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丹尼尔与吉斯卡

18

若说法斯陀夫动作迅速,丹尼尔的反制动作则比他快得多。

由于贝莱几乎忘了丹尼尔也在场,他只觉得依稀有股气流,伴随着一声怪响,然后就见到丹尼尔出现在法斯陀夫旁边,一面抓着调味瓶,一面说:“法斯陀夫博士,我想并没有伤到你吧。”

而在恍惚和清醒之间,贝莱又察觉到吉斯卡也从另一侧来到法斯陀夫附近,甚至那四个原本待在远处壁凹的机器人,此时也几乎赶到了餐桌旁。

法斯陀夫披头散发,微微喘着气说:“我没事,丹尼尔,你做得非常好,真的。”他提高了音量,又说,“你们都表现得很好,一定要记住,无论如何不能有丝毫迟疑,即使对我也要一视同仁。”

他轻声笑了笑,重新坐了下来,同时用手整了整头发。

“真抱歉,”他说,“让你受惊了,贝莱先生,但我觉得实际示范一次,要比我讲得口沫横飞更有说服力。”

贝莱早已恢复正常,刚才的窘态只是一种反射动作而已。他松开领口,声音稍带沙哑地说:“我可没想到你会用行动来说话,但我同意这个示范很有说服力。好在丹尼尔就在附近,能够及时阻止你。”

“他们每个都近到足以阻止我,只是丹尼尔离我最近,抢先到我身边罢了。他来得够快,这才不必动粗,万一离我远了些,他就难免会扭伤我的手臂,甚至得把我打昏。”

“他会做得那么过分吗?”

“贝莱先生,”法斯陀夫说,“我下令要他们保护你,而我最懂得如何命令机器人。即使代价是令我受伤,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拯救你。当然,他们会尽可能把伤害程度减到最小,丹尼尔正是那样做的。他只损伤了我的尊严,弄乱了我的头发而已,还有我的指头有点发麻。”法斯陀夫带着苦笑弯了弯手指。

贝莱深深吸了一口气,试图摆脱这段混乱的思绪,然后说:“即使你没有特别下令,丹尼尔不是也会保护我吗?”

“这点毋庸置疑,他一定得这么做。然而,你千万别以为机器人的反应只是简单的是非、上下、黑白,那是外行人常犯的错误。要知道,还有反应速度这回事。那些保护你的命令,早已使得这座宅邸中的机器人——包括丹尼尔在内——个个脑中电位异常升高,事实上,这种高度已经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因此之故,如果你有明显的、立即的危险,他们的反应当然会快到非比寻常的程度。我清楚这一点,而这也是我敢用最快速度攻击你的原因——这样才能作出最有说服力的示范,让你相信我无法伤害你。”

“没错,但我并不百分之百领情。”

“喔,我对这些机器人有百分之百的信心,尤其是丹尼尔。不过,我现在才想到——其实有点迟了——刚才我若不及时丢掉调味瓶,他可能会扭断我的手腕,虽然这样做有违他的意愿——或说有违他的线路。”

贝莱说:“在我看来,你冒这种险,可真是愚蠢。”

“事后回顾,我自己也这么觉得。听好,如果换成你打算用调味瓶砸我,丹尼尔同样会立刻制止你的行动,只不过速度不会那么快,因为并没有人命令他要特别保护我。我当然希望他的动作够快,但不确定他救不救得了我——我宁可不要作这种测试。”法斯陀夫露出亲切的笑容。

贝莱问:“万一有个飞行器,从空中朝这间房子投下爆裂物呢?”

“万一有人从附近的山顶,向我们发射一道伽马射线呢?机器人的保护不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可是那么激进的恐怖攻击,在奥罗拉上发生的机会小之又小,我建议你不必担这个心。”

“我不想担心也难啊。老实说,法斯陀夫博士,我并非真的怀疑你会加害我,但我需要彻底排除这个可能性,这样我们才能讨论下去。现在可以继续了。”

法斯陀夫说:“对,我们可以继续讨论了。虽说刚才这段非常戏剧化的插曲有点启发性,可是问题依然存在,我们还是得设法证明詹德的心智冻结是自发的。”

由于无法忽视丹尼尔的存在,贝莱有点不自在,索性转向他问道:“丹尼尔,我们讨论这个问题,会不会令你痛苦难过?”

丹尼尔刚刚把调味瓶摆到较远的空桌上,听到这个问题,他随即答道:“以利亚伙伴,我当然希望故友詹德仍在运作,可是既然事实并非如此,而且他永远无法恢复功能了,我们现在最该做的,就是设法防止类似事故再度发生。既然你们所作的讨论和这个目标有关,我非但不会痛苦,还会感到快乐。”

“很好,那么为了厘清另一件事,丹尼尔,我要请问你,是否相信法斯陀夫博士要为你的机器人伙伴——詹德的死负责?法斯陀夫博士,你不介意我这样问吧?”

法斯陀夫做了一个请便的手势,丹尼尔随即答道:“法斯陀夫博士说过他没有责任,所以他当然不必负责。”

“你对这点毫不怀疑吗,丹尼尔?”

“是的,以利亚伙伴。”

法斯陀夫似乎被逗乐了。“你是在盘问一个机器人,贝莱先生。”

“我知道,但我就是无法把丹尼尔单单视为机器人,所以必须问上一问。”

“他的回答不会被任何调查委员会采信,因为正子电位迫使他不得不相信我。”

“我并不是什么调查委员会,法斯陀夫博士,我这么做是在清除那些妨碍调查的枝枝节节。且让我再回到正题,真相只有两个可能:一、詹德的脑子是你烧坏的;二、此事纯属偶然。你已经向我保证,我绝对无法证明第二点,那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对第一点提出反证。换句话说,如果我能证明你不可能杀害詹德,那就只剩下偶发事件这一个可能了。”

“你要如何提出反证呢?”

“不外乎方法、机会和动机三者。你掌握了杀害詹德的方法——理论上,你有能力把他操弄成心智冻结。可是你有没有机会呢?没错,他是你的机器人,这是指你负责设计他的大脑径路,并监督他的制造过程,可是他心智冻结之际,是否真的在你手上呢?”

“事实上并不是,当时他在别人手上。”

“长达多久时间?”

“大约八个月——也就是你们的半年多一点。”

“啊,这就有意思了。当他被毁的时候,你有没有在他身边,或是附近?当时你能接触到他吗?总归一句话,我们能否证明当时你离他很远——或是接触不到他——而唯有漠视这些条件的人,才会假设你当时有办法犯下这件案子。”

法斯陀夫说:“只怕那是不可能的事。案发时间并不确定,可能的范围又很宽。一个机器人被毁掉之后,并不像人类尸体那样会僵硬或腐烂。我们只能确定,詹德在某个时刻还运作正常,而在另一个时刻已停摆了。这两个时刻相隔大约八小时,而这段时间中我并没有不在场证明。”

“完全没有吗?在这段时间中,法斯陀夫博士,你到底在做什么?”

“我待在这座宅邸里。”

“我想,你家的机器人一定知道当时你在这里,他们能替你作证。”

“他们当然知道,可是他们的证词不具任何法律效力,偏偏当天范雅出去办事了。”

“对了,范雅和你一样精通机器人学吗?”

法斯陀夫勉强挤出一抹苦笑。“这方面她还不如你——何况,这根本无关紧要。”

“为什么?”

法斯陀夫的耐性显然快要耗尽了。“亲爱的贝莱先生,我们并不是在讨论什么近距离攻击,例如我刚才假装作出的偷袭。想要加害詹德,我根本不必亲临现场。其实,詹德当时虽然不在我的宅邸,也并没有离我太远,退一万步来讲,他即使远在奥罗拉另一边也无所谓。我总是能借着电子装置和他接触,然后借着特殊指令,引发预料中的特殊反应,最后将他导入心智冻结的状态。其中最关键的步骤,甚至不需要花多少时间……”

贝莱立刻插嘴:“所以说,这个过程很短,因此某人在做一件例行工作之际,就有可能意外引发这种状况?”

“不可能!”法斯陀夫说,“看在曙光女神的份上,地球人,你让我说下去。我已经告诉过你,事情不是这样的。导致詹德心智冻结的过程,一定既冗长复杂又迂回曲折,还需要无比的智力和理解力,除非发生一连串不可思议的巧合,否则绝不可能被外行人无意间触发。假如以我的数学推理当前提,那么相较之下,这种由极度复杂过程所累积出来的意外,发生的机会要远小于自发性心智冻结。

“然而,若是我自己希望引发心智冻结,我可以一点一滴、仔仔细细地培养各种变化和反应,也许需要几星期、几个月,甚至几年的时间,我才能够把詹德带到毁灭的边缘。在这段过程中,他始终不会显露即将暴毙的任何迹象,正如你若在暗夜里一步步接近悬崖,即使只差一步便粉身碎骨,你的脚步依旧稳健如常。然而,一旦我将他带到了悬崖边,也就是我所谓的毁灭边缘,我只要再说一句话,便能终结了他。我说不需要花多少时间,是指最后这一步,你懂了吗?”

贝莱紧抿着嘴,觉得毫无必要掩饰自己的失望。“总而言之,你有犯案的机会。”

“任何人都有。任何奥罗拉人,只要有这个能力,就有这个机会。”

“但其实只有你具有这个能力。”

“只怕正是如此。”

“那我们就该来谈谈动机了,法斯陀夫博士。”

“啊。”

“在动机这方面,我们或许能据理力争。这些人形机器人可以说是你的心血结晶,他们是由你的理论所催生的,而且,虽说是由萨顿博士负责监督他们的制造过程,但每个步骤你都没有缺席。他们能出现在这个世界,完全是——也仅仅是拜你之赐。你曾提到丹尼尔好像你的‘长子’,没错,他们就是你的创作、你的孩子,以及你送给世人的礼物,所以他们能让你永垂不朽。”贝莱觉得自己越来越辩才无碍,一时之间,他甚至想象自己是在对调查委员会发表演说。“地球啊,不,奥罗拉啊,你到底有什么理由,要毁掉自己的作品呢?你绞尽脑汁创造了奇迹,又为何要亲手将他杀死呢?”

法斯陀夫看来又有点被逗乐了。“唉,贝莱先生,你对整个背景一无所知。你又怎么知道我的理论是绞尽脑汁所创造的奇迹?也许它只是某条方程式的一种直截了当的应用,任何人都做得到,只不过在我之前,谁也懒得做这件非常无聊的工作而已。”

“我可不这么想。”贝莱尽力让自己冷静下来,“如果只有你一个人对人形机器人有充分的了解,到了足以毁掉它的地步,那么我认为,很可能也只有你一个人拥有足以创造它的知识,这点你能否认吗?”

法斯陀夫摇了摇头。“不,我不否认这一点。但是,贝莱先生,”他的表情变得比刚才都来得严峻,“你的精辟分析只能帮倒忙,它会把我们自己逼到绝境。我们已经断定,在这件案子中,我是唯一既有方法又有机会的嫌犯,但无巧不巧,也只有我才拥有动机——再好不过的动机——而我的敌人心知肚明。所以说,不管你是喊地球啊,奥罗拉啊,或是任何星球啊,到底我们要如何证明凶手不是我?”

19

贝莱气得整张脸皱成一团。他快步走到房间的一角,仿佛想要寻找一个藏身之处,然后又猛然转身,厉声道:“法斯陀夫博士,我觉得你好像故意在整我,寻我开心。”

法斯陀夫耸了耸肩。“我并非寻你开心,只是把问题摊在你面前而已。可怜的詹德,他的死因纯属意外,只是随机的正子漂移罢了。因为我知道自己和这件事毫无关系,所以我知道一定就是这个原因。然而,他人都无法确定我是无辜的,而且所有的间接证据都对我不利——我们必须定出应对之道,绝不能闪躲这个问题。”

贝莱说:“好吧,那么我们来审视一下你的动机。首先,你自认的那个强烈动机,搞不好根本不算什么。”

“这点我不敢苟同,贝莱先生,我并不是傻子。”

“你或许根本无法认清自己,连带无法认清你心目中的动机,这是常有的事。你有可能当局者迷,自己在鸡蛋里挑骨头。”

“我可不这么想。”

“那就把你所谓的动机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啊?告诉我!”

“别急,贝莱先生,这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的——你能不能跟我出去一趟?”

贝莱迅速转头望向窗外。出去?到户外?

此时太阳斜斜挂在天际,室内因此灌入更多的阳光。他犹豫了一下,然后纯粹为了壮胆,刻意提高音量说:“好,我愿意!”

“太好了。”然后,法斯陀夫又亲切地补充了一句,“但或许你想先去一趟卫生间。”

贝莱想了想,虽然自己并不觉得很急,可是他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会待上多久,以及户外到底有没有卫生间之类的设备。更重要的是,他并不清楚奥罗拉这方面的习俗,也不记得当初在太空船上临阵磨枪时读过任何相关记载。因此,也许最安全的办法就是接受主人的建议。

“谢谢你,”他说,“如果不麻烦的话。”

法斯陀夫点了点头。“丹尼尔,”他说,“你带贝莱先生到访客卫生间去。”

丹尼尔马上说:“以利亚伙伴,请跟我走好吗?”

等到两人走到了隔壁房间,贝莱开口道:“很抱歉,丹尼尔,我和法斯陀夫博士说话时冷落了你。”

“那并没有什么不对,以利亚伙伴。我虽然有问必答,但我并未受邀加入这场讨论,所以没有多说话。”

“要不是我觉得必须谨守客人的分寸,丹尼尔,我一定会邀请你加入。我只是认为,或许自己不该主动提这种事。”

“我了解——这里就是访客卫生间,以利亚伙伴。只要里面没有人,你碰一下这扇门的任何地方,它都会打开。”

贝莱并未立刻进去,他若有所思地顿了顿,然后说:“如果刚才我邀请你加入讨论,丹尼尔,你有没有什么想说的话?有没有任何想发表的意见?我很重视你的看法,老朋友。”

丹尼尔以惯有的严肃态度答道:“我唯一想说的是,法斯陀夫博士宣称他有终结詹德运作的极佳动机,这点出乎我意料之外。我想不出那会是什么样的动机,然而,不论他的动机为何,或许你该问问他,为什么对我就没有这样的动机。如果别人相信他的确有冻结詹德心智的动机,同样的动机为何不适用于我?我很想知道答案。”

贝莱以锐利的目光望着对方,下意识地想从这张不会失控的脸孔中看出一丝表情。“你觉得不安全吗,丹尼尔?你觉得法斯陀夫对你有威胁吗?”

丹尼尔答道:“根据第三法则,我必须保护自己,但是,如果法斯陀夫博士或任何一个人类在深思之后,认为确有必要把我终结,我也绝不会反抗,那是第二法则对我的要求。然而,我知道自己是个珍贵的资产,一来我有科学上的重要性,二来我代表着人力、物力和时间的重大投资,因此如果你要终结我的运作,必须对我详细解释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就算法斯陀夫博士心里真有这种想法,我也从未在他的言谈之中听出任何端倪——从来没有,以利亚伙伴。我自己并不相信他心中有一丝一毫想要终结我或是詹德的念头。随机正子漂移一定就是詹德的死因,或许哪天这种事也会发生在我身上——在我们的宇宙中,总是有这个机会的。”

贝莱说:“你这么讲,法斯陀夫也这么讲,而我也愿意这么相信——但困难在于如何说服一般民众接受这个观点。”他沉着脸,转身面向卫生间,随口问了一句,“你要跟我一起进去吗?”

丹尼尔努力挤出一个被逗乐的表情。“你把我视为人类到了这个程度,以利亚伙伴,我感到很荣幸。不过,我当然没这个需要。”

“我当然知道,但你还是可以进来。”

“我不方便进去。根据习俗,机器人不该进卫生间,这种房间是专为人类设计的——何况,这还是个单人卫生间。”

“单人!”贝莱愣了一下子,然而很快便恢复正常。真是一个世界一种习俗!不过,他不记得曾在胶卷书上读到过这个特定的习俗。“怪不得你刚才说,只要里面没有人,我就可以把门打开。假使里面有人,例如我进去之后,那又会如何呢?”

“当然,那时为了保护你的隐私,从外面就打不开了。但另一方面,你自然可以从里面开门出来。”

“万一某位访客在里面昏倒了、中风了,或是心脏病发作了,因而不能把门打开,岂不就无法进去救他了?”

“如果真有必要,可以采用紧急措施来开门,以利亚伙伴。”然后,他以明显不安的口吻问道,“你是不是认为会发生这样的事?”

“不,当然没有——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会紧紧守在门外,”丹尼尔显得如临大敌,“万一听见呼叫,以利亚伙伴,我便会采取行动。”

“我不信会发生那种事。”贝莱用手背随便轻轻碰了碰,那扇门果然立刻打开。他等了一下子,确定它并未自己阖起来,这才走了进去,随手关上了门。

当那扇门开着的时候,这似乎是个标准的卫生间,里面有一个洗手台、一个小隔间(其中想必设有淋浴装置)、一个浴缸、一扇半透明的矮门(后面八成是马桶)。此外,还有几样他认不太出来的装置,但他假设应该都和个人卫生有关。

他还来不及研究这些装置的用途,它们竟然就通通不见了,令他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睛——这些装置到底是真实的存在,或者他只是看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

由于没有窗户,随着那扇门慢慢阖起,整个房间逐渐暗了下来。等到门整个关上,室内又重新大放光明,但周遭的一切却都走了样。他突然置身于白昼的户外——或说看起来如此。

头上是广阔的天空,点缀着足以乱真的朵朵白云,但云朵的运动稍嫌规律,因而能一眼看出真假。四面八方则是一望无际的田野,而且同样呈现类似的往复运动。

他觉得腹部又开始打结了——每当来到户外,都会出现这种熟悉的感觉——但他现在并非置身户外。刚才,他明明走进一间没有窗户的房间,一切想必只是光线的魔术罢了。

他直视着前方,慢慢滑开脚步。他将双手举在面前,一面慢慢走,一面仔细张望。

摸到光滑的墙壁之后,他便沿着墙面左右各走一趟。不久,他的双手终于碰触到了起初见到的那个洗脸台,而且借着触觉的帮助,他的眼睛也看得见它了——在强烈的光影幻觉中,它显得隐隐约约,轮廓极为模糊。

他随即找到了水龙头,但开口处没有半滴水。他沿着水龙头的弧线向后摸,却找不到任何可以控制水流的把手或开关。但在附近的墙壁上,他倒是摸到一块触感不同的长条区域,于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轻轻按了按。下一刻,看似无边无际的田野(范围远远超过他摸到的那面墙)便裂开一条缝,一道水流如瀑布般从天而降,一路冲向他的脚部,并且带起一声巨响。

他吃了一惊,自然而然向后一跳,没想到水滴并未真正落地,而是消失在半空中。换言之,虽然水流从未停止,却始终没有流到地板上。他伸出手来,才发现那根本不是水,只是一种光影的幻象;他的手并没有湿,也没有任何感觉。但他的双眼仍拒绝承认这个事实,因为他明明看到了水。

他顺着那道水流向上找,最后终于摸到真正的水——从水龙头慢慢流出来,水量不大,而且很冷。

他再度摸索到那个长条区域,开始按来按去做些实验。水温果真迅速改变,没多久,他便找到一个不冷不热的适当温度。

但他一直未曾找到肥皂,只好有点勉强地在这股“清泉”中搓揉双手——看起来,他让这股泉水从头淋到脚,实则他根本没有淋湿。结果,这个装置仿佛能够感知他的心意,不过更可能是受到搓手动作的触发,他觉得双手逐渐有了滑腻感,那股似有若无的泉水也开始出现越来越多的泡沫。

他又勉勉强强弯下腰,用那股肥皂水洗了洗脸。虽然摸到了胡茬,可是他心知肚明,在没有任何说明的情况下,自己不可能从这个房间变出一把刮胡刀来。

洗完脸之后,他无助地将双手继续摆在水龙头下。该如何关掉肥皂呢?其实根本不必问,想必仍旧是由双手控制,只要不再搓揉就行了。果然,水流很快便不再有滑腻感,他手上的肥皂也被冲掉了。他又往脸上撩些水——刻意避免搓揉——于是脸也冲干净了。不过,由于视觉并未派上用场,他对整个过程又十分陌生,因此把衬衫弄湿了一大片。

有毛巾吗?纸巾呢?

他闭起眼睛向后退,同时将头向前伸,以免脸上的水继续滴到衣服上。后退这个动作显然是歪打正着,因为他很快便感到一股暖流,于是他先将脸部伸进去,接着再换双手。

等到张开眼睛,他发现那股泉水已经停了。他又伸出双手试了试,的确再也感觉不到任何水流。

这时,他的腹部早已不再打结,胸中却郁积了一股怒气。虽然明知各个世界的卫生间各有千秋,彼此差异极大,可是这个无聊的虚拟户外也太过分了。

在地球上,卫生间严格区分男女,不过一律是集体式的,里面虽然有些私人小间,但必须有钥匙才进得去。而在索拉利,卫生间总是建在住宅左右两侧,借着狭窄的长廊相连,仿佛索拉利人不希望将它视为自家的一部分。然而,虽然这两个世界的卫生间各方面都天差地远,但卫生间就是卫生间,里面每样东西的功能都能一眼看出来。可是在奥罗拉,为什么要精心设计这种田园的假象,把卫生间每个角落都完全遮蔽呢?

为什么?

不管为什么,由于恼怒占据他大半的思绪,这个户外假象几乎不再令他不安了。他开始根据记忆,朝那扇半透明矮门的方向前进。

但他显然记错了方向,最后,他只好摸索着墙面慢慢前进,跌跌撞撞了好几次,才总算抵达目的地。

等到他终于就定位的时候,面前的幻象是个似乎不堪盛接尿液的小池塘。虽然根据膝盖的感觉,自己确实瞄准了心目中的小便斗,但他仍在心中自我安慰,如果用错了装置,或是并未对准,也绝不是自己的错。

小解完毕,他本想再一路摸到洗手台边,最后却决定干脆不洗手了,因为他实在不想再经历一次盲目的摸索,更不想再次面对那个假瀑布。

于是,他开始摸索出去的方向,但直到借着碰触打开了那扇门,他才知道自己成功了。所有的虚假光影立即消失,他再度置身于正常的白昼中。

除了丹尼尔,法斯陀夫和吉斯卡也一起在外面等他。

法斯陀夫说:“你花了将近二十分钟,我们都开始为你担心了。”

贝莱觉得自己气得浑身发烫。“都怪你那愚蠢的幻象。”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法斯陀夫扬起眉毛撅起嘴,虽然并未开口,却等于长叹了一声喔——喔!

然后他说:“门后面就有个控制幻象的开关。只要按一下,幻象就会变淡,让你同时也能看到真实情境——如果你不喜欢,还可以将幻象整个去掉。”

“没人告诉我。你们的卫生间都像这样吗?”

法斯陀夫答道:“不,应该这么说,奥罗拉上的卫生间一般都备有幻象,但幻象的内容因人而异。我自己喜欢天然的花草树木,而且不时会改变景观的细节。要知道,不论任何事物,只要时间一久,都会令人厌烦。有些人爱用情色的幻象,但我并不喜好此道。

“当然,一旦习惯了,幻象就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困扰。这种卫生间相当标准,每样设备都有定位。你置身其中,和闭着眼睛在熟悉的地方活动差不多——但我想知道,贝莱先生,你为何不设法打开门来问一下?”

贝莱说:“因为我不想那么做。我承认那些幻象带给我极大的困扰,但我还是硬着头皮接受了。毕竟,刚才是丹尼尔领我到这里来的,但他并未对我多作说明或警告。如果他能自行其是,一定会仔细对我说明,不这样做就等于伤害了我,这点他肯定预料得到。因此我不得不假设,你曾特别下令禁止他对我提出警告,又由于我不太相信你会对我恶作剧,因此不得不进一步假设,你这样做是寓有深意的。”

“哦?”

“毕竟,是你主动邀我到户外去,而当我答应后,你立刻问我想不想上卫生间。我因而断定,你之所以让我接触户外的幻象,目的是要看看我能否受得了,是否会惊慌失措地逃出来。如果我受得了幻象,也许就有能力接触实物。好,我通过了。拜你之赐,我身上有点湿,但很快就会干了。”

法斯陀夫说:“你这个人头脑非常清楚,贝莱先生。我愿为这个测试以及因此带给你的困扰向你郑重道歉。我这样做,只是想避免给你带来更大的困扰和不适。你还想要跟我出去吗?”

“我不只想去,法斯陀夫博士,我还坚持要去。”

20

他们两人走过一条长廊,丹尼尔和吉斯卡紧紧跟在后面。

法斯陀夫像是闲话家常地说:“我希望你不介意有机器人同行。奥罗拉人出门时,最起码也会带一个机器人贴身伺候,由于你的情况特殊,我必须坚持丹尼尔和吉斯卡随时随地陪在你身旁。”

他打开一扇门,阳光和微风——还有奥罗拉土地所散发的奇特气息——纷纷迎面而来,贝莱如临大敌般力图站稳脚步。

法斯陀夫侧到一旁,让吉斯卡先走出去。这个机器人仔细张望了好一阵子,令人不禁觉得他将所有的感官都开足了马力。然后,他回头打个招呼,丹尼尔便加入了搜索的行列。

“给他们一点时间,贝莱先生。”法斯陀夫说,“等到他们认为安全无虞,就会告诉我们可以出去了。让我借着这个机会,再次为卫生间里的卑鄙把戏郑重道歉。但我向你保证,万一你有任何状况,我们会立刻知道——你的各种生命迹象都受到严密监控。我非常高兴你洞悉了我的目的,虽说我并不十分惊讶。”微微一笑之后,他带着难以察觉的犹豫,把手放到贝莱的右肩,轻轻地、友善地捏了一下。

贝莱并未轻易软化。“你似乎忘了另一个卑鄙的把戏——你曾作势要拿调味瓶砸我。如果你能向我保证,从现在起我们彼此开诚布公,我就愿意把这两件事视为合理的行为。”

“一言为定!”

“现在可以出去了吗?”贝莱望向越走越远、越分越开的吉斯卡和丹尼尔,他们一左一右,仍在四下张望和感测。

“还不算很安全,等他们把整座宅邸绕一遍吧——丹尼尔告诉我,你邀他和你一起进卫生间,你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

“是认真的。我知道他没这个需要,但我觉得让他等在外面并不礼貌。虽然我读了很多有关奥罗拉的风土民情,但这方面的习俗我并不清楚。”

“我想奥罗拉的作者都觉得并无必要在书中提到这点,你当然不能指望他们会特别为来自地球的访客说明……”

“因为很少有来自地球的访客?”

“正是如此。当然,重点是机器人从来不进卫生间,只有在那里,人类可以完全摆脱他们。我想人类还是觉得,在日常生活中,总该有个能摆脱机器人的时间和地点。”

贝莱说:“可是三年前,丹尼尔在地球上侦办萨顿案的时候,我不想让他进公共卫生间,刻意强调他没这个需要,他仍坚持要进去。”

“那是理所当然的。当时,他接到严格的命令,绝对不能泄漏自己是机器人,原因你非常清楚。然而,如今在奥罗拉——啊,他们查完了。”

两个机器人正走向门口,丹尼尔挥手表示请他们出来。

法斯陀夫却伸手挡住贝莱。“请别介意,贝莱先生,还是让我先出去吧。你自己耐心地从一数到一百,然后再加入我们。”

21

贝莱数到一百之后,便迈开坚定的步伐,朝法斯陀夫走去。但他的表情或许太僵硬了些,而且下巴咬得太紧,背脊也挺得太直了。

他四下望了望,周遭的景致和卫生间里的幻象没有太大差别,也许法斯陀夫就是利用前者当作蓝本。到处都是绿油油的一片,某个角落还有一道溪流顺着山坡缓缓流下。虽然或许是人工的景致,但至少并非幻象,因为水是真的,当他经过的时候,还能感觉到飞溅的水花。

不过整体而言,就是有那么点温室花朵的味道。相较之下,地球的户外(虽然贝莱也没见过多少)似乎就比较狂野,而且更为壮丽。

法斯陀夫轻碰一下贝莱的臂膀,并做了一个手势。“往这儿走,你看那边!”

一大片草坪夹在两棵大树之间。

直到这个时候,距离感才猛然浮现,贝莱还看到远方地平线上有一户住家。房子很矮但相当宽,绿色的外表几乎和乡间环境融为一体。

“这里是住宅区。”法斯陀夫说,“或许你觉得不像,因为你习惯了地球上的巨大蜂窝,不过别忘了,这里是奥罗拉,而我们脚下的这座厄俄斯城,正是这个世界的行政中心。总共有两万人住在这里,因此不只奥罗拉,就算在整个太空族世界,它也是最大的城市。要知道,整个索拉利的人口加起来也只有那么多。”法斯陀夫骄傲地说。

“有多少机器人呢,法斯陀夫博士?”

“在这个地区?或许十万个吧。整个世界平均而言,机器人和人类的比例是五十比一,远小于索拉利的一万比一。我们的机器人大多待在农场、矿区、工厂以及太空中。或许应该说,我们觉得机器人还是太少了,尤其是家用机器人。大多数奥罗拉人只有两三个家用机器人凑合着用,有些人甚至只有一个。话说回来,我们可不想朝索拉利模式发展。”

“有多少人根本没有家用机器人?”

“一个也找不到,那样对大家都没有好处。如果某人因故无法拥有机器人,政府会提供一个给他,必要的时候,还会用公费替他维修。”

“随着人口的增长,你们会增加机器人的数量吗?”

法斯陀夫摇了摇头。“人口是不会增长的。奥罗拉总共有两亿人口,而且已经稳定维持了三个世纪。这是个理想的数目,你一定在那些胶卷书中读到过。”

“没错,”贝莱承认,“可是我觉得难以置信。”

“我向你保证那是真的。在这个数目下,我们能拥有足够的土地、足够的空间、足够的隐私,以及足够的自然资源。我们的人口恰到好处,既不像地球上那么多,也不像索拉利上那么少。”他伸出手臂让贝莱搭着,好让贝莱能继续向前走。

“在你眼前的,”法斯陀夫又说,“是一个驯服的世界。我带你出来,就是要你亲眼看看,贝莱先生。”

“这里毫无危险吗?”

“危险总是有的。我们仍有暴风、暴雪、地震、滑坡、雪崩,而且还有一两座火山——意外死亡率永远不可能降到零。此外各种负面情绪,例如愤怒、嫉妒,以及不成熟的愚蠢、短视的疯狂等等,也都会带来危险。然而,这些都只是非常微弱的刺激,对这个文明世界的太平影响并不大。”

法斯陀夫这番话似乎令他自己陷入沉思,一会儿之后,他才叹了一声,然后说:“对于这个现状,我几乎不想作任何改变,不过在理智上,我还是有若干保留。当年我们带到奥罗拉的动植物,仅限于我们觉得具有实用价值或观赏价值的。多年来,我们尽全力铲除我们眼中的杂草和害虫,乃至其他不合标准的事物。而且我们刻意选择强壮、健康、俊美的人种,当然,这是根据我们自己的标准。我们还试图——我发现你在笑,贝莱先生。”

其实贝莱只是嘴角抽动了一下。“没有没有,”他说,“并没有什么好笑的。”

“有的,因为你我都心知肚明,根据奥罗拉的标准,我自己可算不上俊美。问题在于我们无法完全控制基因的组合,以及母体对胎儿的影响。当然,如今随着人工繁殖越来越普遍——不过我希望永远别像索拉利上那么普遍——像我这种人在胎儿的晚期就会被剔除了。”

“那样的话,法斯陀夫博士,银河中就失去了一位伟大的理论机器人学家。”

“万分正确,”法斯陀夫脸不红气不喘地说,“可是大家永远不会知道,对不对?总之,我们努力建立一个非常简单但完全可以运作的生态平衡,包括稳定的气候、肥沃的土壤,以及尽可能平均分配的资源。结果就是这个世界提供了我们一切的所需,而且,如果用拟人化的说法,这个世界对我们相当体贴——要不要我讲讲我们所追求的理想?”

“请讲。”贝莱说。

“我们的理想,是打造一个整体而言服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行星。它绝不会因为任何的作为或不作为,导致人类受到伤害。而只要我们不要求它伤害人类,它就会完全遵从我们的意思。此外它还懂得保护自己,除非在某些特殊的时间和地点,它必须牺牲自己来服务或拯救人类。我敢说除了奥罗拉,再也没有其他世界——无论是地球或任何太空族世界——几乎达成了这个理想。”

贝莱感慨万千地说:“地球人对这个境界同样梦寐以求,可是一来我们早就人口过盛,二来过去的无知导致地球受到了严重伤害,以致如今根本欲振乏力——不过,奥罗拉原有的那些生物呢?当初你们到达的绝非一颗死气沉沉的行星。”

法斯陀夫说:“如果你读过我们的历史书,就该知道的确是这样的。我们来到奥罗拉的时候,这里已经有些动物和植物——以及氮氧大气层。这一点,五十个太空族世界没有任何例外。但奇怪的是,无论哪个太空族世界,原本的生物都相当稀少,种类也不多。而且,那些生物对母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恋,我们可以说不费一兵一卒就取而代之——从此,只有在水族馆、动物园,以及少数刻意维持的保留区,才能见到那些原生物种了。

“有几个相关问题,我们至今尚未真正了解,一是人类所找到的这些有生命的行星,上面的生命为何都那么贫乏;二是为何只有地球拥有如此多样化的生命,而且几乎无所不在;三是似乎只有地球发展出了智慧生命。这背后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贝莱说:“可能是数据不足导致的巧合吧,因为目前为止,我们探索过的行星还太少了。”

“我承认,”法斯陀夫说,“这是最有可能的解释。或许在银河某个角落,存在着和地球一样复杂的生态平衡;而在另一个角落,存在着智慧生物和科技文明。可是,地球文明已经朝四面八方扩展了数十秒差距,如果其他角落也孕育着生命和智慧,他们为何偏偏没有扩展——双方为何从来未曾相遇?”

“大家都知道,这或许只是早晚的问题。”

“或许吧。但如果这样的接触已经为期不远,我们更不应该只是被动等待。我认为我们越来越被动,贝莱先生。已有两个半世纪的时间,未曾出现新的太空族世界了。我们这些世界是如此温驯、如此可爱,使得我们实在不愿离开。你知道的,当初人类之所以移民这个世界,是因为地球的情况越来越糟,因而相较之下,蛮荒世界上的艰难险阻也就不算什么了。等到五十个太空族世界一一建立起来——索拉利是最后一个——对外发展的动力和需要便消失了。至于地球,则退缩到地底钢穴中。故事就此结束。”

“你并不真的这么想吧。”

“难道我们要维持现状吗?难道要继续过着平静、舒适、不思进取的日子吗?告诉你,我真的就是这么想。人类若想继续茁壮,一定要设法扩展活动范围,而途径之一就是开拓外层空间,就是不断发现新的世界。如果我们不这么做,其他进行这种扩展的文明就会接触到我们,而我们将无法抵挡对方的旺盛活力。”

“你预期会有一场太空大战——像超波剧里那种战争场面。”

“不,我不太相信有那种必要。一个在太空中不断扩展的文明,根本看不上我们这几十个世界,而且他们或许已经进化到某种智慧高度,根本不觉得需要用武力在此建立霸权。然而,如果被一个更有活力、更有生气的文明所包围,我们将感到相形见绌,无形的压力就会毁掉我们。一旦了解到当前的处境,以及过去所浪费的潜能,我们必定会自暴自弃,从此一蹶不振。当然,我们或许能用其他的扩展来补偿——例如扩充科学知识,或是文化内涵。但我担心没有任何扩展能够独立发展,它们的兴衰总是彼此牵连。显然,如今我们正处于全面衰退中——我们活得太久,过得太舒服了。”

贝莱说:“我们在地球上,总是认为太空族无所不能,而且自信心十足。所以我很难相信,从你这个太空族口中会说出这种话。”

“我的观点和主流背道而驰,其他太空族都不会对你这么说。既然别人无法忍受,我在奥罗拉上也就很少谈这种事。我换个方式,直接鼓吹新一波的拓荒运动,至于我所担心的事情,也就是不这么做将会带来灾难,我则故意避而不提。这一点,至少我算是赢了。奥罗拉已经认真地——甚至狂热地——考虑开启一个新的探索与拓荒时代。”

“可是听你的口气,”贝莱说,“却一点狂热也没有。出了什么问题吗?”

“因为马上就要谈到我想毁掉詹德・潘尼尔的动机了。”

法斯陀夫顿了顿,摇了摇头,然后继续说:“贝莱先生,我很希望自己对人类能有更深刻的了解。我已经花了六十年来研究正子脑的复杂结构,而且预计还要再花上十五到二十年的时间。但由于人脑要比正子脑复杂得多,关于人脑的问题,目前我才摸到一点边而已。到底有没有类似机器人学三大法则的人类法则呢?如果真有的话,总共有几条,又该如何以数学表达呢?我完全没概念。

“不过,或许总有一天,会有人研究出这组人类法则,然后就能预测人类未来的大方向——例如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事,以及要怎么做才能趋吉避凶——而不是像我这样,只能作些猜想和臆测。有时我会梦想建立一门数学分支,我将它称为‘心理史学’,但我明白自己做不到,甚至担心永远没人做得到。”

他有点说不下去了。

贝莱等了一会儿,然后柔声道:“你想毁掉詹德・潘尼尔的动机到底是什么,法斯陀夫博士?”

法斯陀夫似乎没有听到这个问题,总之并未有所回应,当再度开口时,他只是说:“丹尼尔和吉斯卡再次回报一切正常。告诉我,贝莱先生,你想不想和我再走远一点?”

“去哪里?”贝莱谨慎地问。

“去隔壁的宅邸。在那个方向,穿过草坪就到了。你受得了这种开放感吗?”

贝莱抿着嘴,朝那个方向望去,仿佛试图测量它对自己的影响。“我相信自己受得了,我认为没问题。”

这时吉斯卡已经来到附近,听到了这句话,他向贝莱更靠近些,看得出在阳光底下,他的双眼不再闪闪发光。“先生,请容我提醒你,昨天太空船降落奥罗拉之际,你曾经极为不舒服。”就算他的声音丝毫不带人类情感,这句话仍明白显示他的关切。

贝莱随即转头面向吉斯卡。纵使他把丹尼尔当成好朋友,纵使移情作用早已改善了他对机器人的态度,此时此刻却另当别论,这个造型原始的吉斯卡令他感到分外厌恶。他竭力压抑心中的怒火,回应道:“我在太空船上会那么大意,小子,是因为我太好奇了。面对一个从未经历过的景象,我根本来不及调适。现在可不一样。”

“先生,你现在是不是觉得不舒服?可否跟我确定一下?”

“是不是并不重要。”贝莱以坚定的口吻说,同时他还提醒自己,机器人是第一法则的奴隶,自己应该试着对这团金属客气一点,毕竟他的福祉是吉斯卡唯一的考虑。“重要的是我身负重任,如果我龟缩起来,就无法执行任务。”

“身负重任?”听吉斯卡的口气,仿佛他的程序无法解读这几个字。

贝莱朝法斯陀夫的方向迅速望了一眼,但法斯陀夫默默站在原地,毫无介入的意思。而且,他似乎听得出了神,仿佛正在衡量机器人对某种新情况的反应,以便拿来和只有他自己了解的变数、常数,以及微分方程等关系式互相比较。

至少,贝莱是这么想的。他很不高兴自己被当成观察的对象,于是(他知道,口气或许太严厉了)反问:“你明白什么是‘责任’吗?”

“就是应该做的事情,先生。”吉斯卡答道。

“你的责任是服从机器人学三大法则,同理,人类也有他们必须遵守的法则——正如你的主人法斯陀夫博士刚刚说的。我必须执行上级交付的任务,这是很重要的事。”

“可是在开放空间中,硬撑着走下去……”

“虽然如此,我还是得这么做。也许有一天,我的儿子会前往另一颗行星,那儿的环境一定比这里糟得多,他下半辈子都得暴露在户外。但如果我有办法,一定会跟他一起去。”

“可是你为何要那样做呢?”

“我告诉过你,我将它视为自己的责任。”

“先生,我不能违背三大法则,但你能否违反你的法则呢?因为我必须劝你——”

“我可以选择逃避责任,但我不会那么做——我偶尔就是会有这种难以抗拒的冲动,吉斯卡。”

沉默了一会儿之后,吉斯卡又说:“如果我成功说服你不再向前走了,会对你造成伤害吗?”

“会的,至少我会觉得自己没有尽到责任。”

“比起处于开放空间,这种伤害令你更不舒服吗?”

“不舒服得多。”

“谢谢你对我解释这些,先生。”吉斯卡说。这时,根据贝莱的想象,在这个机器人毫无表情的脸孔上,出现了一个满意的神色(拟人化的倾向是人类压抑不了的)。

等到吉斯卡退下,法斯陀夫博士才终于开口:“刚才这段很有趣,贝莱先生。吉斯卡需要适当的指引,才能充分了解该如何调整正子电位对三大法则的反应,或者说,才能让这些电位根据实际情况自行调整。现在,他知道该怎么做了。”

贝莱说:“我注意到丹尼尔什么也没问。”

法斯陀夫说:“丹尼尔了解你,他曾经在地球和索拉利上跟你合作过。好啦,可以走了吧?咱们走慢一点,四下多注意些。还有,无论什么时候,如果你想停一停,休息一下,甚至向后转,我都希望你立刻告诉我。”

“我答应你,但走这趟的用意为何呢?你已预见我可能不舒服,仍然建议我走一趟,不会是吃饱了没事干。”

“没错,”法斯陀夫说,“我认为你会想看看詹德的躯体。”

“形式上的确如此,但我认为不会有什么实际作用。”

“我完全赞成,不过,你或许能借着这个机会,问问詹德的那位临时主人。除了我之外,你当然会希望和其他人谈谈这件案子。”

22

法斯陀夫缓步向前走,经过一株灌木时,他摘下一片树叶,将它弯成两截,一口口慢慢嚼着。

贝莱好奇地望着他,感到十分纳闷:太空族一方面极怕受到感染,另一方面却能将这种未经高温处理,甚至未曾清洗的东西放进嘴里。他随即想起奥罗拉上并没有(完全没有吗?)致病的微生物,但仍觉得那是令人反感的举动。反感并不需要找一个理性的依据,他在心中如此自我辩护——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觉得自己快要原谅太空族对地球人的态度了。

他立刻反悔!两者不能相提并论!无论如何,人类不该厌恶人类!

这时,吉斯卡走在右前方带路,丹尼尔则在左后方押阵。奥罗拉的橙色太阳(贝莱现在几乎已经习惯这个颜色)暖烘烘地照在他背后,一点也不像地球的夏季阳光那般火热。(不过,在奥罗拉这个角落,如今到底算是什么季节、什么气候呢?)

和他记忆中的地球草坪相比,脚下这些植物(总之看起来像草)比较坚硬,也比较有弹性,而土地则相当扎实,仿佛已有一阵子没下雨了。

他们一路朝着前方那栋房子走去,詹德的临时主人想必就住在那里。

不知不觉间,好些声音同时钻进贝莱耳中,包括右方草地里某种动物发出的窸窣声、背后一棵树上猛然传来的鸟叫,还有来自四面八方各个角落的虫鸣。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些动物的祖先当初都来自地球,但它们永远不会知道,它们所栖息的这块土地在很久很久以前并非这个样子。这里的一草一木也毫无例外,同样是某些地球植物的后代。

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人类知道自己并非土生土长,而是地球人的后裔——但太空族真的知道吗?或是刻意抛在脑后?若干时日之后,他们会不会完全忘掉这段历史,会不会记不得自己来自哪个世界,甚至不确定到底有没有一个起源世界?

或许是为了挣脱这一连串越来越沉重的联想,贝莱突然开口:“法斯陀夫博士,”他说,“你还没告诉我毁掉詹德的动机。”

“对!我还没说!这样吧,贝莱先生,请你先想想看,我努力发展人形正子脑的理论基础,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说不上来。”

“唉,动动脑筋。我的目标是要设计一个尽可能接近人类的正子脑,而这似乎牵涉到一点诗意的境界——”他顿了顿,然后从微笑突然变成了咧嘴大笑。“你可知道,每当我跟某些同行说,如果你的结论不像诗那般和谐,就不可能是科学上的真理,他们总是会大皱眉头,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听不懂我在说些什么。”

贝莱说:“只怕我也不懂。”

“可是我懂,虽然我无法用言语来解释,但我感觉得到其中的真意。或许正因为如此,我的成就远远超过那些同行。然而,我似乎越说越玄了,显然应该改用白话才对。这样讲吧,我对人脑的运作几乎一无所知,因此若想模拟人脑,必须有个直觉上的跃进——在我的感觉中,这就像是作诗一样。而这个直觉上的跃进,既然能帮助我发展人形机器人的正子脑,一定也能让我对人脑本身有更新的认识。这就是我的信念——通过研究人形机器人,我至少能朝刚才提到的心理史学迈开一小步。”

“我懂了。”

“而如果我成功发展出人形正子脑的理论结构,自然需要有个人形机器人来将它实现。你该了解,这样的正子脑无法单独存在,它必须和躯体随时保持互动。因此,若将人形正子脑放进一个非人形的躯体,就某个程度而言,根本无法模拟人类。”

“你确定吗?”

“相当确定。你只要比较丹尼尔和吉斯卡就知道了。”

“所以说,丹尼尔其实是个研究工具,好让你对人脑有更进一步的了解。”

“你想通了。我和萨顿在这上头花了二十年的光阴,淘汰了无数的失败设计。丹尼尔是第一个真正成功的,而我之所以把他留下来,当然是为了作进一步的研究,但另一方面——”他夸张地咧嘴一笑,仿佛承认做了一件傻事,“也是因为我喜欢他。毕竟,丹尼尔能掌握责任这样的概念,而吉斯卡虽然各方面都很强,在这件事情上却无能为力。这是你亲眼目睹的。”

“三年前,丹尼尔在地球上和我合作,就是他的第一项任务?”

“对,是他的第一项重要任务。为了调查萨顿之死,正需要像他这样的机器人,一来他不怕地球上的传染病,二来他外表又足够像人,得以避免地球人的反机器人偏见。”

“真是惊人的巧合,我是指丹尼尔及时派上用场。”

“哦?你相信这是巧合?在我的想象中,像人形机器人这样的革命性发明,无论何时问世,都会立刻出现非他莫属的需求。在丹尼尔诞生之前,或许类似的需求就经常出现——但由于没有丹尼尔,只好寻找其他的解决方案。”

“请问你的努力成功了吗,法斯陀夫博士?你现在对人脑的了解,是否比以前更深入了?”

法斯陀夫这一路上越走越慢,贝莱因此一直在调整自己的速度。现在他们则是完全停下了脚步,差不多刚好停在两座宅邸的正中央。对贝莱而言,这是最糟的地点,因为距离两个庇护所刚好同样遥远,但他决心不让吉斯卡起疑,尽力克制住了越来越不安的情绪。他可不希望由于某个动作,或是一声叫喊——甚至一个表情——触发了吉斯卡出手拯救他的冲动。否则自己马上会被抱起来,强行送到屋内。

法斯陀夫似乎并未察觉贝莱的困境,他径自说下去:“毫无疑问,心智学这方面因此有了一些进展。当然仍有许多未解的问题,它们或许永远无解,但进展确实是有的。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

“话说回来,奥罗拉学界不甘于只对人脑作纯理论的研究。于是,有人开始将人形机器人用到了我不赞同的方向。”

“例如用在地球上。”

“不,我对那个简易的实验相当赞同,甚至很感兴趣。丹尼尔能否瞒过地球人?结果证明他办到了,不过,当然啦,地球人这方面的眼力并不敏锐。换成奥罗拉人,丹尼尔就过不了关,可是我敢说,人形机器人终将改良到过得了这一关的程度。然而,有人还提出了其他方面的用途。”

“比如说?”

法斯陀夫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远方。“我刚才说过,这是个驯服的世界。当我开始倡导新一波的探索与拓荒之际,我心目中的领导者,并非生活超级安逸的奥罗拉人——或任何太空族。其实在我想来,我们应该鼓励地球人领这个头。既然他们的世界那么糟——请见谅——寿命又那么短,实在没有什么好眷恋的。我认为他们一定会欢迎这样的机会,如果我们愿意提供科技上的协助,那么诱因就更大了。三年前我在地球上碰到你,就曾经跟你提过这件事,你还记得吗?”说到这里,他斜睨了贝莱一眼。

贝莱硬邦邦地说:“我记得相当清楚。事实上,你启发了我一连串的想法,结果是地球上的确出现了一个这方面的小型运动。”

“真的吗?我猜这可不容易。你们地球人都有幽闭癖,不喜欢走出你们的围墙。”

“我们正在努力克服,法斯陀夫博士,飞向太空是我们那个团体的目标。我儿子是这个运动的领导者之一,我希望有朝一日,他能率领一支远征军离开地球,移民到一个新的世界。如果我们真能获得你提到的科技协助……”贝莱故意只说到一半。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们提供太空船?”

“对,法斯陀夫博士,当然还有其他装备。”

“这件事有不少困难。很多奥罗拉人都不希望地球人离开母星,更遑论建立新世界。他们担心地球文化会迅速蔓延,把蜂窝般的大城和其中的混乱带到银河各处。”他突然有点手足无措,赶紧说,“奇怪,咱们站在这里干什么?继续走吧。”

他慢慢向前走了几步,又说:“我曾经辩称,事情并不会那样发展。我还特别指出,新一波的地球移民不会是传统的地球人,不会将自己锁在大城内。找到一个新世界之后,他们会表现得像奥罗拉人的祖先当初那样。他们会发展出一个管得住的生态平衡,而且在心态上,他们也会比较接近奥罗拉人。”

“可是,法斯陀夫博士,你曾强调太空族的文化有许多缺点,难道他们不会重蹈覆辙吗?”

“或许不会,他们会从我们的错误中学到教训——但这些都是学理罢了,有个最新的发展,使我的论据成了毫无意义的空谈。”

“什么发展?”

“嗯,就是人形机器人啊。你要知道,有些人认为最完美的拓荒者是人形机器人,应该由他们来建立新世界。”

贝莱说:“你的意思是,虽然你们早已拥有机器人,以前却从来没有人提出过这个想法?”

“喔,有的,但总是一眼就看得出行不通。那些不具人形的普通机器人,倘若没有人类在旁监督,他们建立的世界只会适合非人形机器人,可别指望他们所驯服的世界会适合人类居住,因为人类的身心要比他们更纤细,而且更多变。”

“把他们建立的世界当作一阶近似,我认为绝对合理。”

“绝对合理,贝莱先生。然而,从这里就看得出奥罗拉开始沉沦了,因为我们绝大多数的同胞都有一种强烈的感觉,那就是一阶近似虽然绝对合理,可惜绝对不够。另一方面,如果换成了无论身心都尽量模拟人类的人形机器人,他们所建立的世界只要适合他们自己,就一定能适合奥罗拉人。你明白其中的逻辑吧?”

“完全明白。”

“所以说,他们会建立一个很理想的世界,等到他们大功告成,而奥罗拉人终于愿意动身的时候,我们的同胞刚离开奥罗拉,便会踏上另一个奥罗拉。他们等于从未离开家园,只是换到一个较新却一模一样的家园,然后在那里继续沉沦下去。这其中的逻辑你也明白吧?”

“你的论点我懂了,但我想奥罗拉人并不懂。”

“或许吧。我想,如果我的对手没有利用詹德之死来摧毁我的政治人格,那么我的论点会更为强而有力。现在,你是否看出安在我身上的动机了?想必我暗中发起了一个毁灭人形机器人的计划,以免他们被用来开拓新世界。至少我的政敌是这么说的。”

现在轮到贝莱停下脚步,他若有深意地望着法斯陀夫,然后说:“你该了解,法斯陀夫博士,站在地球的立场,我们希望你的论点大获全胜。”

“站在你自己的立场也一样吧,贝莱先生。”

“好吧,我也一样。但如果我把自己暂时摆到一边,对我的世界地球而言,以下几件事还是万分重要。一是你们最好能够允许、鼓励并且协助我的同胞探索银河;二是放手让我们选择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三是不要让我们永远被禁锢在地球上,否则我们只有死路一条。”

法斯陀夫说:“我想,你们其中会有些人坚持继续自我囚禁。”

“当然,也许我们绝大多数都这么想。然而,起码有几个人——我希望尽量多——一旦得到许可,就会尽快逃离地球。因此之故,不论你是否真的无辜,我的职责都是要还你清白——我这么做,并不算是反映一大半的人类所认同的法律,而是出于一个地球人的单纯动机。话又说回来,若想要我全心全意投入这项工作,我必须先确定事实上你是被冤枉的。”

“当然!这点我了解。”

“那么,你把那个‘动机’告诉了我,等于再次向我保证你确实是无辜的。”

法斯陀夫说:“贝莱先生,我完全了解你在这件事情上毫无选择余地。而且我相当清楚,即使我告诉你我罪有应得,但迫于你自己以及地球的需要,你还是不得不帮助我掩盖真相。老实说,假使我真的犯了罪,我会觉得无论如何要对你说实话,让你好歹心里有数,而你在充分掌握状况之后,所采取的营救行动也会更为有力——不只救我,也是救你自己。但我不能那么做,因为事实上我是无辜的。不论我表面上涉嫌多么重大,但我真的没有毁掉詹德,连想也从未那么想过。”

“从未想过?”

法斯陀夫挤出一抹苦笑。“喔,或许有那么一两次,我想到自己若是从未提出那些高明想法,导致人形正子脑的发展,奥罗拉的处境应该会更好——或者,如果能够证明这样的正子脑并不稳定,随时可能心智冻结,结果也会一样。但那只是胡思乱想罢了,我从未有一时一刻认真思考过要因此毁掉詹德。”

“那么,我们必须摧毁他们安在你身上的这个动机。”

“很好,如何进行?”

“我们可以证明这么做毫无用处。毁掉詹德又有什么用?没了詹德,还会有成千上万的人形机器人陆续问世。”

“只怕事实并非如此,贝莱先生,今后再也不会有了。能够设计人形机器人的人只有我一个,但只要机器人拓荒这个构想仍是选项之一,我就拒绝再制造任何人形机器人。詹德死了以后,就只剩下丹尼尔了。”

“别人也可能破解人形机器人的奥秘啊。”

法斯陀夫扬起下巴。“我倒很想看看有哪个机器人学家做得到。我的敌人成立了一个‘机器人学研究院’,唯一的宗旨就是要发展出人形机器人背后的理论,但他们是不会成功的。至少他们目前没有任何成果,而我确定他们永远不会成功。”

贝莱皱起了眉头。“如果只有你知晓人形机器人的奥秘,又如果你的敌人走投无路,难道他们不会打你的主意吗?”

“当然会。他们正在拿我的政治前途来威胁我,或许还打算以惩戒的名义禁止我继续从事这方面的研究,也就是还要埋葬我的学术前途,而目的是希望逼我就范,和他们分享这些机密。他们甚至会让立法局命令我同意这么做,否则就要查封我的财产,乃至将我下狱——天晓得还有些什么招数?然而我已经打定主意,无论他们使出任何手段——任何手段——我都会咬牙吞下去,总之绝不屈服。但我并不希望走到这一步,这点你了解吧。”

“他们知道你誓死不从的决心吗?”

“我希望他们知道,因为我已经明明白白告诉他们。我想他们认为我只是在唬人,只是说说罢了——但我是认真的。”

“可是如果他们真的相信你,也许就会采取更激烈的手段。”

“你这话什么意思?”

“例如偷窃你的文件,或是绑架你,甚至对你刑求。”

法斯陀夫随即纵声大笑,贝莱涨红了脸,赶紧解释道:“我也讨厌说得这么像超波剧的对白,但你到底有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

法斯陀夫答道:“贝莱先生——一、我的机器人能够保护我。想要把我抓走,或是夺取我的研究成果,势必得发起一场正规的战争;二、那些和我敌对的机器人学家就算侥幸成功了,也绝不敢公开承认这是一窥人形正子脑奥秘的唯一途径,否则他们的学术声誉将瞬间化为乌有;三、这种事在奥罗拉是闻所未闻的。他们若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对付我,哪怕只要泄漏一点风声,那么立法局——以及所有的舆论——立刻会倒向我这边。”

“是这样的吗?”贝莱一面喃喃问,一面在心中咒骂造化弄人,令他不得不在一个陌生的文化背景中办案。

“是的,请相信我。我倒是希望他们会用这种耸动的手段,我真心希望他们愚蠢到了那种地步。事实上,贝莱先生,我希望自己能说服你投奔他们的阵营,取得他们的信任,诱骗他们对我的宅邸发动一场攻击,或者在空巷中偷袭我——或是任何诸如此类的手段,我猜在地球上,这些事都很普遍吧。”

贝莱硬邦邦地说:“我想,这并非我的行事风格。”

“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压根儿没打算实现这个愿望。但请相信我,这其实很糟糕,因为如果无法说服他们考虑自杀式攻击,他们便会继续施展那个更高明的手段——我是指从他们的观点而言——他们将用一堆谎言来毁掉我。”

“什么谎言?”

“他们替我罗织的罪名,不只是说我毁掉一个机器人而已,虽然那已经够糟,而且够充分了。他们还在暗中造谣——目前仍处于耳语阶段——说詹德之死只是我的实验,而且是个很危险但很成功的实验。他们放出风声,诬陷我正在研究一套系统,能够迅速有效地毁掉人形正子脑,这样一来,一旦我的敌人制造出他们自己的人形机器人,我和我的同党就有办法一举将他们摧毁,如此便能阻止奥罗拉开拓新的世界,把整个银河留给我的地球盟友们。”

“这里头肯定没半句实话。”

“当然没有,我已经告诉你那是谎言,而且还是荒谬的谎言。即使在理论上,那样的毁灭方法也不存在,而且,研究院的人也还根本造不出他们自己的人形机器人。就算我有心想要大开杀戒,我也办不到,绝对办不到。”

“那么,这样的谎言迟早不攻自破,不是吗?”

“不幸的是,时间上恐怕来不及。这个谣言虽然荒诞无稽,但仍有可能流传一阵子,足以左右舆论到一个临界点,导致立法局的表决刚好能将我击败。最后,大家终究会认清那是胡说八道,可是已经太迟了。还有请注意,在这个事件中,地球被当成了代罪羔羊。指控我为地球效力的那套说词强而有力,很多人会愿意毫不怀疑地照单全收,因为他们不喜欢地球和地球人,以致理性遭到了蒙蔽。”

贝莱说:“你是在告诉我,此地仇恨地球的情绪正在升高。”

法斯陀夫说:“完全正确,贝莱先生。我的处境一天比一天糟——地球也一样——我们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然而,不是有个简单的办法,能够把谣言一拳打倒吗?”贝莱在绝望之余,终于决定要回归丹尼尔的观点了。“如果你真的急于测试摧毁人形机器人的方法,为何要拿正在别人宅邸的机器人做实验?为什么要找这个麻烦呢?你身边有丹尼尔,他就在你的宅邸,随叫随到方便得很。若说那个谣言有一丝真实性,难道你不该拿他做实验吗?”

“不,不。”法斯陀夫说,“我无法说服任何人相信这个说法。丹尼尔是我的第一个成果,是我的里程碑。无论在任何情况下,我都不会毁掉他。我自然而然会选择詹德,这点大家都明白。除非我是傻瓜,才会希望别人相信牺牲丹尼尔是更合理的选择。”

他们又走了一阵子,眼看就要抵达目的地了。贝莱紧抿着嘴,久久未发一语。

法斯陀夫问:“你觉得怎么样,贝莱先生?”

贝莱低声说:“如果你是指置身户外这件事,我简直快忘了。但如果你是指我们所面临的困境,我想不必有什么人拿超声波脑融炉来威胁我,我也眼看就要放弃了。”然后,他改以激烈的口吻质问,“法斯陀夫博士,你为何要把我找来?你为何要把这个工作交给我?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实际上,”法斯陀夫说,“这主意并非我想到的,我只是病急乱投医罢了。”

“好,那么这是谁的主意?”

“最初提出这个建议的,是我们面前这座宅邸的主人——而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这座宅邸的主人?他为什么……”

“不,是她。”

“好吧,她为什么要作这样子的建议呢?”

“喔!我还没说明其实她认识你,对不对,贝莱先生?她就在那里,正在等我们呢。”

贝莱一头雾水地抬眼望去。

“耶和华啊。”他暗叹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