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典 籍
毛手毛脚的故事:……哈里・谢顿曾经提到,在他找寻心理史学发展方法的过程中,这是第一个转折点。不幸的是,他的正式著作皆未指出它究竟是什么“故事”,各种臆测(为数众多)则全是捕风捉影。有关谢顿生平始终存在着许多有趣的谜,这只是其中之一。
──《银河百科全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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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四十三瞪着谢顿,眼睛张得老大,呼吸则相当沉重。
“我不能待在这里。”她说。
谢顿四下望了望。“没有人会打扰我们。就连那位给我们美食的兄弟也没说我们什么,他似乎把我们当成一对完全普通的夫妻。”
“那是因为我们没有任何不寻常的地方──当时光线黯淡,当时你压低声音使外族口音不太明显,还有当时我还算冷静。可是现在……”她的声音开始变得嘶哑。
“现在怎么样?”
“我既焦虑又紧张,我在……流汗。”
“谁会注意到呢?放轻松,冷静下来。”
“我在这里无法轻松。当我可能引起注意时,我冷静不下来。”
“那么,我们要到哪儿去?”
“附近有些供人休憩的小屋。我曾在这里工作,所以我知道。”
她快步向前走,谢顿则紧跟在后。他们爬上一个小坡道,若没有她带路,在昏黄的光线下,他不可能会注意到这条小路。在坡道尽头,有一长列互相间隔很远的门。
“最旁边那间,”她低声道,“如果没人的话。”
那间果然是空的。一块发亮的矩形小板映出“无人使用”几个字,而且门只是微掩着。
雨点四十三迅速张望一番,便示意谢顿进去,接着自己也走进来。当她关上门的时候,天花板的一盏小灯随即照亮这间斗室。
谢顿说:“有没有办法让门上号志显示这间小屋有人使用?”
“门一关上就自动切换,外面的灯已经亮了。”这位姐妹答道。
谢顿感觉得到空气在轻柔地循环,还带着一种微弱的风声。然而在川陀,又有哪里听不到、觉不着这种永不止息的微风呢?
这个房间并不大,却摆了一张具有硬实床垫的便床,上面的床单显然相当清洁。此外还有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台小型冰箱,以及一个看来像是“密封热板”的东西,或许是个微型的食物加热器。
雨点四十三坐到椅子上,将上身挺得笔直,看得出她在企图强迫自己放松。
谢顿不确定自己该怎么做,只好继续站着。直到她有点不耐烦地做了个手势,他才依照示意坐到便床上。
雨点四十三轻柔地、仿佛自言自语地说:“万一让人知道我曾和一名男子在这里,即使只是个外族男子,我也注定会被驱逐出境。”
谢顿急忙站起来。“那我们别待在这里。”
“坐下,我在这种心情之下绝不能出去。你一直在问有关宗教的事,究竟是在找什么?”
谢顿觉得她完全变了一个人,被动与顺从都已经消失无踪。面对一名男性,她也不再害羞,不再畏缩不前。此时,她正眯起双眼,凶狠地瞪着他。
“我告诉过你,我在寻求知识。我是一名学者,追求知识是我的专业和欲望。我尤其想要了解人类,所以我想学习历史。因为在许多世界上,古代的历史记录──真正的古代历史记录,都已经变质为神话和传说,常常成了宗教信仰或超自然论的一部分。但麦曲生如果没有宗教,那么……”
“我说过我们有历史!”
谢顿道:“你已经说了两遍。你们的历史有多古老呢?”
“上溯两万年前。”
“真的吗?让我们坦白说吧,它究竟是真实的历史,还是已经退化成传说的那种东西?”
“当然是真实的历史。”
谢顿正想问她如何能判断,却在最后关头打消这个念头。历史真有可能上溯两万年,而仍旧真实可信吗?他自己不是历史学家,所以必须去问问铎丝。
可是他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在每个世界上,最早期的历史都是一堆大杂烩,充满说教式的英雄事迹与迷你剧本,仅能视为一种道德剧,不能太过当真。赫利肯的情形当然如此,你却很难找到一个不深信那些传说、不坚持它们全是真实历史的赫利肯人。他们就连完全荒诞的故事也照样支持不误,例如人类首次探勘赫利肯时,遇到了危险的巨型飞行爬虫──虽然在人类曾经探勘与殖民的所有世界上,都从未发现任何土生土长的、类似飞行爬虫的动物。
不过他只是问:“这个历史是如何开始的?”
这位姐妹的目光显得恍惚,并未聚焦在谢顿或屋内任何一样东西上。她说:“它开始于某个世界──我们的世界,独一的世界。”
“独一的世界?”谢顿想起夫铭提到过有关人类起源于单一世界的传说。
“独一的世界。后来又有了其他世界,但我们的世界是第一个。独一的世界,上面有生存的空间、有露天的空气、有万物的一席之地,还有肥沃的田园、友善的人家,以及热情的人们。上万年的时间,我们一直住在那里。后来我们不得不离开,开始四处东躲西藏,直到有些人在川陀的一角找到容身之地。我们在此学会栽种食粮,为我们带来了一点自由。而在麦曲生这里,我们现在拥有自己的生活方式──以及我们自己的梦想。”
“而你们的历史详细记载了那个起源世界?那个独一的世界?”
“喔,没错,全部记在一本书里。这本书大家都有,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我们总是随身携带,这样一来,人人都能随时随地翻阅,以便牢记我们现在是什么人、过去是什么人,并且下定决心,总有一天会收复我们的世界。”
“你可知道这个世界在哪里,现在住着什么人吗?”
雨点四十三迟疑了一下,然后猛力摇了摇头。“我们不知道,但总有一天会找到答案。”
“你现在就带着这本书吗?”
“当然。”
“我可以看看吗?”
此时,这位姐妹脸上缓缓掠过一抹笑容。她说:“原来你要的是这个。当你要求由我独自带你参观微生农场时,我就知道你在打什么东西的主意。”她似乎有点发窘,“我没想到竟然是为了这本典籍。”
“那是我唯一想要的,”谢顿一本正经地说,“我心里真的没打别的主意。如果你带我到这里来,是由于你以为……”
她没让他把话说完。“可是我们已经来到这里。你到底是想还是不想看这本典籍?”
“你准备让我看吗?”
“有一个条件。”
谢顿愣了一下。若是自己将这位姐妹的心防解除得过了头,他就得衡量导致严重后果的可能性。“什么条件?”他问。
雨点四十三的舌头轻轻伸出来,迅速舔了一下嘴唇。然后她以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说:“脱掉你的人皮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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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里・谢顿茫然地凝视着雨点四十三。有好一会儿,他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因为他早已忘记自己戴着一顶人皮帽。
然后,他将一只手放到头上,才意识到自己戴着那顶帽子。它的表面光滑,但他仍然感觉得到下面头发所产生的轻微弹性。那并不太明显,毕竟他的头发发质纤细,而且不怎么浓密。
他一面摸着头,一面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我要你这么做。因为如果你想看典籍,这就是交换条件。”
他说:“好吧,如果你真要我这么做的话。”他开始动手摸索帽缘,以便剥掉人皮帽。
但她却说:“不,让我来,我来帮你脱。”她以饥渴的眼神望着他。
谢顿将双手放在膝盖上。“那就来吧。”
这位姐妹迅速起身,坐到他身边的床沿。她慢慢地、仔细地将他耳前的人皮帽撕开,同时又舔了舔嘴唇。而当她将他的前额部分弄松,并将人皮帽向上掀的时候,她则开始大口喘气。然后人皮帽便被摘下,而在重获自由之后,谢顿的头发似乎微微雀跃了一下。
他不安地说道:“我的头发一直盖在人皮帽下面,我的头皮也许出汗了。真是这样的话,我的头发就会有点潮湿。”
他举起手来,好像是要检查一下。她却抓住他的手,并将它拉开。“我来做这件事。”她说,“这是条件的一部分。”
她的手指缓缓地、迟疑地触碰到他的头发,又赶紧缩回去。然后她再次伸出手来,并以非常轻柔的动作抚摸着。
“是干的,”她说,“摸起来感觉……很好。”
“你以前摸过头部毛发吗?”
“只是偶尔摸过小孩子的,这个……不一样。”她再度开始抚摸。
“哪里不一样?”即使处于这种尴尬情境中,谢顿仍然能被勾起好奇心。
“我说不上来,就是……不一样。”
过了一会儿,他说:“你摸够了吗?”
“没有,别催我。你能随意让它朝任何方向趴下吗?”
“并不尽然,它有自然的俯贴方向。但我需要一把梳子才行,而我手边并没有。”
“梳子?”
“一种具有好些分叉的东西……啊,就像一把叉子……但是分叉多得多,而且比较柔软。”
“你能用手指代替吗?”她一面说,一面用她的手指梳过他的头发。
他说:“马马虎虎,效果不是很好。”
“后面的硬一点。”
“那里的头发比较短。”
雨点四十三似乎想起什么事。“眉毛,”她说,“是这样叫的吗?”她拉下那两条遮带,手指沿着眉毛构成的轻微弧度逆向划过。
“感觉很好。”说完她就发出高亢的笑声,几乎能和她妹妹的吃吃笑声媲美。“真可爱。”
谢顿有点不耐烦地说:“这个条件还有没有其他部分?”
在相当黯淡的光线下,雨点四十三仿佛在考虑提出肯定的答案,但她什么也没有说出口。反之,她突然将手缩回去,再把双手举到鼻尖。谢顿纳闷她究竟想闻些什么。
“多么奇特,”她说,“我可以……我可以改天再试一次吗?”
谢顿硬着头皮答道:“如果你把典籍多借给我几天,让我有充分的时间研究,那么或许可以。”
雨点四十三将手伸进裰服的一个隙缝,谢顿过去从未注意到它的存在。然后,她从一个隐藏式内袋,取出一本由某种又硬又韧的质料充作封面的书。谢顿接了过来,尽量控制住内心的激动。
当谢顿调整人皮帽,重新遮起头发之际,雨点四十三再度把双手举到鼻尖,接着伸出舌头,很轻很快地舔了舔手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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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你的头发?”铎丝・凡纳比里一面说,一面望着谢顿的头发,仿佛她自己也有意摸一摸。
谢顿稍微避开一点。“拜托别这样,那女人表现得好像性反常患者。”
“我想应该就是──从她的观点而言。你自己没有从中得到乐趣吗?”
“乐趣?我全身起鸡皮疙瘩。等到她终于停手,我才能继续呼吸。我本来一直在想,她还会提出什么样的条件?”
铎丝哈哈大笑。“你怕她会强迫和你发生性关系?或是默默期待?”
“我向你保证我不敢那么想,我只想要那本典籍。”
此刻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里,铎丝开启了她的电磁场扭曲器,以确保不会有人偷听到他们的谈话。
麦曲生的夜晚即将降临。谢顿早已脱下人皮帽与裰服,并且已经洗过澡──他特别用心清洗自己的头发,总共冲洗了两次。现在他坐在他的便床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睡衣,那是他在衣橱里找到的。
铎丝双眼骨碌碌地乱转,并说:“她知不知道你的胸部也有毛?”
“当时我衷心祈祷她不会想到这一点。”
“可怜的哈里。你该知道,这些都是绝对自然的。我若和一位兄弟单独相处,也可能会有类似的麻烦。不,我确信还更糟,因为他会相信──从麦曲生这种社会结构看来──我身为女性,一定会服从他的命令,绝不会有任何迟疑或异议。”
“不,铎丝。你或许认为这是绝对自然的事,可是你并未亲身体验过。当时,那个可怜的女人处于高度性兴奋的状态。她动用了所有的感官……不但闻她的手指,还伸舌头来舔。她如果能听见头发生长的声音,也会贪婪地专心倾听。”
“但那正是我所谓的‘自然’,任何遭禁的事物都会产生性的吸引力。假使你生活在一个妇女随时随地袒胸的社会,你会不会对女性的乳房特别感兴趣?”
“我想可能会。”
“假如它们总是被遮起来,就像在大多数社会那样,难道你不会更感兴趣吗?听着,让我告诉你一件我亲身的经历。当时,我是在母星锡纳的一个湖滨度假胜地……我猜你们赫利肯也有度假胜地,例如沙滩之类的地方?”
“当然有,”谢顿有些恼火,“你把赫利肯想成什么了?一个只有山脉和岩石,只有井水可喝的世界?”
“哈里,我无意冒犯,只是要确定你能了解故事的背景。在我们锡纳的沙滩上,我们很不在意穿些什么……或不穿什么。”
“裸体沙滩?”
“并非真正如此,不过我想,假如有人把衣服全部脱掉,旁人也不会多说什么。习惯上,穿着只要得体即可,但我必须承认我们所谓的‘得体’并未留下什么想象空间。”
谢顿说:“在赫利肯,我们对得体的标准多少要高一点。”
“没错,我从你对我的谨慎态度就看得出来,可是各个世界总有个别差异。言归正传,我正坐在湖滨的小沙滩上,一名年轻男子走了过来,当天稍早的时候,我曾和他讲过几句话。他是个举止得体的人,我不觉得他有什么不对劲。他坐上我的椅子扶手,把他的右手放在我的左大腿上,以便稳住他的身子。当然,我的大腿裸露在外。
“我们聊了大约一分半钟之后,他以顽皮的口气说:‘我坐在这里。你几乎不认识我,但我觉得将手放在你的大腿上,似乎是一件绝对自然的事。非但如此,你好像也感到绝对自然,因为你似乎不介意让它留在那里。’
“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真正注意到他的手放在我的大腿上。裸露在大庭广众之下的肌肤,多少丧失了一些性的本质。正如我刚才所说,不让人看见的部分才是关键。
“这一点,那年轻男子也察觉到了,因为他继续说:‘但我若是在较正式的场合遇到你,你穿着一件礼服,那你做梦也不会让我掀起你的礼服,将我的手放在一模一样的位置。’
“我哈哈大笑,然后我们继续聊了些别的。当然,由于我已经注意到他的手,那年轻人感到让它再留在那儿并不妥当,便将手移开了。
“当天晚上用餐时,我打扮得比平常更用心,衣着的正式程度则远超过那个场合的需要以及餐厅中其他女士的穿着。我在一张餐桌旁发现那个年轻人。于是我走过去,跟他打招呼,并说:‘我现在穿着一件礼服,但里面的左腿是赤裸的。我准许你把我的礼服掀起来,然后像白天那样,把你的手放在我的左大腿上。’
“他试了一下,这点我不得不佩服他,可是大家都盯着我们看。我是不会阻止他的,我也确定没有别人会阻止他,但他却无法做到这件事。当时的场合并不比白天更为公开,而且在场的是同样一批人。何况采取主动的显然是我,我显然绝不会反对,但他就是不能让自己逾矩。当天下午让他能‘毛手毛脚’的条件,到了晚上便不复存在,这要比任何逻辑更有意义。”
谢顿说:“是我的话,就会把手放在你的大腿上。”
“你确定吗?”
“绝对肯定。”
“即使你们对于沙滩穿着的得体标准比我们还高?”
“没错。”
铎丝坐到她的便床上,然后躺下来,以双手枕着头。“所以说,虽然我穿着一件晚礼服,里面几乎没穿什么,也不会带给你特别的困扰。”
“我不会特别震惊。至于困扰,要看这个词怎样定义。我当然晓得你如何穿着。”
“嗯,假如我们将被关在这里一段时间,你我必须学习如何漠视这种事。”
“或者善加利用。”谢顿咧嘴笑了笑,“而且我喜欢你的头发,看了一整天光头的你,我特别喜欢你的头发。”
“唉,别摸,我还没洗头。”她眯起眼睛,“这很有趣,你们将正式和非正式的庄重层面分了开。你这话是说,赫利肯在非正式层面比锡纳更庄重,在正式层面则没有锡纳那么庄重。对不对?”
“事实上,我只是在讲那个对你‘毛手毛脚’的年轻人,以及我自己而已。至于我们两个分别能代表几成的锡纳人和赫利肯人,这我可不敢说。我很容易想象,两个世界上都有中规中矩的君子,也都有些粗鲁无礼的家伙。”
“我们是在谈论社会压力。我不算是真正的银河旅者,但我总是必须投注许多心力在社会史上面。比方说,狄罗德行星上曾有过一段时期,未婚性行为是绝对自由的,未婚者可以拥有多重性伴侣,公然性行为只有阻碍交通时才会引起反感。然而一旦结了婚,双方就会绝对遵守一夫一妻制。他们的理论是先让一个人实现所有的绮想,这个人就能定下心来面对严肃的生活。”
“有用吗?”
“大约三百年前就终止了,不过我的一些同事说,那是其他几个世界对它施压的结果,因为狄罗德抢走了太多的观光客。别忘了,还有银河社会整体压力这种东西。”
“就这个例子而言,或许应该是经济压力。”
“或许吧。此外,即使我并不是银河旅者,但我常年待在大学里,所以仍有机会研究社会压力。我能遇到来自川陀里里外外、许许多多地方的人,而在社会科学相关系所里,深受喜爱的消遣之一就是比较各种社会压力。
“比方说在麦曲生这里,给我的印象是性受到严格控制,只有在最严苛的规范下才被允许。而且实施得一定很彻底,因为没有任何人敢讨论。而在斯璀璘区,人们也从不讨论性的话题,但它并未受到谴责。我曾在坚纳特区进行过一周的研究,该区的人无止无休地谈论性,但唯一的目的只是为了谴责。我认为川陀上的任何两个区──或是川陀之外的任何两个世界──对性的态度都不是完全一样的。”
谢顿说:“你可知道这话听来像在说什么吗?它好像……”
铎丝说:“我来告诉你它好像什么。我们谈论的这些有关性的话题,使我认清一件事,我再也不要让你离开我的视线。”
“什么?”
“我两度让你单独行动,第一次出于我自己的误判,第二次则因为你出言恫吓。两次显然都是错误的决定,你自己也知道第一次发生了什么事。”
谢顿愤慨地说:“没错,可是第二次并未发生什么意外。”
“你差点惹上天大的麻烦。万一你和这位姐妹沉迷于性游戏时被逮个正着,那还得了?”
“那不是性……”
“你自己说过,她当时处于高度性兴奋的状态。”
“可是……”
“这是不对的,哈里,请把这点装进你的脑袋。从现在起,你到哪里我就跟到哪里。”
“听着,”谢顿以冰冷的口吻说,“我的目的是找出麦曲生的历史。所谓和一位姐妹玩性游戏,结果是我得到了一本书──那本典籍。”
“典籍!是啊,有一本典籍,我们来看看吧。”
谢顿将它取出来,铎丝若有所思地拿在手中掂了掂。
她说:“哈里,它也许对我们没什么用。看来它好像和我见过的投影机都不相容,这就代表你得找一台麦曲生投影机。这样一来,他们便会想知道你要做什么。然后他们势必会发现你拥有这本典籍,一定会从你手中抢回去。”
谢顿微微一笑。“倘若你的假设全部正确,铎丝,那么你的结论便无懈可击。但它刚巧不是你所想的那种书,它并不需要使用投影机。它的内容印在许多书页上,可以一页一页翻阅。这些雨点四十三都对我解释过了。”
“一本字体书!”很难判断铎丝究竟是震惊还是高兴,“那是石器时代的古物。”
“绝对是前帝国时代的,”谢顿说,“但还不至于那么古老。你曾经见过字体书吗?”
“哈里,你忘了我是历史学家?当然见过。”
“啊,但是像这本吗?”
他将典籍递过去。铎丝笑着把它打开,再翻到另一页,接着从头到尾迅速翻了一遍。“是空白的。”她说。
“应该说看来是空白的。麦曲生人虽是顽固的原始主义者,但也并不尽然。他们会固守原始的精髓,却不会反对为了增加便利,而利用现代科技进行改良。谁知道呢?”
“或许吧,哈里,但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这些书页并不是空白的,每页上面都有微缩字体。来,还给我。如果我按下封面内缘的这个小球──看!”
翻开的那一页突然出现许多行缓缓向上滚动的字体。
谢顿说:“你只要前后稍微转动这个小球,就能调节上移的快慢,来配合你自己的阅读速度。一旦本页的字迹达到上限,也就是说,当你读到底端那一行的时候,它们就会猛然下落,然后自动关掉。这时,你就该翻到下一页。”
“执行这些功能的能量从哪里来?”
“它里面封装着一个微融合电池,和这本书的寿命一样长。”
“那么等到电用完了……”
“你就丢掉这本书,甚至或许在此之前,由于磨损得太厉害,你就得提前丢掉了。然后再换一本就行,你永远不必更换电池。”
铎丝再次接过那本典籍,从各个角度仔细观察。“我必须承认,我从未听说过像这样的书。”
“我也没有。一般而言,银河系早已无比迅速地迈入视讯科技,以致略过了这个可能性。”
“这正是视讯啊。”
“没错,但并不是正统。这种形式的书自有优点,它比普通视讯书籍的容量大许多倍。”
铎丝说:“开关在哪里?啊,我看看自己会不会操作。”她早已随便翻开一页,此时她将字体设定成上移。然后她又说,“只怕对你没有任何用处,哈里,它是前银河时代的。我不是指这本书,我指的是字体……它的语文。”
“铎丝,你读得懂吗?身为历史学家……”
“身为历史学家,我经常接触古代语文,但总有个限度。这对我而言实在太古老了,我能零零星星认出几个字,却不足以派上用场。”
“很好。”谢顿说,“如果真正古老,它就一定有用。”
“你读不懂就没用。”
“我读得懂,”谢顿说,“它是双语的。你该不会以为雨点四十三能读古代手稿吧?”
“倘若她受过良好教育,又有何不可?”
“因为我怀疑,麦曲生女性接受的教育不会超过家事的范畴。某些较有学问的人想必读得懂,但其他人一律需要银河标准语的译本。”他按了按另一个小球,“这样就行了。”
字体立刻变作银河标准语。
“真可爱。”铎丝赞叹道。
“我们可以向麦曲生人学习一些事物,但我们却没有这么做。”
“我们还不知道啊。”
“这点我无法相信。现在我知道了,而你也一样。偶尔一定会有外人来到麦曲生,无论为了商业或政治目的,否则不会有许多人皮帽随时备用。所以每隔一段时间,总会有人瞥见这种字体书,而且目睹它的运作。可是,它也许只被视为稀奇有趣却不值得深入研究的东西,只因为它是麦曲生的产品。”
“但它真值得研究吗?”
“当然。每样东西都值得,或者说应该值得。对这些书漠不关心的普遍现象,或许会被夫铭指为帝国正在衰落的一项征兆。”
他举起那本典籍,带着一股兴奋说道:“可是本人有好奇心。我会阅读这玩意,它或许会将我推向心理史学的正道。”
“希望如此。”铎丝说,“但你若肯接受我的劝告,就该先睡一觉,明早神清气爽时再来研究。假如你对着它打瞌睡,是不可能学到什么的。”
谢顿迟疑了一下,然后说:“你多有母性啊!”
“我是在照顾你。”
“可是家母在赫利肯活得好好地,我宁愿你当我的朋友。”
“这点嘛,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她冲着他微笑,谢顿却犹豫起来,仿佛不确定怎样回答才算妥当。最后他终于说:“那我就接受你的劝告──一位朋友的劝告,先睡一觉再说。”
他好像是要把典籍放在两床之间的茶几上,迟疑一会儿之后,他又转过身来,将它放在自己的枕头底下。
铎丝・凡纳比里轻声笑了笑。“我想你是怕我会整夜不睡,在你还没有机会阅读这本典籍之前,就抢先看到其中的内容。是不是这样?”
“嗯,”谢顿试着避免显露愧色,“也许是吧,即使友谊也该适可而止。这是我的书,是我的心理史学。”
“我同意,”铎丝说,“我向你保证,我们不会为这件事争吵。对了,刚才你正想说什么,却给我打断了。还记得吗?”
谢顿很快想了一下。“不记得了。”
在黑暗中,他想到的只是那本典籍,并未将心思分给那个“毛手毛脚的故事”。事实上,他几乎已经忘光了,至少在意识层面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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铎丝・凡纳比里突然醒来,随身的计时带告诉她夜晚只过了一半。由于没有听到谢顿的鼾声,她断定他的便床是空的。他若未曾离开这间寓所,就一定是在浴室里。
她轻轻敲了敲门,柔声说:“哈里?”
他以心不在焉的口气答道:“进来吧。”于是她走了进去。
马桶盖放了下来,谢顿坐在上面,那本典籍则摊开在他膝盖上。“我正在读书。”这句话其实相当多此一举。
“是啊,我看得出来。可是为什么呢?”
“真抱歉,我睡不着。”
“可是为什么要在这里读呢?”
“如果开房间的灯,会把你惊醒的。”
“你确定这本典籍不能自我照明吗?”
“十分确定。当雨点四十三讲述它的功能时,她从未提到照明装置。此外,我想那样会消耗太多能量,使电池无法撑到这本典籍寿命结束。”他的口气听来并不满意。
铎丝说:“那么,你现在可以出去了。我要用这个地方,而且我已经在这里。”
用完浴室出来后,她发现他正盘腿坐在自己的便床上,仍在专心阅读,而房间则大放光明。
她说:“你看来不太高兴,这本典籍使你失望吗?”
他抬起头来,眨着眼睛望着她。“是的,的确如此。我随便挑了几段,我的时间只够这样做。这东西简直是一部百科全书,索引几乎全是一串串的人名和地名,对我根本没什么用。它完全没提到银河帝国或前帝国时代的众王国,它记载的几乎全是某个单一世界的历史。而根据我读到的部分来研判,内容一律是无止无休的内政议题。”
“或许你低估了它的年代。说不定它记述的真是只有一个世界的时期……只有一个住人世界。”
“没错,我知道。”谢顿显得有点不耐烦,“其实那正是我想要的──只要我能确定那是史实,而不是传说。这点我还存疑。我可不要为了相信而相信。”
铎丝说:“嗯,有关单一世界起源的说法,近来实在流传甚广。整个银河系的人类都属于单一物种,所以必定源自同一个角落。至少,那是目前最流行的观点。同样的物种,不可能独立起源于许多不同的世界。”
“但我一直看不出那个论证的必然性。”谢顿说,“假如人类起源于许多个世界,分别属于许多不同的物种,为什么不能经由异种杂交,而形成一种中间型的单一物种呢?”
“因为不同物种之间不能杂交,这正是物种的定义。”
谢顿想了一会儿,然后耸耸肩,将它抛到脑后。“好啦,我把这个问题留给生物学家。”
“他们正是对‘地球假说’最热衷的一群人。”
“地球?这是他们对那个所谓‘起源世界’的称呼吗?”
“这是个最普遍的名字,不过我们无法知晓当初它叫什么,即使它真有个名字。至于它的可能位置,任何人都没有丝毫线索。”
“地球!”谢顿撅着嘴说,“在我听来和浑球差不多。无论如何,如果这本书讨论的是起源世界,我还没有碰到这个名字。它怎么写?”
她告诉他之后,他便迅速查阅那本典籍。“你看,这个名字没有列在索引里面,不论是‘地球’这两个字,或是任何同义词。”
“真的?”
“但他们的确随口提到其他一些世界,不过没有写出名字。他们对其他世界好像都没兴趣,除非它直接侵扰到他们所叙述的那个世界……至少,根据我目前读到的内容,我的心得是这样的。在某个地方,他们谈论到‘伍拾’这个概念,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五十位领袖?五十个城市?在我看来似乎是五十个世界。”
“他们有没有说自己的世界叫什么名字?”铎丝问道,“这个世界似乎占据他们所有的心思。如果不称之为地球,他们又管它叫什么呢?”
“你该料想得到,他们管它叫‘本世界’或‘本行星’。有时也称之为‘最古世界’或‘黎明世界’,我猜后者带有诗意的象征,但我不清楚其中的意思。我想必须将这本典籍从头到尾读一遍,某些内容才会变得较有意义。”他带着几分嫌恶的表情,低头望着手中的典籍。“不过,那会花上很长一段时间,而我不确定会不会真有收获。”
铎丝叹了一口气。“哈里,我很遗憾。听你的口气,你十分失望。”
“那是因为我的确失望。不过,这是我自己的错,我不该让自己抱太大的希望──在某一处,我现在想起来了,他们称自己的世界为‘奥罗拉’。”
“奥罗拉?”铎丝扬起眉毛。
“听来像个专有名词,据我所知,没有任何其他含意。它对你有任何意义吗,铎丝?”
“奥罗拉。”铎丝一面想,一面露出些许凝重的神色,“在银河帝国的整个历史中,甚至在它的发展阶段,我都不敢说听过有哪颗行星叫那个名字。但是,我不会装作知道两千五百万个世界每一个的名字。我们可以在大学图书馆查一下──假如我们还有机会回斯璀璘的话。在麦曲生这里,想找图书馆是徒劳无功的。我总有一种感觉,他们所有的知识都在这本典籍中。不在里面的东西,他们就不会有兴趣。”
谢顿打了一个呵欠。“我想你说得对。无论如何,再读下去也没什么用,我也怀疑我的眼睛还能张多久。我想把灯关掉,你认为可好?”
“哈里,我会很高兴。还有,我们明天早上睡晚一点。”
在接下来的黑暗中,谢顿轻声说道:“当然,他们的记述有些实在荒谬。比方说,他们提到在他们的世界上,平均寿命介于三至四个世纪之间。”
“世纪?”
“没错,他们不用年来计算年龄,至少以十年为单位。这会带来一种诡异的感觉,因为他们叙述的事绝大多数平淡无奇,一旦他们举出一件古怪事物,你便会发觉自己险些就要相信了。”
“假如你觉得自己快要相信了,那么你就该了解,许多有关原始起源的传说,都会假设早期领袖人物拥有倍增的寿命。既然将他们刻画成具有不可思议的神勇,你想,配以倍增的寿命似乎是很自然的事。”
“是这样的吗?”谢顿又打了一个呵欠。
“是的。而重度冤大头症的疗法就是赶紧睡觉,等明天再来想这些问题。”
谢顿让思绪暂停,转而想到某人倘若试图了解整个银河系的人类,倍增的寿命或许正是必要的条件。刚想到这里,他便进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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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早上,谢顿觉得心情轻松、神清气爽,迫不及待要继续研究那本典籍。他对铎丝说:“你说雨点姐妹有多大年纪?”
“我不知道。大概二十……二十二?”
“嗯,假设他们真能活三、四个世纪……”
“哈里!那太荒谬了。”
“我是说假设。在数学中,我们一天到晚‘假设’,看看是否会导致什么明显的错误,或是自相矛盾的结果。倍增的寿命几乎确定会导致倍增的发育期。她们可能看来二十出头,实际上已经六十几岁。”
“你可以试着问问她们的芳龄。”
“我们可以假定她们会说谎。”
“查查她们的出生证明。”
谢顿露出一抹苦笑。“随便你赌什么──让我献身给你都行,只要你愿意。我赌她们会说并不保存那种记录,即使有的话,她们也会坚持那些记录不能对外族人曝光。”
“不赌。”铎丝说,“假如真是那样,那么试图对她们的年龄做任何假设都没用。”
“喔,不。你这样想想,如果麦曲生人拥有倍增的寿命,长达普通人类的四、五倍,他们就不太可能生育很多子女,否则他们的人口一定急剧增加。你该记得,日主说过不能让人口增加之类的话,然后连忙愤愤地住口。”
铎丝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和雨点四十三在一起的时候,始终没看到小孩子。”
“在微生农场?”
“对。”
“你指望那里会有小孩吗?昨天我和雨点四十五在商店购物,还经过一些居住层。我向你保证,我看见许许多多各种年龄的儿童,包括婴儿在内,为数还真不少。”
“啊。”谢顿露出懊恼的表情,“这就代表他们不可能享有倍增的寿命。”
铎丝说:“根据你的推论,我会说绝无可能。你原来真以为是那样吗?”
“不,我并不认真。可是话说回来,你也不能封闭自己的心灵,不能仅仅做出一些假设,而不利用各种方法一一检验。”
“假如你碰到表面上荒谬绝伦的事,一律停下来咀嚼一番,同样会浪费很多时间。”
“有些事情表面上似乎荒谬,事实却不然。这倒提醒了我,你是历史学家。在你的研究工作中,曾经碰到一种称为‘机仆’的物件或现象吗?”
“啊!现在你又转到另一个传说,而且是非常热门的一个。许多世界都猜想史前时代曾有人形机器存在,它们通称为‘机仆’。
“机仆的故事也许通通源自同一个母传说,因为大意都差不多。机仆是人类发明的,后来,它们的数量和能力都增长到近乎超人的地步。它们威胁到人类,最后被尽数毁灭。在每个传说中,毁灭行动都发生于真正可靠的历史记录出现之前。我们通常的感觉是这个故事只是一种意象,代表人类从一个或数个源头母星开始向外扩张、探索整个银河系的过程中所面临的风险和危险。他们必定始终怀有一种恐惧,担心会遇到其他的,而且是超人的智慧生灵。”
“或许他们的确至少碰过一次,才会衍生出这个传说。”
“只不过在人类居住的每一个世界,都没有任何‘前人类’或‘非人类’智慧生灵的记录或遗迹。”
“可是为什么要叫‘机仆’呢?这个名字有任何意义吗?”
“即使有我也不知道,但它和耳熟能详的‘机器人’是同义词。”
“机器人!哼,他们为何偏偏不这样说?”
“因为在讲述古老传说时,人们喜欢使用古典词汇来营造气氛。对了,你为什么要问这些?”
“因为在这本古老的麦曲生典籍中,他们就提到了机仆。而且,还有极佳的评价呢。听我说,铎丝,你今天下午不是又要跟雨点四十五出去吗?”
“原则上──如果她现身的话。”
“你能不能问她一些问题,试着从她嘴里套出答案?”
“我可以试试。哪些问题呢?”
“我想要问问──以尽可能技巧的方式──麦曲生有没有哪座建筑是特别有意义的,是和过去息息相关的,是具有某种神话价值的,是可以……”
铎丝打断了他的话,压抑着笑意说:“我想你试图问的,是麦曲生有没有一座寺庙。”
谢顿不可避免地露出茫然的表情。“寺庙是什么?”
“另一个起源不明的古老词汇。它意味着你问及的所有事物──重大意义、过去、神话。很好,我会问问她。然而,这种事正是她们可能难以启齿的。当然,我是指对外族人而言。”
“纵然如此,还是试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