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微生农场

麦曲生:……麦曲生的微生农场颇具传奇色彩,不过如今却仅保存于一些譬喻中,诸如“如同麦曲生微生农场那般丰饶”“有如麦曲生酵母那般美味”。事实上,这种赞美有与日俱增之势。但“逃亡期”的哈里・谢顿曾造访过那些微生农场,而他在回忆录中所记载的见闻,则倾向于支持这个公认的看法……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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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吃!”谢顿爆出一声赞叹,“比灰云带来的食物好得多……”

铎丝以中肯的态度说:“你别忘了,灰云的女人得在半夜临时准备。”她顿了顿,又说,“我真希望他们会说‘妻子’。他们让‘女人’听来只像一种附属品,就像‘我的房子’或‘我的袍子’一样。这绝对是贬抑的称呼。”

“我知道,这的确令人气愤。但他们大可让‘妻子’听来也像一种附属品。这是他们的生活方式,姐妹们似乎并不在意。你我不必劝喻他们做任何改变──不管这些,你看到两位姐妹如何烹饪了吗?”

“看到了,她们让每件事看来都非常简单。我怀疑自己能否记得她们所做的一切,可是她们坚持没有这个必要,我只要会加热便能应付。我推测那些面包在烘焙过程中,曾经加入某种微生衍生物,不但让面团胀了起来,还让它带有爽脆的硬度和亲切的香味。只有一点点辛辣,你不觉得吗?”

“我无法判断,但不论加了什么,我都没吃够。还有这碗汤,你认得出里面的蔬菜吗?”

“认不出来。”

“这些肉片又是什么?你能分辨吗?”

“其实,我认为它并不是肉片,虽然它的确令我想起锡纳的羔羊肉。”

“绝不是羔羊肉。”

“我说过,我怀疑它根本不是肉类──我认为麦曲生以外的人都没吃过这样的好东西。就连皇帝也没有,我敢肯定。麦曲生卖出去的那些,我愿意打赌,全部是下等货色。他们把上好的留给自己享用。哈里,我们最好别在这里待太久。假如我们习惯了这种吃法,就再也不能适应外面那些低贱的食物。”说完她哈哈大笑。

谢顿也笑了起来。他又呷了一口果汁,那味道远比他喝过的任何果汁都醉人得多。“听我说,当夫铭带我到大学去的时候,我们曾经停在一个路边速食店,吃了一些添加浓重酵母的食物。味道好像──不,别管味道像什么,反正,当时我绝不会相信微生食品能有这种美味。我希望两位姐妹还在这里,礼貌上应该向她们致谢。”

“我想她们相当清楚我们会有什么感受。当菜肴还在加热的时候,我赞美着散发出来的绝妙香气,她们则以相当自满的口气说,其实吃起来味道会更好。”

“年纪较大的那个说的吧,我猜。”

“没错,年轻的那个只是吃吃笑。她们还会再来,会帮我带一套裰服,这样我就能跟她们出去逛街。她们讲得很明白,我若想出现在公共场所,就必须把脸上的妆洗掉。她们会告诉我哪里能买到高级的裰服,还有哪里能买到各种熟食──我需要做的只有加热而已。她们解释说,有教养的姐妹都不会那样做,一定都会从头做起。事实上,在她们为我们准备的食物中,有些也是加热一下即可,她们还特地为此道歉。不过,她们在话中透露了一项讯息,那就是无法指望外族人懂得欣赏真正的厨艺,所以只要把熟食加热就能打发我们。对了,她们似乎认为,我理所当然会负责所有采购和烹饪的工作。”

“就好像我们家乡的一句俗话:在川陀行,如川陀人。”

“是啊,我早就知道你对这件事的态度会是这样。”

“我只是个凡人。”谢顿说。

“老套的借口。”铎丝露出浅浅的微笑。

谢顿带着一种心满意足的充实感仰靠在椅背上。“铎丝,你来川陀已经两年,所以你或许了解一些我不了解的事。在你的见解中,麦曲生这种古怪的社会系统,是不是他们的‘超自然宇宙观’的一环?”

“超自然?”

“对,你会不会刚好听说过?”

“你所谓的‘超自然’是什么意思?”

“最明显的意思──相信某些实体独立于自然律之外,比如说不受能量守恒或作用量常数的限制。”

“我懂了,你是在问麦曲生是不是一个宗教性社会。”

这回轮到谢顿困惑不已。“宗教?”

“是的。这是个古老的词汇,不过我们历史学家经常使用──我们的研究充满古老的词汇。‘宗教’并不完全等同于‘超自然’,但它含有丰富的超自然成分。然而,我无法回答你这个特定的问题,因为我从未对麦曲生做过任何特别研究。话说回来,根据我在此地的一点所见所闻,以及我对古老宗教的认识,倘若麦曲生社会具有宗教本质,我也不会惊讶。”

“这样的话,如果麦曲生的传说也具有宗教本质,你会不会惊讶?”

“不会。”

“因此没有历史根据?”

“这倒不一定。传说的核心仍有可能是货真价实的历史,只不过遭到扭曲,并掺杂了超自然的成分。”

“啊。”谢顿说完之后,似乎便陷入沉思。

最后由铎丝打破沉默,她说:“你知道吗,这没什么不寻常的。许多世界都带有可观的宗教成分,而过去这几个世纪,随着帝国越来越动荡,宗教的势力也越来越强。在我自己的世界锡纳,至少有四分之一人口是三神论的信徒。”

谢顿再度察觉自己对历史的无知,因而深感痛苦与懊悔。他说:“历史上,有比如今更盛行宗教的时期吗?”

“当然有。除此之外,还不断有新生的派别冒出来。不论麦曲生拥有什么宗教,都有可能相当新颖,也或许仅局限于麦曲生一区。尚未进行深入研究之前,我不能下任何断言。”

“铎丝,可是现在我们谈到重点了。在你的见解中,女性是否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

铎丝・凡纳比里扬起双眉。“我不确定我们能否做这么简单的假设。”她稍微想了一下,“根据我的猜想,在物质世界中拥有较少本钱的成员,比较容易在你所谓的超自然论中找到慰藉,例如穷人、家世欠佳者,以及遭受压迫的人。在超自然论和宗教的交集部分,他们可能也会比较虔诚。但是两方面显然都有不少例外,许多受压迫者可能缺乏宗教信仰,许多有钱有势、生活安逸的人反而信教。”

“可是在麦曲生,”谢顿说,“女性似乎被当成次等人类。我若假设她们比男性更具宗教倾向,更坚信这个社会所保存的种种传说,这样说正确吗?”

“我不会拿我的生命打赌,哈里,不过我愿意押上一周的收入。”

“很好。”谢顿若有所思地说。

铎丝对他微微一笑。“哈里,你的心理史学又多了一点内容。第47854条法则:受压迫者比生活安逸者更容易接受宗教。”

谢顿摇了摇头。“铎丝,别拿心理史学开玩笑。你知道我不是在搜集细碎的法则,而是在寻找一般性的通则和操作的方法。我不要一百种特殊法则所导出的比较宗教学。我所要的东西,是藉由某种数学化逻辑系统的运作后,便能让我断言,‘啊哈,只要如下的判准全部符合,这群人就会比那群人更具宗教倾向。因此,当人类遇到这些刺激时,就会表现出这些反应来。’”

“多可怕啊。”铎丝说,“你把人类看成简单的机械装置,只要按下这个按钮,就会得到那种抽动。”

“并非如此,因为同时会有许多按钮,被按下的程度则各不相同,引发的反应因而五花八门不计其数。所以说,对未来的整体预测必将是统计性的,而每个人仍然都是自由因子。”

“你怎么知道?”

“我无法知道。”谢顿说,“至少,我还不知道。我只是有这种感觉,认为事情应该这样才对。如果我能找到一组公设,比如说人性学基本定律,再加上必要的数学运算方法,我就会得到我想要的心理史学。我已经证明过,理论上是可能的……”

“但是并不实际?”

“我一直都这样说。”

铎丝的嘴角露出一抹微笑。“哈里,这就是你正在做的吗,为这个问题寻找某种解答?”

“我不知道,我向你发誓我不知道。可是契特・夫铭如此渴望找到一个答案,而且不知道为什么,我也渴望能满足他。他是如此具有说服力。”

“是的,我知道。”

谢顿并未深究这句话的意思,脸上却迅速掠过一丝愁容。

谢顿继续说:“夫铭坚持帝国正在衰败,并说它终将崩溃,又说若想拯救帝国,或是缓冲或改善银河的命运,心理史学将是唯一的希望。他还说倘若没有心理史学,人类终将遭到毁灭,或至少会经历一段长久的悲惨岁月。他似乎把这个重责大任,摆到我一个人身上。虽然在我有生之年,帝国绝对不会崩溃,但我若想活得心安理得,就必须把这个重担卸下来。我必须说服自己──甚至要说服夫铭──心理史学并非实际可行的方法;尽管有理论,却无法真正建立。所以每条可能的途径我都得走走看,才能证明没有任何一条活路。”

“途径?像是回溯到人类社会小于如今的时代?”

“要小很多,而且简单得多。”

“然后证明实际上仍然无解。”

“没错。”

“可是谁来为你描述那个早期世界呢?即使麦曲生人拥有太初银河的完整描述,日主也当然不会透露给一个外族人。没有任何麦曲生人会那么做。这是个故步自封的社会,这句成语我们用过多少次了?而且它的成员对外族人的提防已经到了偏执的地步,他们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们的。”

“我必须想个办法说服某些麦曲生人开口,比如说那对姐妹。”

“她们甚至不会听到你说的话,因为你是男性,正如日主对我装聋作哑一样。即使她们愿意和你说话,除了几句口号之外,她们还会知道什么呢?”

“我必须从某处着手。”

铎丝说:“好吧,让我想想。夫铭说过我必须保护你,我把这句话解释为必须尽力帮助你。我对宗教了解多少呢?你可知道,那和我的专长相隔甚远。我研究的一向是各种经济力量,而不是那些哲学性力量,可是,你不能把历史分割成许多毫不相交的小单元。举例而言,成功的宗教具有积聚财富的倾向,到头来就会扭曲一个社会的经济发展。顺便提一下,这是人类历史的无数法则之一,你的人性学基本定律,或者无论你管它叫什么,都必须能把它导出来。不过……”

说到这里,铎丝不知不觉陷入沉思,声音因此逐渐消失。谢顿仔细打量她,发现她的双眼呆滞无神,仿佛正在凝视自己内心深处。

最后她终于说:“有个并非一成不变的法则,我觉得在许多个案中,一种宗教都拥有一本或数本神圣的典籍,记载着他们的礼仪、他们的历史观、他们的圣诗,谁晓得还有些什么东西。通常这些典籍都对外公开,当做劝人皈依的一种工具。不过有些时候,也可能是不可示人的密典。”

“你认为麦曲生有这种典籍吗?”

“说老实话,”铎丝语重心长地说,“我从没听说过。若是公开的典籍,我应该有所耳闻。这就代表它们或是不存在,或是一直被视为密典。不论何者为真,似乎你都见不到。”

“这至少是个起点。”谢顿绷着脸说。

42

大约谢顿与铎丝用过午餐两小时后,那对姐妹便再度来访。两人脸上都挂着微笑,较严肃的那位(雨点四十三)拿着一件裰服让铎丝检视。

“非常好看。”铎丝露出开怀的笑容,并以一种真诚的态度点着头。“我喜欢这部分的精巧刺绣。”

“没有什么。”雨点四十五以清脆的声音说,“它是我穿旧了的,而且不会非常合身,因为你比我高,但至少能凑合一下。我们会带你到最好的裰服店,买几件完全符合你的身材和品味的。到时你就知道了。”

雨点四十三露出稍嫌紧张的微笑,不过什么也没说,只是将目光固定在地上,然后把一件白色裰服交给铎丝。那件裰服折叠得很整齐,铎丝并未想要打开,而是直接将它递给谢顿。“哈里,根据颜色判断,我敢说是给你的。”

“想必没错。”谢顿说,“但我要你还回去,她并没有直接拿给我。”

“喔,哈里。”铎丝做出这几个字的口形,同时微微摇了摇头。

“不行。”谢顿坚决地说,“她并没有直接拿给我。把衣服还给她,我等她自己拿给我。”

铎丝迟疑了一下,然后勉强试图将那件裰服还给雨点四十三。

那位姐妹却将双手背到背后,身子闪开,脸上的血色似乎完全消失无踪。雨点四十五偷偷瞥了谢顿一眼,动作非常迅速,然后快步走向雨点四十三,张开双臂将她抱住。

铎丝说:“好啦,哈里。我确信姐妹们不准和非亲非故的男性说话。你让她这么为难又有什么用?她根本身不由己。”

“我可不相信。”谢顿粗声道,“如果真有这样一条规定,也只适用于兄弟们。我非常怀疑她以前遇见过任何外族男子。”

铎丝以轻柔的声音对雨点四十三说:“姐妹,你遇见过外族男子,或是外族女子吗?”

犹豫许久之后,她才慢慢摇了摇头。

谢顿摊开双臂。“好,你看吧。即使真有一条保持缄默的规定,它也只适用于兄弟们。若有任何禁止和外族男子说话的规定,他们还会派年轻女子──这两位姐妹──来帮我们吗?”

“或许是这样的,哈里,她们只能和我讲话,再由我转达给你。”

“简直荒谬。我可不信,永远不会相信。我不只是一名外族男子,我还是麦曲生的贵客;契特・夫铭要求他们将我待为上宾,日主十四亲自护送我来到此地。我不要被当成一个不存在的人,我会跟日主十四取得联络,还会向他大吐苦水。”

雨点四十五开始啜泣,雨点四十三则保持着一贯无动于衷的态度,但脸孔也难免涨红少许。

铎丝好像打算再向谢顿说情,他却愤怒地猛然伸出右臂,阻止她做进一步的努力。然后,他皱着眉头凝视着雨点四十三。

最后她终于开口,但不再是清脆嘹亮之声。反之,她的声音颤抖而嘶哑,仿佛她必须用力将声音传到一名男性所在的位置,而这样做完全违背她的本能与意愿。

“外族男子,你不可以告我们的状,那是不公平的。你强迫我打破我们族人的习俗,到底想要我做什么?”

谢顿立刻露出敌意尽消的笑容,并伸出一只手。“你带给我的那件衣服,那件裰服。”

她默默地伸长手臂,将裰服放到他手中。

他微微一欠身,以温和而热诚的声音说:“谢谢你,姐妹。”然后,他朝铎丝的方向迅速瞥了一眼,仿佛在说:你瞧?铎丝却气呼呼地转过头去。

这件裰服毫无特色,谢顿打开时便注意到这点(刺绣与装饰图样显然是女性裰服的专利)。不过它附有一条缀着流苏的腰带,也许需要以特殊方式穿戴。毫无疑问,这绝对难不倒他。

他说:“我要进浴室去把这玩意穿上。我想顶多一分钟吧。”

他走进狭小的浴室,却发现无法关上门,原来是铎丝也要挤进来。直到他们两人都进入浴室,那扇门才关了起来。

“你在做什么?”铎丝气冲冲地细声道,“哈里,你是一头不折不扣的野兽。你为何那样对待这个可怜的女子?”

谢顿不耐烦地说:“我必须让她和我说话。你也知道,我得靠她提供资料。我很抱歉不得不这样残酷,可是除此之外,我又如何能打破她的心防?”说完,他便示意要她出去。

当他走出浴室的时候,发现铎丝也换上了裰服。

虽然人皮帽使铎丝成了光头,而且裰服本身带有邋遢的感觉,她看来仍然相当迷人。这种袍子的剪裁只能呈现一个人形,无法衬托任何身形曲线。她的腰带比他的宽些,也和她自己的灰裰服颜色稍有不同。非但如此,它更借着正面两颗闪闪发光的蓝石按扣来固定。(即使在最困难的情况下,女性仍能设法美化自己,谢顿这么想。)

铎丝打量谢顿一遍,然后说:“你现在看起来相当像个麦曲生人,两位姐妹可以带我俩去逛街了。”

“没错,”谢顿说,“可是逛完之后,我要雨点四十三带我去参观微生农场。”

雨点四十三将双眼张得老大,立刻向后退了一步。

“我很希望去看看。”谢顿以平静的口吻说。

雨点四十三马上望向铎丝。“外族女子……”

谢顿说:“姐妹,或许是你对那些农场一无所知。”

这句话似乎触动了她的神经。她高傲地抬起下巴,但仍然刻意面对着铎丝说:“我曾在微生农场工作。所有的兄弟姐妹,一生总有一段时间在那里工作。”

“好啊,那么带我参观一下,”谢顿说,“我们就别再为这件事争论了。你不能和兄弟交谈,也不能和他们有任何来往,但我却不是你们的兄弟。我是一名外族男子,也是一位贵客。我穿戴着人皮帽和裰服,以免吸引太多的注意,但我是一名学者,我在此地这段期间必须继续学习。我不能坐在这个房间,对着墙壁干瞪眼。我要看看全银河只有你们才有的东西……你们的微生农场。我以为你会骄傲地带我去开眼界。”

“我们的确引以为傲,”雨点四十三终于面对谢顿开口,“我也会带你去开眼界。你若想藉此打探我们的任何秘密,我相信你绝对无法得逞。明天早上我再带你去看微生农场,安排这种参观需要花点时间。”

谢顿说:“我愿意等到明天早上。可是你真的答应吗?你以荣誉向我担保吗?”

雨点四十三带着明显的轻蔑说道:“我是一名姐妹,我言出必行。即使是对一名外族男子,我也会说话算数。”

她最后几个字的声音越来越冰冷,但她的眼睛却张得很大,而且目光如炬。谢顿不禁怀疑有什么念头掠过她心底,因而感到一阵不安。

43

谢顿又过了不得安宁的一夜。

首先,铎丝宣称一定要陪他参观微生农场,他则极力表示反对。

“整个行动的目的,”他说,“就是要让她自由自在地说话,要让她处于一个不寻常的环境──和一名男性独处,即使是一名外族男子。破除那么多习俗之后,就会更容易打破更多。如果你跟来,她会专门和你讲话,而我就只能捡些残渣。”

“万一因为我不在场,你又像在上方那样发生什么变故,那可怎么办?”

“不会发生任何变故。拜托!你若想帮我,就不要插手。如果你不肯,那我再也不要和你有任何瓜葛。铎丝,我是说真的。这件事对我很重要,虽然我越来越喜欢你,也不能把你摆在它前面。”

她极不情愿地勉强答应,只说了一句:“那么,答应我至少你会善待她。”

谢顿说:“你要保护的是我还是她?我向你保证,我对她粗暴不是为了找乐子,而我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与铎丝的这番争执──他们的第一次争执──萦绕在他的脑海,令他大半夜无法成眠。雪上加霜的是,虽然雨点四十三曾郑重保证,他还是一直担心那对姐妹明早可能会爽约。

然而,她们却准时出现了。当时谢顿刚吃完一顿简陋的早餐(他决心不要因为耽溺于美食而发胖),穿上了那件十分合身的裰服。他曾仔细调整那条腰带,将它固定在完全正确的位置。

雨点四十三的眼神还是有些冰冷,她说:“外族男子谢顿,你准备好了吧,我妹妹会留下来陪伴外族女子凡纳比里。”她的声音既不清脆也不嘶哑,仿佛她花了一夜的时间来稳定情绪,并在心中练习如何与一位并非兄弟的男性交谈。

谢顿怀疑她是否也曾失眠,但他只是说:“我都准备好了。”

半小时后,雨点四十三与哈里・谢顿两人开始一层层往下走。虽然目前的时刻属于白昼,可是此地光线昏暗,比川陀其他各处都要黯淡。

这似乎没有明显的原因。不用说,缓缓绕行川陀表面的人工日光不至于遗漏麦曲生区。但是为了固守某种原始的习惯,谢顿想,麦曲生人一定是故意这样做的。不久之后,谢顿的眼睛慢慢适应了幽暗的环境。

谢顿试着冷静地迎向路人的目光,不论是来自兄弟或姐妹的。他假定自己会被当做一名兄弟,而雨点四十三则是他的女人,只要他不做出招摇的举动,就不会有人注意他们两人。

不幸的是,雨点四十三却仿佛想要引人注意。她和他的对话都只有几个字,低沉的声音一律从紧闭的嘴巴发出来。显然,陪同一位名不正言不顺的男性,即使只有她自己知道这个事实,也完全摧毁了她的自信。谢顿相当肯定,自己倘若请她放松心情,只会使她变得加倍不安。谢顿很纳闷,如果她遇到熟人会有什么反应。直到他们来到较低的层级,路人变得较少的时候,他才总算比较宽心。

他们搭乘的并非升降机,而是成对的一组活动阶梯坡道,其中一个向上升,另一个向下降。雨点四十三称之为“自动扶梯”,谢顿不确定有没有听错,因为他从未听过这个名称。

他们一层一层往下降,谢顿的焦虑则一点一点向上升。大多数世界都拥有微生农场,也都生产自家的微生作物。谢顿在赫利肯的时候,偶尔也会到微生农场买调味品,每次总会闻到一股令人反胃的恶臭。

在微生农场工作的人似乎并不在意,即使访客们皱起鼻子,他们自己却好像毫无感觉。然而,谢顿一向对那种味道特别敏感。他总是受这种罪,这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试图在心中安慰自己,他是因为需要搜集资料,才会做出这么高贵的牺牲。但这样做毫无用处,他的胃照样在焦虑中扭成一团。

等到他数不清下了多少层级,而空气似乎仍然相当清新时,他忍不住问道:“我们何时才会抵达微生农场的层级?”

“现在已经到了。”

谢顿深深吸了一口气。“闻起来并不像。”

“闻起来?你是什么意思?”雨点四十三相当生气,嗓门突然变大不少。

“根据我的经验,微生农场总有一股腐败的臭味。你该知道,那是从细菌、酵母菌、真菌,以及腐生植物所需要的肥料中散发出来的。”

“根据你的经验?”她的音量再度降低,“那是在哪里?”

“在我的母星。”

这位姐妹的脸孔扭成厌恶至极的表情。“你的同胞偏偏爱吃拉汲?”

谢顿从未听过这种说法,不过根据她的表情与语气,他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他说:“你该了解,端上餐桌的时候,就不会再有那种味道了。”

“我们的产品任何时候都没有那种味道,我们的生物科技人员研发出了完美的品系。藻类生长在最纯的光线和尽可能平衡的电解溶液中,腐生植物的养分则是精心调配的有机物质。那些公式和配方都是外族人不会知道的──来吧,我们到了。你尽量闻吧,绝对闻不到任何异味。这就是为什么全银河都欢迎我们的食品,而且听说皇帝绝不吃其他东西。但如果你问我,我会说外族人都不配享用那么好的食品,就算他自称皇帝也一样。”

她话中带着一股怒气,矛头似乎直指谢顿。然后,她仿佛怕他没听出来,又补充道:“或者,就算他自称贵客也一样。”

他们来到一个狭窄的回廊,两侧都有许多又大又厚重的玻璃槽,浑浊的暗绿色溶液里长满团团转的藻类,受到上升气泡的推动而不断摇晃。里面一定充满二氧化碳,他这么判断。

浓烈的蔷薇色光线照在这些玻璃槽上,这种光线比长廊的照明强了许多,他若有所思地发表这个评论。

“当然。”她说,“这些藻类在光谱红端长得最好。”

“我想,”谢顿说,“一切都是自动的。”

她耸了耸肩,但未做出回应。

“我没看到附近有许多兄弟姐妹。”谢顿毫不放松地说。

“纵使如此,还是有工作要做,而他们做得很好,虽然你没看到他们在工作。细节不是给你看的,不要浪费时间问这些事。”

“等一等,别生我的气。我并不指望听到什么国家机密。好啦,亲爱的。”他一不小心说溜了嘴。

正在她似乎要匆忙离去时,他抓住她的手臂,令她留在原处。但他感到她在微微颤抖,遂在一阵尴尬中将手松开。

他说:“只不过在我看来,一切都是自动的。”

“随便你爱怎样想都可以。然而,这里仍有需要脑力和判断力的地方。每位兄弟和姐妹,一生中总有一段时间在此工作,有些人还将它当成专业。”

现在她说话更为自由自在,但他仍旧感到尴尬,因为他注意到,她的左手偷偷移向右臂,轻抚着刚才被他抓过的地方,仿佛那儿曾经被他刺了一下。

“它们绵延无数公里,”她说,“不过我们若在这里转弯,你就能看到一片真菌区。”

他们继续前进,谢顿注意到每样东西都清洁无比,连玻璃也晶莹剔透。瓷砖地板似乎是湿的,等到他趁机弯腰摸了一下,却发觉并非如此。而且地板也不滑,或许是他的凉鞋具有防滑鞋底(根据麦曲生社会的习俗,他将拇趾大大方方伸在外面)。

有一件事雨点四十三的确没说错。不时可见兄弟或姐妹在默默工作,例如判读量具、调整控制装置,还有些做着诸如擦拭设备这类毫无技术性的工作──不论做的是什么,每个人都全神贯注。

谢顿小心地避免问及他们在做些什么,他不想让这位姐妹因为答不出来而感到羞愧,也不想让她因为必须提醒他别乱打听而发脾气。

他们通过一扇微微摇摆的门,谢顿突然察觉到一丝记忆中的味道。他向雨点四十三望去,但她似乎浑然不觉,而他自己也很快就习惯了。

光线的特征忽然起了重大变化,蔷薇色调与明亮的感觉通通消失。除了有聚光灯为各项设备照明外,四周似乎都笼罩在昏黄的光芒中。在每个聚光处,好像都有一名兄弟或姐妹,有些还戴着发出珍珠般光辉的头带。而在不远的地方,谢顿可以看到四下都有细小的闪光在做不规则运动。

当两人并肩行走时,他朝她的侧面瞥了一眼,那是他能评价她的唯一依据。在其他任何时候,他总是忘不掉她突出的光头、无眉的双眼,以及一张素净的脸庞。它们掩盖了她的个体性,似乎使她变得隐形。然而从这个轮廓中,他却能看出一些别的:鼻子、下巴、丰唇、匀称、美丽。黯淡的光线好像使那个大沙漠不再那么显眼与刺眼。

他惊讶地想到,如果留起头发并好好修剪,她可能就是个大美人。

然后他又想到,她无法长出头发,她这一生注定永远光头。

为什么呢?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让她变成这样?日主说,是为了使麦曲生人一辈子记得自己是麦曲生人。这点为何那么重要,以致大家都得接受脱毛的诅咒,作为身份的象征与标记?

然后,因为他习惯从正反两方面思考问题,于是又想到,习俗是第二天性,如果习惯了光头,到了根深蒂固的地步,那么头发就会显得怪异恐怖,令人感到恶心与厌恶。他自己每天早上都会刮脸,将胡须完全除去,剩下一点点胡根都不舒服。但他并不认为自己的脸是秃的,或是有任何不自然。当然,只要他愿意,随时可以留胡子,但他就是不愿那么做。

他知道在某些世界上,男人一律不刮脸;甚至有些世界的男人根本不修剪胡须,任由它胡乱生长。如果让他们看到自己光秃的脸庞、没有任何胡须的下巴、双颊与嘴唇,他们又会怎么说呢?

他一面想,一面跟着雨点四十三向前走,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每隔一会儿,她就会拉着他的手肘引导他。在他的感觉中,她似乎越来越习惯这样做,因为她并未急忙缩回手去,有时还持续将近一分钟。

她说:“这里!到这里来!”

“那是什么?”谢顿问道。

他们站在一个小盘子前面,盘内装满了小型球体,每个球体的直径大约二厘米。有位兄弟在照顾这一区,刚才就是他将盘子放在那里的。此时他抬起头来,带着和气的询问神情。

雨点四十三低声对谢顿说:“向他要一些。”

谢顿明白她不能主动和一位兄弟说话,除非对方先开口。于是他以迟疑的口气说:“我们能要一些吗,兄……兄弟?”

“兄弟,拿一把吧。”对方热诚地答道。

谢顿抓起一个球体,正准备递给雨点四十三,却发现她已将对方的好意解释为同样适用于她,已经伸手拿了两大把。

这种球体感觉上光滑柔润。等到他们离开那个培养桶以及照料该区的那位兄弟之后,谢顿对雨点四十三说:“这些能吃吗?”他举起那个球体,小心翼翼地凑到鼻端。

“它们没有味道。”她突然冒出一句。

“它们究竟是什么?”

“美食,未经加工的美食。销到外界的,会经过各种方式的调味,可是在麦曲生,我们一律吃原味──唯一的吃法。”

她放进嘴里一个,然后说:“我怎么也吃不够。”

谢顿将手上的球体放入嘴里,感觉它迅速溶化殆尽。一时之间,他嘴里出现一股流动的液体,然后几乎自动滑进他的喉咙。

他停了一下脚步,感到相当惊讶。它有一点点甜味,后来甚至出现一丝更淡的苦味,但主要的感觉却令他难以捉摸。

“我能再吃一个吗?”他说。

“再吃五六个吧。”雨点四十三一面说,一面向他伸出手,“它们从来没有重复的口味,而且根本不含热量,只有味道而已。”

她说得没错。他试图让这种美食在口中多留一会儿;试图小心地舔着;试图咬下一小口。然而,不论他多么小心,它也经不住轻轻的一舔。而只要稍微咬下一点,其余部分也立刻消失。每个球体的味道都无以名状,而且都和先前吃的不尽相同。

“唯一的麻烦是,”这位姐妹快活地说,“偶尔你会吃到一个非常特殊的口味,令你终身难忘,可是你却再也碰不到了。我九岁的时候吃过一个……”她的兴奋表情突然敛去,“这是一件好事,让你体认到世事的无常。”

这是个讯号,谢顿心想。他们漫无目标地逛了许久,她已经开始习惯他,而且主动和他说话。现在,他们一定要进入正题。就是现在!

44

谢顿说:“姐妹,我来自一个露天的世界。其实除了川陀之外,其他世界都是那样。雨水时有时无,河水不是太少就是泛滥,温度不是太高就是太低,这就代表收成有好有坏。然而在此地,环境真正受到控制,收成想不好也不行。麦曲生多么幸运啊。”

他开始等待。她的回答可能会有几种不同的方式,他的行动方针将视她如何回答而定。

现在她说话已经自由自在,似乎对他这位男性不再有任何心防,所以这趟长途旅程的目的业已达到。雨点四十三说:“环境也不是那么容易控制。偶尔会有病毒感染,有时还会有意料之外的不良突变。还有一些时候,大批作物会整个枯萎或变得毫无价值。”

“你这话令我惊讶。那时会怎样处理?”

“通常都没什么办法,只好把腐坏的那批尽数销毁,甚至包括那些仅有腐坏嫌疑的。盘子和水槽一定都要完全消毒,有时还得全部丢弃。”

“那么,这等于是一种外科手术。”谢顿说,“将染病的组织切除。”

“没错。”

“你们如何预防这些情况?”

“我们能怎么办?我们不停地进行测试,看看有没有可能的突变,有没有可能的新病毒,有没有意外的污染或环境的变化。我们很少会侦测到什么问题,但若是发现了,我们就会采取非常措施。这样做的结果,使得歉收的年分非常少,而且纵然歉收,也只是对部分地区稍有影响。历史上收成最差的一年,只比平均年产量少了百分之十二,不过已经足以造成困境。问题是,即使是最谨慎的深谋远虑,以及设计得最高明的电脑程序,也无法百分之百预测本质上不可预测的事物。”

谢顿觉得一阵颤栗不由自主传遍全身,因为她说的仿佛就是心理史学──事实上,她只是在谈论极少数人所经营的微生农场。而他自己,却是从各个层面在考虑这个庞大的银河帝国。

这使他无可避免地感到气馁,他说:“当然,也并非全然不可预测。有些力量在引导、在照顾我们每一个人。”

这位姐妹突然僵住。她转头望向谢顿,似乎是以具有透视力的目光在打量他。

但她却只是说:“什么?”

谢顿觉得坐立不安。“在我的感觉中,谈到病毒和突变这些话题时,我们只是在讨论自然界的事物、那些服从自然律的各种现象。我们并未考虑到超自然,对不对?并没有包括不受制于自然律,进而能控制自然律的力量。”

她继续盯着他,仿佛他突然改说某种陌生的、不为人知的银河标准语方言。她又说了一句:“什么?”这回音量近乎耳语。

他继续结结巴巴地用一些不太熟悉而令自己有几分困窘的词汇说:“你必须求助某种伟大的本体,某种伟大的圣灵,某种……我不知道该叫它什么。”

雨点四十三将音区提高,但仍将音量压低。“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那个意思,可是我本来不敢相信。你是在指控我们拥有宗教。你为什么不直接那么说?为什么不直接用那个词汇?”

她在等待一个答案。谢顿被这轮猛攻弄得有点不知所措,他说:“因为那不是我使用的词汇,我管它叫超自然论。”

“随便你怎么称呼。反正它就是宗教,而我们没有这种东西。宗教是外族人才有的,是那群渣……”

这位姐妹突然住口,吞了一下口水,仿佛差点就要呛死。谢顿可以确定,令她呛到的一定是“渣滓”两个字。

她再度恢复自制,以低于她平常的女高音音调缓缓说道:“我们不是一个信仰宗教的民族,我们的国度是这个银河系,而且一向如此。如果你信教……”

谢顿感到中了圈套,怎么也没料到会有这种发展。他举起一只手,做出辩护的手势。“不是这样的。我是个数学家,我的国度也是这个银河系。只不过我想到,根据你们那些刻板的习俗,你们的国度……”

“外族男子,别那样想。若说我们的习俗刻板,那是因为我们只有几百万人,却被几十亿人包围起来。我们总得设法表现得与众不同,唯有这样,我们这些珍贵的少数,才不会被你们满坑满谷的多数所吞没。我们必须靠我们的脱毛、我们的衣着、我们的行为、我们的生活方式来和他人区隔。我们必须知道自己是什么人,也必须确保你们外族人知道我们是什么人。我们在农场中辛勤工作,好让你们对我们刮目相看,如此才能确保你们放我们一马。这就是我们对你们唯一的要求……放我们一马。”

“我无意伤害你或是任何族人。我只是来这里寻求知识,就像在其他地方一样。”

“你却借着询问我们的宗教来侮辱我们,仿佛我们曾经仰赖一种神秘的、虚无的圣灵,帮助我们做到我们自己做不到的事。”

“有许多人、许多世界都相信某种形式的超自然论……宗教,你喜欢这样说也可以。我们或许因为某种理由而不同意他们的见解,但我们的不信也有可能是个错误,双方的错误几率刚好一半一半。无论如何,这种信仰没什么可耻的,我的问题也并非打算侮辱任何人。”

她却没有讲和的意思。“宗教!”她气呼呼地说,“我们根本不需要。”

在这段对话进行中,谢顿的心持续往下沉,此时则跌到谷底。这整个行动,这趟和雨点四十三所做的远征,最后竟然一无所获。

不料她继续说:“我们另有好得多的东西,我们有历史!”

谢顿的心情立刻回升,他随即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