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 仑

引子

“田襄子,田襄子!”孟胜用竹简敲着案牍,提高了嗓门。

在一座简陋的竹屋中,跪坐着十几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其中一个正望着窗外发呆,也许是想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脸上偶尔不自觉地露出微微的笑意。

“嘿,叫你呢!”邓陵用手肘轻轻地碰了下田襄子。

“啊,”田襄子突然回过神来,慢悠悠地站起来,向孟胜鞠了一躬,“钜子大人,有什么事吗?”

“哼!‘力,刑之所以奋也。力,重之谓。’何解?”孟胜板着铁青的脸问道。

“哦,这句话啊,我想想啊……”田襄子用手挠了挠后脑勺,看着窗外,突然弯腰拾起一块石子扔了出去。一个黑影扑腾着从茂盛的枝叶中窜起,“哇哇”叫了几声飞走了。小屋中顿时掀起了一阵骚动。

田襄子歪着脖子说:“你瞧,要把石子扔出去,就要用力。石子不会一直飞,最后掉到地上了,也是因为力。大人,你说是不是啊?”

孟胜看着田襄子,无奈地叹了一口气。这是他所有学生中最聪明的一个,太聪明了,简直都不知道该怎么教他。而且,他还经常提出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不知道他脑子里成天都在想些什么。

“大人,我有一个问题。”田襄子突然转过身来。

孟胜眉头一跳,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既然万物的运动都是力之所致,然则日月星辰,绕行不息,又是依赖什么力呢?”

“哦,这个嘛,乃是元力所致。”孟胜舒了一口气,“天地有道,万物都要循道而行。圆是天地的本源,我们的大地就像一个鸡蛋一样,所以万物都要掉到地上,就是为了使之符合圆的形状。日月星辰同样要按照圆形运转,以符合天道。维持天道的力,就是元力。”

“哦……这样啊。”田襄子恍然大悟般长声应道,正想问“为什么圆是天地的本源,而不是方呢”,突然看到钜子一双大眼狠狠地瞪了他一下,连忙坐了下来。

不过很快,田襄子又进入了神游的状态。明天就是近月日了,田襄子一想到这个,顿时觉得全身上下都变得轻飘飘的,心跳也越发快了。

一 近月日

昆仑山,高万仞,其上云雾缭绕,白雪皑皑。不时有雷鸣般的轰响从山中传出,令得天地震动,百兽惶惶。特别是每个月的初八,山中更是轰鸣不绝,周围百里,飞沙走石,风云变色。

昆仑山下,有一个近万人的大村寨。寨子的中央,是村里的先祖祠堂。一个穿着褐色麻衣的白须老人,正在祠堂前闭目跪伏,低声默念着:“墨家师祖和三位师叔在上,徒孙无能,秦军追逼,致使我墨家分崩离析。现徒孙自领一脉,已于昆仑山下隐没一年有余。唉,不想几年动荡,天下尽归秦矣。我辈唯有暂避其锋芒,保存实力,不使我墨家道义断绝……”突然间,他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大声喝道,“谁?!”

“嘿嘿,钜子大人,是我啊。”一个少年嬉笑着从窗外站起来。

“田襄子,墨规有训,门徒非祭祀不能擅入祠堂,你可记得?”老人冷冷地训斥道。

“我现在没入啊!”田襄子一幅惊诧的样子,“难道窗外也站不得吗?子曰:罪,犯禁也。不在禁,虽害无罪。我现在应该没犯禁吧?”

老人板着脸看着田襄子,后者也一脸无辜地看着他。半晌,老头终于憋不住笑道:“你个小贼,进来吧!”

“这可是钜子大人您叫我进来的啊。”田襄子大步迈入,随手拉过一个草垫坐了下来。

突然间,一阵闷响从地下传来,祠堂晃动了几下,从房梁上簌簌地掉落了几丝灰尘。钜子孟胜望向窗外,皱着眉头问道:“今天是近月日,你不在家里老实待着,跑这里来干什么?”

“正想和大人讨论这个呢。”

“讨论什么?”

“近月日啊!”田襄子顿了顿说,“大人昨天说过天道。可是大人难道不觉得,今天将要发生的事,与天道有违吗?”

第一声轰响的余音尚且未绝,又有隆隆之声陆续传来。这时,村民们都已关门闭户,进入了自家的地窖里,静静地等待着。风渐起,不知从哪里吹来的风,呼啸而过,发出尖利刺耳的声音。天空中,一轮大如冠盖的月亮正从远处缓缓移来。它几乎占据了半个天空,一眼望去,其宏伟之势不禁让人心生震怖。

祠堂内的两人也默然地望着天空,同时不自觉的扶靠在了身边的屋梁上。一群乌鸦惊叫着从林中窜起,往远方飞去。

来了,那个时刻就要来了。

月亮缓缓地在天空中滑行着,越来越近,越来越大。到最后,终于占据了整个天空。

风从四面八方涌来,冲击着紧闭的门窗。尽管是经过反复加固的房屋,此时也剧烈地摇晃起来,“吱吱呀呀”的,随时都会倒塌一般。

慢慢的,一种奇妙的感觉出现了,全身好像泡在水里似的,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田襄子用力在地上一按,身体竟然晃晃悠悠地飘了起来。

他两手胡乱挥舞,激动地喊道:“快看,我会飞!”

孟胜一脸怒容地把他拉了下来;“不许胡闹,抓稳坐好!”

他只好吐了吐舌头,无奈地坐了下来。

大地突然猛地一晃,一声巨响仿佛在耳边炸开。尘土四溅,屋顶的瓦片互相撞击着,在空中纷飞。地面仿佛活过来了一样,像波浪般涌动着。屋梁如蛇一样扭动,田襄子几乎快抱不住了。他把双脚也紧紧地盘在柱子上,咬紧牙关,奋力支持着。

风暴最盛的时刻到了。

“啪”的一声,前方的墙面裂开了,一个大缝口迅速撕开。在一阵颠簸中,整面墙飞到了半空中,然后“哗”地解体了,露出了墙内用竹片和纤麻编制出来的架子。

田襄子眯着眼向远处望去:什么也看不清,四处全是乱串的沙石,它们在天地间形成了一股巨大的洪流,奔涌着,呼号着。只有一个巨大的黑影在沙幕中隐约显现出来,它高耸入云的巍峨身躯,此时,也仿佛正在微微的摇动着。

田襄子脑中突然涌现出一个奇怪的画面:一只巨大的手,正握住那昆仑山的山脊,用力地向上拔。

他晃动得有些头晕,不由得闭上了眼睛。

一个时辰后,一切都安静下来。人们开始从地窖里爬出来,看着变为一团乱麻的屋子叹息着。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门框摔在地上的声音。几个脑袋从空洞洞的窗户口里伸出来,呆呆地望着天边逐渐远去的月亮。

“刚才,元力消失了吗?”田襄子拍拍身上的尘土,忍不住问道。

“恰恰相反,刚才的一切,正是元力的作用。”

田襄子不解地看着对面同样蓬头垢面的老头。

“我说过,元力的作用是使万物合为一圆。现在月在近处,它也是一圆。于是天地间二圆相争,元力欲使二者合为一大圆。此间之物,自然会飘忽其间,不知所往了。”

“那么大人,如果现在天地间只有地这一圆,那么万物都会下而坠之了?”

“正是如此,这便是所谓的重。”

“那么请问,飞鸟为何能不坠于地?”

“这是因为它有翅膀,可以乘风而行。”

“大人,”田襄子突然眨了眨眼睛,凑近了问,“如果有一物,没有翅膀,也不必乘风,便可跳出天道元力之束缚,应该何解?”

孟胜愣了一下,突然恍然大悟,怒声呵斥道:“你偷偷去过禁地了?”

二 禁地

“襄子,我不敢跳。”邓陵双手牢牢地抱着老榆树斜向上伸出去的树干,用颤抖的声音说道。

“没事,你看那边地上全是厚厚的树叶,摔不着的。”说着,田襄子借着树枝一荡,轻巧地落在围墙里面。落地之后,他向前走了几步,四处看了看,又向后面喊道:“快点,现在没人!”

“哎呦……”后面传来一声闷响。

田襄子看着邓陵拍了拍屁股从地上爬起来,连身催促道:“走,过一个时辰天色就大亮了,又会有人进来了。”

“这里面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一个树林子吗?”

“不是树林那么简单。你说为什么钜子大人把这里设为禁地,不许我们进来?而且每天都有工匠络绎不绝地进来,你不想知道他们在做什么吗?”

田襄子一边用手拨开丛生的蓬蒿,一边向前走。现在天刚蒙蒙亮,四周的野草和树枝上都凝满了露水。不一会儿,两人的全身都湿透了。

终于,他们来到了一条小路上。看路上倒伏的野草就知道,这里经常有重物运输往来。沿着路往树林深处走去,视野慢慢地开阔了。突然,田襄子停下脚步,看着路旁一棵被砍倒的树干,露出了奇怪的表情。

“怎么啦?”

“你看,这里到处都是这种树。很多已经被砍倒了,只剩下树桩。你以前见过这种树吗?”

邓陵靠近仔细看了看,摇了摇头。

“这树也奇怪了。枝干如此纤细,竟然也能长到七八尺高,而且你看——天哪,好大的果实!”田襄子指着树顶处的一个圆滚滚的庞然大物,惊呼道。

那果实在树顶像葡萄一样长成一串,通体浑圆,外表淡黄。它们每一个都有大约一尺见方,与纤细的树干形成了鲜明的对照。田襄子用手摇了摇树干,它软软地左右摆动了几下,又恢复成直立的形状。

继续向前走了几步,一转弯,前面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空地上,那种奇怪的果实堆起了数米高的一大堆,旁边还有一些用竹筒连接着的木制风箱。

田襄子饶有兴味地上去推了推风箱,拉杆带动着鼓风荷叶开合着,气流在竹筒中飞速地穿行而过,发出嗡嗡的声音。在进风口处,一根竹管向外延伸出去,插入了一个圆形果实中。

田襄子把果实取下来,伸手进去探了探,里面是空的。

他走到一旁,抱起一个完好的果实。起身的时候差点摔一跤——这果实被一根麻绳拴在地上。他蹲下身解开麻绳,一不注意,这个果实竟然笔直地冲着天空飞去。他吓了一跳。抬头望去,眨眼之间,它已经只剩下一个小黑点,越来越淡,很快消失在视野中。

“这果实完全没有重量,反而会飞?”田襄子激动得低声呢喃着。

“我看我们还是走吧,马上就要来人了。”邓陵紧张地说。

抬头望天,一缕金色的阳光从枝叶从中透出来。天色已经大亮了。

手记一

【猜测一】万物都受到元力作用,但是可按元力的方向分阴阳两种。阴者下坠,阳者升腾。

【解释】圆果凝聚万物中的阳属性之物,其总的元力向上,故而可以上升。

【疑问】为什么元力的方向会分为两种?是什么决定了万物所受元力的方向?

三 妖火

“你这是要干什么?!”孟胜看着眼前的古怪之物又惊又怒,简直快说不出话来了。

四个圆圆的金黄色球体被捆绑在一起,下方悬吊着一个拖车大小的竹篮。竹篮边缘用两根粗绳系在一旁的树干上,在绳子的拖拽下,整个篮筐斜斜地向上晃动着。

“你把这邪果绑在这里干什么?赶紧把它放走!”

“邪果?为什么?它有毒吗?”

孟胜闭上眼,缓了一口气,良久,才郑重地说:“天地万物,莫不遵循天道。因力而起,力竭而落。而此物不仅不受元力束缚,反而无端有上升之势,此其一邪也。襄子,你过来看。”他取下发髻,用力在绵软的果皮上插下去,一阵嘶嘶的声音从破口处传来。田襄子把手放在洞口处,只觉得一股强烈的气流从中喷涌而出。

“充满其间的便是邪气。你往后退!”他拿出火石,点燃了一根枯草,退后几步,把枯草扔到了出气口。轰的一声,一股数米长的烈焰窜出,像一条红色的大蟒蛇。火蛇在空气中跳跃着,随风划出妖异的轨迹。转瞬间,火焰又消失了。

“很好玩,不是吗?”田襄子看得睁大了眼睛。

孟胜叹了一口气;“总之,你以后少碰这种邪气之物。还有,不许再进禁地了!”

“钜子大人,我昨天仔细想过了。也许并不是此物不循天道,而是我们把天道搞错了!”田襄子反驳道,“那样的话,这就不是什么邪物,而是我们领悟真正天道的一个机会。”

孟胜听得一惊;“此乃祖师亲传下的天道,岂能有错。以后休得再说这样的胡话了!”

“子在经上曰:‘巧传则求其故。’难道我们面对这样的邪物就只能避而不见,而不求其缘故了吗?”

“你……好,那我且问你,你刚才做的那个东西,到底有何用途?”

“我试过了,四个圆果,足以承受一个人的重量。只要切断麻绳,人便可借此扶摇而上。若欲返回,只需割破一个果皮,便可让其缓缓而落。”

“襄子啊,难道你不闻‘子之为鹊也,不如匠之为车辖’的道理吗?”

“我当然知道。所谓‘利于人谓之巧,不利于人谓之拙’。可是大人,此物新制,又焉知它不利于人呢?”

“唉,你啊……”孟胜苦笑着,终于没有再说什么。

有这样的弟子,究竟是墨门之幸,还是墨门之祸呢?他心里想着,也许他说得对……这时候,他心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祖师墨翟的模样来。

手记二

【推演】如果万物分阴阳两种,则有三种可能的情况:其一,组成万物的成分中有阴有阳,二者所受元力方向各异,上下撕扯,致使其自动裂解;其二,即使有某种未知力量把它们凝结起来,那么当其中的阴阳二者同量时,此物便可不受元力束缚,悬浮于空中;其三,即使组成其中的阴阳两者不等,事物也应有趋向性,阳属部分位居其上,阴属部分沉坠其下,不管如何颠倒,它总是会恢复此种取向。

【结论】从未在世上看到以上三种现象中的任何一种,故【猜测一】是错误的。

“敌袭,敌袭!”

一阵喧哗的喊声忽然从远处传来。片刻之后,便有墨家弟子来报:“钜子大人,秦军来攻!”

孟胜微微一愣,心里立刻涌起一股绝望:他们终于还是找到这里了!

“坚守寨门,决不可让秦军攻入!快,我们去看看。”

他一边沉着脸吩咐着,一边迈开大步向前走。那战马的狂啸和战车的前行声,仿佛就在耳边响起。他似乎已经看到墨门子弟迅速淹没在一股汹涌而来的黑色军队里,伴随着烈火焚毁的村庄和满地的鲜血。

但这些不是最重要的。这样的牺牲,他见得太多了。最可怕的是,墨家道义就此断绝,天下再无墨门存在。想到这里,他咬咬牙,密密的冷汗从额头渗了出来。他突然转身对田襄子说:“你去集合所有四代门徒,退进昆仑山暂避!”

“啊?我不去,我要去守城!”田襄子下意识地反驳道。

“快去!”孟胜嘶吼道,“你想让墨门断绝不成?”他喘息着低下头,看着田襄子,目光严峻——在那里,仿佛透出一股重若千钧的责任与托付来。

田襄子本来想一口回绝。为了天地间的道义,对抗残暴的秦军,这是每个墨家子弟心中最崇高的使命。可是看到钜子那深沉的目光,他犹豫了。

很快,他就做出了决定。

他咬着牙,一转身向后跑去,那里有一条上山的路。

孟胜长出一口气,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微笑。

用土石和巨木建造的寨门,正被潮水一般的黑色人流冲击着。那人流仿佛无穷无尽一般,一波方退,另一波又涌了上来。待孟胜赶到时,只见地上和寨门上,到处横躺着死伤的门徒。

“妖火!”他大声怒喊道。

四 退敌

在寨门口的地上,一排排的细孔悄无声息地打开了。细孔下面,用竹筒连接成的管道绕过寨门下方,延伸到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数十个鼓风机,这些鼓风机的鼓风口都连接到一个木制的大转盘上。大转盘的边缘,整齐地卡放着十个金黄色的圆果。圆果向着转盘中心的地方,插进了一个短截的竹筒。竹筒筒的出口是用机括封闭好的挡板。

与大转盘相切的是一个水平放置的木制链带,链带可以循环转动,其上排列着更多的圆果。三五个墨者各排列于链带两侧,只听一声口令,他们迅速踩动一个类似水排的木轮,木轮传动到大转盘中心处,听得一阵“吱呀”的声音,转盘慢慢地转动起来。

在转盘中心处有一个固定的集气口,转盘转动之后,集气口的端面依次与外侧的竹筒接合。接合之后,随着“咔”的一声,机括开启,挡板打开,圆果中的气体迅速涌出,从集气口充溢到鼓风管道内。

鼓风机的拉杆整齐地拉动起来,把气体源源不断地鼓入地下的管道中。链带两旁的墨者则不断把新的圆果排列到上面。随着转盘的转动,带动链带的传送,上面的圆果在两者相切的那一瞬间,准确的卡在了转盘上。“嗤”的一声,短筒便插入了新加入的圆果里。

如是循环往复,圆果中的气体便源源不断地鼓入管道中。

与此同时,在寨门外,从地下喷涌而出的气体,带动了在洞口处的木燧。木燧飞快地转动,很快引燃了在近处的火绒。一眨眼之间,寨门前方就陷入一片火海。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声从秦军人群里传出。

这些从地下钻出的火蛇,在战场上妖异地舞动着。从远处看去,仿佛是朵朵在黑色的潮水中漂浮着的红色莲花。

不多时,潮水暂时的退去了。

孟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看着满目疮痍的门楼,疲惫地坐了下来。

“大人,我们恐怕顶不住下一波攻势了……”一个沙哑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望向远方,秦军并没有撤军,而是在整顿队伍,那些黑色的人影在慢慢地移动着。

“孩子们撤退得怎么样了?”他问。

“不知道,门楼上没见到他们。想来,应该已经到山上了吧。”

他点了点头,似乎颇为满意。一丝黑色的血从胸口的铠甲上慢慢的渗了出来。那是一只羽箭留下的伤口。箭早已被他拔了下来,伤口处的疼痛已经渐渐麻木了。

似乎太安静了,他突然生出这样的感觉,安静得仿佛看到了世界尽头。一堵无边无际的墙,缓缓地向他压下,令他晕眩。就这样,就这样了吧。他想躺下,因为身体变得越来越重,每一根骨头,每一块铠甲的甲片,都成了巨大的负担。

天变红了吗?他从眼缝中看着半空中那血红色的云朵缓缓地飘行。

冷风吹过,他全身一阵激灵。

不行,现在还不行!

他又略微振作起精神,一边大口喘息着,一边用力拄着长剑,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目光中,一切都已经变得模糊起来。他只能看到,那片黑色的潮水又一次向前涌了过来。

近了,更近了。

“各守其位!”他用尽全身的气力喊出了这句话。

妖火再次燃烧了起来,可是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潮中,却显得那么微弱。

“嘭……”撞击寨门的声音在他脚下沉沉地响了起来。他的心渐渐地沉了下去。

就在这时,他突然觉得刺眼的阳光似乎不见了。一个黑影突然出现在头顶上。

战场上突然安静了下来,秦军士兵呆呆地看着突然出现在半空中的诡异物体,不知所措。

这时候,一个粗壮的声音突然从半空中传来:

“昆仑神在此!”

孟胜听出来了,这是邓陵的声音。这么说,孩子们都还没走啊!他看着那个漂浮在半空中的竹篮,看着那些惊恐万状的秦军士兵,突然想仰天大笑。那是一种抑制不住的笑,从心底浮出来的笑。那个少年,他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他脑海中又浮现出田襄子和自己争执不下的那一幕,那种执念和坚定,清晰得像要从脸上渗出来一样。

天地开始旋转,万物重归混沌。手中的长剑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意识尚存的最后一瞬间,从眼角的余光中,他似乎看到,那黑色的潮水正在慢慢散开。

午夜,在闪烁的火光下,众人神情凝重地围在钜子孟胜身边。

“秦军只是暂时退兵了,他们还会再回来的。”孟胜微弱的声音在夜的空气里慢慢氲开。

“大人……”田襄子跪倒在孟胜身边,眼泪慢慢从眼角滑落了下来。

“不要哭,今天……我很开心。田襄子,你过来。”孟胜的声音已经越来越微弱了。

田襄子趴了上去,把耳朵附在孟胜的嘴边。

“我错了,你是对的……从今天开始,带着墨门一脉去追寻真正的天道吧……”

五 玉树

在昆仑山深处的一个山脊,白雪皑皑的山地上亮起了点点火光。人们三五成群地围在火堆旁边,低声细语的交谈着,火堆里不时响起木材的爆裂声。

在住着伤病的帐篷里,不时有轻微的呻吟声传来,间杂着一两句狠毒的咒骂。

田襄子抬起头来,望着已经被踩在了脚下的云雾,长吸了一口气。冷气灌进体内,仿佛刀子一样,割得喉咙生疼。他剧烈地咳嗽起来,进山已经五天了,他们仍然在继续向上攀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要不了多久,秦军就会再度袭来。在这之前,必须转移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可是,这茫茫雪山,哪里又是真正安全的地方呢?

他转入了一个靠山壁竖立起来的帐篷,把手放在火炉上暖了暖。一个墨者掀开布帘,向他鞠躬致意。

“钜子大人,山下传来的消息,现在还没有发现秦军的踪迹。”

“嗯,知道了。看来秦军短时间内是不会追来了,叫他们都撤上山来吧。我们要加快脚步了。”

“是,大人!”那墨者响亮地应答。过来半晌,他慢慢地抬起头来,犹豫着问:“大人,这茫茫雪山,我们到底要去哪里啊?”

田襄子叹了一口气:“从明天开始,你带人在前面探路,看能不能找到一个可以歇脚的地方。”

墨者点点头,退了出去。

田襄子绕过火炉,来到一个小桌子旁。桌子上放着一个瓦罐,里面是一株新植入的“妖果”的幼苗。他把它命名为玉树。玉树的生命力极其顽强,他听山下的探子讲,前几天他们上山时,一路遗落在雪山上的玉树种子,全都发了芽,有的甚至都已经长到尺许高了。

秦军退兵后,他们就立刻着手安排撤退进山的计划。除了必要的衣食和工具,带得最多的,便是这些玉树种子。他模模糊糊地能从这玉树上看到一丝天道的痕迹,仔细一想,思路却仍然混乱不堪。一路上,他几乎沉浸在这样不断的思考中,就在刚才,他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中不断发酵,像野草一样不停地疯长,向不同的方向不停地延伸,和其他的现象也逐渐结合起来,变得越来越牢固了。

气,也是有疏密的。

这个想法是在上山的过程中,首先由身体感觉到的。越往上走,就越感到呼吸困难。每吸一口气,都仿佛要耗尽全身的力气一样。前进的步伐越来越沉重,人们不得不时时停下来休息和适应。

这时,他就想到了玉树那圆圆的果实。万物都有疏密之分。木头可以浮在水上,是因为木质轻于水。那么如果有一种气,比天地自然之气更轻,那不就可以浮于空气之中了吗?

这么明显的事情,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呢?他脸上渐渐露出了微笑。

手记三

【猜测二】元力只有一种,方向都是向下。

【猜测三】万物有疏密。密者所受元力较大,疏者受元力较小。

【解释】圆果中凝聚了极疏之物,在天地间其他密者的排挤下,被迫上升。

【定义】轻气,圆果中凝聚的比天地之气更疏之物。

他对着玉树幼苗上刚长出的小粒果实,翻来覆去地观察着。“轻气”是怎么产生的呢?所谓“偏去莫加少”,轻气的产生,又伴随着何物的“偏去”呢?

他从随身携带的背囊里拿出了一册竹简,取出笔刀。笔尖轻轻地落在竹白上,但没有留下刻印的痕迹。他犹豫着要记下点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突然,一阵剧烈的轰响在耳边炸开。随之而来,强烈的冲击气流掀翻了帐篷的门帘。目光所见,在半丈开外,一辆四轮的木制篷车被炸得四分五裂,一个墨者倒在车旁。

他认得那辆车。那是输运玉树果实的货车。那车和一般的马车差不多大小,用木板封闭得严严实实,里面满载着成熟的圆果。

一股淡淡的白雾笼罩在篷车周围。

“怎么回事?”他问道。

“他……他说车里有点冷,想点火取暖,结果就……突然炸了。”一个墨者惊魂不定地回答。

田襄子走近一点,看着那白雾,用手扇动着闻了闻,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查看了车上的玉树果,发现其中有一个果皮早已破裂了。为什么会爆炸呢?皱着眉头,他静静的思考了片刻。这爆炸似乎让他想到了什么,可是又捉摸不定,模糊不清。

受伤的墨者很快被抬到一旁。一个白发的医者正在对他进行仔细的检查。

田襄子的目光在裂开的玉树果上游移,那水雾般的白气慢慢散开了。

突然,一个新的想法击中了他。

“偏去”的,难道是——水?他沉吟着,或许以后有机会可以再试验一下。

不过现在,他环顾四周,长叹了一口气。

队伍越拖越长了。越往山上走,风就越狂,有时候不得不倒转身背着风走。身边经常是深不见底的悬崖绝壁,深谷中白云翻卷,雾气腾腾。不仅是车,连人行都异常艰难。周围的一切都是冷冰冰,硬梆梆的。

往上看去,仍然是陡峭的山,一眼望不到顶。

不能这样下去了。在山里东躲西藏,终究还是甩不掉秦军。田襄子望着这茫茫雪山,喃喃低吟着。

看来,只有那一条路可走了!

六 试飞

“没有吗?一个人也没有?”田襄子再一次问道。

沉默,带着粗气的沉默。

“大人,没有别的出路了吗?”一个声音挣扎着说。

田襄子看着那张脸。那是一张绝望中带着惊恐的脸,或许里面还夹杂着一丝愤怒和无奈,但他已没有心思去琢磨这些,他也无暇再去顾忌太多。昨天得到的消息,秦军二十万,已经在山下集结。领军的是秦将白起,那是个有名的狠角色。

“想想孟胜大人吧。他为了保卫我们,保存我们这些墨家的最后血脉,辗转千里,战斗至死。他是为了什么?你们就这么放弃了吗?你们的勇气呢!?你们的责任呢!?”

“可是,那可是月亮啊……”那声音中充斥着惊恐。

田襄子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他没有想到,即使在墨家门徒中,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也如此强烈。不是每个人,都像自己一样,为了探索天地大道而无所畏惧。

他突然领悟到了这一点:飞,也许是每个人的梦想。但是也仅止于梦想罢了。真正可以飞翔的时候,人们才发现,原来自己只是一个只敢匍匐在地面上的胆小鬼。

“我……我去!”一个厚重的声音突然颤抖着打破了平静。

是邓陵。

田襄子有些吃惊。他没有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邓陵。这个连从低矮的树枝上跳下来都不敢的人!上次为了吓退秦军,他和邓陵利用玉树果低空飞行的时候,邓陵几乎全程都趴在篮子里。

“拼了!反正都是一死,我们还有什么好怕的!”邓陵嘶吼着。

田襄子微笑着看了他一眼,心里涌起一股暖意。

人群渐渐骚动了起来。

登月计划正式启动了。半个月后,人们再次聚在一起。

“第一船,就我和邓陵两个人——我们先上去看看,了解一下情况。你们把东西收拾好,等我们探路回来,便一起前行。秦军至少还要两天才能到达这里。我们还有时间。”田襄子扶着竹篮的边框,目光扫过人群,沉着地说,“我们会尽快赶回来的。”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在了这个小小的竹篮上,大家屏息着,静静地等待着。

“好了,解开绳子!”田襄子大声命令道。

一把雪亮的短刀挥过,连接着竹篮和大树的绳子断了。

众人顿时一阵喧哗。

竹篮晃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平稳,大地飞快的向下退去,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

“大人保重啊!”田襄子隐隐约约地听到下面的喊声,声音很快变得模糊,终于什么也听不见了,只有偶尔吹过的风在耳边呼啸。

还好,他想,今天没有什么风,要不然竹篮会晃动得很剧烈。

奇怪的是,邓陵并没有像上次那样吓得趴在篮子里,而是木然地靠着篮筐坐着。也许上次的经历让他不那么怕高了,或者他已经吓得呆了。

“我们真的能飞到月亮上去吗?”邓陵突然问道。

田襄子想了想,认真地回答:“我不知道。也许月亮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永远可望而不可及;也许我们做的这一切只是出于凡人的无知妄想,根本毫无意义。但是,如果你相信天道存在,你相信天和地只是这个世界上普通的两部分,它们只有距离上的间隔,而没有本质的不同,所有地上的规律,在天上也同样遵循,那么我们便可以推测,月亮和大地一样,都只是同样的普通物质凝结而成的一个大球。那里也许同样有高山和海洋,有花鸟虫鱼,飞禽走兽。我们可以在那里自由的生活,再也不用担心秦军的追击了。”

“要是那里有比秦军更残暴的军队呢?”

田襄子笑了笑:“不管怎么样,我们都要去看一看,不是吗?”

冷,从未体验过的冷。

田襄子没有想到,高空的温度竟然比在极北之地还要低。他蜷缩在篮子的一角,嘴角轻微地颤动着。篮子里带着睡觉时用的芦花被,也被紧紧地裹在了身上。

他在身上摸索着,正想拿出随身的竹简,记下点什么。邓陵突然瞪大了眼睛,直直的看着前方。

他转过身去,远方一弯微亮着的庞大弧线正从地面上升起。

“快,快降落!得马上让所有人升空。要不然来不及了!”田襄子急了,他没想到月亮来得这么快。

明天才是近月日啊!

难道,月亮绕得越来越快了?他满是不解地想道。

邓陵急忙扎破了一个玉树果。从扎破的洞中,一股气流劲射而出。竹篮一边下降,一边歪歪斜斜地向着果实上洞口的反方向飞去。

啊,不好。得垂直下落才行。这样下去,不知道会飘到什么地方。

看着那个不停喷气的果实,田襄子若有所思地愣住了。他双手抱住果实,用力旋转了一下。洞口的喷气方向也随之转动,慢慢的,竹篮的轨迹也在空中划出了一个弧线。

一个想法在他脑海中闪过。他放开手,找到另一侧的玉树果,在相反一侧又开了一个洞。两个果实,冲着相反的方向,各自喷射出轻气来。

竹篮摇晃了几下,打了几个旋,最后平稳了下来。现在,它终于可以近乎垂直地向下降落了。田襄子松了口气,从腰间抽出竹刀,在竹简上刻画了起来:

手记四

【现象】玉树果喷射出气流的时候,其本身会向反方向运动。

【猜测四】物体在抛离自己的一部分时,剩下的部分会受到与抛离方向反向的力。或许可以把它叫做离力。

七 飞艇

昆仑山云台峰,高两千丈。峰顶仿佛被一把大刀凭空削去了似的,有一个极大的石台。现在,这个石台上密密麻麻地排放着数百个飞艇。这些飞艇有的用竹条编织而成,仅容三四人;有的用木板嵌合而成,可乘坐二三十人。这都是墨家门徒赶制出来的。现在,他们正在把这些飞艇连接在一起。

连接完成的飞艇群看上去像一个乱糟糟的鸟窝,但非常结实。一些人开始把捆在地上的一串串玉树果取下,绑定在飞艇群的上方。

不时有人抬头看看天空,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回来了,大人回来了!”

人们齐齐向上看去,只见一个黑点慢慢变大,最后落在了石台下方的山腰上。有人立刻向山腰处奔去。

“快!加快速度!”田襄子一边从竹篮中跨出来,一边朝着前面迎来的墨者喊道,然后他再次看了看月亮,补充道,“多带点御寒的衣服。一刻钟后出发。”

“你不告诉他们秦军的情况了?”邓陵问道。

“不用了。”他淡淡地说。不用再担心秦军了,虽然下降的时候看到,一群黑色的人流正大规模地上山,比他们原来的预计要快很多,但也无所谓了。一刻钟之后,秦军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他们飞升的身影。

没有必要再去扰乱大家本就紧张的心情了。

山谷又开始轰响了。震动从脚下传来,仿佛是整座昆仑山的脉搏在跳动。

月近中天。

秦军前进的脚步停顿了下来。他们有些恐慌的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白起拔出剑,大喝道:“不许停,走快点!”

“大人,……你看!”他身旁的副将一脸畏惧地指着半空。

那里,一个庞然大物正在缓缓升空。

白起愣了一下,然后似乎想到了什么,阴沉着脸说:“取我箭来!”

他从身边接过弓箭,一声大喝,弓已拉满。三支箭,向着半空中飞驰而去。第一支从那飞艇的下面穿了过去,第二支往右偏出,最后一支一直到了飞艇的船身处,却只是轻轻的和木板碰了一下,便掉了下去。

飞艇越飞越高,白起无奈地看着天空中的黑影越来越小,恨不得自己也飞上天空。他愤怒地把剑柄在旁边的石头上一磕,却把自己的身体震飞了起来。

他急忙抓住身边的一丛灌木,身体才缓缓地重新落地。

看着路旁云雾缭绕的深锏,冷汗不觉从额头上冒了出来,白起转过身,对着几个副将说:“六国余孽已经被尽数剿灭,尸骨掉入山谷,不知所终。退兵!”

田襄子一边在飞艇群间游走,一边安抚着众人的情绪。升空一刻钟后,所有人都加厚了衣物。呼吸开始变得困难——可是很快就得到了缓解,因为起风了。

风是从下面吹来的,穿过船体间的缝隙,摇曳着长串的玉树果。在这股上升的风力吹动下,飞艇群继续向着高空飞去。

月亮已经占据了他们上方的全部视野。抬头望去,就像是整个世界压在头顶;而脚下,大地已经显现出一丝弧形的轮廓。

田襄子仔细观察着月面和地面上的标识物,借以判断各自的距离和飞艇的速度。首先选取地面上的昆仑山,半刻钟后,昆仑山已经只剩一个黑点了;然后他发现了一条大河,但是河流很快就消失在视野中。这时候,他开始抬头看月亮,月亮表面上,有一块块的亮斑,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开始只有米粒大小,后来渐渐变大,现在已经有手掌大小了。他把五指合拢,手臂伸直,放在眼前,用手掌覆盖住那些亮斑,仔细地比对着。

他知道,月亮经过这段区域的时间只有一个时辰左右,所以必须在一个时辰内到达,否则就只有再次降落,等下个月了。可是再次降落的危险是毋庸置疑的,他和墨门都冒不起这个险了。

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变得有些焦躁起来。

事情哪里不对劲。手掌摊开,对着月面再次比对了一次。没有变化,一点增大的迹象也没有!

飞艇悬停在空中。

八 亮斑

为什么停下来了?田襄子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细细地思考着。

飞艇的升力,来自于玉树果内的轻气与周围气体的元力之差。为什么现在元力之差会消失了呢?难道现在外界气体也变得极其稀疏了吗?

他深呼吸了几口,摇了摇头。月亮的元力吸引了更多的气体上来,现在周围的气体并不稀疏,所以两者的疏密差异,应该还是存在的。

那么,是哪里出了问题?

这时候,邓陵用手抓着捆绑着玉树果的粗绳,浮在半空中飘了过来:“襄子,大伙让我来问问你,还有多久才能到?”

看着邓陵漂浮的样子,他突然眼前一亮,想通了。

现在的地方,应该在大地和月亮元力的相持点。也就是说,两个元力刚好抵消了。所有的东西,不论疏密,总的元力都是零,自然就不能为玉树果再提供升腾之力了。

既然如此,如果再上升一点,那么月球的元力就将超过大地的元力。到时候,再进行降落,不就可以降落在月亮上了吗?

可是,现在又如何才能再进一步呢?

手记五

【现象】在地面上飞起到一定距离时,飞艇失去了升腾之力。

【猜测五】元力与物体和源的距离有关。其离源愈远,元力愈小。反之,则愈大。

也许有个方法可以试一试。可是,万一不行的话——没时间犹豫了,他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他附耳对邓陵说了几句。邓陵点点头,再飘荡到飞艇群的中央,大声喊道:“大家看我的手势。我手一挥下,你们便在每个飞艇上刺破一个圆果。注意,一定要刺其底部!大家准备……”

所有的人都迅速找到一个玉树果,用右手的短刀紧紧抵住了果实的底部。随后,随着邓陵大手一挥,飞艇上立刻响起了阵阵气流喷射的声音。

飞艇动了——它猛地向上蹿了起来!

众人的脚又碰到了飞艇的地板,漂浮了许久,现在又可以重新站立了,似乎元力又回来了一样。

田襄子来不及思考这是为什么,只是用手重新比对起月亮上的亮斑来。慢慢的,亮斑已经超过了手掌的大小,每个亮斑都开始显现出它细致的形状。

突然,在某个瞬间,整个飞艇群开始翻转起来。即使大部分人早已经把身体绑在了船体上,这时候也急忙抓紧了各种攀附物。一时间,惊叫声此起彼伏。

整个世界在旋转,眨眼之间,天地易位。

等到大家从旋转的眩晕感中回过神来,一切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头顶上,大地正在逐渐远去,已经可以看到整个大地的全貌了: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蓝色大球。人们痴痴地看着这美丽的球体,好像不认识它一样。

这一刻,天地都安静了下来。

看着原来的称为“大地”的地方,七国连年征战不休的地方,过去这么多年一直生活的地方,有着高山和海洋、森林和湖泊,先人所葬、身之所依的地方,现在,正不可逆转地向上升去,越来越远。终于,有人忍不住啜泣了起来。

田襄子深吸一口气,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水,向脚底望去。现在,那些亮斑已经变得非常巨大,在阳光的照射下,反射出刺眼的光芒。

飞艇开始朝着月亮的地面降落了。周围的水汽越来越重,形成如云雾般的气团。那些水汽是从下面蒸腾起来的,天地间像一个巨大的蒸笼。刚开始,这些水汽还带有灼热的气息,大家只好把全身包裹起来,以免被烫伤。但随着时间的流逝,它们渐渐的变成了温热,不至于让人无法忍耐了。于是大家这才露出了自己的脸,趴在飞艇边缘,开始仔细探视起下方的月面来。

现在终于可以清楚地看到那些亮斑了,那是一个个巨大的湖泊。水面上,大量的水蒸气还在袅袅的升腾着。

最后,飞艇群便降落在这样一个湖泊的边缘。

大地一片焦黑。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大火似的。焦黑的地面上,除了一些似乎是苔藓类植物的残骸外,就只有满地的碎石了。

田襄子微微有些失望,这里比他想象中要荒凉。不过他很快振作起精神,至少现在摆脱秦军的追逐了。

他想——或者说,暂时摆脱了。他相信,这里将是他们新的家园,墨家道义将在这里继续流传下去。

田襄子试着在月亮的地面上走了几步,可以明显感觉到,这里的元力似乎比原来的大地小很多,这里的空气似乎也稀疏一些。

他弯下腰,挖起一些泥土,用鼻子闻了闻。

他走到湖边,捧起水洗了洗脸。水位还微微有些温热。探足下去,很快就触到了一层冰凉而光滑的东西。

他仔细看去,还用手摸了摸——竟然是冰。很快,他就发现,整个湖面底部就是一块巨大的冰。

当然,他现在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一年后,他才完全了解了这一切的原因。每次近月日,月亮会进入大地的大气层,与其产生剧烈摩擦,瞬间的高温会融化月亮表面的一层冰,使其成为一个暂时的湖泊。待月亮重新冷却之后,这些湖泊又会慢慢凝固成冰,像珍珠般散落在月面上。

人们聚集在一起,一脸迷茫地看着四周。

现在,他们是这里的新主人了,但摆在他们面前的,还有很多事要做。

要做些什么呢?田襄子想。首先,在天黑之前,得拆散这些飞艇,用带来的材料搭建一些临时的帐篷。看这云雾缭绕的天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下雨,这帐篷必须得搭建在一个高地上。他四处望了望,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座小土丘,那里正是一个不错的位置。过一会儿,得组织几个小队,四处探探,看周围有没有野兽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啊,对了!明天,得把从地球上带过来的种子种下去,希望能够顺利长出幼苗来。

不过不急,田襄子悠然地坐了下来。他拿出刀和竹简,静静的思索着。

在这一天,他有太多的东西需要总结:

手记六

……

九 落石

手记七三零五

【公式】井(·定)~‘地球’~‘月球’|三十仑(++)…元力素~‘月球’

【推演】从上面的公式中可以得到如下推论:

‘地球’…三十仑(++)~元力素|井(·定)

【结论】代入元力素,就可以得到,地球重六千三百巨势。同样的方法,也可以计算月球自重。

“这是田襄子生平写下的最后一则手记。”公孙氏指着展柜中的一片竹简,轻声对女儿说。手记中用了许多古老的符号和标记,小女孩完全看不懂。

但女儿突然转过身,娇声说:“不对!你刚才说的故事不对。老师说,我们星球的表面是没有空气的。”她一边说,一边用手从空中抓过一个信息包,展开给妈妈看。

那信息包缓缓打开,展现出一副荒凉冷寂的月面景象。

“等明年,你学过新周简史就知道为什么了。”公孙氏温柔地抚摸着女儿的头。

“哼,你不说,我就自己去看!”女儿撅起嘴巴,一转身,化为一股闪烁的流光向远处奔去。公孙氏无奈地摇摇头,也撤去虚拟身躯,顺着女儿的方向流去。

不一会儿,两人就来到了历史影像区。映入她们眼帘的是一个高高垒起的石台:石台上不断发生爆炸,巨大的石块像溪流一样,飞溅着向天空而去。

一个浑厚的声音开始解说:登月后第二年,新周建国,是为新周元年。从新周五年开始,名为“落石”的庞大计划正式启动。计划是基于这样的一个判断:在秦国统一六国之前,公输盘已经造出了木制机关鸟,按照正常的发展速度,秦国可能很快就会拥有载人飞行器。为了抵御秦国的进攻,钜子田襄子提出,向地球抛射大量石块,利用反向离力,使月球彻底远离地球的大气圈,这样秦国就无法飞临月球了。

整个计划可大致分为三个阶段:新周五年至十二年,为第一阶段。这个阶段,受到技术限制,只能在每个月的近地日,元力最弱之时,利用轻气炸弹向地球投射石块。新周十二年至二十五年,由于爆炸力学的迅速发展和炸弹强度的不断提高,人们开始利用集束压缩轻气的爆炸方法,投射时间也逐渐扩大,在近地日的前后十天都可顺利使石块进入地球元力的束缚范围。新周二十五年至一百零七年,熔融喷溅法开始逐步取代原始的固体投射法。在这个阶段,随着喷溅的速度和规模不断得到提高,月球轨道开始发生明显变化。

在计划的后期,随着元力学的发展,人们认识到,落石计划在拯救自己的同时,实际上也拯救了整个地月系统。计算结果显示,如果当初没有实施这项计划,在一个甲子之后,在大气的摩擦中总能量不断减小的月球,就将坠毁在地球上。

或许整个人类都将毁灭在这场巨大的灾难中。

但是,历史没有如果,幼年的人类在懵懂无知中,因为一个巧合的举动,与一场灭顶之灾擦肩而过。

计划在新周一百零七年终止。在这一年,首个蝶形探测器到达地球。人们惊讶地发现,秦国早已灭亡,甚至连昆仑山都已沉降为一片广阔的高原。地球人的技术在这一百年中没有任何明显的进步,反而大大退后了。经大司马古川提议,墨门讨论同意,最终停止了这一持续百年的庞大计划。

至计划停止之时,月球的总重已比百年前减少了十分之一。其绕地轨道已经近乎圆形——近地点和远地点的轨道长径只有约五仑之差了。

“月球表面有空气吗?”女儿稚声稚气地问,“妈妈说有,可是老师说没有。”

那个声音停顿了一下,然后说:“您咨询的问题与以下资料库相匹配——《‘落石’造成的生态灾难》。请确认获取。”

女儿点点头,一个冗长的信息团悬浮在她面前。她皱着眉头说:“给我摘要!简单一点。”

那个信息团立刻开始飞快地扭曲着变换形状,像是在拧干一团饱蘸了水的纤棉,慢慢地收缩,很快就只有米粒般大小了。这时候,它蜷曲的身体开始展开,一段简短的文字从里面跳了出来:

“月球变轨造成的生态灾难之‘大气部分’:远离地球大气圈的月球大气得不到定期的补充,自身元力过小,导致其逐渐散逸。新周一百一十四年起,人类开始移居地下生活。至新周三百年,月球大气基本完全消散。”

“妈妈,我想到地上去玩。”女儿突然拖着公孙氏的衣摆,撒娇着说道。

“好好,等过几天妈妈就带你去玩。”她微笑着对女儿说。

“今天行不行?”

“这几天可不行。”

“为什么呢?”

“因为这几天有地球人在上面呢。我们要和他们玩捉迷藏,好不好啊?”公孙氏一边说着,一边拉过一个直播球,“你看!”

在直播球中,一个穿着臃肿的地球人,正在从一个小小的球形舱内蹒跚地走出来。

尾声

月球上静静的,碎裂的砾石散落在黑色的沙土中。

四面望去,一片荒凉。阿姆斯特朗扶着栏杆,有些狼狈地走下楼梯,踏上了月球地面。

这是人类第一次踏足地球外的另一个星球,他知道,现在有亿万双眼睛,正通过直播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他调节了一下嘴边的麦克风,略微有些激动地说:“That's one small step for man, one giant leap for mankind.”

回答他的,只有一如既往的寂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