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索拉利

第五章 弃置的世界

14

有生以来,这是嘉蒂雅第五次置身太空船中。上一次,是她和山提瑞克斯携手前往欧特普的观光之旅。众所皆知,那个世界的雨林美景举世无双,尤其是在“宝石星”这颗卫星的浪漫光芒照映下——不过一时之间,她记不清楚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那片雨林确实非常茂密苍翠,树木都经过谨慎规划,一排排栽种得十分整齐。其中的动物也经过精心选取,将整片雨林点缀得五颜六色、赏心悦目,凡是有毒的、有害的动物则一律被摒除在外。

而那颗直径一百五十公里的卫星和欧特普相当接近,活像个闪闪发亮的耀眼灯饰。由于实在太近,再加上它的公转速度超过行星的自转,因此肉眼便能看出它从西到东一路飞越天际。它在爬上天顶之际越来越亮,坠落地平线时又逐渐暗下来。如果连续几天晚上晴朗无云——这种机会不大——观光客头一晚会看得如痴如醉,第二天便兴趣锐减,第三天则会隐隐觉得缺了些什么。

嘉蒂雅注意到,欧特普人一律看也不看那颗卫星,可是在观光客面前,他们自然对它赞不绝口。

整体而言,嘉蒂雅对这趟旅行还算满意,但她记得最清楚的,却是重返奥罗拉怀抱所带来的喜悦,以及她暗自作出的决定:除非万不得已,今后绝对不再旅行。(现在想来,那至少是八十年前的事了。)

有那么一阵子,她成天在担心丈夫会坚持再出门玩一趟,但他始终没提过这档事。而她偶尔也会想到,很可能他心里的想法和自己一样,反倒担心她会想要再去旅行。

他俩不爱旅行并不算什么怪事。一般说来,奥罗拉人——乃至所有的太空族——大都喜欢待在家里。他们的世界,以及他们的宅邸,都实在太舒服了。毕竟,被自家的机器人好好照顾是再愉快不过的一件事——那些机器人熟悉你的手势,并且对你的生活方式和需求了若指掌,根本不需要你开口下令。

她忽然打了一个冷战。丹吉曾说引进机器人的社会注定衰败,莫非他就是这个意思?

没想到许多年以后,她还是回到了太空中,而且还是搭乘一艘地球太空船。

她未曾仔细观察过这艘船,但光是瞥上几眼已经令她惴惴不安。整艘船似乎就只有直线、锐角和曲面而已,凡是不生硬的东西显然都被排除在外。除了功能性,其他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存在的价值。即使她不清楚船上各个物件到底有什么功能,也感觉得到它们都是必要的,否则绝无资格阻碍两点之间的最近距离。

奥罗拉的一切总是分成好些层次(这句话甚至适用于所有的太空族,不过要属奥罗拉在这方面最先进)。功能性在最底端——不可能完全排除这一点,只有纯粹的装饰品例外——但在功能性之上,总有些满足视觉和其他感官的东西,而更上一层,则能提供精神上的满足。

这可真是先进!抑或它所代表的是人类创造力的高度发展,使得太空族再也无法生活在朴质无华的宇宙中,而这又有什么不好呢?人类的未来会掌握在那些只认识几何构图的银河殖民者手中吗?或者他们只是尚未了解生命中的乐趣呢?

话说回来,如果生命中真有那么多乐趣,她自己怎么会几乎完全体会不到呢?

她在太空船上没什么正事可做,只好翻来覆去地咀嚼这方面的问题。都是这个丹吉,这个流着以利亚血液的野蛮人,把这些问题塞进她脑子里。虽然他在奥罗拉短暂停留之际(他当然只能停留最短的时间),所见皆是根基深厚的繁荣和安定,他仍然脸不红、气不喘地认定太空族世界正在走下坡。

为了逃避这些思绪,她带着些许好奇心,开始观赏船上提供的全息影片。只见随着投影曲面上的画面跳来跳去,那些冒险故事(千篇一律是冒险故事)从一个场景匆匆换到另一个场景,几乎没有什么对话,更没有让观众思考的时间,也没有什么娱乐性,和他们的家具非常类似。

当丹吉走进舱房时,某部影片正播放到一半,但她早已心不在焉。她并没有吓一跳——她的两个机器人一直守在门口,不但提前许多通知她的丹吉要来,而且是在确定她能见他之后,才由丹尼尔陪他进来的。

丹吉说:“你还好吗?”等到她轻触按键,全息画面逐渐消失之后,他又说,“你不必把它关掉,我可以陪你看。”

“没这个必要,”她说,“我已经看够了。”

“你住得舒服吗?”

“并不尽然,我被——隔绝了。”

“抱歉!可是,我在奥罗拉时也曾遭到隔绝。他们不准我的人跟在我身边,一个都不准。”

“你是在报仇吗?”

“绝对不是。证据之一,我允许你随身带着你自己挑选的机器人;证据之二,是我的船员坚持要这么做的,与我无关。他们既不喜欢太空族也不喜欢机器人。但你有什么好不高兴的?隔绝不是会减轻你对传染病的恐惧吗?”

嘉蒂雅的眼神透着高傲,声音却有气无力。“我怀疑自己是否到了不必恐惧传染病的年纪,虽然在许多方面,我想我都活得够久了。话说回来,我还是准备了手套、鼻孔滤器,以及——若有需要的话——我的专用面罩。此外,我不相信你会想碰我。”

“谁也不会想碰你。”丹吉的声音突然透出一丝冷酷,与此同时,他摸了摸插在右臀口袋的一样东西。

这个动作吸引了她的目光。“那是什么?”她问。

丹吉微微一笑,大胡子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原来他的胡子并非完全是棕色,多少有几根泛红的胡须。“一柄武器。”他边说边抽了出来。握柄的下端被他使劲握住,上端刚好又鼓鼓的,看起来像是被他挤出一团来。武器的前端正对着嘉蒂雅,那是个大约十五公分长的细长圆柱,可是看不到任何开口。

“它能杀人吗?”嘉蒂雅向它伸出手去。

丹吉赶紧将它拿开。“夫人,千万不要碰别人的武器,这绝非不礼貌而已。对于这种动作,训练有素的银河殖民者一律会有强烈反应,你很可能会受伤的。”

嘉蒂雅瞪大眼睛,不但抽回了手,还将双手放到背后。“别威胁要动武。丹尼尔在这方面可没什么幽默感。在奥罗拉,谁也不会野蛮到随身携带武器。”她说。

“好吧,”丹吉对“野蛮”这两个字无动于衷,“我们可没有机器人当保镖。况且这并非杀人武器,但就某些方面而言,它要更加可怕。它所发射的特殊振荡专门刺激负责痛觉的神经末梢,引发的疼痛超过你的想象千百倍,挨过的人绝不会想再试一次。我们称之为神经鞭,通常都是备而不用。”

嘉蒂雅皱起眉头。“真恶心!我们虽然有机器人,但他们只有在不得已的紧急状况下才会伤人,而且下手会尽量轻。”

丹吉耸了耸肩。“听起来非常文明,可是一点点痛楚,甚至一点点杀戮,总好过机器人所带来的堕落。此外,神经鞭并不是用来杀人的,而你们太空族架设在星舰上的武器,则会造成大规模的死亡和毁灭。”

“那是因为很早以前,我们身上的地球劣根性还很强的时候,曾经发生过大型战争,但我们已经进化了。”

“甚至在你所谓的进化之后,你们仍旧用那些武器对付地球。”

“那是……”她突然闭上嘴巴,仿佛把下面的话一口吞了回去。

丹吉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打算说‘那是另一回事’。夫人,如果你真的纳闷为何我的船员不喜欢太空族,还有为何我也不喜欢,朝这方面想想吧。但你对我会很有帮助,夫人,我不会让个人好恶妨碍了公事。”

“我怎么会对你有帮助呢?”

“你是索拉利人。”

“你一直这么说,但那是两百多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索拉利现在成了什么样子,我对它已经一无所知。两百年前,贝莱星是什么样子呢?”

“两百年前它还不存在,但索拉利早就在那里了。我相信你还记得些有用的东西,我愿意赌一把。”

他站起来,看似彬彬有礼却又近乎嘲弄地点了点头,然后就离开了。

15

嘉蒂雅维持了一会儿沉默,显得若有所思且忧心忡忡,然后才说:“他一点也不礼貌,对不对?”

丹尼尔答道:“嘉蒂雅女士,这位银河殖民者显然处于紧张状态下。他的目的地是索拉利,而在那个世界上,已有两艘类似的太空船被摧毁了,而船员则全部遭到杀害。他正在往火坑里跳,他的船员也一样。”

“只要是人类,你都会替他们说话,丹尼尔。”嘉蒂雅忿忿地说,“这个火坑我也要跳啊,而且我还不是自愿的,但我不会因此变得粗鲁无礼。”

丹尼尔没有回答。

嘉蒂雅又说:“嗯,也许不尽然。我也有一点无礼,对不对?”

“我认为那位银河殖民者不会介意的。”丹尼尔说,“夫人,我可否建议你准备就寝,现在已经很晚了。”

“很好。我会准备就寝,但我觉得心情还没有放松,不可能睡得着,丹尼尔。”

“吉斯卡好友说你一定睡得着,夫人,这种事他通常说得很准。”

她果真睡着了。

16

在嘉蒂雅的舱房里,丹尼尔和吉斯卡站在一片漆黑中。

吉斯卡说:“她会睡得很熟,丹尼尔好友,她的确需要休息,一场危险的旅程正在等着她。”

“依我看,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是你让她同意走这一趟的,而我猜你有很好的理由。”

“丹尼尔好友,银河如今到底面临什么样的危机,你我所知实在太少,因此任何有助于搜集情报的行动,我们都绝不能轻易放过。我们一定要弄清楚索拉利上到底在酝酿些什么,而想要弄清楚,唯有亲自前往一途——而想要亲自前往,唯有设法让嘉蒂雅女士带我们同行。至于要影响她,则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她其实很想去,虽然她嘴里说的恰恰相反。想回去看看索拉利的渴望,在她心中有如排山倒海般强烈。如果不去这一趟,她心中永远会有伤痛。”

“既然你这么说,就一定错不了,但我还是有些不解。她不是经常强调她在索拉利过得很不快乐,还说她完全融入了奥罗拉,从未想要再回她的母星去。”

“没错,她的确这么想。在她心中,这个想法一清二楚。两种情绪,两种感受,是可以同时并存的。我经常在人类心中观察到这种现象——两种相反的情绪同时显现。”

“这种情况似乎不合逻辑,吉斯卡好友。”

“我同意,而我只能说人类并非时时刻刻、方方面面都合乎逻辑。支配人类行为的法则之所以不易建立,这一定是原因之一。就嘉蒂雅女士的例子而言,我不时会体察到她对索拉利的怀念。通常它都隐藏得很好,或说被她对那个世界的厌恶掩盖了,因为后者强烈得多。然而,当索拉利人遗弃母星的消息传来,她的心情立刻起了变化。”

“为什么呢?导致嘉蒂雅女士厌恶母星的早年经验,和它遭到遗弃又有什么关系?或者这么说,当索拉利社会运作正常的时候,百年来她一直压抑着对那个世界的怀念,一旦它成了一颗死星,她为何就不再自我压抑,还想要前往这个如今对她而言一定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无法解释,丹尼尔好友,我对人类心灵研究得越深,也就越有无力感,觉得它根本无从理解。能够看穿人心并非什么真正的优势,我常羡慕做不到这点的你,你对自己的行为控制可以说是干净利落、简单明了。”

丹尼尔继续追问:“你有没有什么猜测呢,吉斯卡好友?”

“我猜想她对那个无人世界感到歉疚。她在两百年前抛弃了它……”

“她是被赶走的。”

“如今在她看来,却像是她自己主动抛弃的。我猜她是在钻牛角尖,认为自己做了一个坏榜样;如果当年她没离开,别人也不会有样学样,那颗行星便会继续欣欣向荣。由于我无法解读她的心思,只能从她的情绪倒推回去,或许没猜对也说不定。”

“但她不可能树立什么坏榜样,吉斯卡好友。她离开索拉利是两百年前的陈年往事,和最近这件事不可能有什么不容置疑的因果关系。”

“我同意,但人类有时就是喜欢钻这种牛角尖,以致毫无理由甚至违背常理地责怪自己。总之,嘉蒂雅女士强烈渴望回母星一趟,令我觉得有必要替她松开那个约束,好让她答应那个银河殖民者。只需要轻轻碰一下就成了。不过,虽然我觉得她有必要走这一趟,因为这意味着我们可以跟她同行,我还是有个不安的感觉,那就是可能——仅仅是可能——这么做弊大于利。”

“怎么说呢,吉斯卡好友?”

“因为立法局很希望嘉蒂雅女士答应这件事,或许他们的目的是要她暂时离开奥罗拉,而在此期间,他们将为打败地球和殖民者世界做好准备。”

丹尼尔似乎在仔细考量这个说法,总之他顿了许久才重新开口:“在你看来,让嘉蒂雅女士暂时离开能达到什么具体目的呢?”

“我无法判断,丹尼尔好友,我需要你提供意见。”

“我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那就赶紧想!”假如吉斯卡是人类,这句话就是一道命令。

丹尼尔这回停顿了更久,然后才说:“吉斯卡好友,在曼达玛斯博士尚未出现在嘉蒂雅女士宅邸之前,她这个人从未关心过任何星际事务。虽然她是法斯陀夫博士和以利亚・贝莱的朋友,但两者皆属私人情谊,背后并未藏有任何意识形态。况且,他们两人都已经离开人世。她对阿玛狄洛博士有很深的反感,反之亦然,但这同样是私人恩怨。这个宿怨已有两百年的历史,双方却从未采取任何实际行动,只是始终坚决不肯释怀罢了。如今阿玛狄洛博士已经是立法局里最有影响力的人,他没有任何理由害怕嘉蒂雅女士,或是必须大费周章地把她支走。”

吉斯卡说:“你忽略了一个事实,他支开嘉蒂雅女士,就同时支开了你和我。或许他相当肯定嘉蒂雅女士离不开你我两人,所以,有没有可能我们才是他眼中的危险人物?”

“打从出厂那天算起,吉斯卡好友,我们从未在任何方面,让阿玛狄洛博士觉得我们有任何威胁。他有什么理由要怕我们?他并不知道你有特殊能力,更不知道你如何使用这些能力。所以说,他为何要花那么大的力气,把我们从奥罗拉暂时支开?”

“暂时吗,丹尼尔好友?你为何假设他的计划是暂时性的?关于索拉利上发生的变故,他有可能比这个银河殖民者知道得更多,甚至可能还知道这个银河殖民者和他的船员一定会遭到杀害——而嘉蒂雅女士和你我也将会陪葬。或许他的主要目的是要摧毁这个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但如果再加上法斯陀夫博士的好朋友和他所制造的机器人,他会视之为额外的收获。”

丹尼尔说:“毁掉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很可能会导致和殖民者世界开战,他绝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即使再加上毁掉我们当作小小的额外收获,也不值得他冒这个险。”

“丹尼尔好友,有没有可能阿玛狄洛博士的确是要发动一场战争,一场在他的算计中毫无风险的战争,所以除掉我们当作他的‘额外收获’并不会增加任何风险?”

丹尼尔平心静气地说:“吉斯卡好友,这么说并不合理。在如今这种情势下,任何一场战争的赢家都会是银河殖民者。在心理层面上,他们较能坦然面对战争的严酷。他们人口分散,因此能成功地使用游击战术。他们的世界比我们的原始,失去了也比较不算什么,相较之下,太空族世界个个井井有条又舒适宜人,被摧毁可就不得了。如果银河殖民者愿意用一个世界换一个世界的方式打这场仗,太空族将被迫立刻投降。”

“可是这场仗真的会‘在如今这种情势下’开打吗?万一太空族拥有新式武器,能够迅速击败银河殖民者呢?有没有可能这就是我们现在所面临的危机?”

“那样的话,吉斯卡好友,想要取得胜利,冷不防的突袭会有用且有效得多。又何必要大费周章挑起一场战争,让银河殖民者也有机会对太空族世界发动突袭,造成重大伤亡呢?”

“或许太空族需要测试那种武器,而太空船在索拉利遇难正是测试的结果。”

“如果找不到不必让新武器曝光的测试方法,太空族就是最低能的人种了。”

这回轮到吉斯卡思考了一下。“很好,那么,丹尼尔好友,你要如何解释我们这趟旅程呢?你又要如何解释立法局竟心甘情愿,甚至热切希望我们陪银河殖民者同行呢?那个银河殖民者曾说他们甚至会命令嘉蒂雅启程,而且,他们也算是真的这么做了。”

“我也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吉斯卡好友。”

“那就赶紧想。”这句话同样有命令的味道。

丹尼尔说:“我这就开始。”

接下来是一阵拖得更长的沉默,但吉斯卡毫无表示不耐烦的言语或动作。

最后,丹尼尔终于开口——他说得很慢,仿佛摸索着一条陌生的思路逐步前进。“如果把索拉利上的机器人视为一项财产,我认为贝莱星,或任何一个殖民者世界,都没资格占有它们。就算索拉利人把它们遗弃了,甚至他们自己也永远消失了,索拉利仍旧是个太空族世界,即使空无一人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不用说,其他四十九个太空族世界都会推出这个结论。而最重要的是,奥罗拉会推出这个结论——只要它还觉得能够掌控目前的情势。”

吉斯卡考量了一下。“你是不是说,丹尼尔好友,太空族为了主张他们对索拉利的所有权,因而摧毁那两艘属于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

丹尼尔说:“不,只要身为太空族盟主的奥罗拉觉得能够掌控目前的情势,就不会出现这个结果。奥罗拉只消声称不论索拉利有没有人,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都一律不得靠近,甚至可以进一步威胁,若有任何银河殖民者进入索拉利的行星系,就会对他们的母星进行报复性攻击。他们还可以在那个行星系周围建立封锁线和侦测站。但我们并未听到这种警告,也没看到这种行动,吉斯卡好友。所以说,既然可以轻轻松松地将那些太空船阻挡在索拉利之外,为何偏偏要摧毁它们呢?”

“但事实就是如此,丹尼尔好友。你会用人类不合逻辑的天性当作解释吗?”

“除非万不得已。让我们暂且将那两艘太空船的遭遇当作已知的事实,推敲一下它的后果——一艘殖民者太空船来到奥罗拉,船长要求和立法局讨论目前的情势,并坚持要一名奥罗拉公民陪同前往索拉利协助调查,而立法局一一作出了让步。就奥罗拉而言,若说无预警地摧毁那两艘太空船是过分强硬的行动,对殖民者船长作出这么懦弱的让步却又过分软弱了。奥罗拉这么做,非但不是想打一仗,反倒像是愿意以任何代价消弭战争的可能性。”

“是的,”吉斯卡说,“我看得出这是个可能的解释。但接下来呢?”

“依我看,”丹尼尔说,“太空族世界尚未衰弱到那种程度,大可不必采取那么卑微的姿态——就算真的衰弱了,高高在上几世纪所培养出的自尊也不会允许他们这么做。一定有其他因素在背后驱使他们,我曾指出他们不会故意挑起一场战争,所以更加可能的原因是他们在争取时间。”

“目的是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他们想要摧毁银河殖民者,但是尚未准备好。他们让这个银河殖民者予取予求,是想将开战时机拖延到他们做好万全准备之际。就算他们主动派一艘奥罗拉战舰护送他,我也不会感到惊讶。如果这个分析是正确的——我相信没错——奥罗拉就不可能和索拉利上的变故有任何牵连。在毁灭性攻击就绪之前,他们不会做这种小动作,否则只会让银河殖民者提高警觉。”

“那么,这个你所谓的小动作又作何解释呢,丹尼尔好友?”

“踏上索拉利之后,或许我们就能找到答案。奥罗拉人有可能和我们以及银河殖民者一样好奇,他们之所以和那位船长充分合作,甚至允许嘉蒂雅女士陪他走这一趟,想必这也是原因之一。”

换成吉斯卡维持了好一阵子沉默,才终于说:“他们那个神秘的毁灭计划内容如何?”

“我们一直在说,由于太空族想击败地球,危机因此而起。但我们所说的地球是个通称,包含了地球人以及殖民者世界上的地球后裔。然而,如果我们当真怀疑太空族正准备发动一场毁灭性攻击,以便一举击败敌人,我们或许可以修正一下原先的观点。那就是,他们绝不会打算攻击哪个殖民者世界。任何一个殖民者世界都是可有可无的,何况这么一来,其他殖民者世界会立刻反击。他们也不会打算对几个甚至所有的殖民者世界同时发动攻击,目标太多了,而且太过分散。通通打胜仗是不太可能的,而那些撑下来的殖民者世界,在气急败坏之余,会反过来重创所有的太空族世界。”

“那么根据你的推论,丹尼尔好友,是地球本身会遭到攻击。”

“是的,吉斯卡好友。绝大多数的短寿命人类目前仍住在地球——地球为殖民者世界提供源源不绝的移民,还提供各种资源来协助开拓更多的新世界,它更是所有银河殖民者心目中的神圣故乡。如果地球被毁了,银河殖民运动恐怕永远无法恢复。”

“可是如果地球被毁,殖民者世界难道不会以同样强有力的行动进行报复吗?在我看来,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

“在我看来也一样,吉斯卡好友。因此依我看,除非太空族世界发了疯,否则这场攻击一定会不着痕迹,好让太空族世界不必担负任何责任。”

“既然能够不着痕迹地发动攻击,何不直接对付殖民者世界?地球人的作战实力都蕴藏在那些世界上。”

“若非因为太空族觉得攻击地球较能产生心理上的毁灭效果,就是因为这种攻击只对地球有效,不能用来对付任何殖民者世界。我猜后者是真正的原因,因为地球是独一无二的,它的社会结构和其他社会都不一样——殖民者世界或太空族世界皆然。”

“所以总而言之,丹尼尔好友,你得到的结论是太空族正准备以一种特殊方式攻击并毁灭地球,这种不着痕迹的方式不会让他们沾上嫌疑,却不能用来对付其他的世界,而直到目前为止,他们尚未准备就绪。”

“没错,吉斯卡好友,但他们或许即将完成准备,一旦准备好,他们就得立刻发动攻击,任何延迟都会增加泄密和曝光的风险。”

“从我们掌握的那么一点点线索,丹尼尔好友,你就能推论出这一切,真是太值得喝彩了。现在请告诉我这项计划的真面目,太空族到底打算进行什么样的攻击?”

“我一路推下来,吉斯卡好友,根据都是非常薄弱的,难以肯定我的推论有没有任何问题。可是,即使假设它们完全合理,我也无法再继续了。恐怕我只能说,我既不知道也猜不出那场攻击的真面目。”

吉斯卡说:“除非获悉它的真面目,我们无法采取任何行动来反制,进而消弭这场危机。若要等到攻击发生后才真相大白,那就太迟了,什么都做不了了。”

丹尼尔接口道:“若说只有一个太空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变故,那人一定就是阿玛狄洛。难道你不能迫使阿玛狄洛作个公开声明,以便警告银河殖民者,好让这个诡计流产?”

“如果我这么做,丹尼尔好友,一定会毁掉他的心灵。当他进行声明时,我不太相信我能让它维持那么久的稳定。我绝不能做那种事。”

“那么,或许我们可以自我安慰一番,”丹尼尔说,“我们可以认为我的推理有错,地球不会受到什么攻击。”

“不,”吉斯卡说,“我觉得你并没有错,但是,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地静观其变。”

17

嘉蒂雅怀着近乎痛苦的心情,期待着最后一次跃迁的来临。然后,他们就会很接近索拉利,而它的太阳也会从光点变成一个圆盘。

当然,也只能是一个圆盘,一个毫无特色的光圈而已。如果让它的光线通过适当的滤镜,就能舒舒服服地直接望着这颗恒星。

它的外观没有什么特殊之处。事实上,并非每颗恒星周围都有适宜人类居住的行星,这样的恒星必须符合一连串的条件,这就使得它们彼此十分相似。比方说,它们都是所谓的单星,和地球所属的太阳相比,大小一定不会相差太多,不会太活跃也不会太安静,不会太老也不会太年轻,不会太热也不会太冷,而且化学成分不会太怪异。它们一律拥有黑子、闪焰和日珥,肉眼看起来几乎都差不多。唯有动用单色光照相仪仔细分析它们的光谱,才能确立每颗恒星的独特性。

纵然如此,当嘉蒂雅望着那个在她看来除了光圈还是光圈的天体之际,双眼竟然盈满泪水。早年住在索拉利的时候,这颗恒星在她心中毫无分量;它只是光和热的忠实来源,依照规律的节奏起起落落。在离开索拉利那天,她望着这个逐渐消失的太阳,也只是感到谢天谢地而已。总之,它未曾留下任何令她珍惜的记忆。

此时此刻,她却在轻声啜泣。这种说不出原因的激动固然令她感到羞愧,但她的眼泪就是止不住。

当讯号灯亮起之际,她极力控制住情绪。站在门口的一定是丹吉,别人不会走近她的舱房。

丹尼尔说:“要让他进来吗,夫人?你似乎情绪不稳。”

“对,我的确情绪不稳,丹尼尔,但还是让他进来吧,我猜他并不会感到惊讶。”

事实则不然。至少,满面虬髯的他堆着笑脸走进来——笑容却几乎立刻消失。他退了一两步,压低声音说:“我待会儿再来吧。”

“别走!”嘉蒂雅厉声道,“我没什么,只是一时犯傻,情绪有些激动。”她抽了两下鼻子,又气呼呼地擦擦眼睛,“你来这儿做什么?”

“我想跟你讨论登陆索拉利的事。只要再作一次成功的微调,我们明天就能降落了。如果你现在不太有心情讨论……”

“我相当有心情。事实上,我要问你一个问题。我们为何做了三次跃迁才来到这里?一次跃迁应该就足够了。两百年前,我从索拉利前往奥罗拉,就只做了一次跃迁。这些年来,太空旅行科技绝不可能倒退吧。”

丹吉咧开嘴,再度展现笑容。“那是欺敌行动。如果有奥罗拉船舰跟踪我们,我想要——困惑它——可以这么说吧?”

“我们为什么会被跟踪?”

“我只是怀疑罢了,夫人。立法局有点热心过度,我这么觉得。他们曾建议派一艘奥罗拉船舰陪我一起进行索拉利探险。”

“嗯,可能有些帮助,不是吗?”

“或许吧——如果我足够确定并非奥罗拉在幕后操纵一切的话。我相当坦白地告诉立法局,我不要——或者说,”他指着嘉蒂雅,“我只要你陪同。可是立法局难道不会——姑且说全然出于好意——背着我偷偷派出一艘船舰?哼,我就是不要这样;我们的麻烦已经够多了,我可不想随时紧张兮兮地回头张望。所以我设法令对方难以追踪。你对索拉利知道多少,夫人?”

“还要我再跟你说多少遍?一无所知!已经过去两百年了。”

“听好,夫人,我说的是索拉利人的心态,那可不会在短短两百年间就改变了。告诉我,他们为何遗弃了自己的行星。”

“我所听到的传闻是,”嘉蒂雅平心静气地说,“他们的人口一直不断减少。这显然是低生育率和早夭共同导致的结果。”

“这种说法在你听来合理吗?”

“当然合理,那里的生育率总是很低。”她皱起眉头陷入沉思,“因为习俗的关系,索拉利人都不容易怀孕,无论自然怀孕、人工受孕或试管婴儿皆然。”

“你自己从未生儿育女吗,夫人?”

“在索拉利时没有。”

“早夭又是怎么回事呢?”

“这我就只能猜测了,我想是由于挫败感的缘故。虽然索拉利人曾经投注极大的热情,想将他们的世界打造成一个理想社会——不只要超越地球历史上最好的社会,还要比任何太空族世界更接近完美——可是显然没有成功。”

“你是在告诉我,索拉利人集体心碎就是这个世界的死因?”

“如果你想用这么荒谬的说法,我也无从反对。”嘉蒂雅不悦地说。

丹吉耸了耸肩。“你的意思似乎就是这样。可是他们真的会离开吗?他们会去哪里呢?又要怎么活下去?”

“我不知道。”

“可是,嘉蒂雅女士,谁都知道索拉利人习惯拥有大片的土地,以及成千上万的机器人仆佣,因此每个索拉利人都过着近乎完全隔绝的生活。如果遗弃了索拉利,他们上哪儿去找另一个能满足他们这些怪癖的社会?他们是不是迁往其他太空族世界去了?”

“据我所知并没有。话说回来,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他们会不会自己找到了一个新世界?即使找到了,也需要进行大量的大地改造,然后才能住人,他们有这方面的准备吗?”

嘉蒂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或许他们并未真正离去。”

“根据我的了解,证据在在显示,索拉利已经是个无人世界。”

“什么证据?”

“所有的星际通讯都终止了。索拉利发出的电磁辐射,要不是和机器人有关,就是有明显的天然来源,其他的通通消失了。”

“你怎么会知道?”

“奥罗拉把它当成新闻来报道。”

“啊!新闻报道!有没有可能只是一则谎言?”

“如果是谎言,目的又是什么呢?”嘉蒂雅态度强硬地反问。

“以便引诱我们的太空船飞到那个世界去送死。”

“太荒谬了,丹吉。”她的声音转趋尖锐,“精心设计这样一个阴谋,毁掉两艘太空商船,对太空族又能有什么好处?”

“在理应空无一人的行星上,两艘殖民者太空船竟被摧毁了。你又如何解释呢?”

“我无法解释。我以为我们前往索拉利,就是为了去找合理的解释。”

丹吉神情严肃地凝视着她。“你能不能把我带去当年你住在索拉利的时候,那个属于你的区域?”

“我的属地吗?”她以讶异的目光回瞪他。

“难道你不想回去看看?”

嘉蒂雅的心跳停了一拍。“我当然想,但你为什么想去我的属地呢?”

“之前那两艘太空船,降落的地点相隔甚远,可是都很快就被摧毁了。虽然这颗行星每个角落都可能有危险,但依我看你的属地也许好些。”

“为什么?”

“因为我们可能会获得机器人的协助。你认识它们,对不对?我想,它们的寿命可以超过两百年,丹尼尔和吉斯卡都是这样的例子。那些在你的属地上曾经服侍过你的机器人,它们应该还记得你,对不对?它们会把你当作主人,在它们心目中,你的重要性超过了一般的人类。”

嘉蒂雅说:“我的属地上当年有一万个机器人。我大概认得出三四十个。其他的机器人我大多没见过,而它们也可能从未见过我。你该知道,农务机器人并不怎么先进,林业和矿业机器人也好不到哪里去。至于家务机器人,如果这么多年都没被卖掉或调走,它们应该还记得我。只不过,天有不测风云,并非每个机器人都撑得了两百年。此外,不论你对机器人的记忆多么有信心,人类的记忆却不可靠,搞不好我一个也记不得了。”

“即便如此,我还是要问,”丹吉说,“你能不能领我前往你的属地?”

“提供经纬度?我没办法。”

“我有索拉利的地图。这会有帮助吗?”

“大概有一点吧。它在北赫里欧纳洲的中南部。”

“一旦我们大致抵达那里,你能否利用地标做更精确的定位——如果我们贴地飞行的话?”

“你是指海岸和河流之类的?”

“是的。”

“我想应该可以。”

“很好!与此同时,试试看能否想起你的机器人都长得什么样子,以及叫些什么名字,这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18

在高级船员面前,丹吉・贝莱似乎成了另一个人。灿烂的笑容藏了起来,视死如归的潇洒也不见了。他坐在那里,埋首钻研地图,脸上一副专注无比的表情。

他开口道:“只要这女人没记错,我们就明确掌握了那块属地的位置——而只要进入飞行模式,我们应该很快就会抵达。”

“白白浪费能量,船长。”坐第二把交椅的杰明・欧瑟咕哝道。他个子很高,而且和丹吉一样满脸胡须。但他的胡须和眉毛都是黄褐色,中间夹着一双湛蓝的眼珠。他看起来相当年长,但总是让人觉得那是由于他经验丰富,而并非实际年龄。

“没办法。”丹吉说,“假如我们有反重力,情况会完全不同。可是那些搞技术的承诺了我们一辈子,至今仍一事无成。”

他又看了看地图,然后说:“她说从这两条河的汇流处,沿着较小那一条逆流而上约六十公里,如果她没记错的话。”

“你一直对她有所保留。”这回说话的是詹德拉斯・纳迪尔哈巴,从臂章便能看出他是这艘船的领航员,负责把太空船带到正确的地点,或者应该说是船长指定的地点。他有一张英俊的脸孔,黝黑的肤色以及八字胡更有加分的效果。

“她是在回忆两百年前的情景。”丹吉说,“如果要你回忆某个三十年不见的地方,你又能记得多么详细呢?她并非机器人,遗忘是难免的。”

“那么带着她又有什么意义呢?”欧瑟喃喃道,“还有那个男的,以及那个机器人?船员因此骚动不安,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种事。”

丹吉抬起头来,双眉凑到了一块儿。他压低声音说:“先生,在这艘船上,你喜不喜欢什么,或船员喜不喜欢什么,全都一点也不重要。责任由我一肩扛起,决定自然由我来作。除非这个女人能拯救我们,否则很可能着陆还不到六小时,我们就通通死于非命了。”

纳迪尔哈巴轻描淡写地说:“死就死吧,有啥好怕的。如果不知道暴利和暴毙只有一字之差,根本不配做行商。至于这趟任务,我们都是自愿的。话说回来,先弄清楚会怎么死也不赖,船长。如果你知道了,有必要保密吗?”

“不,没必要。照理说索拉利人都走光了,可是,打个比方吧,或许他们悄悄留下几百个人来看家呢。”

“他们对一艘武装商船又能怎么样,船长?他们有秘密武器吗?”

“算不上秘密武器。”丹吉说,“索拉利到处都是机器人,殖民者太空船会登陆这个世界,这是唯一的原因。那些留下来的索拉利人,每人至少可以指挥一百万个机器人,这可是一支大军。”

负责通讯工作的艾班・卡拉亚始终没有开口。他心知肚明,自己不但资历最浅,而且在座四人当中,只有他脸上没有半根胡须,令他显得更加稚气。现在,他终于鼓起了勇气。“机器人,”他说,“不可能伤害人类。”

“大家都这么说,”丹吉冷冷回应道,“但我们对机器人了解多少呢?我们真正确定的事,就是在这个到处都是机器人的世界上,有两艘隔得老远的太空船被摧毁了,外加一百余人——都是优秀的银河殖民者——惨遭杀害。除了遭到机器人攻击,还能有什么解释呢?我们不知道索拉利人能对机器人下什么样的命令,或是有何妙招可以骗过所谓的机器人学第一法则。”

“所以,”他继续说,“我们自己也得想些妙招才行。根据那两艘船在遇难前发回的电讯,我们研判很有可能船员全都下了船。毕竟那是个空无一人的世界,大家都想伸伸腿,呼吸一下新鲜空气,顺便看看那些被他们当成货源的机器人。他们的太空船没有任何防护,而他们自己是在猝不及防的情况下遭到攻击的。

“这回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了。我下船后,你们通通给我待在船上,或是守在太空船附近。”

纳迪尔哈巴瞪大眼睛,一副不敢苟同的神情。“为啥是你,船长?如果你需要找人当诱饵,任何人都比你更值得牺牲。”

“我很感激你这么想,领航员。”丹吉说,“但我并不会单独行事,那个太空族女人和她的同伴会一路陪着我。她是这次行动的关键人物,她或许认识一些机器人,至少会有些机器人认识她。我的乐观期望是,那些机器人虽然有可能奉命攻击我们,但绝不会攻击她。”

“你的意思是,它们会记得这个老小姐,还会跪倒在她膝下。”纳迪尔哈巴冷冷地说。

“你要这么说也可以。这就是我带她同行的原因,更是我们降落在她的属地上的主因。我一定要守在她旁边,因为我了解她——或多或少啦——而且我一定要好好观察她的一举一动。我们先用她当挡箭牌来保命,一旦有机会搞清楚敌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就可以自己行动,再也不需要她了。”

欧瑟说:“然后我们怎么处置她?抛到外太空去?”

丹吉咆哮道:“我们把她送回奥罗拉!”

欧瑟说:“我必须告诉你,船长,船员会认为跑这一趟是毫无必要的浪费。他们会觉得我们大可将她留在这个该死的世界,反正这儿本来就是她的家。”

“好啊。”丹吉说,“等到船长得听从船员命令的时候,我们就这么办吧。”

“我确定你不会的。”欧瑟说,“但船员自有他们的想法,惹毛了船员会使得旅程危险重重。”

第六章 船 员

19

嘉蒂雅伫立在索拉利的土地上,植物的气味隐约飘来——和奥罗拉上不尽相同——让她的记忆立刻跨越了两百年的时间。

她知道,嗅觉能以独特的方式引发对往事的联想,那是视觉和听觉做不到的。

一股似有若无而独一无二的气味,将她带回了童年时代——她能自由自在地奔跑,身旁总有十来个机器人仔细看着她——有时她会发现别的小孩,因而欣喜若狂,她会停下脚步,怯生生望着对方,然后一小步一小步慢慢接近,最后伸出手来。这个时候,机器人就会喊道:“够了,嘉蒂雅小姐。”随即将她带走,而她则会频频回顾那个同龄的孩子,对方自有另一组保姆机器人负责照顾。

她清楚地记得,有一天机器人告诉她,从此以后她只能用全息影像见到其他人类。她还学到那叫作显像,而不叫见面。机器人似乎认为“见面”是不能说的禁忌,所以必须压低声音讲出这两个字。她能继续和它们见面,可是它们并非人类。

起初一切都还好。她的交谈对象一律是可以自由行动的三维影像,他们能说话,能奔跑,甚至能翻筋斗,就是不能让她摸到。后来又有机器人告诉她,她可以真正见到一个人了。他是个成年男子,比她自己大了不少,但既然生为索拉利人,他看起来仍旧相当年轻。之前她就常在显像中见到他,而且对他颇有好感。只要她愿意,今后凡是有需要的时候,她都能获准和他见面。

她愿意。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她的舌头打结,而他也一样。他俩互相绕着圈,一直不敢和对方接触——那就是他们的婚姻生活。

那当然就是。后来他们又相见了,并非透过显像,而是面对面,因为他们已经结婚了。他们迟早会碰触对方,他们应该这么做。

那是她一生中最兴奋的一天,却出现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嘉蒂雅猛然煞住思绪。再想下去又有什么用?她热情而渴望,他却冰冷而畏缩。后来,他也一直那么冰冷。依照习俗,为了试图让她受孕,他每隔固定时间要来见她一次,她心中却只有强烈的反感,不久便希望他最好忘记这件事。但他是个有责任感的人,从来不曾忘记他的义务。

这种痛苦的日子拖了好些年,最后总算结束了——他遭到谋杀,头颅被敲碎了,而她自己是唯一的嫌犯。多亏以利亚・贝莱救了她,并安排她离开索拉利,前往奥罗拉。

现在她又回来了,闻到了索拉利的气息。

除此之外,一切都是陌生的。远处那栋房子和她记忆中的宅邸没有丝毫类似之处,过去两百年来,它一定经过多次的整修、拆除和重建。甚至这块土地,都没有引起她一丝一毫的熟悉感。

不知不觉间,她伸手摸了摸身后那艘殖民者太空船——这艘将她送来这个世界的太空船,现在已经有了家的气味,但也仅止于气味而已——她之所以这么做,只是想摸摸比较熟悉的东西罢了。

和她一起站在太空船阴影下的丹尼尔说:“你有没有看到那些机器人,嘉蒂雅女士?”

那群机器人站在大约百码之外的一个果树园里面。它们一动不动、一本正经地瞪着眼睛,在阳光照耀下,它们的外壳闪着银灰色的金属光芒,和嘉蒂雅记忆中的索拉利机器人并无二致。

她说:“看到了,丹尼尔。”

“有任何眼熟的感觉吗,夫人?”

“完全没有。它们似乎是新机型,我不记得见过它们,也确定它们不可能记得我。丹吉以为我会认识自己属地上的机器人,能对他的任务有所帮助,现在他可得失望了。”

吉斯卡说:“它们似乎无所事事,夫人。”

嘉蒂雅说:“这倒不难理解。它们所接受的命令仍然有效,一旦发现像我们这样的入侵者,它们就要前来观察,并且随时回报。然而,现在已经没有回报的对象了,所以它们只能默默观察。由于不再有人继续下令,我猜它们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但也不会停止目前这个行动。”

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或许我们最好还是回到太空船的舱房去。我猜船长正忙着监督船员构筑防御工事,还不准备作进一步的探勘——我相信他是不会同意你擅自离开舱房的。”

嘉蒂雅高傲地说:“这是我自己的世界,我不会为了迎合他的好恶,而延后我踏上故土的时间。”

“我了解,可是船员们正在附近工作,我相信有些人已经注意到你了。”

“而且朝这儿走来了,”吉斯卡说,“如果要避免感染……”

“我有所准备,”嘉蒂雅说,“鼻孔滤器和手套。”

嘉蒂雅并不了解太空船周围所建构的到底是什么工事。刚才大多数的时候,船员都在埋头苦干,并未见到站在阴暗处的嘉蒂雅以及她的同伴。(这个地区目前处于温暖季节,而且由于索拉利上的一天比奥罗拉的一天几乎长了六小时,来自奥罗拉的他们觉得越来越热——如果是半年前,则会越来越冷。)

总共有五名船员走了过来,其中最高大的那位朝嘉蒂雅的方向指了指。其他四人随即停下脚步望过来,仿佛只是有点好奇。然后,先前那人又做了一个手势,他们便继续向前走,但稍微转了一个方向,变成直直地朝这三个奥罗拉乘客走来。

嘉蒂雅一言不发地望着他们,同时扬起了眉毛,露出轻蔑的表情。丹尼尔和吉斯卡则漠然地等在那里。

吉斯卡压低声音对丹尼尔说:“我不知道船长在哪里。他一定在船员当中,但我分辨不出哪个才是他。”

“我们要不要退回船上去?”丹尼尔大声道。

“那样太没面子,”嘉蒂雅说,“这是我的世界。”

她站在原处,那五名船员好整以暇地逐渐走近。

刚才他们都在卖力干粗活(像机器人一样,嘉蒂雅不屑地想),现在仍然满身是汗,嘉蒂雅察觉到了他们身上发出的汗臭味。相较于无形的威胁,这股味道更能把她吓走,但她偏偏不为所动,她确定鼻孔滤器能够淡化这种气味。

那个高大的船员距离她最近。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结实的双臂裸露在外,在太阳底下闪着油光。他大概有三十岁(对于这些短寿命的人类,嘉蒂雅只能勉强估计年龄),如果他好好梳洗打扮一番,看起来或许会相当体面。

他说:“所以你就是我们一路从奥罗拉带过来的那位太空族女士?”他说得很慢,显然试图要在银河标准语中加上一点贵族气息。他当然未能成功,这句话还是说得很粗鲁,让他比丹吉更像银河殖民者。

嘉蒂雅为了声张自己的领土权,特别强调:“我原本是索拉利人,殖民者。”然后便尴尬得说不下去了。由于刚才一直在想索拉利的事,她的心思跳回两百年前,以致一开口竟带有浓重的索拉利口音。例如‘我’这个字听来几乎成了‘哦’。

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低沉许多,也比较没有霸气,但字字都是道地的“奥罗拉大学腔”,也就是太空族世界所公认的银河标准语。“我原本是索拉利人,殖民者。”

那银河殖民者哈哈大笑,转向其他船员说:“她讲话拿腔拿调的,但她至少得试试。对不对,伙伴?”

那几名船员也开始大笑,其中一人还说:“让她再多说几句,尼斯,或许我们都能学学这种太空族的娘娘腔。”他以尽可能优雅的动作,将一只手放在臀部上,另一只手则软绵绵地伸出来。

尼斯边笑边说:“你们通通给我闭嘴。”周遭立刻鸦雀无声。

他再度转向嘉蒂雅。“我是一级船工柏托・尼斯。小妞,请问芳名?”

嘉蒂雅不敢再开口了。

尼斯说:“我很有礼貌喔,小妞。我说话像个绅士,像个太空族。我知道你年纪很大,当我的曾祖母绰绰有余。你到底有多大年纪,小妞?”

“四百岁,”一名船员在尼斯背后吼道,“但怎么看都不像!”

“她看起来还不到一百岁。”另一人说。

“看起来还能嘿咻一番喔,”第三名船员说,“但我猜她已经很久没做了。问问她想不想来几回,尼斯。说话客气点,问问能不能让我们轮流上。”

嘉蒂雅气得面红耳赤,丹尼尔赶紧说:“一级船工尼斯,你的同伴冒犯了嘉蒂雅女士。你们还不让开?”

尼斯转头望向丹尼尔,在此之前,他完全忽略了对方的存在。收起笑容之后,他开口道:“你给我听好,船长说过的,这小女人碰不得。我们不会惹她,只会无伤大雅地聊聊天。还有,那东西是机器人,我们也不会惹他,而他绝不能伤害我们。我们知道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是什么,瞧,我们能命令他离我们远点。但你是太空族,对于你这个人,船长什么命令也没下。所以你这细皮嫩肉的小白脸——”他伸手指着丹尼尔,“站到一边去,别来穷搅和,否则一定落得鼻青脸肿,搞不好还会痛哭流涕。”

丹尼尔未作任何回应。

尼斯点了点头。“很好。算你识相,懂得什么叫见好就收,我喜欢你这种人。”

他又转向嘉蒂雅。“好啦,太空族小妞,既然船长有令,我们就不再打扰你。如果我们哪位说话粗鲁些,那也是很自然的事。让我们握握手,交个朋友吧。太空族,殖民者,分什么彼此呢?”

他向嘉蒂雅伸出手去,吓得嘉蒂雅连退几步。只听“唰”的一声,丹尼尔已经抓住尼斯的手腕,动作快到谁也没看清楚。“一级船工尼斯,”他轻声说,“别碰这位女士。”

尼斯低头望着自己那只手,以及紧紧抓着自己手腕的五根指头。“你有三秒钟的时间放开我。”他语带威胁地低声咆哮。

丹尼尔立即松手。“我不想伤害你,所以不得不照你说的做,但我必须保护这位女士——如果她不希望碰到你的手,我相信她是这么想的,只怕我将被迫让你吃点苦头。但请你相信,我保证下手会尽可能轻一点。”

某名船员兴高采烈地叫道:“让他瞧瞧你的厉害,尼斯,他只会耍嘴皮子。”

尼斯说:“听好,太空族,我两度叫你别管闲事,你非但不听,还动了一次手。现在我再说一遍,这可是最后的警告。你要是再动一动,再说半个字,我就把你大卸八块。这个小女人要跟我们像朋友般握握手,如此而已。然后我们立刻走人,这样公平吧?”

嘉蒂雅用近乎哽咽的声音说:“我绝不要他碰我,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丹尼尔说:“先生,请恕我直言,这位女士希望你别碰她。我必须请你——你们五个人——通通走开。”

尼斯带着笑容,挥了挥粗壮的手臂,仿佛要将丹尼尔扫到一旁,而且下手绝不留情。

没想到丹尼尔出手快如闪电,又用左手抓住了尼斯的手腕。“请走吧,先生。”丹尼尔说。

尼斯仍旧咧着嘴,却再也没有笑容了。突然间,他猛力抬起手臂。丹尼尔的左手随即稍微上扬,随即减慢速度,最后停了下来。他保持着自若的神态,将尼斯的手臂往下压,然后借着一记迅速的扭转,将那只手臂扳到这名银河殖民者背后,并牢牢固定住。

尼斯惊觉丹尼尔竟然来到自己后面,连忙将另一只手向后伸,想要扳住丹尼尔的脖子。不料这只手也立刻被抓住,被拉到了很不自然的位置,令他不禁惨叫一声。

那四名满心期待一场好戏的船员,此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处,一个个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尼斯瞪着他们,咕哝了一声:“救我!”

丹尼尔说:“他们不会救你的,先生。如果他们轻举妄动,船长的处罚会更严厉。现在,我必须请你保证再也不会招惹嘉蒂雅女士,而且你们会默默离去,一个不留。否则,一级船工尼斯,万分遗憾,我不得不把你的双臂拉得脱臼。”

他一面说,一面将对方的双腕抓得更紧,尼斯随即发出闷声的哀号。

“非常抱歉,先生,”丹尼尔说,“但我奉有最严格的命令。能否请你向我保证?”

尼斯突然恶狠狠地举脚向后踢去,但在他的厚靴踢中目标之前,丹尼尔早已闪到旁边,还将他拉得失去了平衡。下一刻,他脸部重重着地。

“能否请你向我保证,先生?”丹尼尔仍在背后抓着对方的两只手腕,他轻轻一拉,这船员的双臂便被微微举起来。

尼斯号叫一声,脱口而出:“我认输,放开我。”

丹尼尔立刻放手并后退几步。尼斯慢慢地、痛苦地翻过身来,带着极度扭曲的表情,一面缓缓挥动手臂,一面扭转双手的手腕。

然后,他的右手摸向腰际的皮套,吃力地抓出其中的武器。

丹尼尔一脚踩下去,将他的手掌钉在地上。“别做这种事,先生,否则我不得不踩断你一两根手骨。”他弯下腰,从皮套中取出尼斯的手铳,“站起来吧。”

“对,尼斯先生。”另一个声音说,“听他的话,赶紧站起来。”

只见丹吉・贝莱站在他们旁边,虽然一副吹胡子瞪眼的表情,他的声音却平静得有些可怕。

“你们四个,”他说,“把你们的武器交给我,一个一个来。开始,动作快一点。一、二、三、四。好啦,继续立正站在那里。先生,”他转向丹尼尔,“把你手中的武器也交给我。很好,第五支。现在,尼斯先生,你也立定。”他将五柄手铳摆到了地上。

尼斯僵硬地立正站好,只见他双眼充血,脸孔扭曲,显然痛苦万分。

“能否请你们哪一位,”丹吉说,“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船长,”丹尼尔赶紧说,“我和尼斯先生只是闹着玩,谁也没受伤。”

“然而,看来尼斯先生还是受伤了。”丹吉说。

“皮肉伤罢了,船长。”丹尼尔说。

“我懂了。好,待会儿我们再继续讨论。夫人——”他转身对嘉蒂雅说,“我不记得曾允许你走出太空船,马上跟你的两个同伴回你的舱房去。这里不是奥罗拉,而我是船长,照我说的做!”

丹尼尔带着歉意轻轻抓起嘉蒂雅的手肘。嘉蒂雅扬起下巴,二话不说便转身朝太空船的扶梯走去。丹尼尔走在她旁边,而吉斯卡跟在后面。

然后,丹吉转向那些船员。“你们五个,”他的声音始终保持冷静,“跟我走。我会彻查这件事——或者该说彻查你们。”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一名下属捡起那些武器。

20

丹吉凶巴巴地瞪着那五名船员。这里是他自己的舱房,也是这艘太空船上唯一有点尊贵气息和豪华派头的空间。

他轮流指着他们几人说:“听好,我们就这么办。你,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一字一句,一举一动,通通要说清楚。等你讲完了,换你告诉我有没有说错或遗漏的地方。然后你照着做一遍,然后换你,最后我再来问你,尼斯。我猜你们通通有毛病,才会做出这么一件愚不可及的事,但尼斯特别严重,把我们的脸丢尽了。如果从你们的叙述中,听不出来你们犯了什么错,或是丢了什么脸,我就会知道你们在说谎,况且那个太空族女人一定会把实情告诉我——无论她说什么,我都打算照单全收。不管你们做了任何坏事,都比不上说谎来得严重。现在,”他吼道,“开始吧!”

第一个被点到的船员连忙结结巴巴开始陈述,接着第二个作了一些修正和补充,然后第三个、第四个以此类推。丹吉一直面无表情地仔细聆听,最后他对柏托・尼斯做了一个站到一旁的手势。

他对其他四人说:“当尼斯快要被那个太空族摔成狗吃屎的时候,你们四个在做什么?看好戏?吓呆了?你们有四个人,打不过一个吗?”

其中一人打破凝重的沉默,开口道:“事情发生得太快了,船长。我们正准备动手,一切已经结束了。”

“如果等上几天之后,你们终于可以动手了,那你们准备怎么做?”

“嗯,我们会把那个太空异族从弟兄身上拉开。”

“你们认为做得到吗?”

这回没有任何人敢作声。

丹吉倾身凑到他们面前。“听好,我的判决如下。你们不该招惹那个异族人,所以扣你们每人一周的薪水。现在,我们讲清楚一件事,如果你们把刚才发生的事告诉别人——不论是船员还是外人,不论现在还是以后,不论你们是醉是醒——你们通通会被降为见习船工。我不管是哪一个口风不紧,反正四个一起降级,所以你们最好互相盯着点。现在给我回到你们的岗位去,要是在这趟航程中再给我添麻烦,哪怕只是违规打个嗝,你们都等着关禁闭吧。”

四名船员紧抿着嘴,神情黯然地匆匆告退。只剩尼斯还留在原地,脸上显出一大块瘀青,而且双臂显然还很不舒服。

丹吉故意一言不发地冷冷瞪着他,而尼斯的目光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就是不敢直视船长的脸。直到他逃无可逃,终于见到船长的怒容时,丹吉才开口道:“很好,竟然和只有半个你那么大的娘娘腔太空族打架,可真是露脸啊。下回碰到他们任何一个,你最好立刻躲开。”

“遵命,船长。”尼斯可怜兮兮地说。

“我们离开奥罗拉之前,当我在做简报的时候,尼斯,你到底有没有听到我特别强调,不准打扰那个太空族女人和她的同伴,也不准跟他们交谈?”

“船长,我只是想礼貌地打个招呼。我们因为好奇,所以凑上去看看,没有任何恶意。”

“你没有恶意?你问她有多大年纪,这关你什么事?”

“只是好奇,想知道罢了。”

“你们其中一人还作了性暗示。”

“不是我,船长。”

“另有其人吗?你们有没有为这件事道歉?”

“向太空族道歉?”尼斯以厌恶的口吻说。

“当然啦,你们违背了我的命令。”

“我没恶意。”尼斯仍旧坚持这一点。

“你对那个男人也没恶意?”

“他跟我动手,船长。”

“我知道他动手了,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他竟然对我颐指气使。”

“而你咽不下这口气?”

“你咽得下吗,船长?”

“好吧。你咽不下这口气,因此吃了瘪,跌个狗吃屎。这又是怎么回事?”

“我不太清楚,船长。他动作太快了,就好像快动作镜头,而且他的手像个铁箍。”

丹吉说:“一点都没错。你这白痴,你以为他是什么?他就是铁打的。”

“船长?”

“尼斯,难道你从没听过以利亚・贝莱的故事吗?”

尼斯尴尬地摸摸耳朵。“我知道他是你曾曾曾好多代的祖父,船长。”

“没错,谁都能从我的名字看出来。你读过他的生平传记吗?”

“我不是爱读书的人,船长,至少不读历史。”他耸耸肩,随即闪现痛苦的表情,似乎想要伸手揉揉肩膀,最后还是未能壮起这个胆子。

“你可曾听说过机・丹尼尔・奥利瓦?”

尼斯的双眉挤到了一块儿。“他是以利亚・贝莱的好朋友。”

“十分正确,所以你的确对他有些了解。你可知道机・丹尼尔・奥利瓦这个名字里的‘机’代表什么意思?”

“代表‘机器人’对吗?他是个机器人,当时地球上还有机器人。”

“是的,尼斯,直到今天都还有。但丹尼尔不只是机器人而已,他是个酷似太空族的太空族机器人。把这点放进脑袋里,尼斯,然后猜猜你今天单挑的那个太空族到底是谁。”

尼斯瞪大眼睛,而且涨红了脸。“你的意思是,那个太空族其实是机……”

“他就是机・丹尼尔・奥利瓦。”

“可是,船长,那是两百年前的事了。”

“没错,不过那个太空族女人也和我的祖先以利亚关系匪浅。她今年两百三十三岁——你的好奇心满足了吧——既然她都能活到现在,你以为机器人不行吗?你这大傻瓜,竟然想跟机器人打架。”

“它为何不明说呢?”尼斯怒不可遏。

“它为何要明说?你问过它吗?听好,尼斯,我刚才警告其他人不得泄漏这件事,你全都听到了。这个规定对你同样适用,而且更加严厉。他们只是船员,但我早已打算升你为船员长,我早有这个打算了。如果你想领导其他船员,不只要有肌肉,还得要有头脑。现在我认定你没头脑,你就得设法证明我是错的,所以好好努力吧。”

“船长,我……”

“别开口,给我听着。如果走漏了风声,其他四人会被降为见习船工,而你则会一无所有。你将再也没有机会上船,不会有任何船长要你,我向你保证。非但不能当船员,你甚至不能当乘客。问问你自己,你在贝莱星能不能活下去——又能做些什么?如果你说溜了嘴,或者再以任何方式骚扰那个太空族女人,哪怕只是瞪着她或她的机器人超过半秒钟,你的下场就是那样。而且,你还得好好盯着所有的船员,千万别让任何人有任何这类的举动。我要你负责这件事。还有,扣你两周的薪水。”

“可是船长,”尼斯有气无力地说,“其他四个人……”

“我对他们的期望不如你高,尼斯,所以罚得不如你重。给我滚出去吧。”

21

有个立方光体固定摆放在丹吉的办公桌上,这时他正信手拨弄着。每翻转一次,它都会先暗下来,等到重新摆到桌面之后,它又会大放光明,而且与此同时,还会出现一名女子堆满笑容的三维头像。

船员间都在谣传,立方体的六面对应六个不同的女子,这个说法有相当的正确性。

杰明・欧瑟望着那些忽明忽暗的影像,丝毫提不起兴趣。太空船现在已经作好防备——至少对可预见的攻击尽量作了防备——是该想想下一步的时候了。

然而对于这个问题,丹吉却采取拐弯抹角的态度——也可能根本就不想讨论。“当然,这是那女人的错。”他说。

欧瑟耸耸肩,摸了摸胡子,仿佛暗自确认至少自己并不是女人。他的上唇也长满了胡须,这点和丹吉很不一样。

丹吉说:“显然,她在踏上母星之后,突然变得百无禁忌了。虽然我要求她别出去,她还是走出了太空船。”

“或许你该下令不准她出去。”

“我不知道那么做有没有帮助。她是个养尊处优的贵族,习惯我行我素,一天到晚只会命令机器人做这做那。此外,我打算重用她,需要她跟我合作,而不是跟我呕气。还有一个原因——她是老祖宗的朋友。”

“可是还活着。”欧瑟摇了摇头,“想到这点我就发毛,这女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我知道,但她看起来相当年轻,仍然很迷人,而且眼高于顶。船员的出现没把她吓走,但她又坚决不肯和他们握手。算了,都过去了。”

“话说回来,船长,你告诉尼斯他的对手是机器人,这么做对吗?”

“一定要!一定要这么做,欧瑟。如果他以为把他打败,令他在同事面前丢脸的是个比他瘦小得多的娘娘腔太空族,那会完全毁掉他的自信,这样的废物对我们毫无用处。况且,我们不希望有人因此怀疑那些太空族——人类太空族——个个是超人,更不希望这种谣言不胫而走。正因为如此,我必须严格下令不准他们谈论这件事。尼斯会好好看住他们——如果此事走漏了风声,等于泄漏了那太空族是机器人的事实。不过,我认为这整件事也有好的一面。”

“好在哪里,船长?”欧瑟问道。

“让我对机器人好好思考了一番。我们对它们知道多少?比方说你知道多少呢?”

欧瑟耸了耸肩。“船长,我对这种东西没花过太多心思。”

“或许谁也没花过这种心思,至少银河殖民者当中没有。我们知道太空族拥有机器人,依赖机器人,去哪里都得带着它们,做任何事都少不了它们,简直就是它们的寄生虫,而且我们确信机器人害得他们逐步走向衰败。我们也知道太空族曾经强迫地球使用机器人,后来它们又慢慢从地球上消失,如今在地球上,除了乡间还有些,大城里再也没有它们的踪迹。我们还知道殖民者世界上绝对见不到它们——乡间或城市皆然。所以说,银河殖民者从未在自己的世界见过机器人,也几乎没在地球上见过。”(每当提到“地球”的时候,他的口气都有些奇怪的变化,像是带着几分尊敬,又像是隐约透出“故乡”和“母亲”的意思。)“除此之外,我们还知道些什么?”

欧瑟说:“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对。”丹吉将立方光体推到一边,隔着桌子倾身向前,“尤其是第一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对吗?嗯,千万别信,它根本毫无意义。正是因为有这个法则,让我们觉得机器人安全无虞,绝对不会伤害我们。我们因此而有信心固然是好事,却不能因此有了错误的信心。不管有没有第一法则,反正机・丹尼尔伤害了尼斯,事后却毫无异状。”

“他是在保护……”

“问题就在这里。万一他必须权衡轻重呢?万一他是在‘伤害尼斯’和‘坐视太空族主人受到伤害’之间作出选择呢?她自然有优先权。”

“这很合理。”

“当然合理。而我们正置身于一个充满机器人的行星上,至少也有好几亿。它们奉有什么样的命令?面对不同的伤害选择,它们要如何权衡?我们要何如确定它们都不会伤害我们?已经有两艘船被此地的某种力量摧毁了。”

欧瑟不安地说:“这个机・丹尼尔是个与众不同的机器人,看起来比我们更像人类。我们也许不该拿他来以偏概全。另外那个机器人,他叫什么名字……”

“吉斯卡。很好记,我的全名就是丹尼尔・吉斯卡。”

“船长,我只记得你叫船长。总之,这个机・吉斯卡当时只是站在那里,什么也没做。他的外表和他的行为都像个普通的机器人。而此时此刻,外面正有许多索拉利机器人在盯着我们,它们同样什么也没做,只是盯着我们而已。”

“万一有些特殊的机型能伤害我们呢?”

“我想我们已有万全的准备。”

“现在的确有了,所以我才说丹尼尔和尼斯的冲突其实是件好事。原本我们一直以为,唯有索拉利人并未通通离去,我们才有可能碰到麻烦。事实并非如此,他们走光了也一样。那些机器人——至少某些特殊设计的机型——也能对我们构成威胁。如果嘉蒂雅女士能够动员此地的机器人——这里好歹曾经是她的属地——命令它们保护她,顺便保护我们,我们便有可能对付留在此地的神秘力量。”

“她做得到吗?”欧瑟问。

“等着瞧吧。”丹吉说。

22

“谢谢你,丹尼尔,”嘉蒂雅说,“你做得很好。”然而,她的脸似乎还是皱成一团,双颊也显得苍白;而且由于紧抿着嘴,以致嘴唇毫无血色。“我真希望没来这里。”她又低声说了一句。

吉斯卡说:“这个希望于事无补,嘉蒂雅女士。我和丹尼尔好友会守在舱房外面,确保你不再受到任何骚扰。”

舱房外的走廊始终空无一人,但丹尼尔和吉斯卡仍用低于人类听觉下限的声波强度进行交谈,而且一字一句照常简单扼要。

吉斯卡说:“显而易见,刚才嘉蒂雅女士拒绝退回舱房,是个很不明智的决定。”

“我猜,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你根本没机会改变她的心意。”

“她的心意太坚决了,丹尼尔好友,而且决定下得太快。至于那个银河殖民者尼斯,他的情形也一样。他对嘉蒂雅女士的好奇心以及对你的藐视和敌意都太强了,若要强加调整,必定会导致严重的精神损伤。另外那四个人我都能应付,不难让他们裹足不前。你教训尼斯的方式已经把他们吓得目瞪口呆,我只要稍微加强这个效果即可。”

“幸亏如此,吉斯卡好友。假如那四个人出手帮助尼斯先生,我将面临两难的抉择,一是强迫嘉蒂雅女士忍气吞声退回舱房,二是重伤其中一两个,好吓退其他几个银河殖民者。我想我将被迫选择前者,但那还是会令我万分不舒服。”

“你现在还好吗,丹尼尔好友?”

“相当好。我对尼斯先生的伤害微乎其微。”

“就实质伤害而言,丹尼尔好友,你说得没错。然而他内心感受到极大的羞辱,对他而言,那要比实质伤害严重太多了。由于我能感应到这些,我不能像你那样没有顾忌。可是,丹尼尔好友……”

“什么事,吉斯卡好友?”

“我对未来忧心忡忡。过去一两百年间,我在奥罗拉都能慢慢执行计划,能耐心等待各种有利的时机,例如轻触人类心灵而不至于造成任何伤害,例如强化已经存在的,弱化已经在走下坡的心理倾向,又例如在既有的冲动上稍微加一把劲。然而,如今我们正面临着一场危机,人类的情绪会变得太激昂,决定会下得太匆促,而且将会出现我们来不及掌握的变化。如果我想有些正面进展,也得动作够快才行,但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却不准许我这么做,权衡实质伤害和精神伤害的微妙差异需要花费许多时间。刚才那些银河殖民者接近时,假如嘉蒂雅女士身边只有我一个人,那么无论我采取任何行动,都免不了对嘉蒂雅女士、对那些银河殖民者,以及对我自己造成严重伤害,相关人士也可能都无法幸免。”

丹尼尔说:“我们能做些什么呢,吉斯卡好友?”

“既然三大法则是不可能修改的,丹尼尔好友,我们只能再度得到悲观的结论:除了等待失败降临,我们根本束手无策。”

第七章 监督员

23

晨曦照在索拉利上,照在这块属地——她的属地上。远处有一座宅邸,或许就是她当年的宅邸。不知怎么回事,过去这两百年陡然消失无踪,在她的感觉中,奥罗拉的一切似乎成了从未成真的遥远梦境。

她转过头去,看到穿着单薄外衣的丹吉正将一条皮带系在腰际。皮带上挂着两柄武器,左侧显然是神经鞭,至于右侧那柄较粗较短的,她猜应该就是手铳。

“我们要走进那栋房子吗?”她问。

“迟早要的。”丹吉有些心不在焉地说。他正在检查那两柄武器,轮流将它们举到耳边,仿佛要根据嗡嗡声来确定它们还有没有电。

“就我们四个?”她自然而然将目光转向其他人,丹吉、丹尼尔……

她问丹尼尔说:“吉斯卡呢,丹尼尔?”

丹尼尔答道:“嘉蒂雅女士,他觉得自己担任先头部队才是明智之举。身为机器人,他混在其他机器人当中或许不会太显眼——万一有什么不对劲,他能立刻警告我们。无论如何,比起你和船长,他是比较能牺牲的一员。”

“好样的机器人。”丹吉绷着脸说,“这也无妨。来吧,我们该出发了。”

“就我们三个?”嘉蒂雅的口气有点哀怨,“老实说,我欠缺吉斯卡那样的牺牲精神。”

丹吉说:“我们通通可以牺牲,嘉蒂雅女士。已经有两艘船被毁了,上面的船员无一幸免。在这里,人多并不代表安全。”

“我可不觉得你是在安慰我,丹吉。”

“那我再试试吧。我们有备而来,之前那两艘船则否,而我自己也是有备而来。”他拍拍左右两侧的武器,“你还带了一个机器人,而他曾经证明自己是个很称职的保镖。更重要的是,你自己就是我们的最佳武器。你知道如何让机器人乖乖听从你的命令,这很可能是制胜的关键。在我们当中,你是唯一有这种本事的,之前那两艘船就是少了像你这样的人。所以,来吧……”

他们迈开脚步。走了一会儿后,嘉蒂雅说:“我们并非朝那屋子走去。”

“时机未到。我们要先走向那群机器人,我希望你看到它们了。”

“我看到了,可是它们并没有任何作为。”

“的确没有。我们着陆的时候,附近有很多机器人。现在它们几乎都走了,只有这些留下来。这是为什么呢?”

“只要我们发问,它们就会告诉我们。”

“你负责发问,嘉蒂雅女士。”

“它们也会乐于回答你的问题,丹吉,你问或我问毫无差别,我们同样是人类。”

丹吉突然停下脚步,另外两人也跟着停下来。他转身面对嘉蒂雅,带着微笑说:“我亲爱的嘉蒂雅女士,同样是人类,一个太空族,一个殖民者,你是怎么想的?”

“在机器人眼中,我们都是人类,没有任何差别。”她没好气地说,“还有,请别跟我玩文字游戏。我跟你的老祖宗就从未针对太空族、地球人玩过任何文字游戏。”

丹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此话有理。我郑重道歉,夫人。我会试着控制自己的尖酸刻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们是并肩作战的盟友。”

一会儿之后,他又说:“听好,夫人,我要请你帮我查几件事,那些机器人有没有奉命执行任何任务,有没有任何机器人还认识你,这块属地以及这个世界上到底还有没有任何人类,此外不论你想到什么都可以查查。它们应该没有危险性,你是人类而它们是机器人,它们不可能伤害你。事实上,”他忽然想起之前那件事,“你的丹尼尔曾经教训过尼斯,但那是特殊情况,自然另当别论。还有,丹尼尔可以跟着你。”

丹尼尔毕恭毕敬地说:“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船长,我都会陪在嘉蒂雅女士身边,这是我的职责。”

“我想,那也是吉斯卡的职责。”丹吉说,“但他却走掉了。”

“他跟我讨论过这个行动,船长,而且我们一致同意,这对保护嘉蒂雅女士起着重要作用。”

“非常好。两位可以出发了,我来掩护你们。”他取出右侧口袋的武器,“如果我喊‘趴下’,你们两位得立刻照做,这玩意儿可没长眼睛。”

“除非万不得已,请千万别这么做,丹吉。”嘉蒂雅说,“和机器人正面冲突的情况是不太可能出现的。走吧,丹尼尔!”

她迈开脚步,迅速而坚定地走向那群机器人——那十来个机器人正站在一排矮树丛前面,清晨的阳光照在它们锃亮的外壳上,不时反射出闪闪金光。

24

那些机器人既没有后退,也没有前进,只是平静地留在原地。嘉蒂雅数了数,眼前共有十一个机器人。不过或许还有一些,躲在看不见的地方。

它们都是标准的索拉利款式。外表非常光亮,非常平滑;没有衣着的幻象,也不太有写实风格。它们就好像是简化的人体模型,却没有两个是完全一样的。

这使得她有一种感觉,它们绝不如奥罗拉机器人那么精密复杂或多才多艺,但是对于特定的工作,反倒能更加专注和投入。

她在那排机器人前面停下来,距离它们至少四公尺,而(她意识到)丹尼尔也同时停下脚步,站在她身后不到一公尺处。这个距离不近不远,既能让他随时可以挺身而出,又足以表明她才是主要的发言人。她十分确定眼前这些机器人把丹尼尔当成了人类,可是她也知道,丹尼尔对自己的真实身份非常执著,不会希望其他机器人弄错这件事。

嘉蒂雅问道:“你们哪个要跟我说话?”

接下来是短暂的沉默,仿佛在进行一场无言的会议。然后,有个机器人向前走了一步。“夫人,我来说。”

“你有名字吗?”

“回夫人,没有,我只有序号。”

“你运作多久了?”

“我已经运作二十九年了,夫人。”

“你们这群机器人里面,有没有哪个运作更久的?”

“回夫人,没有,所以才由我来跟你说话。”

“这块属地上有多少机器人?”

“我不知道确切的数目,夫人。”

“大概多少。”

“也许有一万个吧,夫人。”

“有没有运作超过两百年的?”

“农务机器人当中或许有些,夫人。”

“家务机器人呢?”

“它们并没有运作多久,夫人,主人们都喜欢新型的家务机器人。”

嘉蒂雅点了点头,然后转身对丹尼尔说:“这点合理,当年也是这样。”

她又转过身去,面对着那个机器人。“这块属地归谁所有?”

“这是祖伯隆属地,夫人。”

“祖伯隆家族拥有这块属地有多久了?”

“比我运作的时间还要久,夫人。我不知道到底有多久,但可以设法查到。”

“在祖伯隆家族之前,这块属地又归谁所有?”

“我不知道,夫人,但可以设法查到。”

“你可曾听过德拉玛家族?”

“回夫人,没有。”

嘉蒂雅转向丹尼尔,相当难过地说:“我试着从这个机器人口中,一点一滴套出实情,以利亚当年就是这么做的,但我觉得自己怎么也学不来。”

“刚好相反,嘉蒂雅女士,”丹尼尔一本正经地说,“我觉得你已经很有建树。这块属地上的机器人不太可能对你有任何印象,或许只有少数几个务农的例外。当年你住在这里的时候,有没有碰到过任何农务机器人?”

嘉蒂雅摇了摇头。“从来没有!我甚至不记得曾经远远望见过。”

“那么,显然在这块属地上,你是个陌生人。”

“正是如此。可怜的丹吉,大老远把我们带到这里,却白忙一场。如果他指望我能帮上什么忙,可要大失所望了。”

“知道真相总是有帮助的,夫人。就如今的情况而言,没有机器人认识你当然不太好,但总好过我们连有没有机器人认识你都不知道。难道就没有别的切入点,能让你问出些什么来吗?”

“好,让我想想——”她陷入沉思好几秒钟,然后轻声说,“真奇怪。刚才我和那些机器人说话,竟带着浓重的索拉利口音,我跟你说话时却一点也没有。”

丹尼尔说:“这没什么好惊讶的,嘉蒂雅女士。它们是索拉利的机器人,会有那种口音是很正常的事。这使你回想起年轻时代,于是你自然而然恢复了当时的口音。然而,转而面对我的时候,你立刻又回到了现在,因为我代表着你的现实生活。”

嘉蒂雅缓缓绽露出笑容。“你的推理方式越来越像人类了,丹尼尔。”

她又转身面对那些机器人,突然觉得周遭的一切是那么宁静安详。天空几乎是一片纯净的蔚蓝,只有西方地平线上有一条细细的云朵(暗示着下午可能会由晴转阴)。微风中夹杂着树叶的沙沙声、昆虫的低鸣,以及一声声欠缺唱和的鸟叫,就是没有人类发出来的声音。附近或许有不少机器人,但它们通通无声无息。总之,她在奥罗拉上逐渐习以为常的嘈杂人声(起初当然很难适应),在这里完全听不到。

重返索拉利的她,发觉这种宁静实在太美妙了。索拉利并非一无可取,这点她必须承认。

她带着点强迫性的口吻,猛然对那个机器人说:“你们的主人都在哪里?”

然而,机器人就是机器人,无论催促、警告或出其不意,都是徒劳无功的举动。它丝毫不为所动地说:“回夫人,他们都走了。”

“他们去了哪里?”

“我不知道,夫人,没人告诉我。”

“你们当中有哪个知道?”

一片鸦雀无声。

嘉蒂雅又问:“这块属地上,有任何机器人知道吗?”

那机器人说:“据我所知没有,夫人。”

“主人们有没有带走任何机器人?”

“有的,夫人。”

“但你们并没有被带走。他们为何要把你们留下来?”

“我们要执行任务,夫人。”

“但你们只是站在这里,什么都不做。这就是你们的任务吗?”

“我们负责看守这块属地,以防外人入侵,夫人。”

“外人,例如我们?”

“是的,夫人。”

“但我们已经来了,你们仍旧什么也不做。这又是为什么?”

“我们在观察,夫人。除此之外,我们并未接到其他指令。”

“你们有没有回报观察的结果?”

“有的,夫人。”

“回报给谁?”

“监督员,夫人。”

“监督员在哪里?”

“在宅邸里面,夫人。”

“啊。”嘉蒂雅随即转身,朝丹吉轻快地走去。

丹尼尔跟在后面。

“怎么样?”丹吉问。他原本如临大敌般握着两柄武器,看到他们往回走,才将武器插回皮套中。

嘉蒂雅摇了摇头。“一无所获。没有任何机器人认识我,而且我也确定,没有任何机器人知道索拉利人到哪里去了。但它们上面还有个监督员。”

“监督员?”

“在奥罗拉以及其他太空族世界的大型属地上,监督员是人类所担任的一种职务,负责管理和指挥从事农业、矿业和工业的众多机器人。”

“那么的确有些索拉利人留在这里。”

嘉蒂雅又摇了摇头。“索拉利是唯一的例外。在这里,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始终很高,通常不会由人类来担任监督员。这个工作也会分派给机器人——某个具备特殊程式的机器人。”

“所以说,这座宅邸内有个机器人,”丹吉朝那个方向点了点头,“它比这些机器人来得先进,也许可以好好回答我们的问题。”

“或许吧,但如果贸然进入宅邸,我不敢保证一定安全。”

丹吉冷嘲热讽地说:“不过是另一个机器人罢了。”

“宅邸内可能有陷阱。”

“田野间也可能有陷阱。”

嘉蒂雅说:“最好还是派一个机器人进去,告诉监督员有几个人类想找他谈谈。”

丹吉说:“没这个必要,口信显然已经传达到了。那监督员正走出来,但她可不是机器人。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个人类,而且是个女人。”

嘉蒂雅讶异地抬眼望去。果真有个身材高挑苗条、外貌极其迷人的女性向他们迅速走来。即使距离还很远,她的性别已经毋庸置疑。

25

丹吉露出灿烂的笑容。他似乎刻意抬头挺胸一番,还举起手来摸了摸胡子,仿佛想要确认根根都光滑平顺。

嘉蒂雅不以为然地望着他。“并不是索拉利人。”她说。

“你怎么看得出来?”丹吉问。

“若是索拉利人,尤其是女性,不可能这么大大方方地和他人面对面。真正面对面,而不是显像。”

“我知道其中的差别,夫人,但你却能和我面对面。”

“我在奥罗拉生活了两百年。即便如此,我还是保留了若干索拉利天性,不会像她那样出现在众人面前。”

“她有很多本钱可以这么做,夫人。我觉得她比我还高,而且比夕阳还要美丽。”

这时,那监督员已在他们前方不到二十公尺处站定,机器人也都让到了一旁,因此双方之间再也没有任何阻隔了。

丹吉说:“两百年的时间,足以改变很多习俗。”

“这种讨厌和人接触的习俗,在索拉利人心中根深蒂固,”嘉蒂雅厉声道,“两千年都改变不了。”不知不觉间,她又透出鼻音很重的索拉利口音。

“我认为你低估了社会的可塑性。话说回来,不管是不是索拉利人,我想她总是太空族吧——如果还有很多这样的太空族,我绝对支持和平共存。”

嘉蒂雅露出更加不以为然的表情。“好啦,你是不是打算接下来这一两个小时,就这样站在这里痴痴凝望呢?你不想让我出面问问这名女子吗?”

丹吉猛然回过神来,他转头望向嘉蒂雅,脸上带着明显的不悦。“机器人由你负责问,人类则由我负责。”

“我想,尤其是女性吧。”

“我并不喜欢自夸,但……”

“这种事,我从未碰过不喜欢自夸的男人。”

丹尼尔插嘴道:“我认为那女子不会一直等下去。如果你想保有主动,船长,赶紧向她走过去吧。我会像刚才跟着嘉蒂雅女士那样,一直跟在你后面。”

“这种保护我不太需要。”丹吉不客气地说。

“你是人类,我不能由于不作为而使你受到伤害。”

丹吉快步向前走去,丹尼尔紧跟在后。嘉蒂雅不愿落单,只好也勉强走出几步。

那监督员默默望着这一切。她穿着一件光洁的白袍,用一条皮带束紧腰身。这件薄纱般的衣裳让她露出一半的大腿以及诱人的深深乳沟,就连她的乳头都隐约可见。此外除了一双鞋子,看不出她身上还有任何其他衣物。

等到丹吉停下脚步,双方的距离只剩一公尺了。他清楚地看到她有着完美无瑕的皮肤以及高耸的颧骨;她的双眼分得很开,有着斜飞的眼尾,而她的表情则是一派安详。

“女士,”丹吉尽可能模仿奥罗拉贵族的口吻和腔调,“请问我是否有这个荣幸,能和这块属地的监督员说几句话?”

那女子起先只是用心倾听,一会儿之后,才用浓重的索拉利腔说:“你并不是人类。”从这么美丽的嘴巴吐出这么古怪的腔调,感觉上几乎有点滑稽。

然后,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展开了行动,站在大约十公尺外的嘉蒂雅根本看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她只觉得眼前一晃,便见到丹吉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那女子则站在原处,双手各握着一柄原本属于他的武器。

26

在这个令人昏头转向的时刻,嘉蒂雅最感惊讶的却是丹尼尔并未出手阻止或进行反击。

只不过这个想法很快就不符合现状了,因为丹尼尔已经扭住那女子的左腕,并说:“快把武器丢掉。”她从未听过他用这么凶悍蛮横的口气说话,更何况对方是人类,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那女子则用高八度的声音,以及同样凶悍的口吻说:“你并不是人类。”她的右手随即举起,按下了武器的扳机。一时之间,只见一团模糊的光芒笼罩丹尼尔全身,嘉蒂雅吓得叫都叫不出来,只觉得自己的视线模糊了。她这辈子从来没有昏倒过,这回却似乎要破例了。

好在丹尼尔并没有被气化,也并未传来惊人的爆裂声。嘉蒂雅很快就明白,丹尼尔其实早有防备,一直紧紧抓住她握着手铳的那只手。刚才,她是用另一只手按下神经鞭的扳机,以最大的电力——而且是在近距离——攻击丹尼尔。如果他是真人,感觉神经所受到的巨大刺激很可能会要他的命,或是造成永久性瘫痪。但无论外表多么酷似人类,丹尼尔毕竟还是机器人,他体内的模拟神经系统对神经鞭毫无反应。

丹尼尔这时也抓住了她的右手臂,迫使它向上举。“把武器丢掉,否则我可要卸下你这两只手臂。”他再次强调。

“你行吗?”只见那女子双臂用力一缩,下一刻,丹尼尔就被她举了起来。丹尼尔竟以被抓到的双臂当作枢纽,双腿开始如钟摆般前后晃荡。最后他双脚齐出,向那女子猛力踢去,双方随即重重摔到地上。

嘉蒂雅根本来不及细想,便已了解那女子虽然和丹尼尔一样酷似人类,其实并非血肉之躯。毕竟骨子里仍是索拉利人,嘉蒂雅忽然血气上涌,感到气愤难平——她气的是机器人竟然对人类使用暴力。就算她有本事认出丹尼尔的真实身份,但她怎么敢攻击丹吉呢。

嘉蒂雅一面尖叫,一面向前奔去。虽然这个机器人刚打倒一名壮汉,又和另一个更为强壮的机器人打成平手,她却完全不觉得害怕。

“谁借你的胆子?”她浓重的索拉利口音令她自己都有点受不了,但对方是索拉利机器人,这么做又有什么不对呢?“谁借你的胆子,丫头?我要你立刻停止抵抗。”

那女子似乎瞬间便将紧绷的肌肉尽数放松,好像突然断了电一样。她那双美丽的眼睛望着嘉蒂雅,眼神中却欠缺人类般的惊讶。她以吞吞吐吐、含糊不清的声音说:“我错了,夫人。”

此时丹尼尔已经起身,正机警地望着这名仍躺在草地上的女子。丹吉则忍着痛,正在挣扎着爬起来。

丹尼尔弯腰想捡起那两柄武器,嘉蒂雅却怒气冲冲地挥手要他让开。

“把武器通通拿给我,丫头。”她说。

那女子答道:“是的,夫人。”

嘉蒂雅将两柄武器一把抓过来,迅速从中挑出手铳递给丹尼尔。“有必要就摧毁她,丹尼尔,这是命令。”她又将神经鞭递给丹吉,并说,“这玩意儿在此地根本没用,顶多只能对付我——还有你自己。你还好吗?”

“不,我一点都不好。”丹吉一面揉屁股一面抱怨,“你是说她是机器人?”

“真正的女人会把你摔成这样吗?”

“这我倒是从来没碰过。我就说嘛,索拉利上可能有些特别的机器人,被设定成足以危害人类。”

“你当然说过,”嘉蒂雅毫不客气地回应,“可是当你心目中的美女出现在你面前,你就全忘了。”

“是啊,后见之明总是比较容易。”

嘉蒂雅哼了一声,随即转向那个机器人。“你叫什么名字,丫头?”

“回夫人,我叫兰达莉。”

“站起来,兰达莉。”

兰达莉一跃而起,和丹尼尔刚才的动作如出一辙——仿佛身上绑了几根弹簧。她和丹尼尔的一场拼斗似乎并未留下任何后遗症。

嘉蒂雅问:“你为什么违反第一法则,出手攻击这两名人类?”

“夫人,”兰达莉坚定地说,“这两个不是人类。”

“所以你要说我也不是人类?”

“不,夫人,你是人类。”

“那么,我以人类的身份,声称这两个人也是人类。你听到了吗?”

“夫人,”兰达莉的口气软化了些,“这两个不是人类。”

“我说是就是,他们确实是人类,不准你用任何方式攻击他们或伤害他们。”

兰达莉一语不发地站在那里。

“你懂得我在说什么吗?”嘉蒂雅为了加强语气,索拉利口音不知不觉变得更浓了。

“夫人,”兰达莉又说,“这两个不是人类。”

丹尼尔对嘉蒂雅轻声道:“夫人,她所接受的命令没什么余地,你是无法轻易解除的。”

“我们走着瞧。”嘉蒂雅喘着气说。

兰达莉四下望了望。过去这几分钟,那群机器人已逐渐靠近嘉蒂雅和她的同伴。而嘉蒂雅注意到后面还有两个似乎是新出现的机器人,正吃力地一左一右抬着一台很大而且很重的装置。兰达莉对它们做了一个手势,两个机器人前进的步伐便加快了些。

嘉蒂雅喊道:“机器人,通通站住!”

它们照做了。

兰达莉说:“夫人,我正在遵照指令行事,正在履行职责。”

嘉蒂雅说:“你的职责,丫头,就是服从我的命令!”

兰达莉说:“谁也不能下令要我违背原本的指令!”

嘉蒂雅说:“丹尼尔,轰掉她!”

直到事后,嘉蒂雅才想通当时的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丹尼尔的反应比人类快得多,而且他早已知道对方是机器人,对她发动攻击并不受到三大法则的节制。问题是,她看起来实在太像人类,即使明知她是机器人,他却无法完全克服三大法则对他自己的节制。他虽然服从了这个命令,可是动作比平常慢了些。

反之,兰达莉对“人类”的界定显然不同于丹尼尔,后者的外表对她毫无影响,让她得以抢到先机。她一把抓住手铳,好在丹尼尔并未松手,于是丹尼尔再度和她扭打起来。

丹吉以小跑步赶来助阵,他倒转神经鞭,用手柄猛敲她的头。她却丝毫不在乎,一脚就把他踢得直往后退。

嘉蒂雅说:“机器人!住手!”她双手攥拳高高举起。

兰达莉以洪亮的女低音叫道:“伙伴们!一起上!这两个男人其实不是人类,赶紧摧毁他们,但绝不能伤害那个女人。”

既然人类的外表对丹尼尔都能产生节制作用,对这些索拉利机器人的影响更是强大许多,因此它们顶多只能慢慢地、迟疑地向前走。

“不准动!”嘉蒂雅尖叫道。那些机器人停下了脚步,唯有兰达莉不服从这个命令。

丹尼尔牢牢抓着那柄手铳,但兰达莉的力气显然胜过他,将他压得逐渐向后倒。

嘉蒂雅六神无主地四下张望,仿佛希望找到另一柄武器。

丹吉则试着操作随身携带的无线电发讯器。“失灵了,我想是被我压坏了。”他咕哝道。

“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必须回船上去,越快越好。”

嘉蒂雅说:“那你跑吧,我不能丢下丹尼尔。”她面对着那两个打成一团的机器人,拼命大喊:“兰达莉,住手!兰达莉,住手!”

“我不能住手,夫人。”兰达莉说,“我的指令十分明确。”

丹尼尔的手掌被扳开了,兰达莉再度抢到了手铳。

嘉蒂雅赶紧冲到丹尼尔前面。“你绝不能伤害这个人类。”

“夫人,”兰达莉毫不动摇地以手铳指着嘉蒂雅,“你身后那东西看似人类,其实并不是。我的指令很明确,看到这种东西就要摧毁。”然后,她提高音量道:“你们两个——往太空船那儿搬。”

于是,那两个机器人脚夫再度迈开脚步,抬着那台笨重的装置继续往前走。

嘉蒂雅尖叫一声:“机器人,站住!”这个命令随即奏效,只见两个机器人站在原地前后摇摆,仿佛想要往前走,却又几乎做不到。

嘉蒂雅又对兰达莉说:“想摧毁我的人类好友丹尼尔,你就得先摧毁我——而你自己也承认我是人类,因此绝不能让我受到伤害。”

丹尼尔压低声音说:“夫人,万万不可为了保护我而伤了你自己。”

兰达莉说:“没有用的,夫人。我能轻易将你移开,然后再摧毁你身后那个非人的东西。不过那样可能会令你受伤,所以我拜托你、请求你自己走开。”

“快走吧,夫人。”丹尼尔说。

“不,丹尼尔,我要留下来。当她动手把我移开的时候,你趁机赶快跑!”

“我可跑不赢手铳射出的能束——即使我想跑,她也不会放过我,而你这个人肉盾牌则会被她射穿,她接受的指令只怕毫无转圜余地。抱歉了,夫人,我得冒犯一下。”

丹尼尔不顾嘉蒂雅的挣扎,一把将她抱起来,轻轻扔到了一旁。

兰达莉的食指紧贴着扳机,却一直没有真正按下去,她就这么一动不动站在那里。

一屁股摔到地上的嘉蒂雅这时已经站了起来,而原本一直愣在原地的丹吉,则小心翼翼地走近兰达莉。与此同时,丹尼尔相当镇定地从兰达莉手中取下手铳,而她完全没有反抗。

“我相信,”丹尼尔说,“这个机器人永远停摆了。”

在他轻推之下,她硬生生摔到地上,全身上下居然维持着原来的站立姿势。她的右手手臂仍旧弯着,手中仍抓着一柄无形的手铳,而且食指仍按着无形的扳机。

等到这出戏码落幕之后,吉斯卡才从草地旁的树丛里慢慢走过来,虽然脸上毫无表情,并不代表他一点也不好奇。

“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他问道。

27

相较于刚才的惊险刺激,回太空船这段路程相当乏善可陈。直到这个时候,嘉蒂雅才从恐惧中逐渐恢复,开始有了气急败坏的感觉。他们一行人走得很慢,原因之一是丹吉一跛一跛地走起来很吃力,原因之二则是两个索拉利机器人仍抬着那台笨重的装置,想走快也不可能。

丹吉回头望了望那两个机器人。“一旦监督员终止运作,它们就服从我的命令了。”

嘉蒂雅咬牙切齿地说:“你在紧要关头为什么不跑去求救?为什么还留在原地一筹莫展地旁观?”

“这个嘛,”丹吉仍想故作轻松,不过以他目前的状况,这么做实在有点困难,“既然你不愿丢下丹尼尔,我要是连这点都不如你,岂不成了懦夫。”

“你这傻瓜!我很安全,她不会伤害我的。”

丹尼尔说:“夫人,我不喜欢跟你唱反调,可是我认为,随着她想摧毁我的情绪逐渐高涨,她终究会不惜伤害你。”

嘉蒂雅气呼呼地转头望向他。“而你居然将我推到一旁,这举动可真精明啊。你想要被轰掉吗?”

“总比我目睹你受伤要好,夫人。无论如何,这机器人的人类外表竟导致我无法适时阻止她,表示我对你的用处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

“即便如此,”嘉蒂雅说,“但我是人类,她在对我射击之前,还是会犹豫好一会儿,而你就能趁着这个空当,把那柄手铳夺回来。”

“她会不会犹豫很难说,夫人,我不能拿你的性命赌这种变数。”丹尼尔答道。

“而你,”嘉蒂雅似乎并未听到丹尼尔的回答,又把头转向丹吉,“当初根本就不该带手铳。”

丹吉皱着眉头答道:“夫人,念在我们刚才都和死神打了个照面,我就这么说吧。你的机器人并不在乎这种事,而我早就把危险当成了家常便饭。然而对你而言,这是次很不愉快的陌生经验,所以你才会表现得那么孩子气。我可以原谅你——一点点。但请你听好,我绝不可能想到这柄手铳会那么容易被抢走。而且就算我没带手铳,那个监督员也能徒手杀死我,速度和效率不会输给任何武器。还有,我跑不跑也根本毫无差别,因为我不可能跑赢一柄手铳,这算是回应你刚才的抱怨。现在,如果你还有什么不吐不快的,就请继续吧,但我可不打算再对你作任何解释。”

嘉蒂雅轮流望了望丹吉和丹尼尔,然后低声道:“我想是我自己理亏。很好,我不会再发表后见之明了。”

他们终于走回了太空船。一看到他们,船员立刻蜂拥而上,嘉蒂雅注意到这些船员个个都有武装。

丹吉对他的副船长打了一个招呼。“欧瑟,我猜你看到那两个机器人抬的东西了?”

“看到了,船长。”

“好,叫它们抬到船上去。把它放进保险库,谁也不准动,然后牢牢锁起库门,谁也不准打开。”他刚刚走开,随即又折返,“还有,欧瑟,一旦办妥这件事,我们就准备起飞。”

欧瑟问:“船长,那两个机器人要不要也留着?”

“不必。它们构造太简单,没什么价值。而且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带着它们将会导致不可测的后果。和它们比起来,那台装置可要珍贵得太多了。”

望着那台装置被小心翼翼地慢慢抬进太空船,吉斯卡说:“船长,我猜这是个危险物品。”

“我也这么想。”丹吉说,“我猜万一我们不幸遇难,这艘太空船也很快会被摧毁。”

“被这玩意儿吗?”嘉蒂雅问,“它是什么?”

“我不确定,但我猜应该是核反应倍增器。我曾在贝莱星见过几个实验机型,但这个看来是老大哥。”

“核反应倍增器又是什么?”

“顾名思义,嘉蒂雅女士,是一种能够增强核聚变反应的装置。”

“它怎么运作?”

丹吉耸了耸肩。“我可不是物理学家,夫人。反正它会产生一束传递弱交互作用的粒子,也就是所谓的W粒子,我知道的就那么多了。”

“W粒子能做什么呢?”嘉蒂雅追问。

“嗯,比方说,我们这艘船的动力系统是怎么运作的?只要从氢燃料中撷取少量的超高温质子,它们融合之后就能产生动力了,这就是所谓的核聚变。与此同时,其他的氢原子也会不断被加热,因而产生更多的自由质子,等到这些质子够热了,它们也会开始聚变,产生更多的动力。核反应倍增器所发射的W粒子束如果撞击到正在进行聚变的质子,就会加速聚变的过程,带来更多的热量。这些热量又会产生更多的质子,而它们则会以不寻常的速度进行聚变,如此又会产生更多的额外热量,恶性循环就此展开。短短一瞬间,氢燃料中就会生出一个微型的热核弹,而这艘船和它上面的一切也就化为乌有了。”

嘉蒂雅一脸敬畏。“为何不会把一切通通烧掉呢?为何不会把整个星球炸毁呢?”

“我倒不觉得有这种危险,夫人,那些质子必须达到足以进行聚变的超高温才行。冷质子几乎不会聚变,即使几率被那个装置提升到极大值,仍然不足以真正产生聚变。至少,我所听的那场演讲应该是这么说的。此外据我所知,只有氢原子会受到影响。不过,即使那些超高温质子受到影响,产生的高热也并非无限上升。距离W粒子束越远,温度就会越低,因此额外产生的聚变其实数量有限。当然足以摧毁太空船,可是,就算一部分的海水达到了超高温,富含氢原子的海洋也不可能产生爆炸——至于未加温的海水,就更是绝无可能了。”

“可是,万一那个在库房里的机器无意间被启动……”

“我认为那是不可能的事。”丹吉摊开右掌,里面有个大约两公分长的金属立方体,“根据我对这方面极其有限的认识,这应该是个活化器,没有它,核反应倍增器就形同废铁。”

“你确定吗?”

“不完全确定,但我们必须冒个险,因为我一定要把那玩意儿带回贝莱星。好,我们上船去吧。”

嘉蒂雅和她的两个机器人沿着扶梯走上太空船,丹吉跟在他们后面。上船后,丹吉对几名高级船员讲了一两句话。

然后,他对嘉蒂雅说:“我们得花上好几个钟头,才能做好起飞前的一切准备,但每多待一秒钟,就会多增加一点危险。”他开始面露疲态了。

“危险?”

“你该不会以为索拉利上就只有那么一个可怕的女机器人吧?也不会以为我们虏获的那个核反应倍增器是绝无仅有的一台吧?我想其他的人形机器人和核反应倍增器需要花些时间才能抵达此地——可能要很久也说不定——但我们自己必须尽量争取时间。现在,夫人,我们一起去你的舱房,处理一些必要的公事。”

“什么必要的公事,船长?”

“嗯,”丹吉做了一个向前走的手势,“有鉴于我可能成为叛变行动的牺牲品,我想我得主持一场非正式的军事审判。”

28

丹吉一面呻吟一面坐了下来,然后说:“我真正想要的是热水浴、全身按摩、一顿美食,以及好好睡上一觉,但在离开这颗行星之前,这些都是痴心妄想。而你,夫人,同样得等一等。然而,有些事却不能等。我的问题如下:吉斯卡,当我们几人面对生死关头时,你在哪里?”

吉斯卡答道:“船长,我原本以为,如果这颗行星只剩下机器人,它们不会构成任何危险,何况还有丹尼尔陪着你们。”

丹尼尔说:“船长,当初我也同意由吉斯卡进行侦察,而我留在嘉蒂雅女士和你身边。”

“你们两个一致同意,是吗?”丹吉说,“有没有跟别人商量过?”

“没有,船长。”吉斯卡说。

“如果你确定那些机器人不具危险性,吉斯卡,又要如何解释先前那两艘船被毁的事实?”

“依我看,船长,一定还有些人类留在这颗行星上,只是想尽办法不让你看见罢了。我想知道他们在哪里,以及做些什么,所以刚才我一直在设法寻找,用最快的速度把宅园整个巡了一遍。碰到机器人,我就一一询问。”

“你有没有发现任何人类?”

“没有,船长。”

“你检查过监督员走出来的那栋房子吗?”

“没有,船长,我不必检查便能确定里面没有任何人类,现在我仍这么想。”

“那监督员就待在里面。”

“是的,船长,但监督员是机器人。”

“是一个危险的机器人。”

“很遗憾,船长,这点我并未察觉。”

“你也会觉得遗憾,啊?”

“我选择这个字眼,来表达我的正子电路所产生的某种效应。它和人类所说的遗憾大致相同,船长。”

“一个机器人可能有危险性,你怎么没察觉到呢?”

“根据机器人学三大法则……”

嘉蒂雅插嘴道:“够了,船长。吉斯卡只知道他应该知道的事。机器人不可能对人类构成任何威胁,除非人类之间发生要命的争执,而机器人不得不试图阻止。万一发生这类争执,那么毫无疑问,丹尼尔和吉斯卡不但会保护我们,还会尽量不让对方受到伤害。”

“是吗?”丹吉伸出两根指头捏着鼻梁,“刚才,丹尼尔的确挺身保护我们。我们的对手是机器人,而并非人类,所以他不至于难以决定该保护谁,以及做到什么程度。可是,既然三大法则并未禁止他伤害机器人,他的表现令人大失所望,甚至可以说大吃一惊。而吉斯卡则置身事外,等到事情结束才适时出现。机器人之间有没有可能存在着一种交感?当机器人为了保护人类而对付其他机器人的时候,有没有可能会感觉到吉斯卡所谓的‘遗憾’,因而表现不佳,或是故意缺席……”

“不可能!”嘉蒂雅使劲大吼一声。

“不可能?”丹吉说,“嗯,我承认自己并非机器人专家。你呢,嘉蒂雅女士?”

“我也绝不是机器人学家。”嘉蒂雅说,“但我一辈子都和机器人生活在一起。你的想法荒谬之至。为了我,丹尼尔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而吉斯卡也一样。”

“每个机器人都会这么做吗?”

“当然。”

“但那个监督员,那个兰达莉,却毫不犹豫地攻击我,要置我于死地。我们可以暂且相信,虽然丹尼尔外表酷似人类,她却以某种神秘的方式,侦测到了丹尼尔和她一样是机器人——只是外表足以乱真罢了——所以她大可对他出手,不受任何节制。然而,我明明就是人类,她怎么也攻击我呢?她对你先有些犹豫,随即承认你是人类,对我却不然。同一个机器人,怎么会对你我两人有差别待遇呢?说不定她其实并非机器人?”

“她是机器人,”嘉蒂雅说,“这点当然毫无疑问。但事实是,我也不明白她怎么会有这种行为。我从未听说过像这样的怪事,我只能假设,当索拉利人懂得制造人形机器人之后,故意把它们造得不受三大法则的约束。可是我又敢发誓,在所有的太空族当中,最不可能这么做的就是索拉利人。他们的世界不但人机比例悬殊,而且他们在生活上完全仰赖机器人——这方面的倾向远远超过其他太空族——正因为如此,他们对机器人的恐惧也更甚,所有的索拉利机器人都内建有若干奴性甚至愚鲁的成分。在索拉利,三大法则要比其他世界更强,而不是更弱。但要解释兰达莉的行为,我也只能想到第一法则……”

丹尼尔说:“请原谅我打个岔,嘉蒂雅女士。能否允许我试着解释一下那名监督员的行为?”

丹吉冷嘲热讽地说:“我想这再合适不过了,只有机器人能解释机器人。”

“船长,”丹尼尔说,“如果我们不了解那名监督员,就无法对索拉利上的危险采取有效防范。我相信我有办法解释她的行为。”

“说吧。”丹吉道。

“那名监督员,”丹尼尔说,“并未在第一时间对我们采取行动。她站在那里观察了我们好一会儿,显然是不确定怎么做才对。当你向她走近,开口跟她说话,船长,她才宣称你不是人类,立即对你展开攻击。而一旦我出手制止,并且对她发号施令,她又宣称我也不是人类,接着立刻开始攻击我。然而,当嘉蒂雅女士挺身而出,喝叱了她一番,那监督员便认定她是人类,而且至少有一阵子,愿意接受她的指挥。”

“对,这些我都记得,丹尼尔。但是这意味着什么呢?”

“依我看,船长,想从根本上改变机器人的行为,不一定要对三大法则动任何手脚,比方说,改变人类的定义就有异曲同工之妙。毕竟,所谓的人类本身就是一种定义。”

“是这样的吗?你认为人类该怎么定义呢?”

丹尼尔并不在乎这句话有没有嘲讽之意。他说:“我自己内建有对于人类外表和行为的详细描述,船长。对我而言,符合这些描述的对象就是人类。像你,这些外表和行为便样样不缺,而那名监督员就徒具外表而已。

“另一方面,在那名监督员心中,语言才是人类的关键特质,船长。索拉利人讲话带有特殊的口音,所以对那名监督员而言,外表酷似人类绝对不够,还得说话像索拉利人,才真正符合人类的定义。显然,她会毫不犹豫地摧毁任何外表像人却没有索拉利口音的生物,连带也会摧毁那些生物所搭乘的太空船。”

丹吉若有所悟地说:“可能让你说对了。”

“你说话带有银河殖民者的口音,船长,虽然那也是一种特殊口音,却和索拉利口音大不相同。你一开口,监督员便认定你并非人类,于是她一面宣判,一面展开攻击。”

“而你带有奥罗拉口音,因此同样遭到攻击。”

“是的,船长,但嘉蒂雅女士说得一口纯正的索拉利腔,因此她被视为人类。”

丹吉默默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就算对他们自己而言,这也是个危险的安排。如果某个索拉利人由于某种原因,突然用听起来不够纯正的索拉利腔对这样的机器人说几句话,他就会立刻遭到攻击。如果我是索拉利人,根本不敢靠近这样的机器人。我越是努力想把索拉利腔说好,就越可能适得其反,而令我遭到杀害。”

“我同意,船长。”丹尼尔说,“我猜正是由于这个缘故,通常我们在制造机器人的时候,会尽量放宽人类的定义,避免任何限制条件。然而,索拉利人已经离开了这个世界。我们可以说,那些监督员脑中有这么危险的设定,就足以证明索拉利人真的走光了,所以这种危险不会发生在他们身上。看来索拉利人如今只关心一件事,就是不让任何外人踏上这颗行星。”

“包括其他的太空族吗?”

“在我想来,船长,要让人类的定义涵盖十几种太空族口音,排除几十种银河殖民者口音,可是难上加难的一件事。单单以独特的索拉利口音当作人类的定义,就已经很不容易了。”

丹吉说:“你实在非常聪明,丹尼尔。我对机器人之所以有反感,当然并非个人好恶,而是因为它们会给社会带来负面的影响。然而,如果有你这样的机器人在身边,就像当年你在老祖宗……”

嘉蒂雅插嘴道:“恐怕不可能,丹吉。我绝不会把丹尼尔卖掉,或是当礼物送人,更不会轻易让你把他抢走。”

丹吉带着苦笑举手否认。“我只是在做梦罢了,嘉蒂雅女士。我向你保证,贝莱星的法律是绝不会让我美梦成真的。”

吉斯卡突然开口:“船长,能否请你允许我再说几句话?”

丹吉说:“啊,那个适时躲起来又适时出现的机器人,又要发表高见了。”

“很遗憾,这件事看起来的确如你所说的那样。但无论如何,船长,能否请你允许我再说几句话?”

“好,说吧。”

“现在看起来,船长,你请嘉蒂雅女士参与这趟探险的决定是非常正确的。假如没有她,假如你仅仅带着你的船员从事这趟探险任务,你们很快就会全军覆没,而太空船也会被摧毁。多亏嘉蒂雅女士有本事讲出标准的索拉利腔,又有勇气面对那名监督员,才将局势扭转过来。”

“不对不对。”丹吉说,“应该说多亏我们运气好,那个监督员刚好自动停摆,否则我们都活不成,连嘉蒂雅女士也可能无法幸免。”

“并不是运气好,船长。”吉斯卡说,“机器人自动停摆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这件事背后一定有原因,而我能提出一个可能性。丹尼尔好友告诉我,嘉蒂雅女士曾数度命令那个机器人住手,但一直压不住她原本的强力指令。

“纵然如此,船长,嘉蒂雅女士的言行还是钝化了监督员的决心。此外,根据那名监督员的定义,嘉蒂雅女士是不折不扣的人类,偏偏她的行动让它不得不考虑出手伤害她,甚至杀掉她——这就使得它的决心更加钝化了。因此在某个关键时刻,两个完全相反的要求——必须摧毁并非人类的敌人,又绝不能伤害到人类——刚好相持不下,使得这个机器人心智冻结,什么也不能做了。换句话说,它的电路烧坏了。”

嘉蒂雅眉头皱成一团,显得大惑不解。“可是……”她并没有再说下去。

吉斯卡继续说:“我突然想到,你大可把这件事告诉船员。如果你能强调嘉蒂雅女士的主动积极和她的勇气对大家有多大的贡献,也就是救了大家的命,八成能减轻他们对她的疑虑。此外,这样也能让他们更加佩服你的深谋远虑,因为当初高级船员都反对你这么做,而你独排众议,坚持要带她同行。”

丹吉纵声大笑。“嘉蒂雅女士,现在我才明白你为何离不开这两个机器人。他们不只和人类一样聪明,就连人类的心机也学得十足。我要恭喜你有这个福分。现在,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去催那些船员了,我可不想在索拉利无谓地多待一分一秒。而且我向你保证,往后几个钟头你都不会受到打扰。我知道你和我一样,需要好好休养生息一番。”

在他离去后,嘉蒂雅陷入沉思好一会儿,然后她才转向吉斯卡,用奥罗拉普通话(一种连珠炮似的银河标准语,奥罗拉人普遍使用,外人却很难听懂)对他说:“吉斯卡,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机器人的电路怎么会烧坏?”

“夫人,”吉斯卡说,“我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性,如此而已。我认为最好强调一下你对终结那名监督员所作的贡献。”

“但你怎么知道他会相信机器人那么容易烧坏呢?”

“他对机器人了解得非常少,夫人。他或许会做机器人的买卖,可是他的世界绝不使用机器人。”

“但我对机器人十分了解,而你也一样。刚才,那监督员并未显现任何冲突电路的迹象;没有结结巴巴,没有颤颤巍巍,也没有任何行动上的困难。它就是——突然停了。”

吉斯卡说:“夫人,既然我们不知道那名监督员的确切规格,关于它心智冻结的真正原因,我们只好存而不论。”

嘉蒂雅摇了摇头。“反正,我就是想不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