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瓦西莉娅之二

40

转瞬间,仿佛一场超波剧来到一个全息静止时刻。

在场的机器人当然个个一动不动,但贝莱和瓦西莉娅・茉露博士竟然也跟他们一样。几秒钟之后——每一秒都漫长到难以想象——瓦西莉娅才吁了一口气,并以非常缓慢的动作站了起来。

她紧绷的脸孔上挂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她的声音则相当低沉。“你的意思是,地球人,我是毁坏那个人形机器人的共犯?”

贝莱说:“我的确有过这方面的想法,博士。”

“谢谢你的想法。现在晤谈结束,你可以回去了。”她指了指门口。

贝莱说:“只怕我还不想走。”

“我可没问你想不想,地球人。”

“那你就错了,如果我不想走,你又能怎么样?”

“我有许多机器人,只要我一声令下,他们就会礼貌地但坚决地把你赶走,唯一可能遭到伤害的只有你的自尊——如果你还有的话。”

“但眼前你只有一个机器人,而我却有两个,他们绝不会坐视这种事。”

“我随时能召来二十个。”

贝莱说:“瓦西莉娅博士,请务必听清楚!刚才你乍见丹尼尔的时候相当惊讶,所以我猜,虽然你任职于这个机器人学研究院,而贵院的首要任务就是研发人形机器人,你却从未真正见过像他这样运作自如的成品。因此,你的机器人同样没见过。瞧瞧这个丹尼尔,他多么像真人,除了已经死去的詹德,再也没有其他机器人像他这么酷似人类。在你的机器人眼中,丹尼尔当然就是人。而且他懂得怎样让机器人优先接受他的命令,或许能把你都给比下去。”

瓦西莉娅说:“有必要的话,我也能在研究院内召唤二十个真人,请他们把你赶走,或许还会让你挂点彩,而你带来的机器人很难干预他们的作为,就连丹尼尔也不能。”

“我的机器人具有极其迅速的反应能力,如果他们不让你有所行动,你又要怎样找来帮手?”

瓦西莉娅咧开嘴,做了一个算不上笑容的表情。“虽然我不能替丹尼尔发言,但我从小就认识了吉斯卡。我认为他绝不会阻止我的行动,而且我猜,他也不会容许丹尼尔干涉我。”

贝莱心知肚明,此时的处境如履薄冰,但他竭力避免声音打颤。“在你采取任何行动之前,或许该问问吉斯卡,如果你我的命令彼此冲突,他会怎么做。”

“吉斯卡?”瓦西莉娅带着无比的信心问道。

吉斯卡正视着瓦西莉娅,答道:“小小姐,我不得不保护贝莱先生,他有优先权。”他的声音透着一种莫名的古怪。

“真的吗?谁下的命令?这个地球人吗?这个陌生人吗?”

吉斯卡说:“是汉・法斯陀夫博士下的命令。”

瓦西莉娅的双眼几乎喷出火来,她慢慢坐回高凳上,双手摆在膝头。“他连你也抢走了。”当她低声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双手兀自颤抖不已。

“如果这还不足以说服你,瓦西莉娅博士,”丹尼尔突然自行发言,“那么请注意,我同样会把以利亚伙伴的权益放在你前面。”

瓦西莉娅带着一脸苦涩的疑惑凝望着丹尼尔。“以利亚伙伴?你是这么叫他的吗?”

“是的,瓦西莉娅博士。我之所以这样选择——将这个地球人置于你之上——除了因为这是法斯陀夫博士的命令,也是因为在这次的调查中,我和这个地球人的确是搭档,而且——”丹尼尔顿了顿,仿佛对即将脱口而出的那句话有些疑惑,但还是不管三七二十一说了出来,“我们还是好朋友。”

瓦西莉娅说:“好朋友?一个地球人和一个人形机器人?嗯,果然相配,都是半吊子的人类。”

贝莱厉声道:“无论如何,我们的友谊十分牢固。为了你自己着想,千万不要测试我们——”这时轮到他顿了一顿,“这种友情的力量。”他能顺利说完这句话,连他自己都万分惊讶。

瓦西莉娅转向贝莱。“你到底想要什么?”

“实情。我被请到奥罗拉——这个曙光世界——是来厘清一个似乎不易解开的谜团,那就是法斯陀夫博士蒙受了不白之冤,而你我的世界也有可能受到可怕的牵连。丹尼尔和吉斯卡对这个情势有充分的了解,在他们心目中,除非有迫在眉睫而且百分之百违背第一法则的情况,否则我的办案行动永远是第一优先。既然他们已经听到我刚才那番话,知道了你可能是这件案子的共犯,所以他们很清楚,绝不能让这场晤谈就此结束。因此之故,我再说一遍,如果你拒绝回答我的问题,他们将被迫采取行动,所以千万别冒这个险。我在指控你是谋杀詹德・潘尼尔的共犯,你否认这项指控吗?这个问题你非答不可。”

瓦西莉娅气急败坏地说:“我会回答的,我才不怕呢!谋杀?一个机器人被解除了功能,这叫作谋杀吗?好,不管是谋杀还是其他罪名,反正我通通否认,不遗余力地否认到底。我并没有为了要让格里迈尼斯去终结詹德,而教导他任何机器人学的知识。就这件事而言,我自己的学识根本不够,而且我猜这所研究院里谁也没有这个学识。”

贝莱道:“我不敢说你到底有没有这方面的足够知识,或是这所研究院里哪位成员有没有。然而,我们还是可以讨论你的动机。我首先想到的是,或许你对这个格里迈尼斯感到心软。不管你如何坚拒他的求欢——不管你觉得他多么不配成为你的情人——可是,若说你被他的坚持所打动,这又有什么奇怪的吗?所以,如果他诚心诚意向你求助,而事情又和性爱无关,难道你不会对他伸出援手吗?”

“你的意思是,也许他曾经对我说:‘亲爱的瓦西莉娅,我想把一个机器人解除功能,请告诉我该怎么做,我会对你感激涕零。’于是我说:‘啊,亲爱的,当然没问题,我万分乐意协助你犯这个罪。’荒谬之极!唯有对奥罗拉一无所知的地球人,才有可能相信真会发生这种事。而且,还必须是个特别愚蠢的地球人。”

“或许吧,可是各种可能性我都必须考虑。比方说,底下是第二种可能,你看有没有道理:格里迈尼斯移情别恋这件事令你醋劲大发,你之所以帮助他,可能并非心软这么抽象的原因,而是基于一个非常具体的渴望,就是想把他赢回来?”

“醋劲大发?那是地球人才有的反应。如果我自己不想要格里迈尼斯,又怎么会在乎他是否向其他女子求欢,以及是否成功,或者倒过来,是否有其他女子成功地对他献身?”

“之前我就听说过,奥罗拉上没有吃醋这回事,我也愿意相信理论上的确如此。可是,这样的理论很难通过现实的考验,总会有若干例外的情形。此外,吃醋几乎都是非理性的反应,光靠逻辑是不能排除的。不过,我们暂且搁下这个问题,先来讨论第三种可能性:即使你毫不在乎格里迈尼斯这个人,你仍有可能吃嘉蒂雅的醋,因而想要伤害她。”

“吃嘉蒂雅的醋?我几乎从未见过她,只有她刚到奥罗拉之际,在超波电视上看过她一眼。虽然每隔好一阵子,偶尔会有人提到她和我长得很像,但这并未造成我的困扰。”

“可是,她和法斯陀夫博士关系非比寻常,不只受到他的照顾和宠爱,甚至取代了你的地位,几乎成了他的女儿,这点有没有造成你的困扰呢?”

“那是她的自由,我一点也不在乎。”

“即使他俩是情人?”

瓦西莉娅瞪着贝莱,看得出她越来越气愤,发际冒出了许多细小的汗珠。

她说:“我们没必要讨论这一点。你声称我是你所谓的那个谋杀案的共犯,然后又要我否认,我已经这么做了。我已明白表示,自己一来没有能力,二来欠缺动机。你大可把这个指控公之于世,就算给我安上一个愚蠢的动机,并坚称我有那个能力,你也得不到任何支持,绝对得不到。”

虽然这时她气得发抖,贝莱却听得出她的声音充满自信。

她并不怕这个指控。

既然她同意见他,代表他确实猜对了一点——她在害怕什么事,或许还怕得要死。

可是她并不怕这件事。

所以说,到底哪里搞错了呢?

41

贝莱(心慌意乱地急着寻找出路)说道:“假设我接受你的说法,瓦西莉娅博士;假设我同意根本不该怀疑你是这桩——机杀案——的共犯。即便如此,并不代表你就不可能帮我。”

“我为什么要帮你?”

贝莱答道:“因为人类的高贵情操。汉・法斯陀夫博士向我们保证,他并没有做那件事,他并不是机器人杀手,他并未将那个十分特别的机器人詹德弄得停摆。而大家都会认为,你对法斯陀夫博士的了解超过任何人。曾有许多年的时间,你是他最宠爱的孩子,在他的照顾下逐渐长大,这种关系极其亲密。从来没有人像你那样,几乎在任何时间、任何情况下都见过他。无论你现在对他有什么感觉,都改变不了过去那些事实。既然你这么了解他,一定能够替他的人格作证——他不可能伤害一个机器人,更何况那机器人是他登峰造极的成就。你是否愿意公开作证?对所有的世界?那会有极大的帮助。”

瓦西莉娅的表情似乎更严峻了。“给我听清楚,”她一字一顿地说,“我不想给牵扯进去。”

“你不想也不行。”

“为什么?”

“难道你不觉得你的父亲对你有恩吗?他是你的父亲啊。不论这个称谓对你有没有意义,你们两人总有血缘上的关联。除此之外——不管父亲不父亲——他花了许多年的时间把你养大,尽心尽力照顾你、教育你。光是这一点,他就对你有恩。”

瓦西莉娅开始发抖。这回她抖得很明显,连牙齿都格格作响。她试着开口,可是办不到,只好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然后再试一次。“吉斯卡,这些对话你都听到了吗?”

吉斯卡颔首答道:“听到了,小小姐。”

“你呢,那个人形机器人——丹尼尔?”

“请说,瓦西莉娅博士。”

“你也都听到了?”

“是的,瓦西莉娅博士。”

“所以你们都了解了,这个地球人坚持要我为法斯陀夫博士的人格作证?”

两个机器人点了点头。

“那我就说了——虽然这有违我的意愿,而且令我气愤。在此之前,我之所以没有出来作证,正是因为我觉得我的这个父亲——他给了我一半的基因,而且勉强可以说把我养大——对我至少有那么点恩情。可是现在我改变主意了。地球人,你给我听好,这个和我有血缘关系的汉・法斯陀夫博士,并没有把我——我!我!——当作一个独立的人类来养育。对他而言,我只不过是个实验品,是个观察对象。”

贝莱摇了摇头。“我不是要你说这个。”

她却得理不饶人地步步紧逼。“既然你坚持要我说,我就照办,而且会给你一个答案。汉・法斯陀夫博士只对一件事感兴趣,只有一件事,一件事而已,那就是人脑的运作。他希望能将它化约成方程式,并且画出图解,以便破解这个迷宫,进而建立一套研究人类行为的数理科学,好让他得以预测人类的未来。他将这门科学称为‘心理史学’。我相信你只要跟他谈上一个钟头,他就一定会提到这件事,这股狂热正是他的原动力。”

瓦西莉娅仔细端详贝莱的表情,然后兴高采烈地叫道:“我看得出来!他跟你提过了。那么他必定告诉过你,他之所以对机器人感兴趣,只是想要通过他们来研究人类的大脑。而他之所以对人形机器人感兴趣,只是想要通过他们更进一步研究人类的大脑——没错,这点他也跟你说了。

“我相当确定,正是由于他试图了解人类的大脑,才会发展出人形机器人的基本理论,而他将这套理论视为禁脔,不让任何人看一眼,因为他想在长达约两世纪的余生中,完全独力地解开人脑之谜。其他的一切都是次要的,我当然也绝对包括在内。”

贝莱一面勇敢迎向对方的怒火,一面低声道:“请问为什么说你也包括在内,瓦西莉娅博士?”

“我出生后,原本应当和其他婴儿生活在一起,由专业人士负责照顾;不该让我独自成长,更不该让一个外行来照顾我——无论他是不是我的父亲,是不是科学家。法斯陀夫博士不该获准把一个小孩置于那样的环境下,他如果不是汉・法斯陀夫,就绝对做不到。为了实现这件事,他动用所有的名望,兑现了所有的人情,尽可能说服每一个关键人士,最后终于得到了我。”

“那是因为他爱你。”贝莱喃喃道。

“爱我?任何一个婴儿都能取代我,偏偏他一个也找不到。他想要有个小孩在他身边成长,有个大脑在他的观察下发育。他想要仔细研究人脑的生长模式和发展方式,所以希望先有个简单的大脑,随着它越长越复杂,他就有机会研究其中的细节。为了这个目的,他强迫我接受一个不正常的环境,以及稀奇古怪的实验,完全不把我当人看。”

“这点我无法相信。即使他拿你当实验对象,仍然能把你当成人类来关心和照顾。”

“不,你这是地球人的说法。或许在地球上,血缘的关联还受到某种重视,此地则完全不会。对他而言,我只是个实验对象,如此而已。”

“即使起初是这样安排的,可是一旦成了你的监护人,法斯陀夫博士便忍不住开始爱你——你这无助的小东西。即使完全没有血缘的关联,即使我们姑且假设你只是小动物,他还是会开始爱你。”

“喔,他现在会了吗?”她以苦涩的口吻说,“像法斯陀夫博士这种人,你不会知道他的心肠有多硬。如果杀了我能令他知识增长,他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

“这太荒谬了,瓦西莉娅博士。他对你那么亲切、那么体贴,甚至令你对他产生爱意。这事我知道,你……你曾对他献身。”

“他告诉你的,是吗?对,他会这么做。直到今天,他都未曾静下心来想想,公开这种事会不会令我难堪。没错,我曾对他献身,但这又有何不对?当时,他是我唯一真正认识的人类。表面上他一直对我很温柔,而我那时还不了解他的真正意图,所以,他是我最自然的选择。此外,他还刻意要我在受控的情况下接触到性刺激——而且是由他一手安排的。于是,我无可避免地终将投向他的怀抱。我不得不这么做,因为根本没有其他选择——而他竟然拒绝我。”

“所以你开始恨他?”

“不,起初并没有,最初几年都没有。虽说我在性这方面的发展受到了阻碍和扭曲,直到今天心中还有阴影,但我并未立刻怪罪到他头上,因为我知道得太少了。我替他找了不少借口,例如他太忙、他有别的对象、他需要比较成熟的女人。我竟然有本事替他想到那么多理由,你也不得不佩服吧。直到好些年后,我察觉到事情有点不对劲,才设法把问题当面摊开来。‘你为什么拒绝我?’我问,‘如果你答应我,也许就能帮助我回到正轨,一举解决所有的问题。’”

她顿了顿,咽了一下口水,还把双眼遮住一阵子。贝莱觉得很尴尬,只好一动不动地耐心等待,而那些机器人仍旧个个面无表情(据贝莱了解,正子径路中各式各样的电位平衡或不平衡,一律无法产生类似尴尬这样的情绪)。

她比较平静了,又说:“他尽可能拖延这个问题,但我一而再、再而三当面追问他。‘你为什么拒绝我?’‘你为什么拒绝我?’他对性爱活动毫不排斥,我见识过好几次——我记得自己还怀疑过他是否只喜欢男性。只要不牵涉到生儿育女,性倾向如何一点也不重要,而且有些男性的确不喜欢女性,反之亦然。然而,你称之为我父亲的这个人,却不属于这一类。他喜欢女性——有时还是年轻的女性——她们和我当年向他献身时一样年轻。‘你为什么拒绝我?’最后他终于回答了——你不妨猜猜他给我的答案是什么。”

她带着嘲讽的意味暂且打住,等待对方开口。

贝莱感到坐立不安,含含糊糊地说:“他不想和自己的女儿做爱?”

“喔,别傻了。这又有什么差别呢——别忘了奥罗拉男性几乎都不知道谁是自己的女儿,而且他们和比自己小好几十岁的女性做爱是家常便饭。不过别管了,这种事不言而喻。他的回答是——唉,我记得一清二楚,他竟然说:‘你这大傻瓜!如果我和你有了那种关系,今后怎能再保持客观——我继续研究你还有什么用呢?’

“要知道,在那个时候,我已经明白他对人脑十分着迷。我甚至追随他的脚步,自己也成了一位机器人学家。我拿吉斯卡当实验品,尝试修改他的程序。我做得非常好,对不对,吉斯卡?”

吉斯卡说:“的确非常好,小小姐。”

“但我终究看出来,这个你称之为我父亲的人,其实并不把我当人看。为了避免影响自己的客观性,他宁愿眼睁睁看着我的人生遭到扭曲。对他而言,他的观察要比我的正常人生更为重要。从那时候起,我总算认清了自己的身份以及他的真面目——于是我离开了他。”

沉重的寂静开始凝结在空气中。

贝莱感觉到脑部血管在微微悸动。他很想问些问题:一个伟大的科学家,免不了有自我中心的倾向,更何况他研究的问题是那么重要,难道你完全不能体谅吗?你再三逼迫他讨论那件他不想讨论的事,或许他因此说了些气话,难道你完全无法容忍吗?瓦西莉娅,你刚才火冒三丈的时候,情况不也很类似吗?你为了彻底坚持自己的“正常”(姑且不论你如何定义),忽视了或许是人类所面对的最重要的两个课题——人脑的本质和银河系的开拓——这难道不是同样严重的自我中心,而且更站不住脚吗?

可是,这些问题他通通说不出口。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能让这个女人真正听进去,而如果她愿意回答,他也不确定自己是否听得懂。

他在这个世界上到底是在做什么?不论这些奥罗拉人如何解释,他也无法了解他们的行事作风,反之,他们也不了解他。

他以疲惫的口吻说:“很抱歉,瓦西莉娅博士,我知道你在气头上,但如果你能暂时消消气,心平气和地想想法斯陀夫博士和那个遇害的机器人,你能否看出这两件事其实并没有关系?法斯陀夫博士或许是想以超然和客观的方式观察你,甚至不惜为此牺牲你的幸福,可是这和他会忍心毁掉一个先进的人形机器人,两者相差了无数光年。”

瓦西莉娅涨红了脸,咆哮道:“你真的听不懂我说的话吗,地球人?难道你认为我刚才对你说那些话,是由于我认为你——或任何人——会对我的悲惨遭遇感兴趣吗?另一方面,你真的认为我喜欢用这种方式暴露自己的隐私吗?

“我告诉你这些,只是为了要向你说明,汉・法斯陀夫博士——如你不厌其烦一再强调的,也就是我的亲生父亲——确确实实毁掉了詹德。这事当然是他干的。我一直没这么说,是因为在你之前,没有任何人愚蠢到了问我这个问题,此外也是因为我自己太傻,对那个人多少还有些牵挂。但你既然问了我,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我向奥罗拉发誓,从今以后,我会对每个人都这么说。若有必要,我还会作公开说明。

“毁掉詹德・潘尼尔的就是汉・法斯陀夫博士,这点我万分确定,你满意了吗?”

42

贝莱骇然地瞪着这个发了狂的女人。

他结巴了一阵子,然后再度开口:“这些我全都不了解,瓦西莉娅博士。请你冷静下来,好好考虑一番。法斯陀夫博士为何要毁掉那个机器人?这和他对待你的方式又有什么关系?莫非在你的想象中,这是他对你进行的一种报复?”

瓦西莉娅呼吸急促(贝莱竟在不知不觉间注意到,瓦西莉娅虽然和嘉蒂雅一样身材娇小,她的胸部却比较大),她似乎要花很大的力气,才能控制住自己的声音。

她说:“地球人,我是不是已经告诉你,汉・法斯陀夫对于观察人脑十分着迷?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人脑施压,以便观察它的反应。而且,他特别喜欢不寻常的人脑——比方说婴儿的——因为可以观察它的发育过程。反之,他对普通人的大脑则兴趣缺缺。”

“可是这又和……”

“先问问你自己,他对那个外星女子为何那么感兴趣。”

“嘉蒂雅?我问过他,他也回答了。她令他想起了你,这点毫无疑问,你们两人长得还真像。”

“刚才,当你告诉我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很好笑,还反问你是否相信他。现在我再问一遍,你真相信他吗?”

“我为何不该相信他?”

“因为那并非事实。她长得像我,顶多只会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对她感兴趣的真正原因,则是由于那个外星女子——来自外星。她是在索拉利长大的,那个世界的习俗和社会规范都有异于奥罗拉。她的大脑就像是用另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因此能提供他不同的观点和启发。现在你还不明白吗?——另一方面,他为什么对你感兴趣呢,地球人?难道他那么笨,认为对奥罗拉一无所知的你真有办法解开奥罗拉上的谜?”

这时丹尼尔突然加入讨论,他的声音令贝莱吓了一跳。丹尼尔这么说:“瓦西莉娅博士,以利亚伙伴当初对索拉利也一无所知,却侦破了索拉利上的一件奇案。”

“是啊,”瓦西莉娅酸酸地说,“那出超波剧红遍了每个世界。闪电总有可能打到人,但我并不觉得汉・法斯陀夫会坚信连续两个闪电能打到同一个地方。不,地球人,他之所以对你感兴趣,首要原因正是你的地球人身份。你能提供另一个非比寻常的大脑,供他研究和操弄。”

“但你绝不会真心相信,瓦西莉娅博士,他仅仅为了研究一个不寻常的人脑,就会不顾奥罗拉所面临的重大难题,找来一个他明明知道没用的人。”

“他当然会。我跟你讲这么多,不就是在强调这一点吗?无论奥罗拉面对什么样的危机,在他看来,都远远比不上解决人脑之谜来得重要。如果你问他,我能百分之百猜到他会如何回答。奥罗拉或许有兴有衰,有荣有枯,但相较于人脑之谜,通通显得微不足道,因为人类如果真正了解大脑,他心目中的‘心理史学’就会梦想成真,而在这个学说的指导之下,只要短短十年的努力,便能修正和弥补过去一千年之间所有的错误和遗憾。他会用这样的论述把一切合理化——包括谎言、残酷的手段、一切的一切——只要说他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增进有关人脑的知识即可。”

“我难以想象法斯陀夫博士会有残酷的一面,他这个人再温和不过了。”

“是吗?你和他相处过多久?”

贝莱答道:“三年前在地球上,和他谈过几小时。如今在奥罗拉,和他处了一整天。”

“一整天,一整天。我曾经和他在一起三十年,可以说是朝夕相处,然后,我虽然离开了他,仍不时注意他的学术动态。而你仅仅和他处了一整天,地球人?好吧,在那一天当中,他有没有做过任何吓唬你或羞辱你的事?”

贝莱陷入沉默。他想起了自己差点被调味瓶打破脑袋,好在有丹尼尔及时相救;想起了昨天在卫生间,曾经因为自然界的假象而寸步难行;还想起了他在户外多待了好些时间,目的只是为了测试他对开放空间的适应力。

瓦西莉娅说:“我看出来了。你的这张脸,地球人,并不如你所想象的那么会掩饰。他有没有想用心灵探测器伺候你?”

贝莱答道:“曾经提到过。”

“只不过一天——就已经提到了。我猜这令你感到很不安?”

“没错。”

“而且,他这个提议根本没来由?”

“喔,那倒是有的。”贝莱迅速回应,“我曾告诉他,自己有过一个一闪即逝的想法,所以他建议用心灵探测器帮我找回来,这当然是合情合理的。”

瓦西莉娅说:“不,不对。心灵探测器在这方面的精巧度还不够,如果轻易尝试,很有可能对大脑造成永久性伤害。”

“由专家操作就一定不会——比方说,由法斯陀夫博士亲自动手。”

“他?他连心灵探测器的前后都分不清。他是理论家,不是技术员。”

“那么一定能找到适当的人。事实上,他并没有说要亲自动手。”

“不,地球人,找不到的。想想!想想!如果心灵探测器能够安全地用在人类身上,又如果汉・法斯陀夫如此看重机器人无故停摆这件事,那么他何不自告奋勇,自愿接受心灵探测器的检查呢?”

“自告奋勇?”

“别说你没有想到这一点。只要不是白痴,谁都会得出法斯陀夫有罪的结论。唯一对他有利的事,就是他坚持自己是无辜的。所以说,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他何不干脆接受心灵探测器的检查,示范一下在他的大脑深处挖不出一丁点罪恶的痕迹。他提过这种建议吗,地球人?”

“没有,至少没对我提过。”

“因为他非常了解,那样做有致命的危险。然而,他却毫不犹豫地对你作这种建议,只因为他想观察你对恐惧的反应,以及你的大脑在压力下如何运作。也或许是他想到,无论心灵探测器会带给你多大的风险,但你的大脑既然是在地球上塑造的,还是有可能提供他一些有趣的数据。所以请告诉我,这算不算残酷?”

贝莱硬生生挥了挥右臂,将这个问题扫到一边。“这和真正的案情——那个机杀案——又有什么关系?”

“那个索拉利女子,嘉蒂雅,吸引了曾是我父亲的那个人的注意。对他而言,她拥有一个有趣的大脑。因此他给了她一个机器人,也就是詹德,想要看看一个并非在奥罗拉长大的女子,面对在各方面都酷似真人的机器人,到底会做出什么事。他知道,换成了奥罗拉女性,极有可能立刻把机器人当性伴侣,丝毫没有心理障碍。我承认,我自己会有些这方面的障碍,因为我并非以正常方式养大的,但奥罗拉女性一般都不会。另一方面,那个索拉利女子则会出现极大的心理障碍,因为她是在一个极度机器人化的世界长大的,对机器人怀着非常僵硬的心态。你瞧,对我父亲而言,这个差异可能极具启发性,而从这些个别差异中,他就能试着建立人脑运作的理论。汉・法斯陀夫耐心等了半年,时机终于成熟了,那个索拉利女子或许已经能尝试跨出第一步……”

贝莱突然插嘴:“关于嘉蒂雅和詹德的特殊关系,你父亲完全不知情。”

“这是谁告诉你的,地球人?我父亲?嘉蒂雅?如果是前者,他自然是在说谎;如果是后者,那只是因为她很可能不知道。你大可相信法斯陀夫确实清楚内情,他非清楚不可,因为在他的研究中,一定包括了‘索拉利人的大脑是怎样扭曲的’这样的问题。

“然后他又想到——这件事,我像是能看穿他的心思那般确定——现在这个女人刚开始依恋詹德,如果这时候,在毫无来由的情况下,她突然又失去他,会导致什么情况呢?他知道换成奥罗拉女性会怎么做,她们会觉得有些失望,然后就开始寻找替代品,可是索拉利女子又会如何呢?于是他下手解除了詹德的功能……”

“只为了满足一时的好奇,竟然毁掉一个极具价值的机器人?”

“骇人听闻,对不对?但汉・法斯陀夫就是会做这种事的人。所以请你回去告诉他,地球人,就说他的小把戏玩不下去了。如果目前为止,这个世界普遍还不相信他是凶手,那么在我和盘托出之后,大家肯定就会相信了。”

43

接下来有好长一段时间,贝莱目瞪口呆地坐在那里,瓦西莉娅则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望着他。这时,她看起来一脸的冷酷,和嘉蒂雅没有半分相似之处。

似乎再也无能为力了……

贝莱站起来,觉得自己突然老了——虽然他只有四十五标准岁(对奥罗拉人而言,这只是小孩子的年龄),感觉上却老得多。目前为止,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毫无收获。不,其实更糟,因为他每走一步,拴在法斯陀夫身上的绳索就收得更紧一点。

他抬头望向透明的天花板,看见太阳仍高挂天际,不时有一两排稀疏的云朵遮住它的光芒。但它不如之前那么明亮,或许是已经通过天顶了。

他的这个举动似乎令瓦西莉娅想到了什么,她的手臂在面前的长桌上滑了一下,天花板立刻转为不透明。与此同时,一道明亮的光线迅速扩散至整个房间,其中还带着阳光里特有的淡橙色。

她说:“这次晤谈我想该结束了。我不会再有任何理由想见你,地球人,反之你也一样。或许你最好尽快离开奥罗拉,你已经——”她冷冷一笑,然后近乎凶残地说,“对我父亲造成不少伤害,虽然他应得的报应要比这还多得多。”

贝莱朝门口走出一步,两个机器人随即来到他身边。吉斯卡低声说:“你还好吗,先生?”

贝莱耸了耸肩,这该怎么回答是好呢?只听瓦西莉娅叫道:“吉斯卡!等到法斯陀夫博士不再需要你的时候,来我这边好吗?”

吉斯卡平静地望着她。“只要法斯陀夫博士允许,小小姐,我就会来。”

她笑得更亲切了。“一定要来,吉斯卡,我一直都很想念你。”

“我也经常想到你,小小姐。”

贝莱在门口转过头来。“瓦西莉娅博士,我可否借用一下你的卫生间?”

瓦西莉娅双眼圆睁。“当然不行,地球人。研究院里各处都有公共卫生间,你的机器人应该知道怎么带你去。”

他一面瞪着她,一面摇了摇头。显然她不希望地球人污染她的房间,这并没有什么好意外的,但他仍旧气愤难平。

他说:“瓦西莉娅博士,如果我是你,绝不会宣称法斯陀夫博士有罪。”这句话纯粹出于义愤,并非任何理智的决定。

“有什么能阻止我呢?”

“如果你和格里迈尼斯之间的勾当被全盘揭露,会给你带来危险。”

“别胡扯了。你已经承认,我和格里迈尼斯之间没有什么同谋关系。”

“不完全正确。我同意表面上看来,应该能断定你和格里迈尼斯并未直接同谋要毁掉詹德。不过,间接的同谋还是有可能的。”

“你疯了,什么是间接的同谋?”

“如今我还不想在法斯陀夫博士的机器人面前讨论这件事——除非你坚持。但你又何必这么做呢?我这番话的意思,你自己心知肚明。”至于她会不会被唬到,贝莱自己毫无把握。这般虚张声势的结果,可能只会令情势更加恶化。

可是它奏效了!瓦西莉娅似乎全身缩了起来,而且双眉紧锁。

贝莱心想:所以说,不管内情如何,这个间接的同谋还真的存在,因此在被她看穿虚张声势之前,我至少还能制住她一阵子。

贝莱精神振奋了些,说道:“我再次强调,关于法斯陀夫博士的事,请你保持沉默。”

可是,当然啦,他并不知道自己争取到了多少时间——或许只有很少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