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法斯陀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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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斯陀夫博士的确等在那里——而且笑容满面。他又高又瘦,浅棕色的头发并不算浓密,不过,最显眼的当然要数那一对大耳朵。即使过了三年,贝莱仍旧记忆犹新。那对几乎横长的招风耳让他看起来有点滑稽,甚至可以说丑得可爱。此时令贝莱展现笑容的正是那对耳朵,而并非由于法斯陀夫亲自相迎。
贝莱不禁纳闷,是不是奥罗拉的医疗科技并未涵盖微整形手术,以致无法矫正这样的耳朵——话说回来,也可能是法斯陀夫和贝莱一样,就是喜欢这个长相(如此相提并论,他自己都有些惊讶)。拥有一张赚人笑容的脸孔,也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
也许,法斯陀夫希望第一眼就换来陌生人的好感?或者他乐于被人低估?或者只是为了与众不同?
法斯陀夫开口说:“便衣刑警以利亚・贝莱,我一直没忘记你,只不过,我总是把你想成那个超波剧演员的模样。”
贝莱立刻收起笑容。“那出戏始终阴魂不散地纠缠我,法斯陀夫博士,如果我能找到一个可以摆脱它的地方……”
“你找不到的,除非奇迹出现。”法斯陀夫亲切和蔼地说,“所以,如果你不喜欢这码事,我们就把这个话题永久剔除,从现在起我再也不提了。同意吗?”
“谢谢你。”贝莱逮住这个时机,向法斯陀夫伸出右手。
在表现出明显的犹豫之后,法斯陀夫才小心翼翼地和贝莱握了握手,动作很迅速。“我姑且假设你并不是感染源,贝莱先生。”
然后,他端详着自己的双手,改用懊恼的语气说:“不过我必须承认,我这双手经过特殊处理,上面有一层不算太舒服的惰性膜。我也继承了这个社会的非理性恐惧。”
贝莱耸了耸肩。“大家都一样。比方说,我就不喜欢置身城外——我是说户外的空间。正是因为这样,我并不喜欢被迫在这种情况下来到奥罗拉。”
“这点我很了解,贝莱先生。我替你准备了一辆密封车,等到抵达我的宅邸之后,我们也会尽力让你继续处于封闭空间。”
“谢谢你,可是在奥罗拉这段时期,我觉得有必要让自己偶尔待在户外。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尽可能做好了。”
“我了解了,但除非有必要,我们才会让你受户外之苦。现在并没这个必要,所以请钻进密封车吧。”
那辆车停在隧道外的阴影处,因此在上车的过程中,几乎完全不会有置身户外的感觉。贝莱知道丹尼尔和吉斯卡都紧跟在自己后面,这两个机器人虽然外形迥异,但同样处于严肃的待命状态——而且同样有着无穷的耐心。
法斯陀夫打开后车门,说道:“请上车。”
贝莱率先上车,丹尼尔则紧随在后,动作迅速且一气呵成。至于吉斯卡,他几乎在同一时间,以近乎严格排练过的舞蹈动作,从另一侧钻进车内。贝莱就这样被他们两个夹在中间,不过并没有什么压迫感。事实上,他很喜欢这样的安排,这让他觉得在自己和户外之间,还有厚实的机器人身体在两侧当作屏障。
没想到他完全见不到户外。法斯陀夫刚坐上前座,关上车门,车窗随即一一封闭,车内泛起一股柔和的人工光线。
法斯陀夫解释道:“贝莱先生,通常我不这样开车,但我可以接受,而你会觉得这样舒服很多。这辆车完全电脑化,自己知道该怎么走,而且能够应付任何障碍或紧急状况,根本不必我们插手。”
随着一阵极其轻微的加速感,车子便进入几乎察觉不到的运动状态。
法斯陀夫说:“我们走的是一条安全路线,贝莱先生。这些天我费尽心思,尽可能不让闲杂人等知道你会坐上这辆车,而你在车内之际,当然更不会被侦测到。就车程而言——对了,这是一辆气翼车,实际上是在贴地飞行——这段路并不算远,但你不妨趁机休息一下,你现在相当安全。”
“听你这么说,”贝莱道,“你似乎认为我仍身处险境。之前在太空船上,为了保护我,只好把我当成囚犯——现在又来了。”贝莱环顾这个狭小的封闭空间,觉得自己更像囚犯了,不但有金属和不透明玻璃围成的牢房,身旁还有两个金属之躯的狱卒。
法斯陀夫轻声笑了笑。“我知道,我有点反应过度了。问题是如今奥罗拉群情激愤,既然你在这个节骨眼赶过来,我宁愿像个傻瓜般反应过度,也不要因为反应迟钝而令你身冒奇险。”
贝莱说:“我想你应该了解,法斯陀夫博士,如果我失败了,对地球会是个严重的打击。”
“这点我非常了解。请务必相信,我的决心和你一样坚定,我会尽可能避免让你无功而返。”
“我相信。此外,万一我失败了,不论原因为何,我于公于私都无法在地球上立足了。”
法斯陀夫转过头来,带着惊讶的神情望着贝莱。“真的?这太不合理了。”
贝莱耸了耸肩。“我同意,但事实如此。对于走投无路的地球政府而言,我是最现成的代罪羔羊。”
“贝莱先生,当初我请你来的时候,并没有想到这一层。请放心,我一定会尽力保护你。不过,老实对你说,”他刻意移开目光,“万一我们失败,我的力量可就小之又小了。”
“这点我知道。”贝莱绷着脸说。然后,他靠向柔软的椅背,还闭上了眼睛。虽然车子平稳前进,贝莱仿佛躺在摇篮里,但他始终没有睡着。反之,他正在绞尽脑汁——希望想出些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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抵达目的地之后,贝莱同样未曾接触户外。他一走出气翼车,便发现自己置身于一间地底停车场,接着便搭乘一台小型电梯升到(走出电梯他才知道)地面层。
他被一路引领到一间充满阳光的房间,而在穿过一道道的天然光线之际(没错,带点橙红色),他不禁显得有些畏怯。
法斯陀夫注意到了,他说:“这些窗户无法转成不透明,不过还是可以调暗。只要你吩咐,我马上照做。其实,我应该事先想到……”
“不必了。”贝莱硬邦邦地说,“我找个背对窗户的座位即可,我必须试着适应。”
“那就依你吧,但如果你觉得受不了,请随时告诉我——喔,贝莱先生,现在此地的时间已经接近中午。我不知道你在船上怎样设定个人作息时间,如果你已经清醒很久了,想要睡一觉,我们可以立刻安排。如果你现在不困也不饿,那就不必急着进食。然而,如果你觉得可以吃点东西,欢迎你待会儿和我共进午餐。”
“真巧,这和我的个人时间配合得刚好。”
“太好了。我要提醒你,我们的一天要比地球上短了百分之七。这应该不会对你的生物时钟产生太大困扰,但如果真有这种事,我们会试着配合你来调整。”
“谢谢你。”
“最后一点——我不太清楚你喜欢什么样的食物。”
“我会尽量有什么吃什么。”
“话说回来,如果你觉得哪些食物不够——可口,我不会介意的。”
“谢谢你。”
“还有,你不在乎丹尼尔和吉斯卡作陪吧?”
贝莱淡淡一笑。“他们会一起吃吗?”
法斯陀夫并未以任何笑容作为回应,而是一本正经地说:“不会,但我希望他们时时刻刻陪着你。”
“我还有危险?即使在这里?”
“凡事我都不会百分之百放心,即使在这里。”
这时进来一个机器人。“先生,午餐准备好了。”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很好,菲伯,我们一会儿就过去。”
贝莱问:“你有多少机器人?”
“还真不少。但我们远不及索拉利那种一比一万的人机比例,像我拥有五十七个机器人,已经超过平均值。这座宅邸很大,而且还兼作我的办公室和实验室。此外,当我有妻子的时候,为了避免我的工作打扰到她,必须让她远远住在另一侧,由另一批机器人服侍。”
“嗯,既然你有五十七个机器人,出借一两个我想还好。听你这么说,我对你派吉斯卡和丹尼尔护送我这件事不再那么内疚了。”
“我可以向你保证,贝莱先生,我可不是随便挑的。吉斯卡不但是我的总管,还是我的左右手,我成年之后,他一直跟着我。”
“你却派他一路去接我过来,我感到很荣幸。”贝莱说。
“这代表了你的重要性,贝莱先生。吉斯卡既壮健又刚强,在我拥有的机器人当中,他是最可靠的一个。”
贝莱随即瞄了丹尼尔一眼,法斯陀夫赶紧补充:“我刚才的说法,并未将我的朋友丹尼尔计算在内。他并非我的仆人,而是一项重大成就,一项令我忍不住感到无比自傲的成就。他是这类机型的第一个,虽然他的设计者以及他的蓝本都是拉吉・尼曼奴・萨顿博士,也就是那位……”
他警觉地及时住口,贝莱却猛然点了点头,接口道:“我了解了。”
他并不需要对方说出萨顿惨死于地球这件事。
“虽然萨顿负责丹尼尔的实际监造,”法斯陀夫继续说,“可是我的理论计算起了关键作用。”
法斯陀夫对丹尼尔微微一笑,后者则点头答礼。
贝莱说:“还有詹德呢。”
“没错。”法斯陀夫摇了摇头,显得有些沮丧,“或许应该让他和丹尼尔一样,也留在我身边。但他是我制造的第二个人形机器人,意义多少有些不同。打个比方,丹尼尔就像我的长子——地位自然特殊。”
“你不再制造人形机器人了?”
“对,但先别谈这些,我们得去吃午餐了。”法斯陀夫搓了搓手,“贝莱先生,我想地球上的人恐怕吃不惯我所谓的天然食物。今天的主菜是虾肉色拉,当然还有面包和奶酪,你可以选择喝牛奶,或是任何一种果汁,总之这不是什么大餐。甜点则是冰淇淋。”
“都是传统的地球食物。”贝莱说,“可是如今,只有在地球的古文献中,才能见到它们的真实面貌。”
“即使在奥罗拉,这些食物也不算很普通。可是,我认为不该急着让你品尝我们的美食,因为无论食材或调味料,其中的奥罗拉口味都太重了,需要些时间才会习惯。”
他站了起来。“请跟我来吧,贝莱先生。既然只有你我两人,我们不必拘泥礼数,也不必理睬用餐时的繁文缛节。”
“谢谢你,”贝莱说,“真感谢你的好意。旅途中我为了消磨时间,集中阅读了不少关于奥罗拉的资料,所以我知道,正式的用餐礼仪包含很多规矩,令我想到就害怕。”
“你不必害怕。”
贝莱说:“法斯陀夫博士,我们能不能更进一步打破成规,在餐桌上谈点公事?我绝不能无谓地浪费时间。”
“我赞成这个想法。好,我们就在餐桌上谈公事,相信你不至于把这个失礼行为告诉任何人吧,我可不想因此被赶出这个文明的社会。”他呵呵笑了几声,又赶紧说,“其实我不该发笑,这没什么好笑的。浪费时间或许不只造成不便而已,很可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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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莱离开原来那个房间,来到了餐厅。相较之下,前者实在乏善可陈,只有几张椅子,一个五斗柜,以及一个看起来像是钢琴的乐器,但琴键却是管乐器的活塞。此外值得一提的,或许就是墙壁上有些似乎微微发光的抽象图案。地板则是由几种色泽的褐色方格混拼的,想必是为了营造木头的质感——虽然亮晶晶的仿佛刚打过蜡,踩在上面却一点也不滑。
至于餐厅,虽然铺着同样的地板,但除此之外毫无雷同之处。那是个长方形的房间,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装饰过了头。里面有六张显然属于一套的大型方桌,可以根据需要以多种方式组合。四面墙壁各有各的不同装潢,其中一面较短的墙壁整个做成吧台,上面摆着许多五颜六色的酒瓶,后方还装设一面弧形的镜子,制造出一种空间无限延伸的错觉。而另一面短墙上则有四个壁凹,里面各有一个正在待命的机器人。
两面较长的墙壁则装饰着会缓缓变色的镶嵌画。其中的一面是大地的景观,但贝莱看不出那到底是奥罗拉还是其他行星,或者纯属虚构。这幅画的左端是一大片麦田(或类似的作物),里面有许许多多的精密农机,全部由机器人操作。当你的目光一路从左扫到右,田野逐渐为三三两两的住家所取代,而最右端所画的内容,贝莱认为应该就是奥罗拉的典型都市。
另一面长墙上画的是一幅天体图——一颗蓝白色的行星,反映着恒星从远方射来的光芒,由于光影安排得很巧妙,除非你近距离仔细观察,否则一定觉得那颗行星正在旋转。周遭的那些星辰——有些黯淡、有些明亮——似乎也处于变幻不定的状态,不过一旦你将目光固定在一小块区域,那些星星又会显得完全静止。
贝莱看得眼花缭乱,不禁大起反感。
法斯陀夫说:“这算得上艺术品,贝莱先生,只不过贵得离谱,但范雅非买不可——范雅是我现在的伴侣。”
“她会和我们一起用餐吗,法斯陀夫博士?”
“不会的,贝莱先生。如我所说,就只有我们两个人。这段时间,我要求她留在自己的活动范围。我不想让她卷入我们这个问题,我想,你该了解吧?”
“当然,当然。”
“来吧,请就座。”
一张方桌上已经摆好了杯盘以及精致的餐具,其中,有几样餐具令贝莱感到很陌生。比方说,餐桌中央有个高高的、接近锥状的圆筒,外形有点像西洋棋的“卒”,不过大了很多,而且是由灰色石材磨制成的。
贝莱刚坐下,就忍不住伸出手摸了摸。
法斯陀夫微微一笑。“那是调味瓶,里面装有十来种佐料,你可以利用它的简易开关,替你的菜肴添加任何一种,多寡也能自由控制。正确的使用方式,首先要把它拿起来,以繁复的手法转上几转,这个动作本身毫无意义,可是讲究时尚的奥罗拉人十分重视,认为它象征着优雅和精致的用餐礼仪。我年轻的时候,能够用拇指和食中两指做到三起三落,等到调味瓶落到手掌中,盐巴刚好倒出来。现在如果我还想尝试,则会冒着打破客人脑袋的危险。我看最好别试了,相信你不介意吧。”
“我拜托你别试,法斯陀夫博士。”
不久,一个机器人将色拉端上桌,另一个用托盘捧来一些果汁,第三个送上面包和奶酪,第四个则负责侍奉餐巾。四个机器人合作无间,虽然不断穿梭,从来不曾相撞或彼此阻挡,看得贝莱目瞪口呆。
而在完工时,他们刚好分别站在方桌的四边,完全看不出彼此经过协调。紧接着,他们动作一致地后退,动作一致地鞠躬,动作一致地转身,走回了餐厅另一角的四个壁凹中。此时,贝莱突然惊觉丹尼尔和吉斯卡也在屋内,但他明明没看到他们走进来。原来不知不觉间,那面画有麦田的墙壁上也出现了两个壁凹,他们两人就待在里面,其中丹尼尔离餐桌比较近。
法斯陀夫说:“既然他们走了……”他随即住口,慢慢摇了摇头,万般无奈地否定了自己的说法。“其实他们根本没走。通常,在午餐正式开始前,机器人照例要先离开。人类需要吃东西,机器人则否。因此,前者留下、后者离开是很合理的安排。久而久之,这也成了一个规矩。在机器人走掉之前,难以想象谁会有这个胃口。不过,今天却是例外……”
“他们并未离去。”贝莱说。
“对,我觉得安全比礼仪更重要,而且我觉得,既然你不是奥罗拉人,应该不会介意的。”
贝莱静待法斯陀夫率先开动,等到对方举起叉子,贝莱便有样学样。法斯陀夫也故意放慢动作,好让贝莱看清楚他如何使用这个餐具。
贝莱试着咬了一小口虾肉,发觉鲜美无比。这种美味他并不陌生,有点像地球上的虾球,但相较之下,这口虾肉更香更浓无数倍。他慢慢咀嚼,慢慢品味,虽然这个时候,他很想在餐桌上展开调查工作,却发现除了将注意力放在这顿午餐上,根本不可能同时再做别的事。
事实上,首先进入正题的是法斯陀夫。“我们是不是该开始讨论了,贝莱先生?”
贝莱不禁觉得有点脸红。“对,当然应该。真抱歉,这些奥罗拉食物给了我一个惊喜,令我难以把心思转到其他事物上——如今这个问题,法斯陀夫博士,可以说是你咎由自取,对不对?”
“此话怎讲?”
“据我所知,这桩机杀案所用的手法极为专业。”
“机杀案?很有趣的说法。”法斯陀夫微微一笑,“当然,我了解你的意思——你的情报正确,的确是极度专业的手法。”
“此外据我所知,只有你具有这种专业技能。”
“这点,你的情报也正确。”
“而且,连你自己也承认——其实是你坚持——只有你能够让詹德进入心智冻结状态。”
“无论在任何情况下,贝莱先生,我都永远坚持真理。即使我愿意说谎,对我也没有好处。在五十个太空族世界中,最杰出的理论机器人学家就是我,这已是众所皆知的事实。”
“话虽如此,法斯陀夫博士,难道排名第二的理论机器人学家——或是第三名,甚至第十五名——他们真的没有能力做出这种事吗?真的需要第一名才有足够的本事吗?”
法斯陀夫平心静气地说:“在我看来,真的需要第一名才有足够的本事。更何况,底下仍是我的看法,即使是我自己,也只有在最佳状态下,才有可能完成这项工作。记住一件事,机器人学界的精英——包括我自己——多年来都在努力研发不会遭到外力冻结的正子脑。”
“这些你都确定吗?真的确定吗?”
“完全确定。”
“你也曾公开这么说?”
“当然。亲爱的地球人,我们曾经进行过一场公开的调查。你现在问我的问题,当时都有人问过,而我一律照实回答——这是奥罗拉的优良传统。”
贝莱说:“此时此刻,我并未质疑你确信自己曾照实回答这件事。可是,你有没有可能被自傲的天性冲昏了头?这也是奥罗拉的优良传统,对不对?”
“你的意思是,我不顾一切要争第一,甚至不惜把自己推上火线,让大家不得不承认是我冻结了詹德的心智。”
“我猜,你基于某种原因,不惜毁掉自己的政治和社会地位,好让你的科学声誉不受影响。”
“我懂了。你的思考模式颇为耐人寻味,贝莱先生,可是我并不会想到那种办法。当我面对两种选择:或是将第一拱手让人,或是承认自己——借用你的说法——是机杀案的凶手,在你看来我会故意选择后者。”
“不,法斯陀夫博士,我不希望把问题简化成这个样子。你有没有可能欺骗了自己,以至于坚信你是最伟大的机器人学家,举世无人能及,而且愿意不惜任何代价来坚持这个信念,因为你潜意识里——我是说潜意识,法斯陀夫博士——其实已经了解有人正在超越你,或是已经超越你了。”
法斯陀夫随即哈哈大笑,但笑声中带着些许恼怒。“并非如此,贝莱先生,错得离谱了。”
“好好想想,法斯陀夫博士!你确定机器人学界就只有你是天纵英才?”
“在这个圈子里,有能力研究人形机器人的专家并不多。丹尼尔的研发过程等于创造了一门新的学问,它甚至还没有正式的名字——或许可以叫作人形机器人学。而奥罗拉上的理论机器人学家之中,只有我一个人了解丹尼尔的正子脑如何运作,此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萨顿博士另当别论,但他已经死了——而且他也不如我那么了解,基本理论都是我发明的。”
“或许这门学问是你发明的,但你绝对不可能垄断,难道别人都没有学会吗?”
法斯陀夫坚定地摇了摇头。“的确如此。一来我没有收学生,二来我敢说,当今的机器人学家都不可能自行发展出这套理论。”
贝莱带着点不悦的口气说:“难道不会有个大学刚毕业的年轻人,他的聪明才智超出大家的想象……”
“不,贝莱先生,不会的。倘若有这样的年轻人,我一定会知道。他会加入我的实验室,会和我一起工作一阵子。当今当世,这样的年轻人并不存在。将来一定会有,或许还很多,可是如今,一个也没有!”
“所以说,万一你死了,这门新科学就会跟你一起进坟墓?”
“我现在只有一百六十五岁而已,当然我是指公制年,所以换算成地球年,我才一百二十四岁左右。根据奥罗拉的标准,我还相当年轻,而且以我的健康状况来说,我的人生无论如何尚未过半。想要活到公制年的四百岁,并非多么不切实际的梦想,因此,我不愁没时间把这门学问传下去。”
这时他们早已吃完了,但两人都没有起身的意思。那些机器人同样一动也不动,仿佛这场唇枪舌战把他们吓呆了。
贝莱眯着眼睛说:“法斯陀夫博士,两年前我去过索拉利一趟。根据亲身的体验,我认为整体而言,索拉利人是全银河最优秀的机器人学家。”
“整体而言,这么说也许没错。”
“他们之中,难道没一个人有这本事?”
“一个也没有,贝莱先生。他们的本事仅限于普通机器人——他们那些最先进的机型,也没有超越我家这个头脑简单、忠实可靠的吉斯卡。总之,索拉利人完全不懂如何制造人形机器人。”
“你怎能确定呢?”
“你既然去过索拉利,贝莱先生,就该非常明白索拉利人必须硬着头皮才能作面对面的接触,通常他们的互动都是透过三维显像——只有不得不从事性行为时例外。想想看,索拉利上有谁会梦想设计一个外形酷似人类的机器人,用来时时刻刻刺激自己的神经?如果真的把他做出来,他们一定避之唯恐不及,因为他看起来太像真人,他们根本无法使唤他做任何事。”
“难道整个银河中,就没有一个反常的、能够容忍人形机器人的索拉利人?你又怎能确定呢?”
“这点我无法否认,但即使有这样的索拉利人存在,今年也并没有任何索拉利人来到奥罗拉。”
“完全没有?”
“完全没有!他们甚至不喜欢和奥罗拉人接触。除非出现十万火急的情况,他们不会有任何人来我们这里——或是去其他世界。即使真有十万火急的情况,他们也顶多停在奥罗拉的轨道上,利用电子通讯和我们打交道。”
贝莱说:“这么说的话,既然你是整个银河中——无论理论上或事实上——唯一有这个能力的人,你到底有没有杀害詹德?”
法斯陀夫说:“这点我早已否认,我不信丹尼尔没告诉你。”
“他的确告诉过我,但我要听你亲口说一遍。”
法斯陀夫皱起眉头,并将双臂交叠胸前。然后,他咬牙切齿地说:“那我就亲口告诉你,不是我干的。”
贝莱摇了摇头。“我相信你自认为这是实话。”
“没错,而且是最真诚的实话。我没说半句谎言,我并没有杀害詹德。”
“但如果不是你,而其他人又通通没可能,那么……等等,也许我作了一个一厢情愿的假设。詹德真的死了吗?或者这只是把我骗来的幌子?”
“那机器人真的坏掉了。我应该可以让你见见他,除非立法局在太阳下山前对我颁布了禁令——但我认为他们不会那么做。”
“这样说来,如果不是你干的,他人又没有这个能耐,而那个机器人又真的死了——凶手到底是谁呢?”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关于我在接受调查时所坚持的论点,我确定丹尼尔也告诉过你——但你想要听我亲口说一遍。”
“正是如此,法斯陀夫博士。”
“好吧,根本就没有凶手。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其实是发生在他脑中‘正子流’里的一个自发性事件。”
“这有可能吗?”
“不太可能,可能性微乎其微——但如果不是我干的,那么这就是唯一的解释。”
“我看你撒谎的可能性要比那个自发性心智冻结来得大,我们可以这么推论吗?”
“很多人都这么推论。偏偏我就是知道自己没有撒谎,因此自发性事件成了唯一的可能。”
“而你把我找来这里,是要我澄清——证明——的确发生过那个自发性事件?”
“是的。”
“可是我要如何证明这个自发性事件?看来只要能证明这一点,便能够拯救你,拯救地球,以及拯救我自己。”
“排在越后面的越重要吗,贝莱先生?”
贝莱显得不太高兴。“好吧,拯救你,拯救我,拯救地球。”
“我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但只怕我得告诉你,”法斯陀夫说,“结论是根本无法找到这样的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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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找到?”贝莱神情惊恐地瞪着法斯陀夫。
“是的,毫无办法。”然后,他像是精神突然出了问题,一把抓起调味瓶,转移话题道,“你知道吗,我很想试试自己还能不能做到三起三落。”
说罢他便手腕一翻,以精准的力道将调味瓶向上抛,当瓶子在空中转了一圈,开始坠落之际,法斯陀夫以右掌猛然切向瓶口,使得瓶子进入翻飞状态。然后他又伸出左掌,如法炮制一番,紧接着便进入下一轮。如此三个循环之后,瓶子又被用力抛到空中,转了整整一圈。最后法斯陀夫伸出右手向它抓去,左手也同时靠了过来。当调味瓶入手之后,法斯陀夫摊开左掌,上面果然有些亮晶晶的细盐。
法斯陀夫说:“在科学家眼中,这种表演相当幼稚,你的投资和报酬完全不成比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只不过弄出一小撮盐而已。可是奥罗拉人做东的时候,总是对这种表演感到自豪。有些高手能让调味瓶在空中停留一分半钟,双手的动作快到令你几乎看不清楚。”
“当然啦,”他若有所思地补充道,“这些动作丹尼尔都会,而且他要比任何人类做得更快更好。为了检查他的大脑径路是否正常,我曾经拿这些动作来测验他,可是如果要他当众表演,那我就万万不该了,真正的调味家会因而受到无谓的羞辱——调味家是这些人的俗称,你了解吧,不过在辞典里当然查不到。”
贝莱只是咕哝了一声。
法斯陀夫叹了一口气。“但我们必须回归正题了。”
“这正是你从好几秒差距之外把我请来的目的。”
“对,有道理——咱们继续吧!”
贝莱却问道:“你突然表演一手,到底有何用意,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说:“这个嘛,因为我们好像钻进了死胡同。我把你请来这里,调查一个无解的案子——你的表情会说话,我看得一清二楚,实话告诉你,我也好不到哪里去。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趁机喘口气。现在,咱们继续吧。”
“继续讨论那件不可能的任务?”
“你为何一口咬定不可能呢,贝莱先生?你早已享誉银河,专破不可能的案子。”
“因为那出超波剧吗?那是利用我在索拉利的经历所改编的闹剧,你竟然相信?”
法斯陀夫双手一摊。“那是我唯一的指望。”
贝莱说:“其实我也没有第二条路了,我必须继续走下去,我绝不能无功而返,地球当局早就让我明白这一点——告诉我,法斯陀夫博士,要怎么做才能杀死詹德?需要把他的心智操纵到什么程度?”
“贝莱先生,即使对另一位机器人学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这个问题,何况你并不是。同理,即使我打算正式发表自己的理论,目前为止也尚未想到该如何下笔。然而,还是让我试试看吧——你当然知道,机器人是在地球上发明的。”
“在地球,很少有人谈到机器人学……”
“地球上有着强烈的反机器人偏见,这在太空族世界是家喻户晓的事。”
“可是,但凡关心这段历史的地球人,都晓得机器人源自地球这个事实。众所皆知,超空间旅行是在机器人协助之下发展出来的,既然太空族世界可说是超空间旅行的产物,自然早在人类开拓银河之前、地球仍是唯一的住人世界之际,机器人就已经出现了。因此可以断定,机器人是地球人在地球上发明的。”
“但地球人并不引以为傲,对不对?”
“我们不谈论这件事。”贝莱四两拨千斤。
“那么地球人是否对苏珊・凯文这个人一无所知呢?”
“我在几本古书上看过这个名字,她是机器人学的先驱之一。”
“你只知道这点吗?”
贝莱做了一个别再追问的手势。“我想只要仔细搜寻,就能找到更多的资料,只是我从来没机会这样做。”
“这就怪了。”法斯陀夫说,“在太空族心目中,她是个了不起的传奇人物,所以据我猜想,除了真正的机器人学家,其他的太空族几乎都不觉得她是地球女性——否则等于亵渎了她。如果你告诉他们,她在世的时间顶多只有100个公制年,他们一定拒绝相信。然而,你却只知道她是机器人学先驱。”
“她和目前这个案子有任何关联吗,法斯陀夫博士?”
“没有直接关联,但还是有关。你应该了解,关于她这个人的传说不胜枚举,其中大多数无疑都是虚构的,即便如此,还是一直如影随形地粘着她。最有名的一则传说——也是最不可信的——是关于一个极早期的机器人,由于生产线上的意外变故,因而有了精神感应力……”
“什么!”
“这是传说!我讲过,这只是传说——而且无疑是虚构的!但是请注意,这个可能性还是有一些理论根据,只不过实际上,从来没有人提出过可行的径路设计,哪怕只是迈出第一步。所以说,在超空间纪元之前,某个简陋的正子脑竟会出现那种能力,是完全无法想象的一件事。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所以我们相当确定故事是虚构的。但因为里面有个寓意,还是让我讲下去吧。”
“当然,请继续。”
“根据这则传说,那个机器人拥有读心术,所以当你问他问题时,他会读取你的心思,然后拣你想听的告诉你。且说机器人学第一法则明文规定:机器人不得伤害人类,或因不作为而使人类受到伤害。对一般的机器人而言,其中的伤害是指肉体上的。然而,一个拥有读心术的机器人,他当然会认定失望、愤怒等等负面情绪会导致人类内心痛苦,因此这样的机器人会把这类情绪解释为另一种‘伤害’。所以说,如果一个会读心的机器人知道真相可能令你失望、生气,或让你出现嫉妒或是哀伤的反应,他就会编出一个美丽的谎言。你听懂了吗?”
“当然听懂了。”
“这个机器人甚至对苏珊・凯文也撒谎。但他的谎言很快就被戳破了,因为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知道,这些谎言不但彼此矛盾,也和陆续浮现的客观证据不符。苏珊・凯文终于发现自己被骗了,而且那些谎言令她陷入难堪的窘境——原本只会是普通的失望,但由于她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最后的失望却令她难以承受。你真的没听过这个故事吗?”
“我向你保证。”
“不可思议!但这绝非奥罗拉人杜撰的故事,因为它在其他世界同样流行。总之,凯文展开了报复行动,她对那个机器人指出,无论他说实话还是说谎,一样会伤害到对方。换句话说,不管采取什么行动,他都无法服从第一法则。在了解这点之后,那机器人只好遁入全然不作为的状态。如果你要加油添醋,大可说他的正子径路当场烧坏,也就是他的大脑彻底毁了。传说在结尾处还提到,凯文最后冲着那个被毁掉的机器人,骂了一声‘骗子!’”
贝莱说:“我想你是要告诉我,发生在詹德・潘尼尔身上的情形应该很类似。他曾面对一个矛盾,导致他的大脑烧坏了?”
“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但如今可不比苏珊・凯文的时代,这种事并没有那么容易发生。可能正是由于那则传说,机器人学家总是小心翼翼,全力预防出现矛盾的可能性。随着正子脑的理论越来越精妙,以及正子脑的实务设计越来越复杂,这种系统也就越来越可靠,能将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一一分解成不等式,于是,机器人一定可以采取理论上服从第一法则的某种行动。”
“好吧,如今机器人的脑子不会烧坏了,这就是你的结论吗?但如果真是这样,詹德到底出了什么事?”
“这并不是我的结论。我刚才只是说系统越来越可靠,并没有说百分之百可靠,那是不可能的。无论正子脑多么精妙,多么复杂,你总有办法设计一个矛盾来困住它,这是数学上的基本真理。换言之,你永远不可能制造一个精妙复杂至极的正子脑,让它毫无面对矛盾的机会,那是绝对办不到的。然而,如今的系统已经能让这种几率趋近于零,所以如果想利用矛盾令某个正子脑冻结,你必须对它有深刻的了解——这一点,只有高明的理论机器人学家做得到。”
“比如说你自己,法斯陀夫博士?”
“比如说我自己。而若是人形机器人,那就只有我了。”
“或者谁也做不到。”贝莱以极度讽刺的口吻说。
“或者谁也做不到,说得太好了。”法斯陀夫居然表示同意,“人形机器人的大脑是一种刻意模仿人类的产物,此外,躯体当然也是。这种正子脑精密至于极点,自然或多或少和人类的大脑一样脆弱。正如人类可能罹患脑中风——由于偶然的内在原因,和外在的影响毫无关系——人形机器人的大脑也可能由于纯属偶然的因素,例如偶发性的正子随机漂移,而进入心智冻结状态。”
“你能证明这点吗,法斯陀夫博士?”
“我能用数学导出这个结果,但是那些看得懂的专家,并非人人同意我的推论过程,因为我用到一些并不符合机器人学主流思想的自家假设。”
“根据你的计算,自发性心智冻结到底有多大可能?”
“如果我们有很多的人形机器人,例如十万个,那么平均而言,一个奥罗拉人在他一生当中,有机会见到一次自发性心智冻结。但也可能不需要那么久,詹德就是一个例子,不过这样的机会就更小了。”
“可是请注意,法斯陀夫博士,即使你能斩钉截铁地证明任何机器人都可能出现自发性心智冻结,也不等于证明了这件事会在这个时候发生在詹德身上。”
“对,”法斯陀夫承认,“你说得很对。”
“你,当代最伟大的机器人学家,竟无法针对詹德的个案提出任何证明。”
“这句话,你也说得很对。”
“那你又指望我能做什么呢,我对机器人学根本一窍不通。”
“你不需要证明任何事,只要想个高明的办法,让一般大众相信自发性心智冻结的确有可能,那就足够了。”
“例如——”
“我还没想到。”
贝莱厉声道:“你确定自己没想到吗,法斯陀夫博士?”
“你这话什么意思?我已经说了还没想到。”
“那就让我说得更明白些。我假设,奥罗拉民众大多知道我已经被请来这里办案。由于我是地球人,而这里是奥罗拉,想让我的行踪神不知鬼不觉,可说是难上加难。”
“对,那还用说,我也从来不想那么做。为了这件事,我专程拜访过立法局主席,说服他允许我邀请你来这里。我就是用这个理由,替自己争取到一些缓冲时间,在我接受审判之前,先让你试试看能否侦破这件悬案,但我相信他们不会给我太多时间。”
“那么我再说一遍,奥罗拉民众大多知道我来了,而且我猜他们完全清楚原因为何——我是来解开詹德死亡之谜的。”
“当然,除此之外,还能有什么其他原因呢?”
“打从我登上那艘太空船,你就认定我身处险境,始终将我置于严密保护之下。根据你的说法,你的敌人可能想要除掉我——他们误以为我是什么超人,即使一切条件都对我不利,我还是能够轻易揭开谜底,把胜券送到你手上。”
“是的,我的确担心有这个可能。”
“假设有人并不希望揭开谜底,更不希望还你清白,而我真的命丧此人之手,在这种情况下,难道社会大众不会转而同情你吗?难道大家不会想到,你的敌人也觉得其实你是无辜的,否则他们不会宁可杀了我,也不愿意让我展开调查?”
“相当复杂的推理,贝莱先生。在我想来,如果善加利用你的死亡,的确可以达到这个目的。可是这种事绝对不会发生,你受到严密的保护,不会遭到杀害的。”
“可是为什么要保护我呢,法斯陀夫博士?你何不干脆让他们把我杀了,利用我的死当作胜券呢?”
“因为我宁愿由活生生的你来证明我的清白。”
贝莱说:“可是你当然知道我无法证明你的清白。”
“你也许可以。你有足够的动机。如你自己所说,你的成败关系到了地球的兴衰,以及你自己的前途。”
“动机有什么用?如果你命令我,要我靠着挥动双臂飞起来,而且进一步威胁说,如果我做不到,你会立刻动用酷刑处死我,同时还会炸掉地球,消灭所有的地球人,那么我绝对有强大无比的动机,但我还是无法靠双臂飞起来。”
法斯陀夫有些心虚地说:“我知道机会很小。”
“你明明知道根本没机会。”贝莱凶巴巴地说,“只有我的死亡能够拯救你。”
“那么我就没救了,因为我绝不会让任何敌人接近你。”
“可是你能接近我。”
“什么?”
“我脑袋里一直有个想法,法斯陀夫博士,你可能会自己动手把我杀了,却安排成看似你的敌人下的毒手。然后你再利用这桩凶案对付他们——这才是你把我找来奥罗拉的真正目的。”
接下来几秒钟,法斯陀夫只是望着贝莱,并未显得多么惊讶。但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情绪突然爆发到了极点,不但满脸通红,而且五官扭成一团。与此同时,他一把抓起桌上的调味瓶,高高举起,随即砸向贝莱。
一时之间,贝莱完全不知所措,唯一的反应就是尽可能让自己缩进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