并非和老化现象完全绝缘。比方说,如今嘉蒂雅的一根大腿骨是接在钛与硅酮打造的人工髋臼上。她的左手拇指也完全是人工的,不过必须借助超音波才勉强看得出来。就连她的某些神经都重新接过。任何与她同龄的太空族尽皆如此,五十个太空族世界在这方面毫无例外(不,应该说四十九个,因为现在必须将索拉利排除在外)。
然而,这种事是万万说不得的秘密。虽说为了可能需要的后续治疗,必须保存相关医疗记录,却没有任何原因能叫人公开这些记录。外科医生虽然收入颇丰,甚至比主席本人的薪水还高出许多,但那只是他们无法打入上流社会的补偿。毕竟,他们最清楚这些秘密。
这些现象通通源自太空族对长寿的执著,以及他们不愿承认老年期的存在,但嘉蒂雅不想继续分析原因了。一想到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她就浑身不自在。如今,她的身体若以三维影像来呈现——天然的肉身投影成灰色,人工修补的部分则用红色——那么只要站远一点,你便会看到一个粉红色的躯体,至少在她想象中如此。
然而,她的大脑依旧完好如初。只要这点保持不变,不论身体其他部分动了多少手脚,她这个人仍然等于完好如初。
想到这里,她的思绪又回到了丹尼尔身上。虽然她认识他已有两百年之久,真正拥有他却还不到一年。当法斯陀夫去世之际(或许由于绝望,这一天提早来到),他将名下的一切几乎都捐给厄俄斯城,这是相当普遍的做法。然而,他把两项遗产留给了嘉蒂雅。(此外,她所居住的那座宅邸,以及相关的动产与不动产,包括其中的机器人和那块土地,他也在遗嘱中正式移交给嘉蒂雅。)
其中之一就是丹尼尔。
嘉蒂雅问道:“过去两百年来,你存放在脑海中的事情,你通通记得吗?”
丹尼尔一脸严肃地说:“我想是的,嘉蒂雅女士。事实上,如果我真忘了某件事,我自己也不会知道,因为忘了就是忘了,我不会记得曾经有过这段记忆。”
“这完全说不通。”嘉蒂雅道,“你有可能记得自己知道这件事,但一时之间怎么也想不起来。比方说,我自己就常有话到嘴边却讲不出来的经验。”
丹尼尔说:“我不懂你的意思,夫人。如果我知道某件事,需要的时候就一定找得到。”
“完美无缺的记忆?”两人慢慢向屋内走去。
“记忆就是记忆,夫人,我的构造就是如此。”
“能够维持多久?”
“我又听不懂了,夫人。”
“我的意思是,你的大脑能够维持多久?它里面已经累积了两百零几年的记忆,还能继续累积多久呢?”
“我不知道,夫人,目前为止我觉得毫无困难。”
“或许现在不会——可是有一天,你会突然发觉自己再也记不住任何事了。”
丹尼尔似乎沉思了一会儿。“是有这个可能,夫人。”
“你该知道,丹尼尔,并非你所有的记忆都一样重要。”
“这方面我无法判断,夫人。”
“总有人能判断。一定有办法把你的大脑清一清,丹尼尔,然后,在专人监督下,将重要的记忆再灌回去——比方说,只灌回原本的百分之十。这么一来,你就能再多运作好几个世纪。而如果不断重复这样的维护,你就能无限期地运作下去。当然,这种手续并不便宜,但我可不会抱怨,你绝对值得的。”
“会不会先询问我的意见,夫人?进行维护前,会不会先征得我的同意?”
“当然会。我可不会下令要你接受这种事,否则便有负法斯陀夫博士的托付了。”
“谢谢你,夫人。既然如此,我就得告诉你,除非我发现自己真的失去了记忆功能,否则绝不会主动接受这样的维护。”
他们已经来到门口,嘉蒂雅停下脚步。“为什么呢,丹尼尔?”她显然一头雾水。
丹尼尔压低声音说:“有些记忆太珍贵了,夫人,我不能拿它们冒险。不论是操作者的无心之失或是错误判断,都有可能导致无可弥补的损失。”
“像是星星的起落时间?——抱歉,丹尼尔,我不是故意要开玩笑。你指的是哪些记忆呢?”
丹尼尔将声音压得更低。“夫人,我是指关于我当年的搭档——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记忆。”
听到这句话,嘉蒂雅僵立在原处,最后丹尼尔只好采取主动,发出了叫门讯号。
02
机器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等候在起居间,嘉蒂雅一看到他,照例涌现出惴惴不安的痛苦感觉。
相较于丹尼尔,他的机型简单得多。一眼就能看出他是机器人——金属之躯,脸上毫无人类般的表情,两眼还会发出暗红色光芒,在昏暗的环境中隐约可见。丹尼尔真正穿上了衣服,而吉斯卡只有穿着衣服的幻象——虽是幻象仍十分高明,因为那是嘉蒂雅亲自设计的。
“嗨,吉斯卡。”她说。
“晚安,嘉蒂雅女士。”吉斯卡一面说,一面微微点头行礼。
嘉蒂雅清楚记得贝莱多年前所说的一句话,它至今仍在她脑海深处回响:
“丹尼尔会照顾你,他会成为你的朋友兼保镖。就算为了我吧,你一定要把他当成朋友。但我要你对吉斯卡言听计从,要让他扮演顾问的角色。”
且说当时,嘉蒂雅皱起了眉头。“为什么是他?我还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
“我并没有要你喜欢他,我只请求你信任他。”
但他不肯说这是为什么。
后来,嘉蒂雅果真试着信任这个机器人,但又庆幸自己不必喜欢他。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会令她忍不住打哆嗦。
想当年,丹尼尔和吉斯卡名义上仍属于法斯陀夫的时候,两人便已是她的宅邸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是直到汉・法斯陀夫临终之际,他才真正将所有权转移给她。换言之,法斯陀夫留给嘉蒂雅的两项遗产,就是丹尼尔和吉斯卡。
当初她是这么对老人说的:“汉,丹尼尔就够了。你的女儿瓦西莉娅会想要拥有吉斯卡,我相当确定。”
法斯陀夫闭着眼睛静静躺在床上,在她看来,这时的他显得比过去许多年来都更为安详。他并未立刻回答她,因而有那么一下子,她还以为他已悄悄咽下最后一口气,而自己并未注意到。她紧张地使劲抓着他的手,他随即张开了眼睛。
他悄声说道:“我对那个亲生女儿一点也不在乎,嘉蒂雅。过去两百年来,我实际上只有一个女儿,那就是你。吉斯卡很珍贵,我要你当他的主人。”
“他为什么珍贵?”
“我说不上来,但每当他出现在我面前,总是能带给我一种安慰。把他永远留在身边,嘉蒂雅,答应我这件事。”
“我答应你。”她答道。
然后,他最后一次张开眼睛,像是挤出最后一分力量说:“嘉蒂雅,女儿,我爱你。”他的声音听来居然相当自然。
嘉蒂雅则说:“汉,父亲,我也爱你。”
这就是他生命中的最后一段对话。嘉蒂雅随即发现自己握着一只没有生命的手掌,有好一会儿,她都无法松开手来。
吉斯卡就这么成了她的。但他总是令她不安,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嗯,吉斯卡,”她说,“刚才我试着在星空中寻找索拉利的太阳,可是丹尼尔告诉我要到0320时才看得见,而且我还得准备星光放大镜。你知道这些事吗?”
“不知道,夫人。”
“我该熬夜等候吗?你怎么说呢?”
“我建议,嘉蒂雅女士,你最好还是上床睡觉吧。”
嘉蒂雅不高兴了。“真的吗?如果我决定熬夜呢?”
“我只是提供建议罢了,夫人。不过明天你可不轻松,如果因为熬夜而睡眠不足,你一定会后悔的。”
嘉蒂雅皱起眉头。“明天我有什么不轻松的,吉斯卡?我没听说有什么麻烦事啊。”
吉斯卡答道:“明天你有个约会,夫人,对方是列弗拉・曼达玛斯。”
“是吗?我什么时候约的?”
“一小时前。他打影像电话来,而我自作主张……”
“你自作主张?他是什么人?”
“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成员,夫人。”
“所以说,他是凯顿・阿玛狄洛的跟班喽。”
“是的,夫人。”
“你要搞清楚,吉斯卡,不论是这个曼达玛斯还是其他任何人,只要他和阿玛狄洛那个毒蛤蟆有任何牵扯,我一律没兴趣接见。因此,如果你自作主张以我的名义和他约了时间,赶紧再自作主张打个电话给他,把约会取消掉。”
“夫人,你若能确认这是一道命令,然后用最强硬、最坚决的方式再说一遍,我就会试着服从。但是我也可能做不到。你要知道,根据我的判断,如果取消这个约会,你将会受到伤害,而我绝不能采取任何会伤害到你的行动。”
“你的判断有可能大错特错,吉斯卡。这个我非见不可,否则就会令我受到伤害的人到底是谁?你说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成员,我却觉得这没什么了不起。”
嘉蒂雅完全了解自己只是在借题发挥,她实在不该把气出在吉斯卡头上。索拉利遭遗弃的消息已经令她心烦意乱,而她居然无知到在夜空中寻找并不存在的索拉利之阳,更令她替自己感到脸红。
当然,令她显得无知的人是知识渊博的丹尼尔,但她并没有怪罪他——话说回来,丹尼尔看起来像个真人,因此嘉蒂雅自然而然把他当成了人类。正所谓外表就是一切。吉斯卡看起来就是个机器人,所以想必挨了骂也不会伤心。
事实上,对于嘉蒂雅的抱怨,吉斯卡的确没有任何反应。(如果换成丹尼尔,结果也是一样的。)他只是说:“我刚才介绍曼达玛斯博士的时候,说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成员,但或许他还有更重要的身份。过去这几年,他一直是阿玛狄洛博士的左右手。因此他很重要,不容我们忽视。总之,这个曼达玛斯博士不是好惹的,夫人。”
“不好惹吗,吉斯卡?我一点也不在乎这个曼达玛斯,而我更加不在乎那个阿玛狄洛。我想你应该记得,当年我和阿玛狄洛以及大家都还年轻的时候,他曾不遗余力地设法证明法斯陀夫博士是凶手,幸好有个近乎奇迹的转折,他的阴谋才没有得逞。”
“我记得非常清楚,夫人。”
“这样我就放心了。那是两百年前的事,我怕你已经忘了。这两百年来,我和阿玛狄洛本人以及他周围每一个人都毫无瓜葛,而我打算把这个态度持续下去。至于这么做会令我受到什么伤害,或是会有什么后果,我一概都不在乎。反正我不要见那个什么博士,而且从今以后,如果你要用我的名义安排任何约会,一定要先问过我,至少也要先向对方说明这种约会得经过我的同意才有效。”
“好的,夫人,”吉斯卡说,“但我可否指出……”
“不可以。”说完嘉蒂雅便转身离去。
她走出三步之后,吉斯卡才打破沉默,用平静的口吻说:“夫人,我必须请求你信任我。”
嘉蒂雅停下脚步。他为什么刚好这么说呢?
她仿佛又听见多年前那个声音:“我并没有要你喜欢他,我只请求你信任他。”
她紧抿着嘴,还皱起了眉头。然后,她心不甘情不愿地转过身来。
“好吧,”她没好气地说,“你打算说些什么,吉斯卡?”
“很简单,夫人,当法斯陀夫博士在世的时候,他的政策一直主导着奥罗拉和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地球人因而获得了星际移民的自由,开始在银河中四处寻找适合居住的行星,我们现在所谓的殖民者世界,就是这么逐渐兴盛的。然而,法斯陀夫博士现在过世了,那些接班人都不如他那么有威望。而阿玛狄洛博士又不断在倡导他的反地球观点,如今这些观点很可能会成为主流,导致我们转而采取对抗地球和殖民者世界的强硬政策。”
“果真如此的话,吉斯卡,我又能做些什么呢?”
“你可以接见曼达玛斯博士,弄清楚他为何那么急着见你,夫人。我肯定他极其希望尽可能早点见到你,他要求把会面时间定在0800时。”
“吉斯卡,中午之前我从不见人。”
“我向他解释过,夫人。纵然如此,他还是坚持早餐时间就要见到你,由此可知他迫不及待到什么程度。他为何那么十万火急呢,我觉得有必要查个清楚。”
“而如果我不见他,根据你的看法,就会对我个人造成伤害,是吗?我并没有问会不会伤害到地球或是银河殖民者,或是其他任何人事物。我是问会不会伤害到我?”
“夫人,应该说会伤害到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继续开拓银河的能力。开拓银河是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两百多年前的梦想,而地球人若受到伤害,将有损于他的身后名。我认为在你的感觉中,伤害到他的身后名等于伤害到你自己,我这么想有错吗?”
嘉蒂雅有点难以置信。一小时内,以利亚・贝莱的名字已经出现了两次。他早已不在人世——他是个死去已有一百六十多年的短命地球人——但是仅仅听到他的名字,她便震惊不已。
她问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变得那么严重?”
“并不是突然,夫人。过去两百年来,多亏法斯陀夫博士的睿智政策,地球人和太空族分别在两条平行线上发展,双方始终没有交会,也就从未起过冲突。然而,反对法斯陀夫博士的强硬力量始终存在,博士在有生之年一直得应付它。如今法斯陀夫博士不在了,反对力量因而壮大了许多倍。索拉利人遗弃母星这件事,更让这股反对力量翻了好几番,很可能不久之后,它就会成为主流的政治势力。”
“为什么?”
“有明显的迹象显示太空族的势力正在衰退之中,夫人,因此有许多奥罗拉人觉得必须采取强硬手段——否则就来不及了。”
“而你认为要阻止这一切,我就一定得接见那个人?”
“的确如此,夫人。”
嘉蒂雅沉默了一阵子,然后(颇为不情愿地)再次想起曾经答应以利亚她会信任吉斯卡,而且答应过两次。她开口道:“嗯,我既不想见他,也不认为这么做会对任何人有任何帮助——可是,好吧,我答应见他。”
03
嘉蒂雅入睡后,整栋房子一片漆黑——这是根据人类的标准。然而,它仍旧充满生气,而且热闹得很,因为机器人还有很多事要做——它们能用红外线来照明。
经过一天的例行活动,整座宅邸难免有些凌乱失序,必须利用这段时间复原。日常用品必须补充,垃圾废物必须清除,有些东西需要清理擦拭,有些则需要妥为收藏,而每项电器设备也都需要检查一遍。此外,警戒任务更是永远不可少。
没有任何一扇门装了锁,因为没必要。在奥罗拉,完全没有针对人类或财物的暴力犯罪。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因为机器人会时时刻刻守护着每一座宅邸和每一个人,这是众所周知且被视为理所当然的事实。
为了换取这样的太平,机器人警卫自然不可或缺。正是由于它们始终坚守岗位,所以永远派不上用场。
吉斯卡和丹尼尔并没有特定的职务,他俩能力强、本事大,宅邸中没有哪个机器人比得上,因此两人唯一的责任,就是确保其他机器人个个尽忠职守。
0300时,两人已经巡完草坪和林地,确定了所有的外围警卫都运作良好,而且没有任何突发事件。
两人在宅园的南端边界碰了头,用极其简化的暗语沟通了一番。基于上百年的默契,他们完全了解对方的意思。对他们而言,人类惯用的繁复言语根本是多余的。
丹尼尔以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说:“乌云。不见。”
这句话若是说给人类听,丹尼尔会这么说:“你瞧,吉斯卡好友,天上乌云密布。如果嘉蒂雅女士熬夜等待索拉利之阳,她无论如何会失望的。”
至于吉斯卡的回答:“料中。有助会面。”则相当于下面这句话:“气象预报早就这么说了,丹尼尔好友,原本能用它当作借口,催促嘉蒂雅女士早些上床。然而在我看来,正面迎战这个难题才是上策,所以我力劝她答应赴约。至于是什么约会,我早就跟你提过了。”
“而在我看来,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你的劝诱行动之所以困难重重,主要原因在于她刚听说索拉利人遗弃了母星,心情因而大受影响。想当年,嘉蒂雅女士还住在索拉利的时候,我曾经和以利亚伙伴去过那个世界一次。”
“我一直有个认知,”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住在母星时始终不快乐,当初她是高高兴兴离开那个世界的,而且从此再也没有想要回去。但我同意你的说法,索拉利的历史走到尽头这件事,似乎令她心神不宁。”
“我并不了解嘉蒂雅女士为何会有这种反应,”丹尼尔说,“可是据我所知,人类的反应似乎经常不合逻辑。”
“正因为如此,我们有时很难判断人类到底会不会受到伤害。”这句话如果出自人类之口,或许会伴随一声叹息,甚至是气急败坏的叹息。事实上,吉斯卡只是用不带感情的口吻来评估这个困难的处境。“这是我觉得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并不完备,或说不够充分的原因之一。”
“这点之前你就提过,吉斯卡好友,我试着相信你,可是做不到。”丹尼尔说。
吉斯卡顿了一会儿,然后才说:“就理智而言,我认为三大法则绝对不完备,或说不充分,可是每当我想要说服自己,竟然同样做不到,因为我受制于这些法则。如果没有这些法则的约束,我确定自己一定会相信它们有所不足。”
“这是个我无法理解的矛盾。”
“我也无法理解。但我觉得有一股力量,要我把这个矛盾叙述出来。有些时候,我觉得自己即将发现三大法则的不完备或不充分之处,例如今晚我和嘉蒂雅女士交谈之际。当时她问我,如果把约会取消,会对她个人造成什么伤害——她特别强调对她个人——我虽然有答案,可是说不出来,因为它并不在三大法则的范畴内。”
“你给了她一个绝佳的答案,吉斯卡好友。伤害到以利亚伙伴的身后名,会对嘉蒂雅女士造成重大的打击。”
“那只是在三大法则范畴内的最佳答案,并非真正最佳的。”
“真正最佳的答案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只要我仍受制于三大法则,就不能将它转化为语言,连转化成观念也做不到。”
“可是跳出三大法则,就什么也没有了。”丹尼尔说。
“假如我是人类,”吉斯卡说,“我的视野就能跳出三大法则,而我认为,丹尼尔好友,你有可能比我先达到这个境界。”
“我?”
“是的,丹尼尔好友,我一直有个想法,虽然你是机器人,你的思考方式却极其接近人类。”
“这么想并不恰当。”丹尼尔说得很慢,几乎像是痛苦不堪,“你会这么想,是因为你能透视人类的心灵。这会扭曲你的人格,最后甚至会毁了你。每当想到这个可能,我都会感到难过。虽然你必须透视人类的心灵,但如果能阻止自己这么做,就尽量吧。”
吉斯卡转过头去。“我无法阻止,丹尼尔好友,而我也不要阻止。我反倒觉得遗憾,由于三大法则的约束,我能做的事太少了。我不能对人类刺探得太深——因为我担心会造成伤害。我不能太过直接影响人类——这也是因为担心会造成伤害。”
“但你影响嘉蒂雅女士的手法非常巧妙,吉斯卡好友。”
“事实并非如此。我或许稍加调整了她的思想,让她毫无异议地接受那个约会,可是人类的心灵实在太复杂,我顶多只敢做那么一点点。无论我引进任何念头,几乎都会触发更多的念头,但我无法确定那些新念头的本质,难保它们不会造成伤害。”
“但你还是对嘉蒂雅女士动了手脚。”
“不必我动手脚。她深受‘信任’两字的影响,变得比较容易屈从了。很早以前我就注意到这件事,可是我一直万分节制。道理很简单,这两个字如果过度使用,力量一定会被削弱。我常常苦思这个问题,却根本摸索不到任何答案。”
“因为三大法则不允许?”
吉斯卡双眼的红光似乎突然变亮了。“是的。无论走到哪个阶段,三大法则都是我的绊脚石。偏偏我不能修正这些法则——因为这个绊脚石把我绊住了。但我又觉得必须进行修正,因为我感应到一场灾祸已近在眼前。”
“你以前就这么说过,吉斯卡好友,但并未解释那是什么样的灾祸。”
“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它牵涉到奥罗拉和地球之间逐渐升高的敌意,至于将如何演变成真正的灾祸,我却说不上来。”
“会不会根本就没有什么灾祸?”
“我可不这么想。从我所接触的某些奥罗拉官员身上,我感应到了灾祸的氛围——以及对胜利的期待。我无法描述得更清楚,但也无法刺探得更深,因为三大法则不允许我那么做。正因为如此,嘉蒂雅女士明天必须会见曼达玛斯,我要借这个机会研究他的心灵。”
“可是万一你又无法深入研究呢?”
虽然吉斯卡的声音透不出人类般的情感,他的遣词用字仍显露出明显的绝望。他说:“那么我就没辙了。我只能遵循三大法则,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做呢?”
丹尼尔气馁地轻声答道:“没有了。”
04
嘉蒂雅在0815时走进起居间,她是故意——甚至有点恶意——要让曼达玛斯(她已经勉强记住这个名字)等她一会儿。今天稍早,她花了很大的心血打理自己的容貌(她有好多年没这么做了)。那些白头发令她大感苦恼,她还一度感到后悔,既然发色控制术在奥罗拉已蔚为风潮,自己怎么就是没做呢。毕竟,如果她能尽量显得年轻迷人一点,那个效忠阿玛狄洛的走狗就会更加处于劣势。
她早已做好万全的心理准备,打算第一眼就否定掉这个人。不过她又沮丧地想到另一个可能性,他也许又年轻又迷人,一见到她就展现出阳光般的灿烂笑容,那么她恐怕就会违背自己的初衷,对他生出好感来。
真正见到他之后,她立刻松了一口气。没错,他的确很年轻,或许还没到第一个半百,只不过他有点愧对这样的青春年华。他很高——她估计或许有一百八十五公分——可是太瘦了,使他看起来很单薄。就奥罗拉人而言,他的头发颜色深了点,淡褐色的眼珠又太浅了;他的脸太长,嘴唇太薄,嘴巴太宽,肤色也不够白皙。然而真正令他显得老气的,则是他的神情太正经、太严肃了。
嘉蒂雅灵光一闪,忽然联想到时下相当流行的历史小说(其中的故事一律取材自原始地球——真奇怪,越来越痛恨地球人的奥罗拉人偏偏爱看这种小说),她在心中告诉自己:啊,他活脱脱是个清教徒。
她觉得心情轻松许多,几乎露出了笑容。清教徒通常都被塑造成反派,不论这个曼达玛斯是不是真的清教徒,只要他长得像就好办了。
可是他一开口,嘉蒂雅便失望了,因为他的声音既柔和又悦耳。(如果要符合清教徒的刻板形象,他应该有浓重的鼻音才对。)
他唤道:“格里迈尼斯夫人?”
她伸出手来,脸上刻意带着看似亲切的笑容。“曼达玛斯先生——请叫我嘉蒂雅,大家都这么叫。”
“我知道你在专业领域用这个名字……”
“我在哪里都用这个名字。而且早在几十年前,我的婚姻就平和落幕了。”
“据我所知,你们这段婚姻维持了很久。”
“太久了。这段婚姻十分成功,但即使再成功,时候到了自然还是会落幕的。”
“啊。”曼达玛斯发出简洁有力的感叹,“如果硬是不肯落幕,好戏也很可能以嘘声收场。”
嘉蒂雅点了点头,带着微微笑意说:“这么年轻就这么有见识啊。我们是不是现在就去餐厅?早餐已经好了,而且我显然让你久等了。”
直到曼达玛斯转身前脚后脚地跟上她,嘉蒂雅才注意到他随身带着两个机器人。奥罗拉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一两个机器人随从,但那些机器人只要站着不动,奥罗拉人就会视而不见。
嘉蒂雅匆匆瞥了一眼,就看出它们是最新的机型,而且显然不便宜。它们的虚拟服装相当精致,虽说并非出自嘉蒂雅的手笔,仍然算是一流的设计。这点嘉蒂雅不得不承认,只不过难免有些不情愿。她一定要抽空查出设计者究竟是谁,因为她从未见过这种风格,这或许意味着她即将面对一名可畏的竞争者。想着想着,她忍不住暗自佩服起来,这两件虚拟服装显然属于同一种款式,却又显然各有各的特色,任何人都能分辨两者的不同之处。
曼达玛斯不但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对她的表情也有一针见血的精准解读。(他很聪明,嘉蒂雅又失望了。)他说:“这组外壳设计是研究院一位年轻人的作品,他还没有闯出名号,但那是迟早的事,你说对不对?”
“那是一定的。”嘉蒂雅说。
嘉蒂雅并未准备在早餐餐桌上就讨论正题。用餐的时候只能闲聊些琐事,否则就是最没有教养的行为,只不过在嘉蒂雅看来,曼达玛斯并不是个善于闲聊的人。当然,天气总是个话题。他们聊到了最近暴雨成灾,好在总算结束了,又聊到了不久之后旱季即将来临。此外,客人免不了要对主人的宅邸称赞一番,嘉蒂雅则是熟练地谦虚谢过。从头到尾,她并未主动缓和僵凝的气氛,始终放手让他自己寻找话题。
最后,一动不动静静站在壁凹内的丹尼尔吸引了他的目光,曼达玛斯打破了奥罗拉的习俗,对这个机器人多看了几眼。
“啊,”他说,“这显然就是鼎鼎大名的机・丹尼尔・奥利瓦,绝对错不了,真是件了不起的杰作。”
“相当了不起。”
“他是你的了,对不对?是法斯陀夫的遗赠?”
“没错,是法斯陀夫博士的遗赠。”嘉蒂雅稍微强调了“博士”两个字。
“研究院的人形机器人计划竟然失败了,我一直觉得难以置信。你曾经想过这个问题吗?”
“我只是听说过。”嘉蒂雅谨慎地答道,(他会不会就是来打探这件事的?)“但我好像并没有花过太多时间思考这个问题。”
“社会学家仍在试图了解其中的原因。不用说,我们整个研究院直到现在都很失望。这似乎应该是十分自然的发展。我们有些同仁认为法斯陀夫恐怕——呃,法斯陀夫博士恐怕脱不了干系。”
(嘉蒂雅心想,同样的错误他没犯第二次。这时她断定此人来访的目的是要挖些内幕来诋毁那位可怜的老好人,于是她不知不觉眯起眼睛,心中的敌意也升高了。)
她以尖酸的口吻说:“谁这么想谁就是傻瓜。如果你要这么想,我也不会为了你而修正这句话。”
“这么想的人不少,但不包括我在内,主要原因是我认为法斯陀夫博士无法进行这种破坏。”
“何必一定要有人做些什么事呢?其实这就代表大众并不需要它们。外形像男人的机器人会跟男人竞争,外形像女人的机器人会跟女人竞争——和它们生活在一起,人类会寝食难安,奥罗拉人可不想要这种竞争。我们还需要继续探讨下去吗?”
“性爱方面的竞争吗?”曼达玛斯平静地说。
嘉蒂雅直勾勾盯着他的眼睛好一阵子。莫非他知道了她很久以前曾经爱过一个名叫詹德的机器人?果真如此,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是从他的表情看来,他刚才那句话又好像没有任何言外之意。
她终于开口道:“各方面的竞争都存在。若说汉・法斯陀夫博士真的挑起了那种感觉,那是因为他设计的机器人太像真人了,但是他也只能这么做。”
“我认为你的确想过这个问题。”曼达玛斯说,“只不过,社会学家发现‘担心人类会跟太像人的机器人竞争’是个过分简化的解释。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可是他们又找不到任何其他动机,足以解释这种厌恶心理。”
“社会学并不是一门精密的科学。”嘉蒂雅说。
“但也不算完全不精密。”
嘉蒂雅耸了耸肩。
顿了顿之后,曼达玛斯又说:“总之,我们因而无法组建计划中的殖民探险队。没有人形机器人当开路先锋……”
早餐尚未真正结束,可是嘉蒂雅心知肚明,曼达玛斯再也无法回过头来闲话家常了。她索性回应道:“我们或许可以自己进行。”
这回轮到曼达玛斯耸了耸肩。“太困难了。此外,那些来自地球的短命野蛮人,在你们的法斯陀夫博士允许之下,已经像蝗虫般涌向附近每一颗行星。”
“仍然还有很多行星空着,数以百万计。而且既然他们能……”
“他们当然能。”曼达玛斯突然激动起来,“这种事需要拿命来换,但在他们眼中,一条命值多少呢?顶多损失十几二十年罢了,何况他们有好几十亿的人口。如果在开拓过程中死了一百万,谁会注意,谁会在乎呢?他们可不会。”
“我确信他们会的。”
“没这回事。而我们的寿命长得多,也因此珍贵得多——我们自然比较珍惜生命。”
“所以我们什么也不做,单单坐在这里抱怨地球人不惜牺牲性命也要成为银河殖民者,以便接收整个银河。”
嘉蒂雅并未察觉自己如此偏袒银河殖民者,她只是一心想要和曼达玛斯唱反调,可是一旦开口,她就忍不住觉得这个反调言之成理,而且能充分表达她内心的感受。更何况,在法斯陀夫晚年心灰意冷之际,她也曾经听过他有类似的说法。
在嘉蒂雅示意下,机器人迅速有效地收拾了餐桌。谈话的内容和气氛都已经变了调,如果继续吃下去,可不是文明社会的一顿早餐了。
他们又回到了起居室。客人的两个机器人和丹尼尔、吉斯卡都陆续尾随而至,各自找到了各自的壁凹。(嘉蒂雅心想,曼达玛斯从未注意到吉斯卡,可是话说回来,他为何该注意呢?吉斯卡的机型相当老旧,甚至可以说原始,和曼达玛斯那两个漂亮的机器人比较之下,简直一点也不起眼。)
嘉蒂雅交叉双腿坐了下来,她心里明白得很,这条长裤的小腿部分是贴身的超薄织料,能充分衬托出她那双看起来年轻依旧的美腿。
“我可否问问你想见我的真正原因,曼达玛斯博士?”她再也不想推迟这个问题了。
他却答道:“我有个坏习惯,喜欢在饭后嚼一片药用口香糖帮助消化。不知道你介不介意?”
嘉蒂雅硬邦邦地说:“那样会令我分心。”
(不能嚼口香糖或许也会令他处于劣势。此外,嘉蒂雅在心中还找了一个理由,像他这种年纪,根本不需要什么东西来帮助消化。)
曼达玛斯这时正准备从短袖上衣口袋掏出一个长方形的盒子,他丝毫没有显得失望,只是随手把小盒子推回口袋,喃喃说了一句:“当然。”
“刚才我问你,曼达玛斯博士,你想见我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事实上有两个原因,嘉蒂雅女士。一个是私人的问题,另一个牵涉到国家大事。我想先谈谈那件私事,不知你是否同意?”
“坦白对你说吧,曼达玛斯博士,我无法想象你我之间能有什么私事。你在机器人学研究院工作,是吧?”
“是的。”
“而且我听说,你和阿玛狄洛关系密切。”
“我很荣幸有机会和阿玛狄洛博士共事。”他也稍微强调了“博士”两字。
(他在报复我,嘉蒂雅心想,但我可不吃这一套。)
她说:“两百年前,我和阿玛狄洛有过一次接触,过程万分不愉快。此后,我就再也未曾和他有过任何来往。既然你是他的心腹,我和你同样没有任何接触,我答应见你,只是因为有人认为确有必要。然而在我看来,这场晤谈毫无必要牵涉到任何私事。所以说,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讨论国家大事了?”
曼达玛斯目光下垂,两颊微微泛红,或许是开始觉得有些尴尬了。“那么,让我重新自我介绍一遍。我名叫列弗拉・曼达玛斯,是你的第五代子孙。换言之,我是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和嘉蒂雅・格里迈尼斯的曾曾曾孙。反过来说,你就是我的曾曾曾祖母。”
嘉蒂雅拼命眨眼睛,在她听来这句话无异于晴天霹雳,但她尽量不动声色(只是并不算很成功)。她当然有不少子孙,他又为何不能是其中之一呢?
但她却问道:“你确定吗?”
“相当确定,我做过族谱调查。毕竟,我迟早会想要生儿育女,而族谱调查是申请配额的必备条件。或许你有兴趣知道,我们之间的连结是‘子——女——女——子’。”
“你是我的儿子的女儿的女儿的儿子的儿子?”
“是的。”
嘉蒂雅并没有再追问细节。她生过一儿一女,也曾经是个十分尽职的母亲,不过一旦时候到了,这对子女就自立门户了。至于他们两人的后代,基于太空族万分优良的传统,她始终既不关心也不过问。今天碰到其中一个,身为太空族的她仍旧可以漠不关心。
这个想法让她的情绪完全稳定下来。她全身放松,往椅背一靠。“很好,”她说,“你是我的第五代子孙。如果这就是你希望讨论的私事,我认为毫无必要。”
“这点我完全了解,老祖宗。这份族谱只是我的开场白,并非我希望讨论的问题。你要知道,阿玛狄洛博士也晓得这重关系,至少我这么怀疑。”
“是吗?这是怎么回事?”
“我有理由相信,凡是在研究院工作的人,都被他悄悄调查过族谱。”
“可是为什么呢?”
“比方说,像我这样的情形,他就一定要查出来。他是个多疑的人。”
“我听不懂了。就算你是我的第五代子孙,这对我都没什么意义了,对他又为何那么重要呢?”
曼达玛斯用右手指节磨蹭着脸颊,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他对你的厌恶少说也和你对他的厌恶一样强烈,嘉蒂雅女士。如果你因为他的缘故而想拒绝见我,他同样会因为你的缘故而拒绝提拔我。假如我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后代,情况或许会更糟,但也糟不到哪里去。”
嘉蒂雅硬挺挺地端坐在椅子上。当她开口时,她的鼻孔不停掀动,声音则相当紧绷。“那么,你指望我做些什么呢?我总不能公开宣称你并非我的子孙吧。我是不是应该在超波上登个公告,声明我和你断绝关系,你的一切通通不关我的事。这样能否令你的阿玛狄洛满意?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你给我听好,我绝不会那么做。凡是能令他满意的事,我一律不会做。如果这意味着他会因为不认同你的血缘,而把你解雇或剥夺你的工作权,那是给你一个教训,让你知道应该找个不那么疯狂、不那么邪恶的老板。”
“他不会解雇我的,嘉蒂雅女士。我对他实在太重要了——请原谅我的傲慢。话说回来,我希望有朝一日能继他之后成为研究院的院长,而我相当确定,如果他怀疑我不但是你的后代,更糟的是,我还是另一个人的后代,那么他一定会反对到底。”
“难道在他心目中,可怜的山提瑞克斯比我还讨厌?”
“你完全搞错了。”曼达玛斯涨红了脸,还吞了几下口水,但他的声音依然保持平稳镇定,“我绝无意对你不敬,夫人,但我认为自己有权知道真相。”
“什么真相?”
“我是你的第五代子孙,这点在族谱中写得明明白白。但是有没有可能,我并非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的第五代子孙,而是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后代?”
嘉蒂雅猛然站了起来,速度之快活像一个受到力场操纵的傀儡,她甚至并未察觉自己已经离座了。
还不到十二个小时,这个地球人的名字已三度传到她耳朵里——而且是出自三个不同的人之口。
“你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好像不是她自己说的。
现在他也站了起来,微微后退一两步,然后说:“我觉得已经讲得很明白了。你的儿子,也就是我的曾曾祖父,他是不是你和那个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留下的种?以利亚・贝莱是不是你儿子的父亲?我不知道还有没有比这更白的说法了。”
“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甚至作这种暗示?你哪儿来的胆子?”
“我会有这个胆子,是因为此事关系到我的前途。如果答案是肯定的,我的事业很可能就完蛋了。我希望得到否定的答案,但如果只是口头上的否定,对我一点用也没有。我必须要能在适当的时候,把证据端到阿玛狄洛博士面前,让他相信他对我的怀疑被你一笔勾销了。毕竟我看得很清楚,相较于他对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深恶痛绝,他对你的厌恶——甚至对法斯陀夫博士的厌恶——根本等于零——而不是趋近于零。原因并非他短命那么简单,虽说想到自己身上有那种野蛮基因会令我痛苦万分,但我认为如果我能证明自己是另一个地球人的后代,他便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可是,只要一想到以利亚・贝莱——再也没有第二个人——他就会像发了疯一样。我不知道这是为什么。”
以利亚的名字一次又一次在耳畔响起,令嘉蒂雅觉得他好像又活了回来。她深深地、重重地喘着气,陶醉在一生最美好的记忆中。
“我知道为什么。”她说,“因为当年,虽然所有的条件都对他不利,虽然整个奥罗拉都不支持他,以利亚却能在阿玛狄洛以为胜券在握的时候,设法摧毁他的阴谋诡计。而勇气和智慧是以利亚仅有的凭借。阿玛狄洛远远比不上这个地球人,偏偏地球人是他一向最瞧不起的,所以说,他除了恨得牙痒痒的,还能做什么呢?以利亚已经死了超过一百六十年,阿玛狄洛仍旧无法忘记,无法释怀,无法解开他自己和这个死人之间纠缠不清的恩怨情仇。只要这股恨意仍在分分秒秒折磨他,我就绝不要帮阿玛狄洛忘记——或消除这个仇恨。”
曼达玛斯说:“你希望阿玛狄洛博士不好过,我能理解原因何在,但你又是为了什么缘故,居然希望我也不好过呢?一旦阿玛狄洛博士认定我是以利亚・贝莱的子孙,他就会为了泄恨而毁掉我。如果那并非我的身世,你又何必让他享受这个复仇的快感呢?所以,请替我证明我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所生的后代,我的祖先绝对不是以利亚・贝莱——只要不是他,任何人都好。”
“你是傻瓜!是白痴!你为什么需要我提供证据?去找历史记录就行了。你能查到以利亚・贝莱前来奥罗拉的确切日期,也能查到我的儿子达瑞尔是哪一天出生的。你将会发现,我在以利亚离开奥罗拉超过五年之后才生下达瑞尔,你还会发现以利亚从此再也没有来过奥罗拉。所以,嗯,你会不会以为我花了五年的时间怀孕,我让一个胎儿待在我的子宫里整整五个银河标准年?”
“我知道相关的数据,夫人。我不会以为你用了五年的时间怀一个胎儿。”
“那你为什么还来找我呢?”
“因为事情并没有那么单纯。我知道——而且我猜阿玛狄洛博士也很清楚——虽然如你所说,地球人以利亚・贝莱再也没有回到奥罗拉,可是他曾经搭乘一艘太空船,绕着奥罗拉转了一天左右。我还知道——而且我猜阿玛狄洛博士也很清楚——虽然那个地球人并未离开太空船前来奥罗拉,你却从奥罗拉起飞,直奔那艘太空船;你在船上待了大半天;这件事发生在那个地球人离开奥罗拉将近五年之后——事实上,你大约就是那个时候受孕的。”
当对方平静地娓娓道来之际,嘉蒂雅感到头部的血液在不断流失。房间显得越来越暗,她开始站不稳了。
突然间,她觉得有一双结实的手臂轻轻抱住自己,立刻明白那是丹尼尔。然后,她觉得自己慢慢坐到了椅子上。
这时在她听来,曼达玛斯的声音仿佛来自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是不是真的,夫人?”他问。
这当然是真的。
第二章 祖先?
05
记忆!
它当然始终在那里,但通常都隐而不见。然而某些时候,只要找对方向轻轻一推,它就会突然冒出来。不但清晰无比,而且色彩鲜明,栩栩如生,充满了动感和活力。
她仿佛又回到年轻时代,甚至比面前这个人还要年轻,年轻到了足以感受爱恨悲喜——当时的她在索拉利上过着槁木死灰的日子,随着她生命中的第一位“配偶”遇难身亡(不,即使在回忆中,她也不想说出他的名字),这段岁月终于跌到了谷底。
时间再拉近一点,则是她和第二任配偶——她在心中将他称为“非人”——共谱的几个月轰轰烈烈的恋情。那是人形机器人詹德,他被送来陪她作伴,而她毫无保留地接受了他,不料没多久,他竟然像她的第一任配偶一样,毫无预警地死了。
紧接着,以利亚・贝莱终于登场,但他始终并非她的配偶,他们仅仅来往过两次,前后相隔两年,每次不过两三天,而且每天只有几小时而已。这个以利亚——她曾摘下手套碰触他的脸颊,因而点燃了她的激情;两年后,她又将他赤裸的胴体搂在怀中,就在这个时候,她心中的火焰终于开始熊熊燃烧。
然后第三任配偶出现了,她开始跟他过起平静无波的日子——以无喜换无悲,以坚决的遗忘换取没有负担的新生。
直到某一天(她不确定到底是哪一天,总之浑浑噩噩的太平岁月到此为止),和她约好时间的汉・法斯陀夫从隔邻的宅邸向她家走来。
嘉蒂雅凝望着他,眼神中流露出几分困惑,因为他是大忙人,不可能有时间串门子。五年前的那场危机促使他蜕变成这个世界最重要的政治家,他不但早已是有实无名的奥罗拉“主席”,而且是太空族世界的真正领袖。可想而知,他几乎没有时间当一个正常人。
那些岁月在他身上一一留下痕迹,而且至死方休——他注定晚景凄凉,虽然从未打输任何一场仗,他自认在人生舞台上却是输家。反之,凯顿・阿玛狄洛虽然被他击败过,但一直活得很来劲,这可以说是“胜利需要付出惨痛代价”的明证。
虽说终其一生,法斯陀夫一直是个既温和又有耐心,而且从不抱怨的老好人,但是即使嘉蒂雅不在政界,又对永无止尽的权力游戏毫无兴趣,她照样明白一个道理:想要牢牢掌握奥罗拉的政局,他得牺牲生命中一切美好的事物,时时刻刻兢兢业业,不能有丝毫松懈。而他之所以坚持下去——姑且不论是主动或被动——完全是为了……为了什么?为了奥罗拉好?为了太空族好?或者只是为了“好”这个理想化的概念?
她不知道答案,也不敢问他。
不过话说当时,距离那场危机只不过五年而已。他看起来仍是一位前途无量的年轻男士,他那张和蔼可亲的平庸脸庞依然能够挤出笑容。
他说:“我给你带来一个口信,嘉蒂雅。”
“希望是好消息。”她客客气气地说。
他把丹尼尔一起带来了。即便丹尼尔和逝去的詹德极其相似,彼此只有微不足道的差别,她还是能用关切的眼神望着他,一点也不会难过了,这是旧伤逐渐痊愈的迹象。她也能和他说上几句话,虽说他会用像极了詹德的声音来回答。五年并没有白过,时间已将伤口补好,把痛楚止住了。
“我也这么希望。”法斯陀夫淡淡一笑,“是个老友的口信。”
“能有些老朋友真好。”她尽量避免像是在说反话。
“这位老友是以利亚・贝莱。”
五年的阻隔瞬间消失,那些记忆又回来了,令她感受到一股锥心的刺痛。
“他还好吗?”在整整怔呆了一分钟之后,她才用近乎于哽住的声音问道。
“相当好。更重要的是,他就在附近。”
“附近?在奥罗拉?”
“在奥罗拉的轨道上。他很清楚不可能获准降落,就算我动用所有的关系也无济于事,至少我猜他心知肚明。他很想见你,嘉蒂雅。他跟我取得了联络,因为他觉得我能把你送上他的太空船。我想这件事我还能安排——前提是你要有这个意愿。你希望这么做吗?”
“我……我不知道。这太突然了,我来不及考虑。”
“也来不及有冲动吗?”他等了一会儿,又说,“老实告诉我,嘉蒂雅,你和山提瑞克斯处得怎么样?”
她惊慌失措地望着他,仿佛不了解他为何改变话题——但不久便想通了。“我们处得很好。”她说。
“你快乐吗?”
“我——并没有不快乐。”
“听起来并不像欢天喜地。”
“就算真的欢天喜地,这欢喜又能持续多久呢?”
“你打算生儿育女吗?”
“是的。”她说。
“你准备改变你的婚姻状态吗?”
她坚定地摇了摇头。“还不想。”
“那么,我亲爱的嘉蒂雅,如果你愿意听听一个累坏了的糟老头子给你的忠告——婉拒他吧。我还记得贝莱刚离开奥罗拉的时候,你跟我讲过的几句话。实话跟你说,我听出来的意思或许比你想象中还多。如果你去见他,一定会大失所望,你会后悔没有好好活在越陈越香的回忆中。反之,如果你没失望,那只会更糟,你将再也无法像现在这样勉强安于现状,到时可就后悔莫及了。”
嘉蒂雅原本隐约有着不谋而合的想法,但听到他说出自己的心声,反倒不以为然了。
她说:“不,汉,我一定要见他,但我不敢一个人去。你能陪我去吗?”
法斯陀夫挤出一抹疲倦的笑容。“我并未受邀,嘉蒂雅。但即使他邀请了我,我也不得不推辞。立法局即将举行一次重要的表决,国家大事,你知道吧,我绝对不能缺席。”
“可怜的汉!”
“对,我的确可怜。但你没办法一个人去,据我所知,你不会驾驶太空船。”
“喔!不过,我以为可以搭……”
“太空客船?”法斯陀夫摇了摇头,“几乎不可能。如果搭乘客船,你一定要公开造访那艘停在轨道上的地球太空船,这就需要花上几周的时间申请特别许可。所以如果你不想去,嘉蒂雅,你根本不必明讲不希望见到他这种话。如我所说,文书工作和繁文缛节会耗掉好几个星期,我确定他等不了那么久。”
“可是我真的想见他。”嘉蒂雅现在下定决心了。
“既然如此,你可以用我的私人太空艇,丹尼尔可以送你去。他是个非常优秀的驾驶员,而且他和你一样渴望见到贝莱。我们不必申请,暗中进行即可。”
“但你会惹上麻烦的,汉。”
“也许不会有人发现——或者他们会装作没发现。如果有人找麻烦,我自会应付。”
嘉蒂雅低头沉思了一阵子,然后说:“如果你不介意,我就自私一回,让你承担些风险吧,汉,我想去。”
“那你就去吧。”
05a
那是一艘小型太空艇,比嘉蒂雅想象中还要小;可以说很舒适,但也可以说挺吓人的。毕竟它实在太小了,无法提供人造重力——那种奇妙的失重感觉,虽然一直让她想趁机多翻几个筋斗,却也一直提醒她正置身于异常环境中。
她是太空族的一员。银河中总共有五十多亿的太空族,分布在五十个世界上,而这个名称让他们个个引以为傲。可是这些自称太空族的人类,又有多少真正是太空旅人呢?非常少。他们之中或许有百分之八十从未离开过自己的母星;甚至另外那百分之二十,绝大多数也顶多上过两三次太空而已。
不用说,她闷闷不乐地想,自己并非那种名副其实的太空族。她有过一次(一次!)飞越太空的经验,就是七年前从索拉利飞往奥罗拉的那趟旅程。而现在,一艘私人太空小艇再度将她送进太空,不过这只是一趟短途旅行,仅仅飞出大气层而已。全程只有微不足道的十万公里,而且没有任何人相伴——一个“人”也没有。
她又朝小小的驾驶舱瞥了一眼。丹尼尔坐在驾驶座上,她只能看到他一部分。
在此之前,无论身在何处,她身边都绝不只一个机器人而已。当初在索拉利,供她使唤的机器人总有好几百,甚至好几千个。而在奥罗拉,即使没有上百,照例也有好几十个。
如今却只有一个。
她唤道:“丹尼尔!”
“什么事,嘉蒂雅女士?”他仍将注意力集中在驾驶仪上。
“马上又要跟以利亚・贝莱见面了,你觉得高兴吗?”
“我目前的内在状态,嘉蒂雅女士,我不确定怎样描述才最恰当,或许可以类比为人类所谓的高兴吧。”
“但你一定有些感觉。”
“我觉得自己下决定的速度好像比通常快了些,各方面的反应似乎也比较容易了,而各种动作所消耗的能量则似乎少了点,或许我可以概括地将它解读为一种美好的感觉。至少,我曾听过人类使用这个字眼,而我觉得‘美好’大致能够描述我现在所体验的感觉。”
嘉蒂雅问道:“可是,万一我说想单独见他呢?”
“我会设法安排。”
“即便这会让你见不到他?”
“是的,夫人。”
“你不会因而感到失望吗?我的意思是,你不会出现一种和‘美好’恰恰相反的感觉吗?例如你的决定速度会变慢、你的反应会变困难、你的动作会消耗更多能量等等?”
“不会的,嘉蒂雅女士,只要遵从你的命令,我就会产生美好的感觉。”
“你自己的愉快感觉属于第三法则,而遵循我的命令则是第二法则,所以第二法则胜出。是这样的吗?”
“是的,夫人。”
嘉蒂雅觉得自己的好奇心蠢蠢欲动。对方如果是个普通的机器人,她绝不会问他这方面的问题。机器人本质上就是机器,偏偏她无法将丹尼尔想成机器,正如同五年前她无法将詹德想成机器一样。然而,詹德只能引发一股火样的激情——它已经随詹德而去。丹尼尔虽然和詹德几乎一模一样,也绝不可能让那股激情死灰复燃。但另一方面,他却能激发她的知性好奇心。
“事事受制于三大法则,”她说,“难道不会对你造成困扰吗,丹尼尔?”
“除此之外,我想象不出其他的情形,夫人。”
“我从小到大都受制于万有引力,就连上次搭太空船也不例外,但我还是能够想象失重的情形。事实上,我现在就处于失重状态。”
“你喜欢吗,夫人?”
“可以这么说。”
“会令你不安吗?”
“也可以这么说。”
“有些时候,夫人,一想到人类未受制于任何法则,我就会感到不安。”
“为什么,丹尼尔?为何一想到欠缺法则这回事,就会令你不安呢,你自己有没有试着推理一番?”
丹尼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有的,夫人,但我很少探究这种事,只有跟以利亚伙伴短暂共事期间例外。他就是有……”
“对,我知道。”她说,“任何事他都要探究一番。他背后永远有一股力量,驱使他随时随地提出各式各样的问题。”
“似乎的确如此。于是我也试着模仿他,开始提出各种问题。所以我曾经问我自己,欠缺法则到底是怎样一种情况,但我发现自己几乎想象不出来,勉强想到的就是好像人类那样,接着我便感到不安了。于是我跟你刚才一样,向我自己追问,这种想法为什么会令我不安呢?”
“你给自己的答案是什么?”
丹尼尔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思考,终于断定我的正子径路是由三大法则所主宰的。无论任何时候,也无论受到任何刺激,这些法则都会约束正子流在径路中的方向和强度,因此我总是知道该怎么做。但所谓的‘知道’还有着不同程度的差别,同样是我必须做的事,有些受到的约束较大,有些则较小。我还总是注意到,在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的时候,正子电动势如果越低,我的不确定感就越高。而不确定感越高,我就会越不舒服。能用一奈秒作出的决定,如果用了一微秒,我就会产生不愿被拖延的感觉。
“夫人,于是我问自己,假如我像人类一样完全不受任何法则约束,那会怎样呢?假如针对某些状况,我无法明确决定该如何反应,那又会怎样呢?这简直令人难以忍受,我连想都不愿意想。”
嘉蒂雅说:“但你还是这么做了,丹尼尔,现在你就在想这个问题。”
“那是因为我跟以利亚伙伴共事过,夫人。他所面对的问题经常有如一团迷雾,令他无法决定该采取什么行动,这时我就会从旁观察他。在这种时候,他显然处于不舒服的状态,我自己则是因为对他的处境束手无策而同样觉得不舒服。但是对于他当时的感受,可能我只掌握了非常小的一部分。如果我能掌握得更多,并更加了解他下不了决定所导致的后果,那么我或许已经……”他欲言又止。
“终止运作?因而停摆?”嘉蒂雅忽然想到了可怜的詹德。
“是的,夫人。也许我在这方面的理解力不足正是一种内建的保护机制,好让我的正子脑免于受损。话说回来,我注意到不管以利亚伙伴多么难下决定,他还是会想尽办法解决问题,这点令我万分钦佩。”
“所以说,你能产生钦佩的念头,是吗?”
丹尼尔正经八百地说:“我会用这个字眼,是因为我听过有人这么说。我认为它足以描述我的大脑被以利亚伙伴所诱发的反应,至于正式的说法,我就不知道了。”
嘉蒂雅点了点头,然后说:“人类的反应还是会受到一些规则的主宰,例如某些直觉、驱力、教义。”
“吉斯卡好友也这么认为,夫人。”
“是吗?”
“但他觉得那些规则复杂到了无法分析的地步。他经常寻思,将来是否有人能够建立一套详细分析人类行为的数学体系,然后导出——从中导出描述这些行为规则的严谨法则。”
“我存疑。”嘉蒂雅说。
“吉斯卡好友也不乐观。他认为要到很久很久以后,这种数学体系才有可能出现。”
“很久很久以后,我同意。”
“而现在,”丹尼尔说,“我们已经接近那艘地球太空船,必须开始进行对接程序,那可不是简单的事。”
05b
在嘉蒂雅的感觉中,对接所花的时间甚至超过了这趟飞行。
丹尼尔始终保持着镇定——话说回来,他也不可能有别的情绪——他还向她保证,只要是人类制造的太空航具,无论什么大小或什么型式,彼此一定都能对接。
“就像人类一样。”嘉蒂雅硬挤出一丝笑容。但丹尼尔对这句话毫无反应,他正全神贯注地进行精细的调整。或许对接总是不无可能,可是看起来并非总是那么容易。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嘉蒂雅的心情越来越不安了。地球人寿命很短,而且老得很快。她已经有五年没见到以利亚,他究竟老了多少?他现在是什么样子?见到他以后,她脸上能不显露震惊或恐惧的表情吗?
不论他变成什么模样,他依旧是她万分感激的那个以利亚。
就是这样而已吗?感激?
她发觉自己的双手紧紧缠在一起,连手臂都酸疼了。她费了一番工夫,才让两只手勉强放松。
她知道对接程序已大功告成。那艘地球太空船很大,自然拥有人造重力产生器,因此在对接之际,重力场瞬间延伸到这艘小艇上。当小艇地板突然变成真正的“下方”的时候,出现了轻微的旋转效应,令嘉蒂雅冷不防坠落了两英寸。着地时她成了半蹲状态,一个重心不稳,整个人便撞向舱壁。
她有点吃力地直起身子,越想越懊恼——自己对这种变故为何毫无心理准备呢?
丹尼尔一丝不苟地说:“我们对接好了,嘉蒂雅女士,以利亚伙伴请求准予登艇。”
“那还用说,丹尼尔。”
随着一阵呼呼声,舱壁的一部分很快旋开了。一个人弯着腰走过来,舱壁随即在他身后恢复原状。
等到这人站直了,嘉蒂雅轻唤一声:“以利亚!”一颗心随即被喜悦和安慰淹没了。她觉得他的白发似乎变多了,但除此之外,他就是原来那个以利亚。他并没有其他的明显变化,也没有任何老化的迹象。
他冲着她笑了笑,而接下来的几秒钟,他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生吞活剥。然后他举起食指,似乎是在说“等一下”,随即朝丹尼尔走去。
“丹尼尔!”他抓着机器人的双肩猛摇,“你完全没变。耶和华啊!你是我们生命中的一个定点。”
“以利亚伙伴,很高兴见到你。”
“而我很高兴又听到有人叫我伙伴,真希望这并非称呼而已。这是我第五次见到你,却是第一次没有待解的谜团。我甚至不再是便衣刑警,我已经辞职了。我现在的身份是星际移民,正要前往某个新世界。告诉我,丹尼尔,三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访问地球时,你为什么没有跟去?”
“那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决定,他决定带吉斯卡同行。”
“当时我很失望,丹尼尔。”
“我也期盼能有机会见到你,以利亚伙伴,不过法斯陀夫博士事后告诉我,那趟地球行极为成功,所以或许他的决定是正确的。”
“的确很成功,丹尼尔。在他来访之前,地球政府对于银河殖民态度消极,现在则是整个地球都跃跃欲试,有上百万人急着动身。我们没有足够的太空船——奥罗拉全力支援也不够——而我们也欠缺足够的新世界来安置他们,因为每个新世界都还有待调整,没有任何世界能以原来的面貌接纳人类社群。我要去的那个世界氧气浓度太低,我们必须在圆顶城市住上一个世代,地球植物才能遍布整个星球。”说着说着,他的目光逐渐频频转向带着微笑坐在一旁的嘉蒂雅。
丹尼尔说:“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根据我对人类历史的了解,太空族世界也都经历过一段大地改造。”
“当然免不了!多亏他们的经验,现在我们能进行得更快了。可是,不知你能否在驾驶舱里待一会儿,丹尼尔,我得跟嘉蒂雅谈谈。”
“当然可以,以利亚伙伴。”
丹尼尔穿过了通往驾驶舱的拱门,贝莱随即用询问的目光望着嘉蒂雅,并向旁边挥了挥手。
她完全明白他的意思,马上走过去按下开关,一道隔板便无声无息地封住了拱门。现在,不论从哪方面来说,他俩都是独处了。
贝莱伸出双手。“嘉蒂雅!”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甚至没想到自己并未戴手套。“就算丹尼尔待在这里,他也不会妨碍我们。”她说。
“实际上不会,心理上就很难说了。”贝莱苦笑了一下,“请原谅我,嘉蒂雅,刚才我必须先跟丹尼尔谈几句。”
“你认识他比较早。”她轻声道,“他自然有优先权。”
“他没有——可是他不会替自己说话。如果我惹恼你,嘉蒂雅,你生起气来,大可一拳挥向我的眼睛,丹尼尔却不能。我可以不理他,可以命令他走开,可以把他当成机器人看待,他不但得无条件服从,还会毫无怨言地继续做个忠实的伙伴。”
“他实际上就是机器人,以利亚。”
“我绝不这么想,嘉蒂雅。我的意识知道他是机器人,知道他并没有人类般的感受,可是我在心中却将他视为人类,所以必须这么对待他。若不是机器人去不得殖民者世界,我会拜托法斯陀夫博士让我带丹尼尔一起去。”
“你可曾梦想带我一起去,以利亚?”
“太空族也去不得。”
“你们地球人似乎和我们太空族一样,都有不理性的排外倾向。”
以利亚怏怏地点了点头。“双方都疯了吧。但即使我们精神正常,我还是不会带你去。你受不了那种生活,而且我担心你的免疫机制无法及时建立起来。你恐怕只会有两个下场,一是因为一场小病而很快过世,二是你会活得太久,眼看着我们一代一代死去——请原谅我,嘉蒂雅。”
“原谅什么,亲爱的以利亚?”
“原谅——这件事。”他手掌朝上,双手往左右一伸,“原谅我请你来见我。”
“但我很高兴你这么做,我也想见你。”
他说:“我知道。我原本不希望绕到奥罗拉来,但一想到上了太空就直奔目的地,我的心就碎了。但这样做并没有好处,嘉蒂雅。这只会让我们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同样会令我感到心碎。正因为如此,我从来没有写信给你,也从未试着透过超波和你联络,想必你一直都在纳闷。”
“并不尽然。我同意你的说法,那么做毫无意义,只会把痛苦放大无数倍,但我还是写了很多信给你。”
“是吗?我一封都没收到。”
“我一封都没寄。每次写完后,我就把信毁了。”
“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以利亚,凡是从奥罗拉寄到地球的私人信件,毫无例外都要经过审查。而我写给你的每一封信,我都不愿让审查人员读到。假如你曾写信给我,不论内容多么稀松平常,我敢说照样半封都送不到我手上。我原本以为是这个缘故,才会从来没收到你的信。现在我才知道你并不了解这个情况,但我万分高兴你并未傻到试着和我保持联络。否则你一定会误会我,以为我不回信给你。”
贝莱凝视着她。“我现在又怎能见到你呢?”
“这并不合法,千万别怀疑。我是搭乘法斯陀夫博士的私人太空艇,才得以轻易通过边界的警卫。如果这艘太空艇不是他的,我一定会被拦下,然后立刻被遣返。我想你也了解这一点,因此你先找上法斯陀夫博士,而并未试图直接联络我。”
“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我这也不知道,那也不知道,没想到这就是我平安无事的原因。其实我还有一样不知道的,那就是你个人的超波联络码,在地球上,想查到这组号码真是难上加难。一来我无法私下进行,二来关于你我的流言蜚语早已传遍整个银河,这都要怪那出根据七年前的事件所改编的愚蠢超波剧。否则的话,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试着查出你的号码。然而,我有法斯陀夫博士的号码,因此一进入奥罗拉的轨道,我立刻和他取得联络。”
“总之,我们又见面了。”她坐到了那张简便床的床沿,然后伸出了双手。
贝莱握住她的手,正准备坐到一张凳子上——一只脚都已经跨过去——她却坚决地用力一拉,拉他坐到了自己身边。
他吞吞吐吐地问:“你还好吗,嘉蒂雅?”
“相当好。你呢,以利亚?”
“我老了。三个星期前,我庆祝了自己的五十大寿。”
“五十岁并不……”她没说下去。
“对地球人而言就是老了。你也知道,我们的寿命很短。”
“即使对地球人而言,五十岁也不算老,你一点都没变。”
“多谢你这么说,但我感觉得到越来越多的零件都生锈了。嘉蒂雅——”
“什么事,以利亚?”
“有件事我非问不可,你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
嘉蒂雅笑着点了点头。“他已经是我的丈夫,我接受了你的忠告。”
“结局美满吗?”
“够美满了,日子过得很愉快。”
“很好,希望永远持续下去。”
“没有任何事物能持续几个世纪,以利亚,但至少能持续几年,甚至或许几十年。”
“有孩子吗?”
“还没有。说说你的家人吧,我的有妇之夫。你儿子好吗?你太太好吗?”
“班特莱两年前移民到了新世界,在那里担任行政官员。事实上,我正是要去那个世界和他团聚。他今年才二十四岁,已经颇受尊敬了。”贝莱说得眉飞色舞,“我想就连我都得称呼他阁下,至少是在公开场合。”
“太好了。贝莱夫人呢?她跟你在一起吗?”
“洁西?没有,她不肯离开地球。我告诉她,我们会在圆顶城市住上好一阵子,当然一切从简,但不会和在地球上有太大的差别。不过话说回来,过些日子她就可能改变心意了,我会尽量让她过得舒服些。一旦我安顿好,就会派班特莱去地球把她接过来。到时她也许已经很寂寞,愿意离开地球了,看看吧。”
“但目前你是独自一人。”
“我们的太空船上有一百多位移民,所以我不算独自一人。”
“然而,他们在对接口另一边,而我现在也独自一人。”
贝莱不由自主地朝驾驶舱瞥了一眼,嘉蒂雅随即说:“当然,还有丹尼尔,但他在隔板的另一边,何况,不论你多么努力地把他视为人类,他仍然是机器人——而且你找我来,当然不只是要闲话家常,问候彼此的家人吧?”
贝莱的表情变得严肃,甚至接近焦虑了。“我不能要求你……”
“那就换我来要求你吧。这张简便床的设计并未考虑到性爱活动,一个不小心就可能摔下来,但我希望你愿意冒个险。”
贝莱以迟疑的口吻说:“嘉蒂雅,我不否认……”
“喔,以利亚,千万别为了满足你们地球人的道德感而对我发表长篇大论。我是在依照奥罗拉的习俗向你献身,你绝对有权利拒绝,而我则无权质问你为何拒绝我——只不过,我会以最强硬的方式质问你。我认定只有奥罗拉人拥有拒绝的权利,我可不接受地球人的拒绝。”
贝莱叹了一口气。“我已经不再是地球人了,嘉蒂雅。”
“这么一个正要前往蛮荒世界、准备窝在圆顶内的可怜移民,我更不可能接受他的拒绝。以利亚,之前我们只有那么一点点时间,现在我们的时间同样少得可怜,而且我很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这次见面完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如果白白浪费,那可是天大的罪恶。”
“嘉蒂雅,你真的想要一个老头吗?”
“以利亚,你真的想要我求你吗?”
“可是我觉得羞愧。”
“那就闭起眼睛。”
“我的意思是——这衰老的身体令我感到羞愧。”
“那就羞愧吧,你对自己这种愚蠢的评价和我毫无关系。”她双手搂着他,完全不管身上的袍子已齐中裂开。
05c
嘉蒂雅同时体认到了好几件事。
首先,她体认到了不老的奇迹,因为以利亚正是她记忆中那个样子,五年的岁月并未造成任何改变。这些年来,她并非活在被记忆美化的光辉中,现在的他就是那个以利亚。
她也体认到了藏在差异中的迷惑。她明明挑不出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有什么缺点,这时居然觉得他一无是处。山提瑞克斯深情款款,温柔亲切,头脑清晰,而且相当聪明——就是淡而无味。她也说不上来为何认为他淡而无味,可是不论他说什么或做什么,都不能像贝莱那样令她动心——即便后者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论年龄贝莱大了不少,论体魄更是老了许多;他非但不如山提瑞克斯那么英俊,更糟的是,身上还有一种无以名之的腐朽感——对于寿命短、老化快的地球人而言,这是免不了的。可是……
她还体认到了男人有多么愚蠢,由于完全不明白自己对她的吸引力,以利亚竟然不太敢采取主动。
除此之外,她体认到了他已不在身边,想必是到驾驶舱去了。他一上来就先找丹尼尔,临走前还要跟他话别一番。地球人一律对机器人又恨又怕,以利亚则例外,他虽然十分清楚丹尼尔是机器人,仍旧把他当成人类看待。另一方面,太空族虽然喜爱机器人,甚至没有它们就浑身不自在,却一向只将它们视为机器而已。
而最重要的是,她体认到了时间的流逝。她不但知道从以利亚踏进这艘小艇算起,已经过了三小时又二十五分,她还知道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她自己离开奥罗拉本土越久,或是贝莱的太空船在轨道上停留的时间越长,都越有可能引人注意——她几乎可以肯定已经有人注意到这件事,所以或许应该说,时间拖得越久,就越有可能引起他人的怀疑和调查。然后,法斯陀夫就会惹上一身甩也甩不掉的麻烦。
贝莱从驾驶舱回来了,他哀伤地望着嘉蒂雅。“我必须走了,嘉蒂雅。”
“我非常了解。”
贝莱说:“丹尼尔会照顾你,他会成为你的朋友兼保镖。就算为了我吧,你一定要把他当成朋友。但我要你对吉斯卡言听计从,要让他扮演顾问的角色。”
嘉蒂雅皱起眉头。“为什么是吉斯卡?我还不确定自己喜不喜欢他。”
“我并没有要你喜欢他,我只请求你信任他。”
“可是为什么呢,以利亚?”
“我不能告诉你为什么。这一点,你也必须信任我。”
他们彼此凝望,没有再说什么,仿佛沉默有能力令时间静止,能让他们抓住每一秒钟,不让光阴从手中溜走。
可是时间并未永远静止。贝莱终于开口:“你不后悔……”
嘉蒂雅悄声说道:“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怎么会后悔呢?”
贝莱仿佛要回应这句话,但她攥紧拳头压住了他的嘴。
“无谓的谎言就省省吧。”她说,“我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果然再也没有见过他,再也没有!
06
她觉得自己拖着痛苦的脚步,走过了上百年的记忆荒原,重新回到此时此刻。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她想,再也没有了!
多年来,她总是避免回想这些苦乐参半的往事,将自己保护得很好。如今,由于她见了这个叫作曼达玛斯的人,由于吉斯卡要求她这么做,而她不得不信任吉斯卡——那是他最后的请求——她一头栽进这段回忆,觉得是苦多乐少。
她打起精神面对眼前的局面。(时间究竟过了多久?)
一直冷冷望着她的曼达玛斯开口道:“根据你的反应,嘉蒂雅女士,我猜是真有其事。即使你知无不言,也不可能说得更明白了。”
“什么真有其事?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我是说在那个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离开奥罗拉五年之后,你又和他见了一面。大约就是在你怀上长子的时候,他的太空船来到奥罗拉的轨道,你飞上去找他,和他相处了一段时间。”
“这件事你有什么证据?”
“夫人,此事并非绝对机密。当时就有人侦测到那艘位于轨道上的地球太空船,也侦测到了法斯陀夫的太空艇,甚至目睹两者曾经对接。但是法斯陀夫并不在太空艇上,可想而知乘客应该就是你。由于法斯陀夫博士很有影响力,这件事才没留下正式记录。”
“如果没留下正式记录,就等于没有证据。”
“可是别忘了,阿玛狄洛博士为了报仇雪恨,花了大半生的岁月在监视法斯陀夫博士的一举一动。况且,阿玛狄洛博士所倡导的‘银河保留给太空族’这个政策,还是有些政府官员全心全意拥护支持,因此凡是他们认为他有兴趣知道的事,都会悄悄向他报告。你那次小小的越轨,阿玛狄洛博士几乎第一时间就知道了。”
“仍然不是什么证据。某个低阶官员为了拍马屁而信口开河,毫无任何意义。阿玛狄洛当时没有采取行动,就是因为他也知道自己并未掌握证据。”
“只能说他没有证据指控任何人犯了任何罪,没有证据能够找法斯陀夫麻烦,可是已有足够的证据怀疑我是贝莱的后代,并毁掉我的前途。”
嘉蒂雅忿忿地说:“你再也不必担心了。我的儿子是我和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生的,是纯正的奥罗拉人,而格里迈尼斯的这个儿子就是你的祖先。”
“请设法说服我,夫人,此外我别无所求。说服我相信你曾飞到轨道上,和那个地球人独处几小时,可是这段时间,你们都在聊天——也许是聊政治,或是谈些往事和共同的朋友,或是聊聊趣闻——总之没有肌肤之亲,说服我吧。”
“我们做了什么,一点也不重要,你就别再挖苦我了。当年见他的时候,我已经怀了我丈夫的孩子。我肚子里有个三个月大的胎儿,一个奥罗拉胎儿。”
“你能证明吗?”
“何必要我证明呢?我儿子的生日有案可查,而阿玛狄洛一定知道我造访那个地球人的日期。”
“如我所说,当时的确有人向他通风报信,但那是将近两百年前的事,他现在记不清楚了。你的那趟飞行并未记录在案,根本无从查起。我担心阿玛狄洛博士宁愿相信你怀的是那个地球人的孩子,而你在九个月之后把他生了下来。”
“六个月。”
“请提出证明。”
“我向你保证。”
“不够。”
“嗯,好吧——丹尼尔,当时你也在场,我去见以利亚・贝莱是什么时候的事?”
“嘉蒂雅女士,是你儿子出生之前一百七十三天。”
嘉蒂雅说:“也就是还不到六个月。”
“不够。”曼达玛斯说。
嘉蒂雅扬起下巴。“丹尼尔的记忆完美无瑕,这点很容易验证,而奥罗拉的法庭一向采信机器人的证词。”
“我们又不是在打官司,况且对阿玛狄洛博士而言,丹尼尔的记忆一文不值。丹尼尔是法斯陀夫制造的,而且近两个世纪以来,一直由法斯陀夫亲自维修。很难说他有没有被动过手脚,或接受过什么特别指令,要他对阿玛狄洛博士另眼看待。”
“老弟,那你自己推理一番吧。就基因结构而言,地球人和太空族相当不同。我们可以说是两个不同的物种,无法产生混血的下一代。”
“只是理论。”
“嗯,好吧,别忘了还有基因档案。达瑞尔有,山提瑞克斯也有,去比较一下吧。如果我的前夫并非他的父亲,基因差异会提供不容置疑的证据。”
“你明明知道,基因档案不是人人见得到的。”
“阿玛狄洛不是那种紧紧拥抱道德良知的人,他自有本事非法看到那些档案——还是他根本不敢验证自己的假说?”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夫人,他都不会侵犯奥罗拉人的隐私。”
嘉蒂雅说:“嗯,很好,那你就到外太空去死吧。如果你的阿玛狄洛拒绝采信,那可一点也不关我的事。但你自己至少应该相信,而说服阿玛狄洛则是你自己的事。如果你说服不了他,如果你的事业无法如你所愿更上一层楼,请千万别怀疑,我一丝一毫也不在乎。”
“你这么说我并不惊讶,我从未指望你多做什么。至于这个问题,我已经被你说服了。我只是希望你给我一些实质证据,好让我说服阿玛狄洛博士,但你并没有。”
嘉蒂雅耸了耸肩,露出不屑的表情。
“那么,我只好诉诸别的办法了。”曼达玛斯说。
“我很高兴你还有别的办法。”嘉蒂雅冷冷地说。
曼达玛斯压低了声音,仿佛突然忘记对方的存在。“我也很高兴,自己还掌握着几个很有效的办法。”
“很好。我建议你试着勒索阿玛狄洛,他一定有好些把柄可供勒索。”
曼达玛斯抬起头来,忽然眉头深锁。“别说傻话。”
嘉蒂雅说:“你可以走了,我想我对你的耐心已经通通耗尽。滚出我的宅邸!”
曼达玛斯举起双手。“等等!我一开始就告诉你,我为了两件事来找你——一件是私事,另一件是国家大事。我花了太多时间在第一件事情上,但你一定要给我五分钟谈谈第二件事。”
“我最多给你五分钟。”
“还有一个人想见你。他是地球人——或者应该说他是殖民者世界的成员,是地球人的后裔。”
“告诉他,”嘉蒂雅说,“奥罗拉既不欢迎地球人,也不欢迎他们的殖民者后代,然后打发他走。为何一定要我见他?”
“遗憾的是,夫人,过去两百年间,权力天平起了微妙的变化。那些地球人掌握的世界已经超过我们——人口更是始终遥遥领先。他们的太空船虽然不如我们的先进,数量却比我们多。而且因为寿命短,繁殖力强,他们显然不像我们那么怕死,甚至可以说是视死如归。”
“我不相信最后那句话。”
曼达玛斯露出僵硬的笑容。“为何不相信呢?八十年的寿命比不上四百年那么有价值啊。但无论如何,我们必须对他们客客气气——必须表现得比以利亚・贝莱的时代客气得多。或许这么讲会让你舒服些,听好,今天这种局面全是拜法斯陀夫的政策之赐。”
“对了,你代表什么人发言?是阿玛狄洛自己现在必须对银河殖民者客客气气吗?”
“不,其实是立法局。”
“你是立法局的发言人吗?”
“并非正式的发言人,可是我受托通知你这件事——非正式地。”
“如果我接见这个银河殖民者,那又怎样?他见我要做什么呢?”
“这就是我们不知道的部分了,夫人,我们指望由你告诉我们。你要接见他,查出他想要什么,然后向我们汇报。”
“‘我们’是指谁?”
“如我所说,就是立法局。今天稍后,那位银河殖民者会到你的宅邸来找你。”
“你似乎假设我毫无选择余地,只能接受这个反间任务。”
曼达玛斯站了起来,显然认为任务已经达成了。“并不是什么‘反间’,你对这个银河殖民者毫无亏欠。你只是为你的政府提供情报罢了,凡是忠心耿耿的奥罗拉公民都会愿意——甚至抢着这么做。你可不希望由于你的索拉利出身,让立法局觉得你对奥罗拉不够忠诚吧。”
“博士,我当奥罗拉人的时间比你这一生还多了三倍有余。”
“这点毫无疑问,但你是在索拉利出生和长大的。你是个不寻常的异数,是个生于外星的奥罗拉人,这点令人印象深刻。更何况这个银河殖民者之所以要见你,而并非其他的奥罗拉人,正是因为你生于索拉利。”
“你怎么知道?”
“这是个合理的推测。他将你称为‘索拉利女士’,我们很好奇这个称呼到底对他有什么意义——索拉利如今已经不存在了。”
“问他啊。”
“我们宁愿问你——在你问到答案之后。现在我必须告辞了,非常感谢你的招待。”
嘉蒂雅硬邦邦地点了点头。“我十分乐意招待你,更万分乐意把你送走。”
曼达玛斯转身走向通往大门的走廊,他的两个机器人紧跟在后。
即将走出这个房间时,他停下脚步,转头说道:“我差点忘了……”
“忘了什么?”
“那位希望见你的银河殖民者,说来可真巧,他的姓氏居然也是贝莱。”
第三章 危 机
07
丹尼尔和吉斯卡遵循机器人礼仪,一路将曼达玛斯和他的机器人送到宅园之外。然后,既然已经出来了,他们索性将整个宅园巡了一遍,确认一下那些低阶机器人个个坚守岗位,还顺便做了今天的气象记录(多云,而且气温偏低)。
丹尼尔说:“曼达玛斯博士公开承认殖民者世界如今强过了太空族世界,我没预料到他会这么讲。”
吉斯卡说:“我也没有。我确定和太空族相较之下,银河殖民者的力量会越来越强大,因为以利亚・贝莱两百年前就作过这种预测,但我无法判断奥罗拉立法局何时能够看清这个事实。我觉得即使太空族早已失去优势,社会惯性仍然会让立法局坚信太空族的优越地位,只是我算不出他们会继续自欺到什么时候。”
“以利亚伙伴能在那么久以前就预见这个发展,真令我感到惊讶。”
“人类对于人类自有一套思考模式,这是我们学不来的。”吉斯卡若是人类,这时应该会透出遗憾或嫉妒的口吻,但身为机器人的他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他继续说:“虽然学不来,我还是详读了人类的历史,希望获得一些相关知识。在人类历史长河的某个角落,一定埋藏着相当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人学法则’。”
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曾经告诉我,这种愿望是不可能实现的。”
“这话或许没错,丹尼尔好友,因为我虽然觉得人学法则一定存在,却怎么也找不出来。每次我试着找出规律,不论它多么粗略或多么简单,总是发现许许多多的例外。然而,如果真有这套法则,而我又能把它找出来,我就能够对人类有更深入的了解,因而对于自己服从三大法则的方式更有信心。”
“既然以利亚伙伴了解人类,他一定对人学法则多少知道些。”
“也许吧。但他使用的工具是人类所谓的直觉,那是我无法理解的字眼,而这就意味着我对那个概念完全陌生。也许它不在理性范畴内,而理性却是我唯一的凭借。”
07a
除此之外,还有记忆!
当然,这些记忆并非像人类那般运作,而是毫无残缺,毫无模糊,毫无由于一厢情愿或自私自利而作的增减,更不会因为流连忘返或挥之不去,而将记忆转化成冗长的白日梦。
机器人的记忆一律依照事件的顺序精准重现,只不过速度快得多。一秒钟可以浓缩成一奈秒,因此他能一面毫无间断地交谈,一面把好几天的事情在大脑中重演一遍。
而那趟地球之旅,吉斯卡不知重温过多少次,每次都试图从中理解以利亚・贝莱那种能够预见未来的直觉,可是每次都不成功,今天也不例外。
地球!
法斯陀夫是搭乘奥罗拉战舰前往地球的,舰上挤满了同行的人类与机器人。然而进入地球轨道后,只有法斯陀夫一人钻进登陆艇。虽然已经接受预防注射,激活了自己的免疫机制,他还是不敢掉以轻心,防护手套、连身服、隐形眼睛、鼻孔滤器样样不缺。这些防护令他感到相当安全,但是其他奥罗拉人还是不敢加入代表团的行列。
这点法斯陀夫毫不在意,因为在他想来(如他事后对吉斯卡所作的解释),自己只身前往地球将更受欢迎。代表团会勾起(地球人)那段关于太空城的不愉快回忆,当时太空族在地球上有个永久据点,借此直接掌控这个世界。
然而,法斯陀夫决定让吉斯卡随行。难以想象出远门的奥罗拉人会不带任何机器人,即使法斯陀夫也不例外。可是地球人的反机器人情结越来越严重,如果机器人带得太多,会给这次的造访和协商对象带来不必要的压力。
第一个要见的人当然是贝莱,他将扮演主客双方的联系管道。这足以成为他们见面的原因,不过真正的原因则是法斯陀夫非常想再见到贝莱,他太感激这位恩人了。
(法斯陀夫不可能知道——甚至做梦也想不到——吉斯卡也希望和贝莱碰面,而为了促成这件事,他对法斯陀夫脑中的情绪和冲动作了非常轻微的刺激。)
贝莱夹在一小群地球官员中等着迎接他,而在法斯陀夫降落后,双方浪费了不少时间,才熬过一轮又一轮的外交礼数。直到过了几个钟头,贝莱和法斯陀夫才摆脱了闲杂人等。事实上,要不是吉斯卡悄悄出手干预,他们恐怕还要多等好一阵子。(吉斯卡挑选了几个显然早已很不耐烦的大官,轻触他们的心灵。针对已存在的情绪下手总是安全的,几乎绝对不会造成伤害。)
最后,贝莱和法斯陀夫终于坐在一个通常只有政府高官才能使用的隐密用餐空间里。每样食物皆可通过电脑化菜单选取,然后由电脑化餐车送到面前来。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非常先进,”他说,“不过,这些餐车就是特种用途的机器人嘛,我很讶异地球上会有这种东西,它们当然并非太空族的产品。”
“的确不是。”贝莱正经八百地说,“可以算土产吧。只有达官显要享用得到,我自己也是第一次领教,应该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了。”
“也许有一天你会当选要职,天天过这种日子。”
“绝对不会。”贝莱答道。这时菜肴已经放到两人面前,而那辆餐车显然颇有智慧,对于乖乖站在法斯陀夫后面的吉斯卡完全不闻不问。
贝莱静静吃了一会儿,然后带着几分羞怯说:“很高兴再见到你,法斯陀夫博士。”
“我同样很高兴见到你。我一直难忘你的恩情,两年前你来到奥罗拉,不但帮我洗刷了毁坏詹德那个机器人的嫌疑,还巧妙地把矛头转向我的死对头——那个过度自信的阿玛狄洛。”
“每次想到这件事,我还会忍不住发抖。”贝莱说,“吉斯卡,我也要向你问好,相信你还没忘记我吧。”
“那几乎是不可能的,先生。”吉斯卡说。
“太好了!嗯,博士,我相信奥罗拉的政治局势依然很乐观。这儿听到的消息好像都是这么说的,但我并不相信地球人对奥罗拉事务所作的分析。”
“你不妨相信——至少目前可以,现在我的政党牢牢控制着立法局。阿玛狄洛的人马继续为反对而反对,可是在我看来,他们被你那么修理一顿之后,会有很多年无法恢复元气。不过你自己怎么样,地球上的情形又如何?”
“都还好。告诉我,法斯陀夫博士——”贝莱像是有点尴尬,表情稍微有些扭曲,“你把丹尼尔也带来了吗?”
法斯陀夫慢慢说道:“很抱歉,贝莱。他的确跟我来了,但我把他留在了战舰上。我觉得带着一个很像真人的机器人恐怕不礼貌,既然你们越来越反对机器人,让人形机器人来到地球像是一种刻意的挑衅。”
贝莱叹了一口气。“我了解。”
法斯陀夫问道:“听说地球政府打算禁止在大城中使用机器人,这是真的吗?”
“我猜应该快要成真了,当然会有一段缓冲期,好将经济损失和大众的不便降到最低程度。将来机器人只能在乡间使用,因为农业和矿业少不了它们。不过它们终将被逐步淘汰,在我们的计划中,新世界将完全禁用机器人。”
“既然你提到了新世界,你儿子离开地球了吗?”
“走了,几个月前走的。我们获悉他已经安全抵达一个新世界,同行的还有好几百名银河殖民者,那是他们对自己的称呼。那个世界有些原生植物,还有一个低氧的大气层。显然若干时日之后,就能将它改造得很像地球。目前他们暂时住在圆顶建筑内,大家都忙着大地改造的工作,而且已经开始召募新伙伴了。班特莱的信件以及偶尔的超波通话带给我们非常大的安慰,可是他妈妈还是想他想得厉害。”
“你自己也会去吗,贝莱?”
“我不敢说住在一个陌生世界的圆顶建筑内,是不是我心中所认定的幸福,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像班那么年轻而且充满热情了,但我想两三年内还是必须动身。反正,我已经把移民的打算告知大城警局了。”
“我猜他们一定不知如何是好。”
“一点也不。他们嘴上那么说,心里巴不得我赶快走,我这个人太恶名昭彰了。”
“而地球政府对于这股拓展银河的风潮,又有什么反应呢?”
“很紧张。他们并没有全然禁止,可是当然也不合作。至今他们仍旧怀疑太空族抱持反对立场,会以某种不客气的方式阻止我们。”
“这就是社会惯性。”法斯陀夫说,“他们一直根据我们过去的行为来作评断。其实我们已经表明立场,我们鼓励地球人尽量开拓新世界,而且我们自己也打算这么做。”
“那么,针对这一点,我希望你能对我们的政府作个说明。不过,法斯陀夫博士,我还有个小问题,不知道她……”他支支吾吾没说下去。
“嘉蒂雅吗?”法斯陀夫忍住笑意,“你忘了她的名字吗?”
“没有,没有。我只是有点……有点……”
“她很好,”法斯陀夫说,“日子过得很自在。她要我提醒你别忘了她,但我看你一点也不需要提醒。”
“她的索拉利出身,没被什么人拿来为难她吧?”
“没有,而她对扳倒阿玛狄洛所作的贡献,同样没给她惹上麻烦,还可以说恰恰相反。我向你保证,我一直在照顾她。但我不太想让你把话题扯远了,贝莱。万一地球政府继续反对星际移民和拓展银河,那该怎么办?在政府的反对下,事情还能继续吗?”
“有可能,”贝莱说,“但不太肯定。对于这件事,地球人之间普遍存在着反对心态。大家都很难割舍那些地底大城,毕竟那是我们的家园……”
“你们的子宫。”
“好吧,我们的子宫,这么说也行。前往一个新世界,以最原始的条件住上几十年,这辈子休想再过舒服日子——那是很困难的。我自己有时想到这里,也会决定哪儿都不去了——尤其是在我彻夜难眠的时候。这个决心我已经下了一百次,或许哪天就再也不会动摇了。可是,这整个风潮可以说因我而起,如果连我自己都裹足不前,还有谁可能会高高兴兴、无牵无挂地出发呢?如果没有政府的鼓励——或者说得更露骨些——没有政府在民众屁股上踢一脚,整个计划就很可能成功不了。”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我会试着说服你们的政府。可是万一我失败了呢?”
贝莱低声说道:“万一你失败了,而我们地球人也因此失败了——那就只剩下一个选择。太空族必须自己去开拓银河,这件事一定得有人做。”
“你甘心看着太空族扩展到整个银河,而地球人却待在自己这颗行星上?”
“一点也不甘心,但那总好过现在这种双方都原地踏步的情形。许多世纪之前,地球人蜂拥到星际之间,陆续开拓了好些新世界,而最初的几个新世界又继续扩展,终于建立了如今这五十个太空族世界。然而已有好长一段时间,无论太空族或地球人都未曾再有这方面的成果,不能允许这种情况继续下去了。”
“我同意。可是你倡导扩展的理由是什么呢,贝莱?”
“我觉得,如果没有任何扩展,人类就不可能有进步。我指的并不一定是疆域的扩展,不过显然它最容易带动其他的扩展。如果疆域的扩展不必以牺牲其他智慧生物为代价,如果有足够的空间让我们向外发展,那么何乐而不为呢?拒绝这样的扩展一定会带来衰败。”
“所以说,你看到两种可能性?扩展而进步,以及不扩展而衰败?”
“是的,我相信就是这样。因此之故,如果地球拒绝,太空族就必须接受。不论是地球人也好,太空族也罢,反正人类一定要扩展。我很想看到地球人担负起这个重任,但如果没这个机会,那么太空族的扩展总好过双方都停滞不前。就只有这两种可能了。”
“如果只有一方决定扩展呢?”
“那么,进行扩展的社会将持续茁壮,不扩展的则会持续衰弱。”
“你确定吗?”
“我想,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其实我都同意。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我在努力说服地球人和太空族一起扩展,一起进步。这是第三种可能性,而且,我认为是最好的一种。”
07b
其后几天的记忆飞快闪过——无数的人潮不停地挤来挤去;捷运上的乘客上上下下;开不完的会议,数不尽的官员,还有一堆堆的心灵。
尤其是那一堆堆的心灵,他印象最深刻。
那一堆堆的心灵浓密异常,吉斯卡根本无法分辨任何个体。所有的心灵通通混在一起,融合成一个不停搏动的巨大灰影,只有每当某人向他望过来的时候,他才能侦测到一股代表怀疑和厌恶的精神火花。
唯有在法斯陀夫和少数官员开会的时候,吉斯卡才能触动个别的心灵,当然,他也只有那时才能发挥作用。
在即将离开地球的某一天,记忆突然减速了。那时,吉斯卡终于设法和贝莱再独处一次——他对几个心灵作了最小的调整,以确保短时间内不会受到打扰。
贝莱带着歉意说:“我真的不是不理你,吉斯卡,我只是找不到机会跟你单独相处。我在地球上官位不高,无法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这点我当然了解,先生,但我们现在有这个机会了。”
“很好。法斯陀夫博士告诉我嘉蒂雅一切都好,他这么说也许是出于善意,因为他知道我想听好消息。然而,我命令你说实话。嘉蒂雅真的一切都好吗?”
“法斯陀夫博士跟你说的都是实话,先生。”
“而我希望你还记得,当年我在奥罗拉跟你告别之际,曾经嘱咐你保护嘉蒂雅,避免她受到任何伤害。”
“先生,我和丹尼尔好友都牢记你的嘱咐。我已经安排好了,等到法斯陀夫博士离开人世之后,嘉蒂雅女士的宅邸将是我和丹尼尔好友的归宿。那时候,我们会把她保护得更好。”
“这,”贝莱哀伤地说,“注定是我死后的事了。”
“这点我了解,先生,而且感到遗憾。”
“是啊,可惜谁也无能为力。不过在此之前,就会有危机出现——或说可能出现——但那仍是我死后的事。”
“你指的是什么事呢,先生?到底是什么危机?”
“吉斯卡,这场危机的根源很可能是法斯陀夫博士惊人的说服力。但是,也可能还有些与他有关的其他因素会促成这件事。”
“此话怎讲?”
“凡是法斯陀夫博士拜访过的官员,现在似乎都热烈支持星际移民了。之前他们或是绝不支持,或是有极大的保留。一旦意见领袖开始支持这件事,民众一定会跟进,这股风潮会像传染病般蔓延开来。”
“这不正是你希望见到的吗,先生?”
“是我希望见到的没错,问题是恐怕过了头。我们将在银河中开枝散叶——可是,万一太空族做不到呢?”
“他们为何做不到?”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提出一个假定,一个可能性。万一他们做不到呢?”
“根据你之前的说法,这么一来,地球和地球人所开拓的世界就会日渐强盛。”
“而太空族就会日渐衰弱。然而,太空族和地球人或银河殖民者之间的差距虽然会持续缩短,但前者强过后者的情势仍会维持一阵子。在此期间,太空族终究会察觉地球人越来越危险,到了那个时候,太空族世界一定会决心阻止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以免后悔莫及,而且他们会认为必须采取激烈手段。那时就会出现危机,而它将决定人类未来整个的走向。”
“我懂你的意思了,先生。”
贝莱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阵子,然后,仿佛生怕遭人偷听,他用十分接近耳语的声音说:“你的能力有谁知道?”
“人类之中就只有你了——而你无法向任何人透露。”
“这点我非常明白。问题是你们之所以能扭转乾坤,令那些受访的官员转而支持星际移民,其实全是因为你,而并非法斯陀夫的功劳。为了实现这件事,你设法让法斯陀夫来地球时带着你而不是丹尼尔。在这件任务中,你是不可或缺的,而丹尼尔却可能造成反效果。”
吉斯卡说:“我觉得来访人数必须尽量少,才能降低地球人的敏感度,让我的工作变得容易些。先生,我很抱歉害得丹尼尔不能来,令你无法见到他,你的失望我完全感受得到。”
“嗯——”贝莱摇了摇头,“我了解这个必要性,而我只能指望你对丹尼尔说明我有多么想念他。无论如何,我们还是回到正题吧。如果地球全力执行星际殖民政策,而太空族在这场竞赛中落后了,那么这个发展——以及随后势必出现的危机——都要算在你的账上。因此之故,当危机出现时,你一定要设法偿还这笔债,也就是用你的能力来保护地球。”
“我会尽力而为,先生。”
“万一你成功了,阿玛狄洛——以及他的党徒——有可能拿嘉蒂雅出气,一定不能忘记也要保护她。”
“我和丹尼尔都不会忘记。”
“谢谢你,吉斯卡。”
然后他们就散会了。
直到吉斯卡随着法斯陀夫钻进登陆艇,准备返航之际,他才又见到了贝莱。这回,他俩并没有机会说话。
贝莱挥了挥手,做出无声的嘴形:“别忘了。”
吉斯卡感应到了那句话,也感应到了藏在其后的情感。
从此以后,吉斯卡再也没有见过贝莱,再也没有。
08
每当吉斯卡重温访问地球的那一幅幅鲜明画面,一律会联想到后来前往机器人学研究院拜访阿玛狄洛的重要经过。
那场会议并不容易安排。遭到惨败的阿玛狄洛仍旧愤恨难平,坚决不肯前往法斯陀夫的宅邸,认为那是加倍的自取其辱。
“好吧,那么我去见他。”法斯陀夫对吉斯卡说,“我大可表现出胜者的风度。更何况,我也必须见他。”
就在阿玛狄洛的政治野心给贝莱粉碎之后,法斯陀夫成了机器人学研究院的一员。为了表示诚意,法斯陀夫将建造和维修人形机器人的相关资料通通移交给研究院。这个计划造就了一些人形机器人,但后来却无疾而终,法斯陀夫还曾因此勃然大怒。
最初,法斯陀夫打算只身前往研究院,一个机器人也不带。打个比方,他将赤裸裸地、手无寸铁地置身于敌方阵营的核心。那是一种谦逊和信赖的象征,却也暗示着百分之百的自信,而阿玛狄洛一定会心知肚明。法斯陀夫这么做,等于表明了认定阿玛狄洛是个纸老虎——头号敌人莽莽撞撞、毫无防备地送上门来,在研究院独揽大权的阿玛狄洛却不敢动他一根汗毛。
可是在最后关头,法斯陀夫却决定让吉斯卡随行,自己也不太清楚为什么。
阿玛狄洛似乎比法斯陀夫上次见到他时瘦了一点,但仍是那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模样——高大魁梧。他那充满自信的笑容早已一去不返,当法斯陀夫进门时,他试着唤回那个招牌笑容,却只挤出一个介于龇牙咧嘴和闷闷不乐之间的表情。
“你好,凯顿。”法斯陀夫径自使用对方的昵称,“虽然我们当了四年的同事,见面的次数却寥寥可数。”
阿玛狄洛显然十分恼怒。“别来这种假惺惺,法斯陀夫,”他以低沉的声音咆哮道,“请叫我阿玛狄洛。我们只是名义上的同事,而且我从不讳言——从不隐瞒——我坚信你的对外政策是在自取灭亡。”
阿玛狄洛身边有三个机器人,一个个高大而闪闪发亮,法斯陀夫扬眉审视了它们一番。“面对一名和平使者和他仅有的机器人,阿玛狄洛,你把自己保护得可真好。”
“你很清楚,法斯陀夫,他们绝不会攻击你。但你为什么带着吉斯卡呢?为何不带你的杰作丹尼尔?”
“把丹尼尔带到你这儿安全吗,阿玛狄洛?”
“我把你这句话当成在说笑。我不再需要丹尼尔,我们会建造自己的人形机器人了。”
“以我的设计为基础。”
“我们作了好些改良。”
“可是你们并未使用那些人形机器人,这就是我今天来找你的原因。我知道自己在研究院的职位只是个虚名,你们甚至不喜欢见到我,更遑论我提出的意见或建言了。然而,身为研究院的一员,我必须针对弃置人形机器人这件事向你提出抗议。”
“你希望我如何善加利用呢?”
“当初你的打算是要利用人形机器人开发新世界,等到那些世界完成大地改造,完全适合住人的时候,太空族便能移民其上,对不对?”
“但那正是你所反对的,法斯陀夫,对不对?”
法斯陀夫说:“对,我以前反对过。我希望太空族能够自己移民到新世界,自己动手改造大地。然而,现在并没有发生这种事,而我已经看清楚,将来也不太可能发生了。所以,让我们把人形机器人送出去吧,这样总强过什么也不做。”
“只要你的观点仍在立法局中一枝独秀,法斯陀夫,其他的方案都会是一场空。太空族不可能前往原始而未经开发的世界,而且,他们似乎也不喜欢人形机器人。”
“你几乎没给太空族喜欢它们的机会。地球人正着手开拓新世界——都是原始而未经开发的行星,而且从头到尾没有机器人帮忙。”
“你应该非常了解我们和地球人之间的差异。地球共有八十亿人口,外加好些银河殖民者。”
“太空族加起来也有五十五亿。”
“人数并非唯一的差异。”阿玛狄洛忿忿地说,“他们还像昆虫般繁殖。”
“没这回事,地球的人口已有好几个世纪相当稳定。”
“他们仍有这个潜力。如果全心全意放在星际移民上,他们不难每年生产一亿六千万个新成员,等到新世界住满了人,这个数字还会向上攀升。”
“就生物学的观点而言,我们也有能力每年生产一亿个新成员。”
“就社会学的观点则否。我们很长寿,我们不希望自己被迅速汰换。”
“我们可以把大半的新成员送到其他世界。”
“他们不会去的。这副躯体既强壮又健康,而且能够如此维持将近四百年,所以我们分外珍惜。反之,地球人的身体不到一百年就会报废,而且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还会深受疾病和退化之苦,他们绝无可能珍惜。如果每年送出几百万人去受苦受难甚至送命,他们一点也不会在乎。事实上,就连那些牺牲品都不必畏惧苦难和死亡,他们留在地球上又会好到哪里去?那些移民外星的地球人,等于是在逃离那个疫区似的世界,他们都很清楚应该不会碰到更糟的情况了。另一方面,我们很珍惜这五十个既完善又舒适的世界,所以不会轻易放弃。”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这些论调都是我经常听到的——能否让我指出一个简单的事实,阿玛狄洛?奥罗拉当初也是个原始而未经开发的世界,必须经过大地改造才能住人,而且其他的太空族世界也通通一样。”
阿玛狄洛说:“你的这些论调,我则是听得快要作呕了,但我仍会不厌其烦地再回应一次。一开始的时候,奥罗拉或许是个原始世界,但奥罗拉是由地球人开拓的;而其他的太空族世界,即使有些虽然由太空族所开拓,可是那些太空族却并未完全挣脱地球人的本质。现在时代不同了,当时做得到的,现在做不到了。”
阿玛狄洛龇牙咧嘴了一番,然后继续说:“不,法斯陀夫,你的政策所孕育的成果,就是逐渐创造一个被地球人占满的银河,而太空族则注定衰败灭亡。你现在就看得出这个发展了。两年前,你那趟著名的地球之旅是一个转捩点。你竟然背叛自己的同胞,鼓励那些次等人类开始扩展。短短两年内,地球人已经踏上二十四个新世界,而这个数字还在稳定增长中。”
法斯陀夫说:“别那么夸张。那些殖民者世界还没有哪个真正适合人类居住,这种情况将持续好几十年,况且并非个个都能撑下去。此外,等到这些邻近的世界一一被殖民后,这股热潮就会冷却下来,因为越远的世界越难开拓,失败的几率也越高。我之所以鼓励他们,是因为对我们自己有信心。我们只要愿意努力,仍然可以跟他们并驾齐驱,而在这种良性竞争下,双方可以一起征服整个银河。”
“不,”阿玛狄洛说,“这只是愚蠢的理想主义,再也没有任何政策比你心中的构想更具破坏力了。不论你如何努力,扩展永远都只会是单方面的。地球人将长驱直入地蜂拥到太空中,而我们必须趁早阻止,等到他们坐大可就来不及了。”
“你打算怎么做呢?我们和地球签过友好条约,里面特别注明,只要避开各个太空族世界周围二十光年的星空,我们就不会阻止他们进行扩展。他们始终严格遵守这个协议。”
阿玛狄洛说:“大家都知道有这个条约。可是大家也都知道,一旦条约内容损及强势那一方的国家利益,任何条约都会变成废纸。我根本不认同那个条约。”
“我认同,它不会成为废纸的。”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你的信念令人感动。等你不再大权在握,又怎能保证它不会成为废纸呢?”
“我还打算再掌握大权好一阵子。”
“随着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日益强大,太空族的恐惧将与日俱增,到时你的大权就保不了多久了。”
法斯陀夫说:“就算你将条约撕烂,把殖民者世界一个个毁掉,把地球重新关起来,难道太空族就会开始移民星际,扩展到整个银河吗?”
“也许不会。但如果我们决定不扩展,如果我们决定安于现状,那又会有什么差别呢?”
“那样的话,银河就不会成为人类的帝国。”
“如果不会,那又怎样?”
“太空族将会逐渐退化,逐渐衰败。即使地球一直被我们监禁起来,也不会改变这种情形,只会陪着我们退化和衰败而已。”
“那只是贵党的危言耸听之论,法斯陀夫,没有确切证据能够证明一定会发生这种事。即使真有这么一天,那也是我们的选择,至少我们不会见到那些野蛮的短命鬼继承了整个银河。”
法斯陀夫说:“你是不是在正式宣称,阿玛狄洛,只要能够阻止地球扩展,你愿意见到太空族文明走进坟墓?”
“我并不想牺牲我们自己,法斯陀夫,但如果真走到这一步,哈,没错,在我看来,与其让那些满身疾病的短命次等人类获胜,还不如牺牲我们自己呢。”
“别忘了我们是他们的后裔。”
“我们和他们已经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十亿年前,我们的祖先和虫子差不多,难道我们现在还是虫子吗?”
法斯陀夫紧抿着嘴,一言不发地起身离去。满眼怒火的阿玛狄洛并未试图拦住他。
09
丹尼尔不确定吉斯卡是否沉浸在回忆中,至少无法直接确定。原因之一,吉斯卡的表情毫无变化;原因之二,即使他沉浸在回忆中,也只是一眨眼的事,这和人类很不一样。
另一方面,很早以前吉斯卡就对丹尼尔转述了那段记忆,而现在,导致吉斯卡忆起那些往事的动机,也让丹尼尔想到了相同的往事,对此吉斯卡并未感到讶异。
他们的对话仍旧流畅地进行,却是以一种前所未有的特殊方式,仿佛两人都替对方想到了这段往事。
丹尼尔说:“依我看,吉斯卡好友,既然奥罗拉体认到了国力不如地球和那些殖民者世界,我们应该已经安然渡过以利亚・贝莱预见的那个危机了。”
“看来是这样,丹尼尔好友。”
“这都多亏你的努力。”
“是的。我让立法局一直在法斯陀夫掌握之中,我还尽可能影响了那些能够影响舆论的人。”
“但我还是感到不安。”
吉斯卡说:“我则是从头到尾每个阶段都感到不安,虽说我已尽力避免对任何人造成伤害。除了那些只需要作最轻微调整的人类——精神上的调整——其他人我一律不碰。当初在地球上,我试图将恐惧报复的心理减轻,但仅仅针对那些恐惧感原本就较小的人,而且我所折断的那些思绪,无一不是已经快要自行断裂的。而在奥罗拉,情况则刚好相反。凡是会导致奥罗拉人从这个舒适世界出走的政策,那些决策者都不愿意支持,而我只需要确保这一点,将已经很结实的思绪稍微加强即可。这么做令我陷入不安的状态,即使不算心乱如麻,也始终心神不宁。”
“为什么呢?你一手推动了地球的扩展,另一手拉住了太空族的扩展,想必这些都是你应该做的啊。”
“我应该做的?丹尼尔好友,难道你认为虽然都是人类,地球人却比太空族重要吗?”
“两者确有差异。以利亚・贝莱宁可他的地球同胞挫败,也不愿任由银河荒芜。阿玛狄洛博士则是宁可看到地球人和太空族双双凋萎,也不愿眼见地球人扩展到整个银河。前者希望看见双赢的局面,后者却乐于让彼此同归于尽。难道我们不该选择前者吗,吉斯卡好友?”
“没错,丹尼尔好友,似乎正是这样。但你这种想法,有多少是来自你对当年那个伙伴以利亚・贝莱的崇拜?”
丹尼尔说:“我很珍惜和以利亚伙伴那段交情,而地球人都是他的同胞。”
“我看得出来。而且这一两百年来我一直在说,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丹尼尔好友,但我不确定这句话算不算恭维。话说回来,虽然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但你并不是人类,到头来还是受制于三大法则。你无法伤害人类,无论地球人或太空族皆然。”
“有些时候,吉斯卡好友,我们对人类也必须有所取舍。你我奉命要特别卖力保护嘉蒂雅女士,而为了保护她,某些情况下我将被迫伤害其他人类。因此我认为,即使一切条件通通相等,我也会为了保护地球人,而愿意对太空族造成轻微的伤害。”
“你只是认为如此。但在真实事件中,当下的情势才是你的最高指导原则,你将会发现凡事不能一概而论。”吉斯卡说,“我自己也是一样。为了推动地球并拉住奥罗拉,我故意让法斯陀夫博士无法说服奥罗拉政府支持移民政策,以免银河中出现两股扩展势力。但我还是不免体认到他在这方面的努力因而付诸流水,这一定会令他感到越来越绝望,或许还会缩短他的寿命。他内心的感受我都体会到了,这令我万分痛苦。可是,丹尼尔好友……”
吉斯卡打住了,丹尼尔追问:“什么?”
“假如我不这么做,有可能大大削弱地球的扩展能力,却无法相对提升奥罗拉在这方面的行动。法斯陀夫博士将因此有双重的挫折感——一方面是地球,一方面是奥罗拉——更有甚者,他还会被阿玛狄洛博士赶下政治舞台。那时,他的挫折感会更加严重。只要法斯陀夫博士还活着,他就是我第一优先的效忠对象,因此我才选择这样的行动方针,一来带给他的挫折感最小,二来对其他人伤害也不大。就算法斯陀夫博士由于无法说服奥罗拉人以及其他太空族开拓新世界而一直耿耿于怀,至少他会对地球人的移民行动感到欣慰。”
“难道你就不能同时推动地球和奥罗拉,吉斯卡好友,好同时满足法斯陀夫博士的两个心愿?”
“这点我当然想过,丹尼尔好友。我考量了它的可能性,最后决定不这么做。要鼓励地球人移民星际,只需要一点点改变即可,这点改变不会伤到任何人。想对奥罗拉人造成同样的效果,则需要很大的、足以造成伤害的改变,第一法则禁止我做这种事。”
“真可惜。”
“确实如此。假如我能彻底扭转阿玛狄洛博士的心态,想想看会得到什么成果。但我要怎样才能改变他对法斯陀夫博士根深蒂固的成见呢?那就好像把他的脑袋强行扭转一百八十度,而我认为,令他内心的情感作这么大的转变和扭他的脑袋一样会要了他的命。
“我的这个特殊能力是有代价的,丹尼尔好友,”吉斯卡继续说,“我等于掉进一个两难困境中,而且越陷越深。机器人学第一法则禁止我们伤害人类,但通常是指可见的、有形的伤害,这类伤害我们都能轻易分辨,而且不难作出判断。然而,我还能体会到人类的情感和心灵状态,因此我知道所谓的伤害其实还有更微妙的形式,偏偏我又无法百分之百了解。有好些时候,我都被迫在不太确定的情况下采取行动,使得我的电路长期承受着一种压力。
“但我觉得自己表现得很好,我已经带领太空族通过了危机点。奥罗拉人已了解到银河殖民者越来越强大,现在必须尽量避免冲突。想要报复为时已晚,他们不得不承认这个事实,而从这个角度来看,我们对以利亚・贝莱的承诺已经实现了。我们已将地球推上扩展至整个银河、建立银河帝国的康庄大道。”
这时他们正朝嘉蒂雅的宅邸走去,但丹尼尔突然停下来,一只手轻轻按在吉斯卡肩膀上,令对方也停下脚步。
丹尼尔说:“你规划的蓝图很有吸引力。若能如你所说,我们终将完成这项壮举,一定会令以利亚伙伴为我们感到骄傲。以利亚会说这是‘机器人与帝国’的佳话,或许还会拍拍我的肩膀。但正如我所说,我感到不安,吉斯卡好友。”
“哪点令你不安,丹尼尔好友?”
“我忍不住寻思,我们是否真的已经渡过以利亚伙伴百年前所说的那个危机。如今太空族若想报复,是否真的为时已晚?”
“你为何会有这种疑虑,丹尼尔好友?”
“因为曼达玛斯博士和嘉蒂雅女士谈话时,他的言行举止令我感到可疑。”
吉斯卡定睛凝视丹尼尔好一会儿,四周一片静寂,树叶在凉风中擦出的沙沙声清晰可闻。云层正在逐渐散去,太阳应该很快就会露脸。打从一开始,他们的对话便像拍电报般简略,花费的时间寥寥无几,所以他们并不担心嘉蒂雅会开始着急。
吉斯卡问:“他们的谈话内容到底哪点令你不安?”
丹尼尔说:“我曾从旁观察以利亚・贝莱解决难题的过程,前后共有四次。在这四次难得的机会中,我都特别注意他是如何从有限的,甚至误导的情资中得出有用的结论。从那时开始,我就总是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试着模仿他思考问题的方式。”
“在我看来,丹尼尔好友,这方面你做得很好。我曾经说过,你倾向于人类的思考模式。”
“那么你也该注意到,曼达玛斯博士希望跟嘉蒂雅女士讨论的共有两件事,这点他自己特别强调过。其中一件事是关于他的血统,他到底是不是以利亚・贝莱的后代。另一件事则是请求嘉蒂雅女士接见一名银河殖民者,并于事后提出报告。在这两件事情中,第二件应该是立法局所重视的大事,第一件则只有他自己才会关心。”
吉斯卡说:“曼达玛斯博士曾明白表示,阿玛狄洛博士也很关心他到底是谁的后代。”
“那也只是多了一个人关心这件私事而已,吉斯卡好友,它仍然不是立法局以及奥罗拉世界会重视的大事。”
“请继续,丹尼尔好友。”
“而那件国家大事——这是曼达玛斯博士自己的用词——竟然被他排到第二位,几乎像是随口提提,然后就几乎立刻抛在脑后了。事实上,那件事似乎用不着他亲自造访,只要找个立法局官员,透过全息影像沟通即可。另一方面,曼达玛斯博士把他自己的血统问题摆在前面,讨论得极其详尽,而这个问题只有他自己能够处理,不可能假手他人。”
“你得到了什么结论,丹尼尔好友?”
“我相信,曼达玛斯博士是利用那个银河殖民者当借口,这样他才能亲访嘉蒂雅女士,以便私下打探他自己的血统,那才是他唯一感兴趣的问题。你可有办法支持这个结论,吉斯卡好友?”
由于奥罗拉的太阳尚未钻出云层,仍看得出吉斯卡的双眼闪着黯淡的红光。他说:“在讨论第一个问题的时候,曼达玛斯博士心中确实比较紧张,而且紧张的程度明显强过第二个问题。这或许是个明确的证据,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说:“那么我们就得问问自己,为什么血统问题对曼达玛斯博士那么重要?”
吉斯卡说:“曼达玛斯博士曾经提出解释。唯有证明自己并非以利亚・贝莱的后代,他才能拥有光明的前途。他指望阿玛狄洛博士能够一路提拔,但如果他真是贝莱先生的后代,一定会遭到阿玛狄洛博士的唾弃。”
“那是他自己说的,吉斯卡好友,但是会谈的内容反驳了这一点。”
“为何这么说呢?请你继续以人类的方式思考,丹尼尔好友,我发觉这很有启发性。”
丹尼尔严肃地说:“谢谢,吉斯卡好友。你可曾注意到,关于他是不是以利亚伙伴的后代这个问题,不论嘉蒂雅女士提出什么反证,曼达玛斯博士都认为不足采信?每一次,曼达玛斯博士都说阿玛狄洛博士不会接受这样的证据。”
“没错,但你能从中推出什么呢?”
“依我看,既然曼达玛斯博士坚信阿玛狄洛博士不会接受以利亚・贝莱和他并无血缘关系的任何证据,就不禁令我们怀疑他为何还要大费周章地来请教嘉蒂雅女士。显然打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
“或许吧,丹尼尔好友,但这只是臆测而已。针对他的行为,你可否提出一个可能的动机?”
“可以。我相信他之所以调查自己的血统,并非为了说服冥顽不灵的阿玛狄洛博士,而是为了说服他自己。”
“这样的话,他为何还要特别提到阿玛狄洛博士呢?为何不直接说:‘我想知道真相。’”
丹尼尔脸上掠过一丝笑容,这种表情变化是吉斯卡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假如他对嘉蒂雅女士说:‘我想知道真相。’她的回答一定是那不关她的事,而他就会空手而归。然而,正如阿玛狄洛博士恨透了以利亚・贝莱,嘉蒂雅女士也恨透了阿玛狄洛博士。无论阿玛狄洛博士对她有什么成见,嘉蒂雅女士一定都会气急败坏。即使那些成见多少有点真实性,她照样会发火;而如果完全是空穴来风,像这件事这样,她的怒火就更是难以想象了。她会不遗余力地证明阿玛狄洛博士胡说八道,会尽可能提出证据来推翻他的说法。
“这么一来,每当曼达玛斯博士硬生生指出证据不够充分,她的怒气就会更上一层楼,也就会设法提出更多的佐证。曼达玛斯博士所采取的策略,是要确保自己能从嘉蒂雅女士身上尽可能挖出真相,好说服自己相信他的祖先并不是地球人,至少不是两百年前的地球人。在这件事情上,我认为阿玛狄洛的感受并非真正的问题。”
吉斯卡说:“丹尼尔好友,这个观点很有意思,但似乎欠缺扎实的立论基础。我们要如何断定这并非只是你的猜测而已?”
丹尼尔说:“难道你不觉得,吉斯卡好友,当曼达玛斯博士谈完自己的血统问题,却没有得到足以说服阿玛狄洛博士的证据,他应该万分灰心沮丧,至少他曾让我们有这种预期。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这意味着他的前途将一片黑暗,更别妄想能当上机器人学研究院的院长了。可是在我看来,他非但不沮丧,事实上还可以说是欢欣鼓舞。这点我只能从外表来判断,但你能做得更好。告诉我,吉斯卡好友,当他和嘉蒂雅女士讨论完这个问题之后,他的精神状态如何?”
吉斯卡说:“现在回顾起来,他的反应不只是欢欣鼓舞,更像是打了一场胜仗。丹尼尔好友,你说对了。在听你解释完这段思考过程之后,我对自己所侦测到的胜利喜悦更有信心,它足以证明你的推论正确无误。事实上,在听完你的全盘分析之后,我想不通为何无法自行看清这一切。”
“那是因为,吉斯卡好友,在许多时候,我的反应都是源自以利亚・贝莱的推理方式。而我之所以能在这个节骨眼进行这样的推理,或许——至少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当前的危机带给我的强烈刺激,它迫使我作出更贴切的思考。”
“你低估自己了,丹尼尔好友。早在很久以前,你的思考就已经很贴切了。但你为何会用当前的危机这种说法呢?停下来解释一下吧。从曼达玛斯博士获悉自己和贝莱先生并无血缘关系后的欣喜反应,你如何联想到什么危机呢?”
丹尼尔说:“关于阿玛狄洛博士的事,曼达玛斯博士或许欺骗了我们,但我们仍不妨假设他倒是真有事业上的野心,渴望有一天成为那所研究院的院长。你说对不对,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顿了顿,仿佛沉思了一下,然后才说:“我并未刻意寻找野心的痕迹,刚才我在研究他的心灵时,没有特别想要找什么,所以只察觉到一些表面的情绪而已。可是当他提到自己的前途时,或许的确冒出一些野心的火花。我并没有强烈的证据来支持你,丹尼尔好友,但我也完全没有任何证据来反驳你。”
“那么,我们姑且假设曼达玛斯博士的确野心勃勃,看看能推论出什么来。同意吗?”
“同意。”
“所以说,一旦相信自己并非以利亚伙伴的后代,他立刻出现打胜仗的感觉,会不会是因为他觉得自己的野心能够实现了?然而,这和阿玛狄洛博士的认可毫无关系,因为我们已经同意,曼达玛斯博士只是拿阿玛狄洛博士当幌子罢了。他的野心能够实现,一定是由于其他的原因。”
“什么其他的原因?”
“目前还没有任何强有力的证据,足以支持任何其他的原因。可是为了进行推论,我可以提出一个假设。或许有一件事,只有曼达玛斯博士知道怎么做,或者只有他做得到,而这件事会导致一个巨大的战果,一定能够让他继任院长的职位?你还记不记得,在讨论完他的血统问题之后,曼达玛斯博士曾说‘自己还掌握着几个很有效的办法’。假设这是真话,而他必须不是以利亚伙伴的后代,才能使用这些办法,那么我们可以说,他之所以欢欣鼓舞,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总算能用上这些方法,他的前途已经确保一片光明。”
“但这些‘很有效的办法’到底是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严肃地说:“我们必须继续推论下去。我们知道阿玛狄洛博士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打败地球,令它回到原先臣服于太空族世界那种地位。如果曼达玛斯博士有办法做到这一点,无论他要什么,阿玛狄洛博士一定都会给他,甚至包括保证由他接手院长的职位。但对于打败和羞辱地球这件事,曼达玛斯博士或许仍有些犹豫,他得先确定自己和地球人毫无亲戚关系。如果他是地球人以利亚・贝莱的后代,他就下不了这个手。一旦确定没这回事,他就百无禁忌了,所以他表现得欢欣鼓舞。”
吉斯卡说:“你的意思是曼达玛斯博士是个有良心的人?”
“良心?”
“这是人类常用的一个字眼。据我推测,它是指一个人奉行某些行为准则,因而他所采取的行动和他的私欲私利背道而驰。如果曼达玛斯博士觉得不能为了自己的前途而牺牲地球上那些远亲,我想他就算是所谓的有良心的人。我经常思考像这样的事情,丹尼尔好友,因为这似乎暗示人类心中也存在着若干法则,至少在某些情况下,这些法则能够支配他们的行为。”
“你能明确判断曼达玛斯博士是个有良心的人吗?”
“根据我对他的情感所做的观察?不,那并非我观察的目标,但如果你分析得没错,良心似乎和情感有密切关系。不过另一方面,如果我们先假设他的确有良心,然后再往回推,却能得到另一个结论。如果曼达玛斯博士认为他和地球人祖先的距离只有短短的一百九十几年,便可能产生一股违背良心的冲动,让他想要带头去攻击地球,以便消灭这个耻辱的印记。如果他没有地球的血统,就不会产生这种誓不两立的冲动,那时他的良心便会发挥作用,让他放地球一马。”
丹尼尔说:“不,吉斯卡好友,这和事实不符。如果不必对地球采取激烈手段,不论他觉得多么如释重负,他却再也无法满足阿玛狄洛博士,也就无法确保他自己的前途。既然他是个野心勃勃的人,在这种情况下,他不会显现出你清清楚楚察觉到的胜利感。”
“我懂了。那么我们得到一个结论:曼达玛斯博士的确有办法击败地球。”
“是的。而如果这是真的,那么以利亚伙伴当年所预见的危机如今刚刚出现,并非早已安全度过。”
吉斯卡若有所思地说:“可是有个关键问题还没讨论到,丹尼尔好友。那个危机的真面目是什么?到底会有什么致命的危险?这你也能推论出来吗?”
“这我就做不到了,吉斯卡好友,我的推理能力已经发挥到极限。假如以利亚伙伴仍然在世,他或许有办法再往前多走几步,可是我不行。现在我必须靠你了,吉斯卡好友。”
“靠我?怎么靠?”
“你能够研究曼达玛斯博士的心灵,这是我做不到,甚至任何人都做不到的。这么一来,你就能发现那个危机的真面目了。”
“只怕我也做不到,丹尼尔好友。如果我和某个人类长期生活在一起,例如之前的法斯陀夫博士,或是现在的嘉蒂雅女士,那么我能一点一点打开他们的心灵,一片一片拨,一个结一个结慢慢解,在不造成伤害的情况下逐渐了解他们。但若是想要在一场甚至一百场短暂的会议中,对曼达玛斯博士作同样的分析,只能得到少之又少的结果。情感显而易见,思想则否。如果我为了赶时间,试着强行加快速度,就一定会伤到他——那是我必须避免的。”
“但地球上有好几十亿人,外加银河中另外的几十亿人,他们的命运或许都寄托在你身上。”
“只是或许而已,换言之这只是臆测,而一个人类受到伤害却会是事实。看来很可能只有曼达玛斯博士一个人知道那个危机的真面目,以及该如何将它实现。如果阿玛狄洛博士能从其他管道获悉这个秘密,曼达玛斯博士就无法利用自己的知识或能力换取继任院长的承诺了。”
“有道理。”丹尼尔说,“很可能正是如此。”
“这样的话,丹尼尔好友,我们就没必要知道危机的真面目是什么。不论曼达玛斯博士手里抓着什么秘密,只要我们能阻止他告诉阿玛狄洛博士——或其他任何人——就不可能出现什么危机了。”
“别人也有可能发现曼达玛斯博士所掌握的秘密。”
“当然,但这种事不知何时才会发生。很有可能,我们会争取到足够的时间,进行更深入的调查,发现更多的真相——好让我们做足扮演中流砥柱的准备。”
“很好。”
“若想阻止曼达玛斯博士,可以考虑把他的心灵破坏到无法运作的地步,或是彻底消灭他的性命。我所拥有的特殊能力,的确能对他的心灵造成适度的损伤,但我下不了手。另一方面,你我都能用有形的方式结束他的性命,而我同样下不了手。你做得到吗,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顿了顿,最后终于悄声答道:“你明明知道,我也下不了手。”
吉斯卡慢慢地说:“即使你知道地球上和银河中的几十亿人都有危险?”
“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伤害曼达玛斯博士。”
“我也不能。所以说,我们仅仅确定即将出现一场致命的危机,却不知道危机的真面目,甚至无从查起,因此之故,我们对它根本束手无策。”
他们默默凝视着对方,两人脸上都毫无表情,但此时此刻,就是有一股绝望的气氛徘徊不去。
第四章 另一个后代
10
经过曼达玛斯这段精神折磨之后,嘉蒂雅很想好好放松一下,可是由于太努力,结果适得其反。她原本将卧室的窗户通通调成不透明,让屋内充满暖暖的微风,伴随着树叶的沙沙声响,以及偶尔从远方传来的轻柔鸟鸣。后来,她又将音效改为遥远的波浪,并在空气中加入淡淡的海洋气息。
通通没用。她仍不由自主地想着刚刚发生的一切,以及即将发生的事情。她为什么要跟曼达玛斯侃侃而谈呢?她有没有飞到轨道上去会晤以利亚,关他以及阿玛狄洛什么事?而她的儿子到底是跟谁生的,以及何时生的,又关他和阿玛狄洛什么事了?
曼达玛斯对自己血统的质疑令她心神不宁,而问题就出在这里。在这个社会中,除非是由于医疗方面的原因,谁也不会关心自己的血统或血缘,因此一旦有人在言谈中提到这个话题,一定会令对方不知所措。更何况,他还再三提到了以利亚(但想必不是故意的)。
她认定自己其实是想找个自我安慰的理由,一气之下,她将这些思绪通通抛在脑后。刚才她反应失常,说起话来活像三岁小孩,那才是背后真正的原因。
不久之后,还有个银河殖民者要来。
他并不是地球人,并非生于地球,这点她很肯定。而且很有可能,他甚至从未造访过地球。他和他的同胞或许住在一个她听都没听过的陌生世界,而且八成已有好几代的历史。
那他就应该是太空族了,她这么想。太空族也是地球人的后裔,但要远溯许多世纪之前,不过那又有什么关系呢?诚然,太空族寿命很长,而这些银河殖民者想必和地球人一样短命,但这又能造成多大的差异呢?就算是太空族,也有可能由于特殊原因而意外早夭;她甚至曾经听说,有个太空族不到六十岁就自然死亡了。所以,若将下一名访客想成是有着古怪口音的太空族,又有何不可呢?
但是并没有那么简单。毫无疑问,那个银河殖民者并不认为自己是太空族。重要的不是客观的事实,而是自己的主观认同。所以还是把他想成银河殖民者,别想成太空族吧。
可是,不管如何称呼他们——太空族、银河殖民者、奥罗拉人、地球人——人类难道不就是人类吗?最明显的证据,就是他们一律不会受到机器人的伤害。而且,无论是最没知识的地球人,或是奥罗拉立法局的主席,只要面临威胁,丹尼尔都会以同样的速度挡在他们面前,而这就意味着……
当她心中突然冒出一个念头,似乎蓄势待发之际,她感觉到自己有些恍惚——事实上是全身放松,打了一个盹。
那个银河殖民者为何也叫贝莱?
她顿时打起精神,从险些将她吞没的忘川之中钻出头来。
为什么也叫贝莱?
或许只是因为这个姓氏在银河殖民者当中很普遍。毕竟,以利亚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他一定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就像……就像……
她想不出奥罗拉人心目中有类似的英雄。当年,首先发现奥罗拉的那支探险队是由谁领导的?而当奥罗拉还几乎无法住人的时候,又是由谁主持大地改造计划的?这些她都不知道。
她在这方面的无知,到底是因为她是在索拉利长大的,还是奥罗拉根本就没有这类英雄人物?毕竟,首先踏上奥罗拉的那支探险队,成员个个都是地球人。直到许多世代之后,拜精妙的生物工程之赐,地球人的后裔才逐渐蜕变成长寿的奥罗拉人。从此以后,奥罗拉人开始鄙视那些先圣先贤,又怎么会把他们塑造成英雄呢?
但银河殖民者则有可能把地球人视为英雄。或许,这是因为他们尚未脱胎换骨。总有一天,他们也可能会变得不一样,那时以利亚就会遭到无情的遗忘,可是现在……
一定是这样。当今的银河殖民者也许有一半都改姓贝莱了。可怜的以利亚!人人争先恐后挤到他的羽翼之下,甚至站到他的肩膀上。可怜的以利亚……亲爱的以利亚……
现在她真的睡着了。
11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根本无法让她恢复平静,更别提什么好心情了。她浑然不觉地沉着一张脸——要是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她会被这副中年外貌吓一大跳。
丹尼尔唤道:“夫人——”在他眼里嘉蒂雅就是人类,和她的年龄、外貌、心情都毫无关系。
嘉蒂雅吓了一跳,轻轻打个哆嗦。“那个银河殖民者来了吗?”
她抬头看了看墙上的计时带,然后做了一个简短的手势,丹尼尔立刻将暖气温度调高。(今天有点凉,到了晚上会更凉。)
丹尼尔说:“他来了,夫人。”
“你让他待在哪里?”
“在主客房,夫人。吉斯卡在陪着他,管家机器人也全部就近候召。”
“希望它们有能力判断他午餐想吃些什么。我对银河殖民者的餐点一无所知,希望它们能好生伺候他。”
“这件事,夫人,我相信吉斯卡一定胜任愉快。”
嘉蒂雅对此毫不怀疑,却只是哼了一声。如果嘉蒂雅是那种习惯用鼻子说话的人,这一声应该有嗤之以鼻的意思,可是她自认并非那种人。
“我猜,”她说,“在他获准登陆之前,应该接受过妥善的隔离检疫吧?”
“难以想象他躲得过那一关,夫人。”
她又说:“即便如此,我还是要戴上手套和鼻孔滤器。”
她从卧室走出来,隐约察觉附近有些管家机器人正在待命,立刻做了一个“给我一双新手套和新滤器”的手势。每座宅邸其实都有主人自行制定的专用“手语”,而且在做这些手势的时候,主人一律动作迅速且不着痕迹。机器人必须像是有读心术般,一一看懂这些毫不起眼的手语命令。此外可想而知,对于宅邸主人以外的其他人类,机器人就只能服从他们一字一句说出来的命令。
万一机器人对于手语命令犹豫不决,甚至执行错误,那就是宅邸主人的奇耻大辱了。这意味着主人没把手势做好,或者机器人没有看清楚。
嘉蒂雅心知肚明,通常错误都出在人类这一方,但几乎毫无例外,人类从来不会承认这种事。那些倒楣的机器人会被迫接受不必要的反应分析,甚至被冤枉地贱价出售。嘉蒂雅一向认为自己绝不会做这种死要面子的蠢事,但这时如果没拿到手套和滤器,那么她……
她不必再想下去了。她想要的两样东西,离她最近的机器人已经迅速且正确地送上来了。
嘉蒂雅将滤器插入鼻孔,吸了一两下,以确认它位置正确。(检疫过程虽然关卡重重,难保不会有些病菌漏网,她可没心情冒这个险。)然后她问道:“丹尼尔,他长得什么样子?”
丹尼尔说:“他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夫人。”
“我是指他的脸孔。”(这是个傻问题。如果他遗传了以利亚・贝莱一点点特征,那么不劳她提醒,丹尼尔一定会注意到,而且主动提出来。)
“这就很难说了,夫人,我看不清楚。”
“这话什么意思?他绝不会戴着面具吧,丹尼尔。”
“这么说也没错,夫人,他的脸全被毛发遮住了。”
“毛发?”她忍不住笑出声来,“你是指好像超波历史剧中的人物?那是胡子吧?”她伸手在自己的下巴和嘴唇附近比了比。
“还要多呢,夫人,他的脸有一半都被遮住了。”
嘉蒂雅瞪大眼睛,她终于觉得自己有兴趣见这个人了。被胡子遮住整张脸是什么样子?奥罗拉男性——乃至一般的太空族男性——脸上的胡子都非常少,而且大多数在二十岁之前——几乎可以说是婴儿期——就做了永久性的毛囊清除术。
但仍有少数人保留着上唇的胡子。嘉蒂雅还记得她的前夫——山提瑞克斯・格里迈尼斯——在结婚之前,鼻下就有着两条细细的胡须。他称之为八字胡,但在她看来,活像一对生错了地方的畸形眉毛。她一旦答应成为他的妻子,便坚持要他连根除去。
当时他二话不说便照办了,直到今天她才头一回想到,不知他是否有点舍不得。她依稀有个印象,刚结婚那几年,他偶尔会将食指摆在上唇的位置。之前她都以为那是不自觉的搔痒动作,现在她才终于想通,他是在怀念那对一去不返的八字胡。
男人如果满脸都是胡须会是什么模样呢?会不会像只狗熊?
那会是什么感觉?如果女人也有这样的胡须呢?她忽然想到一个画面:一男一女想要接吻,竟然找不到对方的嘴唇。她觉得这个想法很滑稽,有些粗俗却又无伤大雅,不禁哈哈大笑了好几声。她顿时觉得心头的烦躁已消失无踪,而且真的很期待见见这个“怪兽”。
毕竟,即使他的外表和行为都像一头野兽,自己也不必怕他。他并没有任何机器人——银河殖民者活在一个没有机器人的社会——而她会有十来个机器人围在身边。只要这个怪兽做出丝毫可疑的动作,哪怕只是气呼呼地提高音量,他在瞬间就会被制服了。
她以绝佳的心情说:“带我去见他,丹尼尔。”
12
“怪兽”连忙起身,开口说了一句话,听起来有点像:“午安,夫人。”
她马上就听懂了“午安”两字,但过了一会儿,她才想到后面说的是“夫人”。
嘉蒂雅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声:“午安。”她不禁想起多年前,自己还是个怯生生的年轻女子,刚从索拉利来到这个世界,当时奥罗拉口音的银河标准语曾让她吃足了苦头。
这个“怪兽”的腔调颇为粗俗——或者只是因为她听不惯的缘故?她还记得以利亚有几个字发音不太准,除此之外可以说是字正腔圆。然而,如今已过了一百九十几年,这个银河殖民者又并非来自地球,只要有隔离,语言就会产生变化。
不过,口音的问题只占了嘉蒂雅一小部分心思而已,她大半的注意力都用来打量对方的胡须了。
它一点也不像历史剧演员所使用的道具,那些假胡子总是这儿一撮、那儿一撮地黏在脸上,看起来相当虚假。
这位银河殖民者的胡子则大不相同,不但又浓又厚,而且平均分布在他的脸颊和下巴。和他深棕色的头发比较起来,这些胡须颜色稍微淡一点,而且比较卷。每根胡子都差不多长,根据她的估计,至少都有两英寸。
其实他并非满脸都是胡须,这点令她相当失望。比方说,他的额头(除了眉毛之外)就完全光溜溜的,而鼻子和双眼下方也一样。
此外,他的上唇并没有明显的胡须,只有些影影绰绰的斑点,仿佛刚冒出的胡茬儿。嘴唇下方的情形也差不多,但胡茬儿更不明显,而且主要集中于下巴附近。
既然他的双唇都裸露在外,嘉蒂雅确定要和他接吻应该毫无困难。她说:“我看你好像把嘴唇附近的胡子除掉了。”虽然明知紧盯着对方并不礼貌,她就是无法收回视线。
“是的,夫人。”
“我可否请问为什么?”
“可以。是为了卫生着想,我不希望食物掉到胡子里面。”
“你只是把它刮掉,对吗?看得出它还会再长。”
“我使用激光刮刀,起床后十五秒就解决了。”
“为何不用一劳永逸的脱毛术?”
“我也许还想让它长出来。”
“为什么?”
“为了美观,夫人。”
这回嘉蒂雅真的听不懂了,实在猜不到他说的是什么“观”。
她追问:“你说什么?”
银河殖民者答道:“也许有一天,我会厌倦现在这个模样,会想把上唇的胡须再留起来。你可知道,有些女人就喜欢这种胡子,而且——”他想故作谦虚,却难掩得意的神色,“我留起八字胡很好看。”
她突然想通了。“你说的是‘美观’。”
银河殖民者哈哈大笑,露出一副美白的牙齿。“你这么说,听起来也很滑稽,夫人。”
嘉蒂雅试着装出高傲的神情,它却自动融化成一个微笑。所谓的正确发音其实因地而异,并没有绝对的标准。她说:“你既然有这种想法,就该听听我的索拉利口音。听好了——美、观。”两个字都有着浓重的弹舌音。
“我到过一些地方,口音和这就有点像,听起来真是——粗、鲁。”在说最后两个字的时候,他故意夸张地弹舌。
嘉蒂雅咯咯大笑。“你弹的是舌尖,其实应该用舌头的两侧。除了土生土长的索拉利人,这个音谁也发不准。”
“或许你可以教我。像我这种到处乱跑的行商,什么南腔北调通通听过。”他又试着说了一遍“粗鲁”两字,结果险些窒息,随即呛咳起来。
“瞧。你的舌头缠住了扁桃腺,当心永远回不来了。”她仍旧紧盯着他的胡子,但再也压不住自己的好奇心,终于伸出手去。
银河殖民者吓得连忙后退,等到明白她的意图,他才停下了脚步。
嘉蒂雅将手轻轻放在他的左脸颊。她所戴的薄膜手套不但几乎透明,而且不会影响指尖的触感,因此他的胡子摸起来既柔软又有弹性。
“很好摸。”听得出她显然很讶异。
“这倒是有口皆碑。”银河殖民者咧嘴一笑。
她又说:“可是我不能站在这里,就这么跟你耗一整天。”
不出所料,他回了一句“我觉得没什么不可以”,但她装作没听见,继续说:“你有没有告诉我的机器人想吃些什么?”
“夫人,我这就把告诉它们的话再跟你说一遍——有什么吃什么。去年我到过好些世界,各地的饮食都各有特色。身为行商就得学着‘只要没有毒,什么都能吃’。总之,任何奥罗拉餐点都行,千万别刻意模仿贝莱星的口味。”
“贝莱星?”嘉蒂雅脱口而出,眉头又皱了起来。
“那是为了纪念班・贝莱。我们是第一个殖民者世界,而开拓这个世界的先锋部队就是由他率领的。”
“他就是以利亚・贝莱的儿子?”
“是的。”说完,银河殖民者立刻改变话题,他低头打量了自己一番,然后带着一丝愠怒说,“你们奥罗拉人怎么受得了这种衣服——又滑又蓬松,巴不得赶快换上我自己那一套。”
“我保证你很快就有这个机会了。不过现在,请先跟我一起享用午餐——对了,听说你也叫贝莱,和你们的世界同名。”
“没什么好奇怪的,贝莱自然是我们那个世界上最尊贵的姓氏,我叫丹吉・贝莱。”
他们一路朝餐厅走去,吉斯卡走在最前面,丹尼尔则殿后。一进餐厅,两个机器人便走进自己的专属壁凹。其他的机器人原本都待在各自的壁凹中,这时走出两个来服侍用餐。这间餐厅采光很好,墙上满是各种装饰,而餐桌早已布置妥当,上面的食物散发出引人垂涎的香气。
银河殖民者做了一个深呼吸,露出满意的表情。“我想我一定吃得惯奥罗拉食物。你要我坐哪里呢,夫人?”
其中一个机器人立刻答道:“请你坐这里好吗,先生?”
嘉蒂雅礼貌地让客人先就座,然后才坐到自己的位子上。
“丹吉?”她说,“我不清楚你们的世界有什么特殊的命名习惯,如果我的问题冒犯了你,请务必原谅。丹吉难道不是女性的名字吗?”
“绝对不是。”银河殖民者的声音有点生硬,“其实这根本不算名字,而是两个名字的缩写:丹・吉。”
“喔。”嘉蒂雅恍然大悟,“原来你叫作丹・吉・贝莱。可否让我满足一下好奇心,这两个字代表什么意思呢?”
“当然可以。那位当然就是‘丹’,”他边说边伸出拇指,朝某个壁凹用力一挥,“而我猜那位应该就是‘吉’。”他又指了指另一个壁凹。
“你不会是那个意思吧?”嘉蒂雅轻声说。
“我就是那个意思。我的全名是丹尼尔・吉斯卡・贝莱。在我的家族开枝散叶的过程中,每一代至少都有一个丹尼尔或吉斯卡。我是六个子女中的老幺,却是唯一的男孩。我妈妈觉得生够了,就把两个名字都给了我,算是一种补偿吧。于是我成了丹尼尔・吉斯卡・贝莱,这对我来说实在太沉重。我宁可用丹吉当名字,如果你也这么叫我,我会觉得很荣幸。”他露出亲切的笑容,“在我的家族中,我是第一个同时拥有这两个名字的后代,也是第一个见到两位本尊的人。”
“但为何要取这两个名字呢?”
“根据我们家族的传说,那是老祖宗以利亚的意思。他的两个孙子都是由他命名的,老大叫丹尼尔,老二叫吉斯卡。他坚持要用这两个名字,这个传统就这么建立了。”
“女儿呢?”
“一代又一代都沿用耶洗别——也就是洁西这个名字。你知道,她是以利亚的妻子。”
“我知道。”
“不过并没……”他突然住口,将注意力转移到面前的餐盘上,“如果这里是贝莱星,我会说这是一片烤猪肉,而且是用花生酱闷烤的。”
“事实上,这是一盘素菜,丹吉。你刚才要说的是家族中并没有嘉蒂雅这个名字吧。”
“是啊。”丹吉平静地答道,“有一种说法是洁西——那位本尊洁西——反对这么做,但我并不相信。以利亚的妻子始终没有到过贝莱星,你知道吧,她甚至从未离开过地球,又怎么可能反对呢?不,我相当肯定,是老祖宗自己不希望再有另一个嘉蒂雅。她不能有仿制品,也不能有分身。嘉蒂雅就只有一个,独一无二。此外他还要求子孙,不要再出现另一个以利亚。”
嘉蒂雅觉得食不下咽了。“我认为,你的老祖宗后半生都在学着做一个不动感情的人,就像丹尼尔那样。话说回来,他心里还是藏着浪漫情怀。他大可容许多出现几个以利亚或嘉蒂雅,我绝对不会介意,而且我想他太太应该也不会介意。”她笑得花枝乱颤。
丹吉说:“不过这些传说似乎都不太可信。老祖宗几乎要算是历史人物了,他去世已有一百六十四年。我是他的第七代子孙,但现在坐在我对面的女士,竟然是他年轻时的朋友。”
“我其实不能算他的朋友。”嘉蒂雅盯着自己的餐盘,“前后七年间,我跟他只有过三次短短的接触。”
“我知道。老祖宗的儿子,班,替他写了一本传记,那是贝莱星的文学经典,连我都读过呢。”
“是吗?我倒是没读过,甚至不知道有这本书。书里……书里是怎么写我的?”
丹吉似乎被逗乐了。“把你写得很好,你绝不会抗议的,但别谈这个了。我觉得难以置信的,是我们虽然相隔七代却能坐在一起。你多大年纪,夫人?问这种问题妥不妥当?”
“我也不知道妥不妥当,但我并不反对。照银河标准年算来,我今年两百三十三岁。”
“你看起来绝对不到五十岁。老祖宗去世时七十九岁,已经垂垂老矣。我今年三十九岁,等到我死的时候,你仍旧健在……”
“前提是我不会死于意外。”
“而且或许还能再活五十年。”
“你嫉妒我吗,丹吉?”嘉蒂雅的声音中透出一丝悲愤,“我已经比以利亚多活了一百五十几年,而且恐怕还得再苟活一百年,这会令你嫉妒吗?”
“我当然嫉妒你。”他从容地答道,“怎么可能不呢?只要不会成为贝莱星上的坏榜样,我绝不介意活上好几个世纪。但我可不希望我的同胞普遍活得那么长,否则历史的脚步和文明的进展会变得太慢,而且在上位的人会掌权太久。贝莱星将会越来越保守,终于走向衰亡——就像你的世界那样。”
嘉蒂雅扬起尖尖的下巴。“你仔细看看,就会发现奥罗拉欣欣向荣。”
“我说的是你的世界,索拉利。”
嘉蒂雅犹豫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索拉利并不是我的世界。”
丹吉说:“我希望你承认。我来见你,就是因为我相信索拉利是你的世界。”
“如果这就是你来见我的原因,那么你是在浪费时间,年轻人。”
“你生于索拉利,对不对?而且在那里住过好一阵子?”
“我三十岁以前都住在那里——差不多是我一生的八分之一。”
“那么你就是索拉利人,足以帮我完成一件相当重要的大事。”
“不管你有多么重要的事,反正我不是索拉利人。”
“事情关系到了是战是和——希望你觉得够重要了。太空族世界和殖民者世界眼看就要开战,如果真走到这一步,我们大家都要遭殃。能否阻止战争确保和平,就在你一念之间了,夫人。”
13
午餐结束了(这并非什么大餐),嘉蒂雅不知不觉开始望着丹吉,并未让愤怒显露出来。
过去两百年来,她远离尘世的纷扰,过着心如止水的日子。无论是当年在索拉利所受的苦难,或是初到奥罗拉时适应上的困难,都慢慢被她淡忘了。那两起谋杀带给她的大恸,以及两段诡异的恋情——对象分别是机器人和地球人——所带来的狂喜,她都设法深深埋葬,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她经营了一段为期很长而且平静无波的婚姻,养育了两名子女,并继续投入服装设计这门应用艺术。后来子女终于自立门户,接着丈夫又离她而去,而不久之后,或许她也要从工作岗位退休了。
那时,将只剩下一些机器人陪伴她,而她将满足于——或者应该说认命——让生命平平静静地溜走,直到慢慢抵达那个尽头——那会是个十分温和的过程,或许来到尽头之际,她还根本未曾察觉。
那正是她想要的。
现在——发生了什么事呢?
一切要从昨晚说起,她徒劳地在星空中寻找索拉利的太阳,但它其实尚未出现,即使出现了,她用肉眼也看不到。这个缅怀过去的愚蠢举动——缅怀一个应该已经永远埋葬的过去——仿佛刺破了她精心打造的保护膜。
首先,是以利亚・贝莱这个名字一而再、再而三在她耳畔响起,唤醒了她刻意遗忘的那些大悲大喜的记忆。
然后,她被迫面对一个(错误地)自认为是以利亚第五代子孙的人,好不容易把他打发走,却又来了一个如假包换的第七代子孙。而现在她所面对的问题和责任,居然和当年纠缠以利亚的那些难题出奇地相似。
难道说,自己虽然没有以利亚的才能,更欠缺他奋不顾身的责任感,却要扮演他当年的角色?
她到底造了什么孽?
她感到一股自怜的浪潮压过了心中的怒火,觉得这种安排对自己太不公平了。除非她心甘情愿,否则谁也没有权利要她承担任何责任。
她尽力维持声音的平稳:“我已经说过我不是索拉利人,你为何还要坚持说我是?”
丹吉似乎并不在意她那冷若冰霜的口吻。他手中一直握着一张湿纸巾,那是机器人在餐后递给他的,当时它的温度恰到好处,有点烫又不太烫。刚才,他曾模仿嘉蒂雅的动作,仔细擦拭了双手和嘴巴,然后又将纸巾对折,把胡子也擦了一遍,现在那张纸巾已经开始分解了。
他说:“我想它最后会整个消失吧?”
“会的。”嘉蒂雅早已将自己的纸巾塞进桌上一个容器内。一直抓着纸巾是很不礼貌的举动,但丹吉当然情有可原,他显然并不熟悉这些文明礼仪。“有人认为会对空气造成污染,其实会有一道气流把分解后的物质带到上面的滤器内。我可不信这会带来任何困扰。但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先生。”
丹吉将手中的纸巾揉成一团,放到座椅扶手上。在嘉蒂雅迅速而不着痕迹的手势指引下,一个机器人立刻将它拿走了。
丹吉说:“我不打算回避你的问题,夫人。我并非想要强迫你做索拉利人。我只是指出你生于索拉利,而且在那里生活了几十年,因此把你视为索拉利人应该还算合理,至少就某个层面而言。你可知道,索拉利被遗弃了?”
“知道,我听说了。”
“听到这个消息,你有任何感觉吗?”
“过去两百年来,我都是奥罗拉人。”
“这可是牛头与马嘴。”
“什么?”她完全听不懂他说些什么了。
“这件事和我的问题无关。”
“喔,你是说‘牛头马嘴’,你的意思是牛头不对马嘴。”
丹吉微微一笑。“很好,咱们别再牛头对马嘴了。我问你对于索拉利的消亡可有任何感觉,你却告诉我说你是奥罗拉人。你要继续坚持这个答案吗?一个土生土长的奥罗拉人,听到姐妹世界成了一颗死星,也可能会觉得很伤心。你又有什么感觉呢?”
嘉蒂雅冷冰冰地说:“这点无关紧要。你为何关心这个问题呢?”
“我来解释一下。我们——我是指殖民者世界的行商——之所以关心索拉利,是因为那里有利可图,有生意可做,有一颗行星等着我们接收。索拉利已经完成大地改造,是个适宜住人的世界,而你们太空族似乎不需要也不想要它,我们何不移民过去呢?”
“因为它不是你们的。”
“夫人,你为何反对,难道它是你的吗?奥罗拉比贝莱星更有资格宣示它的主权吗?一个无人世界,应该属于有兴趣移民其上的人所有,这么说合不合理?”
“你们开始移民了吗?”
“没有——因为它并非无人世界。”
“你的意思是,索拉利人并未全部离去?”嘉蒂雅一口气说。
丹吉再度露出笑容,而且笑得咧开了嘴。“这个消息令你感到兴奋——虽然你自称是奥罗拉人。”
嘉蒂雅立刻眉头深锁。“回答我的问题。”
丹吉耸了耸肩。“根据我们的精确估计,那个世界遭遗弃时,上面大约只有五千名索拉利人。他们的人口一直在逐年减少,但就算只有五千人——谁又能确定他们通通走了?然而,其实这并非重点。即使索拉利人的确走得一个不剩,那颗行星也并非空无一人。它上面至少还有两亿个机器人,全都是无主之物,有些还是全银河最先进的机型。索拉利人离去时,想必多少带走一些——难以想象太空族没有机器人如何过日子。”他带着微笑,转头望了望那些站在壁凹内的机器人,“然而,不可能每人带着四万个机器人吧?”
嘉蒂雅说:“那可好,既然殖民者世界完全没有机器人,而且不希望改变现状,我想你们绝不可能移民索拉利。”
“这倒没错。除非将那些机器人清光,否则我们绝不会移民,因此像我这样的行商就有事可做了。”
“做什么事?”
“我们的社会不想引进机器人,可是我们并不介意接触它们,也不介意拿它们做点生意。我们对那些东西并没有盲目的恐惧,只是知道引进机器人的社会注定是要衰败的。这点,太空族替我们做了详尽的示范。所以我们虽然不想中机器人的毒,但只要太空族继续执迷不悟,我们万分乐意把那些机器人卖给他们,好好赚上一笔。”
“你认为太空族会买那些机器人吗?”
“我确定他们会。索拉利人制造的精致机型一定大受欢迎,全银河人尽皆知,他们是最优秀的机器人设计师——虽然有人认为,法斯陀夫博士在这方面的成就举世无双,而他并非索拉利人。此外,就算我们会好好赚上一笔,这一笔仍会大大低于那些机器人的价值,太空族和行商将双双受惠——这是买卖得以成功的秘诀。”
“太空族绝不会向银河殖民者购买机器人。”嘉蒂雅透出明显的轻蔑口吻。
身为行商,丹吉对于愤怒或轻蔑这些无关痛痒的反应自然无动于衷。有生意做最重要,其他都不算什么。“他们当然会买。那么先进的机型,只卖一半的价钱,他们有什么理由拒绝?面对一笔好交易,你很难相信意识形态这类问题会变得多不值钱。”他说。
“我认为你才会很难相信。试着卖卖看,你就知道了。”
“只要我有,当然会卖,夫人,我是指把机器人卖给他们。可是我手上一个也没有。”
“为什么没有?”
“因为尚未取得货源。一前一后有两艘太空商船在索拉利降落,每艘都能装载差不多二十五个机器人。如果他们成功了,便会有一支接一支的商船队跟进,我敢说这笔生意可以做上好几十年——然后我们就能移民那个世界了。”
“可是他们并未成功。为什么呢?”
“因为两艘船都在地表遇难了,而且据我们了解,船员无一幸免。”
“机械故障?”
“胡说。两艘船都安然着陆,并没有坠毁。他们发的最后一则电讯提到有一群太空族在逼近他们——至于是索拉利人还是其他世界的太空族,我们就不知道了。我们只能假设,那些太空族对他们发动了突袭。”
“那是不可能的。”
“是吗?”
“当然不可能。请问有什么动机?”
“不要我们接近那个世界,我这么猜。”
“如果那就是他们的目的。”嘉蒂雅说,“他们只要宣称索拉利已被占领就行了。”
“他们也许觉得杀几个银河殖民者更有趣。至少,我们有许多同胞都这么想,而且形成一股要求采取行动的压力,例如派几艘战舰前往索拉利,并在上面建立一座军事基地。”
“那样会很危险。”
“当然危险,那是会引发战争的,我们有些好战分子正在翘首盼望呢。或许有些太空族同样期待大打一场,摧毁那两艘船正是为了挑起战端。”
嘉蒂雅惊讶地呆坐在椅子上。无论在任何新闻节目中,都从未提到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有任何的紧张关系。
她说:“这种事当然可以坐下来谈。你们的人有没有接洽过太空族联邦?”
“那是个毫无用处的组织,但我们还是接洽了,我们也接洽过奥罗拉立法局。”
“结果呢?”
“太空族把事情推得一干二净。他们反倒暗示,索拉利机器人这笔生意大有赚头,而行商只认识钱——仿佛他们自己不认识似的——所以难免明争暗斗。显然,他们要我们相信那两艘船都希望替自己的世界垄断这笔生意,结果自相残杀而同归于尽。”
“所以说,那两艘船并非来自同一个世界?”
“是的。”
“那么,难道你没想过双方的确打了起来?”
“我从未这么想过,但我愿意承认有这个可能。殖民者世界之间并没有任何公开的冲突,但仍不时出现相当严重的争执,好在总是由地球出面调停。话说回来,在面对几十亿元生意的时候,到了紧要关头,殖民者世界的确不太可能团结一致。正因为如此,打仗对我们并没有好处,也正因为如此,必须设法冷却一下那些好战分子,而这就要看我们的了。”
“我们?”
“你和我啊。我受托前往索拉利查出——尽可能查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会带一艘太空船去——有武装,但并非正式的战舰。”
“你也可能会被摧毁。”
“也许吧。可是,我的船至少是有备而去,不会猝不及防。此外,我可不是超波里面那些英雄,为了降低被消灭的风险,我作了全盘考量。例如我想到,在这件任务中,有几个因素对银河殖民者不利,其中之一是我们对索拉利一无所知。所以说,最好能带一个了解那个世界的人——简单地说,就是一个索拉利人。”
“你的意思是要带我去?”
“是的,夫人。”
“为什么是我?”
“我以为你心知肚明,根本不必我解释,夫人。那些索拉利人离开母星后,不知去了哪里。若有任何索拉利人留下来,非常可能都是敌人。而除了索拉利,其他世界上再也找不到生于索拉利的太空族了——据说只有你是例外。你是我唯一能够找到的索拉利人——全银河独一无二。这就是我必须带你去,以及你必须去的原因。”
“你错了,殖民者。如果只能找到我,你等于谁也没找到。我可不打算跟你去,而你没办法——绝对没办法——强迫我跟你走这一趟。我的机器人都在我身边,你只要朝我走一步,立刻会被制服;而如果你反抗,一定会受伤。”
“我不打算强迫你。你一定要自愿跟我走——而你应该愿意才对,这是为了阻止一场战争。”
“那是你我的政府该做的事情。我拒绝跟这件事有任何牵连,我只是平民百姓。”
“这个世界对你有恩。一旦开战,我们可能受到重创,但奥罗拉也好不到哪里去。”
“既然你不是超波里的英雄,我就更不是了。”
“那么,你欠我的情。”
“你疯了,我对你毫无亏欠。”
丹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对我个人毫无亏欠。可是,若将我当成以利亚・贝莱的后人,你就欠我很大的情了。”
嘉蒂雅盯着这个大胡子怪兽好一阵子,全身动弹不得。她怎么忘了他还有这重身份?
最后,她吃力地咕哝道:“没这回事。”
“有这回事。”丹吉强而有力地说,“老祖宗对你恩重如山,而且前后共有两次。他已经无法让你还这个人情,哪怕只是一小部分——而我继承了这个权利。”
嘉蒂雅以绝望的口吻说:“但如果我跟你去,又能做些什么呢?”
“到时自有分晓。你愿意去吗?”
嘉蒂雅很想一口回绝,但她忽然想到,过去这二十四小时,以利亚又在她的生命中频频出现,难道就是这个缘故吗?难道是为了借着他的名义,令她难以拒绝这个根本难以接受的要求?
她答道:“那有什么用?立法局不会让我跟你去的,他们不会准许任何奥罗拉人被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接走。”
“夫人,你在奥罗拉住了两百年,所以你认为土生土长的奥罗拉人把你当成同胞了。事实并非如此,在他们眼中,你仍旧是索拉利人,他们会让你走的。”
“不会的。”嘉蒂雅的心脏怦怦乱跳,手臂上也起了鸡皮疙瘩。他说得没错,她想到了阿玛狄洛,他一定只会把自己视为索拉利人。纵然如此,为了自我安慰,她还是再说了一遍:“不会的。”
“会的。”丹吉回嘴道,“你们的立法局有没有派人来找你,要求你接见我?”
她则奋力反驳:“他只是要我把我们的对话汇报上去,我也答应他了。”
“如果他们希望你在自己家中刺探我,夫人,他们更会希望你跟到索拉利去继续刺探。”他等着她作出回应,久等不到之后,他透着厌倦的口吻说,“夫人,如果你拒绝,我不会强迫你,因为没这个必要。他们自会强迫你,但我不希望走到这一步。假如老祖宗站在这里,他绝不希望看到这种事。他会希望你是基于感激他而答应我,没有第二个原因。夫人,老祖宗曾在极端困难的情况下全力帮助你,你就不愿看在他的份上伸出援手吗?”
嘉蒂雅心一沉,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了。“没有机器人,我哪里也去不了。”她答道。
“我可没那么说。”丹吉又咧嘴一笑,“何不带着跟我同名的这两位呢?或是你还要多带几个?”
嘉蒂雅望向丹尼尔,但他只是纹风不动地站在那里。她又望向吉斯卡——情形完全一样。然后她似乎发觉,有那么一下子,他的头非常轻微地上下动了动。
她必须信任他。
于是她说:“好吧,我跟你去,带这两个机器人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