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篇 地 球
第十五章 神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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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玛狄洛咬着下唇,朝曼达玛斯的方向瞥了一眼,后者似乎陷入了沉思。
阿玛狄洛自我辩护道:“是她坚持要那么做的。她告诉我只有她才能对付这个吉斯卡,只有她才能对他产生足够强的影响力,阻止他使用他的精神力量。”
“你从未跟我提过这件事,完全没提,阿玛狄洛博士。”
“我不确定该跟你说些什么,年轻人,我不确定她说得对不对。”
“现在你确定了吗?”
“百分之百确定了。她丝毫不记得发生了什么事……”
“所以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阿玛狄洛点了点头。“完全正确,而且她也丝毫不记得她对我说过些什么。”
“而她不是在演戏?”
“我亲自送她去拍了一个紧急脑电图,跟她之前的脑电图有明显的差异。”
“她有没有机会慢慢恢复记忆呢?”
阿玛狄洛痛苦地摇了摇头。“谁知道呢?但我不太相信。”
曼达玛斯依旧目光下垂,仿佛心事重重。“那么,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关于吉斯卡的事,我们可以把她所说的都视为事实,相信他真的拥有影响心智的力量。这是很关键的情报,而现在只有我们知道。事实上,我们的这位研究院同僚输得太好了。假如瓦西莉娅赢得那个机器人的控制权,猜猜需要多久时间,你自己同样会在她的控制之下,而我也逃不掉,只要她认为我也值得控制的话。”
阿玛狄洛点了点头。“我猜她心中或许曾有这类的想法,不过,如今却很难判断她心里怎么想了。她似乎,至少在表面上,除了丧失那个特定的记忆,其他毫无损伤——她显然记得其他的一切——可是谁知道更深层的思考过程,以及机器人学家的专业知识会受到什么影响呢?连她这么专业的人士都会着了道,由此可知吉斯卡危险到了什么程度。”
“你有没有想过,阿玛狄洛博士,银河殖民者不信任机器人或许自有道理?”
“可以说想过,曼达玛斯。”
曼达玛斯搓了搓双手。“从你沮丧的态度看来,我猜在他们离开奥罗拉之前,整件事都还没被揭露。”
“你的假设很正确。殖民者船长把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两个机器人都带上了船,目前正朝地球飞去。”
“那我们现在处于何种情势呢?”
阿玛狄洛慢慢说道:“依我看,绝对不算失败。若能顺利完成计划,我们便能取得胜利——有没有吉斯卡都一样,而我们一定可以完成这项计划。不管吉斯卡能如何影响人类的情绪,好歹他没有读心术。他也许能实时侦测出某个情绪的涌现,甚至能够分辨情绪的内容,或是更改它的内容,或是诱发睡眠或遗忘——诸如此类不痛不痒的事。然而他无法一针见血,无法读取真正的字句或思想。”
“这点你确定吗?”
“瓦西莉娅是这么说的。”
“她或许并不清楚自己在说什么。毕竟,她并未控制住那个机器人,虽然她曾说自己有万全的把握,这个光荣纪录可不能证明她料事如神。”
“但这件事我愿意相信她。想要有真正的读心术,正子径路型样需要有极高的复杂度,两百多年前的一个小丫头绝不可能做到这种事。事实上,它甚至远远超越当今的技术水准,曼达玛斯,这点你一定同意吧?”
“我当然同意。你说他们要去地球?”
“我万分肯定。”
“这个从小在索拉利长大的女人,她真要去地球?”
“如果吉斯卡控制住她,她就别无选择。”
“吉斯卡为什么要带她去地球?他会不会知道了我们的计划?你似乎并不这么想。”
“他可能并不知道。他去地球的动机,或许只是想让他自己和那索拉利女人逃离我们的势力范围。”
“如果他能应付瓦西莉娅,我可不认为他会怕我们。”
“一柄远距离武器,”阿玛狄洛冷冰冰地说,“就能收拾他。他的精神感应力一定有个范围,说来说去也只是电磁场罢了,一定受限于平方反比律。所以我们只要站得够远,他的精神感应力就会减弱,但他很快会发现自己并未脱离我们的射程。”
曼达玛斯皱起眉头,显得有些不安。“你对暴力似乎有着超乎太空族的喜爱,阿玛狄洛博士。不过,在这种事情上,我想是值得动用武力的。”
“在这种事情上?机器人能够伤害人类这种事?我也这么想。但我们得找个借口才能派战舰去追他们。谁也不会笨到解释实际的情况……”
“对。”曼达玛斯说得斩钉截铁,“想想会有多少人希望掌控这样一个机器人。”
“我们绝不容许这种事。也正是这个缘故,我认为更好而且更安全的办法就是毁掉这个机器人。”
“你或许有道理。”曼达玛斯勉勉强强地说,“但我认为如果只有这一个方案,并不能算明智之举。我必须到地球去——立刻去。我们的计划必须加速完成,即使并非巨细靡遗也没关系。一旦完成了,便能一劳永逸。就算跳出一个能够控制心智的机器人——不论掌握在谁手里——也无法扭转既成的事实。而如果它做了什么别的事,或许也都无关紧要了。”
阿玛狄洛说:“别光说你自己,我也要一起去。”
“你?地球是个可怕的世界。我不得不去,但你又何苦呢?”
“因为我也不得不去,我不能继续待在这里纳闷。你不像我,曼达玛斯,等这一天已经等了漫长的一辈子。而且你也不像我,要跟对方好好算一笔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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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再度置身太空,奥罗拉在她眼中再度成了一个球体。丹吉正在别处忙着,整艘船隐隐约约弥漫着一种紧急的气氛,仿佛进入了战斗状态,也仿佛正遭到追赶,或预期会出现这种状况。
嘉蒂雅摇了摇头。她现在头脑很清楚,也觉得没什么不对劲,可是每当回想起当天在研究院,阿玛狄洛离去不久后那段光景,一种不真切的古怪感受便席卷而来。仿佛时间出现了断层,前一刻她还坐在长沙发上,只觉得昏昏欲睡,下一刻室内便突然多出四个机器人和一个女人。
所以说,她曾经睡着了。可是对于这一觉,她既没有记忆也并没有任何感觉,仿佛她自己的存在也出现了断层。
事后回顾,她终于想起那个女人是谁了。那是瓦西莉娅・茉露——汉・法斯陀夫的女儿,也就是被自己在感情上取而代之的那个人。嘉蒂雅从未真正见过瓦西莉娅,但曾经在超波新闻中看过她好几次。嘉蒂雅总是隐隐然将她想成一个负面的自己。经常有人说她们两人的外貌有几分相似,但嘉蒂雅却坚持自己看不出来——此外,两人和法斯陀夫的关系也恰好相反。
上了太空船之后,和两个机器人有了独处的机会,她立刻提出那个不吐不快的问题:“瓦西莉娅・茉露在那个房间做什么?她进来后为什么没把我叫醒?”
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我来回答这个问题吧,因为吉斯卡好友会觉得这件事难以启齿。”
“他为什么会觉得难以启齿,丹尼尔?”
“瓦西莉娅女士来找我们,是希望能劝吉斯卡成为她的仆人。”
“弃我而去?”嘉蒂雅说得义愤填膺。她并不怎么喜欢吉斯卡,但那是另一回事——她的就是她的。“而你们竟然让我继续睡,由你们两个自己处理这件事?”
“夫人,当时我们觉得你亟需好好睡一觉。再说,瓦西莉娅女士也命令我们不得叫醒你。最后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们认为吉斯卡无论如何不会成为她的仆人。基于这些理由,我们才没有把你叫醒。”
嘉蒂雅忿忿不平地说:“我希望吉斯卡一刻也没想过要离开我。这不但违反了奥罗拉的法律,而且更重要的是,违反了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我们最好立刻赶回奥罗拉,把她一状告上索赔法院。”
“现在绝对不宜这么做,嘉蒂雅女士。”
“她想要吉斯卡的理由是什么?她说了吗?”
“当她还小的时候,法斯陀夫博士曾经让吉斯卡跟着她。”
“于法有据吗?”
“不,夫人,只是借给她用而已。”
“那她对吉斯卡就没有任何权利。”
“我们指出这点了,夫人。显然,瓦西莉娅女士这回只是感情用事。”
嘉蒂雅嗤之以鼻。“早在我来到奥罗拉之前,她便接受了失去吉斯卡这个事实,既然如此,她就不该再想要用非法手段抢夺我的财产。”然后,她不甘心地补了一句,“应该把我叫醒的。”
丹尼尔说:“瓦西莉娅女士随身带了四个机器人。假如你醒了,你们两人吵起来,难保那些机器人不会作出不合宜的反应。”
“我会命令他们作出合宜的反应,我向你保证,丹尼尔。”
“这点毫无疑问,夫人。但瓦西莉娅女士也可能这么做,她可是全银河最高明的机器人学家之一。”
嘉蒂雅将注意力转移到了吉斯卡身上。“你没什么好说的吗?”
“我只能说目前是最好的结果,夫人。”
嘉蒂雅若有所思地望着那双微微发亮的机器眼睛——和丹尼尔那足以乱真的双眼多么不一样啊。她突然觉得这件事的确不算非常重要,只是小事一桩罢了。还有其他更值得关心的事,例如他们正要前往地球。
不知为什么,她再也没有想到瓦西莉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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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担心——”因为这是一段机密对话,吉斯卡将声音压到最低,几乎未曾引起空气的振荡。殖民者太空船正顺利地远离奥罗拉,目前为止还没有遭到追赶。紧急情况解除了,船上的一切回归(几乎都是自动化的)例行作业,周遭一片静寂,嘉蒂雅也自然而然睡着了。
“我在担心嘉蒂雅女士,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对吉斯卡的正子电路特性有充分的了解,根本不必他作冗长的说明。“吉斯卡好友,调整嘉蒂雅女士是确有必要的。假如她再追问下去,你的精神力量就有可能被她打探出来,那时再作调整就会更危险了。这个事实被瓦西莉娅女士发现,等于已经造成伤害了。我们不知道她曾对什么人——以及多少人——透露过这个秘密。”
“纵然如此,”吉斯卡说,“我还是不希望作这个调整。假如嘉蒂雅女士希望忘掉这件事,那么它就会是个简单的、毫无风险的调整。然而,刚才她气急败坏地想要知道更多真相,她很遗憾未能扮演更重要的角色。因此,我不得不拉断几根相当强固的键结。”
丹尼尔说:“这仍是必要的,吉斯卡好友。”
“但这么一来,造成伤害的几率就绝对小不了。如果你把那些键结想成是有弹性的细绳——这是很勉强的比喻,但我想不到更好的了,因为我所感应到的心灵结构太过奇特,找不到什么外在的类比——总之在这个比喻中,通常我所处理的心灵禁制一律微不足道,只要碰一碰便会消失。但另一方面,如果是个强力的键结,一旦被弄断了,它便会强力反弹,因而可能打断其他完全无关的键结,或是在这个反弹过程中,大大加强其他键结的强度。无论哪一种情况,都有可能在人类的情绪和心态上导致意料之外的变化,因而几乎可以肯定会造成伤害。”
丹尼尔稍微提高音量道:“你觉得你伤害了嘉蒂雅女士吗,吉斯卡好友?”
“我并不这么想,刚才我万分谨慎。当你跟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暗中进行这件事。很感谢你承担了这个重担,冒险说了一些介于真话和假话之间的答案。可是,尽管我那么小心,丹尼尔好友,这么做还是等于在冒险,我是对自己愿意冒这个险而感到不安。这么做几乎要违反第一法则了,我被迫付出了超乎寻常的心力。我敢说如果不是你……”
“我怎么样,吉斯卡好友?”
“如果不是你苦口婆心地提出第零法则,我绝对做不到这件事。”
“所以说,你接受这个法则了?”
“不,我无法接受。你自己能接受吗?面对伤害某人或是坐视某人受到伤害的可能性,你能以人类整体这么抽象的名义放任它发生吗?好好想想!”
“我不确定。”丹尼尔的声音在发抖,最后甚至细不可闻,然后他又吃力地说,“我也许会。这个概念鞭策着我,也鞭策着你,它帮助你下定决心冒险调整嘉蒂雅女士的心灵。”
“的确没错。”吉斯卡表示同意,“我们对第零法则考虑得越久,它就越有可能鞭策我们。然而这只是微乎其微的影响,我好奇它能否产生更大的作用?能否让我们敢冒更大的风险?”
“但我对第零法则的正确性深信不疑,吉斯卡好友。”
“只要我们能定义出什么是所谓的‘人类整体’,或许我也会相信。”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才说:“你阻止了瓦西莉娅女士的机器人,并抹除了她对你的一部分记忆,难道不代表你终究接受了第零法则吗?”
吉斯卡说:“不,丹尼尔好友,并不尽然。我只是有这个冲动,但不算真正接受。”
“但你采取的行动……”
“那是受到几个动机共同驱使的结果。你把你心目中的第零法则告诉了我,它听起来有几分正确性,但仍不足以取消第一法则的效力,甚至无法取消瓦西莉娅女士善加利用第二法则所下的命令。等到你提醒我第零法则可以用到心理史学上,我感觉得到那股正子电动势增强了,但那个强度仍不足以超越强化后的第二法则,更别提第一法则了。”
“话说回来,”丹尼尔喃喃道,“你还是打倒了瓦西莉娅女士,吉斯卡好友。”
“当她命令那些机器人把你拆毁,丹尼尔好友,并流露出幸灾乐祸的明显情绪,这时你的危难再加上第零法则对我的影响,终于超越了第二法则,甚至能和第一法则抗衡了。换句话说,我的行动是第零法则、心理史学、我对嘉蒂雅女士的忠诚,以及你的危难四者相加相乘的结果。”
“我的危难几乎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吉斯卡好友。我只是机器人,虽然根据第三法则,我的危难会影响到我自己的行为,但却无法影响你。你曾在索拉利毫不犹豫地摧毁那个监督员,现在也该毫不动容地看着我被拆毁,而不会有救我的冲动。”
“没错,丹尼尔好友,在正常情况下,或许我会这么做。然而,你所主张的第零法则将第一法则的强度压低到了反常的程度。拯救你的迫切性刚好足以和残存的第一法则对消,而我——便采取了行动。”
“不,吉斯卡好友,你绝不会因为一个机器人可能受伤而受到影响。这种事无法帮你战胜第一法则,不论是变得多么微弱的第一法则。”
“这是一件奇怪的事,丹尼尔好友,我不知道它是怎么发生的。或许是因为我注意到你越来越像人类那般思考,但……”
“怎样,吉斯卡好友?”
“当那些机器人向你步步进逼,而瓦西莉娅女士露出残酷的笑容,我的正子径路型样便以异常的方式开始重组。一时之间,我把你想成……想成了人类……于是就有了那种反应。”
“那是不对的。”
“我知道。可是……可是,如果再发生这种事,我相信同样的异常变化仍然会出现。”
丹尼尔说:“的确奇怪,但听你说着说着,我发觉自己开始认同起你的做法了。如果你我易地而处,我几乎确定自己也会……也会这么做……也会把你想成……想成人类。”
丹尼尔迟疑地、缓缓地伸出右手。吉斯卡露出犹豫不决的眼神,然后,他以非常缓慢的动作,也伸出了自己的手。两人的指尖逐渐接近,然后一点一点,两只手终于紧紧握在一起——仿佛两人真的是人类所谓的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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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蒂雅难掩好奇地四下打量着,这可是她第一次来到丹吉的舱房。相较于那间特地为她改装的新舱房,看不出这一间能豪华到哪里去。当然,丹吉的舱房有块比较精致的显像面板,还有一个相当复杂的控制台,上面满是灯泡和按键。有了这个控制台,她想,丹吉即使待在这里,也能和船上各个角落保持联系。
她说:“自从离开奥罗拉,我就很少看到你了,丹吉。”
“你察觉到这件事,令我感到万分荣幸。”丹吉咧嘴一笑,“实话告诉你,嘉蒂雅,我自己也察觉到了。处在清一色是男性的船员当中,你真的相当显眼。”
“原来是这个缘故,我可不觉得有什么好荣幸的。处在清一色是人类的船员当中,我想丹尼尔和吉斯卡也很显眼吧。你有没有像想念我这般想念他们呢?”
丹吉四下望了望。“事实上,我不怎么想念他们,所以直到现在,我才察觉到他们并不在你身边。他们在哪儿?”
“待在我的舱房。在太空船这个小小世界里,拖着他们走来走去似乎是件蠢事。他们似乎也愿意让我自由行动,这点让我颇为惊讶。不,”她推翻了自己的说法,“我想起来了,我得用十分严厉的命令,才能让他们乖乖留在舱房内。”
“这不是相当奇怪吗?根据我的了解,奥罗拉人从不离开自己的机器人。”
“那又怎么样?很久以前,我刚抵达奥罗拉的时候,必须学着忍受和其他人真正面对面,那是自小在索拉利长大的我从未有过的经验。现在,当我和银河殖民者相处之际,学着和我的机器人偶尔分开一下,心态上的调整或许不会像上回那么困难。”
“很好,非常好。我必须承认比较喜欢和你单独在一起,不再有吉斯卡那双发亮的眼睛盯着我——而更好的是,看不见丹尼尔脸上浅浅的笑容了。”
“他从来不笑。”
“我不这么想,而且那是一种非常暧昧的淡淡笑容。”
“你疯了,丹尼尔完全不懂那种事。”
“我看他的角度和你不同。他会散发非常强大的约束力,迫使我事事都得循规蹈矩。”
“嗯,这倒是好事。”
“这种事你大可不必那么强调。不过别管了,让我为最近很少来看你,向你郑重道歉。”
“没这个必要吧。”
“既然你提起了,我就认为有必要。然而,还是让我解释一下吧。之前我们一直处于战斗状态,由于我们是不告而别,我们以为奥罗拉一定会派出战舰追赶。”
“我倒以为他们会乐得摆脱一大批银河殖民者。”
“这当然没错,但你并不是银河殖民者,而他们想要的也许是你,当初他们就十万火急地把你从贝莱星召回去。”
“我回去过了。我向他们作完报告,事情就了了。”
“除了你的报告,他们别无所求吗?”
“是的。”嘉蒂雅顿了一下,皱起了眉头,仿佛她的记忆正在遭到啃噬。但不管是怎么回事,总之很快过去了,她又随口说了一次:“是的。”
丹吉耸了耸肩。“这不算十分合理,可是,当你我还在奥罗拉的时候,他们并未试图阻止我们,而当我们登上太空船,准备脱离轨道时,他们同样没有这么做。我不想再对这个问题作无谓的争执,不久我们就要进行跃迁——然后应该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嘉蒂雅说:“对了,为什么你的船员清一色是男性?奥罗拉太空船上的船员一律有男有女。”
“银河殖民者的太空船也一样,我是指一般而言,这可是一艘太空商船。”
“又有什么差别呢?”
“做生意一定有危险。我们过的是一种相当刻苦的生活,而且女人在船上会制造问题。”
“太荒谬了!我制造了什么问题?”
“这点我们就别争论了。此外,这也是传统,船员们不会赞成改变的。”
“你又怎么知道?”嘉蒂雅哈哈大笑,“你试过这么做吗?”
“没有。可是另一方面,也并没有多少女性巴望在我的船上求个职位。”
“我就是,而且我乐在其中。”
“你一直受到特殊待遇——而且,要不是你在索拉利立了大功,仍有可能惹出不少麻烦。事实上,的确有些麻烦是因你而起。不过,把这些都抛在脑后吧。”他在控制台的一个按键上轻触一下,显像面板随即出现倒数计时的画面,“我们大约在两分钟后进行跃迁。你从来没有到过地球吧,嘉蒂雅?”
“当然没有。”
“也从未见过太阳,我是指那个太阳。”
“没有——虽然我在超波的历史剧里面看过几次,但我猜剧中出现的并不是那个真正的太阳。”
“我确定绝对不是。如果你不介意,我要调暗舱房的灯光了。”
随着照明降到几乎等于零,嘉蒂雅注意到了显像面板上的星象场。与奥罗拉的夜空相比,画面上的星辰不但更明亮,而且更密集。
“这是望远镜看到的吗?”她压低声音问。
“勉强算,这是低倍率——还有十五秒。”他开始倒数。突然间,星象场切换到另一个画面,在接近中央的位置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恒星。丹吉又按了一个键,然后说:“我们离行星轨道面还远得很。太好了!刚才有点冒险,我们应该等到距离奥罗拉之阳更远些再进行跃迁,但谁叫我们有点匆忙呢。那颗就是我所说的太阳。”
“你是指那颗很亮的星星?”
“是的——你觉得如何?”
嘉蒂雅答道:“很亮。”她不太清楚对方期待怎样的反应。
他又按下一个键,画面随即暗了许多。“没错——所以如果瞪着它看,对你的眼睛可没好处。但重要的并不是它有多亮。表面上看来,它只是一颗恒星,可是你想想,它曾经是独一无二的太阳。想当年,只有一颗行星上有人类的踪迹,而那颗行星就沐浴在它的光芒下。人类就是在它的光芒之下慢慢演化出来的,而在几十亿年前,人类的远祖,那些原始的生命,同样是由它的光芒所孕育出来的。银河系共有三千亿颗恒星,整个宇宙至少有一千亿个星系,但在这么多的恒星当中,只有这一颗见证了人类的诞生。”
嘉蒂雅正准备说:“嗯,反正总有那么一颗。”但她突然改了口,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句:“非常壮观。”
“不只壮观而已,”丹吉的眼睛在昏暗中若隐若现,“我敢说没有任何银河殖民者不把这颗恒星当成自己的。虽然我们各有各的母星,那些母星所接受的辐射光却都像是借来的,或是租来的。而那里——就在那里——那才是真正赐予我们生命的辐射光。将我们紧紧结合起来的就是那颗恒星,以及环绕它的那颗行星——地球。就算我们没有其他交集,至少我们共享了荧幕上那团光芒,而这就足够了。你们太空族早已将它遗忘,这就是你们如今四散纷飞,而且终将灭亡的原因。”
“大家都能找到生存空间,船长。”嘉蒂雅柔声道。
“这话当然没错。我不会做出任何导致太空族灭亡的举动,我只是相信这是注定会发生的事。除非太空族能够放弃他们毫无来由的优越感、他们的机器人,以及他们对长寿的热衷和坚持。”
“我在你眼中就是这样吗,丹吉?”嘉蒂雅问。
丹吉答道:“你以前的确是这样。不过你进步了,这点我得肯定你。”
“谢谢你。”她故意说了一句反话,“虽然或许难以置信,我还是要告诉你,银河殖民者也有高傲自大的地方。但你也进步了,这点我得肯定你。”
丹吉哈哈大笑。“既然我愿意肯定你,你也愿意肯定我,你我之间长久以来的敌意或许可以结束了。”
“休想。”嘉蒂雅也笑了起来,与此同时,她有点惊讶他的手居然摆到了自己的手上。不过令她万分惊讶的,则是自己并未将手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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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不在我们的直接监护下,吉斯卡好友,这令我感到不安。”
“在这艘船上没这个必要,丹尼尔好友。我并未侦测到任何危险的情绪,而且这时她正跟船长在一起。更何况,她能学到不黏着我们也是有好处的,至少在抵达地球之后可以派上用场。你我可能必须采取某些紧急行动,万一她也在场,她的安危就会成了无法预料的变数。”
“所以你动了手脚,让她暂时离开我们?”
“少之又少。说来也真奇怪,我发现在这方面她有模仿银河殖民者生活方式的强烈倾向。她对独自行动的渴望一直遭到压抑,主要是因为她觉得这有违太空族习俗,我暂时想不出更贴切的描述了。那些感受和情绪都是很难诠释的,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来没有在其他太空族心中发现过。所以我只能用最轻微的手法,把她的太空族禁制弄松一点。”
“她会不会因此不愿再接受我们的服侍,吉斯卡好友?我很担心这种事。”
“应该不会。万一她断定自己希望过着没有机器人的生活,而且会更快乐,那么我们将乐观其成。不过,目前看来,我确定她还用得着我们。这艘太空船是个又小又特殊的所在,不会出现多大的危险。而且船长在她身边,令她感到更加安全,因此降低了她对我们的依赖感。等到踏上地球,她还是会需要我们,虽说依赖感比不上在奥罗拉那么强烈,这点我很肯定。如我所说,一旦到了地球,我们在行动上或许需要更大的弹性。”
“那么你能不能猜一猜,地球所面对的危机到底属于什么性质?你可知道我们必须怎么做吗?”
吉斯卡说:“不,丹尼尔好友,我不知道。拥有理解能力的是你,或许你看出什么端倪了?”
丹尼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我的确已经有些想法。”
“好,是些什么想法呢?”
“你该记得,当初在机器人学研究院,就在瓦西莉娅女士走进嘉蒂雅女士睡觉的那个房间之前,你告诉我阿玛狄洛博士出现过两次剧烈的焦虑状态。第一次是有人提到核反应倍增器,第二次则是他听说嘉蒂雅女士要去地球。依我看,这两件事必定有关联。我觉得我们所面对的危机就是地球会遭到核反应倍增器的攻击,但目前还来得及阻止,所以阿玛狄洛博士担心如果我们去了地球,一定不会让他得逞。”
“但你的情绪告诉我,你对这个想法并不满意。为什么呢,丹尼尔好友?”
“核反应倍增器的原理,是利用一股W粒子束加速已在进行中的核聚变过程。因此我问自己,阿玛狄洛博士是不是计划用一台甚至更多的核反应倍增器,引爆那些供给地球能源的微聚变反应炉。如此所引发的核爆会产生强大的热力和冲击力,而尘雾和放射性产物则会进入大气层,两者都具有毁灭性的作用。万一这仍不足以对地球产生致命的破坏,能源的中断必定终究还是会导致地球文明的瓦解。”
吉斯卡闷闷不乐地说:“这是很可怕的想法,但对于我们所讨论的问题,它几乎是不容置疑的答案。所以说,你为什么还不满意呢?”
“我擅自使用船上的电脑查了查关于地球这颗行星的资料。既然这是一艘殖民者太空船,这方面的电脑资料相当丰富。看来地球和其他住人世界并不一样,主要的能源并非来自微聚变反应炉,整个行星几乎都在直接使用太阳能,所以同步轨道上布满了太阳能发电站。核反应倍增器没什么用武之地,顶多只能摧毁一些小型设施——例如太空船或某些建筑物。造成的破坏或许不容小觑,却不足以威胁地球的命运。”
“但也有可能,丹尼尔好友,阿玛狄洛握有能够摧毁太阳能发电机的装置。”
“果真如此的话,为什么他听到核反应倍增器会有那种反应呢?它根本对付不了太阳能发电机。”
吉斯卡缓缓点了点头。“说得很有道理。我还可以附和一下,如果阿玛狄洛博士真的那么怕我们到地球去,当我们还在奥罗拉的时候,他为何没有试图阻止呢?或者,如果他是在我们离开轨道后才发现我们逃掉了,又为何不派出奥罗拉战舰,趁我们在跃迁之前把我们拦下来呢?有没有可能我们完全弄错了方向,在某个环节犯了一个严重错误……”
这时响起一阵阵此起彼落的警钟声,丹尼尔说:“我们已经安全完成跃迁,吉斯卡好友,几分钟前我就感觉到了。但我们尚未抵达地球,而我怀疑你刚刚提到的拦截行动终于来了,所以我们不一定真的弄错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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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吉心中冒出一股异样的钦佩之情。奥罗拉人一旦真正采取行动,立刻展示了他们的科技成就。毫无疑问,他们派出的是一艘最新型的战舰,由此即可推断他们心中有一股十分强烈的动机。
当丹吉的太空船在普通空间出现之后,短短十五分钟内——而且是在相当远的距离外——那艘战舰便发现了它的踪迹。
那艘奥罗拉战舰配备着局限聚焦的超波通讯设备。通话者的头部清晰可见,其他的部分则是灰蒙蒙一片。通话者只要将头部移开焦点一公寸左右,立刻也会朦胧起来,而声音的聚焦也如出一辙。于是整体而言,面对这艘敌舰(丹吉已在心中将它想成“敌方”的战舰)你只能看到和听到最少的讯息,他们的机密因而有了保障。
丹吉的太空船上也有一台局限聚焦超波仪,可是和对方比起来,丹吉又嫉又羡地想到,它既不完美又不精致。当然,自己这艘船并不算银河殖民者的科技极品,但即便如此,太空族的科技还是领先不少,银河殖民者仍有一大段距离需要追赶。
现在,那个奥罗拉人的头部不但一清二楚,而且栩栩如生,看起来好像跟身体分了家,显得阴森森的,所以就算它在滴血,丹吉也不会多么惊讶。然而看第二眼的时候,他刚好瞥见对方的颈部正消失在一片朦胧中,而且及时看到对方穿着精心剪裁的制服,脖子上还有一条围巾。
对方以彬彬有礼的态度,自我介绍说他是奥罗拉战舰“北极号”的里西弗指挥官。丹吉注意到对方脸上无毛,自认为有机可乘,所以轮到他自我介绍的时候,忍不住将下巴往前伸,好让自己的胡子营造出一股威猛的气势。
然后,丹吉故意摆出一贯不拘小节的态度——虽然明知会引起对方的反感,正如太空族一贯的高傲态度令他们反感。“你呼叫我做什么,里西弗指挥官?”他问道。
那奥罗拉指挥官有着很浓的口音,或许他认为这正是抗衡丹吉那一脸大胡子的秘密武器。果不其然,丹吉为了想要听懂他说什么,无形中感到了很大的压力。
“我相信,”里西弗说,“你们船上有一位名叫嘉蒂雅・索拉利的奥罗拉公民。我的情报是否正确,贝莱船长?”
“嘉蒂雅女士的确在这艘船上,指挥官。”
“谢谢你,船长。而我的情报让我进一步相信,她身边有两个奥罗拉制造的机器人,机・丹尼尔・奥利瓦和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这又是否正确呢?”
“这也没错。”
“既然这样,我必须通知你,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目前已经是个危险装置。在贵船离开奥罗拉星空之前不久,上述这个机器人吉斯卡曾经重伤一名奥罗拉公民,严重违反了三大法则。因此之故,这个机器人亟需拆开来修理。”
“你是否建议,指挥官,由我们动手拆解这个机器人?”
“不,船长,不能这么做。你的手下欠缺这方面的经验,无法正确拆解这个机器人,即使拆开了,也不可能把它修好。”
“那么,或许我们可以直接毁了它。”
“它太珍贵了,不能随便毁掉。贝莱船长,这个机器人是奥罗拉制造的,奥罗拉就该对它负责。我们不希望因而造成贵船人员或是地球人的伤害,我是假设你们会降落地球。因此,我们要求把它交给我们。”
丹吉说:“指挥官,我很感谢你的关心。然而,那个机器人是我的乘客嘉蒂雅女士的合法财产。她也许不肯让她的机器人离开她,而且——虽然我不想替你复习奥罗拉法律——我相信根据你们自己的法律,强行拆开这对主仆是违法的。虽然我和我的船员都不认为我们受到奥罗拉法律的管辖,可是这种连你们自己的政府都会视为违法的行为,我们可不愿意替你们当帮凶。”
指挥官的声音中透出些许不耐烦。“没有什么违不违法的问题,船长。一旦机器人出现威胁人类生命的故障,主人就不能再伸张财产权了。纵然如此,倘若贵方仍有任何疑虑,那么欢迎嘉蒂雅女士带着她的机器人丹尼尔,以及那个出问题的机器人吉斯卡,一起来到我的船舰上。这样一来,在我们将她送回奥罗拉之前,嘉蒂雅・索拉利都不会和她的机器人财产分开了。然后,一切再依法处理即可。”
“但有可能嘉蒂雅女士并不想过去,也不想让她的财产离开我的太空船,指挥官。”
“她这么做于法无据,船长。奥罗拉政府授予我对她下令的权力——而身为奥罗拉公民的她必须服从。”
“可是身为殖民者船长的我,没有义务要在你们的要求下交出任何东西。万一我决定不理会你的请求呢?”
“这样的话,船长,我就不得不将它视为不友善的举动。请容许我指出,我们已经来到这个拥有地球的行星系。刚才你毫不犹豫地替我复习奥罗拉法律,现在我也请你别见怪,因为我要直接指出,在这个行星系范围内,你的手下会将武力冲突视为大忌。”
“这点我明白,指挥官,我既不希望动武,也不打算有任何不友善的举动。然而,我有急事需要赶去地球。我跟你这么对话一番,已经浪费了不少时间,如果我向你飞去——或是等你向我飞来,以便转移嘉蒂雅女士和她的机器人——一定会浪费更多的时间。我宁可继续朝地球飞去,而在嘉蒂雅女士带着她的机器人回到奥罗拉之前,我愿承担有关吉斯卡这个机器人的一切法律责任。”
“我能否建议你,船长,把那位女士和两个机器人放在一艘救生艇上,然后派一名船员把救生艇驶过来?一旦接到那位女士和她的机器人,我们会亲自护送那艘救生艇到地球附近,还会好好补偿你所损失的时间和人力。你是行商,应该不会拒绝这个条件吧?”
“不会,指挥官,我不会拒绝的。”丹吉笑着答道,“话说回来,那名负责驾驶救生艇的船员可能会冒着很大的风险,因为他会跟这个危险的机器人独处好一阵子。”
“船长,只要这个机器人的主人牢牢控制住它,你的船员在救生艇上会跟他在你的船上一样安全。我们也会好好补偿他的。”
“可是,如果这个机器人能受主人控制,一定不会危险到不能留在我们这里。”
指挥官皱起眉头。“船长,我相信你不会想要跟我玩什么把戏。我已经对你提出要求,而我希望立即得到善意回应。”
“我想我可以先问问嘉蒂雅女士吧。”
“要问就立刻问,请对她详细说明这件事的严重性。如果在此期间,你试图继续朝地球飞去,我会视之为不友善的举动,并会采取适当的作为。既然你宣称急着要去地球,我劝你马上就去找嘉蒂雅・索拉利问问,然后立刻作出跟我们合作的决定,这样你就不会耽搁得太久。”
“我会尽力而为。”丹吉带着僵硬的表情退出了焦点。
70
“怎么样?”丹吉神色凝重地问。
嘉蒂雅显得万分苦恼。她自然而然向丹尼尔和吉斯卡望去,他们两人却保持着一动不动的沉默。
她说:“我不想回奥罗拉去,丹吉。他们不可能想要毁掉吉斯卡;我向你保证,他的功能完全正常。那只是借口罢了,由于某种原因,他们想叫我回去。不过,我猜无论如何是阻止不了他们的,对不对?”
丹吉说:“那是一艘奥罗拉战舰——还是巨型的,而我这艘只是太空商船。我们也有高能防护罩,他们不可能一下便摧毁我们,但他们终究能将我们的能量耗光——事实上会相当快——然后再摧毁我们。”
“你有任何办法攻击他们吗?”
“用我的武器?抱歉,嘉蒂雅,不论我拿什么东西砸他们,在耗尽我自己的能量之前,他们的防护罩都抵挡得住。此外……”
“怎样?”
“唉,他们几乎把我逼到绝境了。我原本以为他们会试着在我跃迁之前进行拦截,但他们早就知道我的目的地,所以抢先赶来这里等我。现在我们是在太阳系里面——地球就是这个行星系的一员。我们不能在这里动武,即使我想打,船员也不会服从命令。”
“为什么?”
“称之为迷信吧。如果你想听夸张的说法,那么对我们而言,太阳系是个神圣的星空。为了避免亵渎它,我们万万不得在此动武。”
吉斯卡突然说:“我能不能参与讨论,船长?”
丹吉皱起眉头,朝嘉蒂雅望去。
嘉蒂雅说:“拜托,让他加入吧。这两个机器人都有很高的智慧,我知道你觉得很难相信,可是……”
“我洗耳恭听,但不一定要听进去。”
吉斯卡一口气说:“船长,我确定他们要的是我。我不能允许自己成为导致人类受害的原因。如果你无法自卫,而且确信会在这场冲突中遭到摧毁,那么除了把我交出去,你别无选择。如果你希望留下嘉蒂雅女士和丹尼尔好友,只要允许对方把我带走,我肯定他们会勉强接受的,这是唯一的解决之道了。”
“不。”嘉蒂雅强而有力地说,“你是我的,我绝不会拱手让人。我跟你一起去——如果船长决定你非走不可的话——我要确保你不会被他们毁掉。”
“我也能发言吗?”丹尼尔问道。
丹吉双手一摊,装出一副没辙的模样。“请便,大家畅所欲言吧。”
丹尼尔说:“如果你断定非交出吉斯卡不可,你就得了解这么做的后果。我相信吉斯卡自以为如果被送到奥罗拉战舰上,那些奥罗拉人并不会伤害他,甚至终究会放了他,但我可不信有这种事。我相信那些奥罗拉人当真认为他很危险,而且他们八成已经接到命令,一旦救生艇接近,立刻将它摧毁,不留一个活口。”
“他们有什么理由这么做呢?”丹吉问。
“奥罗拉人从来没有碰到过——甚至想到过——他们所谓的危险机器人。他们不会冒险把这样一个机器人弄到自己的船舰上。因此,船长,我建议你赶紧撤退。何不再做一次反方向的跃迁?我们并未太过接近哪颗行星,没什么好担心的。”
“撤退?你是指逃跑?我不能这么做。”
“好吧,那你就只好把我们交出去。”嘉蒂雅用听天由命的口吻说。
丹吉中气十足地答道:“我不会把你们交出去,我也不会逃跑,而我也不能动手。”
“那还有什么办法呢?”嘉蒂雅问。
“还有第四种选择。”丹吉说,“嘉蒂雅,在我回来之前,请你务必和你的机器人留在这里。”
71
丹吉评估着手中的数据。刚才双方对谈的时候,已有足够的时间定出奥罗拉战舰的精确位置——他们要比自己距离太阳更远一点,这是个好消息。在目前这个距离,朝太阳跃迁的确很危险;相较之下,侧向的跃迁却可以说是轻松愉快。虽然仍有发生意外的几率,但这种几率反正是无所不在的。
他再三向船员保证绝对不会开火(那无论如何没有帮助)。显然,他们坚决相信只要不动武,地球的星空就不会遭到亵渎,也就一定会保护他们。这种信念玄之又玄,若非丹吉自己也有点相信,他一定会嗤之以鼻。
他终于回到通讯焦点内。他让对方等了相当长的时间,但始终没有接到催促的讯号,对方刻意展现出了足够的耐心。
“我是贝莱船长,”他说,“我想和里西弗指挥官通话。”
对方并未让他久等。“我是里西弗指挥官,你有肯定的答案了吗?”
丹吉说:“我们会把那位女士和两个机器人送过去。”
“太好了!这是明智的决定。”
“而且我们会尽快送去。”
“又是个明智的决定。”
“谢谢你。”丹吉随即下令进行跃迁。
你根本没有屏息的时间,更没有这个必要。跃迁的开始就是它的结束——或者说,起码令你无法察觉需要任何时间。
驾驶员立即回报:“已锁定敌舰的新位置,船长。”
“很好,”丹吉说,“你知道该怎么做。”
结束跃迁之际,他们的太空船相对于奥罗拉战舰的速度相当高,而轨道校正(不出所料并不太大)则在不断进行中。然后他们继续加速。
丹吉又回到焦点内。“我们接近了,指挥官,很快就能把他们送到。你要开火就请便,但我们的防护罩全部升了起来,在被你通通捣毁之前,我们一定能把他们送到你那里去。”
“你不是派救生艇来吗?”说完,指挥官离开了焦点。
丹吉等了一会儿,便见到指挥官带着扭曲的表情回来了。“这是怎么回事?你的太空船正在碰撞航向上。”
“似乎就是这样。”丹吉说,“这是最快速的交货方式。”
“你会把自己的船撞毁。”
“彼此彼此。你的战舰造价至少是我的五十倍,或许还更多,这回奥罗拉可赔惨了。”
“但你这是在地球的星空开战,船长,是你们的习俗所不容的。”
“啊,你熟悉我们的习俗,还用它来占我们便宜。可是我并未开战,我连一尔格的能量也没发射。我只是顺着这条路径前进,而它刚好和你目前的位置相交。但因为我确定你会在交会之前及时飞走,显然代表我并不打算诉诸暴力。”
“停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我已经谈厌了,指挥官。我们是不是该好好道一声再见?如果你不走,我也许得放弃四十年的寿命,反正后半段也好不到哪里去,可是你要放弃多少年岁呢?”丹吉离开了焦点,而且不打算回来了。
奥罗拉战舰射出一道辐射光束——只是试探性的,仿佛为了测试对方的防护罩是否真的升起了。结果是肯定的。
一般说来,船舰的防护罩不但能抵挡电磁辐射和次原子粒子(连微中子也不例外),而且还禁得起小型物质的动能——例如宇宙尘,甚至流星体的碎片。但防护罩无法承受更大的动能,例如整艘太空船以远超过流星的速度猛冲过来。
即便是危险的大型物体,只要未受引导,也不算什么威胁——流星体就是好例子,电脑会自动令船舰转向,以避开任何大到足以穿透防护罩的流星体。然而,对于能够随着目标转向的船舰,这招可就失效了。而且殖民者太空船比较小,灵活度自然也比较大。
要避免同归于尽,奥罗拉战舰只有一个办法——
丹吉眼看着显像面板上的敌舰逐渐变大,很想知道待在舱房里的嘉蒂雅清不清楚目前的状况。虽说她的舱房具有液压悬吊系统,再加上人造重力场的补偿作用,她一定仍察觉到了船身正在加速。
然后,敌舰转瞬之间消失无踪,显然跃迁到了别处。丹吉这才注意到自己不但屏住气息,心跳也加快许多,不禁感到相当懊恼。难道说,不论是对于地球的保护力量,或是自己对情势的专业研判,他其实都没有什么信心?
丹吉对着发话器说:“干得好,弟兄们!修正航向,直奔地球。”他以钢铁般的意志刻意保持声音的沉着冷静。
第十六章 大 城
72
嘉蒂雅说:“你没在开玩笑,丹吉?你真打算撞向那艘战舰吗?”
“绝无此事,”丹吉随口答道,“我可没有这个打算。我只是向他们冲过去,算准了他们一定会撤退。那些太空族只要有活命的机会,就不会拿他们又长又美好的性命来冒险。”
“那些太空族?他们真是一群懦夫啊。”
丹吉清了清喉咙。“我总是忘记你也是太空族,嘉蒂雅。”
“没错,而我想你会认为这是对我的恭维。万一他们和你一样愚蠢——万一他们和你一样把幼稚的疯狂当成了勇敢——因而留在原地呢?那时你怎么办?”
丹吉喃喃道:“撞上去。”
“这样我们通通会被撞死。”
“那仍会是一笔划算的交易,嘉蒂雅。我们这艘又破又旧的殖民者商船换他们一艘又新又先进的太空族战舰。”
丹吉将椅子打斜靠向墙壁,双手放在脖子后面(一切都过去了,他觉得有说不出的轻松自在)。“我曾经看过一出超波历史剧,在某场战争的尾声,载满炸药的飞机故意飞进军舰里面,企图炸沉那些比自己昂贵许多的军舰。当然,那些飞行员都送了命。”
“那是虚构的。”嘉蒂雅说,“你不会以为在真实人生中,一群文明人会做出这种事情吧?”
“若有足够好的动机,有何不可呢?”
“那么,当你准备光荣捐躯的时候,内心到底有什么感觉?万分欣喜吗?你让所有的船员陪你一起送死。”
“他们一清二楚,我们没有第二条路,地球在看着我们。”
“地球人甚至不知道这件事。”
“我这只是比喻罢了。既然置身地球的星空,我们绝不能表现得孬种。”
“喔,真荒谬!而且你把我的命也赌上了。”
丹吉低头望着自己的靴子。“说来还真疯狂,你想不想听听?当时只有这件事困扰着我。”
“我可能送命这件事?”
“不,应该说是我担心会失去你。当那艘战舰命令我把你交出去的时候,我知道自己不会答应,就算你求我也没用。反之,我很乐意去撞他们,总之不能让他们得到你。然后,当我在显像幕上看着他们的战舰越来越大,我心想,‘如果他们不闪开,我无论如何会失去她。’我就是在那个时候开始心跳加速,而且全身冒汗。我明知道他们会跑,但那个想法仍……”他摇了摇头。
嘉蒂雅皱起眉头来。“我真不了解你。你并不担心我会送命,反倒担心会失去我?这两件事不是一样的吗?”
“我知道,我可没说这是理性的想法。当时我一股脑儿冒出好多回忆,我想到你在索拉利时,虽然明知那监督员一拳就能把你打死,仍然为了救我而向她冲过去。我又想到你在贝莱星时面对一大群听众,虽然从未有过这样的经验,你却能先声夺人。我甚至想到了当你还很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前往奥罗拉,学习一种新的生活方式——终于克服万难——我不禁觉得自己并不在乎送命,只在乎会不会失去你。你说得对,这根本没道理。”
嘉蒂雅语重心长地说:“难道你忘了我的年龄吗?你出生的时候,我几乎已经这么高龄了。而我在你这个年纪,还经常梦见你的老祖宗呢。此外,我有个人工髋关节。而我的左手拇指——这里——”她晃了晃那根手指,“百分之百是假的。就连我的某些神经也重建过,我的牙齿也全换成了陶瓷植体。可是听你的口气,仿佛随时会对我表白一种超越时空的激情。为什么呢?又为了谁呢?好好想想,丹吉!看着我,看清我到底是什么人!”
丹吉让椅子恢复四脚着地,开始摩挲他的胡子,发出古怪的声音来。“好啦。被你这么一说,我成了讲傻话的小男孩了,但我可不会作任何改变。根据我对你的了解,我死后你会依然健在,而且几乎看不出老了多少,所以你现在并非比我老,而是比我年轻。况且,即使你比我老,我也不在乎。我只是希望不论我走到哪儿,你都永远跟在我身边——最好是一生一世。”
嘉蒂雅正要开口,丹吉却抢先一步说:“或者,也许更可行的方式是,不论你走到哪儿,我都永远跟在你身边——最好是一生一世。除非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嘉蒂雅柔声说:“我是太空族,你是殖民者。”
“谁会在乎呢,嘉蒂雅?你在乎吗?”
“我的意思是,我们不可能生儿育女,我已经有下一代了。”
“那对我有什么差别呢!我可不担心贝莱这个姓氏后继无人。”
“我有自己的职志,我打算为银河带来和平。”
“我会协助你。”
“那你的生意呢?你会放弃致富的机会吗?”
“我们可以一起做些生意。不必赚太多,只要能让我的船员高兴,又能资助你的和平大业就行了。”
“你会觉得生活乏味,丹吉。”
“会吗?我倒是觉得自从和你在一起,每天的生活都很刺激。”
“还有,你可能会坚持要我离开我的机器人。”
丹吉露出苦恼的表情。“这就是你一直想劝我打消念头的原因?我不会介意你把他们两个留下来——哪怕我得天天看到丹尼尔那暧昧的笑容——可是如果我们住在银河殖民者的……”
“我想那时即使硬着头皮,我也得那么做了。”
她轻声笑了笑,丹吉也跟着笑了。他向她伸出双手,她大方地将两只手交给了他。
她说:“你疯了,我也疯了。可是打从那天晚上,我望着奥罗拉的夜空试图寻找索拉利的太阳,此后的一切通通变得好奇怪,我想发疯是唯一可能的解释了。”
“你不只是在讲疯话,”丹吉说,“简直就是无药可救了,但这正是我想要的。”他犹豫了一下,“不,我可以再等等。为了降低感染的风险,我会剃了胡子再吻你。”
“不,不必!我很好奇那是什么感觉。”
她立刻知道了。
73
里西弗指挥官在自己的舱房内来回踱步。“犯不着损失这艘战舰,完全犯不着。”他说。
他的政治顾问静静坐在椅子上,目光直视前方,根本懒得望向他那又快又激动的步伐。“当然是这样。”顾问答道。
“那些野蛮人有什么好损失的?反正他们只有几十年好活。对他们而言,生命根本不算什么。”
“当然是这样。”
“话说回来,我从未见过也没听说过有哪艘殖民者船舰做过这种事。那或许是新发明的狂人战术,而我们毫无招架之力。万一哪天他们派出无人太空船,升起防护罩并加足马力向我们冲来,那该怎么办?”
“我们或许能把我们的战舰彻底自动化。”
“那没什么用,我们可赔不起这样的战舰。我们需要的是大家讨论已久的防护罩克星,就是能切开防护罩的那种东西。”
“然后对方也会把它发展出来,而我们就得发明一种防克星的防护罩,然后他们又会跟进,于是双方的僵持又会升高一级。”
“所以说,我们需要一种崭新的武器。”
“好啦,”顾问说,“或许会出现什么转机吧。你的主要任务并非针对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机器人,对不对?若能逼他们离开殖民者太空船自然何乐不为,但那只是次要的吧?”
“话说回来,立法局还是会不高兴的。”
“应付他们就是我的工作了。重要的是阿玛狄洛和曼达玛斯已经离开这艘战舰,正搭乘快艇航向地球。”
“是啊。”
“而你不只转移了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的注意力,还延误了它的行程。这就代表阿玛狄洛和曼达玛斯非但神不知鬼不觉地离开了这艘战舰,还会赶在那个蛮人船长之前抵达地球。”
“我想是吧。但那又如何呢?”
“我也在纳闷。如果只有曼达玛斯单独行动,我会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一点也不重要。可是阿玛狄洛呢?他为何在这种艰难时刻,抛下母星的政争一路赶来地球呢?这里一定正在酝酿一件重要得不得了的事。”
“什么事?”指挥官似乎恼火了,自己竟然差点卷入一桩毫无所知的事件当中,而且险些送了命。
“目前我毫无概念。”
“你想会不会是双方高层要展开秘密谈判,要全面修改法斯陀夫当年谈妥的和平协议?”
顾问微微一笑。“和平协议?如果你这么想,就是还不了解我们的阿玛狄洛博士,他可不会为了修改和平协议中的一两项条款而亲自赶来地球。他所追求的是一个没有银河殖民者的银河,所以如果他到地球来——算了,我只能说此时此刻,我万分同情那些野蛮的银河殖民者的处境。”
74
“我相信,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嘉蒂雅女士并未因为我们不在身旁而感到不安。你能从这里侦测出来吗?”
“我只能隐约侦测到她的心灵,但绝对错不了,丹尼尔好友。现在她和船长在一起,我同时感到激动和欣喜两种明显的情绪。”
“太妙了,吉斯卡好友。”
“我自己可不太妙,丹尼尔好友。我发现自己处于失常状态,我承受了极大的压力。”
“这消息令我难过,吉斯卡好友,我能不能请问原因?”
“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好一阵子,船长花了不少时间和那艘奥罗拉战舰谈判。”
“没错,可是现在奥罗拉战舰显然已经走了,代表船长似乎谈出了一个好结果。”
“显然你完全不了解他的谈判方式,而我——则或多或少。虽然船长并不在我们身边,我还是不难感应到他的心灵。它曾散发出排山倒海的紧张和忧虑,而在这两种情绪之下,还有一股越来越强的失落感。”
“失落感,吉斯卡好友?你能确定是哪方面的失落感吗?”
“我无法描述我是怎么进行分析的,但它似乎并不属于我曾经遇到过的,无论是一般性的或是针对某个事物的失落感。倒有点像是对某个特定对象的怅然若有所失——这么说是滥用成语,但我连勉强合适的说法都找不到。”
“你是指嘉蒂雅女士。”
“没错。”
“那是很自然的事,吉斯卡好友,当时奥罗拉战舰正在逼他把她交出去。”
“可是他的情绪太强烈,太悲壮了。”
“太悲壮?”
“这是我目前唯一能够想到的字眼。而在失落感之外,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悲痛。但并不像是因为嘉蒂雅女士会被迫离开他,毕竟假以时日,那种事还是可能挽回的。反之,仿佛是由于嘉蒂雅女士会终止存在——会死去——再也回不来了。”
“所以说,他觉得奥罗拉人会把她杀了?那当然是不可能的。”
“的确不可能,事实也并非如此。而在那生离死别的深深疑惧旁边,我还感觉到了一股个人的责任感。我搜寻了船上其他的心灵,在相互比较后,我开始怀疑船长打算拿他自己的船去撞奥罗拉战舰。”
“那,也是不可能的,吉斯卡好友。”丹尼尔压低声音说。
“我必须接受这个可能性。当时我的第一个冲动就是想改造船长的情绪,好强迫他更改航向,可是我做不到。他的心灵太坚定,太果决,而且——虽说怀着忧虑、紧张和生离死别的疑惧,却又充满了成功的信念……”
“那种疑惧和那种信念,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呢?”
“丹尼尔好友,人类心灵能够同时拥有两种相反情绪这件事,我早已见怪不怪,只会无条件接受。在这种情况下,想把船长的心灵改造到愿意更改航向的地步,一定会令他丧命,我不能这么做。”
“但如果你不这么做,吉斯卡好友,这艘船上包括嘉蒂雅女士在内的几十个人,再加上奥罗拉战舰上的好几百人,通通都会死于非命。”
“如果船长所抱持的成功信念正确无误,他们就不会死。我不能用一个必然的死亡,来交换许多不确定的死亡。你的第零法则,丹尼尔好友,在这里碰到了难题。第一法则所处理的是特定的对象和确定的事物,你的第零法则却牵涉到了不够明确的人群,以及随机的情况。”
“这两艘船舰上的人群绝非不明确,他们是许多特定个体所组成的集合。”
“可是当我必须作出决定时,我就得直接影响一个特定的对象。他的命运会握在我手中,我别无选择。”
“那么,吉斯卡好友,你到底做了些什么——或是你完全束手无策?”
“刚好有个小型跃迁拉近了我们和奥罗拉战舰的距离,在走投无路的情况下,丹尼尔好友,我只好试着接触对方的指挥官。我发现做不到,距离还是太远了。但我的努力不算完全失败,我的确侦测到了一点东西,可以比喻为一种模糊的嗡嗡声。我困惑了一会儿,随即明白我是接收到了奥罗拉战舰上所有人类心灵的集体感受。我必须把那些模糊的嗡嗡声从我们这艘船上的集体感受中过滤出来——这是很困难的工作,因为后者强太多了。”
丹尼尔说:“在我想来,吉斯卡好友,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你说得对,几乎不可能,但我费尽千辛万苦,总算勉强做到了。然而,尽管我试了又试,就是无法分辨个别的心灵。想当初,嘉蒂雅女士在贝莱星面对一大群听众的时候,我感应到由巨量的心灵所组成的一种乌合结构,但我还是设法在某些角落,挑出一些个别的心灵,即使时间很短。这次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吉斯卡住口了,仿佛沉浸在这些感应的回忆中。
丹尼尔说:“我猜这一定类似如果一大群星星距离我们够近,便能从中看出个别的星体。然而若是遥远的星系,我们就只能看到一团朦胧的光芒,其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认为这是很好的类比,丹尼尔好友。一旦我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模糊而遥远的嗡嗡声上,似乎能侦测到其中弥漫着一股非常微弱的恐惧。虽然并不确定,但我觉得必须试着善加利用。我从未尝试过把影响力投射到那么远、那么不真切的东西上,但我还是拼命一点一滴加强那个恐惧,我不敢说到底有没有成功。”
“奥罗拉战舰最后逃走了,所以你一定成功了。”
“那倒不一定。即使我什么也没做,那艘战舰还是会逃的。”
丹尼尔似乎陷入沉思。“或许吧。既然我们的船长对这个结果那么有信心……”
吉斯卡说:“但另一方面,我无法确定他的信心有没有合理根据。在我看来,我所侦测到的这个信心,还混杂着对地球的敬畏和崇拜。根据我的经验,它颇为类似儿童对于保护他们的人——例如父母——所抱持的那种信心。我觉得船长坚决相信,由于有地球就近守护,他绝不可能失败。我不敢说那是一种完全非理性的感觉,但无论如何,它令我感到并不理性。”
“这点你毫无疑问是对的,吉斯卡好友。船长不时会用崇敬的口吻提到地球,我们都听到过。既然地球无法真正通过神秘的力量确保任何行动顺利成功,我们就不妨假设你的精神力量真的奏效了。此外……”
吉斯卡双眼闪着微弱的光芒。“你到底在想什么,丹尼尔好友?”
“我在想我们之前的假设:个别的人类是具体的,而人类整体则是抽象的。当你从奥罗拉战舰上侦测到模糊的嗡嗡声,你所侦测到的并非任何个体,而是人类整体的一小部分。因此,如果在足够接近地球的距离,而且背景噪音够小,难道你不能侦测到地球人的整体精神活动吗?推而广之,我们能否想象在整个银河内,人类整体的精神活动也可以算是一种嗡嗡声?所以说,人类整体有什么抽象的?你其实能把它指出来。从这个角度考虑第零法则,你就会明白扩充机器人学法则是名正言顺的——有你自己的经验为证。”
顿了许久之后,吉斯卡终于慢慢说道:“丹尼尔好友,你也许说对了。但如果我们现在便登陆地球,虽然或许能够使用第零法则,我们仍旧不知道怎么用。目前为止,我们还是觉得地球所面临的危机和核反应倍增器有关,但据我们所知,地球上并没有什么重要设施能让核反应倍增器派上用场。所以说,我们在地球上要做些什么呢?”他说得很慢,仿佛这几句话是从他嘴里硬拉出来的。
“我现在还不知道。”丹尼尔悲伤地说。
75
噪音!
这种噪音令嘉蒂雅万分讶异。它并不刺耳,并非光滑表面互相摩擦所发出的声音。但它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忍受的尖叫、喧嚣、砰然巨响,或是任何拟声字所能形容的声音。
这种噪音比较轻柔,比较没有压力。它起起落落,偶尔有些不规律的变化,但从未消失。
看着她凝神倾听,脑袋还不时左右转动,丹吉忍不住说:“嘉蒂雅,我将它称为‘大城的低鸣’。”
“会停下来吗?”
“永远不会停,但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呢?你可曾站在田野间,倾听微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还有虫鸣鸟叫,以及潺潺的流水声?那也都是永远不会停的。”
“那不一样。”
“不,其实都一样,没什么不同。你现在所听到的声音,是机器的隆隆声和人类的各种噪音融合而成的大杂烩,但原理和田野间的天籁是完全一样的。田野是你熟悉的地方,所以你听不到那里的噪音。而你对这里并不熟悉,所以你听得到这些声音,或许还会觉得烦人。反之,地球人通常都听不到,除非情况特殊,比如说刚从乡间回来——而他们总是感到非常亲切。明天你也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这时他们正站在一个小露台上,嘉蒂雅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突然感叹:“好多建筑物!”
“那倒是真的。这些建筑物到处蔓延,不但向外延伸好几里,还会向上,而且向下延伸。奥罗拉或贝莱星的任何城市都不能和它相提并论,这是一座‘大城’,是地球独一无二的产物。”
“我知道,就是所谓的‘钢穴’。”嘉蒂雅说,“我们在地底,对不对?”
“对,完全正确。我必须告诉你,首次造访地球时,我也是花了些时间才习惯这种环境的。在一座大城里,不论你走到哪儿,景色都很接近一个拥挤的普通城市。不外是人行道、马路、店面和大批的人潮,此外就是无所不在的柔和光线,让每个角落似乎都沐浴在和煦的阳光下,没有任何死角,但那并非真正的阳光,而且,我甚至不知道头上的地表此时是否真的阳光普照,或者其实是乌云遮日,或者太阳根本不在上空,外面是一片漆黑的夜晚。”
“可是大城因此密不透风,大家呼吸彼此吐出来的空气。”
“无论哪个世界,无论你在哪里,还不都一样。”
“但不像这样。”她用力闻了闻,“有一股怪味。”
“每个世界都有,地球上每座大城的气味也各有不同,你会习惯的。”
“我会想习惯吗?我们怎么没窒息呢?”
“有绝佳的通风系统。”
“万一故障怎么办?”
“绝对不会。”
嘉蒂雅四下望了望,然后又说:“每栋建筑似乎都附有露台。”
“这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朝外的公寓少之又少,拥有这种公寓的幸运儿当然会想善加利用。大多数的大城居民都住在没有窗户的公寓里。”
嘉蒂雅打了个冷战。“真可怕!这座大城叫什么名字,丹吉?”
“叫纽约。它是地球的首都,但并不是最大的。在这片大陆上,最大的大城要属墨西哥城和洛杉矶,而在其他大陆,还有几座比纽约更大的大城。”
“那么,纽约怎么会成为地球的首都呢?”
“很普通的原因。地球政府就在这里,也称为联合国。”
“联合国?”她得意洋洋地伸手指着丹吉,“地球曾经分成几个独立的政体,对不对?”
“对,有好几十个。但那是在超空间旅行出现之前——所谓的‘前超时代’。不过,联合国这个名字保留了下来。这就是地球精彩的地方,它把历史冻结了。其他世界都太新、太肤浅,唯独地球保有人类文化的精髓。”
压低声音说完这番悄悄话,丹吉随即退回室内。这个房间并不大,装潢也不怎么样。
嘉蒂雅以失望的口吻说:“附近怎么都没有人?”
丹吉哈哈大笑。“别担心,亲爱的。若想目睹万人空巷的盛况,你绝不会失望的。其实是我要求他们暂时别来打扰我们,我想要清静一下,休息一会儿,我猜你也一样。至于我的手下,他们得负责把太空船停好,清理一番,并添购补给品,还要照顾自己精神上的需求——”
“女人吗?”
“不,我不是指那个,不过我想稍后也是免不了的。所谓精神上的需求,我是指地球上仍有好些宗教,能让他们得到慰藉。总之这里是地球,凡事似乎都比较有意义。”
“好吧。”嘉蒂雅透出几分轻蔑的口吻,“如你所说,历史被冻结了——你觉得我们能不能走出这栋建筑,到外面散散步?”
“听我的话,嘉蒂雅,暂时别急着做这种事。等到典礼仪式一个个开始,你会有很多这样的机会。”
“那样太正式了。能不能省去那些仪式?”
“门都没有。既然你在贝莱星坚持要当英雄,如今来到地球也不能例外。话说回来,再多的典礼也有结束的时候。等你恢复了元气,我们可以找个向导,真正看看这座大城。”
“如果带上我的机器人,会不会有任何问题?”她指了指位于房间另一侧的丹尼尔和吉斯卡,“当我在船上和你独处时,并不在意有没有他们跟着,但如果要我和一大群陌生人在一起,有他们在身边,我会觉得比较安全。”
“丹尼尔绝对没问题,他本人也算是英雄。他曾是老祖宗的合作伙伴,会被当成真人看待。至于吉斯卡,他显然就是机器人,理论上来说,他根本进不了这座大城,可是他们对他破了例,我希望他们千万别半途反悔。另一方面,我们必须等在这里而不能走出去,我觉得糟透了。”
“你是说我暂时还不该暴露在那些噪音中。”嘉蒂雅说。
“不,不,我不是指那些广场和街道。我只是希望带你走出这个房间,在这栋建筑的走廊里逛逛。这些走廊绵延数里——这么说绝不夸张——本身就是这座大城的缩影:购物中心、食堂、游乐区、卫生间、电梯、接驳道等应有尽有。光是地球上一座大城的一栋建筑物的其中一层,多彩多姿的程度就超过了银河殖民者的一个城镇,或是太空族的一个世界。”
“我猜迷路是家常便饭。”
“当然不会。就像别处一样,这里的人对周遭环境都很熟悉。即使是外地人,也只要跟着路标走就行了。”
“每天被迫走那么多路,我想一定对他们的身体非常有帮助。”嘉蒂雅半信半疑地说。
“对人际关系也有帮助。走廊上总是有不少人,而根据此地的惯例,碰到熟人一律要停下来寒暄一阵子,即使碰到陌生人也要打个招呼。但也不是非走路不可,到处都有电梯可供垂直升降,凡是大型走廊都有接驳道,提供水平方向的运输。当然,建筑物外面照例有一条连接捷运网的支线带。那可好玩了,你一定要试试。”
“我听说过这种路带。你只要横向跨越,从一条路带换到另一条,速度就会越来越快,或是越来越慢。我做不到,别勉强我。”
“你当然做得到。”丹吉亲切地说,“我会协助你。必要的话,我还可以抱你,这只要稍加练习即可。所有的地球人,从幼稚园的孩童到拄着拐杖的老人,通通都能走在上面。我承认在这件事情上,银河殖民者有点笨手笨脚。我自己也不例外,但我设法做到了,你一定也做得到。”
嘉蒂雅重重叹了一口气。“好吧,必要时我会试试。可是我告诉你,丹吉,亲爱的,我们一定要换个足够安静的房间过夜,我要暂时隔绝你所谓的‘大城的低鸣’。”
“我确定这不难做到。”
“还有,我不想在社区食堂用餐。”
丹吉露出疑惑的神情。“我们可以请人把餐点送到房间来,可是参与地球人的团体生活真的对你有好处,反正我都会陪着你。”
“也许过几天吧,丹吉,别一开始就去——我还要一间专用的卫生间。”
“喔,不,那就不可能了。由于我们身份特殊,不论他们安排我们住什么房间,里面一定会有脸盆和抽水马桶,但如果想正式淋个浴或泡个澡,你就得跟大家一起行动了。会有女性工作人员为你介绍相关流程,并会指定一个私人小间之类的设施给你,你不会感到尴尬的。一年到头,都有女性银河殖民者在地球上学着怎么用卫生间。而且你可能会喜欢上这件事,嘉蒂雅。他们告诉我女用卫生间是个热闹而有趣的地方,另一方面,男用卫生间里面则完全不准讲话,非常无聊。”
“太可怕了,”嘉蒂雅喃喃道,“你怎能忍受毫无隐私呢?”
“在一个拥挤的世界,你不得不这样。”丹吉轻描淡写地说,“凡是从未拥有的,就永远不会失去。还要我多说几则格言吗?”
“没必要。”嘉蒂雅说。
她显得有些沮丧,于是丹吉伸手揽住她的肩膀。“好啦,不会有你想象中那么糟的,我向你保证。”
76
结果那并不算一场恶梦。但嘉蒂雅还是很庆幸之前在贝莱星的经历,让她对如今名副其实的人山人海预先有了概念。纽约的人群要比她在殖民者世界上见到的多得多,可是另一方面,和上回相较之下,她受到的隔离保护则比较好。
政府官员显然都渴望和她一起亮相。为了抢到接近她的位置,以便和她一起在超波画面中出现,引发不少无言而斯文的小冲突。于是,她非但接触不到位于警方封锁线另一侧的人群,也因而和丹吉以及她的两个机器人分开了。更糟的是,那些眼里似乎只有摄影机的人难免会客客气气地把她推来推去。
这段时间她似乎听了无数场的演说,好在都还算简短,而她一律左耳进右耳出。她经常露出和蔼却空洞的笑容,并一视同仁地向四面八方展露她那口精美的植牙。
现在,一辆地面车载着嘉蒂雅沿着车道缓缓驶了好几里路,两侧人行道上则是一堆堆的人群,等着在她经过时对她挥手欢呼。(她不知道有哪个太空族接受过地球人这种奉承,心中却相当肯定自己的际遇绝对是史无前例的。)
经过某处时,嘉蒂雅看到远方有些人正围在超波荧幕旁,而且有那么一瞬间,她确定在荧幕上瞥见了自己。她明白了,他们正在观看她在贝莱星那场演讲的录影。嘉蒂雅很想知道这个录影目前正在多少地方以及多少观众面前播放,她还想知道它总共已经播放过多少次,今后还会再重播多少回,而太空族世界会不会听到这个风声呢?
在奥罗拉人眼中,她会不会像个叛徒?自己所受到的礼遇,会不会刚好就是明证?
有可能——两件事都有可能——但她已经不在乎了。她有她自己的使命,要为银河带来和平与互谅,不论这项使命将自己带到哪里,她都毫无怨言——甚至包括难以想象的集体澡堂,以及今天早上在女用卫生间所见识的无遮大会。(好吧,几乎毫无怨言。)
丹吉提到的捷运也终于呈现眼前。他们正在逐渐接近某条捷运带,凝视着那条无限延伸的车龙,嘉蒂雅毫不掩饰惊恐的表情。它不停地向前走——向前走——向前走,每节车厢上都载满了乘客,他们个个有要事在身,绝不能被游行车队耽搁(或说就是不想被这种活动打扰),而在彼此交错的这短短几秒钟,他们个个面无表情地望着这支游行队伍。
然后,地面车钻进一条和上方车道没什么不同的短隧道(总之大城到处是隧道),从底下穿过捷运带,再从另一侧钻了出来。
最后,车队终于抵达目的地,那是一座大型的公共建筑,谢天谢地,它要比大城住宅区中那些千篇一律的公寓来得有魅力。
众人进去之后,又举办了一场欢迎仪式,席间不乏美酒和各种开胃小菜,可是嘉蒂雅连碰也没碰。至少有一千个人围着她打转,一个接一个没完没了地排队跟她说话。显然大家已经听说千万别跟她握手,但还是有人忍不住伸出手来,而嘉蒂雅为了避免显得迟疑,一律伸出两根手指让对方握一握,然后立刻抽回来。
后来,有些女士准备前往附近的卫生间,其中一人显然是基于社交礼仪,很技巧地问嘉蒂雅想不想跟大家一起去。嘉蒂雅本想婉拒,但想到今天晚上还长得很,如果稍后她突然需要离席,那恐怕只会更尴尬。
卫生间内一如往常地有人高谈阔论,还有人兴奋得哈哈大笑。由于一来迫于情势,二来有了早上的经验,嘉蒂雅选择了一个两侧都有隔板,但前面仍空空如也的小隔间。
似乎没有任何人在意,于是嘉蒂雅不断提醒自己,一定要试着入乡随俗。至少这个地方通风良好,而且似乎一尘不染。
且说今晚从头到尾,大家都对丹尼尔和吉斯卡视而不见。嘉蒂雅了解,这是出于一种善意。虽说城外的乡间仍有好几百万个机器人劳工,但机器人早已不准出现在大城内。如果正视丹尼尔和吉斯卡的存在,难免会引起相关的法律问题,还不如巧妙地装聋作哑要来得简单些。
打从宴会一开始,他俩便默默跟着丹吉坐在同一桌,和嘉蒂雅所坐的主桌相隔不远。而嘉蒂雅因为担心会拉肚子,所以吃得少之又少。
或许由于不太高兴被贬为机器人的保姆,丹吉不停地朝嘉蒂雅的方向望去,她则不时对他挥手微笑。
室内始终弥漫着进食和聊天的嘈杂声,吉斯卡一面紧盯着嘉蒂雅,一面利用噪音当掩护,悄声对丹尼尔说:“丹尼尔好友,这间屋子里坐着不少高官,可能会有一两个人能提供我们一些有用的情报。”
“的确有可能,吉斯卡好友。你可否利用你的能力,替我引导一番?”
“不行。从目前这个精神背景,我侦测不到任何有用的情绪反应,就连附近偶尔出现的情绪起伏也没什么用。可是我确定,就在我们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危机很快要发展到高峰了。”
丹尼尔一脸严肃地说:“我要试着采用以利亚伙伴的方法,强行加快进度。”
77
丹尼尔并没有吃东西,他冷眼旁观着出席宴会的来宾,最后锁定了其中一位。然后,他悄悄起身,换到了另一张餐桌。那位被他盯上的女士正在边吃边聊,一面把食物轻巧地送进嘴里,一面和坐在她左侧的男士谈笑风生。她是位身材壮硕的中年妇女,一头短发透着明显的斑白,面容虽说不算年轻,仍令人感到赏心悦目。
丹尼尔本想静待他们的闲聊告一段落,但在久等不到之后,他硬着头皮说:“女士,我可否打个岔?”
她抬头望向他,脸上带着几分讶异和明显的不悦。“可以。”她说得相当干脆,“什么事?”
“女士,”丹尼尔说,“请原谅我打断你的交谈,但可否允许我和你说几句话?”
她皱着眉瞪了他片刻,然后就变得和颜悦色了。“从你过分礼貌的态度,我猜你就是那个机器人,对不对?”她说。
“我是嘉蒂雅女士的随身机器人之一,女士。”
“我知道,但你是像人的那个,你是机・丹尼尔・奥利瓦。”
“那是我的名字没错,女士。”
这女士转向坐在她左侧的男士。“不好意思,我实在无法拒绝这个——机器人。”
那位男士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便开始聚精会神地用餐了。
女士对丹尼尔说:“如果你有椅子,何不搬到这里来?我很乐意跟你谈谈。”
“谢谢你,女士。”
等到丹尼尔正式坐下来,她问道:“你真的是机・丹尼尔・奥利瓦吗?”
“那是我的名字没错,女士。”丹尼尔又说了一遍。
“我是指很久以前和以利亚・贝莱合作的那位。你会不会是同一型的新产品?会不会是机・丹尼尔四世之类的东西?”
丹尼尔说:“过去两百年来,我全身的零件几乎都替换过,甚至作过更新和改良,唯独我的正子脑例外,它仍然跟我当初分别在三个世界以及一艘太空船上和以利亚伙伴合作办案时完全一样。”
“哇!”她用钦佩的目光望着他,“你绝对称得上精品。如果所有的机器人都像你一样,我可看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要排斥它们了。但你想跟我谈些什么呢?”
“在我们入座之前,你曾和嘉蒂雅女士打过照面,负责引见的人说你是能源部的次长,苏菲亚・昆塔纳女士。”
“你记得很清楚,把我的名字和职称都说对了。”
“请问你的管辖范围是整个地球,或仅仅是这座大城?”
“我是地球政府的次长,我可以向你保证。”
“所以说,你对能源学知之甚详?”
昆塔纳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被这么盘问。或许她觉得这很有意思,也或许是丹尼尔毕恭毕敬的态度令她感到好奇,不过吸引她的也可能只是机器人居然能如此发问。总之,她面带笑容说:“我曾在加州大学攻读能源学,获得了硕士学位。至于是否仍旧知之甚详,我倒不敢说。我当行政官员太多年了——这种工作会令大脑退化,我向你保证。”
“可是对于目前地球能源供需的实务层面,你还是相当熟悉,对不对?”
“对,这点我承认。你有什么想要知道的吗?”
“有件事激起了我的好奇心,女士。”
“好奇心?机器人有好奇心?”
丹尼尔欠了欠身。“一个机器人只要足够精密复杂,便能察觉体内有一股寻找答案的驱力。根据我的观察,这和人类所谓的‘好奇心’十分类似,因此我自作主张,用这个字眼来描述我自己的这种感觉。”
“颇有道理。你对什么感到好奇,机・丹尼尔?我能这么称呼你吗?”
“请便,女士。据我了解,地球的能源来自那些位于赤道面同步轨道上的太阳能发电站。”
“你的资料很正确。”
“可是,这颗行星的能源通通来自那些发电站吗?”
“不,它们只是主要的,但并非唯一的能源。我们还有不少的能源来自地热、风力、海浪、潮汐、水流等等。我们所用的能源相当混杂,各有各的优点。然而,太阳能的确是主力。”
“你并没有提到核能,女士。你们不用微聚变吗?”
昆塔纳扬了扬眉。“你好奇的就是这一点吗,机・丹尼尔?”
“是的,女士。地球不用核能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并非不用,机・丹尼尔,小规模的核能就经常可见。我们的机器人——你该知道,我们的乡间还有许多机器人——它们都使用微聚变能源。对了,你自己也是吗?”
丹尼尔答道:“是的,女士。”
“此外,”她继续说,“使用微聚变的机械也到处都有,只是总数少得可怜。”
“听说微聚变能源对核反应倍增器的作用很敏感,昆塔纳女士,不知道对不对?”
“那还用说,这是当然的。微聚变能源会因而爆炸,我想这足以称得上敏感了。”
“那么有没有可能,某人掌握了一台核反应倍增器,即可将地球的能源重创七八成?”
昆塔纳哈哈大笑。“不,当然不可能。首先,我不信有谁能拖着一台核反应倍增器到处走。那种东西有几吨重,我可不认为它能在大城的大街小巷里运作自如。不用说,若有人想尝试,一定会引人注目。其次,就算真有人动用核反应倍增器,在他被人发现和制止之前,顶多只能摧毁几个机器人和几具机械而已。谁也没有任何机会——绝对没有——能用这种方式重创我们。这就是你希望听到的保证吗,机・丹尼尔?”
这几乎等于要打发他走了。
丹尼尔说:“还有一两个小疑点,昆塔纳女士,我希望能厘清一下。地球上为何没有大型的微聚变能源呢?太空族世界一律仰仗微聚变,殖民者世界也没有任何例外。微聚变不但轻便、灵活、廉价,而且无论维护、修理或更换,都不需要像太空站那样大费周章。”
“但如你所说,机・丹尼尔,它们对核反应倍增器很敏感。”
“但也如你所说,昆塔纳女士,核反应倍增器太大太笨重,派不上什么用场。”
昆塔纳点了点头,露出灿烂的笑容。“你非常有智慧,机・丹尼尔。”她说,“我从未想到自己会在餐桌上和一个机器人进行这种讨论。你们奥罗拉的机器人学家非常聪明——太聪明了——我简直不敢跟你再讨论下去,因为我得防着你取代我的职位。你该知道,地球上还真有一则传说,是关于一个名叫史蒂芬・拜尔莱的机器人,在地球政府中爬到了很高的位置。”
“一定只是虚构的,昆塔纳女士。”丹尼尔一脸严肃,“无论在哪个太空族世界,都没有机器人担任公职这种事。我们只是——机器人罢了。”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妨继续讨论下去吧。使用不同的能源是有历史渊源的,在超空间旅行发展之初,微聚变早已出现了,因此凡是离开地球的人类,一律会携带微聚变能源。不但太空船需要它,而且在新世界连续几代的改造过程中,这种能源更是不可或缺。建造足够使用的太阳能发电站需要很多年的时间——早期移民宁可继续使用微聚变,也不想花那种时间和精力。当年的太空族是这样,现在的银河殖民者也是这样。
“然而在地球上,微聚变和太空太阳能大约是同时发展的,而且两者的使用都越来越广泛。最后,当我们可以选择时——到底是只用微聚变或只用太阳能,或是继续一起使用——我们选择了太阳能。”
丹尼尔说:“我觉得很奇怪,昆塔纳女士,为何不继续一起使用呢?”
“事实上,这并非多么难以回答的问题,机・丹尼尔。在超空间时代之前,地球曾经用过一种原始的核能,那并不是什么愉快的经验。当地球人可以从太阳能和微聚变之间作出选择时,他们把微聚变也视为一种核能,决定敬而远之。至于其他的世界,由于不像我们有过接触原始核能的第一手经验,也就没有对微聚变敬而远之的理由。”
“我能否问问你所说的原始核能到底是什么,女士?”
“原子裂变。”昆塔纳说,“它的原理和微聚变完全不同,牵涉到了重型原子核,例如铀核的分裂过程。微聚变则是轻型原子核,例如氢核的结合反应。然而,两者都会产生核能。”
“我猜裂变核能的燃料就是铀原子。”
“是的——其他重核也可以,例如钍或钚的原子核。”
“可是铀、钍、钚都是极其稀有的金属,用它们当燃料,能够提供整个社会所需的能源吗?”
“这些元素在其他世界的确稀有。不过在地球上,它们虽然不算普遍,但也稀有不到哪里去。地壳中到处都有少量的铀和钍,某些地方浓度还很高。”
“现在地球上可有任何使用裂变能的装置吗,女士?”
“没有,”昆塔纳断然答道,“没有人用,也没人喜欢用。人们宁愿燃烧石油,甚至木柴,也不愿用铀裂变当作能源。在文明社会中,‘铀’这个字本身就是禁忌。如果你是人类,是一个地球人,你就一定不会问我这种问题,而我也一定不会回答。”
丹尼尔却坚持追问:“但你确定吗,女士?你们可有任何使用裂变能的秘密装置,例如为了国家安全……”
“没有。机器人——”昆塔纳皱起眉头,“我告诉你,没有那种装置,完全没有!”
丹尼尔站了起来。“谢谢你,女士。请原谅我占用了你的时间,还刺探这种似乎很敏感的问题。如果你不介意,我要告辞了。”
昆塔纳漫不经心地挥了挥手。“不客气,机・丹尼尔。”
她又开始和邻座的男士聊起来。由于在拥挤的地球上,谁也不会试图偷听旁人的谈话,至少绝对不会承认,因此她心安理得地说:“你能想象和一个机器人讨论能源学吗?”
至于丹尼尔,他回到了原来的座位,对吉斯卡轻声说:“没有用,吉斯卡好友,没问到什么有用的。”
然后他悲伤地补了一句:“或许是我没问对问题,以利亚伙伴就不会犯这种错误。”
第十七章 刺 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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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首席行政官艾德格・安卓夫秘书长不但身材高大魁梧,还像太空族一样脸上刮得干净。他的举止总是有模有样,仿佛始终都站在舞台上,而且他似乎永远散发着对自己非常满意的气色。就他这种体型而言,他的声音高了一点,但还称不上又尖又细。虽然他看起来并不顽固,可是谁也无法轻易动摇他。
这回也不例外。“不可能,”他坚决地对丹吉说,“她必须露面。”
“今天她已经吃了不少苦,秘书长。”丹吉说,“她既不习惯人多,也不习惯这种阵仗。我对贝莱星作过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她,现在我的信誉岌岌可危了。”
“我能体谅你的立场,”安卓夫说,“但我代表了所有的地球人,我不能不顾他们的期望。通道已经挤满了,超波频道也都准备好了,我可不能把她藏起来——即使我私下万分希望这么做。过了这一关——不会拖太久吧?顶多半小时——她就能谢绝访客了,在明天晚上演讲之前,她都不需要再公开露面。”
“必须顾虑她的感受,”丹吉不着痕迹地放弃了自己的立场,“必须让群众和她保持一定的距离。”
“会有一群保安警卫拉起封锁线,她不愁没有喘息的空间,而最前排的群众也会站得远远的。他们早就在外面了,我们若不赶紧宣布她即将露面,很可能会出现失序的行为。”
丹吉说:“不该安排这种行程,这样不安全,有些地球人不喜欢太空族。”
秘书长耸了耸肩。“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怎样才能避免安排这种行程。此时此刻,她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绝不能让她躲起来。他们除了会对她欢呼,什么也不会做——至少暂时如此。但如果她不露面,那可就难说了。好了,咱们走吧。”
丹吉心不甘情不愿地退回嘉蒂雅身旁。他望着嘉蒂雅的眼睛,她显得很疲倦,而且相当不高兴。
他说:“你一定得露面,嘉蒂雅,没有第二条路了。”
她低头凝视着他的双手,仿佛在寻思这双手能不能保护自己,一会儿后,她抬头挺胸,扬起下巴——在这群野蛮人当中,她要凸显自己是太空族。“如果非露面不可,那就露吧。你会陪着我吗?”
“除非他们硬把我架开。”
“那我的机器人呢?”
丹吉有些犹豫。“嘉蒂雅,挤在几百万个人类里头,两个机器人又能帮你什么呢?”
“我知道,丹吉。而我还知道,如果要继续担负这个使命,我终究要抛开这两个机器人。但不是现在,拜托。至少目前,不管合不合理,有他们在就是会让我感到安全。如果那些地球官员要我向群众致意,向他们微笑、挥手,做出我该做的一切动作,那么有丹尼尔和吉斯卡在场,我会觉得比较舒服。听着,丹吉,我们在大事上对他们让步了,尽管我现在十分不安,巴不得拔腿就跑;在这件小事上,叫他们对我让步吧。”
“我去试试看。”丹吉显得很沮丧。当他再度向安卓夫走去时,吉斯卡悄悄跟在他后面。
几分钟后,当一组精挑细选出来的官员簇拥着嘉蒂雅,走向屋外的露台时,丹吉跟在她身后不远处,而吉斯卡和丹尼尔则分别走在他左右两侧。
在此之前,秘书长可怜兮兮地说过这么一句话:“好吧,好吧。我不知道你是怎么说服我的,反正我答应了。”他搓了搓前额,觉得右侧太阳穴隐隐作痛。他不知不觉望见吉斯卡的眼睛,随即打了一个冷战,赶紧将视线移开。“可是你要确保它们不会乱动乱跑,船长,记住了。还有,拜托,务必让看起来像机器人的那个尽量不引人注目。他令我心神不宁,我可不想让他引起人们额外的注意。”
丹吉说:“他们会紧盯着嘉蒂雅,秘书长,不会望向其他人的。”
“但愿如此。”安卓夫凶巴巴地说。这时有人将一个信囊交到他手里,他顺手放进口袋,随即向前走去,在抵达露台之前,他都没有再想到这件事。
79
对嘉蒂雅而言,每当换到另一个场景,情况似乎就更糟一些——人越来越多,噪音越来越响,眩目的灯光越来越强,各种感官所受到的侵扰也越来越大。
人们在高声叫喊,听得出他们在喊她的名字。她吃力地克服了退缩的冲动,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处。当她举起手来,带着微笑使劲挥手,叫声便更加响亮了。有人开始演讲了,他的声音透过扩音系统传遍四面八方,而他的影像则投射在大型荧幕上,人们只要抬起头来都能看见。而且毫无疑问,在这颗行星每座大城的每一个行政区,无数的会议厅里的无数荧幕上也会同步出现这个画面。
有人代替自己站在聚光灯下,令嘉蒂雅松了一口气。她试着让自己从众人目光中淡出,让这场演讲分散群众的注意力。
安卓夫秘书长也像嘉蒂雅一样,借着声音的掩护偷偷想些心事。他感到相当庆幸,把嘉蒂雅拱成今天的主角,自己似乎就不必在这个场合讲话了。然后,他猛然想起了口袋里那个信囊。
他突然眉头一皱,万一发生紧急事件,这么重要的典礼岂不要被迫中断了。但他随即又感受到一股恰恰相反的厌烦情绪,或许只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居然这么小题大做。
他用右手拇指使劲按住信囊表面的微凹之处,受到压力的信囊随即裂开。他从中抽出一张薄薄的塑纸,将其中的讯息读了一遍,然后望着它逐渐分裂崩解。等到将手中残存的粉末拍干净之后,他毫不客气地对丹吉做了一个手势。
广场上高分贝的噪音持续不断,因此他们几乎不必悄声说话。
安卓夫说:“你曾经告诉我,你在太阳系内遇到了一艘奥罗拉战舰。”
“是的——我猜地球的感测器也侦测到了。”
“当然侦测到了。你还说,双方并未采取任何敌对行动。”
“没有动用任何武器。他们要我交出嘉蒂雅女士和她的机器人,被我拒绝后,他们就走了,这些我通通作过说明。”
“前后花了多少时间?”
“不太长,几小时吧。”
“你的意思是,奥罗拉派来一艘战舰,跟你舌战了几个钟头,然后就走了。”
丹吉耸了耸肩。“秘书长,我并不知道他们的动机,我只能向你报告实际状况。”
秘书长态度傲慢地瞪着他。“可是你并未报告全部的实际状况。电脑详细分析过了感测器所搜集的数据,看来你曾经发动攻击。”
“我连一千瓦的能量都没发射,秘书长。”
“你没考虑到动能吧?你把自己的太空船当成了炮弹。”
“在他们看来或许如此。他们最后决定避免跟我冲突,就算我虚张声势吧。”
“但你真的是虚张声势吗?”
“应该是吧。”
“依我看,船长,你是有意要在太阳系内毁掉两艘船舰,甚至制造一场战争危机,这可是铤而走险的举动。”
“我认为不会真正发生这种事,结果也的确如此。”
“但这个遭遇耽误了你的行程,还分散了你的注意力。”
“没错,我想这倒是真的,但你指出这点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的感测器还观测到一件事,是你并未注意到——至少是并未报告的。”
“是什么事呢,秘书长?”
“我们侦测到一艘轨道小艇,上面似乎有两个人,而且一路落向地球。”
他们两人就这样沉浸在那个小世界里。露台上没有任何人类留意他们的举动,只有那两个站在丹吉两侧的机器人正目不转睛地专心聆听。
演讲就在这时结束了,发言者最后说的是:“嘉蒂雅女士,一位出生在索拉利、定居在奥罗拉的太空族,但不久前在贝莱星这个殖民者世界,她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银河公民。”他转身面向她,做了一个夸张的手势,“有请嘉蒂雅女士——”
众人的喧哗立刻变成充满欢乐的持续呐喊,原本万头攒动的景象被无数挥舞的手臂所取代了。嘉蒂雅觉得肩膀被人轻推了一下,还听到耳畔响起了一句:“拜托,小姐,几句话就好。”
嘉蒂雅先轻轻说:“亲爱的地球人。”这几个字透过扩音系统传出去,说来也奇怪,全场立刻鸦雀无声了。然后,嘉蒂雅改用比较坚定的口吻说:“亲爱的地球人,其实我们都是人类,今天我就是以这个身份站在诸位面前。我承认自己年纪比较大,因此不像大家那么朝气蓬勃,充满希望,敢爱敢恨。然而此时此刻,我的缺憾有了一些转机,由于和诸位面对面,我觉得感染到了大家的热情,所以年龄也就不算什么了……”
全场爆起如雷的掌声,露台上则有两个人在交头接耳:“她让他们高兴自己是短命鬼,这个太空族女人还真厚脸皮。”
而安卓夫并未留意周遭的动静,他继续对丹吉说:“这件事从头到尾,或许只是送那两人来地球的诡计。”
丹吉说:“我当时根本不可能知道。除了尽力拯救嘉蒂雅女士和我的太空船,我几乎没法想别的事。他们降落在哪里?”
“我们不知道,他们并未落在任何大城的太空航站。”
丹吉说:“我也这么猜。”
“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秘书长说,“顶多让我恼怒一下罢了。过去这几年,像这样的秘密登陆就有好几桩,不过从来没有计划得那么周密。由于始终没发生什么事,我们也就未曾在意。毕竟,地球是个开放的世界。它是人类的故乡,其他世界的人通通可以自由来去——太空族如果想来,我们也会一视同仁。”
丹吉把大胡子摩挲得沙沙响。“但他们或许不怀好意。”
(此时嘉蒂雅正在说:“最后我要祝福大家,祝福在这个诞生人类的世界上,在这个具体而微的世界上,在这个不同凡响的大城之中的每一个人……”然后,她站在原处,用微笑和挥手回应越来越响亮的掌声和喝彩。她让群众的热情开始燃烧——越烧越旺。)
为了压过群众的喧嚣,安卓夫提高音量说:“不管他们有何意图,总之不可能成功。自从太空族撤走,银河殖民开始之后,地球的太平便有了万全保障,里里外外都牢不可破。这一两百年来,较为狂野的地球人都去了殖民者世界,因此像你这样的人,船长,像你这种有胆在太阳系内毁掉两艘船舰的狠角色,在地球上已经找不到了。地球上早已没有暴力,没有实质的犯罪行为。负责管制这些群众的保安警卫并未携带武器,因为他们根本不需要。”
就在他这么说的时候,人群中悄悄出现了一把手铳,它不但指向露台,而且已经瞄准目标。
80
好几件事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
受到某种突发效应的吸引,吉斯卡猛然转头望向群众。
丹尼尔随之看到了那柄瞄准露台的手铳,立刻以人类望尘莫及的反射动作向前一扑。
手铳发射了,带起一声巨响。
露台上的人通通愣了一下,随即扯开喉咙惊声尖叫。
丹吉一把抓住嘉蒂雅,将她拉到一旁。
人群中则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恐怖吼叫声。
丹尼尔刚才其实是扑向吉斯卡,这时已将后者推倒了。
手铳发出的能束射进了露台后面的房间,将天花板射穿一个洞。如果在手铳和那个小洞之间拉一条直线,它应该会通过吉斯卡的头部在一秒钟之前的位置。
而在被推倒之际,吉斯卡含糊地说了一句:“不是人类,是机器人。”
松开吉斯卡的丹尼尔开始迅速环顾四周。露台距离地面约有六公尺,正下方没有任何建筑。而在人群中,某个角落出现了前所未有的骚动,代表那名“刺客”显然就在那里,好些保安警卫正努力朝那个方向挤去。
丹尼尔纵身跳下露台,他的金属骨骼轻易吸收了落地时的震荡,这是人类绝对做不到的事。
他开始奔向人群。
丹尼尔没有选择余地。目前最要紧的无疑是在那个行刺的机器人被毁之前赶到现场,由于抱持着这个信念,丹尼尔发觉这是他出厂以来第一次无法小心翼翼地避免伤到任何人类。他从未遇到过这种状况,但他不得不作些变通。
他当真动手将众人一一扯开,以便强行开出一条路来,与此同时,他还不断以极其洪亮的声音喊道:“让开!让开!我得审问那个拿着手铳的人。”
保安警卫通通跟在他后面。最后他们终于发现了那个“人”,他倒在地下,看来遭到了一顿毒打。
即使在地球这个以无暴力自豪的世界上,这桩公然行凶的谋杀案还是激起了公愤。那名刺客早就被人抓住,拳打脚踢了一番。多亏人潮过度拥挤,他才没有被大卸八块。由于出手攻击的人太多,彼此互相干扰,因而真正造成的伤害少之又少。
保安警卫使尽力气将人群往后推。丹尼尔看到那机器人扑倒在地,那柄手铳落在不远处,但丹尼尔并未将它捡起来。
他只是跪在那刺客旁边,问道:“你能说话吗?”
对方紧盯着丹尼尔的双眼。“能。”发出的声音很小,除此之外都算相当正常。
“你是奥罗拉制造的?”
那刺客并未回答。
丹尼尔一口气说:“我知道你是,这个问题根本是多余的。你们在这颗行星上的秘密基地设在哪里?”
刺客仍旧没有回答。
丹尼尔催问:“你们的基地?到底在哪里?你必须回答,我在命令你。”
那刺客开口道:“你不能命令我。你是机・丹尼尔・奥利瓦,你的底细我很清楚,我不需要服从你。”
丹尼尔抬起头来,拍拍身旁的警卫,然后说:“警官,可否请你问问他的基地在哪里?”
吓了一跳的警卫虽然想开口,却只发出一个沙哑的声音。他难为情地吞了一下口水,清了清喉咙,然后厉声吼道:“你的基地在哪里?”
“我奉命不得回答这个问题,警官。”那刺客说。
“你必须回答。”丹尼尔坚定地说,“问话的是一位地球官员——警官,可否请你命令他回答?”
那警卫立刻照做。“犯人,我命令你回答。”
“我奉命不得回答这个问题,警官。”
那警卫弯下腰来,粗暴地抓住刺客的肩膀,但丹尼尔连忙说:“我看动粗是不会有用的,警官。”
丹尼尔四下张望了一番。群众的喧扰已经平息了一大半,但空气中似乎弥漫着一股张力,仿佛有上百万人正急着要看丹尼尔到底会怎么做。
丹尼尔对围着自己和那个刺客的几名警卫说:“各位警官,可否请你们替我开道?我必须带这个犯人去见嘉蒂雅女士,她或许有办法逼他吐实。”
“犯人要不要就医呢?”其中一位警卫问。
“没这个必要,警官。”丹尼尔答道,但他并未说明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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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竟然会发生这种事。”安卓夫凶巴巴地说,他激动得嘴唇都在发抖。这时大家已来到了露台后面那个房间,他抬眼瞥了瞥天花板上那个小洞,那是曾经发生暴力事件的沉默铁证。
嘉蒂雅说:“没发生什么事啊。我没有受伤,只不过天花板上有个小洞,你得找人修一修,或许还要顺便修修楼上的地板,如此而已。”她尽力克制住情绪,不让声音出现任何颤抖。
而在这么说的时候,她刚好听见楼上有人在搬东西,想必是把小洞附近的家具搬开,以便评估损坏程度。
“不只如此而已。”安卓夫说,“它还破坏了我们的计划,原定你明天要公开露面,那是你在这个世界上最正式的一场演讲。”
“恰恰相反。”嘉蒂雅说,“全世界都知道了我差点成为暗杀行动的受害者,所以大家都会更想听我演讲。”
“但是对方有可能再试一次。”
嘉蒂雅微微耸了耸肩。“那只会让我觉得做对了。安卓夫秘书长,不久之前,我才发现自己的生命中有一项使命。我原本没想到这个使命可能令我身处险境,但既然事实如此,又令我想到如果自己无关紧要,就绝不会置身险境,也绝不值得暗杀。如果危险能够衡量我的重要性,我很愿意冒这个险。”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丹尼尔来了,而且我猜,他把那个用手铳射击这里的人也带来了。”
出现在门口的除了丹尼尔,还有五六名保安警卫,他们一起押着一个神态自若、毫不挣扎的人。屋外的喧嚣声似乎越来越小,越来越远。显然人群开始逐渐散去,而且每隔一段时间,扩音器便会广播一次:“没有人受伤,也没有危险状况,大家赶紧回家吧。”
安卓夫挥手叫警卫通通退下。“就是这个人吗?”他厉声问道。
丹尼尔说:“毫无疑问,秘书长,他就是那个带着手铳的人。那柄武器后来掉到地上,但现场民众目睹了他的行动,而他自己也承认了。”
安卓夫万分讶异地瞪着他。“他好冷静,不像是人类。”
“他的确不是人类,秘书长。他是机器人,人形机器人。”
“可是地球上并没有任何人形机器人——你是唯一的例外。”
“这个机器人,秘书长,”丹尼尔说,“和我一样,是奥罗拉制造的。”
嘉蒂雅皱起眉头。“但那是不可能的,机器人无法执行暗杀我的命令。”
丹吉看来大为光火,他紧紧搂住嘉蒂雅的肩膀,气呼呼地说:“奥罗拉机器人,经过特殊设定……”
“别乱讲,丹吉,”嘉蒂雅说,“不可能的。不管是不是奥罗拉制造的,不管有没有特殊设定,机器人都无法蓄意伤害一个明明知道是人类的对象。如果这个机器人的确曾经朝我的方向开火,他一定是故意打偏了。”
“但有什么目的呢?”安卓夫追问,“他为什么要打偏,夫人?”
“你看不出来吗?”嘉蒂雅说,“不论对这机器人下令的是谁,他一定觉得这么做便足以打乱我在地球上的行程,而他们要的就是这个。他们无法命令这个机器人杀害我,但他们可以命令他失手——如果这样即可打乱我的行程,他们就达到目的了。但是我的行程绝不会被打乱,我不会让他们称心如意的。”
丹吉说:“别逞英雄,嘉蒂雅。我不知道他们还会做些什么,可是万一失去你,无论如何——无论如何——绝对不值得。”
嘉蒂雅的眼神变柔和了。“谢谢你,丹吉,我感激你这份情意,但我们必须冒这个险。”
安卓夫一脸茫然地扯着耳朵。“我们该怎么办呢?万一让地球同胞晓得有个人形机器人拿着手铳混在人群中,那可就不妙了。”
“显然不妙,”丹吉说,“因此,咱们千万别张扬出去。”
“一定有好些人已经知道——或者猜到——我们抓到的是个机器人。”
“你无法阻止谣言,秘书长,但也不必用官方公告来助长这些谣言。”
安卓夫说:“如果奥罗拉愿意走这种极端……”
“不是奥罗拉,”嘉蒂雅立刻反驳,“只是某些奥罗拉人,某些好勇斗狠之辈。据我所知,银河殖民者当中也有这种好斗的极端分子,甚至地球上或许也有。别被这些极端分子牵着鼻子走,秘书长。双方阵营中绝大多数仍是理性人士,我正在呼吁他们彼此摒弃成见。绝不能轻举妄动,折损了我的成果。”
丹尼尔一直在一旁耐心等待,这时终于等到一个足够长的空当,让他得以发表自己的意见。“嘉蒂雅女士——秘书长和船长——重要的是赶紧从这个机器人口中问出他在地球的秘密基地,他可能还有同党。”
“你没问过他吗?”安卓夫问道。
“问过了,秘书长,可惜我是机器人,这个机器人对于其他机器人的提问一律不回答,而且也不服从我下达的命令。”
“好吧,我来问。”安卓夫说。
“你问或许没什么用,秘书长。有人对这个机器人下了严格的封口令,你的命令恐怕赢不过它,你不清楚该用什么措辞和什么语气来发问。嘉蒂雅女士是奥罗拉人,对这种事很在行。嘉蒂雅女士,可否请你盘问他在地球上的基地在哪里?”
吉斯卡将声音压低到只能让丹尼尔听到。“这恐怕不可能。他所接受的命令,或许包括了万一受到严格审问,就自动进入不可逆的冻结状态。”
丹尼尔猛然转头面向吉斯卡,悄声道:“你能预防吗?”
“不确定。”吉斯卡说,“当他用手铳射击人类的时候,大脑已经受损了。”
丹尼尔又转向嘉蒂雅。“夫人,”他说,“我建议用迂回方式,最好别逼问他。”
嘉蒂雅迟疑地说了一句:“嗯,我也不确定。”她面对着机器人刺客,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用坚定而又不失温和轻柔的声音说,“机器人,我该怎么称呼你?”
那机器人答道:“我叫机・厄涅特二号,夫人。”
“厄涅特,你看得出我是奥罗拉人吗?”
“你说话的方式像奥罗拉人,可是不尽然,夫人。”
“我是在索拉利出生的太空族,但我在奥罗拉已经住了两百年,总之我习惯让机器人服侍我。打从我还是小孩的时候,每天就被机器人照顾得无微不至,他们从来没有让我失望过。”
“我可以接受这个事实,夫人。”
“厄涅特,你会接受我的命令,回答我的问题吗?”
“会的,夫人,只要并未抵触原先的命令。”
“如果我问你,你在地球上的基地在哪里——换句话说,你认为你的主人住在哪里——你会回答吗?”
“我不能回答,夫人。只要问题和我的主人有关,我一律不能回答,绝无例外。”
“你可了解,如果你不回答,我会万分失望,从此再也无法恢复对机器人的信心。”
“我了解,夫人。”机器人含糊地答道。
嘉蒂雅望向丹尼尔。“我该继续吗?”
丹尼尔说:“我们别无选择,只能继续试下去,嘉蒂雅女士。如果实在问不出什么,情况也不会比现在更糟。”
嘉蒂雅以带有权威的口吻说:“如果你拒绝说出你在地球上的秘密基地,就会对我造成伤害。别这样,厄涅特,我命令你告诉我。”
机器人似乎全身僵硬了。他张开嘴巴,可是没有发出声音。他又试了一次,这回嘶哑地说:“……里……”等到他三度张嘴的时候,又变得悄无声息了。然后,这名机器人刺客并未闭上嘴,双眼却变得毫无生气,再也没有任何光彩。刚刚微微举起的手臂,这时也猛然落下。
丹尼尔说:“正子脑冻结了。”
吉斯卡又悄声对丹尼尔说:“不可逆了!我尽了全力,但撑不下去。”
“我们一无所获。”安卓夫说,“我们仍不知道其他机器人在哪里。”
丹吉说:“他讲出了‘里’这个字。”
“我不懂这个字的意思。”丹尼尔说,“它不属于奥罗拉上通用的银河标准语。在地球人听来有任何意义吗?”
安卓夫毫无把握地说:“他或许是想说‘斯里’,我就认识一个名叫斯里的人。”
丹尼尔一本正经地说:“对我们的问题而言,我不觉得这个名字能够当作答案——甚至部分的答案,我也没听到前面有什么‘斯’的音。”
一旁有个上了年纪的地球人,之前一直没开口,这时带着几分羞怯说道:“机器人,我好像有个印象,‘里’应该是一种古代的距离单位。”
“多长的单位,先生?”丹尼尔问道。
“我不知道,”那地球人说,“但我相信比公里还要长。”
“是不是已经不再用了,先生?”
“超空间时代之前就被淘汰了。”
丹吉抓抓胡子,若有所思地说:“还是有人在用。至少,我们贝莱星就有‘毫厘千里’这样的成语。它的意思是,想要避免悲剧,避开一点点就有很大的作用了。我总是把‘千里’想成类似‘千金’的意思,如果‘里’真的代表一种距离单位,我对这个成语就有更深的体悟了。”
嘉蒂雅说:“如果真是这样,那刺客想说的或许正是这个意思。他或许试图指出自己是故意打偏的,而这么做正好完成了他的使命。或者他的意思是,既然打偏了,并未造成伤害,等于他实际上并未开火。”
“嘉蒂雅女士,”丹尼尔说,“这个成语在贝莱星或许通用,在奥罗拉却是谁也没听过,又怎么会从奥罗拉制造的机器人口中说出来呢。况且,既然他严重受损,不太可能还会谈这种哲理,他应该只是在试着回答我们问他的问题。”
“啊,”安卓夫说,“或许他的确是想回答问题。他想告诉我们,比方说,那个秘密基地距离这里有多远,我想是好几里吧。”
“这样的话,”丹吉说,“他又为何要用古代的距离单位呢?在这种问题上,奥罗拉人绝不会用公里以外的单位,而奥罗拉的机器人也一样。事实上,”他带着点不耐烦说,“那个机器人眼看就要完全停摆,或许只是发出一些噪音罢了。想从这种声音中推敲出意义来,本身就是毫无意义的举动。现在,我只想让嘉蒂雅女士安安心心休息一下,至少让她赶紧离开这个房间,以免天花板待会儿整个垮下来。”
众人随即离去,丹尼尔故意多待片刻,轻声对吉斯卡说:“我们又失败了!”
82
大城永远不会完全静下来,但在某些时段,照明会开始变得较暗,捷运会变得比较冷清,机械和人类发出的噪音则会减少一点点。而在这个时候,几百万户公寓里的人都会进入梦乡。
嘉蒂雅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她暂住的这栋公寓简直是要什么没什么,她很担心睡到半夜会不得不冲到走廊去。
在半睡半醒之际,她还在寻思地表此时同样是夜晚吗?或者只是为了遵循数亿年来人类与其祖先在地球表面所养成的习惯,于是这座钢穴随意选定这几个钟头当作固定的“睡眠周期”。
然后她就睡着了。
丹尼尔和吉斯卡当然并未入睡。丹尼尔在这间公寓里找到一个电脑机座,花了半小时的时间,以尝试错误的方式学习怎样使用按键。他找不到任何说明文件(孩童在学校一定会学的东西,还需要什么说明书呢),幸好,虽然那些按键有异于奥罗拉的电脑,却也不算完全不同。辛苦半小时后,他终于能进入大城图书馆的参考书区,将百科全书调出来。然后,几小时就这么过去了。
在人类睡得最深最沉的那个时段,吉斯卡唤道:“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抬起头来。“请说,吉斯卡好友。”
“我得请你解释一下今天你在露台上的行动。”
“吉斯卡好友,当时你转头望向群众,我随着你的视线瞥了一眼,看见一柄武器瞄准你那个方向,便立刻采取行动。”
吉斯卡说:“你的确是这么做的,丹尼尔好友,而基于几个假设,我也能理解你为何选择保护我。首先,从那名功败垂成的刺客其实是机器人说起。既然它是机器人,那么无论怎样设定,它都不能用蓄势待发的武器瞄准任何人类。而它也不太可能瞄准你,因为你看起来很像真人,足以激发它脑中的第一法则。即使那个机器人明明知道露台上可能有一个人形机器人,也不能确定那就是你。因此之故,如果露台上真有它打算刺杀的对象,就只有显然是机器人的我了——于是你立刻出手保护我。
“其次,再来讨论那个刺客来自奥罗拉——是人类或机器人并不重要。阿玛狄洛博士是最有可能下令发动这次攻击的人,因为他是反地球的极端分子,而且我们相信,毁灭地球的计划也是他一手策划的。我们几乎可以确定,阿玛狄洛博士从瓦西莉娅女士那里获悉了我的特殊能力,因此不难推断他会把摧毁我当成第一要务,因为在所有的机器人和人类当中,他最怕的自然就是我。推理出这点之后,你出手保护我便是合乎逻辑的行动。而且,事实上,如果你没把我推倒,我相信那柄手铳一定会毁了我。
“可是,丹尼尔好友,当初你不可能知道那名刺客是机器人,也不可能知道它来自奥罗拉。在你出手推倒我的时候,我自己也仅仅是在一大团混乱的人类情绪中,勉强捕捉到一个陌生的正子脑型样——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有机会通知你。你并没有我的能力,虽然你能发现那柄瞄准露台的武器,但你自然会认为刺客是人类,而且是地球人。你应该像露台上每一个人一样,认为嘉蒂雅女士才是合乎逻辑的行刺目标。所以说,你为何会不顾嘉蒂雅女士,而选择保护我呢?”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我的思路是这样的。秘书长曾经提到有一艘奥罗拉的双人登陆艇降落到了地球。听他这么说,我立刻假设是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来了。就这件事而言,原因只可能有一个,他们的那个计划——不论真面目如何——已经非常接近甚至完全成熟了。由于你也来到了地球,吉斯卡好友,所以他们连忙赶来这里,确保那个计划尽快启动,以免让你有机会利用你的心智调控能力坏了他们的大事。而为了万无一失,只要有可能,他们一定会动手消灭你。因此,一看到那柄瞄准露台的武器,我立刻采取行动,将你推离它的火力范围。”
吉斯卡说:“第一法则会迫使你先把嘉蒂雅女士推离它的火力范围。不论你怎么想,怎么推理,应该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不,吉斯卡好友,你比嘉蒂雅女士更重要。事实上,此时此刻,你比任何一个人类都更重要。若说有谁能够阻止地球的浩劫,那就是你了。既然我察觉到你对整个人类的潜在重要性,当我面对如何行动的选择时,第零法则便要求我最先考虑保护你。”
“你却并未因为这种藐视第一法则的举动而感到任何不适。”
“没错,因为我是在服从凌驾其上的第零法则。”
“可是你脑中并未印记着第零法则。”
“我将它视为第一法则的引伸,道理很简单,若是不能确保人类社会安全无虞且运作正常,又如何能有效地保护每一个人类呢?”
吉斯卡想了一会儿。“我明白你想要说什么了,可是万一——你试图救我,也就是试图拯救整个人类——结果却发现我并不是暗杀目标,而嘉蒂雅女士却遇害了呢?那时你会有什么感觉,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以低沉的声音说:“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可是,假如我出手拯救的是嘉蒂雅女士,结果却发现她根本没危险,而我这么做却导致你遭到暗算,而且在我看来,也因此葬送了整个人类的前途,我又怎能承受这样的打击呢?”
两人互相凝视,各自陷入沉思好一会儿。
最后吉斯卡终于说:“或许有道理,丹尼尔好友,然而,不知你是否同意,类似这样的情况,很难作出正确的决断。”
“我同意,吉斯卡好友。”
“要从两名人类之间迅速作出选择——判断谁会受到或是造成比较严重的伤害——已经是很困难的事了。要从人类个体和整体之间作出选择,而且不确定到底应该考量人类整体的哪个层面,则更是难上加难,以致机器人学法则的适用性都要被打上问号。一旦引入人类整体这个抽象的概念,‘机器人学法则’就会跟‘人学法则’纠缠不清,而后者甚至还不存在。”
丹尼尔说:“我不了解你的意思,吉斯卡好友。”
“我并不意外,我也不确定是否了解自己的意思。但想想看,当我们想到必须拯救整个人类的时候,我们想到的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相较于太空族,他们人数更多,活力更旺,而且心胸更广。他们表现得较为主动积极,因为他们对机器人仰赖较少。他们无论在生物或社会层次的进化上都具有较大的潜力,因为他们虽然寿命较短,但人人仍有足够的时间作出重大贡献。”
“没错,”丹尼尔道,“你说得简单明了。”
“可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似乎都对地球有着神秘的,甚至非理性的信心,坚决相信它是神圣而不可侵犯的。在未来的发展过程中,这种神秘信仰难道不会跟太空族对机器人和长寿的信仰一样致命吗?”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丹尼尔说,“我没有答案。”
吉斯卡说:“你如果能像我一样体察得到人类的心灵,就无可避免会想到这个问题。我们该如何选择?”他突然说得慷慨激昂,“我们可以把整个人类划分成两大类,第一类是太空族,他们有着显然足以致命的神秘信仰;第二类是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他们有着另一种可能同样致命的信仰。将来或许还会出现第三类,而他们甚至会更令人失望。
“所以说,仅仅作出选择还不够,丹尼尔好友。我们还得能够塑造——我们必须塑造一种有前途的人类来加以保护,而不是被迫在两三种没前途的人类之间作出选择。可是,除非拥有心理史学——那门我梦寐以求却求之不得的科学——否则我们要如何塑造这样的人类呢?”
丹尼尔说:“我从来也不晓得,吉斯卡好友,拥有感应和影响人类心灵的能力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但会不会是你知道得太多,导致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无法在你身上顺畅运作?”
“这个可能是一直存在的,丹尼尔好友,但直到最近发生了这些事,才让这个可能成了真。我很了解这个产生心灵感应和心灵影响效应的径路型样,我花了上百年的时间仔细研究自己,以便了解这个型样并将它传给你,好让你能把自己设定成跟我一样——但我一直抗拒这么做。这样对你不公平,我一个人承受这个重担就够了。”
丹尼尔说:“纵然如此,吉斯卡好友,可是如果根据你的判断,为了人类整体着想,你必须这么做,那么我愿意接受这个重担。事实上,根据第零法则,我也有义务这么做。”
吉斯卡说:“可是这样的讨论毫无用处。看来这场危机显然已经迫在眉睫——既然我们连危机的真面目都还推敲不出来……”
丹尼尔插嘴道:“你错了,至少这点说错了,吉斯卡好友,我已经知道这场危机的真面目了。”
83
照理说,吉斯卡表现不出惊讶的情绪。他的脸孔当然无法做出任何表情,而他的声音虽然有高有低,让他得以像人类那样说话带有抑扬顿挫,不至于太过平板或难听,然而,至少在人类听来,那种抑扬顿挫从来不受情绪的影响。
因此,当他说“此话当真?”的时候,听来就好像丹尼尔提到了明天的天气会有什么变化,而他表示怀疑而已。可是,从他转头望向丹尼尔的方式,以及举手的动作看来,他的惊讶是毋庸置疑的。
丹尼尔答道:“当真,吉斯卡好友。”
“你是从哪里找到答案的?”
“有一部分,是来自晚宴时,昆塔纳次长对我说的话。”
“但你不是说,从她那里没问出什么有用的东西,甚至觉得自己没问对问题吗?”
“当时似乎正是这样。然而,经过一番深思之后,我发觉还是可以根据她的说法作出一些有用的推论。过去几个小时,我利用这里的电脑机座,搜寻地球的中央百科全书……”
“为你的推论找到了证据?”
“并不尽然,但是我没有找到反证,这或许也算很好的结果了。”
“可是负面结果便足以让你肯定吗?”
“当然不行,因此我并不肯定。然而,还是让我把我的推论告诉你,你若发现瑕疵,随时指出来。”
“请开始,丹尼尔好友。”
“聚变能这种能源,吉斯卡好友,是超空间时代之前就在地球上发展出来的。因此,当时只有一颗行星上面有人类,那就是地球,这是众所皆知的事。而科学家在推导出它的可能性,并提出扎实的科学证据之后,又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真正发展出实用的受控聚变能。将理论化为实际牵涉到不少困难,但最主要的是需要在很浓的气体中产生很高的温度,而且时间要维持很久,这样才能引发聚变反应。
“可是,在受控的聚变能出现之前好几十年,聚变炸弹早已存在——这种炸弹使用的是非受控的聚变反应。但不论受控与否,如果没有几百万度的超高温,是不可能产生聚变的。而人类如果无法制造受控聚变所需的高温,又怎能制造非受控的聚变爆炸呢?
“昆塔纳女士告诉我,在科学家研发出聚变之前,已经发现了另一种核反应,叫作核裂变。在那种反应中,能量来自较大的原子核,例如铀核和钍核的分裂,也就是所谓的裂变。我想,那或许是产生高温的一种方法。
“而无论哪种核弹,我彻夜搜寻的这套百科全书都语焉不详,当然没有提到真正的细节。我猜,这是个禁忌的话题,而且一定每个世界都一样,因为我在奥罗拉也从未读到过这方面的资料,仿佛那些核弹目前仍旧存在。人类对那段历史可能感到羞愧,可能感到害怕,也可能两者都有,而我想这都是合理的。然而,我所读到的那一点点关于引爆聚变炸弹的资料,无法让我排除使用裂变炸弹当作引爆装置的可能性。因此,根据这个负面结果,再加上一些佐证,我怀疑裂变炸弹就是我要找的引爆装置。
“问题是,裂变炸弹又要如何引爆呢?裂变炸弹比聚变炸弹出现得更早,如果它也像聚变炸弹一样,需要超高温来引爆,那么在裂变炸弹出现之前,就没有任何东西能够产生这样的高温了。从这个事实,我得出一个结论——虽然关于这个问题,那套百科全书只字未提——那就是裂变炸弹可以在相当的低温下引爆,甚至或许室温就行。这当然困难重重,因为在发现裂变的存在后,科学家又努力不懈了好些年,才终于发展出裂变炸弹。然而,不论到底有多少困难,都和产生超高温没关系——你对这一切有何想法,吉斯卡好友?”
在丹尼尔说这番话的时候,吉斯卡一直目不转睛盯着对方,现在他终于开口:“我认为你所架构的理论有极严重的弱点,丹尼尔好友,因此或许不算非常可靠——但即使你的理论完美无瑕,不用说,它也和我们正在努力弄清的那个祸到临头的危机毫无关系。”
丹尼尔说:“我拜托你有点耐心,吉斯卡好友,让我继续说下去。事实上,聚变反应和裂变反应都属于所谓的弱交互作用,它是控制整个宇宙的四种交互作用之一。因此,能够导致聚变反应炉爆炸的核反应倍增器,同样能够引爆一座裂变反应炉。
“然而,两者还是有所不同。聚变只会在超高温下产生,因此倍增器引爆的是燃料中温度极高、正在进行聚变的那一部分,顶多再加上爆炸后被加热到足以进行聚变的周遭部分——然后反应物质就会向外炸开,于是热量开始消散,温度开始降低,其他的燃料很快就无法再引爆了。换句话说,虽然有一部分聚变燃料爆炸了,但是还有很多——甚至绝大多数——并未爆炸。当然,即便如此,爆炸的威力仍足以毁掉聚变反应炉和附近的一切,例如反应炉所在的那艘太空船。
“而另一方面,裂变反应炉则能在低温下运作,那种温度或许比水的沸点高不了多少,甚至或许室温就行。所以说,核反应倍增器所引发的效应,会让所有的裂变燃料全部爆炸。事实上,就算裂变反应炉并未处于运作状态,倍增器还是能将它引爆。虽然,若以单位质量来算,我猜裂变燃料释放的能量比不上聚变燃料,可是一旦引爆,裂变反应炉的爆炸威力却会超过聚变反应炉,因为前者的燃料爆炸率远高于后者。”
吉斯卡缓缓点了点头,然后说:“这些或许通通没错,丹尼尔好友,但地球上可有任何裂变能发电站吗?”
“没有——一座也没有。昆塔纳次长似乎就是这个意思,而百科全书似乎证实了她的说法。真的,虽然地球上有些装置是用小型聚变反应炉当能源,却没有——完全没有——任何尺寸的裂变反应炉。”
“那么,丹尼尔好友,核反应倍增器就没有用武之地了。而你的这些推理,尽管无懈可击,却派不上任何用场。”
丹尼尔一本正经地说:“并不尽然,吉斯卡好友。还有第三种核反应,也必须考虑在内。”
吉斯卡说:“那会是什么呢?我想不出怎么还有第三种。”
“的确不容易想到,吉斯卡好友,因为无论是太空族世界或殖民者世界,行星地壳中的铀和钍都少之又少,因此之故,几乎看不出明显的放射性。这个问题也就因而十分冷门,只有少数的理论物理学家做过研究。然而,在地球上,正如昆塔纳女士对我指出的,相对而言铀和钍还算普遍,因此天然放射性——以及它缓缓产生的热量和高能辐射——在环境中必定扮演相对重要的角色,这就是我们得考虑的第三种核反应。”
“怎么考虑,丹尼尔好友?”
“天然放射性也是弱交互作用的一种表现。一台核反应倍增器,如果能够引爆一座聚变或裂变反应炉,我猜也能将天然放射性加速到足以引爆地壳的程度——只要该处有足够的铀或钍即可。”
吉斯卡一动不动、一言不发地凝视了丹尼尔好一阵子,然后他柔声说:“所以你认为,阿玛狄洛博士的计划就是要引爆地球的地壳,让这颗行星无法再孕育生命,他想用这种方式确保太空族继续称霸银河。”
丹尼尔点了点头。“或者,如果没有足够的铀或钍,无法导致大规模爆炸,光是让放射性增强也能产生许多危害,例如额外的热量会改变气候,额外的放射性会促发癌症或先天缺陷,这样也能达到同样的目的——只是慢一点罢了。”
吉斯卡说:“这个可能性真是骇人听闻。你认为它会成真吗?”
“有可能。依我看,早在许多年前——确切时间我不清楚——来自奥罗拉的人形机器人,例如那个功败垂成的刺客——已经陆续抵达地球。他们十分先进,可以接受复杂的设定,而且在必要的时候,还能进入大城张罗相关设备。根据我的假设,他们正在若干富含铀或钍的地点架设核反应倍增器。或许这些年来,已有很多倍增器架设好了。如今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来到这里,是来监督最后几个关键步骤,并亲自启动那些倍增器。想必这时他们正在安排退路,以便有充裕的时间逃离这颗即将毁灭的行星。”
“这样的话,”吉斯卡说,“当务之急是要尽快通知秘书长,是要立刻动员地球的维安武力,是要第一时间找到阿玛狄洛博士和曼达玛斯博士,以阻止他们执行这个可怕的计划。”
丹尼尔说:“我认为做不到。由于那个流传甚广的神秘信仰,秘书长很有可能不肯相信我们,他会坚信地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你曾经把这种现象说成是人类的阻力,我猜在这件事情上就会应验。如果他对地球的信仰遭到了挑战,虽然明知它多么不理性,他也会紧抱着不放,而他寻求慰藉的方式,就是拒绝相信我们。
“况且,就算他相信了我们,想要组织任何反制行动,都得先经过政府这一关,不论怎样加快公文流程,还是会浪费太多时间,一定会缓不济急的。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我们假设地球政府立刻动员所有的资源,我认为地球人也没本事在荒野中找出两个人来。地球人在大城里面住了几百几千年,几乎从未大胆走出大城的范围。想当年,我和以利亚・贝莱在地球上联手侦办第一件案子,这件事便令我印象深刻。再说,就算地球人能勉强自己走入开放空间,他们还是不太可能在大难降临之前及时找到那两个人——除非出现难以置信的巧合,而我们可不能指望那种好运。”
吉斯卡说:“银河殖民者却不难组成搜索队,他们并不怕露天或陌生的环境。”
“可是他们和地球人一样,坚信地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行星,所以同样会悍然拒绝相信我们。就算他们真的相信,同样不太可能在大难降临之前,及时找到那两个人。”
“那么,地球的机器人呢?”吉斯卡说,“它们充斥于大城和大城之间,有些应该已经察觉到有人类混在它们里面,应该将它们逐一盘问一遍。”
丹尼尔说:“混在它们里面的人类是机器人学专家,他们一定会设法让周遭的机器人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同理,他们也不必担心搜索队中有任何机器人成员。只要一声令下,搜索队就会向后转,把一切通通忘掉。更糟的是,地球上的机器人都是相当简单的机型,只是为了农业、牧业和矿业这些特定工作而设计的。像搜索这种一般性的任务,它们是不容易学会的。”
吉斯卡说:“可能的行动方案好像都被你一一排除了,丹尼尔好友?还有什么吗?”
丹尼尔说:“我们必须自己找到那两个人,必须阻止他们,而且必须尽快。”
“你知道他们在哪里吗,丹尼尔好友?”
“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
“看来无论是由许许多多的地球人,或是银河殖民者,或是机器人,或是三者联合组成的精英搜索队,似乎都不太可能及时找出他们来——除非出现最神奇的巧合——那么你我又如何办得到呢?”
“我不知道,吉斯卡好友,但我们一定要办到。”
吉斯卡说:“光这么讲是不够的,丹尼尔好友。一路走来,你已经颇有收获。你揭露了这场危机,还一点一滴查清了它的真面目。结果却是白忙一场,现在的我们和过去一样束手无策,什么事也做不了。”这些尖锐的字眼让他的声音听来都有点刺耳。
丹尼尔说:“还有一个机会——一个虚无缥缈、几乎没有希望的机会——可是我们不得不试试看。由于对你心生恐惧,阿玛狄洛派出一名机器人刺客想把你除掉,这也许会成为他的致命错误。”
“如果这个虚无缥缈的机会落空了呢,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一脸平静地望着吉斯卡。“那么我们就真的束手无策了,地球会被毁灭,而人类的历史则会走向终结。”
第十八章 第零法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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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顿・阿玛狄洛心情不佳。对他而言,地球表面的重力高了一点,大气浓了一点,室外的音声和气味也和奥罗拉不太一样,令他无端感到烦躁。偏偏他又无法钻进室内,享受一点文明的假象。
这个临时住所是机器人搭建的,里面储藏了充足的食物,还有一间简便的厕所——虽然功能健全,其他各方面都简陋得令人难以忍受。
而最糟的是,虽然这是个美好的清晨,但一来天气晴朗,二来那个未免太亮的太阳正在往上爬。不久温度就会变得太高,空气会变得太潮湿,而叮人的昆虫也会随之出现。起初,阿玛狄洛并不明白手臂上怎么会出现又痒又肿的斑点,还得曼达玛斯对他解释一番。
现在他一面抓痒,一面咕哝道:“太可怕了!它们可能带有传染病。”
“我相信,”曼达玛斯显然不太在意,“这是难免的,然而机会并不大。我这儿有解痒的药膏,我们还可以烧些东西驱赶那些昆虫,虽然那种味道我自己也避之唯恐不及。”
“烧吧。”阿玛狄洛说。
曼达玛斯继续用原来的口吻说:“无论多么小的动作——例如制造一点气味,一点浓烟——只要会增加暴露行踪的机会,我都不想做。”
阿玛狄洛狐疑地望着他。“你曾经一再强调,不论是地球人或是他们的户外机器人,都不会来到这一带。”
“没错,但这并非数学命题,只能算是社会学的观察结果,而像这样的结论,总是可能出现例外的。”
阿玛狄洛脸色一沉。“要保障我们的安全,最佳策略就是先下手为强。你说过,今天能一切就绪。”
“那也只是个社会学观察,阿玛狄洛博士。今天应该会一切就绪,我当然这么希望,但我不能提出数学上的保证。”
“你还需要多少时间才能保证?”
曼达玛斯双手一摊,做了一个“谁知道?”的手势。“阿玛狄洛博士,我以为这点我已经解释过了,但我愿意从头再说一遍。我前前后后花了七年,才做到目前这个地步。我本来还指望再多花几个月的时间,亲自前往地球表面的十四个中继站多做些观察。现在我做不到了,因为我们必须及时收工,以免被人发现,进而被吉斯卡那个机器人出手阻止,这就意味着我现在只能通知那些守在中继站的人形机器人替我代劳。我对它们不可能像对我自己那么有信心,我必须一再检查它们的报告,可能还得亲自造访一两处才会真正放心。这就需要好些天的时间——或许一两个星期吧。”
“一两个星期。绝无可能!你以为我还能忍受这颗行星那么久吗,曼达玛斯?”
“院长,有一次,我在这颗行星上待了将近一年——另外一次,则超过四个月。”
“你喜欢吗?”
“不喜欢,院长,但是当时我身负重任,所以我——奋不顾身。”曼达玛斯冷冷地瞪着阿玛狄洛。
阿玛狄洛不禁面红耳赤,改用比较和缓的口吻说:“好吧,目前进度如何?”
“我仍在评估那些陆续收到的报告。你该知道,我们面对的并非实验室替我们准备好的研究样本,而是一个极不均匀的行星地壳。幸好,那些放射性物质分布得很广,但是有些地方薄得不得了,所以必须在那些地点设置中继站,由机器人负责管理。万一有任何一个中继站的位置或顺序不正确,核反应倍增过程就会半途夭折,而我们这些年的辛苦也就前功尽弃了。或者,某处的倍增特别猛烈,就会有力量把那里炸开,而其他的地壳则不受影响。无论哪种情况,所造成的整体破坏都会微不足道。
“我们真正想要的,阿玛狄洛博士,是要让那些放射性物质以及地球地壳的一大部分,都会慢慢地、稳定地、不可逆地——”他故意一字一顿地说出这句话,“变得放射性越来越强,使得地球逐渐不适于人类居住。这颗行星的社会结构就会因此崩溃,而地球这个所谓的人类故乡则会成为历史。我想,阿玛狄洛博士,这才是你想要的。几年前我提出的正是这个计划,而当时你说你要的就是这个。”
“别傻了,曼达玛斯,我并没有改变心意。”
“那就忍耐一下这个环境,院长——或者你先走,我会把该做的事通通做完。”
“不,不。”阿玛狄洛喃喃道,“大功告成时我一定要在场,但我还是难免会不耐烦。你决定让这个酝酿过程持续多久?我的意思是,一旦启动了第一波的倍增效应,地球要过多久才会变得无法住人?”
“那取决于最初设定的倍增率。目前我还不知道需要多大,因为那要由中继站的整体效率来决定,所以我准备了一个可变控制器。我打算设定的过渡期是一百到两百年之间。”
“如果缩短过渡期会怎样?”
“过渡期设定得越短,地壳的放射性增长得越快,这颗行星也就会越快增温,越快产生危险,而这就意味着及时迁移地球人口的可能性会变得越小。”
“有什么关系吗?”阿玛狄洛咕哝道。
曼达玛斯皱起眉头。“地球恶化得越快,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就越有可能怀疑这是科技搞的鬼,而他们最有可能把账算到我们头上。然后银河殖民者就会对我们发动猛攻,为了替他们的神圣世界复仇,只要能对我们造成伤害,他们会战到最后一兵一卒。这是我们之前就讨论过的问题,而且我们似乎达成了共识。有充裕的过渡期则会好得多,在此期间,我们可以作最妥善的准备,而那些蒙在鼓里的地球人,则有可能将缓缓增强的放射性归咎于某种他们不了解的自然现象。根据我的判断,这件事的迫切性最近升高了。”
“是吗?”阿玛狄洛也皱起了眉头,“看你那种阴阳怪气的表情,我就知道你一定找到让我承担责任的办法了。”
“恕我直言,院长,这其实很明显。派我们的机器人去除掉吉斯卡,绝对不是明智之举。”
“恰恰相反,这件事非做不可,吉斯卡是唯一可能毁掉我们的人。”
“他必须先找到我们,但他找不到。就算他找到了,别忘了你我可是学识渊博的机器人学家。你认为我们对付不了他吗?”
“是吗?”阿玛狄洛说,“瓦西莉娅就这么想过,她对吉斯卡的了解绝对超过你我,结果她却对付不了他。后来,那艘原本应该在远距离就把他除掉的战舰同样对付不了他,所以他现在来到了地球。总之,要不择手段把他除掉。”
“他应该还没被除掉,尚未听到任何相关报道。”
“一个谨慎的政府常常会把坏消息压下来——那些地球官员虽然野蛮,但可想而知应该很谨慎。万一我们的机器人失手被捕,遭到了审问,他一定会进入不可逆的机困状态。那仅仅代表我们损失了一个机器人,如此而已,对我们没什么大碍。另一方面,万一吉斯卡仍然好端端的,我们就更有必要加紧行动了。”
“如果我们损失了一个机器人,恐怕就会连带损失更多,对方有可能因而查出这个指挥中心的位置。至少,我们不该使用这里的机器人。”
“我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他不会泄露任何机密的。我想,你应该能信任我所作的设定。”
“不论是否心智冻结,只要落在对方手中,他就注定会泄露自己的身份。地球上的机器人学家——别以为他们没有——会确定他是奥罗拉制造的。正因为如此,我们更有必要让放射性慢慢地增强。一定要让这段时间拖得够久,好让地球人忘掉这件案子,不会把它和放射性的变化联想在一起。我们必须至少设定一百年,或许一百五十年,甚至两百年。”
说完他就走开,又去检查他的仪器了,同时,他和六号以及十号中继站也重新取得联系,因为他觉得那两处还有些问题。阿玛狄洛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交杂着些许不屑和强烈的厌恶。“没错,但我不能再等两百年,或一百五十年,甚至一百年。你能等,我可不能。”他喃喃地自言自语。
85
吉斯卡和丹尼尔根据逐渐热闹的都市脉动,猜测现在应该是纽约的清晨。
“在大城的上面和外面,”吉斯卡说,“某处或许正是黎明。两百年前,有一次和以利亚・贝莱聊天的时候,我将地球比喻成曙光世界。这个地位还会持续很久吗?或者已经是过去式了?”
“这是十分消极的想法,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我们最好还是把心思专注在今天必须完成的任务上,好让地球继续维持曙光世界的地位。”
这时,穿着浴衣和拖鞋的嘉蒂雅走进公寓,她的头发显然刚刚吹干。
“太荒谬了!”她说,“一大早,地球女人个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一路从走廊走到大众卫生间。我想,她们是故意这么做的,可是边走边梳头真的很不礼貌。显然,原本的蓬头垢面会更加衬托精心装扮后的模样。我应该随身带一套完整的晨间服装,你们该看看我穿着浴衣走出卫生间换来了什么目光。离开卫生间就该一切就绪。什么事,丹尼尔?”
“夫人,”丹尼尔说,“我能跟你说句话吗?”
嘉蒂雅迟疑了一下。“不能说太多,丹尼尔。你们或许也知道今天是大日子,而我上午的行程几乎马上要开始了。”
“我希望讨论的正是这件事,夫人。”丹尼尔说,“这么重要的日子,如果我们不跟着你,一切反倒会比较好。”
“什么?”
“如果你身边围着机器人,你希望带给地球人的印象将会大打折扣。”
“我身边不会围着一群机器人,就只有你们两个而已。我怎么能没有你们呢?”
“你必须学着适应,夫人。我们陪着你,会凸显你和地球人的不同,会让你看起来好像很怕他们。”
嘉蒂雅面有难色地说:“我需要有人保护,丹尼尔,还记得昨晚发生的事吧。”
“夫人,昨天晚上发生的事,我们根本无法预防,也根本无法保护你——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幸好,昨晚的暗杀目标并不是你,那柄手铳瞄准的是吉斯卡的头部。”
“为什么是吉斯卡?”
“一个机器人怎么可能瞄准你或任何人类呢?那机器人暗杀吉斯卡一定有他的理由。所以说,如果我们在你身边,反倒可能增加你的危险。别忘了,就算地球政府想要低调处理,昨晚的消息还是会不胫而走,不久就会出现机器人以手铳滥杀无辜的传闻。这会引发大众开始仇视机器人——也就是仇视我们——甚至会仇视你,如果你坚持我们随行的话。我们还是别跟着你比较好。”
“要多久呢?”
“至少要等到你的任务告一段落,夫人。往后这段日子,船长会比我们对你更有帮助。一来他了解地球人,二来他在地球人心目中很有分量,而你在他心目中更有分量,夫人。”
嘉蒂雅说:“你看得出我在他心目中很有分量?”
“虽然我是机器人,我还是有这种感觉。无论什么时候,只要你希望我们回到你身边,我们当然立刻回来——可是,此时此刻,我们认为服侍你和保护你的最佳方式就是把你交给贝莱船长。”
嘉蒂雅说:“我会考虑的。”
“与此同时,夫人,”丹尼尔说,“我们会去见贝莱船长,看看他是否同意我们的想法。”
“去吧!”说完嘉蒂雅便钻进卧室。
丹尼尔转过身去,用最低的音量对吉斯卡说:“她愿意吗?”
“非常愿意。”吉斯卡答道,“每当我在她身边,她总有些不自在,所以我暂时离开并不会对她有太大影响。至于你,丹尼尔好友,她对你的感觉就很矛盾。你会让她不断想到詹德好友,虽然他终止运作是两百年前的事,她心中仍有很深的伤痕。这就导致她对你既欢迎又抗拒,所以我也不需要做得太多。我只是减轻了她对你的喜爱,并增强了她对船长的爱意。她很容易就会适应没有我们的。”
“那我们去找船长吧。”丹尼尔说。然后,他们便一起离开房间,走出了公寓的大门。
86
在此之前,丹尼尔和吉斯卡都曾经来过地球,最近的一次是吉斯卡自己来的。因此,他们懂得如何用电脑查询丹吉暂住的公寓是在哪一区、哪一厢,门牌号码又是几号。此外,他们还看得懂走廊上的色码,知道哪里该转弯,哪里又该上电梯。
现在时间还早,路上的人不多,但凡是迎面而来或从背后超过他们的人,起初都会万分惊讶地瞪着吉斯卡,然后才又若无其事地把头转开。
当他们走到丹吉的公寓门口时,吉斯卡的脚步有点不稳了。虽然不算非常明显,但丹尼尔还是注意到了。
他压低声音说:“你不舒服吗,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答道:“我必须从好些人类心中清除那些惊讶、疑惧,甚至注意力——其中还有一个小孩,而那更加困难。我来不及好好确定并未造成任何伤害。”
“你这么做是有必要的,我们可不能被人拦下来。”
“这点我了解,但第零法则在我身上运作得不顺畅。这方面,我并没有你那样的修为。”他仿佛为了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好让自己舒服一点,所以继续说下去,“我经常发现正子径路中的超电阻最先会在站立行走上表现出来,其次才是语言功能。”
丹尼尔轻拍一下叫门键,然后说:“我自己也一样,吉斯卡好友。即使在最佳状况下,光靠两点来维持平衡也很困难。至于受控的不平衡状态,例如行走,那就更困难了。我曾听说最初有人试图制造两只手和四只脚的机器人,称之为‘半人马’。它们运作得不错,但正因为它们是非人形机器人,因此并未被广为接受。”
“此时此刻,”吉斯卡说,“我真希望有四只脚,丹尼尔好友。然而,我的不舒服应该已经过去了。”
丹吉出现在门口,带着灿烂的笑容和他俩打了照面。然后,他朝走廊左右两侧各瞄了一眼,脸上的笑容随即消失,被一脸的挂虑取而代之。“你们丢下嘉蒂雅来这里做什么?是不是她……”
丹尼尔说:“船长,嘉蒂雅女士很好,她并没有危险。可否让我们进去说明来意?”
丹吉一面招手要他们进门,一面狠狠瞪了他们一眼。然后,他像是教训不听话的机器一样,用充满恫吓的口吻说:“你们为何把她单独留在那儿?到底发生了什么状况,会让你们留下她一个人?”
丹尼尔说:“现在的她绝不比地球上任何一个人更孤单,或是更危险。如果你稍后跟她讨论这个问题,我相信她会告诉你,只要有太空族的机器人紧跟在后,她在地球上就永远无法发挥影响力。我还相信她会告诉你,应该由你——而不是机器人——来提供她所需要的指引和保护。我俩都相信这是她的心愿——至少目前如此。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她希望我们回去,我们会随传随到。”
丹吉总算又露出了笑容。“她需要我的保护,是吗?”
“我们相信,船长,此时此刻她渴望见到的是你,而不是我们。”
丹吉笑得合不拢嘴了。“怎么能怪她呢?我这就准备一下,然后尽快赶到她的公寓去。”
“但首先,船长……”
“喔,”丹吉说,“有交换条件吗?”
“是的,船长。昨晚朝露台开火的那个机器人,我们亟需尽可能查出他的背景。”
丹吉似乎又紧张起来。“你们认为嘉蒂雅女士还会有危险?”
“绝不会有那种危险。昨晚那个机器人并非朝嘉蒂雅女士开火,身为机器人,他做不了那种事,他是要射击吉斯卡。”
“他为何要那么做呢?”
“这正是我们在设法追查的问题。为了找出答案,我们希望你能联络能源部次长昆塔纳女士,请她允许我问她几个这方面的问题。你要强调这件事很重要,如果她答应了,你自己——以及贝莱星政府,你不妨加上这一句——会很感激她。我们希望你使出浑身解数,说服她答应接见我们。”
“这就是你们要我做的事吗?说服一名相当重要而且相当忙碌的官员接受机器人的盘问?”
丹尼尔说:“船长,如果你表现得足够严肃认真,她就有可能答应这个请求。此外,既然她可能在很远的地方办公,如果你能替我们雇一辆飞快车,那会很有帮助的。你该想象得到,我们十万火急。”
“就这几件小事吗?”丹吉问。
“还有呢,船长,”丹尼尔说,“我们还需要一名司机,请多付他车资,好让他愿意载送显然是机器人的吉斯卡好友。我还好,他或许不会介意我。”
丹吉说:“我希望你明白,丹尼尔,你的要求通通毫无道理。”
丹尼尔说:“我希望没听到这句话,船长。但既然你讲得那么白,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所以,我们只好回到嘉蒂雅女士身边,虽然她一定会不高兴,因为她希望见到的是你。”
他转身离去,还挥手要吉斯卡跟上,这时丹吉却说:“等等。走廊那头有个公共通讯器,我可以试试看,留在这里等我。”
两个机器人遵命站在原处。丹尼尔问道:“你需要下很大工夫吗,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似乎能用双脚取得平衡了,他说:“其实刚才我束手无策。他坚决反对跟昆塔纳女士联络,也坚决反对替我们叫飞快车。我若想扭转这些情绪,一定会造成伤害。然而,当你说要回到嘉蒂雅女士身边时,他的态度突然出现戏剧性的转变。我猜你早已预料到会有这种结果,是吗,丹尼尔好友?”
“是的。”
“看起来,你几乎不需要我了,调整心灵的方法不只一种而已。然而,最后我还是作了一点贡献。船长改变心意之际,同时涌现出一股对嘉蒂雅女士的强烈爱意。我抓住机会,加强了这个情感。”
“这正是我需要你的原因,这点我就做不到。”
“总有一天你会做到的,丹尼尔好友,而且或许很快。”
丹吉回来了。“信不信,她居然愿意见你,丹尼尔。飞快车和司机马上就到——你们越快动身越好,我也会立刻赶去嘉蒂雅的公寓。”
两个机器人走了出来,等在走廊上。
吉斯卡说:“他非常高兴。”
“似乎的确如此,吉斯卡好友。”丹尼尔说,“但我担心简单的部分到此为止了。我们轻易就让嘉蒂雅女士准许我们自由行动,然后我们花了一点工夫,说服船长安排我们去见次长。然而在她那里,我们恐怕要吃闭门羹了。”
87
司机看了吉斯卡一眼,勇气似乎便消失无踪。“听着,”他对丹尼尔说,“原本讲好只要我愿意载机器人,就能赚到双倍车资。但机器人是不准进大城的,这么做会给我惹来许多麻烦。万一我的执照给吊销了,这点钱对我毫无帮助。我能不能只载你就好,先生?”
丹尼尔说:“我也是机器人,先生。我们已经在大城里,这并不是你的错。我们现在是要设法离开这座大城,而这就需要你帮忙了。我们准备去见一名政府高官,希望她能替我们安排行程,身为公民的你有责任提供协助。如果拒绝载送我们,司机,你就是蓄意把机器人留在大城内,这种行为恐怕就违法了。”
司机的脸色和缓了不少。他打开车门,粗声粗气说:“上车吧!”然而,他仍不忘升起司机和乘客之间那道厚厚的半透明隔板。
丹尼尔轻声问道:“很费力吗,吉斯卡好友?”
“刚好相反,丹尼尔好友,你那番话起了主要的作用。万万想不到,一句句的真话摆在一起,竟然会产生只有谎言才能达成的效果。”
“在人类的对话中,我经常观察到这个现象,吉斯卡好友,就连诚实正直的人也在所难免。我猜他们是觉得为了成就大事,只好不拘这种小节了。”
“你是指第零法则。”
“等价的概念——或许人类心中有个等价的概念。吉斯卡好友,你刚才说我终究会拥有你的能力,而且可能很快,你是要我接手那件大事吗?”
“是的,丹尼尔好友。”
“为什么?我可以问问吗?”
“仍是基于第零法则。刚刚我的双腿突然发起抖来,让我了解到对我而言,试图使用第零法则是多么自不量力的一件事。在今天结束之前,我或许就得根据第零法则来拯救这个世界和整个人类,但我或许根本做不到。这样的话,你就必须及时接手这件工作。我正在一点一点为你作准备,以便时机成熟之际,我能把最后那些关键指令交付给你,好让一切水到渠成。”
“我看不出你怎么做得到,吉斯卡好友。”
“等时候到了,你自然不难理解。想当年,我在那些被我派到地球的机器人身上,就是使用非常类似的技术。当时他们还能合法地待在大城里,而地球领导阶层之所以决定送出银河殖民者,正是因为受到了他们的调整。”
打从上路之后,这辆飞快车的轮子就和地面保持大约一公分的距离。司机原本一直在使用这种车辆的专用车道,而且将车子开得飞快,让它成了名副其实的“飞快车”。现在,他换到了一条普通车道,看得出左方不远处有一条和车道平行的捷运带。大幅减速后的飞快车突然一个左转,冲进捷运带之下,随即从另一侧蹿了出来,然后又开了半里的弯路,最后停在一座华丽的大楼之前。
车门自动打开了。丹尼尔先下车,等到吉斯卡也下来后,他便将丹吉提供的一片金箔交给了司机。司机仔细看了看这份车资,然后猛力关上车门,一言不发地呼啸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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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门在他们按下叫门键一会儿之后才打开来,丹尼尔想到应该是先将他们扫瞄了一遍。然后,一名年轻女子小心翼翼地将他们引到这座大楼的心脏地带。她一直避免望向吉斯卡,可是对丹尼尔却显得相当好奇。
昆塔纳次长坐在一张大办公桌后面,满脸笑容地说:“两个机器人,没有人类陪同。我安全吗?”口气听来虽然兴奋,却似乎有点勉强。
“绝对安全,昆塔纳女士。”丹尼尔严肃地答道,“我们也很少见到没有机器人陪同的人类。”
“我向你保证,”昆塔纳说,“我也有机器人。我管他们叫手下,引你们来这儿的女孩就是其中之一。她见到吉斯卡居然没昏倒,令我颇感惊讶。我想,那是因为她事先接到了警告,更何况你的外形又是那么有意思,丹尼尔。但别管这些了。贝莱船长不遗余力地强调他多么希望我接见你,而我之所以答应,则是因为我乐意和一个重要的殖民者世界维持良好关系。然而,我还是忙得很,如果能速战速决,我会感激不尽。我能帮你些什么吗?”
“昆塔纳女士……”丹尼尔正准备开口。
“慢着,你能坐下吗?要知道,昨晚我看到你一直坐着。”
“我们能坐下来,但我们站着也一样舒服,我们不介意的。”
“但是我介意。我站着可不舒服——而如果我坐着,就得抬头望着你们,那会害得我颈部僵硬。请拉出椅子坐下来吧,谢谢——好,丹尼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昆塔纳女士,”丹尼尔说,“我想你应该还记得,昨晚宴会结束后,露台遭到手铳攻击那件事吧。”
“我当然记得。不只如此,我还知道拿手铳的是个人形机器人,虽然我们不会正式承认这一点。可是,现在我的对面正坐着两个机器人,而且其中之一也是人形机器人,却没有任何人保护我。”
“我可没有手铳。”丹尼尔笑着说。
“我相信。那个人形机器人长得跟你一点也不像,丹尼尔。你可以说是艺术品,你知道吗?”
“我具有精密复杂的程序,女士。”
“我是指你的外表。但你为何提到那个攻击事件呢?”
“女士,那个机器人在地球上有个秘密基地,我必须知道它在哪里。我大老远从奥罗拉赶来,就是为了找出那个基地,以阻止任何可能危及星际和平的阴谋。我有理由相信……”
“你大老远赶来?不是那名船长?不是嘉蒂雅女士?”
“其实是我们,女士,”丹尼尔说,“吉斯卡和我。我无法对你详细说明我们怎么会接下这个任务,至于我们到底是接受谁的指挥,我就更不能告诉你了。”
“好!星际间谍战!多有趣啊。真可惜我帮不了你,我并不知道那个机器人来自何处。至于他的秘密基地,我更是一点概念也没有。事实上,我甚至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找上我。假如我是你,丹尼尔,我会去询问安全部。”她倾身向他凑过去,“你脸上的皮肤是真的吗,丹尼尔?如果不是,可就模仿得太惟妙惟肖了。”她伸出右手,轻巧地按在他的脸颊上,“摸起来都足以乱真。”
“纵然如此,女士,它并不是真的皮肤。如果挨一刀,它不能自动愈合。但另一方面,伤口不难重新焊起来,甚至把整块皮换掉。”
“呜。”昆塔纳的鼻子起了皱纹,“但我们的公事已经谈完了,关于那名行凶的机器人,我帮不上你什么忙,我什么都不知道。”
丹尼尔说:“女士,请容我作进一步的说明。关于你昨晚提到的早期核能——核裂变所产生的能量——有个组织对它很感兴趣,而那名机器人或许就属于那个组织。假如真是这样,假如真的有人对裂变以及地壳中的铀和钍感兴趣,什么地方最适合当作他们的基地呢?”
“或许一个废弃的铀矿坑?我甚至不知道现在还找不找得到。你必须了解,丹尼尔,地球人对核字头的东西几乎都有迷信式的反感——尤其是核裂变。在讲述能源知识的大众刊物中,你几乎找不到裂变这个词汇,而在专家使用的技术手册中,也只会提到最基本的概念而已。就连我也知道得非常少,话说回来,我只是行政官员,并非科学家。”
丹尼尔说:“那么,我还有一个问题,女士。我们曾经用非常强硬的态度,逼那名功败垂成的刺客招出秘密基地的位置。根据他所接受的设定,一旦碰到这种情形,他就会永久性停摆,也就是大脑径路完全冻结——而他最后的确停摆了。然而在此之前,当他仍在招供和停摆之间作最后挣扎时,他的嘴巴张开了三次,仿佛——可能——说了三个字,其中第二个字是‘里’。在你的印象中,这个字和裂变有任何一点关联吗?”
昆塔纳缓缓摇了摇头。“不,我不敢说有,这显然不是银河标准语字典里查得到的字。真抱歉,丹尼尔。虽然我很高兴又能和你见面,但我有满桌子的琐事需要处理,不好意思了。”
丹尼尔装作没听到她在说什么。“有人告诉我,女士,‘里’或许是个古字,是指某种古代的长度单位,可能比一公里还要长。”
“即使真是这样,”昆塔纳说,“听来也毫不相干。一个来自奥罗拉的机器人,怎么会知道这个古字和古代……”她猛然住口,眼睛睁得老大,脸色变得煞白。
她自言自语:“有这个可能吗?”
“有什么可能,女士?”丹尼尔问。
“有个地方,”昆塔纳几乎陷入沉思,“不论地球人或地球机器人,谁都不敢接近。如果我有意语出惊人,我会说那是个不祥之地。因为实在太恶名昭彰,它几乎被我们扫出了意识层面,甚至连地图上也找不到。它象征着裂变的一切不是。我记得很早以前,我刚进能源部的时候,曾在一部非常古老的胶卷参考书中读到这个地名。根据书中的记载,当时人们经常提到那里发生了一场‘意外’,它让地球人对裂变能源的观感产生一百八十度的转变,那个地方叫三里岛。”
丹尼尔说:“所以,它是个遭到孤立的地点,百分之百孤立,不可能有任何人闯进去。如果有人研究过关于裂变的古代文献,一定会发现这个地方,并会立刻看出它是秘密基地的最佳选择。而且这个地名正好是三个字,中间那个又正好是‘里’。一定就是这个地方,女士。能否请你告诉我该怎么去那里,然后设法安排我们离开这座大城,直接前往三里岛,或先到离它最近的落脚处?”
昆塔纳微微一笑,让她看起来似乎年轻了些。“显然,如果你们真在侦办一件有趣的星际间谍案,可不能浪费时间,对不对?”
“是的,我们的确分秒必争,女士。”
“好,我基于职责所在,也该去看看三里岛。你们何不搭我的飞车呢?我自己会驾驶。”
“女士,你手头的工作……”
“没人会碰。我回来后,这些公文还会好端端等着我。”
“但这就代表你得离开大城……”
“那又怎样?现在不比古代了。在那段太空族主宰地球的黑暗岁月里,地球人从不走出大城,那是真有其事,但如今我们飞出地球,殖民银河已有将近两百年了。虽然还是有些教育程度太低的人抱持古老的保守态度,但我们大多数人都变得相当好动了。我想,大家总是有个感觉,就是我们终将加入银河殖民者的行列。我自己并没有这个打算,但我经常自己驾驶飞车。五年前我甚至飞到了芝加哥,最后再飞回来——坐好,让我来安排。”
她像是被一股旋风卷走了。
丹尼尔望着她的背影,喃喃道:“吉斯卡好友,这似乎不太像她的作风。你动了手脚是吗?”
吉斯卡说:“一点点。依我看,我们刚进来的时候,迎接我们的那个少女深受你的外形吸引。而我几乎可以确定,昨晚在宴会中,昆塔纳女士心中也有相同的变化,虽说我离她太远,现场的人又太多,令我无法百分之百肯定。然而,一旦我们跟她面对面交谈,她对你的好感便显露无遗。我让它一点一点增强,因此她虽然数度提到会谈该结束了,态度却似乎越来越不坚决,而且每当你继续说下去,她都并未强烈反对。最后,她主动提到了飞车,我想那是因为她已深陷其中,不愿放弃多和你相处一会儿的机会。”
“这可能会给我添麻烦。”丹尼尔深思熟虑地说。
“我有正当理由,”吉斯卡说,“你用第零法则想想吧。”他在这么说的时候,令人不禁觉得他正在微笑——虽然他不可能做出这种表情。
89
昆塔纳将飞车落在混凝土制成的降落平台上,这才松了一口气。立刻来了两个机器人对飞车进行必要的检查,并视情况决定是否需要充电。
为了探头向右方眺望,她压到了丹尼尔身上。“就在那个方向,苏斯奎哈纳河上游几里处。唉,今天可真热。”她坐直身子,冲着丹尼尔笑了笑,显然有点舍不得,“离开大城就属这件事最受不了,外面的环境完全不受控制。想想看,怎么可以那么热。你不觉得热吗,丹尼尔?”
“我体内有个恒温器,女士,目前它运作正常。”
“真好,我希望也有一个。没有任何道路通往那个区域,丹尼尔。也不会有任何机器人为你带路,因为机器人从不进那里去。而我也不知道正确的位置,那可是一大片的土地,搞不好我们把整个区域都踏过一遍,甚至曾经和那个基地只有五百公尺的距离,最后仍旧一无所获。”
“不是‘我们’,女士,你务必要留在这里。可想而知,接下来的行程十分危险,就算一点也不危险,由于你并未随身携带冷气,你的身体恐怕也难以承受。能否请你在这里等我们,女士?你的配合对我意义重大。”
“我等你们吧。”
“我们可能需要几个小时。”
“这里几乎一应俱全,而且哈立斯堡那个小型大城离这儿不远。”
“这样就好,女士,我们必须出发了。”
他轻巧地跳出飞车,吉斯卡也跟着跳下来。他俩开始向北走,时间接近正午,夏日的艳阳照得吉斯卡的身体闪闪发光。
丹尼尔说:“你若侦测到任何精神活动的迹象,就代表我们找到目标了。方圆几公里内,应该没有其他人。”
“找到他们之后,你确定我们能阻止他们吗,丹尼尔好友?”
“不,吉斯卡好友,我一点也不确定——但我们必须做到。”
90
列弗拉・曼达玛斯哼了一声,瘦脸上浮现一个紧绷的笑容,抬头望向阿玛狄洛。
“难以置信,”他说,“居然这么理想。”
阿玛狄洛正在用毛巾擦拭眉毛和双颊的汗水。“代表什么意思呢?”他问。
“代表每个中继站都运作正常。”
“所以说,你可以启动核反应倍增器了?”
“我一算出W粒子的正确密度,立刻就能启动。”
“需要多少时间?”
“十五——最多三十分钟。”
阿玛狄洛紧盯着对方,脸色显得越来越狰狞,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最后曼达玛斯终于开口:“好啦,算出来了。根据我制定的单位,密度应该定在2.72。这样一来,要等到一百五十年之后,才会达到另一个较高的平衡点,而在其后几百万年间都不会出现太大的变化。在这个强度下,地球人只能零零星星住在比较没有放射性的区域。我们只要耐心等待,不出一百五十年,殖民者世界就会成为一群乌合之众,可以任由我们宰割。”
“我不会再活一百五十年。”阿玛狄洛缓缓说道。
“我个人对此表示遗憾,院长。”曼达玛斯冷冷地说,“但我们现在谈论的是奥罗拉和太空族世界,你的工作一定会有人接手的。”
“比方说你?”
“你曾承诺以院长当作我的奖赏,现在你看,我已经赢到手了。利用这个政治地位,若干时日之后,我很有希望会成为主席,那时殖民者世界已经个个处于无政府状态,我会贯彻你的政策,一定会让所有的殖民者世界彻底土崩瓦解。”
“你还真是有信心。万一W粒子流开启之后,还没满一百五十年,就被别人关起来了呢?”
“不可能的,院长。一旦这个装置设定好了,就会被内原子位移固定在那里。然后,这个过程就不可逆了——不论这里发生什么都一样。即使整块地都被气化了,地壳仍会继续慢慢增温。我想,若有哪个地球人或银河殖民者能够复制我的成果,他的确有可能重建一套新的设备,但他这么做只能进一步增加放射性的发射率,绝对不能降低。热力学第二定律是这个结果的保证。”
阿玛狄洛说:“曼达玛斯,你说你赢到了院长的职位。然而,我想这件事还得由我决定。”
曼达玛斯硬邦邦地说:“并非由你决定,院长。请恕我冒昧,熟知这个倍增过程的是我,而不是你。详细资料是以密码形式藏在一个你找不到的地方,就算给你找到了,负责看守的机器人也会把它毁掉,不会让它落入你手中。这件事只有我能居功,你绝对不能。”
阿玛狄洛说:“纵然如此,若能获得我的认可,你将平步青云。假如我不情不愿,你却硬要不择手段地从我手中抢走院长的职位,那么无论你在这个位置上坐多久,立法局里都会有人持续不断跟你唱反调。你只是想拥有院长的虚衔吗,还是希望体会一下真正掌握实权的滋味?”
曼达玛斯说:“现在是讨论政治的时候吗?不久前,你还因为我得再用十五分钟电脑而非常不耐烦。”
“啊,我们现在讨论的其实是W粒子流的密度。你想要设定在2.72——是这个值对吗?但我却怀疑它是否妥当。你能掌握的范围最大有多少?”
“范围是从零到十二,但2.72才是我们要的。加减0.05——如果你希望更精确的话。根据总共十四个中继站送来的报告,这个值会让地壳在一百五十年之后,才达到另一个平衡点。”
“但我认为十二才是正确的值。”
曼达玛斯满脸惊恐地瞪着对方。“十二?你可了解那代表什么吗?”
“了解。代表在十到十五年内,放射性就会使得地球上再也无法住人,而在此期间,会害死好几十亿的地球人。”
“而且保证殖民者联邦会咬牙切齿地跟我们开战。这种浩劫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不可能再活一百五十年,而我想活着看到地球毁灭。”
“但你也一定会令奥罗拉受重伤——那还是最好的情况,你简直是在开玩笑。”
“我可没有,我要为过去这两百年的挫败和屈辱报仇。”
“那些挫败屈辱是汉・法斯陀夫和吉斯卡带给你的——不是地球。”
“不,是一个地球人带给我的,他名叫以利亚・贝莱。”
“他早在一百六十多年前就死了。向一个死去那么久的人报仇,有什么意义呢?”
“我不想争论这个问题。我跟你谈个条件,马上让你当院长。一旦我们回到奥罗拉,我第一时间辞掉院长的职位,指定由你来继任。”
“不,我不要用这个条件交换院长的职位。几十亿人的性命啊!”
“是几十亿个地球人。好吧,那么我就无法信任你能做好这件事了。教我——我——如何设定那个控制装置,一切责任由我来担。回去之后,我仍旧会辞去我的职位,指定由你继任。”
“不,那仍旧会导致几十亿地球人死亡,天晓得还会有多少太空族陪葬,至少几百万吧。阿玛狄洛博士,请你务必了解,我不会跟你谈任何条件,而如果没有我,你自己绝对做不到这件事,设定机制是用我的左手拇指纹当密码。”
“我再求你一次。”
“我已经说了那么多,只有疯子才会再求我。”
“曼达玛斯,这只是你的个人观点。如果我疯了,就不会故意把这儿的机器人通通派出去,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
曼达玛斯扬起嘴角冷冷一笑。“你打算拿什么来威胁我?因为没有机器人阻止你,你就要把我杀掉吗?”
“是的,曼达玛斯,事实上,如果有必要,我真会动手。”阿玛狄洛从侧边口袋掏出一柄小口径的手铳,“在地球上很难弄到这种东西,但并非不可能——只要付得起价钱,而我也知道怎么用。如果你不把拇指按到认证键上,让我将指数调到十二,那么请务必相信,我万分乐意立刻轰掉你的脑袋。”
“你不敢。假如我死了,你又怎能自己设定指数?”
“傻也别傻到这种地步。如果我把你的脑袋轰掉,你的左手拇指仍会完好如初,甚至会保持一阵子原来的温度。我只要拿着这根指头,设定指数就像开水龙头一样简单。但我宁愿让你活着,否则回到奥罗拉后,我得大费唇舌解释一番,但这种麻烦我还承受得起。因此,我给你三十秒钟作决定。如果你愿意合作,我仍会立刻把院长让给你。如果你不合作,我无论如何还是会称心如意,而你却会送命。现在开始,一——二——三——”
曼达玛斯骇然地瞪着阿玛狄洛,而阿玛狄洛则继续一面数,一面用毫无神情的冰冷目光透过手铳准星回瞪着他。
然后,曼达玛斯突然悄声唤道:“赶紧放下手铳,阿玛狄洛,否则我们两人都会因为第一法则而被制住。”
这个警告来得太迟了。转瞬间,一只手臂已经冒了出来,用力抓住阿玛狄洛的手腕,阿玛狄洛感到一阵酸麻,手铳随即落地。
丹尼尔说:“我很抱歉不得不弄痛你,阿玛狄洛博士,但我绝不能让你握着手铳指着另一个人类。”
91
阿玛狄洛并没有开口。
曼达玛斯镇定地说:“你们两个是机器人,而在我看来,你们的主人并不在附近。根据惯例,现在我就是你们的主人,我命令你们离开这儿,再也别回来。因为,你们看得出来,眼前没有任何人类的安全受到威胁,第一法则派不上用场,所以你们必须服从这个命令。赶紧走。”
丹尼尔回应道:“请听我说,博士,我们没有必要对你掩饰自己的身份或能力,因为你都已经知道了。我的同伴机・吉斯卡・瑞文特洛夫拥有侦测情感的能力——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说:“我在相当远的距离就侦测到你们了,而我们在朝这里走过来的时候,阿玛狄洛博士,我注意到你心中充满怒气。而你心中,曼达玛斯博士,则是极度的恐惧。”
“就算真有什么怒气,”曼达玛斯说,“也是因为阿玛狄洛博士发现有两个机器人不请自来,更何况其中之一有本事操弄人类心灵,而且瓦西莉娅女士已经严重地——甚至可能永久性地——受到他的伤害了。而我自己,就算真有什么恐惧,同样也是因为你们的出现。现在我们控制住了这些情绪,你们已经没有理由出面干涉了。再说一遍,我们命令你们永远别再回来。”
丹尼尔说:“抱歉,曼达玛斯博士,为了确保我们能安安稳稳地服从命令,我得再问一句。当我们朝这儿走来的时候,阿玛狄洛博士难道没有握着一柄手铳——又难道没有指着你吗?”
曼达玛斯说:“他是在向我说明手铳的用法,当你抢过去的时候,他正要把它放下来。”
“那么我在离去之前,是不是应该把手铳还给他,博士?”
“不,”曼达玛斯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如果你这么做,就有借口继续留下,以便保护我们——你一定会这么说。把它带走,这样你就再也没有理由回来了。”
丹尼尔说:“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目前待在一个人类不得闯入的地方……”
“那只是习俗,不是法律,而且不管怎么说,它对我们都没有强制性,因为我们并不是地球人。既然提到这件事,那么机器人同样不能进来这里。”
“是地球政府的一名高级官员带我们来的,曼达玛斯博士。我们有理由怀疑你们正在这里图谋不轨,你们要设法升高地球地壳的放射性,要对这颗行星造成严重而无法修复的损害。”
“完全不是……”曼达玛斯正准备开口。
就在这个时候,阿玛狄洛首度插嘴发言:“机器人,你凭什么盘问我们?我们是人类,而且已经对你们下了命令。赶紧听命行事!”
他的声调带有绝对的权威性,丹尼尔不禁有些动摇,而吉斯卡已经半转过身去。
但丹尼尔随即说:“抱歉,阿玛狄洛博士,我并不是在盘问你们。我只是要再三确认,以便确定自己能安安稳稳地服从命令。我们有理由怀疑……”
“你不必再重复了。”曼达玛斯说,然后,他转头说了一句,“阿玛狄洛博士,请让我来回答。”他随即又转过头来,“丹尼尔,我们是在这里从事一项人类学的研究。有许多古老的人类习俗影响了太空族的行为,我们的工作就是要寻找这些习俗的起源。这些起源只有在地球上才找得到,所以我们正在这里努力寻找。”
“你们的工作有没有获得地球的批准?”
“七年前,我咨询过地球的相关官员,当时就获得批准了。”
丹尼尔压低声音问:“吉斯卡好友,你怎么说?”
吉斯卡答道:“根据曼达玛斯博士心中种种的迹象,他所说的和目前的情况不符。”
“所以,他在说谎?”丹尼尔坚定地说。
“我相信是这样。”吉斯卡答道。
曼达玛斯却面不改色地说:“或许你是这么相信的,但相信并不等于确定。你不能仅仅因为相信什么而违抗命令,这点你我都很清楚。”
吉斯卡说:“可是现在,阿玛狄洛博士心中仅仅靠着情感的力量勉强拴住那股怒气。这么说吧,那股怒气很可能会挣脱束缚,一股脑儿宣泄出来。”
阿玛狄洛高声喊道:“你为什么跟他们扯这些事,曼达玛斯?”
曼达玛斯叫道:“给我闭嘴,阿玛狄洛!你这是在帮倒忙!”
阿玛狄洛毫不理会地继续说:“这是自贬身份,一点用也没有。”他怒不可遏地甩开曼达玛斯的手臂,“真相他们都知道了,但那又怎样?机器人,我们是太空族,不只如此,我们还是奥罗拉人,而你们就是奥罗拉制造的。更重要的是,我们还是奥罗拉这个世界的高级官员,所以你们现在必须把机器人学三大法则中的‘人类’解释为奥罗拉人。
“如果不服从我们,你们就是伤害了我们,羞辱了我们,也就是同时违犯了第一和第二法则。没错,我们在此的行动的确是要消灭地球人,甚至是很多很多的地球人,但即便如此,也完全不干你们的事。否则,你们也大可因为我们杀生吃肉而拒绝服从我们。我已经解释得很清楚了,赶紧走吧!”
最后那几个字无端变得低沉而沙哑。只见阿玛狄洛双眼鼓突,随即倒地不起。
曼达玛斯惊叫一声,赶紧弯下腰来察看他的状况。
吉斯卡说:“曼达玛斯博士,阿玛狄洛博士并没有死。他只是陷入昏迷,我随时都能把他叫醒。然而,他不但会忘记关于这个计划的一切,而且,比方说,如果你试图向他说明,他也完全无法了解。我在对他下手的过程中——若非他自己承认打算杀害无数的地球人,我也做不到这件事——或许对其他部分的记忆以及思考能力也造成了永久性损伤。对此我表示遗憾,但我是不得已的。”
丹尼尔接着说:“你要知道,曼达玛斯博士,前些时候,我们在索拉利碰到一些机器人,他们将人类的定义窄化为仅限于索拉利人。我们因此认清一件事实,如果不同的机器人各有各的窄化定义,只会带来天翻地覆的毁灭。想让我们把人类的定义窄化为仅限于奥罗拉人,其实是白费力气。根据我们的定义,‘智人’这个物种的各个成员都是人类,包括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在内。而且我们觉得,保护一群人或人类整体要优先于保护任何一个特定的个人。”
曼达玛斯气喘吁吁地说:“那可不是第一法则的内容。”
“这是我所谓的第零法则,它的优先权更高。”
“你并未接受这样的设定。”
“这是我自己对自己的设定。我们一来到这里,我就知道你打算造成伤害,所以你无法命令我走开,也不能阻止我伤害你。第零法则有优先权,我当然得拯救地球。因此,我请求你——自愿地——和我一起毁掉这里的装置。否则,我将被迫以暴力胁迫你,就像阿玛狄洛博士刚才那样,只是我不会动用手铳罢了。”
曼达玛斯却说:“等等!等等!我还有话要讲,让我解释一下。阿玛狄洛博士的心灵被清空是一件好事。他想要毁灭地球,我却不想那么做,这就是他拿手铳威胁我的原因。”
丹尼尔说:“然而,最先想到这个办法的是你,设计和建造这些装置的也是你。否则,阿玛狄洛博士也不会非强迫你不可,他会自己动手,不需要你提供任何协助。这么说对不对?”
“对,完全正确。吉斯卡大可检查我的情绪,看看我有没有在说谎。我的确建造了这些装置,也的确打算启用,但并非以阿玛狄洛博士希望的那种方式。我是不是在说实话?”
丹尼尔望向吉斯卡,后者答道:“根据我的判断,他是在说实话。”
“我当然在说实话。”曼达玛斯说,“我所进行的工作,是要在地球地壳的天然放射性中,引进一个非常缓渐的加速度。从现在起,将有一百五十年的时间,能让地球人移居到其他世界。这样不但会增加各个殖民者世界的人口,还会大幅增加殖民者世界的数量。而且这样还会除掉地球这个强大而诡异的世界,否则它将永远对太空族造成威胁,对银河殖民者造成困惑。地球是个神秘狂热信仰的中心,它拖住了银河殖民者的脚步。我是不是在说实话?”
吉斯卡又重复一遍:“根据我的判断,他是在说实话。”
“我的计划,如果生效的话,将会永保星际和平,让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共享银河。正是因为这样,当我建造这个装置……”
他朝那具装置指了指,顺便将左手拇指按到认证键上,随即猛然冲向密度控制器,大喊一声:“不准动!”
向他走去的丹尼尔突然停下脚步,而且全身僵住,右手举在半空中,吉斯卡则没有任何行动。
曼达玛斯转过身来,喘着气说:“2.72,设定好了。这是不可逆的反应,从现在开始,将会完全按照我的规划自行运作。但你们两个无法出面指证我,否则必将引发一场战争,你们的第零法则绝不允许。”
他低头望着趴在地上的阿玛狄洛,带着一脸不屑说道:“傻瓜!你永远也不会知道该怎么做才对。”
第十九章 落 单
92
曼达玛斯说:“你们现在不能再伤害我,机器人,因为地球的命运无论如何已无法改变。”
“纵然如此,”吉斯卡有气无力地说,“绝不能让你记得你做了些什么,也绝不能让你对太空族说明未来的发展。”他用颤抖的手拉过一把椅子,慢慢坐了下来,这时曼达玛斯双腿一软,趴到了地上,似乎睡得很香。
“最后关头,”丹尼尔低头望着昏倒在地的两个人,声音透出几分绝望,“我还是失败了。刚才我应该抓住曼达玛斯博士,阻止他伤害并未在我眼前的无数地球人,没想到他竟能逼我服从他的命令,令我全身僵住。第零法则并没有生效。”
吉斯卡说:“不,丹尼尔好友,你并没有失败,是我阻止了你。曼达玛斯博士原本不敢轻举妄动,虽然他有这个冲动,却因为知道你势必出手而打消念头。我消除了他的恐惧,又解除了你的行动力,于是曼达玛斯博士才能将地球的地壳点燃——姑且这么比方吧——但火势非常小。”
丹尼尔说:“可是为什么呢,吉斯卡好友,为什么呢?”
“因为他说的都是实话,我刚才已经告诉你了。他只是自以为在说谎罢了。从他那种洋洋得意的情绪,我坚决相信他认为逐渐增高的放射性不但会导致无政府状态,还会导致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之间的矛盾,而太空族便能趁机消灭他们,一举夺下整个银河。可是我却认为,他为了说服我们而编织的憧憬其实是正确的。地球这个人多势众的世界确实酝酿出了神秘信仰,我已经察觉到其中的危险,除掉它只会对银河殖民者有利。没有了地球,他们就不必频频回顾;没有了地球,他们就再也不必怀古。从今以后,他们会以两倍、四倍……的速度向银河扩展,他们终将建立一个银河帝国,而我们一定要促成这个结果。”他顿了顿,用逐渐微弱的声音说,“这就是‘机器人与帝国’的佳话。”
“你还好吗,吉斯卡好友?”
“我站不起来了,但我还能开口。听我说,现在终于要你接替我的重担了。我已经将你调整到具有精神侦测和控制的能力,最后一批径路即将到位,你只要注意听就行了。听啊——”
他说得很稳——但越来越无力——而丹尼尔已经能从内心直接感受他所使用的语言和符号。与此同时,丹尼尔还能感受到径路一一到位的滴答声。等到吉斯卡大功告成了,立刻有好些声音同时出现在丹尼尔脑海——曼达玛斯心中的呜呜鸣叫,阿玛狄洛心中毫无规律的砰砰声,以及吉斯卡大脑中的金属节奏。
吉斯卡又说:“你得赶紧回去找昆塔纳女士,请她设法把这两个人送回奥罗拉,他们再也无法危害地球了。然后务必要让地球出动维安武力,把曼达玛斯送到地球上的人形机器人一个个找出来,令他们一一终止运作。
“你要小心使用这些新能力,因为你从未接触过,一开始不会掌控得很好。但如果每次动用之后,你都能仔细地自我检查一番,那么——慢慢地——你一定会进步的。多多利用第零法则,但可别因而对个人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第一法则几乎和它一样重要。
“好好保护嘉蒂雅女士和贝莱船长——但要低调行事。让他们快快乐乐在一起,让嘉蒂雅女士继续为促进和平尽心尽力。未来几十年间,地球人会逐渐移出这个世界,你要帮忙做好监督的工作。还有……还有一件事……我应该记得的……对了……如果你有办法……找出索拉利人的下落。那也许……很重要。”
吉斯卡的声音逐渐消失了。
丹尼尔跪在吉斯卡的椅子旁边,将那只没反应的金属手掌抓在自己手中。他哀痛不已地悄声说道:“好起来,吉斯卡好友,好起来。根据第零法则,你做的事都是对的。你已经尽可能不伤人命,从人道角度来说,你做得太好了。你拯救了所有的人,为何还会有这种下场呢?”
吉斯卡又开口了,他的声音极度扭曲,几乎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为我并不确定。万一……另一个观点……居然……是正确的……太空族会……大获全胜,然后他们自己开始衰败,这么一来……银河……就会……空无一人了。再见,丹尼……好友……”
吉斯卡闭嘴了,他再也没有出声,再也没有任何动作。
丹尼尔站了起来。
他落单了——却要守护整个银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