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篇 奥罗拉
第十一章 老领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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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顿・阿玛狄洛也是凡人,也不免为记忆所苦。事实上,他比大多数人更容易陷入痛苦的回忆。更何况,在他那顽强的记忆中,夹杂着某些不寻常的内容,令他长久以来倍感愤怒与挫折。
直到两百年前为止,他的事业无不一帆风顺。当时他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创院院长(其实目前仍是),而且有那么一阵子,他信心满满地自认必定能够控制整个立法局,并打垮他的死敌汉・法斯陀夫,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只可惜——只可惜——
(虽然他极力避免,但他的记忆就是一再回到那件事情上,仿佛其中的悲痛和绝望令它回味无穷。)
假如当初他获胜了,地球便会一直维持孤立状态,而他一定会让地球一路衰败下去,最后从银河中完全消失。这又有何不可呢?对于那些住在过度拥挤又充满病菌的世界上、寿命短暂的次等人类而言,死亡要算是最好的归宿——至少比他们勉强那么活下去好一百倍。
至于既平静又安全的太空族世界,则会出现进一步的扩展。想当年,法斯陀夫总是抱怨太空族寿命太长,又被机器人照顾得太好,再也无法成为拓荒者了,可是阿玛狄洛自会证明他大错特错。
不料法斯陀夫竟然获胜了。就在注定失败那一刻,打个比方吧,他伸手向空中一抓,便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将胜券抓到自己手上——简直像变魔术。
当然,都是那个地球人,那个以利亚・贝莱——
但每当想到这个地球人,阿玛狄洛的记忆总是会自动止步和转向。他无法在脑海中重现此人的样貌,无法听见他的声音,更无法想起他的所作所为,光是那个名字就够了。即使已经过了两百年,仍不足以化解一点点他心中的恨意——或是让他心头之痛减轻一丝一毫。
在法斯陀夫的政策包庇之下,可恶的地球人陆续逃离了那颗快要腐烂的行星,在银河中建立起一个又一个新世界。这方面的进展有如一股旋风,吹得太空族世界晕头转向,最后甚至陷入瘫痪状态。
阿玛狄洛不知在立法局呼吁过多少次,银河正在从太空族手中溜走,奥罗拉却眼睁睁看着那些次等人类占据一个又一个世界,而太空族的士气则是一年不如一年。
“醒醒吧,”他大声疾呼,“醒醒吧。看看他们,银河殖民者越来越多,殖民者世界更是不断倍增。你们还在等什么?等着他们掐住你的喉咙吗?”
法斯陀夫则总是以那种有如唱催眠曲的方式回应这些问题,于是奥罗拉人和其他太空族(他们总是追随奥罗拉,虽然奥罗拉不愿当领导者)就会放下心来,继续睡他们的大头觉。
他们似乎无视显而易见的真相。不论事实也好,数据也罢,乃至于种种毋庸置疑的持续恶化迹象,他们一律无动于衷。他不断向他们宣扬真理,而且他的预言陆续成真,却只能眼巴巴看着永远有过半的人像绵羊般追随法斯陀夫,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而法斯陀夫自己又怎么会如此冥顽不灵——事实证明他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痴人说梦,为何始终不肯更改任何政策呢?甚至不能说他是在顽固地坚持错误的做法,而是他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错了。
假如阿玛狄洛是那种耽溺于幻想的人,他会一口咬定太空族世界是被某种咒语、某种无情的魔法给缠上了;他会想象某个角落有某个人掌握了某种魔力,足以催眠那些原本灵光的脑袋、蒙蔽那一双双原本锐利的眼睛。
而令他最痛苦的一件事,则是人们认为法斯陀夫最后是含恨而终,因而对他寄予无限的同情。至于他为何含恨,据说是因为太空族再也未能开创自己的新世界。
其实是法斯陀夫自己的政策让他们自我阉割!他有什么权利含恨?假如他像阿玛狄洛那样,总是看到真相并说出真相,却偏偏无法令太空族——足够的太空族——听从自己的意见,那他又会有什么反应呢?
他不知想过多少次,不如让银河空无一人吧,总比由那些次等人类主宰来得好。假如他有魔法,能够一点头便毁掉地球——也就是以利亚・贝莱的世界——他早已巴不得这么做了。
可是,用这样的幻想当作心理慰藉,只能表示他已经彻底绝望。这和他一直不断希望能放弃一切,希望死神降临——只要机器人允许他这么做——可以说是殊途同归。
后来,毁灭地球的力量居然真的出现了——甚至可以说是硬塞给他的。那是七年半以前,他和列弗拉・曼达玛斯首次见面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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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回到七年半前——
阿玛狄洛抬起头来,发觉马龙・西希斯已经进了自己的办公室。他一定曾经按过叫门键,但如果没有任何回应,他有权直接走进来。
阿玛狄洛叹了一口气,放下了手中的小型电脑。自研究院成立以来,西希斯一直是他的左右手。那么多年过去了,他已经不再年轻——并没有特别显著的变化,只是整个人看起来有点苍老。而且,他的鼻子似乎比以前更歪了些。
他摸了摸自己的蒜头鼻,忍不住想到自己的老化迹象又有多么严重呢。他的身高曾有一百九十五公分,就太空族的标准而言也算是出类拔萃。如今,他当然和以前一样站得笔直,可是最近在实际测量身高时,他顶多只有一百九十三公分而已。难道自己开始弯腰驼背,开始萎缩,开始沉淀了?
但相较于身高的细微变化,这种消极的想法才是更明确的老化迹象。他赶紧将它抛在脑后,问道:“什么事,马龙?”
西希斯身后紧跟着一个新买的随身机器人——外表光滑纤细,看起来非常现代化。这也是老化的迹象之一,如果你保不住年轻的身体,总是可以买个新型的机器人。阿玛狄洛则早已下定决心,为了不让真正的年轻人看笑话,自己绝不会做这种自欺欺人的事——更何况,比他年长八十几岁的法斯陀夫都从未这么做过。
西希斯说:“头儿,那个叫曼达玛斯的家伙又来了。”
“曼达玛斯?”
“就是一直想见你的那个人。”
阿玛狄洛想了一会儿。“你是指那个索拉利女人的后代,那个白痴吗?”
“是的,头儿。”
“嗯,我不想见他。难道你还没跟他说清楚吗,马龙?”
“说得一清二楚。他要我转交一张便条给你,还说这样你就会见他了。”
阿玛狄洛慢慢说道:“我可不这么想,马龙。便条上写些什么?”
“我看不懂,头儿,那并非银河标准语。”
“既然这样,我又为何应该比你更看得懂呢?”
“我不知道,反正他要我把它交给你。你只要看一眼,头儿,然后撂一句话,我立刻再把他打发走一回。”
“好吧,让我看看。”阿玛狄洛边说边摇头,然后一脸嫌恶地瞧了瞧那张便条。
上面写着:“Ceterum censeo, delenda est Carthago.”
读完后,阿玛狄洛狠狠瞪了马龙一眼,目光随即回到那张便条上。最后他终于开口:“你一定先看过了,因为你知道这不是银河标准语。你有没有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问过了,头儿。他说那是拉丁文,但我还是一头雾水,不过他说你会了解的。他是个非常有决心的人,他对我说了,愿意坐在外面等一整天,直到你读了这句话为止。”
“他长得什么样子?”
“瘦瘦的,一脸严肃,恐怕没什么幽默感。个子很高,不过还是没你那么高。嘴唇很薄,眼窝很深,双眼炯炯有神。”
“他有多大年纪?”
“从他的肤质判断,我认为大约四十岁,总之非常年轻。”
“既然那么年轻,我们就得特别通融,叫他进来吧。”
西希斯显得很惊讶。“你要见他?”
“我不是已经说了吗?叫他进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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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轻人几乎是踏着正步走进来的。他直挺挺地站在办公桌前,说道:“院长,感谢你答应接见我。能否允许我的机器人陪在我身边?”
阿玛狄洛扬了扬眉。“我很乐意会见你的机器人。你是否也允许我的机器人在场?”
他已有好多年没听到这种关于机器人的老式客套话。随着礼仪观念逐渐式微,以及越来越多的人把随身机器人视为自己理所当然的一部分,像这样的悠久习俗早已名存实亡了。
“当然好,院长。”就在曼达玛斯这么说的时候,两个机器人走了进来。它们并未在获得允许之前便迈开脚步,这点阿玛狄洛注意到了。两个都是新型的机器人,显然功能极佳,而且各方面都看得出它们是精品。
“你自己设计的吗,曼达玛斯先生?”凡是主人自己设计的机器人,总是有些特殊的价值。
“是的,院长。”
“所以你是一位机器人学家?”
“是的,院长,我是厄俄斯大学毕业的。”
“指导教授是——”
曼达玛斯毫不犹豫地说:“并非法斯陀夫博士,院长,而是马斯可尼克博士。”
“喔,但你并不是本研究院的成员。”
“我已经提出申请了,院长。”
“我懂了。”阿玛狄洛理了理桌上的文件,然后继续低着头,冷不防问道,“你的拉丁文是哪里学的?”
“我的拉丁文程度并不好,既不能读也不能说,但我至少听过那句名言,也知道它的出处。”
“那就很不简单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无法把所有的时间都投注在机器人学上面,所以培养了一些业余兴趣。其中之一是行星学,尤其是有关地球的研究,这就让我认识到了地球的历史和文化。”
“这并非太空族所热衷的一门学问。”
“是的,院长,而这是很糟的事。我们应该了解我们的敌人——你就是好榜样,院长。”
“我是好榜样?”
“是的,院长。我相信你对地球许多方面都很熟悉,而且比我更为精通,因为你花在这个问题上的时间比我长。”
“这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曾尽可能试着认识你,院长。”
“因为我也是你的敌人?”
“不,院长,因为我想让你成为我的盟友。”
“你的盟友?所以说你打算利用我?难道你不觉得这么讲有点不得体吗?”
“不会的,院长,因为我确定你会希望成为我的盟友。”
阿玛狄洛凝视着对方。“纵然如此,我还是觉得你这么讲不只是有点不得体而已。告诉我,你给我看的那句引文,你自己了解它的意思吗?”
“了解,院长。”
“那就把它翻译成银河标准语吧。”
“它的意思是‘在我看来,必须灭掉迦太基。’”
“而在你看来,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呢?”
“这句话是马尔库斯・波尔基乌斯・加图所说的,他是古代地球的一个政体——罗马共和国的元老院成员。当时罗马已经打败迦太基这个宿敌,但是并未消灭它。加图认为唯有彻底灭掉迦太基,罗马的安全才有保障——最后,院长,他们的确这么做了。”
“可是迦太基跟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年轻人?”
“我认为存在着所谓的类比关系。”
“什么意思?”
“那就是太空族世界同样也有宿敌,而在我看来,我们必须将它灭掉。”
“说说是哪个宿敌。”
“就是地球这颗行星,院长。”
阿玛狄洛用手指轻轻柔柔地敲着桌面。“而在这个计划中,你要我当你的盟友。你以为我会很高兴,甚至迫不及待加入。告诉我,曼达玛斯博士,虽然我针对地球作过许多演说,写过许多文章,但我什么时候说过必须毁灭地球?”
曼达玛斯紧抿着薄薄的嘴唇,鼻孔不停地掀动。“我来找你,”他说,“目的不是要引诱你掉进什么陷阱,以便用来当作把柄。我并非法斯陀夫博士或他的党人派来的,也不是他们那个政党的党员。还有,我并不是来套你心里的话,我对你说的都是我自己心里的话,那就是在我看来,我们一定要毁灭地球。”
“那么你打算如何毁灭地球呢?你是否要建议我们进行核弹攻击,直到爆炸、尘雾和放射线毁掉那颗行星为止?万一真是这样,你打算如何避免银河殖民者的战舰使用同样手段,对奥罗拉以及他们够得着的其他太空族世界展开报复?一百五十年前,我们或许还能肆无忌惮地轰炸地球,现在却不行了。”
曼达玛斯露出厌恶的表情。“我心里根本没有这种想法,阿玛狄洛博士。我绝不会滥杀无辜,就算对地球人也不例外。然而,我知道有一种毁掉地球的方法,不至于导致大屠杀——也不会招来任何报复。”
“你在做白日梦,”阿玛狄洛说,“也可能神智不太健全。”
“让我解释一下。”
“不行,年轻人。我忙得很,但因为看得懂你抄来的那句话,我忍不住起了好奇心,所以已经纵容自己在你身上花了太多时间了。”
曼达玛斯站了起来。“我能理解,阿玛狄洛博士,请原谅我占用了你过多的宝贵时间。然而,还是请你想想我说的这番话,如果你的好奇心又蹿起来,不妨改天在你比较有空的时候来找我谈谈。不过请别耽搁太久,因为我会慎重考虑转向别处求助。为了毁掉地球,我什么都愿意做。你瞧,我对你十分坦白。”
年轻人试着挤出一抹笑容,却仅仅将瘦削的双颊拉长了些,脸部表情几乎没有其他变化。“再见——请让我再说声谢谢。”说完他便转身离去。
阿玛狄洛望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了一阵子,然后按下桌边的一个开关。
等到西希斯走进来,他一口气说:“马龙,给我派人整天盯着这个年轻人,我要知道他跟哪些人说过话,一个也不能漏。给我查清楚他们的身份,并且逐一盘问。凡是被我点到的人,通通带来见我。可是,马龙,一切都要悄悄进行,而且态度要温和,口气要友善。要知道,我还不是这儿的老大。”
但是这一天终将来临。法斯陀夫已经三百六十几岁,健康显然走下坡了,而阿玛狄洛至少比他年轻八十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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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续九天,阿玛狄洛都收到了跟监报告。
报告中说,曼达玛斯最常说话的对象是他的机器人,其次是大学里的同事,再则是他家附近的邻居。谈话的内容一律稀松平常,因此早在几天前,阿玛狄洛已经确定他无法跟这个年轻人耗下去。曼达玛斯刚刚展开人生旅途,很可能有三百年的大好岁月在等着他;阿玛狄洛却顶多还有八十到一百年好活。
而阿玛狄洛越是想到年轻人所说的那番话,越是觉得心神不宁。如果真有毁灭地球的方法,他绝不能掉以轻心,以免让它白白溜走。难道他能允许在他死后才发生这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自己无法目睹盛况吗?而几乎同样糟的情形,则是地球的毁灭发生在他有生之年,却是由他人的意志所指挥,由他人的手指来按钮,他当然也无法接受这种事。
不,他必须亲眼见到,亲自执行;否则,他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又有什么意义呢?曼达玛斯也许是个傻子或疯子,可是,即使事实如此,阿玛狄洛也得自行确认一番。
想到这一层之后,阿玛狄洛决定再叫曼达玛斯到他的办公室来一趟。
阿玛狄洛心知肚明,这么做是在自取其辱,但他必须付出这个代价,才能确定自己绝不会在毁灭地球这个行动中缺席。他是心甘情愿付出这个代价的。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曼达玛斯嘻皮笑脸、趾高气扬地出现在自己面前,他也必须先忍下这口气。当然,忍耐是有时限的,一旦事实证明这个年轻人是在胡说八道,他保证会让他尝到文明社会所能允许的最严厉惩罚。可是另一方面……
因此,当曼达玛斯带着相当谦卑的态度走进他的办公室,阿玛狄洛自然很高兴,更何况对方还诚心诚意地感谢自己再给他一次机会,阿玛狄洛因而觉得自己也该有些善意的回应。
“曼达玛斯博士,”他说,“上次都怪我太无礼,没听取你的计划就下了逐客令。所以请赶紧告诉我,你心中到底有什么计划。我一定会认真听你说,直到——我猜很有可能——直到我确定你的计划只是狂想,并非理性的产物为止。那时我会再把你赶走,但并不会因此瞧不起你,而我希望你也坦然面对,不要生我的气。”
曼达玛斯说:“你愿意正式地、耐心地听我一席话,我不可能生你的气,阿玛狄洛博士。可是,万一你觉得我这番话颇有道理,为你带来了希望,那又如何呢?”
“这样的话,”阿玛狄洛慢慢说道,“可想而知,你我就有合作的机会了。”
“那实在太好了,院长。我们彼此合作,一定强过各自为战。可是除了合作,还有没有什么更具体的礼遇呢?会不会有什么奖赏?”
阿玛狄洛显得不太高兴了。“我当然会感激你,但我仅有的两个身份,就是立法局议员和机器人学研究院院长而已。我的权力有限,不太可能为你做些什么。”
“这点我了解,阿玛狄洛博士。可是,难道你在权限之内就不能给我一点有用的东西吗?说给就给?”他稳稳地望着阿玛狄洛。
凝视着那一双尖锐而又毫不动摇的眼睛,阿玛狄洛不禁皱起眉头。谦卑全不见了!
阿玛狄洛冷冷地说:“你想要什么?”
“对你来说轻而易举,阿玛狄洛博士,我只是想加入研究院。”
“如果你够资格……”
“别怕,我当然够资格。”
“够不够资格,不是申请人自己说了算。我们得……”
“得了吧,阿玛狄洛博士,这么说就未免欠缺诚意了。既然打从我上次告辞后,你就派人时时刻刻监视我,我可不相信你没仔细研究过我的资料。因此,你一定知道我够资格。如果你觉得我没资格加入贵院,无论原因为何,就更不会相信我有本事想出什么毁灭这个今日迦太基的计划,而我也不可能再被你叫回来了。”
阿玛狄洛顿时觉得怒火中烧。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这孩子简直欺人太甚,就算是为了毁灭地球,也不值得自己这么忍气吞声。但这个念头一闪即逝,下一刻,他便恢复了足够的理智,甚至能在心中劝慰自己,像他这样如此年轻却又如此大胆、如此信心满满的人,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帮手。何况自己早已研究过曼达玛斯的资料,他有资格加入研究院是毫无疑问的一件事。
阿玛狄洛试着心平气和(这可是用血压升高换来的)说道:“你说得对,你有资格。”
“那就录取我吧。我确定相关表格都在你的电脑里面,你只要填上我的名字、我的学校、我的毕业年份,以及其他一些非填不可的琐碎资料,然后签上大名就行了。”
阿玛狄洛一声不吭地打开电脑。他输入了相关资料,印出那份表格,签了名,然后递给曼达玛斯。“日期就是今天,你已经是本院的成员了。”
曼达玛斯仔细看了一遍,便将它交给自己的机器人。那机器人取出一个文件夹,将表格放进去,然后夹在腋下。
“谢谢你,”曼达玛斯说,“你对我实在太好了,我希望自己永远不会辜负你,或是令你后悔自己看走了眼。然而,正因为这样,我还有一件事。”
“还有吗?什么事?”
“我们能否讨论一下大功告成后的奖赏——当然,一定是在百分之百成功之后。”
“我们能否等到真正大功告成之际,或相当接近时再来讨论,这样应该更合理吧?”
“就理性而言当然如此。但我的脑袋里既有理性又有梦想,我喜欢先做做白日梦。”
“好吧,”阿玛狄洛说,“你想做什么白日梦?”
“依我看,阿玛狄洛博士,法斯陀夫博士现在情况很不妙。他年岁已高,恐怕没多少年好活了。”
“所以呢?”
“一旦他死了,你的政党就会变得更有冲劲,而法斯陀夫党派中那些不太坚贞的党员,或许会发觉另投明主才算识时务。下次选举,只要没有法斯陀夫,你一定会获胜的。”
“是有这个可能。好,如果成真呢?”
“你将会成为立法局的精神领袖,将会主导奥罗拉的对外政策,实际上就等于主导了整个太空族世界的对外政策。而如果我的计划一帆风顺,你的路线就会非常成功,几乎可以肯定你很快就有机会当选立法局主席。”
“你可真会做白日梦,年轻人。姑且假如你的预言通通成真,那么接下来呢?”
“你几乎不可能有时间兼顾奥罗拉和机器人学研究院。所以等你终于决定辞去你在研究院的现职后,我要你支持我做你的继任者,接任院长这个职位。既然是你亲自决定的人选,几乎不可能会有人反对。”
阿玛狄洛说:“别忘了院长这个职位是有资格限制的。”
“我会够资格的。”
“我们还是等等看吧。”
“我很愿意等等看,但你不久便会发现,早在我们的计划大功告成之前,你就会巴不得答应我的请求。因此,请现在就开始习惯吧。”
“还没吐一个字,便开了那么多价码。”阿玛狄洛低声抱怨,“好,你已经是本院的成员,而我也会督促自己慢慢习惯你的白日梦。可是我看开场白就到此为止吧,赶紧告诉我,你到底打算如何毁灭地球。”
说完这句话,阿玛狄洛几乎是自然而然地对他的机器人做个手势,要求它们不得记录这次会谈的任何片段。而曼达玛斯则带着浅浅的笑容,对自己的机器人做了同样的手势。
“那我们就开始吧。”曼达玛斯说。
但他还没有继续说下去,阿玛狄洛便主动出击了。
“你确定自己并非亲地球派吗?”
曼达玛斯显然吓了一跳。“我可是带着一份毁灭地球的计划来找你的。”
“但你是那个索拉利女人的后代——据我了解,是第五代。”
“没错,院长,这重关系谁都查得到。那又怎么样?”
“那个索拉利女人长久以来一直是法斯陀夫的好友、门徒、亲密伙伴。因此我难免好奇,不知你是否赞同他的亲地球主张。”
“就因为我有那么一个祖先?”曼达玛斯似乎真的感到难以置信。一时之间,他几乎有点恼羞成怒,连鼻孔都开始收缩,但这个表情随即消逝,他又平心静气地说:“同样是长久以来,你自己也一直有个好友、门徒、亲密伙伴,那就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女儿瓦西莉娅・法斯陀夫博士。他们两人只相隔一代,我难免好奇她是否赞同他的主张。”
“过去我自己也这么想过。”阿玛狄洛说,“但事实证明她并不赞同,后来我就没有再怀疑她了。”
“你也可以别再怀疑我了,院长。我是太空族,我想看到太空族掌控整个银河。”
“非常好,开始说明你的计划吧。”
曼达玛斯说:“我会的,可是——希望你不要介意——我想要从头说起。
“阿玛狄洛博士,天文学家一致同意,在我们的银河中,有好几百万颗类似地球的行星,只要对它们进行必要的环境调控,完全不必做任何地质性改造,人类就可以在上面定居了。这些行星的大气是可以呼吸的,海洋是原本就有的,陆地和气候的条件也都适宜人类,而且上面早就有了生命。事实上,海洋中至少要有一点点浮游生物,大气层才有可能出现游离氧。
“陆地虽然通常都寸草不生,可是一旦海陆都经过了生物性改造——也就是说,一旦引进了地球生物——那些生物都会大量繁衍,而这颗行星也就能殖民了。目前为止,已有好几百颗这样的行星被人类仔细研究过,而且大约已有半数被银河殖民者占据了。
“但至少有一点,目前已知的可住人行星都和地球很不一样,那就是它们一律没有种类繁多且数量庞大的生命。无论就大小或复杂度而言,顶多只能见到少数几种类似蠕虫或昆虫的无脊椎动物,而在植物界,则绝对没有比蕨类更高等的植物。智慧生物就更别提了,连沾到一点边的都没有。”
阿玛狄洛听着这些生硬的词句,心中暗自想,他把这些东西硬记了起来,现在只是在背书罢了。他有点坐立不安了,说道:“我并不是行星学家,曼达玛斯博士,但请你相信我,你所说的这些我早就都知道了。”
“如我所说,阿玛狄洛博士,我是故意从头说起的。天文学家越来越相信,银河中的可住人行星相当多,而它们全部——或说几乎全部——和地球很不一样。基于某种原因,地球是颗极不寻常的行星,上面的生物演化不但万分迅速,而且万分异于常态。”
阿玛狄洛说:“通常的说法是,如果银河中还有另一种和我们一样先进的智慧生物,他们现在已经察觉到了我们的扩展行动,也已经以某种方式让我们知道了他们的存在。”
曼达玛斯说:“是的,院长。事实上,如果银河中有另一种比我们更先进的智慧生物,我们压根儿不会有扩展的机会。所以我们似乎可以肯定,人类是全银河唯一一种能够进行超空间旅行的物种。至于我们是不是全银河唯一的智慧生物,这点或许没有那么肯定,但是仍然非常有可能。”
阿玛狄洛虽然仍在用心聆听,却浮现出似笑非笑的不耐烦表情。这个年轻人是在说教,而且没完没了,就像偏执狂总是旁若无人地打着拍子一样。这是疯狂的迹象之一,阿玛狄洛原本还真有点希望曼达玛斯有本事改变历史的走向,现在他逐渐失去信心了。
他说:“你一直在讲些我都知道的事,曼达玛斯博士。众所皆知,地球似乎是独一无二的,而我们则很可能是银河中唯一的智慧生物。”
“可是,似乎没有人问过‘为什么’这个简单的问题。地球人和银河殖民者从来不问,只是照单全收。他们对地球抱持着迷信的心态,将它视为神圣的世界,因此无论地球多么不寻常,都会被视为理所当然。至于太空族,我们也从来不问,甚至刻意忽视这个问题。我们尽量避免想到地球,否则很容易越想越多,最后便会想到我们也是地球人的后裔。”
阿玛狄洛说:“这个问题我看不出有什么用。我们根本不必替这个‘为什么’寻找复杂的答案。在演化过程中,随机事件扮演了重要角色,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万事万物都具有随机的因素。如果银河中有几百万个可住人的世界,很可能各有各的演化速度。在大多数的世界上,演化速度都不大不小;但一定有些特别慢,而有些特别快;其中或许有一个快得不得了,另一个则慢得不得了。地球刚好就是那个快得不得了的世界,因此才会有现在的我们。如果一定要追问‘为什么’,那么最自然而且最充分的答案就是‘几率’。”
阿玛狄洛故意用诙谐的方式提出这个逻辑性论述,目的是要彻底瓦解对方的理论,以便将他激怒,让他的疯狂在暴跳如雷中表露无遗。然而阿玛狄洛却失望了,曼达玛斯只是用深陷的双眼瞪了他一会儿,然后平静地说:“不对。”
曼达玛斯故意等了约两秒钟,然后才又说下去:“想要让演化速度增加一千倍,光凭好运恐怕是办不到的。除了地球之外,其他各个行星的生物演化速度都和它所接受的宇宙辐射通量有密切关系。这个速度和几率毫无瓜葛,而是由宇宙辐射所造成的慢速突变来决定的。基于某种因素,地球上的突变要比其他可住人行星多得多,但宇宙射线和这个因素毫无关联,因为地球并未接触到过量的辐射。现在,关于‘为什么’这个问题为什么重要,或许你能看得比较清楚一点了。”
“好吧,曼达玛斯博士,既然我仍在耐心听你说下去,这点连我自己都有些惊讶,赶紧解答你硬要提出的这个问题吧。还是你只找到了问题,却没有找到答案?”
“我找到答案了。”曼达玛斯说,“而这个答案的关键,在于地球另有一个独一无二的特点。”
阿玛狄洛说:“我来猜猜看,你是指地球有一个巨型卫星。不用说,曼达玛斯博士,你当然不会声称这是你的发现吧。”
“绝对不会。”曼达玛斯硬邦邦地说,“虽然巨型卫星似乎很普遍,例如我们的行星系共有五个,而地球的行星系则有七个。然而,已知的巨型卫星几乎一律环绕着气态行星,只有一个例外,那就是地球的卫星——所谓的月球——它环绕着一颗比自己大不了太多的行星。”
“我可否再提出‘几率’来解释这个现象,曼达玛斯博士?”
“这回或许真是几率,但月球仍是独一无二的。”
“即便如此,这颗卫星和地球上生意盎然又有什么关联呢?”
“这点或许不明显,这种关联的确可能并不存在——但是,若说地球这两个独一无二的特点毫无关联,那更是加倍不可能了。而我,已经找到了一个关联。”
“是吗?”阿玛狄洛敏感地说。终于要有不容置疑的证据,能够证明对方是狂人了。他瞥了瞥墙上的计时片,尽管好奇心持续不坠,但是自己真的没有太多时间了。
“月球,”曼达玛斯说,“由于它对地球所造成的潮汐效应,一直在慢慢远离地球。地球上之所以有大型潮汐,全是拜这颗巨型卫星之赐。地球的太阳也会引起潮汐,可是规模只有月球效应的三分之一——正如我们的太阳只能在奥罗拉引发小型潮汐。
“既然潮汐作用使得月球离地球越来越远,在这个行星系的早期历史上,两者的距离一定比现在小得多。而月球离地球越近,在地球上引发的潮汐就越大。这种潮汐对地球有两个重要作用,一来是随着地球的自转,它会导致地壳厚度不断收缩,二来则会减慢地球的自转速度——后者的成因除了前者之外,浅层海底的海水摩擦力也有贡献——于是,地球的转动能就转换成了热量。
“因此,在所有的可住人行星当中,要数地球的地壳最薄,而且也只有地球拥有火山活动,以及依然活跃的板块构造。”
阿玛狄洛说:“可是,你所讲的这些和地球的生意盎然都扯不上关系。曼达玛斯博士,我劝你赶紧进入正题,或是立刻告辞。”
“请再忍耐一下,阿玛狄洛博士,再给我一点时间。一旦发现这个特点,当然要好好研究一番。我曾针对地球地壳的化学发展做过仔细的电脑模拟,特别考虑到了潮汐效应以及板块结构——在此之前,即使有人研究过这个问题,也从未采用像我这么严谨精密的方法,请容我自夸一下吧。”
“喔,没问题。”阿玛狄洛喃喃道。
“结果相当明显——你若有兴趣,我随时可拿相关数据给你过目——地球的地壳和上地函中的铀和钍这两种元素,浓度居然能高达其他可住人行星的一千倍。更特殊的是,它们的分布并不均匀,所以在那些分散各处的矿囊里,铀和钍的浓度还要更高。”
“而我猜,放射性高到危险的程度吧?”
“不,阿玛狄洛博士,铀和钍的放射性都非常微弱,而且所谓的高浓度,是指相对于正常值而言,本身并不能算非常高。我再强调一遍,这些都是月球那颗巨大卫星所引起的。”
“那么我想,这些放射性即使不至于对生命构成威胁,加速突变却是绰绰有余了。对不对,曼达玛斯博士?”
“没错。由于这个缘故,生物的灭绝有时会更为迅速,可是新物种的出现同样会变得更快——这就促成了种类繁多且数量庞大的生命形式。于是终于有一天,达到了发展出智慧生物和文明的临界点,这是只有地球上才会发生的事。”
阿玛狄洛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并不疯狂,他也许弄错了,但他并不疯狂,况且他也可能没错。
阿玛狄洛并非行星学家,因此他得去查查书,才能确定曼达玛斯是不是像其他狂热分子那样,只是“发现”一个已知的理论罢了。然而,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他得立刻查清楚。
他柔声说道:“你曾提到可能有办法毁掉地球。这和地球那些独特之处有任何关联吗?”
“有个独特的方法,能让我们善加利用这些独特之处。”曼达玛斯以同样的口吻答道。
“就目前这个问题而言——是什么方法呢?”
“在讨论这个方法之前,阿玛狄洛博士,我得先说明一下,就某个层面而言,我们到底能不能毁掉地球,其实取决于你。”
“我?”
“是的。”曼达玛斯坚定地说,“取决于你。否则,我为什么要在你面前发表这些长篇大论?当然是为了说服你相信我早已胸有成竹,好让你愿意和我携手合作,这样我才会稳操胜算。”
阿玛狄洛深深吸了一口气。“如果我拒绝,还有别人能帮你做到吗?”
“如果你拒绝,我的确有可能转向他人求助。你真要拒绝吗?”
“或许不会,但我不禁好奇,我对你到底有多重要。”
“答案是,怎么也比不上我对你来得重要,所以你必须跟我合作。”
“必须?”
“我希望你能跟我合作——看来你比较喜欢听我这么说。可是,如果你希望从今以后,奥罗拉和太空族永远把地球和银河殖民者踩在脚下,你就必须跟我合作——不管你喜不喜欢这种说法。”
阿玛狄洛说:“告诉我,我必须做的究竟是什么?”
“首先请你告诉我,研究院以前是不是曾经设计并制造过人形机器人。”
“的确有这回事。总共造了五十个,那是大约一百五十到两百年前的事。”
“那么久了?后来呢?”
“失败了。”阿玛狄洛轻描淡写地说。
曼达玛斯露出惊恐的表情,上身猛然向后一靠。“它们被销毁了?”
阿玛狄洛双眉一挑。“销毁?不会有人销毁那么昂贵的机器人,它们都在库房里。我们抽走了电源匣,用特殊的长效微聚变电池取而代之,好让正子径路维持着最低的活动。”
“所以说,它们可以完全恢复运作?”
“我确定做得到。”
曼达玛斯开始用右手在座椅扶手上规律地打着拍子。“那我们赢定了!”他绷着脸说。
第十二章 计划、女儿
46
阿玛狄洛已经很久没有想起那些人形机器人了。那是一段痛苦的回忆,他曾下过一番苦功,训练自己绝不去想这段往事。没想到,曼达玛斯今天竟然主动提起。
在那段早已逝去的岁月里,人形机器人曾是法斯陀夫手中最后一张王牌,但即便如此,阿玛狄洛还是差一点点成了赢家。法斯陀夫曾经设计并制造出两个人形机器人(其中之一目前还在),在当时可算是举世无双。机器人学研究院所有的成员通力合作,也一直造不出第三个。
而阿玛狄洛在遭到巨大挫败之后,唯一赢得的正是这张王牌。法斯陀夫在半推半就下,不得不将人形机器人的秘密公诸于世。
这就代表研究院也能制造人形机器人了,而且还真的造了出来。不过请注意,这并不代表它们受欢迎,奥罗拉人绝不希望它们融入那个社会。
一想到这个令人懊恼的发展,阿玛狄洛的嘴角就会撅起来。有关那索拉利女人的丑事——法斯陀夫所制造的两个人形机器人之一,叫詹德的那个,曾被她拿来当作性伴侣——不知怎么传了出去。理论上,奥罗拉人并不反对这种事情。然而奥罗拉女性不久便想到,绝不希望有任何女形机器人跟自己竞争。同理,奥罗拉男性也不希望男形机器人成为自己的情敌。
研究院曾费尽心力向大众解释,这些人形机器人并非打算用在奥罗拉,而是会被当成开路先锋,每当一个新世界完成大地改造,它们便会先行登陆,为奥罗拉人的移民进行各种准备工作。
可是,随着疑虑和反感与日俱增,这样的解释也被打了回票。甚至有人将人形机器人称为“分裂的导火线”。这种说法逐渐传了开来,令研究院不得不放弃这个计划。
至于已经出厂的那些,阿玛狄洛不顾众人反对,坚持要把它们封存起来,以备有朝一日派上用场——但这个梦想始终未曾实现。
人形机器人为何会招来那么大的阻力?想到这里,阿玛狄洛觉得当年几乎气死他的那股怒火依稀又涌上心头。当初法斯陀夫虽不算心甘情愿,仍然同意支持这个计划,而且凭良心说,他说到做到了,只不过因为口才不佳,他将全副精力花在自己真正认同的事情上。但那样却毫无帮助。
可是——可是——如果现在曼达玛斯心中真有一个可行的计划,需要用到那些机器人……
其实,阿玛狄洛并没有多大兴趣暗自祈祷:“最好是这样,应该这样才对。”可是,当电梯将他们两人带到很深的地底——这是奥罗拉上唯一能和传说中的地球钢穴勉强比拟的地方——他还是努力克制了一番,才没有继续这么想下去。
曼达玛斯在阿玛狄洛的示意下走出电梯,发觉置身于一条昏暗的走廊中。温度有点低,附近还有轻柔的通风气流,令他不禁微微打战。阿玛狄洛来到他身边,两人身后都只跟着一个机器人。
“很少有人来这里。”阿玛狄洛用就事论事的口吻说。
“这里有多深?”曼达玛斯问。
“距离地表十五公尺。那些人形机器人存放在这一层,其实共有好几层。”
阿玛狄洛停了一下,仿佛陷入沉思,然后猛然向左转。“这边!”
“没有指示标志吗?”
“我刚才说了,很少有人来这里。会下来的人都知道该怎么走,才能找到他要找的东西。”
说着说着,两人已经来到一扇门前,在昏暗的光线下,那扇门看起来既壮观又厚实。有两个机器人分别站在左右两侧,但显然不是人形机器人。
曼达玛斯将它们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遍,不以为然地说:“这是很简单的机型。”
“非常简单。像这种看门的工作,你该不会希望我们派出多么精巧的机型吧。”然后,阿玛狄洛提高音量,但维持着平板的口吻说,“我是凯顿・阿玛狄洛。”
两个机器人的眼睛稍微亮了一下,随即转身退向左右两旁,与此同时,那扇门也无声无息地升起来。
阿玛狄洛示意曼达玛斯走进去,在经过那两个机器人的时候,他冷静地下达命令:“门就这么开着,把里面的灯光给我调亮。”
曼达玛斯说:“我想并不是任何人都进得来吧?”
“当然不是。那两个机器人认得我的相貌和声纹,必须两者正确无误,它们才会把门打开。”然后,他像是自言自语地补充道,“无论任何门锁、钥匙或密码,在太空族世界皆无用武之地,机器人永远会忠实地为我们站岗。”
“我有时会想到,”曼达玛斯若有所思地说,“银河殖民者似乎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随身带着手铳,如果有个奥罗拉人设法借到一把,就没有哪扇门挡得住他了。他能在瞬间击毁看门的机器人,然后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阿玛狄洛恶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可是有哪个太空族会想在太空族世界使用那种武器呢?我们活在一个既没有武器也没有暴力的世界上。难道你不明白,我之所以毕生致力于击败并摧毁地球以及上面的毒蛇猛兽,正是由于这个缘故。没错,我们的确也有过暴力,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当时太空族世界刚建立起来,我们还没有摆脱源自地球的劣根性,也还来不及学到机器人保安的可贵。
“难道和平与安全不值得我们奋斗吗?没有暴力的世界!由理性统治的世界!如你所说,那些短命的地球人走到哪里都会带着手铳,我们应该拱手把几十个可住人世界白白让给这种野蛮人吗?”
“可是,”曼达玛斯咕哝道,“你已决心要用暴力摧毁地球吗?”
“若想永远终结暴力,或许短暂的、针对性的暴力是我们必须付出的代价。”
“即使是那种暴力,”曼达玛斯说,“在我这个太空族看来,也要能免则免。”
这时,他们已经来到一间洞穴状的宽大库房,刚才他们一进来,墙壁和天花板立刻亮起弥散而毫不刺眼的光芒。
“好,这就是你需要的吗,曼达玛斯博士?”阿玛狄洛问道。
曼达玛斯四下望了望,不禁目瞪口呆。最后他总算吐出一句:“太不可思议了!”
它们像是一团军队般站在那里,看起来比一群雕像多了些生气,可是比起一群熟睡的人类却差得太远了。
“它们都站着。”曼达玛斯喃喃道。
“很明显吧,这样比较不占空间。”
“可是,它们至少在这里站了一百五十年,不可能仍处于运作状态。不用说,它们的关节一定僵硬了,器官也一定衰竭了。”
阿玛狄洛耸了耸肩。“或许吧。话说回来,如果关节真的退化了——我想,这并非不可能的事——必要时当然可以更换,主要还是看有没有理由这么做。”
“会有理由的。”曼达玛斯说。他逐一扫视这些机器人的头部,发现它们各自望着不尽相同的方向,整体看来给人一种不安定的感觉,仿佛这个队伍立刻要解散了。
曼达玛斯又说:“这些机器人各有各的相貌,它们的身高、体型等等也彼此不同。”
“没错,这令你感到惊讶吗?我们当初是计划让这批机器人,以及后面几批类似的人形机器人,成为开拓新世界的开路先锋。为了让它们有最好的表现,我们尽可能把它们造得酷似真人,这就意味着要让它们像奥罗拉人一样有个别差异。你不觉得这很有道理吗?”
“太有道理了,我真的很高兴。我很熟悉法斯陀夫自己制造的人形机器人原型——丹尼尔・奥利瓦和詹德・潘尼尔——我阅读过大量的相关文献,还看过它们的全息影像,两人似乎一模一样。”
“没错。”阿玛狄洛不耐烦地说,“不只一模一样,而且是人们心目中的完美太空族,完美到了夸张的程度,这反映了法斯陀夫的浪漫主义。我确定他曾想制造一大批彼此可以互换零件的人形机器人,无论男女都有着天仙般的容貌——至少是他眼中的天仙——使得它们十分虚假,完全不像真人。法斯陀夫或许是个杰出的机器人学家,却是个愚蠢至极点的人。”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心想,这么一个愚蠢至极点的人,当初竟然把自己打败了——但随即将这个想法抛在脑后。打败他的并非法斯陀夫,而是那个可恶透顶的地球人。他想得出了神,以致没听到曼达玛斯的下一个问题。
“请再讲一遍。”他带着一丝恼怒说。
“我是在问,‘它们是不是你设计的,阿玛狄洛博士?’”
“不是,说来这是个诡异的巧合——令我不禁感到极为讽刺——它们是法斯陀夫的女儿瓦西莉娅设计的。她和她父亲一样杰出,却比他聪明得多——这对父女始终合不来,或许这正是原因之一。”
“正如我所听到的传闻……”曼达玛斯说到这里,阿玛狄洛便挥手要他闭嘴。
“我自己也听过这个传闻,但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她在专业领域上表现得非常好,况且法斯陀夫虽然不巧是她的生父,却跟她形同陌路,甚至令她觉得厌恶,这是永远不会改变的,所以我们不必担心她会开始认同那个人。她甚至自称为瓦西莉娅・茉露,你知道吧。”
“对,我知道。你保有这些人形机器人的大脑型样记录吗?”
“那还用说。”
“每个都有?”
“当然。”
“能让我看看吗?”
“你得给我一个好理由。”
“我会给你的。”曼达玛斯坚定地说,“既然这些机器人是设计来担任开路先锋的,我能否假设它们具有应付原始环境的能力,并能主动探索一个世界?”
“这是不言而喻的事。”
“太完美了——但或许还必须做些修改。你想瓦西莉娅・法斯……瓦西莉娅・茉露能够协助我吗——我是指必要的时候?显然,她应该最熟悉这些大脑型样了。”
“显然如此。话说回来,我不知道她是否愿意帮你。但我确定她目前做不到,因为她并不在奥罗拉。”
曼达玛斯显得既惊讶又气愤。“那么她在哪里呢,阿玛狄洛博士?”
阿玛狄洛说:“你已经见到这些人形机器人了,我可不想继续待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地方。你一直让我等了又等,现在换我让你等一会儿,你绝对不能抱怨。如果有进一步的问题,回我的办公室再讨论吧。”
47
回到办公室之后,阿玛狄洛并未立刻言归正传。他以相当蛮横的口吻说:“在这儿等我。”然后就走了。
曼达玛斯愣愣地坐在那里,一面整理自己的思绪,一面想着阿玛狄洛到底何时才会回来——或是根本不回来了。自己会不会遭到逮捕,或是直接被轰出去?阿玛狄洛是否终于等得不耐烦了?
曼达玛斯拒绝相信有此可能。他凭着敏锐的直觉,认定阿玛狄洛会无所不用其极地抚平一个旧伤痕。只要自己还能提供他一丝一毫的复仇希望,阿玛狄洛一定会不厌其烦地听下去,这点似乎很明显。
正当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间办公室的时候,曼达玛斯忽然想到自己所需要的资料也许就在唾手可得的电脑档案里。如果不必事事仰赖阿玛狄洛,当然是最理想的了。
但他也只能想想罢了。曼达玛斯并不知道那些档案的密码,而且他就算知道,壁凹里这时站着好几个阿玛狄洛的自家机器人,如果自己做出任何它们心目中的敏感动作,它们会立刻出手制止,就连他自己的机器人也会这么做。
阿玛狄洛说得对。机器人的确是很有用又很有效的守卫,而且绝不会放水,因此谁也不会冒出犯罪、违法或仅仅是卑劣的念头。这种心态早已萎缩,至少不会对太空族冒出来。
他不禁感到好奇,没有机器人的银河殖民者是怎么过的。曼达玛斯试着想象一个人和人直接碰撞的社会,其中没有机器人当作缓冲,也没有机器人提供足够的安全感以及——虽然人类大多数时候并未直接意识到——把道德感强加在他们头上。
在这种情况下,银河殖民者想要不变成野蛮人也难,因此绝不能把银河交到他们手上。就这点而言,阿玛狄洛一直是对的,而法斯陀夫则错得太离谱了。
曼达玛斯点了点头,仿佛更加确定了自己打算做的事情是正确的。他叹了一口气,希望根本不必这么做,然后,他准备在心中再作一次推论,以便证明这是确有必要的。就在这个时候,阿玛狄洛大步走了进来。
虽然即将庆祝两百八十岁大寿,阿玛狄洛仍有一副令人钦羡的体格。除了鼻子生得奇形怪状,他在各方面都算得上太空族的典型。
阿玛狄洛开口道:“抱歉让你久等,但我有些公事必须处理。我是这所研究院的院长,自然肩负了许多责任。”
曼达玛斯说:“可否请你告诉我瓦西莉娅・茉露博士在哪里?然后我会在第一时间向你报告我的计划。”
“瓦西莉娅正在旅行。她在造访各个太空族世界,看看他们的机器人学发展到了什么程度。显然她是这么想的,既然这所研究院的宗旨是要整合奥罗拉上的机器人学研究,那么星际间的整合一定能让这个理想更上一层楼。事实上,这的确是个好主意。”
曼达玛斯不以为然地干笑了几声。“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她。奥罗拉在这方面已经大大超前其他太空族世界,我不信会有谁想替我们锦上添花。”
“别那么肯定,银河殖民者可是我们大家的麻烦。”
“你知道她现在人在哪里吗?”
“我们有她的行程表。”
“把她叫回来,阿玛狄洛博士。”
阿玛狄洛皱起眉头。“只怕这并非容易的事。我想她是故意要远离奥罗拉,直到她父亲死去为止。”
“为什么?”曼达玛斯讶异地问。
阿玛狄洛耸了耸肩。“我不知道,也不在乎。但我却知道你的时间用完了,了解吗?赶快进入正题,否则就给我滚。”他凶巴巴地指着门口,令曼达玛斯觉得对方的耐心终于耗尽了。
曼达玛斯说:“好吧。其实地球还有第三个独特之处——”
他简单扼要地一路说下去,看来他曾经密集演练,而且不断精益求精,才能如此熟练地对阿玛狄洛解说这个计划,而阿玛狄洛则是越听越着迷。
没错了!阿玛狄洛先是觉得如释千斤重负。他赌对了,这个年轻人并非什么狂人,他的头脑清楚得很。
接着他感到了胜利的喜悦,这个计划一定能成功。当然,在老谋深算的阿玛狄洛看来,这个年轻人的观点稍微偏离了他心目中的正确方向,但那终究是小问题。无论任何计划,都是可以做若干修改的。
等到曼达玛斯终于讲完了,阿玛狄洛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说:“我们不需要瓦西莉娅。研究院里就有这方面的专家,能够立刻推动这个计划。曼达玛斯博士,”他的声音突然透出一点敬意,“让一切照计划进行吧——我忍不住想应该会很顺利——一旦我当上立法局的主席,研究院院长就是你的了。”
曼达玛斯露出淡淡的笑容,而阿玛狄洛则仰靠在椅背上,带着满意和自信开始憧憬未来,这是过去两百年来他始终无能为力的一件事。
可是这要花多久时间呢?几十年?十几年?还是不到十年?
要不了多久,要不了多久的。必须不计一切代价加快脚步,好让自己能活着看到行之多年的政策改弦易辙,而自己则跃升为奥罗拉的领袖——因此也是整个太空族世界的领袖——甚至(既然地球和殖民者世界注定灭亡)最后成为整个银河的领袖。
48
在阿玛狄洛和曼达玛斯携手合作七年之后,汉・法斯陀夫博士过世了。经由超波的强力放送,这个消息传遍各个住人世界的各个角落,成为银河中最引人注目的一则新闻。
它对太空族世界影响深远,因为过去两百多年来,法斯陀夫一直是奥罗拉——因而也是整个银河——最有权势的人。它对殖民者世界和地球同样影响深远,因为法斯陀夫是他们的朋友——至少是太空族中对他们最友善的一个人——如今,他们所面对的问题是太空族的政策会不会改变,又会怎么改变。
这个消息也很快传到了瓦西莉娅・茉露耳中。由于她和这位生父的关系几乎一开始便有裂痕,她的心情因此也格外复杂。
她早就在训练自己对他的死讯无动于衷。然而,她还是不要在他去世这一天,刚好和他在同一个世界上。虽然无论她在哪里,都躲不掉蜂拥而至的无数问题,但如果她在奥罗拉,还是最容易受到追问,而且最难摆脱纠缠。
太空族的亲子关系一向薄弱而冷淡。在一个长寿的社会中,这是理所当然的趋势。事实上,大家感兴趣的绝非瓦西莉娅在这方面的感受,而是为何长久以来这对父女分属两个敌对的阵营,而且两人几乎同样旗帜鲜明——法斯陀夫是一个政党的领袖,瓦西莉娅则是另一个政党的坚定支持者。
这实在太糟了。她大费周章地把名字正式改为瓦西莉娅・茉露,从此无论在任何文件、任何访谈以及任何大小事务上,她通通使用这个名字——但她心知肚明,大多数人还是把她想成瓦西莉娅・法斯陀夫。看来不论她作任何努力,都无法彻底抹除这重毫无意义的关系,于是她只好退而求其次,仅用瓦西莉娅当作自己的名字。至少,这名字还不算太普通。
而这点,似乎也强调了她和那个索拉利女人的相似性——瓦西莉娅不认自己的父亲,那女人则是由于完全不同的原因,不愿承认她的第一任丈夫,因而无法继续冠上夫姓,最后只好一律用她自己的名字——嘉蒂雅。
瓦西莉娅和嘉蒂雅,类似的遭遇,类似的叛逆性格,甚至外貌都很接近。
待在太空船舱房内的瓦西莉娅偷偷瞄了镜子一眼。她至少有一百年没见过嘉蒂雅了,但她确定两人的外貌相似依旧。她俩都娇小玲珑,都有着一头金发,就连容貌都有几分像。
可是瓦西莉娅总是输家,而赢家总是嘉蒂雅。在瓦西莉娅离开她的父亲,和他脱离父女关系之后,他找到了嘉蒂雅取而代之——她正是他想要的那种乖巧女儿,那是瓦西莉娅永远无法扮演的角色。
纵然如此,瓦西莉娅还是感到痛心。她自己是机器人学家,学识和本事都不在法斯陀夫之下,而嘉蒂雅只是个艺术家,平时只会玩玩力场彩绘,替机器人设计几件幻象衣着。法斯陀夫在失去这个女儿后,怎会愿意让这么一个处处不如她的人取而代之呢?
想当年,那个来自地球的警察以利亚・贝莱抵达奥罗拉之后,逼迫瓦西莉娅吐露了许多她从未向他人承认的想法和感情。然而,他对嘉蒂雅却客客气气,甚至还帮助她——以及她的靠山法斯陀夫——在绝境中反败为胜。只不过目前为止,瓦西莉娅仍旧没弄清楚他是怎么办到的。
当法斯陀夫弥留之际,是嘉蒂雅陪在病榻旁,听取他的遗言,握着他的手直到最后一刻。瓦西莉娅也不明白自己为何感到愤慨,因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不可能承认有这个父亲的存在,更遑论去探视他,见证他走完人生最后一程,进入一个真正不存在的状态,但她就是痛恨嘉蒂雅当时居然在场。
我就是有这种感觉,她赌气般告诉自己,我犯不着对任何人解释。
除此之外,她还失去了吉斯卡。当瓦西莉娅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吉斯卡曾是专属于她的机器人,是当年那个似乎还算慈爱的父亲送给她的。她不但通过吉斯卡学到了机器人学,也从他身上首度感受到了真正的关爱。当时她年纪还小,并未联想到三大法则或是正子自动机理论。吉斯卡似乎很有爱心,而且表现得仿佛很有爱心,对一个小孩而言这就足够了。她从未从哪个人类身上体会到这种关爱——当然包括她的父亲在内。
直到今天为止,她都没有脆弱到想跟任何人玩一场愚蠢的爱情游戏。虽然吉斯卡曾带给她许多欢乐,但失去吉斯卡的锥心之痛教会了她得不偿失的真理。
虽然在她不断精心改造之下,吉斯卡早已今非昔比,可是当她和父亲断绝关系,离家出走之际,他硬是不肯让吉斯卡跟她走。而父亲过世后,则将吉斯卡留给了那个索拉利女人。没错,他也将丹尼尔留给了她,可是瓦西莉娅对那个人类仿制品一点也不关心。她只想要吉斯卡,他明明就是她的。
现在,瓦西莉娅正在返回奥罗拉的途中,她的巡回之旅已告一段落了。事实上,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已经圆满达成任务。可是,正如她在正式通知研究院时所作的说明,她需要留在赫斯珀罗休息一阵子。
然而,现在法斯陀夫死了,她终于能回来了。虽然她无法将过去的错误一一修正,至少能修正一部分,吉斯卡一定要重回她的怀抱。
她下定了决心。
49
对于她回到奥罗拉这件事,阿玛狄洛的反应相当矛盾。瓦西莉娅是直到法斯陀夫(既然他死了,阿玛狄洛现在能轻轻松松说出他的名字)被火化一个月之后,才回到这个世界的。这证明自己很了解她,令他不禁沾沾自喜。毕竟他曾经告诉曼达玛斯,她出游的目的就是要远离奥罗拉,直到她父亲死去为止。
此外,瓦西莉娅的率直令他感到轻松自在。她不像他的新宠曼达玛斯那么有心机——后者无论表面上对你多么掏心挖肺,似乎总是暗中还留了一手。
但另一方面,她却万分难以驾驭,绝不可能乖乖沿着他的指示前进。在她远离奥罗拉这些年间,他任由她自行打探其他太空族世界的底细——但也只能任由她用隐晦的言辞诠释她的调查结果。
因此,现在他所表现出的热情可以说是真假参半。
“瓦西莉娅,真高兴你终于回来了。你不在的时候,研究院像是少了一根翅膀。”
瓦西莉娅哈哈大笑。“得了吧,凯顿,”虽然她比他年轻二十五岁,却从不犹豫也不顾忌直呼他的名字,这要算是她的特权,“另外那根翅膀就是你自己。你不是一向信心满满,光用这根翅膀便能带领研究院一飞冲天吗?”
“自从你决定把这趟行程拉长好些年,我就开始没信心了。你是否发现奥罗拉在这期间变了很多?”
“一点也没变——这件事或许我们该关心一下,毫无变化就代表衰败。”
“这话有矛盾。既然是衰败,一定是走下坡的变化。”
“和周遭的殖民者世界比较起来,凯顿,毫无变化就是走下坡。他们变化迅速,不但控制了越来越多的世界,而且对每个世界的控制也越来越彻底。他们的实力、权势和自信都与日俱增,而我们却坐在这里醉生梦死,眼巴巴看着自己天天不进则退。”
“说得好,瓦西莉娅!我想你在归途中,一定把这番话背得滚瓜烂熟了。然而,奥罗拉的政治局势倒真是起了变化。”
“你是指我的生父死了。”
阿玛狄洛微微颔首,同时双手一摊。“如你所说,我们的确瘫痪了,但他要负绝大部分的责任。现在他死了,所以我想应该会出现一些变化,但不一定是看得见的变化。”
“你有事瞒着我,对不对?”
“我会这么做吗?”
“当然会,你那虚伪的笑容照例把你出卖了。”
“那我一定要学着对你愁眉苦脸。好啦,我看过你的报告了,我想听你说说没写进去的东西。”
“通通写进去了——八九不离十。每个太空族世界都慷慨激昂地指控银河殖民者气焰越来越高,令他们忧心忡忡。每个世界也都坚决表示要挺身对抗银河殖民者,而且会满腔热血地追随奥罗拉的领导,不怕难,不怕死,甚至不惜战到最后一兵一卒。”
“好啊,追随我们的领导。但我们如果不领导呢?”
“那么他们会静观其变,而且会因而松一口气,只不过会尽力遮掩,否则……嗯,每个世界都在努力发展科技,可是都不愿公布自己的真正成果。每个世界都在各自为政,一点也不团结,甚至在各自的星球上也是如此。而且无论哪个太空族世界,都没有类似我们机器人学研究院这样的研究团队。每个世界上都有研究人员,但个个都把自己的数据视为禁脔,不愿跟他人分享。”
阿玛狄洛近乎心满意足地说:“我也不指望他们像我们一样先进。”
“所以实在太糟了。”瓦西莉娅反唇相讥,“太空族世界是一盘散沙,进步速度太慢了。殖民者世界则有许多学会之类的组织,而且经常开会交换意见——虽然他们远远落后我们,但迟早会追上。话说回来,我还是在各个太空族世界找到几项值得一提的科技发展,而且通通写进我的报告了。比方说,他们都在研发核反应倍增器,但我不信有哪个世界能将这项装置拿出实验室,换言之,装在船舰上的机型还没诞生呢。”
“我希望这件事被你说对了,瓦西莉娅。我们的舰队用得上核反应倍增器这种武器,因为它能一举消灭银河殖民者。然而,我想,在整个太空族世界中,最好还是能让奥罗拉头一个拥有这种武器。可是你刚才说,这些都写进你的报告了——八九不离十。我听到‘八九不离十’这几个字,所以说,到底有什么没写进去的?”
“索拉利!”
“啊,那个最年轻也最奇特的太空族世界。”
“我在那里几乎无法直接问出任何事情来。他们对我怀有百分之百的敌意,而且我相信,只要你不是索拉利人,不管是太空族还是银河殖民者,他们一律会怀有敌意。而且他们坚持以显像和我沟通,绝不妥协。我在那个世界待了将近一年,比我在其他世界都要长得多,可是在那十来个月当中,我从来没有跟任何索拉利人面对面。每一次,我都是透过超波全息影像和对方见面。我始终无法和实体的对象交涉——一律是影像。那个世界很舒服,事实上可以说豪华得不得了,而且自然生态完全没被破坏,可是我受不了,我就是想见人。”
“嗯,显像是索拉利的习俗。这点我们都知道,瓦西莉娅,人人都有选择的权利。”
“哼。”瓦西莉娅说,“你的宽宏大量或许用错了地方。你这几个机器人目前处于非记录模式吗?”
“是的。而且我向你保证,不会有人窃听我们。”
“但愿如此,凯顿。我有一种强烈的感觉,索拉利人即将抢先研发出微型化的核反应倍增器——甚至抢在我们前面。他们或许很快就能做出一种轻便型,电源匣足够小,所以能装设在太空船舰上。”
阿玛狄洛眉头深锁。“他们是怎么做到的?”
“我说不准。你总不会以为他们给我看过蓝图吧?由于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我不敢写进报告里,可是从我听到的只字片语以及观察到的蛛丝马迹,我认为他们已有重大进展,这是我们不能掉以轻心的一件事。”
“不会的。你还有什么事要告诉我吗?”
“有的,而且同样没写进报告里。索拉利已经花了上百年的时间在研发人形机器人,而且我认为他们已经成功了。其他太空族世界——当然不包括我们——甚至连碰都还没碰这个问题。当我在其他世界询问他们对人形机器人的看法时,反应一律不谋而合,他们都觉得这个想法令人感到既讨厌又可怕。我猜他们都注意到了我们当年的失败,并牢记在心了。”
“但索拉利却是例外?为什么呢?”
“原因之一,他们一直生活在机器人化居银河之冠的社会中。他们周遭都是机器人,平均每人有一万个。那是个机器人充斥的世界,如果你在外面随便走走,休想有机会碰到人类。所以说,这些为数极少的索拉利人,怎么会在乎他们的世界上多了几个人形机器人呢?此外,法斯陀夫所设计制造、目前仍在运作的那个假人……”
“丹尼尔。”阿玛狄洛说。
“对,就是那个机器人。他——它在两百年前到过索拉利,而索拉利人把它当成了真人。这件事他们一直耿耿于怀,就算人形机器人对他们毫无用处,至少曾经骗倒他们,害得他们脸上无光。这证明了在人形机器人学这个特定领域,奥罗拉绝对遥遥领先他们,令他们终身难忘。索拉利人一向自视甚高,认为他们拥有全银河最先进的机器人学家,于是从那时开始,他们纷纷投入人形机器人的研究——即使不为其他原因,也要洗刷这个耻辱。假如他们人数够多,或是有个机构来整合各自的研究,那么他们一定很早就成功了。虽然没有这些条件,我想他们现在还是做到了。”
“你并不是真正确定,对不对?你只是根据零星的线索而起了疑心。”
“一点也没错,但我的怀疑相当有根据,值得作进一步的调查。还有第三件事,我敢发誓他们正在研究精神感应通讯,因为我曾经一不小心看到了一个证据。有一次,当我透过超波和某位机器人学家见面时,荧幕中出现一个黑板,上面画着一个正子型样电路,虽然我确定并未见过这种型样,但我就是觉得它跟精神感应程式有关。”
“我不禁怀疑,瓦西莉娅,这件事要比人形机器人更虚无缥缈。”
瓦西莉娅露出稍许不好意思的表情。“我必须承认,这点或许被你说对了。”
“事实上,瓦西莉娅,听起来这纯粹只是幻想。如果你确定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型样电路,又怎么会觉得它跟任何东西有关呢?”
瓦西莉娅犹豫了一下。“实话对你说,我自己也不禁怀疑。可是当我看到那个型样时,心中立刻浮现‘精神感应’这几个字。”
“虽说精神感应即使在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
“是我们认为即使在理论上也是不可能的,两者不能混为一谈。”
“从来没有人在这方面获得任何进展。”
“没错,可是为什么我一看到那个型样,就会想到‘精神感应’呢?”
“啊,瓦西莉娅,或许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根本不值得分析,换成我就会抛在脑后。还有什么事吗?”
“还有一件事——可以说是最难解的。我觉得,凯顿,种种迹象都在显示索拉利人正准备离开他们的世界。”
“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们的人口已经很少了,却仍在一直下降。或许他们要在完全绝种之前,换个地方重新开始。”
“怎样重新开始?他们会去哪里呢?”
瓦西莉娅摇了摇头。“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了。”
阿玛狄洛慢慢说道:“好吧,我会把这些通通列入考虑。总共有四点:核反应倍增器、人形机器人、精神感应机器人以及索拉利人打算放弃母星。坦白讲,我对这四点都不太相信,但我会说服立法局,授权我跟索拉利领导人谈谈。现在,瓦西莉娅,我想你最好休息一阵子,何不放自己几星期的假,重温一下奥罗拉的骄阳和好天气,然后再回来上班?”
“你真好心,凯顿,”瓦西莉娅仍坚定地坐在原处,“但我还有两件事,必须跟你提一提。”
阿玛狄洛的眼睛不自觉地瞄向计时片。“要不了多少时间吧,瓦西莉娅?”
“需要多少时间,凯顿,我们就花多少时间。”
“你到底要谈什么呢?”
“首先我要问,现在有个年纪轻轻的万事通,自以为正在领导研究院,叫什么名字来着,曼达玛斯吧,他到底是什么人?”
“你见过他了,是吗?”阿玛狄洛借着微笑掩饰心中的不安,“你瞧,奥罗拉的确有些变化。”
“在这件事情上,显然不是越变越好。”瓦西莉娅绷着脸说,“他是谁?”
“正如你所说的——一个万事通。他是个杰出的年轻人,精通机器人学,不过他在其他领域也算知识渊博,无论普通物理学、化学、行星学……”
“这个博学的怪物有多大年纪?”
“还不到五十岁。”
“这孩子长大后会怎么样?”
“或许既聪明又杰出吧。”
“别假装误会我的意思,凯顿。你是否在考虑拱他当研究院的下一任院长?”
“我还打算活好几十年呢。”
“你没回答我的问题。”
“我只能给你这个答案。”
瓦西莉娅不安地频频变换坐姿,她的机器人虽然仍旧站在后面,一双眼睛却开始左右扫瞄,仿佛随时准备出手保护主人——或许正是由于瓦西莉娅的不安,使它自动切换到了这个行为模式。
瓦西莉娅说:“凯顿,该接任院长的是我。这早就安排好了,是你亲口告诉我的。”
“我是这么说过,但事实上,瓦西莉娅,一旦我死了,继任人选将由董事会决定。即使我事先声明由谁继任,董事会还是能把我推翻。根据研究院的组织章程,这点是毋庸置疑的。”
“你只管写你的声明,凯顿,董事会交给我来对付。”
阿玛狄洛的两道眉毛皱成了一团。“此时此刻,我不想针对这件事做进一步的讨论。你想跟我说的另一件事是什么?请长话短说。”
她气呼呼地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仿佛咬牙切齿地说:“吉斯卡!”
“那个机器人?”
“当然就是那个机器人。你以为我会跟你讨论另一个吉斯卡吗?”
“好吧,他怎么样?”
“他是我的。”
阿玛狄洛显然吃了一惊。“他是——本来是——法斯陀夫的法定财产。”
“我还是小孩的时候,吉斯卡就是我的了。”
“是法斯陀夫借给你的,后来又把他收回去了。从头到尾都没有转移所有权,对不对?”
“于情于理他都是我的。况且无论如何,法斯陀夫已不再是他的主人,他死了。”
“可是他立了遗嘱。如果我没记错,根据那份遗嘱,他名下的两个机器人——吉斯卡和丹尼尔——现在是那个索拉利女人的财产。”
“但我可不想见到这个结果。我是法斯陀夫的女儿……”
“哦?”
瓦西莉娅涨红了脸。“我有权争取吉斯卡。他为什么就该落到一个陌生人——一个异邦人手上?”
“原因之一,这是法斯陀夫的遗愿。而且,她的确是奥罗拉公民。”
“谁说的?奥罗拉人都管她叫‘索拉利女人’。”
阿玛狄洛突然发起火来,一拳砸向座椅扶手。
“瓦西莉娅,你到底希望我怎么做?我也不喜欢那个索拉利女人。事实上,我恨透了她,如果有办法,我会——”他瞥了瞥旁边几个机器人,仿佛不想吓着它们,“把她赶出这颗行星。可是我不能推翻那份遗嘱,就算有合法的途径,这么做也绝不明智,更何况根本没有。法斯陀夫已经死了。”
“正因为如此,吉斯卡现在应该归我。”
阿玛狄洛装作没听见。“他所领导的联盟正在四分五裂。过去几十年来,这个联盟之所以存在,他个人的领袖魅力是唯一的因素。现在我最想做的,是设法把那些四散纷飞的党羽变成我自己的追随者。这么一来,我旗下的势力便足以掌控整个立法局,顺利赢得下次的选举。”
“而你则成为下届的主席?”
“有何不可?奥罗拉很可能会一蹶不振,而我当上主席后,则有机会在为时未晚之际,扭转那个行之有年却包藏祸心的政策。
“问题是我并没有法斯陀夫那样的人缘,我不像他有那种天分,能用圣洁的光辉遮掩愚蠢的言行。因此,如果我明目张胆地欺负一个死去的人,将会导致不良的观感。
“我绝不能让人说,由于法斯陀夫生前曾经击败我,我便挟怨报复,在他死后推翻他的遗嘱。奥罗拉如今处于生死交关的转折点,绝不能让这么荒唐的事成为我的绊脚石。你了解我的意思吗?你必须放弃吉斯卡!”
瓦西莉娅硬邦邦站了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线。“我们改天再讨论吧。”
“我们已经讨论过了。这次的会晤到此结束,如果你还有雄心壮志想当院长,千万别拿任何事情来威胁我。所以说,如果你现在就想威胁我,不论是以任何形式,我都劝你三思而后行。”
“我并没有威胁你。”瓦西莉娅虽然这么说,她的身体语言却表达了完全相反的意思——她一面向外走,一面挥手(其实是多此一举)要她的机器人跟上来。
50
几个月之后,危机——或者应该说一连串的危机——终于出现了。这要从马龙・西希斯那天来到阿玛狄洛的办公室,准备进行例行早会说起。
通常,阿玛狄洛都很期待这一刻。在繁忙的一天中,西希斯代表着一个悠闲的插曲。他是研究院的资深成员,但是毫无野心,从来不会数着日子巴望阿玛狄洛赶紧退休或死去。事实上,西希斯可以说是个完美的下属,他很高兴能够成为阿玛狄洛的心腹,而且万分乐意替他卖命。
正因为这样,过去这一年,看到这位完美下属出现衰老的迹象——胸部微塌、步履僵硬——阿玛狄洛不免有些忧心。西希斯真的老了吗?他顶多比阿玛狄洛大几十岁而已。
太空族在许多方面都有逐渐走下坡的趋势,其中最令阿玛狄洛担心的,便是平均寿命或许也跟着下滑这件事。他早就想研究一下统计数据,却一直忘记着手进行——也许是潜意识令他不敢这么做。
不过,在今天这种情况下,西希斯的老态被强烈的情绪整个淹没了。他的脸孔涨得通红(更加凸显他的古铜色头发已开始褪色),而且看起来,他震惊到了快要发狂的程度。
阿玛狄洛根本不必开口询问,西希斯便不吐不快似的一股脑儿说了出来。
等到他发泄完毕,阿玛狄洛怔怔地说:“无线电波全停止了?全没了?”
“全没了,头儿。他们一定都死光了——或走光了。任何一个住人世界都免不了发出电磁辐射,比如我们的……”
阿玛狄洛挥手示意他闭嘴。瓦西莉娅提出的论点之一——他记得是第四点——正是索拉利人打算离开自己的世界。那是个荒谬的推论;那四个论点或多或少都算荒谬。他曾说自己会放在心上,可是当然没有。如今,事实证明他显然错了。
当天——瓦西莉娅提出这个论点之际——令它听来荒谬的原因,直到今天依旧存在。虽然并未指望得到答案(怎么可能有答案呢),他还是把当天的问题重复了一遍:“他们能飞去哪里呢,马龙?”
“没有任何线索,头儿。”
“好吧,那么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
“同样没有任何线索。我们是今天上午才接到消息的,主要是因为索拉利上的电磁辐射强度原本就很低——那个世界人口非常稀疏,机器人的屏蔽又做得很好。和其他任何一个太空族世界相比,它的辐射强度至少小了一个数量级,比我们则小了两级。”
“所以突然有一天,有人发现原本非常小的强度降到了真正的零点,偏偏谁也没有真正目睹这个过程。是谁发现的?”
“一艘涅克松太空船,头儿。”
“怎么发现的?”
“那艘船为了进行紧急维修,不得不进入索拉利之阳的轨道。他们发出请求核准的超波电讯,却没有得到回应。最后他们没办法,只好擅自进入轨道,开始进行抢修作业。在此期间,他们并未遭到任何形式的干扰。直到修好离去,后来在检查通讯记录时,他们才发现不只没收到回应而已,甚至未曾收到任何形式的电磁讯号。我们无法判断索拉利的电磁辐射究竟是何时终止的,但根据记录,它发出最后一则电文是两个多月前的事。”
“另外三个论点也有可能喽?”阿玛狄洛喃喃道。
“你说什么,头儿?”
“没什么,没什么。”阿玛狄洛随口答道,但他显然眉头深锁,陷入沉思。
第十三章 精神感应机器人
51
几个月后,当曼达玛斯结束第三次的长期地球访问,返回奥罗拉之际,他还完全不知道索拉利上的发展。
六年前,他第一次去地球的时候,阿玛狄洛费了些力气,设法替他弄到一个奥罗拉特使的头衔,因此名义上,他是去讨论行商船只侵入太空族领域这件鸡毛蒜皮的小事。他很快便了解特使的身份限制了自己的行动,那些客套应酬和繁文缛节更是令他大感吃不消。好在没什么关系,他的考察任务还是顺利完成了。
他带回如下的讯息:“我相信不会有任何问题,阿玛狄洛博士。地球官员没办法——绝对没办法——控制人员的进出。每年都有来自数十个世界、好几百万名的银河殖民者造访地球,又有同样多的银河殖民者从地球返回他们的家乡。银河殖民者似乎个个都觉得必须定期呼吸地球的空气,走走拥挤的地底空间,否则生命就会失去某些意义。我想,这就是所谓的寻根,他们似乎并不觉得地球上的生活根本是一场恶梦。”
“这我知道,曼达玛斯。”阿玛狄洛不耐烦地说。
“你的‘知道’只是理智上的,院长。除非真正体验过,否则就不算真正了解。一旦体验了,你就会发现所谓的知道无法替你做好任何心理准备。他们既然走了,为什么还想要回去……”
“我们的祖先离开那颗行星后,显然从来没有想要回去。”
“没错,”曼达玛斯说,“可是当时的星际飞行不如现在这么先进,动辄需要好几个月,而且超空间跃迁挺困难的。现在则只需要几天而已,而跃迁已经成了家常便饭,绝对不会出错。假如在我们祖先的时代,回地球就像现在这么简单,我怀疑太空族还会不会这样一去不复返。”
“别再空谈哲理了,曼达玛斯,继续讲正事。”
“没问题。除了无数来来去去的银河殖民者,每年还有数百万的地球人以移民的身份前往各个殖民者世界。有些因为无法适应,几乎立刻就回来了。有些在那里建立了新家园,可是经常回来探访亲友。旅客的进出根本无法记录,地球政府甚至试也没试过。如果建立起一套辨识和记录旅客的正规办法,可能会令许多人裹足不前,而地球却非常了解每个旅客都是摇钱树。观光工业——姑且这么称呼吧——目前可是地球上最赚钱的贸易。”
“我想你是在说,我们可以毫无困难地把人形机器人送到地球。”
“一点困难也没有,我对这个问题丝毫不担心。既然它们的程序已经设定好了,我们可以利用伪造的文件,把它们六个一组分批送到地球去。虽然基于机器人的天性,它们仍旧会对人类敬畏有加,我承认这点我们无能为力,但或许不至于暴露它们的身份。这可以解释为银河殖民者对祖先行星的敬畏之情。可是,我强烈建议不必把它们送到任何一个大城的航站。大城之间的广大空间根本毫无人烟,只有一些原始的机器人劳工散布其间,不会有人注意到太空船的起降——或说人们至少会忽略。”
“我认为太冒险了。”阿玛狄洛说。
51a
两批人形机器人被送到地球去了。它们先是混入大城内的地球人群中,然后再设法前往城外的空地,使用屏蔽超波和奥罗拉展开通讯。
曼达玛斯(他早已深切思考过这个问题,而且早已犹豫许久)说:“我得再去一趟,院长,我无法肯定它们找到了正确的地点。”
“你确定自己知道正确的地点吗,曼达玛斯?”阿玛狄洛用挖苦的口吻问道。
“我详细钻研过地球的古代历史,院长,我知道自己找得到。”
“我可不认为自己能说服立法局派一艘战舰跟着你。”
“不,我不要什么战舰,那样只会帮倒忙。我只要一艘单人太空艇,足以让我来回地球就行了。”
就这样,曼达玛斯展开了第二次的地球之旅。他降落在某座小型大城的外缘,随即在正确地点找到几个机器人,令他不但松了一口气,还有几分沾沾自喜。他在那里待了一阵子,以便观察那些机器人的工作,下达几个相关的指令,并对它们的程序作些微调。
然后,在几个地球土产的原始农务机器人目送之下,曼达玛斯启程前往附近的大城。
他并不是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面对这个不大不小的风险,曼达玛斯感觉得到心脏在胸腔中怦怦作响,不过一切都很顺利。虽然,当他出现在大城入口,而且看起来显然在开放空间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守门警卫不禁显得有些讶异。
然而,曼达玛斯出示了银河殖民者的身份证明,警卫便耸了耸肩。谁都知道银河殖民者不怕开放空间,据说他们不时会从高于地表的顶层走出大城,在周围的田野和树林间闲逛一番。
当天守门警卫随便瞄了一眼他的身份证明,此后就再也没有任何人要他出示相关文件了。曼达玛斯的外地口音(他已尽量避免奥罗拉腔)完全没有遭到质疑,而且根据他的观察,谁也没有怀疑他可能是太空族。话说回来,他们又为什么该怀疑呢?太空族在地球建有永久性基地是两个世纪之前的事,如今来自太空族世界的官方特使已少之又少——而且最近越来越少,没见识的地球人或许根本忘了太空族的存在。
曼达玛斯有点担心会有人注意到他从不离手的那双透明薄手套,或是问他为何要在鼻孔里插着东西,但事实证明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无论在大城内,或是来往大城之间,他都一律通行无阻。他身上带着足够的钱财,而只要你有钱,在地球上就吃得开(老实讲,这点在太空族世界也绝无例外)。
他逐渐习惯了没有机器人跟在后面,而且,每当他在大城内碰到来自奥罗拉的人形机器人时,还必须以相当坚定的口吻,告诉它们为何不可紧跟着他。照例,他会听取它们的报告,下达必要的指令,并安排那些机器人陆续离开大城。最后,他终于驾着自己的太空艇飞离了地球。
他并没有遇到任何阻碍,跟当初飞来地球时一模一样。
“其实,”他若有所思地对阿玛狄洛说,“那些地球人并非真正野蛮。”
“不会吧?”
“在他们自己的世界,他们表现得相当人模人样。事实上,他们的人情味还满温馨的。”
“莫非你开始后悔,不想做这件事了?”
“当我走在他们中间,想到他们对未来的命运一无所知,就会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我不可能满怀兴奋地做这件事。”
“你当然可以,曼达玛斯。想想一旦大功告成,你便会在短时间内稳稳坐上研究院院长的宝座,那就会让你的工作变得可爱了。”
从那天起,阿玛狄洛开始严密监视曼达玛斯。
51b
曼达玛斯三度造访地球之际,先前那些不安的感觉已消退了十之八九,他几乎可以表现得像个地球人了。计划进展得虽然缓慢,但一切完全按照原定计划进行。
前两次的造访,他都没有遇到任何健康问题,可是这一次——无疑由于过度自信——他一定是接触到了什么感染源。至少有那么一阵子,他又咳嗽又流鼻水。
他前往一家大城诊所求助,在接受γ球蛋白注射之后,所有的症状立刻消失无踪。可是,他却发觉诊所本身比疾病更可怕。那里的每一个人——他心知肚明——要不是很可能带有某种传染病,就是和病人有着密切的接触。
现在,他终于回到了既整齐又清洁的奥罗拉,不禁感到谢天谢地。而此时此刻,他正在听取阿玛狄洛针对索拉利危机的说明。
“你完全没听说这件事吗?”阿玛狄洛追问。
曼达玛斯摇了摇头。“完全没有,院长。地球是个万分褊狭的世界,八百个大城里总共住着八十亿人——他们唯一关心的就是这八百个大城和这八十亿人口。在他们想来,银河殖民者只有造访地球时才会存在,而太空族则根本不存在。事实上,每一个大城的新闻报道,都把九成的时间花在这个大城本身的事务上。无论就心理或实质层面而言,地球人都是既封闭而且又有幽闭欲。”
“而你却说他们并不野蛮。”
“幽闭欲并不一定代表野蛮。依他们自己的说法,他们是很文明的。”
“依他们自己的说法!算了。眼前最大的问题是索拉利,没有任何太空族世界采取行动。不干预原则如同金科玉律,大家都坚持索拉利的内部问题得由索拉利人自己解决。我们的主席同样迟钝得很——虽说法斯陀夫已经死了,再也不能左右我们任何一个人。而除非我自己当上主席,否则我什么也不能做。”
曼达玛斯说:“既然索拉利人都走光了,他们又怎能假设索拉利面对的是内部问题,他人不得干预呢?”
阿玛狄洛冷嘲热讽地说:“你一眼就能看穿的蠢事,他们怎么就是看不出来呢?他们说目前并未掌握索拉利人尽数离去的扎实证据,而只要索拉利人——或其中一部分——仍有可能留在那个世界上,其他太空族就无权擅自侵入。”
“他们又如何解释电磁辐射通通消失这件事?”
“他们说索拉利人也许移居到了地底,或是他们也许发展出某种先进科技,能够完全阻隔辐射外溢。他们还说谁也没看到索拉利人走掉了,何况他们根本无处可去。当然,所谓的谁也没看到,是因为谁也没在盯着他们。”
曼达玛斯说:“他们如何推论出索拉利人无处可去?无人世界多得很啊。”
“所谓的推论,是指索拉利人如果没有一大群机器人伺候,就一定活不下去,可是他们无法带着那么多机器人一起走。比方说,如果他们到奥罗拉来,你以为我们有机器人能分给他们吗——又能分多少呢?”
“而你的反对理由又是什么呢?”
“我没什么反对理由。话说回来,不论他们走了没有,目前的情势都是既诡异又费解,难以想象居然没有任何人采取调查行动。我一直在尽全力警告大家,惰性和冷漠会把我们送上绝路,而且我也说过,殖民者世界一旦获悉索拉利空了,或者可能空了,他们就会毫不犹豫地展开调查。那些集体行动的家伙对任何事物都充满好奇心,真希望我们也能学到一点。只要觉得有利可图,他们想也不想,立刻会拿生命来冒险。”
“这件事又有何利可图呢,阿玛狄洛博士?”
“如果索拉利人真的走光了,他们必定只能带走极少数的机器人。那个世界上有——或说曾经有——许多极为优秀的机器人学家,而银河殖民者虽然自己痛恨机器人,却万分乐意将它们据为己有,然后送到太空族世界卖个好价钱。事实上,他们已经宣示要这么做了。
“目前已有两艘殖民者太空船降落在索拉利。我们递交了一封抗议书,可是他们一定不会理睬,而我们也一定不会有进一步的行动。其实恰恰相反,有些太空族世界正在偷偷询问那些机器人的样式以及可能的价格。”
“这或许还好。”曼达玛斯轻声说道。
“我们的一举一动,和殖民者世界那些宣传家所说的一模一样,这算还好吗?我们的行为让我们看起来仿佛正在逐渐腐烂,最后变成一摊烂泥,这又算还好吗?”
“何必呼应他们的谣言呢,院长?事实上,我们目前依旧安定而文明,并没有被触及任何痛处。万一真有这种事,我们将会强力反击,而我相信一定能把对方消灭。就科技而言,我们仍然遥遥领先。”
“可是我们自己也会受伤,而且伤势绝不乐观。”
“这就意味着我们一定不能轻易发动战争。如果索拉利遭到弃置,而银河殖民者希望把它洗劫一空,或许我们就该放任他们去做。毕竟,根据我的预测,不出几个月,我们自己的计划就能展开了。”
阿玛狄洛脸上掠过一个饥渴而凶狠的表情。“几个月?”
“我很肯定。所以我们的当务之急,就是要避免被人激怒。如果我们卷入一场毫无必要的冲突,蒙受了没有必要的损失——不论输赢——就会把一切都毁了。反正只要再等一下,我们便能在不费一兵一卒、没有任何损失的情况下大获全胜。可怜的地球!”
“如果你为他们感到难过,”阿玛狄洛假装轻描淡写地说,“或许你就该放过他们。”
“刚好相反,”曼达玛斯冷冷地说,“正是因为我打算全力以赴——而且知道必能成功——我才会为他们感到难过。你将成为主席!”
“而你将成为这所研究院的院长。”
“和你比起来还是小多了。”
“但在我死后呢?”阿玛狄洛近乎咆哮地说。
“我并没有看得那么远。”
“我很……”阿玛狄洛刚开口,就被传信装置发出的呜呜声打断了。他看也不看,便自然而然将手伸向“来件槽”。不久之后,那里吐出一张薄薄的纸条,阿玛狄洛瞄了一眼,嘴角便慢慢泛起笑意。
“那两艘降落在索拉利上的殖民者太空船——”他说。
“怎么样,院长?”曼达玛斯皱起了眉头。
“被摧毁了!两艘都毁了!”
“怎么毁的?”
“在一团辐射火焰中被炸毁了,这很容易从太空侦测到。你看出其中的意义了吗?索拉利人根本没走,而且,虽然索拉利是最弱小的太空族世界,仍能轻而易举地对付殖民者太空船。这对银河殖民者而言是奇耻大辱,他们是不会轻易忘记的。拿去,曼达玛斯,自己读读吧。”
曼达玛斯将那张纸条推到一旁。“但这并不一定代表索拉利人仍在那颗行星上,他们也许只是设下某种机关陷阱罢了。”
“直接攻击和机关生效又有什么差别呢?反正有两艘太空船被摧毁了。”
“这回他们是猝不及防。可是下次,当他们有备而去的时候呢?还有,万一他们将这件事视为太空族的蓄意攻击呢?”
“我们会回应说,银河殖民者是蓄意入侵,而索拉利人只是自卫罢了。”
“可是,院长,莫非你准备来一场口舌之战?万一银河殖民者懒得跟我们吵,直接将这个变故视为战端,立刻展开报复呢?”
“他们为何要那么做?”
“因为一旦自尊心受伤,他们就会像我们一样疯狂。不,更疯狂,因为他们有更强的暴力倾向。”
“他们会被打败的。”
“你自己也承认,就算他们被打败了,仍会对我们造成难以承受的伤害。”
“你要我怎么做呢?那两艘船又不是奥罗拉毁掉的。”
“说服主席发表一个声明,说奥罗拉跟这件事毫无关系,其他太空族世界也跟这件事毫无关系,所有的责任都该由索拉利独力承担。”
“你要背弃索拉利?那是懦夫的行径。”
曼达玛斯突然激动起来。“阿玛狄洛博士,难道你从未听过战略性撤退这种说法吗?我们只是用一个说得过去的借口,说服太空族世界暂时退几步。只要再等几个月,毁灭地球的计划就要成熟了。对其他太空族而言,或许很难这么忍气吞声,因为他们什么也不知道——可是我们心知肚明。事实上,既然你我知悉详情,不妨将这个事件视为所谓的上天恩赐。让银河殖民者把矛头对准索拉利吧,而我们则在地球上——神不知鬼不觉——准备替他们送终。还是你宁可在胜利的前夕,让我们的努力毁于一旦?”
在对方的炯炯目光瞪视下,阿玛狄洛开始不寒而栗。
52
在那两艘殖民者太空船出事之后,阿玛狄洛经历了有生以来最难熬的一段日子。幸好主席愿意听从他的劝告,采用了他所谓的“高明退让策略”。虽然这是个自相矛盾的说法,却引起主席无限的遐想,何况主席自己也擅长这一招。
立法局的其他成员就很难对付了。阿玛狄洛按捺住火气,不遗余力地说明战争的可怕,如果非打不可,也一定要选择适当时机——千万别选错了。他发明了一些解释时机未到的新奇理由,试图说服其他太空族世界的领导者。而想让他们就范,奥罗拉必须将盟主的气焰发挥到极致才行。
可是,当丹吉・贝莱船长带着他的要求一路飞来之际,阿玛狄洛觉得自己再也按捺不住——实在太过分了。
“完全没有这个可能。”阿玛狄洛说,“难道我们要让这个满脸胡须,穿着奇装异服,说话谁也听不懂的家伙降落在奥罗拉?难道要我出面请求立法局同意将一个太空族女人交到他手上?太空族女人啊,那会是百分之百史无前例的举动!”
曼达玛斯淡淡地说:“你以前总是把那个太空族女人称为‘索拉利女人’。”
“对我们而言,她的确是‘索拉利女人’,可是一旦牵涉到了银河殖民者,就该将她视为太空族女人。如果让他依照计划降落在索拉利,他的太空船可能也会被摧毁,而他自己和那女人势必一起送命。那个时候,我的政敌便会振振有词地指控我蓄意杀人——而我的政治生命就可能结束了。”
曼达玛斯说:“请反过来想想,我们辛苦了将近七年,就是为了要一举毁灭地球,如今只差几个月,这个计划就要大功告成了。在这么接近大获全胜的时刻,难道我们真要冒险开战,把我们的心血付之一炬吗?”
阿玛狄洛摇了摇头。“其实我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小朋友。我若想说服立法局同意将那女人交给银河殖民者,根本不会有人理我。而我只要作出这个提议,事后就会有人用它来对付我。除了我的政治生命将岌岌可危,还可能为我们招来另一场战争。再说,谁也无法接受一个太空族女人为一个银河殖民者送命这种事。”
“你这么说,会有人以为你喜欢那个索拉利女人。”
“你知道事实刚好相反。我多么希望她早在两百年前就死了,但她现在不能这么死,不能死在殖民者太空船上。可是,我不该忘了她是你的曾曾曾祖母。”
曼达玛斯显得比平常更阴郁了一点。“这对我又有什么影响呢?我是一名太空族,我认同这个身份,也认同这个社会。我可不是从崇拜祖先的原始部落里冒出来的。”
接下来有那么片刻,曼达玛斯陷入沉默,那张瘦脸流露出一种全神贯注的表情。“阿玛狄洛博士,”他又说,“可否请你向立法局解释一下,我的这位老祖宗并不是要去当人质,而是因为她是在索拉利长大的,对那个世界有超乎常人的了解,所以能在探勘过程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而这项探勘对我们和对银河殖民者同样很有用?毕竟,老实讲,难道我们不希望知道那些可恶的索拉利人到底在玩什么把戏吗?只要那女人活着回来,想必会带回一份完整的报告。”
阿玛狄洛努出下唇。“或许吧,但那女人必须是自愿的,还得明白表示她了解这件任务有多么重要,而她的确希望替奥罗拉尽这份义务。反之,绝对不能逼她这么做。”
“好吧,假设我去拜访我的这位老祖宗,设法说服她心甘情愿走这一趟;又假设你透过超波告诉那位殖民者船长,他可以在奥罗拉降落,而且可以把她带走,但他必须说服她自愿跟他走,或者,不管是否心甘情愿,至少她口头上要这么说。”
“我想这么做是不会有任何损失的,但我也看不出有成功的可能。”
结果出乎阿玛狄洛意料之外,他们竟然成功了。当曼达玛斯向他报告详细经过时,他不禁听得惊讶不已。
“我提到了那批人形机器人,”曼达玛斯说,“但她显然一无所知,而我由此推断法斯陀夫当年同样一无所知,这是始终令我百思不解的问题之一。然后我开始大谈特谈我的血统,以迫使她提起以利亚・贝莱那个地球人。”
“怎么样?”阿玛狄洛厉声问道。
“没怎么样,她只是想起这个人,提了几句罢了。那个想找她的银河殖民者是贝莱的后裔,我想这么一来,可能会让她把那个银河殖民者的要求更当一回事。”
总之,这个办法奏效了。接下来这几天,阿玛狄洛觉得索拉利危机所带来的持续压力好像突然消失了。
但也只有短短几天而已。
53
在这场危机当中,至少有一点令阿玛狄洛颇为庆幸,那就是瓦西莉娅一直没有出现在他面前。
如今绝非跟她见面的好时机。当他以全副精神面对一场真正危机时,可不想被任何琐事打扰,例如听到她——完全不顾法律现实——坚称某个机器人是她的。此外,她和曼达玛斯很容易为了该由谁来接掌机器人学研究院而吵起来,他同样不希望自己卷入这种争执。
反正他已经选定了曼达玛斯当自己的接班人。在这场危机中,曼达玛斯自始至终都紧盯着重大议题。当阿玛狄洛自己都觉得动摇之际,曼达玛斯仍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想到那个索拉利女人可能会自愿前往索拉利的是曼达玛斯,而诱使她真正这么做的也是他。
假如他的毁灭地球计划果然成功了——非成功不可——那么阿玛狄洛可以预见曼达玛斯最后一定能当上立法局的主席。这甚至是天经地义的,阿玛狄洛难得不自私地这么想。
因此那天傍晚,他并没有怎么想到瓦西莉娅。在一小队机器人护卫下,他搭乘地面车离开研究院。车内除了机器人司机,还有两个机器人和他一起坐在后座。在寒风细雨的暮色中,那辆车将他送回自己的宅邸,随即又有两个机器人将他迎了进去。从头到尾,他都没有想到瓦西莉娅。
所以说,当他发现她坐在自己的起居室,正在用他的超波电视观看深奥的机器人芭蕾——他自己的几个机器人都待在壁凹中,而她带来的两个机器人则站在她后面——他最初的反应只是单纯的惊讶,并非气她竟然闯空门。
他花了一点时间调匀呼吸,才终于能开口讲话。这时他的火气上来了,厉声问道:“你在这儿做什么?你是怎么进来的?”
瓦西莉娅相当镇定,毕竟她料到阿玛狄洛迟早会出现的。“我在这儿做什么?”她说,“当然是在等你。我进来毫无困难,你的机器人非常熟悉我的长相,也很清楚我在研究院的地位。如果我向他们保证我和你有约,他们怎么会不让我进来呢?”
“但你并未和我有约,你侵犯了我的隐私。”
“并不尽然。别人的机器人对你的信任总是有限度的。看看他们,他们的视线无时无刻不盯着我。假如我想弄乱你的东西,翻阅你的文件,或是趁你不在时动任何手脚,我向你保证那都是不可能的,我的两个机器人可不是他们的对手。”
“你可知道,”阿玛狄洛气急败坏地说,“你表现得完全不像一个太空族。你这么做太卑鄙了,我会记你一辈子。”
听到这种形容词,瓦西莉娅似乎有点脸色铁青。她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我也希望你牢牢记住,凯顿,我都为你做过些什么,而你居然对我讲这种脏话,我真想立刻走人,让你这辈子永远当个输家,就像过去两百年一样。”
“不管你怎么做,我都不会再输下去了。”
瓦西莉娅说:“听你这么讲,仿佛你当真这么相信了。可是,明白吗,我知道的事比你来得多。我必须告诉你,如果没有我的介入,你将永远是输家。我不在乎你心里有什么盘算,更不在乎那个尖嘴猴腮的曼达玛斯替你准备了什么……”
“你为什么要提到他?”阿玛狄洛立刻追问。
“因为我想提就提。”瓦西莉娅带着几分轻蔑答道,“不论他做了些什么,或自认正在做什么——别怕,我对细节一无所知——反正是不会成功的。我或许对细节毫无概念,却知道那是不会成功的。”
“你这是在说疯话。”阿玛狄洛说。
“如果你不想把一切都毁了,凯顿,最好还是听听这些疯话吧。不只你自己而已,还可能牵连到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尽管如此,你或许还是不想听我这一番话,总之那是你的选择。所以请问,你选什么呢?”
“我为什么要听你这番话?可有任何正当理由吗?”
“理由之一,我曾经告诉你索拉利人正准备离开他们的世界。如果你把这句话听进去,事发之际就不会措手不及了。”
“这个索拉利危机会发展成我们的转机。”
“不,不会的。”瓦西莉娅说,“你或许会这么想,但其实不会的。它只会毁掉你——无论你采取什么紧急措施都没用——除非你愿意让我畅所欲言。”
阿玛狄洛的嘴唇泛白,而且在微微发抖。正如瓦西莉娅所说,他当了两百年的输家,欠缺自信在所难免,就连这个索拉利危机也帮不上忙,因此,他虽然应该命令机器人送客了,偏偏就是欠缺这个勇气。“好吧,长话短说。”他绷着脸说。
“如果长话短说,你是不可能相信我的,所以还是让我照自己的方式讲吧。你随时可以叫我闭嘴,可是这么一来,你等于毁了所有的太空族世界。当然,我是看不到这一天的,而且将来在历史上——请注意,是银河殖民者的历史——被写成有史以来最大输家的绝不会是我。我可以开始说了吗?”
阿玛狄洛瘫在一张椅子上。“那就说吧,说完之后赶紧走人。”
“我会的,凯顿,当然啦,除非你求我——非常客气地求我留下来帮你。我可以开始了吗?”
阿玛狄洛并未回应,瓦西莉娅便径自开始:“我告诉过你,当我在索拉利的时候,曾经注意到他们设计了一种非常特殊的正子径路型样。令我觉得——非常强烈地觉得——他们是在试图制造精神感应机器人。问题是,我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呢?”
阿玛狄洛恶狠狠地说:“我可不知道你发了什么癫。”
瓦西莉娅做个鬼脸一笑置之。“谢啦,凯顿。我花了好几个月思考这个问题,因为我不像某人那么鲁钝,以为自己是在发癫,我认为那是一种潜意识的记忆。我回忆起了自己的童年——那时我还把法斯陀夫当成我的父亲——有一天他心情大好,把他的机器人送了一个给我。你该了解,当他心情好的时候,总是会做些实验的。”
“又是吉斯卡吗?”阿玛狄洛不耐烦地喃喃道。
“是的,吉斯卡,不是他还是谁。当年我十几岁,但已经有了机器人学家的直觉,或者应该说,我生来就具有这种直觉。当时我懂得的数学非常少,却很能掌握型样的规律。其后几十年,我的数学知识稳定增长,但我在掌握型样这方面并没有多少进步。我父亲常说,‘小瓦西——’这也是他的实验,看看这类昵称会对我有什么作用,‘你对型样很有天分。’而我自己也这么想……”
阿玛狄洛说:“饶了我吧,我承认你有天分就是了。不过,我还没吃晚饭呢,你知道吗?”
“很好,”瓦西莉娅毫不犹豫地说,“那就邀我共进晚餐吧。”
阿玛狄洛一面皱眉头,一面举起手来随便做个手势。机器人显然都看懂了,立刻默默准备起来。
瓦西莉娅又说:“我很爱替吉斯卡设计新的径路型样。我常去找法斯陀夫——当时我仍将他当作父亲——把我设计的型样拿给他看。有时他会摇摇头,边笑边说,‘如果你在他脑中加入这个型样,可怜的吉斯卡非但不能再说话,而且会痛得不得了。’我记得曾经问他吉斯卡是否真有痛觉,我父亲答道,‘我们并不清楚他有什么感觉,可是他的表现会像我们痛得不得了的时候一样,所以我们不妨认为他有痛觉。’
“不过,有时当我又这么做的时候,他会露出开怀的笑容说道,‘嗯,这个不会伤到他,小瓦西,试试看会很有意思。’
“那时我就会动手。实验做完后,有时我会把它取出来,有时则会留在里面。我绝不是喜欢虐待吉斯卡,我想如果换成别人,或许会忍不住那么做。事实上,我非常喜欢吉斯卡,一点也不想伤害他。总之,当我觉得我所作的改良——我一向认为那都是改良——能够让吉斯卡说话更流利、动作更敏捷或更有趣,而且似乎毫无害处,我就会让它留下来。
“然后有一天……”
一个机器人站到了阿玛狄洛身边,由于并非真有紧急事件,它不敢打断客人的谈话。但阿玛狄洛立刻了解它的来意,问道:“晚餐好了吗?”
“好了,先生。”机器人答道。
阿玛狄洛朝瓦西莉娅做了一个不耐烦的手势。“我邀请你共进晚餐。”
他们起身走向阿玛狄洛家的餐厅,这还是瓦西莉娅头一回去那里。毕竟,阿玛狄洛是个相当孤僻的人,出了名的不把社交礼仪放在眼里。曾有不少人劝他,如果能在家里招待宾客,他的政治生涯会更为一帆风顺,但他总是礼貌地微微一笑,回应道:“这代价太高了。”
或许正因为他从来不在家中宴客,瓦西莉娅心想,所以那些家具看不出任何特色或创意。而最单调的莫过于那张餐桌以及上面的碗盘和餐具。至于墙壁,则一律是单色的垂直平面。总而言之,她想,没一样不令人倒胃口。
餐前汤品是标准的清汤,简直和那些家具一样单调,瓦西莉娅索然无味地一口口喝下去。
阿玛狄洛开口道:“我亲爱的瓦西莉娅,你知道我一向都很有耐心。如果你想写自传,我是不反对的。可是,你当真打算在我面前背诵几章吗?如果真是这样,我必须直截了当告诉你,我真的没兴趣。”
瓦西莉娅说:“再过一会儿,你就会变得极有兴趣了。话说回来,如果你真的那么迷恋失败,想要继续保持一事无成的纪录,就不妨直说吧。我会默默吃完这顿饭,然后默默离去。你真的希望这样吗?”
阿玛狄洛叹了一声。“好了,说下去吧,瓦西莉娅。”
瓦西莉娅说:“然后有一天,我设计了一个新的型样,不但比我之前的设计都要更精巧、更有趣、更迷人,而且老实讲,甚至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我很想拿给我父亲看,不巧他到其他世界开会去了。
“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只好暂时搁下这件事。可是我每天看着那个型样,越看越觉得有趣,越看越着迷。我终于再也等不下去,我就是做不到了。它看起来是那么美丽,如果还担心它会造成伤害,我认为那可就太荒谬了。当时我才十几岁,几乎仍是婴儿,还不算完全懂得什么是责任感,所以我用那个型样改造了吉斯卡的大脑。
“果真没有害处,这点立刻显而易见。他轻而易举通过测试,而且——在我看来——他要比以前聪明得多,理解速度也快得多。换句话说,我发觉他比以前更迷人、更可爱了。
“我很高兴,却也很紧张。我所做的事——未经法斯陀夫许可便擅自改造吉斯卡——严重违反了法斯陀夫定下的规矩,这点我很明白。可是,我当然不会把它改回来。当初在改造吉斯卡大脑时,我曾在心中自我安慰,告诉自己这个修改只是暂时性的,很快就会把它取消。然而,改造一旦完成,我就心知肚明,自己再也不会把它取消了,我就是不会那么做。事实上,为了避免影响这个结果,后来我再也没有对吉斯卡做过任何修改了。
“我也从未把这件事告诉法斯陀夫。有关这个神奇型样的一切记录都被我销毁了,因此法斯陀夫一直没有发现我私自改造过吉斯卡,一直没有!
“后来我们就分道扬镳了,我是指我和法斯陀夫,而他硬是不肯把吉斯卡让给我。我大声疾呼他是我的,拼命强调我很爱他,可是法斯陀夫的慈悲心肠——那是他一辈子都在极力炫耀的东西,什么爱是无私的,是不分大小的——从来无力阻止他的私欲。他分给我一些我根本不喜欢的机器人,但坚持要把吉斯卡留给自己。
“而他在死前,竟然把吉斯卡留给那个索拉利女人——等于最后又狠狠掴了我一巴掌。”
这时阿玛狄洛正在吃鲑鱼慕斯,但吃到一半就停了下来。“你讲了这么一大堆,如果是为了帮助你把吉斯卡的所有权从那个索拉利女人手中抢过来,那就是白费力气了。我已经向你详细解释过,我绝不能推翻法斯陀夫的遗嘱。”
“其实还有更重要的原因,凯顿,”瓦西莉娅说,“更重要得多,更重要无数倍。你要我到此为止吗?”
阿玛狄洛咧嘴挤出一抹苦笑。“既然已经听了那么多,我就继续当个疯子听下去吧。”
“如果不听下去,你才是疯子呢,因为我马上要讲到重点了——我从来没有忘记吉斯卡,更没有忘记他是被人抢走的,但我就是从未想到自己曾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用那个型样改造过他。我相当确定后来我无论如何也无法重复那个结果,而根据我的印象,我在钻研机器人学的过程中,也始终没有见过那种型样,直到——直到我在索拉利上,无意中瞥见类似的设计为止。
“那个索拉利专家所设计的型样令我觉得眼熟,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绞尽脑汁想了好几个星期,终于从我的潜意识中挖掘出那段深藏的记忆,也就是两百五十年前,我凭空想出的那个独一无二的型样。
“虽然我记不清那个型样的细节,但我知道那个索拉利上的型样稍有它的影子,稍有而已。我是因为看到一个绝顶复杂的对称性,才产生了这方面的一点联想,但由于我浸淫在机器人学已经长达两百五十年,经验告诉我那个型样和精神感应有关。如果那么简单、那么无趣的型样都能令我联想到精神感应,那么我的原始设计——那个我儿时发明的、后来再也无法复制的型样——代表着什么意义呢?”
阿玛狄洛说:“你一直在强调要说到重点了,瓦西莉娅。如果我请你别再无病呻吟,别再缅怀往事,赶紧用简单明了的方式讲出重点,应该不算非常不讲理吧?”
瓦西莉娅说:“万分乐意。我要告诉你的是,凯顿,不知不觉间,我竟然让吉斯卡变成了一个精神感应机器人,而且他一直维持着这个能力。”
54
阿玛狄洛望着瓦西莉娅好一阵子,然后,由于她的故事似乎说完了,他又举起刀叉,若有所思地吃了一两口刚才剩下的鲑鱼慕斯。
然后他说:“不可能!你以为我是白痴吗?”
“我以为你是永远的输家。”瓦西莉娅道,“我可没说吉斯卡真有什么读心术,也没说他能收发字句或想法。或许那是不可能的,哪怕只是理论上。但我相当肯定他能侦测到情感以及一般的精神活动,甚至也许还能进行修改。”
阿玛狄洛拼命摇头。“不可能!”
“不可能?想想看,两百年前,你几乎已经要取得胜利,法斯陀夫是你的囊中物,而侯德主席是你的盟友。然后发生了什么事?为何突然一切都走样了?”
“那个地球人……”想起那段往事,阿玛狄洛说不下去了。
“那个地球人,那个地球人。”瓦西莉娅模仿他的口吻,“还是那个索拉利女人?都不是!都不是!其实是吉斯卡,他一直在附近,不断在感应,不断在作调整。”
“他为何要这么做?他只是机器人。”
“所以他忠于主人,忠于法斯陀夫。根据第一法则,他必须确保法斯陀夫不受任何伤害,而既然拥有精神感应,他不得不扩大解释伤害的意义。他知道,如果法斯陀夫无法实现理想,无法鼓励人类开拓其他的可住人世界,他就会感到极度失望,而在吉斯卡的精神感应心目中,那就是一种‘伤害’。他必须阻止这种事,而他也真的出手阻止了。”
“不,不,不。”阿玛狄洛万分厌恶地说,“你希望这是真的,那是出于你某种狂野的、浪漫的渴望,但渴望并不等于事实。我太清楚当时的情况了,都是那个地球人,根本不需要精神感应机器人来解释这一切。”
“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呢,凯顿?”瓦西莉娅追问,“过去两百年来,你曾经赢过法斯陀夫一次吗?当所有的事实都对你有利时,当法斯陀夫的政策显然破产时,你可曾掌握过立法局的多数民意?还有,你可曾对主席产生过足够的影响,让你自己获得真正的权力?
“这点你要如何解释,阿玛狄洛?过去两百年来,那个地球人都不在奥罗拉。他已经死了一百六十几年,只活了短短八十个年头而已。但你却继续失败——这是你一直保持的光荣纪录。即使现在法斯陀夫死了,而他的党羽四分五裂,你到底从中得到了多少利益?你是否觉得成功依旧离你好远?
“对方现在还剩下什么?那地球人不在了,法斯陀夫也不在了。一直跟你作对的是吉斯卡——而吉斯卡还在。他现在效忠那个索拉利女人,就像当年他效忠法斯陀夫一样,可是我想,那索拉利女人绝无可能喜欢你。”
阿玛狄洛脸上堆满了愤怒和挫折。“事实并非如此,并非如此,这些都是你的幻想。”
瓦西莉娅依然保持冷静。“不,我不是在幻想,而是在作解释,我解释了许多你始终无法解释的事情。难道你还有其他的解释吗?我可以提供你一道良策。把吉斯卡的所有权从那索拉利女人手中转移到我这里,然后一夕之间,你的许多阻力都会开始化为助力。”
“不,”阿玛狄洛说,“它们已经逐渐成为我的助力了。”
“你可以这么想,但只要吉斯卡仍旧和你作对,你就不会真有任何助力。不论你多么接近成功,不论你多么确定胜券在握,只要吉斯卡没站在你这边,一切都会化为泡影。这种事两百年前就发生过,现在还会再重演一遍。”
阿玛狄洛的表情突然变轻松了,他说:“嗯,仔细想想,虽然吉斯卡既不在我手里,也不在你手中,但是不要紧,因为我能向你证明吉斯卡并没有精神感应。倘若如你所说,他真具有这种能力,能把情势扭转到他喜欢的方向,或是他的主人所喜欢的方向,他又怎么会让那个索拉利女人被带到可能令她送命的地方呢?”
“送命?你在说些什么,凯顿?”
“莫非你不知道,瓦西莉娅,有两艘殖民者太空船在索拉利被摧毁了?难道你最近完全不问世事,专心在梦想那个什么型样,以及你那些改造机器人的童年英勇事迹?”
“你并不擅长挖苦人,凯顿。我听说了那则新闻,但又怎么样呢?”
“为了展开调查,又有一艘殖民者太空船要前往索拉利,它或许也会遭到摧毁。”
“是有可能。话说回来,他们应该会采取预防措施。”
“没错,他们把那个索拉利女人要了去。他们觉得她对那颗行星有足够的了解,能替他们消灾解难。”
瓦西莉娅说:“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她已经两百年没回去了。”
“对!所以她和他们一起送命的机会很大。我个人一点都不在乎这件事,甚至很乐意听到她的死讯,而我想你也一样。除此之外,这会给我们一个向殖民者世界抗议的绝佳借口,而且会让他们难以坚持那些船只是遭到奥罗拉的蓄意攻击。我们怎么可能杀害自己的同胞呢?现在的问题是,瓦西莉娅,假如吉斯卡真有你所声称的那种能力——以及那种忠心——他怎么会允许那个索拉利女人自愿参加极有可能令她丧命的行动呢?”
瓦西莉娅大吃一惊。“她是自愿去的吗?”
“那还用说,她是百分之百自愿的。我绝不可能强迫她做这种事,那会毁了我的政治前途。”
“但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明白吉斯卡只是普通的机器人就行了。”
瓦西莉娅以手支颐,僵在椅子里好一阵子。然后她慢慢说道:“机器人一律不准到殖民者世界或殖民者太空船上。这就意味着她是自己去的,并没有带机器人。”
“喔,不,当然不是这样。既然他们希望她自愿走这一趟,就得接受她的随身机器人。因此同行的还有那个仿人的机器人丹尼尔,以及——”他顿了顿,嘘了一声才说,“吉斯卡。除了他还会有谁呢?所以说,你心目中的那个神奇机器人同样送死去了。他再也不……”
他越说越小声。瓦西莉娅早已站了起来,只见她满脸通红,双眼迸出怒火。
“你是说吉斯卡走了?他搭乘殖民者太空船离开了这个世界?凯顿,你可能把我们都给毁了!”
55
两人谁也没有吃完晚餐。
瓦西莉娅快步走出餐厅,消失在卫生间内。阿玛狄洛纵使极力保持理智,仍在门外冲着她高声大喊,虽然明知这么做实在有失尊严。
他喊道:“这更加显示吉斯卡只不过是普通的机器人。否则,他为什么会愿意陪他的主人一起去索拉利送死?”
冲水和洗手的声音总算停止了,瓦西莉娅走了出来,她的脸不但洗得很干净,而且冷静得几乎没有任何表情。
她说:“你真的不明白吗?你令我难以置信,凯顿。好好想一想,只要吉斯卡能够影响人类的心灵,他自己就永远不会有危险,对不对?而只要吉斯卡全力照顾那索拉利女人,她同样不会有任何危险。那个把她带走的银河殖民者,当初拜访她的时候,一定已经获悉这个索拉利女人有两百年没回索拉利了,所以不太可能继续相信她能够起什么作用。由于她的缘故,他带吉斯卡同行,但他同样不知道吉斯卡能起什么作用——莫非他真的知道?”
她想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地说:“不,他不可能知道。既然过去两百多年来,谁也未曾洞悉吉斯卡具有精神感应力,显然吉斯卡不想让任何人猜到这个事实——如果真是这样,那就不可能有人猜得到。”
阿玛狄洛挑衅似的说:“你自己就声称知道真相。”
瓦西莉娅说:“我有特殊的背景,凯顿,即便如此,我也是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的——这还多亏我在索拉利上得到的启示。想必连我的心灵都给吉斯卡蒙蔽了,否则我老早就会看清真相。我怀疑法斯陀夫是否知……”
“认定吉斯卡只是普通的机器人,”阿玛狄洛惶惶不安地说,“可要容易得多了。”
“你这是在抄捷径奔向坟墓,凯顿,但我可不会让你这么做,不论你自己活得多么不耐烦。目前的情势是,那个银河殖民者如愿地带走了那索拉利女人,虽说他已经发现她起不了什么作用,甚至根本没用。而那索拉利女人也自愿走这一趟,虽说她一定很怕和一群浑身是病的野蛮人同乘一艘太空船,而且明知自己非常可能死在索拉利上。
“所以依我看,这些都是吉斯卡在幕后推动的,他迫使那个银河殖民者毫无道理地继续争取那索拉利女人,又迫使那个索拉利女人毫无道理地接受这份差事。”
阿玛狄洛说:“可是为什么呢?我能否问问这个简单的问题?为什么?”
“我想,凯顿,是因为吉斯卡觉得有必要离开奥罗拉——莫非他猜到了我即将获悉他的秘密?如果真是这样,多半是他还不确定以他目前的能力能否影响得了我,毕竟我是个高明的机器人学家。此外,他不会忘记我曾经是他的主人,身为机器人,他很难把忠诚这项要求抛在脑后。或许他觉得唯有让自己远离我的势力范围,他才能确保那索拉利女人的安全。”
她仰头望向阿玛狄洛,坚定地说:“凯顿,我们一定要把他弄回来。我们不能让他躲在哪个殖民者世界,去推动银河殖民者的理想。他已经在我们中间造成很大的伤害,我们一定要把他弄回来,然后你一定要让我成为他的合法主人。我能对付他,让他替我们工作,我可以向你保证。记住!我是唯一能够对付他的人。”
阿玛狄洛说:“我看不出有什么好担心的。至少有九成的可能,他只是普通的机器人,所以一定会毁在索拉利,而我们便能同时摆脱他和那个索拉利女人。剩下那不到一成的可能性,也就是你把他说对了,那么他一定不会毁在索拉利,可是这么一来,他就得回到奥罗拉。毕竟,那个索拉利女人虽然并非生在奥罗拉,却在奥罗拉住了很长的时间,她绝对无法和那些野蛮人生活在一起——当她坚持要返回文明世界的时候,吉斯卡就不得不跟她一起回来了。”
瓦西莉娅说:“枉费我讲了那么多,凯顿,你还是不了解吉斯卡的能力。如果他觉得有必要远离奥罗拉,便能轻而易举地调整那索拉利女人的心理状态,让她能够忍受殖民者世界的生活,正如他当初让她自愿登上殖民者太空船一样。”
“好吧,如果有必要,我们大可护送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包括那个索拉利女人以及吉斯卡——回到奥罗拉。”
“你打算怎么做?”
“会有办法的。尽管显然你认为自己是这颗行星上唯一脑袋清楚的人,事实上,我们其他人也并不是笨蛋。那艘殖民者太空船之所以前往索拉利,是去调查先前那两艘船究竟如何遇难的,但我希望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打算仰赖那些野蛮人,或是仰赖那索拉利女人的机器人。与此同时,我们派了两艘自己的战舰前往索拉利,而我们并不认为他们会有任何风险。如果还有索拉利人待在那颗行星上,他们或许能够摧毁原始的殖民者太空船,但他们可没办法撼动奥罗拉的战舰。所以说,如果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因为吉斯卡的某种魔法……”
“不是什么魔法,”瓦西莉娅以刻薄的口吻说,“而是精神影响力。”
“好吧,如果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因为某种缘故,居然能够飞离索拉利,我们的战舰就会把他们拦下来,客客气气地请他们交出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机器人。如果他们不从,我们就会坚持要这艘殖民者太空船和我们一起飞回奥罗拉。从头到尾都不会出现敌对状态,我们的战舰只是要护送一名奥罗拉公民返回她的母星。一旦那索拉利女人和她的机器人回到奥罗拉,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立刻可以飞往自己的目的地。”
瓦西莉娅无精打采地点了点头。“听起来不错,凯顿,但你可知道我觉得会怎么发展吗?”
“怎么发展,瓦西莉娅?”
“在我看来,那艘殖民者太空船的确会飞离索拉利,但我们的战舰却不会。不论索拉利上有什么力量,吉斯卡都有办法对付,可是我担心,也只有他能对付而已。”
“万一发生这种事,”阿玛狄洛冷冷一笑,“我就会承认你的幻想多少有些真实成分。但不会发生的。”
56
次日清晨,瓦西莉娅的头号随身机器人——外形相当女性化的娜迪拉——来到瓦西莉娅床边。瓦西莉娅醒了过来,闭着眼睛问道:“什么事,娜迪拉?”(她根本不必张开眼睛。除了娜迪拉,近百年来谁也没有接近过睡梦中的她。)
娜迪拉轻声说:“女士,阿玛狄洛博士要求你去研究院。”
瓦西莉娅猛然睁开眼睛。“什么时候了?”
“0517时,女士。”
“天还没亮吧?”瓦西莉娅气呼呼地说。
“是的,女士。”
“他什么时候要见我?”
“现在,女士。”
“为什么?”
“他的机器人并未告知我们,女士,但他们说是很重要的事。”
瓦西莉娅用力掀开被单。“我要先吃早餐,娜迪拉,饭前还要先冲个澡。叫阿玛狄洛的机器人待在访客壁凹里等我,他们如果开口催促,提醒他们这里可是我的宅邸。”
余怒未消的瓦西莉娅并未刻意加快速度。事实上,她花了更多的力气梳妆打扮,而早餐也吃得比平时更悠闲。(通常她在这两件事情上不会花太多时间。)她顺便看了看新闻报道,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足以解释阿玛狄洛的紧急召唤。
当地面车(里面除了她还坐着四个机器人——两个是她的,另外两个则是阿玛狄洛派来的)将她带到研究院时,太阳正从地平线上逐渐升起。
阿玛狄洛抬起头来。“唉,你终于来了。”他尚未关闭办公室的墙壁照明,虽然现在根本不需要了。
“抱歉我严重迟到,”瓦西莉娅硬邦邦地说,“我很清楚,不该等到日出时分才赶来上班。”
“别说笑了,瓦西莉娅,拜托。我很快就得赶去立法局,主席比我起得还早呢——瓦西莉娅,我不该对你的说法存疑,我诚心诚意向你郑重道歉。”
“所以说,那艘殖民者太空船安全起飞了?”
“没错。而且不出你所料,我们的战舰被毁了一艘。消息尚未正式公布,但这种风声当然迟早会走漏的。”
瓦西莉娅睁大眼睛。当初在作这个预测的时候,其实她并没有像表现出来的那么有信心,但现在显然不适合招认这件事。她真正说出口的是:“所以,你终于相信吉斯卡具有非凡能力的事实了。”
阿玛狄洛小心谨慎地说:“虽然并未看到什么严谨的证明,但在获得更进一步的讯息之前,我愿意暂且接受这个说法,现在我想知道的是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做。立法局完全不晓得吉斯卡的事,而我也不打算告诉他们。”
“我很高兴你的脑袋清楚到了这个程度,凯顿。”
“但真正了解吉斯卡的是你,你比谁都清楚该怎么做。所以,请问我在立法局该说些什么?我该如何解释这件事,才不至于泄露全盘真相?”
“视情况而定。那艘殖民者太空船既然离开了索拉利,现在它往哪里去呢?我们能知道吗?毕竟,如果它正飞回奥罗拉,我们什么也不必做,等它回来再说就行了。”
“它不是飞回奥罗拉。”阿玛狄洛斩钉截铁地说,“这点似乎又被你说对了。吉斯卡——假设一切都是他在幕后操纵——似乎决心远走高飞。那艘船发回母星的电文被我们截收到了,当然是用密码,但银河殖民者的密码没有我们不能破解的……”
“我猜他们也破解了我们的密码。我很纳闷双方为何不能达成协议,一律使用明码发讯,这样能省很多麻烦。”
阿玛狄洛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别管那个了,重要的是那艘殖民者太空船正在飞回它的母星。”
“那索拉利女人和两个机器人也在上面?”
“当然。”
“你确定吗?这三个人没有留在索拉利?”
“我们十分确定。”阿玛狄洛不耐烦地说,“他们能够安然离去,显然是多亏了那个索拉利女人。”
“她?怎么做到的?”
“我们还不知道。”
瓦西莉娅说:“一定是吉斯卡做的,他让一切看起来像是那索拉利女人的功劳。”
“我们现在怎么办?”
“一定要把吉斯卡弄回来。”
“没错,但我恐怕无法说服立法局,冒着引发星际危机的风险去索讨一个机器人。”
“不是要你那么做,凯顿。你该索讨的是那个索拉利女人,我们绝对有权做这样的要求。你以为她会自己单独回来吗?或者吉斯卡会让她不带着他回来吗?或者那殖民者世界会希望单独留下她的两个机器人吗?把她要回来,态度要强硬。她是奥罗拉公民,是被出借前往索拉利出一趟任务,现在任务完成了,他们必须马上将她送回来。把话说狠一点,好像不惜开战一样。”
“我们不能冒险开战,瓦西莉娅。”
“不会冒险的,吉斯卡不会采取任何可能直接导致战争的行动。如果银河殖民者的领导阶层拒绝你的要求,而且同样说了狠话,吉斯卡一定会对那些领导者进行必要的调整,好让他们乖乖把那个索拉利女人送回奥罗拉。至于他自己,当然会跟她一起回来。”
阿玛狄洛郁郁寡欢地说:“一旦他回来,我想他会立刻影响我们,我们就会忘了他的能力,对他视而不见,而他便能继续他自己的神秘计划。”
瓦西莉娅仰头大笑。“门都没有。要知道,我了解吉斯卡,我能够对付他。我只要你把他讨回来,并说服立法局推翻法斯陀夫的遗嘱——这是可行的,你一定办得到——以便把吉斯卡正式交给我。然后他就会为我们效命;奥罗拉就会统领整个银河;你就会当上立法局的主席,直到死于任上为止;而我则会继任机器人学研究院院长的职位。”
“你确定一切都会照你所说的发展吗?”
“绝对确定。你只管发出一封措辞强硬的电文,我保证其他事情通通会水到渠成——我们和太空族会大获全胜,地球和银河殖民者则会一败涂地。”
第十四章 对 决
57
嘉蒂雅凝望着荧幕上的奥罗拉星。在奥罗拉之阳照耀下,它有一大半是白昼区,而它表面的云层似乎正沿着昼夜界线在不断翻滚。
“我们当然并没有那么接近。”她说。
丹吉微微一笑。“当然没有,我们是用相当好的望远镜在观察它。以目前的盘旋轨迹来算,还有好几天的航程呢。如果我们有反重力引擎,太空飞行才会真正变得又快又简单——物理学家一直梦想把它做出来,但似乎就是无能为力。如今的跃迁,为了安全起见,只能将我们送到和目标行星还有很大一段距离的地方。”
“怪了。”嘉蒂雅若有所思地说。
“怎么了,夫人?”
“在前往索拉利途中,我在心中告诉自己‘我要回家了。’可是当我踏上索拉利,却根本没有回家的感觉。现在我们飞向奥罗拉,我又在心中说‘这次真的要回家了。’但——下面那个世界也并不是我的家。”
“那么,你的家到底在哪里,夫人?”
“我开始糊涂了。但你为何坚持要叫我‘夫人’呢?”
丹吉显得很惊讶。“你比较喜欢‘嘉蒂雅女士’这个称呼吗,嘉蒂雅女士?”
“那也只是虚伪的客套。我对你而言就是一位女士吗?”
“虚伪的客套?当然不会。不然银河殖民者又该如何称呼太空族呢?我试着既要有礼貌,又要符合你们的习俗——以便让你感到宾至如归。”
“但这么做并不会让我感到宾至如归。叫我嘉蒂雅吧,我之前就这么建议过。况且,我一直叫你‘丹吉’。”
“我听来蛮顺耳的,只不过在我的船员面前,我希望你称我‘船长’,而我一律称你‘夫人’,这样才不会坏了规矩。”
“好的,没问题。”嘉蒂雅随口答道,目光又向奥罗拉望去,“我根本没有家。”
她猛然转身面向丹吉。“你有没有可能带我去地球,丹吉?”
“有可能啊,”丹吉微微一笑,“但只怕你不想去——嘉蒂雅。”
“我相信我会想去的,”嘉蒂雅说,“除非我丧失了勇气。”
“你的确有机会染上疾病,”丹吉说,“太空族怕的就是这个,对不对?”
“或许怕过头了。毕竟,我和你的老祖宗交往过,但我并未受到感染。我在这艘船上待了那么久,目前也仍旧平安无事。瞧,你现在离我那么近。我甚至到过你们的世界,面对过好几千名听众。我相信我已经产生了若干抵抗力。”
“我必须告诉你,嘉蒂雅,地球要比贝莱星拥挤上千倍。”
“那又何妨,”嘉蒂雅越说越兴奋,“我对许多事的想法都已经完全改变了。我曾经告诉你,在活了两百三十多年之后,生命已经没什么意义,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在贝莱星的经历——我所作的演讲,以及听众的反应——对我而言都是崭新的、做梦也想不到的事情。我觉得好像重新活了一遍,一切又从童年开始。如今在我看来,即使命丧地球也是值得的,因为我会以一颗年轻的心为生命奋战到最后一刻,而不是以一副老朽的身躯迎接并拥抱死亡。”
“很好!”丹吉夸张地举起双臂,摆出一个英勇的姿势,“你的口气让我联想到了超波历史剧。你们在奥罗拉也看这种东西吗?”
“当然,大家都非常爱看。”
“你是在模仿哪一出吗,嘉蒂雅?或者这真是你的肺腑之言?”
嘉蒂雅哈哈大笑。“我想我的口气有点蠢,丹吉,但有趣的是,这还真是我的肺腑之言——除非我丧失了勇气。”
“既然如此,就这么说定了,我们到地球去吧。我想他们不会认为值得为你打上一仗,尤其是你若能如他们所愿,针对这趟索拉利之行作个完整的报告,然后——不知你有没有这么做过——以太空族的荣誉,保证你一定会回来。”
“但我不会回来了。”
“但你可能会改变主意的。而现在,夫人——不,嘉蒂雅——和你聊天总是一件赏心乐事,但我总是不知不觉把太多时间花在这上面,而我确定现在必须到驾驶舱去了。如果他们其实根本不需要我,我也希望他们并没有发觉。”
58
“是你做的吗,吉斯卡好友?”
“你指的是什么事,丹尼尔好友?”
“嘉蒂雅女士急于要去地球,甚至或许不回来了。像她这样的太空族,万万不该有这种念头,所以我忍不住怀疑是你对她的心灵动了手脚,才会让她有这种违背常理的感受。”
吉斯卡说:“我可没碰她。在三大法则的束缚下,要影响任何人都是困难重重的事。如果此人的安全由你直接负责,要影响她的心灵就更加困难了。”
“那她为什么想去地球呢?”
“她在贝莱星的经历大大改变了她的人生观。她有了使命感,想要确保银河的和平,而且迫不及待。”
“这样的话,吉斯卡好友,你何不干脆用你的老办法,说服船长直接前往地球呢?”
“那样会制造许多麻烦。奥罗拉当局态度强硬,坚持要求嘉蒂雅女士回奥罗拉,所以我们最好配合,至少暂时这么做。”
“但这么做会有危险。”丹尼尔说。
“所以说,丹尼尔好友,你仍然认为他们要的是我,因为他们已经获悉我的能力?”
“我想不出其他原因,会让他们坚持非要嘉蒂雅女士回去不可。”
吉斯卡说:“我懂了,模仿人类的思考模式是有风险的,你可能会假设一些并不存在的麻烦。就算奥罗拉上有人怀疑我具有特殊能力,我也能用这个能力消除对方的疑虑。没什么好怕的,丹尼尔好友。”
丹尼尔勉强答道:“你说了算,吉斯卡好友。”
59
嘉蒂雅一面若有所思地环顾四周,一面随手一挥,将身旁的机器人通通打发走了。
然后,她盯着自己那只手,仿佛从来没有见过它一样。在她和丹吉钻进登陆奥罗拉的小艇之前,她就是用这只手和船上每一名成员逐一握过。当她承诺一定会回来时,众人立刻高声欢呼,而尼斯则声泪俱下地说:“我们一定要等到你才走,夫人。”
他们的欢呼令她兴奋不已。虽然她的机器人永远忠诚地、耐心地服侍她,可是从来不会对她欢呼。
丹吉以好奇的目光望着她。“你现在当然回到家了,嘉蒂雅。”他开口说道。
“我回到了我的宅邸。”她低声答道,“自从两百年前,法斯陀夫博士让我住在这里,它就一直是我的宅邸,但我还是感到陌生。”
“我才会感到陌生呢,”丹吉说,“单独待在这里,我会有失落感。”他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四下打量着华丽的家具以及装饰精美的墙壁。
“你不会落单的,丹吉,”嘉蒂雅说,“我的管家机器人会陪着你。他们都内建有完整的待客指令,会尽力让你觉得宾至如归。”
“他们听得懂我的殖民者口音吗?”
“如果没听懂,他们会请你再说一遍,那时你就得配合手势慢慢说。他们会替你准备食物,还会向你说明如何使用客房内的设备——同时也会仔细盯着你,确保你别出现逾矩的行为。必要时他们还会阻止你,但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
“他们该不会以为我并非人类吧?”
“像那个监督员那样?不会的,我可以向你保证,丹吉。只不过,你的胡子和口音或许会让他们的反应延迟一两秒。”
“如果有人闯进来,我想他们会保护我吧?”
“一定会,但不会有人闯进来的。”
“立法局也许会想把我从这儿抓走。”
“那么他们会派机器人来,而我的机器人会把它们赶走。”
“万一他们的机器人强过你的机器人呢?”
“不会发生这种事,丹吉,任何宅邸都是神圣不可侵犯的。”
“得了吧,嘉蒂雅,你是指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有人这么做!”她立刻回嘴,“你只管舒舒服服待在这儿,我的机器人会把你照顾得无微不至。如果你想联络你的太空船,或是联络贝莱星,甚至奥罗拉立法局,他们都完全知道该怎么做,你连手指都不必动一动。”
丹吉瘫坐到最近的一张椅子上,四肢摊开,重重叹了一口气。“殖民者世界禁止机器人是多么明智啊。你可知道,如果我待在这样的社会,多久之后就会腐化成懒散的废物?顶多只要五分钟。事实上,我已经腐化了。”他打个呵欠,还夸张地伸个懒腰,“他们准不准我睡觉?”
“当然准。如果你睡着了,管家机器人会尽力提供你一个安静而幽暗的睡眠环境。”
丹吉突然坐直了身子。“万一你不回来了呢?”
“我为什么会不回来?”
“立法局似乎迫不及待要找你。”
“他们不能留置我。我是自由的奥罗拉公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
“政府总是能炮制一些紧急状况——在紧急状况下,任何法规都可以打破。”
“胡说。吉斯卡,我会被留置在那里吗?”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你不会被留置在那里,船长根本不必担心这种事。”
“听到了吧,丹吉。你的老祖宗和我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叫我要永远信任吉斯卡。”
“很好!太好了!反正我之所以陪你下来,嘉蒂雅,就是要确保能把你带回去。请记住这一点,如果有必要,也请告诉你们的阿玛狄洛博士。如果他们试图强行留置你,那么他们也得把我关起来——而我的太空船目前在轨道上,万一发生这种事,它能作出最强烈的反应。”
“不,拜托。”嘉蒂雅显得有些不安,“千万别动这个念头。奥罗拉也有自己的船舰,我敢说你的太空船正遭受监控。”
“不过两者还是有所不同,嘉蒂雅。我非常怀疑奥罗拉真的会愿意为你开战,但另一方面,贝莱星可不会犹豫。”
“绝不可能。我也不希望他们为了我打起来。总之,他们为何要那么做呢?因为我是你们那位老祖宗的朋友吗?”
“并不尽然。我认为不会有人真正相信你就是他的那个朋友,你的曾祖母或许有可能,但绝不是你,连我都不相信那就是你。”
“你明明知道就是我。”
“仅仅在理性层次。感性层次我就觉得难以接受,那可是两百年前的事。”
嘉蒂雅摇了摇头。“短寿命造成了你的短视。”
“或许我们无一例外,但这没什么关系。贝莱星会那么重视你,主要是因为你的那场演说。你是他们心目中的英雄,所以他们下定决心要把你介绍给地球,谁也不能阻止他们这么做。”
嘉蒂雅受宠若惊地说:“介绍给地球?有正式的仪式吗?”
“最正式的仪式。”
“你们为何把这件事看得那么重要,甚至不惜因而开战?”
“这点我不确定能不能对太空族解释清楚。地球是个很特殊的世界,地球是一个——神圣的世界,是唯一真实的世界。地球是人类的发源地,只有在这个世界上,人类曾和众生万物一起演化,一起发展,一起生活。贝莱星也有树木和昆虫——但地球上的树木和昆虫却种类繁多,这种多样化只有在地球才看得到。殖民者世界通通是仿制品,而且是拙劣的仿制品。如果不能从地球汲取知性的、灵性的以及文化的力量,这些世界根本无法生存。”
嘉蒂雅说:“这和太空族对地球所抱持的观点几乎相反。当我们提到地球——其实机会很少——总觉得它是个野蛮而衰败的世界。”
丹吉涨红了脸。“这正是太空族世界持续不断衰弱的原因。就像我说过的,你们好像是被拔了根的植物、被切掉心脏的动物。”
嘉蒂雅说:“嗯,我期待早日亲眼看到地球,但我现在必须走了。我不在的时候,请把这座宅邸当成你自己的家。”她迅速走到门口,突然停下脚步,转过头来,“宅邸里面没有任何酒精饮料,甚至整个奥罗拉都没有。当然也没有烟草,更没有生物碱类的兴奋剂,总之你们——你们惯用的人工刺激品通通没有。”
丹吉咧嘴苦笑。“银河殖民者都很清楚这件事,你们太空族非常禁欲。”
“绝不是禁欲。”嘉蒂雅皱着眉头说,“三四百年的寿命是要付出代价的——这便是代价之一。你不会以为我们是在仰仗魔法吧?”
“好吧,我会将就着喝点健康的果汁和消毒过的类咖啡——还会找几朵花来闻闻。”
“这些东西就多得很了。”嘉蒂雅冷冷地说,“而且我肯定,不管你出现任何脱瘾症状,等你回到船上,都可以好好弥补一番。”
“只有看不到你才会令我产生脱瘾症状,夫人。”丹吉一脸严肃地这样说道。
嘉蒂雅不得不微笑以对。“你是个无药可救的骗子,船长。我会回来的。丹尼尔,吉斯卡,走吧。”
60
嘉蒂雅拘谨地坐在阿玛狄洛的办公室。过去两百年来,她一律只有在远处或荧幕上见过阿玛狄洛——每一次,她照例都会转过头去,因为她只记得他是法斯陀夫的死对头。今天是她头一回和他共处一室——而且还是面对面——她提醒自己务必面无表情,以免目光中透出恨意。
虽然只有她和阿玛狄洛是这间办公室里真正的实体,但还有十多个政府高官——包括主席本人——是透过密封波的传输,以全息影像出席这场会议的。嘉蒂雅认出了主席以及其中几位官员。
这是令人难受的经验。它和索拉利上无所不在的显像十分类似,虽然她从小就习惯了这种事,但每次想起来,都会伴随着不愉快的回忆。
她尽力以清楚、平实而且简明扼要的方式发言。而回答任何提问时,她总是在不失清晰的情况下尽量简短,在不失礼貌的情况下尽量不表明立场。
主席神情漠然地仔细聆听,其他人则纷纷仿效。他显然年事已高——话说回来,主席总是这种年纪,因为坐上这个位置的时候,他们通常已经到了人生的暮年。这位主席有着一张长脸、两道浓眉,以及一头仍旧浓密的头发。他的声音柔和而悦耳,可是一点也不友善。
等到嘉蒂雅说完后,他开口道:“所以说,你是在暗示索拉利人重新定义了‘人类’,将它窄化到只适用于索拉利人。”
“我并没有作任何暗示,主席先生。只不过针对这一连串的事件,谁也想不出任何其他的解释。”
“你知不知道,嘉蒂雅女士,在整个机器人学发展史上,从来没有人使用窄化的‘人类定义’设计过机器人?”
“我不是机器人学家,主席先生,我对正子径路的数学一窍不通。既然您说从来没有,我当然愿意相信。然而,以我自己粗浅的学识,我无法肯定过去没有是否意味着未来一定不会有。”
她的眼睛不但睁得奇大无比,而且显得天真之至。主席涨红了脸,说道:“理论上而言,这个定义并非不可能窄化,但实在难以想象。”
嘉蒂雅双手握拳放在膝盖上,她朝这双手瞄了一眼,然后说:“人们有时难免突发奇想。”
主席忽然改变话题,问道:“有一艘奥罗拉战舰遇难了,你要怎么解释这件事?”
“我并不在事发现场,主席先生。我对这件事毫无概念,所以根本无法解释。”
“当时你也在索拉利,而且你生在那颗行星上。请根据你最近的经历,以及你早年的背景,猜猜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主席显得快要失去耐心了。
“如果一定要我猜,”嘉蒂雅答道,“我会说我们的战舰是被某种轻便型核反应倍增器打爆的,那艘殖民者太空船也差点遭到类似武器的攻击。”
“然而,难道你没想到,两件事并不能混为一谈。殖民者太空船入侵索拉利,是要搜刮那些索拉利机器人;而奥罗拉战舰降落索拉利,则是为了协助保护我们的姐妹行星。”
“我只能猜想,主席先生,那些监督员——就是留下来守护索拉利的那些人形机器人——接受的指令不够完整,无法分辨两者的差别。”
主席好像被触怒了。“难以想象它们居然无法分辨银河殖民者和太空族同胞之间的差别。”
“我不反对您这么说,主席先生。纵然如此,假如人类的定义单单就是具有人类的外形,以及能用索拉利口音说话——在我们这些当时在场的人看来,一定就是这样——既然奥罗拉人说话没有索拉利口音,他们在那些监督员眼中就不符合人类的定义。”
“所以你是在说,索拉利人把其他太空族定义成并非人类,放任他们遭到消灭。”
“我只是提出这个可能性罢了,因为除此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解释连奥罗拉战舰也会遇难。当然啦,比我见多识广的人或许有办法提出其他的解释。”她又露出那种天真无邪,甚至近乎茫然的表情。
主席问道:“你打算再回索拉利去吗,嘉蒂雅女士?”
“不,主席先生,我没有这种打算。”
“你的银河殖民者朋友有没有对你提出这种要求,好将那颗行星上的监督员一扫而空?”
嘉蒂雅慢慢摇了摇头。“没有人对我提出这种要求。如果有,我也一定会拒绝。而我上次会去索拉利,也只是为了尽我身为奥罗拉公民的义务而已。想当初,是机器人学研究院的列弗拉・曼达玛斯博士要求我答应这件事的,而他是凯顿・阿玛狄洛博士的手下。他们要我答应走这一趟,以便回来之后,能向有关单位汇报全程经过——也就是我正在做的这件事。当时在我听来,这个要求带有命令的味道,因此我接下——”她朝阿玛狄洛的方向瞥了一眼,“这道等于是来自阿玛狄洛博士的命令。”
阿玛狄洛对此毫无反应。
主席又问:“那么,你今后还有什么打算呢?”
嘉蒂雅让心脏跳了一两下,然后决定勇敢地抓住这个机会。
“主席先生,我有意要——”嘉蒂雅一字字说得非常清楚,“造访地球。”
“地球?你为什么想要造访地球?”
“主席先生,奥罗拉当局或许有必要知道地球上正在发生些什么事。既然贝莱星当局邀请我访问地球,而贝莱船长又能随时送我去,这将是我直接观察地球的大好机会——正如同我曾直接观察索拉利和贝莱星,我会再带一份第一手报告回来。”
问题是,嘉蒂雅心想,他会不会违反惯例而将自己囚禁在奥罗拉呢?果真如此的话,一定还有许多办法能够令他回心转意。
嘉蒂雅觉得自己越来越紧张,她朝丹尼尔的方向迅速望了一眼,但他当然显得完全无动于衷。
然而,主席却没好脸色地说:“就这件事而言,嘉蒂雅女士,你身为奥罗拉公民,有权照自己的意思去做——但你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根据你的说法,你前往索拉利是因为有人要你这么做,而这回可没有。因此之故,我必须警告你,万一发生任何意外,奥罗拉并没有义务要伸出援手。”
“我明白,主席先生。”
主席又毫不避讳地说:“关于这件事,我们还有很多需要讨论的,阿玛狄洛,我会跟你保持联络。”
下一瞬间,影像通通消失了,嘉蒂雅突然发觉室内只剩下她和阿玛狄洛,以及他们两人的机器人。
61
嘉蒂雅站了起来,硬邦邦地说:“我想会议结束了吧,所以我要告辞了。”在这么说的时候,她刻意避免直接望着阿玛狄洛。
“当然结束了,但我还有一两个问题,希望你不介意我问问你。”他也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像是随时能将她压垮,不过他满脸笑容,而且说话彬彬有礼,仿佛两人之间早已建立起深厚的友谊,“让我送送你吧,嘉蒂雅女士。所以说,你要到地球去?”
“是的。既然主席并未表示反对,现在又是和平时期,身为奥罗拉公民,我可以在银河各处自由旅行。不好意思,我看让我的机器人——若有必要,再加上你的机器人——护送我就行了。”
“听凭尊便,夫人,”这时,一个机器人替他们开了门,“我猜你去地球的时候,会把你的机器人带在身边。”
“那是毫无疑问的一件事。”
“哪些机器人呢,夫人,我能否问问?”
“这两个,就是我身边这两个。”她沿着长廊迅速往前走,带起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她一直背对着阿玛狄洛,丝毫不担心他听不见自己说的话。
“这样做明智吗,夫人?他们是很先进的机器人,是伟大的法斯陀夫博士留下的非凡杰作。而你会碰到许多野蛮的地球人,可能都会想将他们据为己有。”
“万一他们真有这个念头,也绝对不可能得逞的。”
“别低估了这种风险,也别高估了机器人所能提供的保护。你会待在他们的大城里,周遭会有几千万个地球人,而机器人是不能伤害人类的。事实上,越先进的机器人对三大法则越敏感,也就越不可能采取任何会伤害人类的行动。是不是这样,丹尼尔?”
“是的,阿玛狄洛博士。”丹尼尔说。
“我想,吉斯卡也同意吧。”
“同意。”吉斯卡说。
“看到了吗,夫人?奥罗拉是个无暴力的社会,在这里,你的机器人能够充分保护你。而在地球——疯狂、堕落、野蛮的地球——两个机器人不可能保护得了你,甚至无法保护他们自己。我们不希望你被洗劫一空,而如果换个比较自私的说法,机器人学研究院和奥罗拉政府都不希望看到这么先进的机器人落入野蛮人手中。你是不是带几个普通的、地球人会视而不见的机器人比较好?你想带多少都行,如果有必要,我可以给你一打。”
嘉蒂雅说:“阿玛狄洛博士,我曾经带这两个机器人搭乘殖民者太空船,还曾经造访过一个殖民者世界,从来没有人想把他们抢走。”
“银河殖民者不用机器人,而且公开宣称反对机器人。可是在地球,他们还是照用不误。”
丹尼尔说:“请容我打个岔,阿玛狄洛博士——据我了解,地球也开始在逐步淘汰机器人。大城里的机器人已经少之又少,地球上的机器人现在几乎都用来务农或开矿。至于其他的场所,通常都以非人形的自动机器取而代之。”
阿玛狄洛望了丹尼尔一眼,然后对嘉蒂雅说:“你的机器人或许说得对,我想你带着丹尼尔应该没什么风险,他很容易假扮成人类。然而,吉斯卡最好还是留在你的宅邸。那是个贪婪的社会,他有可能激起他们的贪念——即使他们真的想要逐步摆脱机器人。”
嘉蒂雅说:“他俩都会跟我去,院长。他们是我的财产,只有我能决定谁会跟我去而谁会留下来。”
“当然。”阿玛狄洛露出一个无比和蔼可亲的笑容,“这点毫无异议。请你在这儿等一下好吗?”
另一扇门打开了,门后面是一间装潢得极舒适的房间。虽然没有窗户,但室内充满柔和的光线,而且还弥漫着更柔和的音乐。
嘉蒂雅在门口停下脚步,尖声问道:“为什么?”
“研究院某位成员想要见你,跟你当面谈谈。花不了多少时间,但绝对有必要。谈完后,你就随时可以走了。而且从现在起,我这个眼中钉便会从你的视线中消失,请吧。”最后那个“请”字透出了一丝强硬。
嘉蒂雅一左一右向丹尼尔和吉斯卡伸出双手。“我们一起进去。”
阿玛狄洛轻轻笑了几声。“你以为我会试着把你的机器人拦下来?你以为他们会让我这么做吗?你和银河殖民者相处太久了,亲爱的。”
嘉蒂雅望着紧紧关上的房门,咬牙切齿地说:“我极不喜欢那个人,尤其是当他笑里藏刀的时候。”
她伸了一个懒腰,手肘关节响起轻微的噼啪声。“总之我累了。如果还有人问我关于索拉利和贝莱星的问题,告诉你,我会两三句话就把他打发了。”
她在一张长沙发上坐下来,下半身微微陷了进去。她脱下鞋子,双脚举到沙发上。她带着困倦的笑容,一面做深呼吸,一面身体倒向一侧。然后她转过头去,在瞬间进入梦乡,而且睡得很沉。
62
“还好,她本来就有点困了。”吉斯卡说,“我有办法加深她的睡意,却不会造成丝毫伤害。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我不希望嘉蒂雅女士听到。”
“接下来可能发生什么事呢,吉斯卡好友?”丹尼尔问。
“我想,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丹尼尔好友,就是我猜错了而你猜对了的明证。我应该更加重视你那杰出的心灵。”
“所以说,他们真的是想把你留在奥罗拉?”
“是的。他们十万火急召回嘉蒂雅女士,目的是要把我召回来。你也听到阿玛狄洛博士要她把咱们留下,起初他是说你我两人,后来又改口留我就好。”
“他这么做会不会并未暗藏什么深意,会不会就是觉得让一个先进的机器人落入地球人之手会很危险?”
“他心中有一股焦虑的暗流,丹尼尔好友,这股暗流太强了,足以让我断定他口是心非。”
“你能否判断他知不知道你的特殊能力?”
“我无法直接判断,因为我并不能直接读取思想。纵然如此,刚才和立法局成员开会时,阿玛狄洛博士的心灵两度出现情绪上的剧烈起伏。那是非常剧烈的起伏,我无法用言语形容,但或许能打个比方,它就好像你本来在看一个黑白影像,突然间——有那么一下子——变成了鲜艳的彩色。”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吉斯卡好友?”
“第二次是嘉蒂雅女士提到她要去地球的时候。”
“看不出立法局其他成员出现什么骚动,当时他们的心灵情况如何?”
“我无法判断。他们是以全息影像出席会议的,这种影像里面并没有能让我侦测得到的精神内容。”
“那么我们可以下个结论,姑且不论嘉蒂雅女士前往地球的计划有没有惊动立法局,至少惊动了阿玛狄洛博士。”
“不只惊动而已,阿玛狄洛博士的焦虑似乎升到了最高点。如果我们的怀疑属实,比方说,他的确是在进行毁灭地球的计划,因而担心会被发现,那么他的反应就合情合理。更何况,当嘉蒂雅女士提到她的旅行意图时,丹尼尔好友,阿玛狄洛博士朝我瞥了一眼——这场会议从头到尾他就瞥了我那么一次,而他的情绪起伏刚好和这一瞥时间吻合。我认为他之所以焦虑,是因为想到了我将要去地球。如果不出我们所料,他觉得我——以及我的特殊能力——对他的计划构成极大的威胁,这种反应就同样合情合理。”
“我们还是可以将他的反应,吉斯卡好友,视为符合他所声称的疑虑,也就是地球人会抢去你这个先进的机器人,对奥罗拉造成不良的影响。”
“发生那种事的几率,丹尼尔好友,以及可能对太空族社会造成的伤害,都不足以解释他的焦虑程度。如果我被地球人据为己有,又会对奥罗拉造成什么伤害呢——我是说,如果吉斯卡只是一个普通的机器人?”
“那么你的结论是,阿玛狄洛博士知道了吉斯卡不只是普通的机器人而已。”
“我还不确定,或许他只是怀疑。但如果他真的知道,是否会不遗余力地避免在我面前设想他的计划呢?”
“只能算他倒霉,嘉蒂雅女士无论如何不肯跟我们分开。他无法坚持要你回避,吉斯卡好友,否则等于招认他已经获悉你的秘密。”丹尼尔顿了顿,然后继续说,“你能衡量他人心中的情绪,吉斯卡好友,这是你最大的优势。但你刚刚说的是阿玛狄洛博士第二次的情绪起伏,那是他听说有人要去地球的结果。第一次又是怎么回事呢?”
“第一次,是有人提到核反应倍增器的时候——而那次似乎也相当明显。奥罗拉人大多知道核反应倍增器是什么东西,虽然他们尚未发展出轻便的机型,就是能装在战舰上当武器的那种,但这个消息对他而言也不该像晴天霹雳。所以说,他为何那么焦虑呢?”
“有可能,”丹尼尔说,“是因为那样的倍增器和他对付地球的计划有关。”
“有此可能。”
房门就在这时打开了,随即进来一个人,开口道:“哈——吉斯卡!”
63
吉斯卡望着来人,以平静的声音答道:“瓦西莉娅女士。”
“所以说,你记得我。”瓦西莉娅露出热情的笑容。
“是的,女士。你是一位著名的机器人学家,不时会在超波新闻中露面。”
“少来这套,吉斯卡。我并不是指你认得我,谁都能把我认出来,我的意思是你记得我。你曾经叫我瓦西莉娅小姐。”
“这点我也记得,女士,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瓦西莉娅把门关上,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而你当然就是丹尼尔。”她转头望向另一个机器人。
丹尼尔答道:“是的,女士。借用你刚才的说法,我既认得你又记得你,因为当年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造访你的时候,我就陪在他身边。”
瓦西莉娅厉声道:“不准你再提那个地球人。我也认得你,丹尼尔,你可以说跟我一样有名。其实你们两人都很有名,因为你们是已故的汉・法斯陀夫博士最伟大的作品。”
“他是你的父亲,女士。”吉斯卡说。
“你非常清楚,吉斯卡,这重血缘关系在我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不准你再提到他是我的父亲。”
“遵命,女士。”
“而这位呢?”她瞥了瞥躺在沙发上那个人,“既然你俩都在这里,我敢大胆假设,这位睡美人就是那索拉利女人。”
吉斯卡说:“她是嘉蒂雅女士,而我是她的财产。你想把她叫醒吗,女士?”
“如果你我只是叙叙旧,吉斯卡,就犯不着打扰她了,让她睡吧。”
“是的,女士。”
瓦西莉娅又对丹尼尔说:“吉斯卡和我要讨论的事或许你也不会有兴趣,丹尼尔。可否请你等在外面?”
丹尼尔答道:“只怕我不能离开,女士,守护嘉蒂雅女士是我的职责。”
“我觉得你们不必怎么防备我。你应该注意到我没带任何机器人,所以吉斯卡一个人就足以保护你们的索拉利女士了。”
丹尼尔说:“虽然房间里没有你的机器人,女士,但刚才房门打开的时候,我看到外面走廊上站着四个机器人,我最好还是留下来。”
“好,我不会硬要推翻你的命令,你可以留下。吉斯卡!”
“请说,女士。”
“你还记得自己刚启动的那一刻吗?”
“记得,女士。”
“你记得些什么?”
“首先看到光影,然后听到声音,然后光影凝聚成了法斯陀夫博士的容貌。我能听懂银河标准语,我的正子脑径路也内建了一些基本知识。三大法则当然有,此外还包括大量的词汇和相关定义、机器人的职责、社会习俗等。而其他的事情,我也学得很快。”
“你还记得自己的第一个主人吗?”
“我说过了,是法斯陀夫博士。”
“你再想想,吉斯卡,难道不是我吗?”
吉斯卡顿了顿,然后说:“女士,当时我虽然奉命照护你,我的身份仍是汉・法斯陀夫博士名下的财产。”
“我想不只这样吧。曾有十年的时间,你只服从我一个人的命令。就算你偶尔服从过其他人,包括法斯陀夫博士,也只是由于第二法则的关系,而且那些命令并未抵触照护我的首要任务。”
“我奉命陪在你身边,这是事实,瓦西莉娅女士,但法斯陀夫博士仍旧保有我的所有权。一旦你离开他的宅邸,身为主人的他就重新掌控了我。即使后来他又派我照护嘉蒂雅女士,我的所有权仍在他手上。在他有生之年,他是我唯一的主人。而在他去世后,根据他的遗嘱,我的所有权转移到了嘉蒂雅女士手中,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
“不是这样的。我刚才问你记不记得你刚启动的那一刻,还有记得些什么。当时的你和现在的你并不一样。”
“我的记忆库,女士,比当时丰富了不知多少,况且这么多年来,我累积了无数的经验。”
瓦西莉娅的声音变得严厉了。“我不是在说什么记忆,也不是在说什么经验,我是在说你的能力。我在你的正子径路中加了些东西,我对它们作过调整,作过改良。”
“是的,女士,你这么做过,但那是在法斯陀夫博士的帮助和许可之下。”
“有一次,吉斯卡,有一回,我所作的一个改良——起码可以说扩充,并不是在法斯陀夫博士的帮助和许可下进行的。你记得吗?”
吉斯卡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说:“我记得有一回我并未亲眼看到你请教他。但我以为你还是请教过他,只是我没亲眼看到罢了。”
“如果你这么以为,那你就错了。事实上,既然你知道当时他不在奥罗拉,就不可能这么以为。你是在闪烁其词,我不想说得更不客气。”
“不,女士。你或许曾用超波请教他,我认为那也是可能性之一。”
瓦西莉娅说:“无论如何,新添的部分完全是我的主意。结果则是使你脱胎换骨,变得和先前很不一样。从此以后,你这个机器人就成了我所设计和我所创造的,而你自己也心知肚明。”
吉斯卡沉默不语。
“听好,吉斯卡,当你刚启动时,法斯陀夫博士为何有资格成为你的主人?”她等了一会儿,又厉声道,“回答我,吉斯卡,这是命令!”
吉斯卡说:“他不但是我的设计者,而且监督整个制造过程,所以我是他的财产。”
“而我在非常根本的层次上,等于把你重新设计和制造了一遍,为何你就不该变成我的财产呢?”
吉斯卡说:“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这么特殊的案例,只有法院才能作出判决。或许,要根据改造的程度来决定。”
“你自己明白改造的程度吗?”
吉斯卡再度陷入沉默。
“这简直是儿戏,吉斯卡,”瓦西莉娅说,“是不是每次发问之后,我都要催你一下?你不该让我这么做的。无论如何,就这件事而言,沉默当然代表一种肯定。你知道自己出现了什么改变,也知道这个改变有多么根本,而且你还知道我对这件事也一清二楚。你把那个索拉利女人弄睡着了,就是因为不想让她从我口中听到这个真相。她并不知道,对不对?”
“她并不知道,女士。”吉斯卡说。
“而你并不希望她知道?”
“的确不希望,女士。”吉斯卡说。
“丹尼尔知道吗?”
“他知道,女士。”
瓦西莉娅点了点头。“刚才他坚持要留下来,我就猜到了。好啦,听我说,吉斯卡。假设法院发现,在我改造你之前,你只是个普通的机器人,而在改造之后,你竟然能感应到每个人的心理状态,还能调整他们的好恶。你认为法院会不会视之为一项重大改变,而将你的所有权交到我手上?”
吉斯卡说:“瓦西莉娅女士,我们不可能把这件事诉诸法律。万一真的进了法院,我一定会被判定为公有财产,理由明显之至,我甚至可能会奉命终止运作。”
“胡说,你把我当小孩吗?既然你有那种能力,一定能避免法院作出这样的判决。但这并不是重点,我可没说要把这件事闹上法院,我只是要求你自己下个判断。你是否认为我早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就是你的合法所有人了?”
吉斯卡说:“嘉蒂雅女士自认她才是我的主人,在法院作出其他判决之前,我们就必须这么认定。”
“但你明明知道她误解了,而法律同样误解了。如果担心这个索拉利女人感情受伤,你非常容易调整她的心理状态,然后她就不会在乎失去你这个财产了。你甚至可以让她觉得,我把你带走会让她如释重负。一旦你承认这件你早已知道的事实——我是你的主人——我会立刻命令你这么做。丹尼尔知道真相多久了?”
“上百年了,女士。”
“你可以让他忘掉。阿玛狄洛博士也知道一阵子了,而你同样可以让他忘掉,最后就会只剩你我知道这个秘密。”
丹尼尔突然开口:“瓦西莉娅女士,既然吉斯卡自认并非你的财产,他可以轻易让你忘掉这一切,然后你就会万分满意目前的情况了。”
瓦西莉娅瞪了丹尼尔一眼。“他做得到吗?但你要知道,吉斯卡把谁当主人不是你说了算。我知道吉斯卡明白我才是他的主人,因此根据三大法则,他要完全听命于我。如果他必须抹除某人的记忆,却要避免造成任何实质伤害,那么他所选择的对象绝不会是我。他不能抹除我的记忆,也不能用任何方式干扰我的心灵。谢谢你,丹尼尔,给了我说明这件事的机会。”
丹尼尔又说:“可是嘉蒂雅女士和吉斯卡有很深的感情,如果硬要她忘记,可能会伤到她。”
瓦西莉娅说:“这个问题在吉斯卡一念之间。吉斯卡,你是我的。你知道你是我的,现在听好,站在你旁边的这个仿人的机器人,还有擅自将你当成自己财产的那个女人,我命令你立即引发他们的遗忘过程。趁着她睡着的时候做,就不会对她造成任何伤害。”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嘉蒂雅女士是你的合法所有人。如果你引发瓦西莉娅女士的遗忘过程,她绝不会受到伤害。”
“会的。”瓦西莉娅立刻回嘴,“那索拉利女人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她只需要忘掉自以为是吉斯卡的主人这件事。但另一方面,我还知道吉斯卡具有精神感应力。挖出这段记忆可要困难得多,而且从我打算保有这段记忆的坚强决心,吉斯卡一定看得出抹除过程势必会对我造成伤害。”
丹尼尔叫道:“吉斯卡好友……”
瓦西莉娅以钻石般坚硬的口吻说:“我命令你,机器人・丹尼尔・奥利瓦,给我闭嘴。我虽然不是你的主人,但你的主人正在睡觉,对我的命令不置可否,所以你必须服从这个命令。”
丹尼尔闭嘴了,但嘴唇仍在微微颤动,仿佛他正试着抗拒那道命令。
瓦西莉娅紧盯着这一幕,嘴角泛起得意的笑容。“瞧,丹尼尔,你不能说话了。”
丹尼尔突然哑着嗓子低声道:“我还能说话,女士,虽然不容易,但我还是做得到。你的命令归第二法则管辖,而我知道还有其他法则凌驾其上。”
瓦西莉娅瞪大眼睛,厉声说道:“你给我闭嘴。只有第一法则能够凌驾我的命令,而我已经向你说明,吉斯卡如果回到我身边,导致的伤害将会最小——其实是完全没有。不论他采取其他任何行动,都会伤害到他最不能伤害的那个人,也就是我。”她指着丹尼尔,轻轻嘘了一声,又下了一次命令:“闭嘴!”
丹尼尔显然竭力想要挤出一点声音,他体内负责制造气流的微型泵带起了细微的嗡嗡声。虽然他的声音变得更微弱了,但还是听得出他在说什么。
他说的是:“瓦西莉娅女士,第一法则并不是至高无上的。”
吉斯卡以同样微弱但并非硬挤出来的声音说:“丹尼尔好友,千万别这么讲,第一法则当然至高无上。”
微微皱起眉头的瓦西莉娅显得有点兴趣了。“真的吗?丹尼尔,我得警告你,如果想要继续发展这个古怪的推论,你注定会自取灭亡。你现在所做的事,我从未见过或听过任何前例。不过,看你走向毁灭之途一定很有意思,继续说吧。”
由于这个命令,丹尼尔的声音立刻恢复正常了。“谢谢你,瓦西莉娅女士。许多年前,我陪在一位临终的地球人身边,但你命令我不能提他的名字。现在我能否指名道姓,或是你已经知道我说的是谁了?”
“你是在说那个叫贝莱的警察。”瓦西莉娅以平板的口吻说。
“是的,女士。他临终时对我说,‘人人都会对人类整体作出贡献,因而成为这个整体不朽的一部分。这个由所有的人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人类——所组成的整体,就好像一幅已有几万年历史的织锦,而且从古到今,这幅织锦越来越精致,整体构图也越来越美丽。就连太空族也算是它的一部分,也对它的精致和美丽作出一己的贡献。任何一个人都只能算是织锦里的一根丝线,和整体比起来算得了什么呢?丹尼尔,我要你将心思专注在整幅织锦上,别让一根丝线的脱落影响了你。’”
“令人作呕的文艺腔。”瓦西莉娅喃喃道。
丹尼尔说:“我相信以利亚伙伴是在试图保护我,因为他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了。他所谓的‘织锦里的一根丝线’是指他自己,他不希望这根丝线的脱落对我造成任何影响,而他这番话的确帮助我渡过了那个难关。”
“这点毫无疑问。”瓦西莉娅说,“但还是回到凌驾第一法则这个问题吧,那才是你自取灭亡的导火线。”
丹尼尔说:“一百多年来,我不断咀嚼着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这番话。事实上,如果不是三大法则从中作梗,我很可能当下就想通了。我的好友吉斯卡在这方面帮了不少忙,因为他早就觉得三大法则并不完备。而嘉蒂雅女士最近在某个殖民者世界所作的演讲,其中的论点对我也有帮助。更重要的是,瓦西莉娅女士,眼前这个危机使我的思绪变得更加敏锐。现在,我终于确定三大法则到底是如何不完备了。”
“机器人居然成了机器人学家。”瓦西莉娅带着点不屑说,“三大法则究竟哪里不完备了,机器人?”
丹尼尔答道:“整幅织锦要比一根丝线来得重要。如果把这个原则从以利亚伙伴身上推而广之,那么——那么——那么就能得到一个结论,人类整体要比个人来得重要。”
“你说得结结巴巴,机器人,你自己都不相信这种事。”
丹尼尔说:“我发现还有一个比第一法则更重要的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整体,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整体受到伤害。’我把它想成是机器人学第零法则。因此第一法则应该改为‘除非违背机器人学第零法则,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
瓦西莉娅嗤之以鼻。“而你竟然还没倒下,机器人?”
“我还没倒下,女士。”
“那么让我来对你解释一番,机器人,看看你听了之后还能不能站稳。机器人学三大法则描述的都是个别的人类和个别的机器人,你可以明白指出任何一个人类或任何一个机器人。但你所谓的‘人类整体’是多么抽象啊?你能指出人类整体在哪里吗?还有,你可以伤害或避免伤害某个特定的人类,并能了解其中的过程,但你看得出对人类整体的伤害吗?你能了解吗?你指得出来吗?”
丹尼尔陷入沉默。
瓦西莉娅露出灿烂的笑容。“回答我,机器人。你看得出对人类整体的伤害吗?你指得出来吗?”
“不,女士,我做不到。但我相信这样的伤害还是可能存在的,而你看,我仍然没有倒下。”
“那你问问吉斯卡,他会不会——或是能不能——服从你的机器人学第零法则。”
丹尼尔转头望向吉斯卡。“吉斯卡好友?”
吉斯卡慢慢说道:“我无法接受第零法则,丹尼尔好友。你知道我曾广泛阅读人类的历史,从这些历史中,我发现了许多重大的罪行,而这些罪行总是能够找到冠冕堂皇的借口,那就是为了部族、国家,甚至整个人类的需要。正因为人类整体是个抽象名词,能够随便用来合理化任何事,因此你的第零法则是站不住脚的。”
丹尼尔说:“可是你也知道,吉斯卡好友,如今整个人类真的面临一场危机,如果你变成瓦西莉娅女士的财产,这场危机就一定会落实。至少,这件事一点也不抽象。”
吉斯卡说:“你提到的危机并非已知的事实,只是一种推测罢了,我们不能因此便采取藐视三大法则的行动。”
丹尼尔顿了顿,然后压低声音说:“然而,你希望通过研究人类的历史,帮助你建立支配人类行为的法则,进而让你学到如何预测并引导人类的历史走向——或说至少起个头,以便将来有人能够实现这个理想。你甚至已经把这项技术命名为‘心理史学’。在这门学问里,你所面对的难道不是一幅织锦吗?你是不是试着把人类当成一个整体,而并非一大群个人来研究?”
“是的,丹尼尔好友,但目前为止,这只是个心愿而已。我不能仅仅根据一个心愿来采取行动,更不能因此便擅自更改三大法则。”
丹尼尔并未对这句话作出回应。
瓦西莉娅说:“好啦,机器人,你的企图通通落空了,而你仍旧没有倒下。你真是倔强得令人费解,像你这种能够诋毁三大法则却还能继续运作的机器人,显然威胁到了每一个人类。因此之故,我认为应该第一时间将你拆毁。情势已经太危险,不能交由法律慢条斯理地处理,更何况你的身份毕竟只是机器人,而不是你试图模仿的人类。”
丹尼尔说:“女士,你当然不可以自行得出这样的结论。”
“不管怎么说,我就是得出这个结论了。万一出现法律问题,事后我自会处理。”
“你这样做,是夺走了嘉蒂雅女士的另一个机器人——而这个机器人和你毫无渊源。”
“她和法斯陀夫,两人一前一后,夺走我的吉斯卡超过两百年,我相信他们没有一时一刻受到过良心谴责。现在换我夺走她的机器人,我也同样问心无愧。她名下有几十个机器人,而研究院里的机器人当然更多,它们会忠心耿耿地守护她,直到她自己的机器人接手为止。”
丹尼尔说:“吉斯卡好友,如果你把嘉蒂雅女士叫醒,她或许能说服瓦西莉娅女士……”
瓦西莉娅皱起眉头,冲着吉斯卡厉声道:“不,吉斯卡,让那女人继续睡。”
原本已经蠢蠢欲动的吉斯卡,这时又安分下来。
瓦西莉娅右手弹响了三下,房门立刻打开,只见四个机器人鱼贯而入。“你说对了,丹尼尔,是有四个机器人等在外面。他们会把你拆毁,而我命令你不得抵抗。然后,我和吉斯卡会来善后这一切。”
她回头望了望刚走进来的四个机器人。“把门关上。现在,用最快最有效的方式,把这个机器人拆了。”她指了指丹尼尔。
四个机器人望着丹尼尔,几秒钟后仍未采取任何行动。瓦西莉娅不耐烦地说:“我已经说了他是机器人,你们千万别理会他的人类外表。丹尼尔,告诉他们说你是机器人。”
“我是机器人,”丹尼尔说,“我不会抵抗的。”
瓦西莉娅站到一旁,四个机器人开始往前走。丹尼尔的双手一直没有任何动作,他只是转头看了沉睡中的嘉蒂雅最后一眼,然后便坦然面对那些机器人。
瓦西莉娅笑着说:“应该会很有意思。”
那些机器人突然停下来。瓦西莉娅叫道:“动手啊。”
它们仍然一动不动,瓦西莉娅转过头去,万分讶异地望向吉斯卡。但她并未完成这个动作,全身肌肉便突然放松,眼看就要摔倒了。
吉斯卡及时将她抓住,让她背靠着墙坐在地上。
他以闷闷的声音说:“我还需要一下子,然后我们就可以走了。”
那一下子过去之后,瓦西莉娅的双眼仍旧茫然而呆滞,她的机器人也仍旧一动不动,而丹尼尔已经一个箭步来到嘉蒂雅身边。
吉斯卡抬起头来,对瓦西莉娅的四个机器人说:“守护好你们的主人。在她醒来之前,别让任何人进来,她会平静地醒过来的。”
在他这么说的时候,嘉蒂雅已经转醒了,丹尼尔随即扶她站起来。她一头雾水地说:“这女人是谁?这些机器人是谁的……她又怎么会……”
“嘉蒂雅女士,稍后我会解释,现在我们得赶紧走了。”吉斯卡坚定地说,但他的声音却透出倦意。
然后他们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