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插曲之一

在这颗拥有两轮小小月亮的星球上,一条干涸的河边,耸立着一座雄伟的豪宅。里面有个女人,生有海碧色的双眸,留着船员式的黑色短发,正在办公桌后阅读报告。这座宅邸规模宏大,古色古香,古旧的橡木梁柱支撑着石砌墙壁,法式落地长窗完全敞开着,放进了一缕来自房前露台上的微风,这个女人正专注于阅读之中,并未注意到微风,更不曾留意风中的玫瑰花香气。她太忙了,只顾一页页地细细审读书写板上的备忘录,签署授权令,改变着众生的命运。

房门处传来一个人清喉咙的声音:“阁下,有人要见您。”

“弗兰克,是谁?”她瞟了一眼黄铜终端面板。这座大宅的前任住客过分热心地把面板镶在了木制工艺品当中。

“弗雷泽·拜罗伊特组长。他说要向您做个人汇报。”

“个人汇报。”她咕哝道,“好吧,请他进来。”她把座椅向后一推,从外套的肩头上拂去想象中的线头和细绒,然后将书写板调成了高度安全级的屏幕保护状态。

房门打开时轻轻一响,她站起身,伸出手:“弗雷泽。”

“阁下。”并没有脚跟相碰的咔嗒声——对方并未穿皮靴——但仍死板地垂首施礼。

“请坐,坐。你在新共和国耽搁的时间太久了。”

弗雷泽·拜罗伊特组长坐到指给他的那张正对着她办公桌的椅子中,随后疲倦地点点头。“一旦沾上他们,就很难脱身。”

“哈。”这笑声就像一声冷酷的咳嗽,“在坐标度量的一致性方面,有什么进展?”

“比他们一年前的情况要好,而且超出了所有人敢于期望的程度,但他们还不够成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还无法融合。如果您问我的看法,我会说他们还是一帮反动小丑。但我现在来这儿,并不是要向您汇报这个问题。能否请问一下,您很忙吗?”

办公桌后的女人盯着他,头稍稍一歪。“如果这件事十分紧急的话,”她缓缓说道,“现在我可以给你半个小时的时间。”

拜罗伊特的脸颊抽搐起来。这是个瘦削而又结实的棕发男人,看上去就像是用干硬的皮革制成的。他身穿蓝灰两色的无缝工作装——这套作战服处于非战斗状态,隐身色素细胞装置和抗冲击缓冲装置都已关闭——似乎他刚从警方的一次行动撤出来,直接来到了这里,只来得及褪下护身甲和武装带。“事情确实很紧急。”他瞟了一眼敞开的窗子,“我们说话方便吗?”

她点点头:“无论谁无意中听到我们的谈话,都将无法理解任何事情。”她脸上没有一丝笑容,而他轻轻战栗了一下。在这个监视系统无处不在的社会里,像领袖这样直截了当地要求保守秘密,只能说明这明确地意味着暗藏的杀机。

“那好。我要向您汇报一下有关莫斯科的环保服务清理行动。”

“清理行动。”她咬紧牙关,“这次怎么样?”

“探员诺伊拉特报告,在紧急行动组执行清理任务完毕并撤离之后留下的移民跟踪记录中,他识别到了一些值得审查的异常现象。三年中,至少有三次疏漏可被人挖根寻底,被追查到与‘零时事件’有关;而自那时起的五年间,范内瓦·斯科特督统麾下的环保行动组中,工作人员未能始终如一地贯彻秘密撤离野蛮地域时应当遵循的最佳行动方针。对于这些问题造成的后果,阁下,我并不需要提醒您注意。应当承担罪责的各方均已接受了再生处理,他们犯下的错误也被记入文件汇编,用以鞭策其他同志。”说到这儿,他清了清嗓子,“但是……”

那女人盯着他,脸上的表情和缓了许多。但拜罗伊特马上紧张起来,当这位鲍西娅·赫斯特督统显得最轻松的时候,她也就变得最危险——如果不是针对他,那么其他人便要倒霉:某些在任务中被定为敌人的家伙,注定要暴尸荒野了。她可能只有三十岁,但也可能是九十岁——再造者的真实年龄都很难判断,他们会一直保持这副模样,直到令他们得以长生的基因组突然崩解,给他们一个突如其来但安详平静的了断。不过,如果硬要拜罗伊特对女首领的岁数冒险一赌,他会把宝押在年龄段的最高端。那双温和宁静的眼睛,轻松随和的眼睛,其实早已见过太多的恐怖,即便面对死亡也不会紧张,不会动摇。

“接着说。”她的语调中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诺伊拉特未经许可擅自行动,检查了与斯科特督统属下行动组有关的详细资料。她发现了更多的异常情况,便提醒我予以注意。我确认她的发现无误,因此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除了莫斯科撤离小组违反行动纪律之外,又有证据表明斯科特曾经……嗯……偷偷动过家中的老底。您应当明白我的意思。”

“你有证据。”

“没错。”拜罗伊特勉强按捺住了挪动身体的冲动。赫斯特让他紧张:在他所侍奉过的主子当中,她绝非最糟糕的一位,而是恰恰相反——但他从未见她真正露出笑容。他有一种可怕的感觉,他会越来越心神不安,这样一来他愈发如坐针毡。赫斯特不喜欢范内瓦·斯科特督统,其中的原因无需解释。他们本来就分属不同的家族组织,而且除了效忠于最高领袖之外,在其他方面根本无法调和。但拜罗伊特由衷地希望,这种矛盾不会让自己惹祸上身。如果想保住自己的脑袋,那就最好不要介入督统或督统以上级别的老板之间的战争,更不必说妄想自己有朝一日能爬上那种高位了。

“那就公开证据。”

拜罗伊特深吸一口气。现在已无法回头了。“他们有一个重要的薄弱环节已经暴露出来。事实证明,斯科特的行动组建立了一座工作基站,借此将所有进出莫斯科星系的信息流量都限定在一个瓶颈之内。其运作理论是:一旦发生漏洞,就只有一个工作位置需要进行清洗消毒。现在暂且不谈备份路径和故障切换等技术问题,他们的行为意味着——这个工作位置上的移民出入境检查台,掌握着我们所有特工进出这个星系的一切活动所留下的全套审核追踪记录。”

鲍西娅·赫斯特督统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头:“我不同意你的论证。这个工作站肯定已在‘零时事件’中被摧毁了吧?”

拜罗伊特睁大眼睛看着她,慢慢地摇摇头:“他们为这个瓶颈基站选定的位置,是一座独立的燃料仓库和移民检查站,距莫斯科约一个秒差距。在冲击波袭来之前,那座太空站就已经将人员疏散一空了。斯科特督统事先派了一支代理小组去站上收拾所有的漏洞,主要是销毁移民记录、清除目击者之类的事情。无疑,如果这项工作能够圆满完成,便可以完美而高效地解决问题,但在疏散过程中发生了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意外事件。比方说,当初他对工作站现场特工下达的书面指令不见了;封存的移民检查台中应该有一套完整的备份资料副本,但这些副本未能全部收回;另外还可能有更多的纰漏。在一份机密日志中记载着当时正在进行的实验性计划,如今这份日志也出了点问题:看来它在人员撤离时被放错了地方。老板,斯科特派出的行动组是几条狗,从德累斯顿外交部借来的国家安全犬。他似乎认为,没必要按惯例派正规的消毒组去执行这个任务。他行事遮遮掩掩,有意避人耳目,当然,证据也被加了密,非常牢靠稳妥——所以我们破解时才花了这么长时间。”

“哦,亲爱的。”赫斯特朝他咧嘴一笑,热忱地问道,“就这些?”拜罗伊特禁不住颤抖起来,刚才赫斯特还冷若冰霜,可现在突然对他如此热情。“斯科特并未报告这件事?”

拜罗伊特点点头,他不知道自己此时是否还能开口说话。

“你们在斯科特的部门里安插的眼线……”她扬起了眉毛。

“这个内线是奥托·诺伊拉特的朋友,私交甚密。”他强调道,“无论您决定对这条消息采取什么行动,我斗胆请求您对这个女人宽大为怀。我认为,奥托在执行上级的意图时,表现出了很强的情报作业能力,而如果我们对他这位特殊的朋友有失礼遇,那就有可能会,呃,会无益于他将来发挥更大的作用。还望您能体谅我如此啰嗦。”

“噢,乔治。你把我当成什么样的恶人了?”赫斯特脸上可怕的笑容不见了,“你该知道,我并不愚蠢,也不嗜血,至少在完全没有必要的情况下不会滥杀性命。”她哼了一声。“奥托当然能和他心爱的玩具接着玩下去,只要那个女人投诚加入我们的行动组就行。为了奥托,我不会动她。”拜罗伊特点点头,终于放下心来。她之所以如此克制,在拜罗伊特看来纯属出于责任感,只是为了把奥托同他日益发展壮大的小集团更加牢固地拴在一起。“至于你——”那可怖的笑容重新出现在赫斯特脸上,“——你是否愿意与斯科特的部门开诚布公地谈谈,讨论一下我们即将进行的合并?”

“我么?”他震惊地眨巴着眼睛。

“对,就是你。”她点点头,“已经有段时间了,乔治,我一直在想,你理应获得更多的机会,肩负更高级别的责任。你刚才那句话是怎么说的?‘在执行上级的意图时,表现出很强的情报作业能力。’我想你刚说过。”

“这个嘛,我感激不尽,但是——”

“你先不要忙着感激,现在还不必。”她指了指窗外:种满玫瑰花丛的露台、矮墙外的花园、墙垣、树木,还有依山而上通往这座豪宅的大道。“如果你告诉我的情况准确无误,那么我们就要马上着手填补这个严重的漏洞。我想,我可能要亲自去处理。我在办公桌后面运筹帷幄已经太久了,乔治。斯科特的失误就是典型的例证:如果人们总是远离战场脱离实践,便会发生这种事情。”

“您打算亲自出马?可您那些常规事务和委员会该怎么——”

“他们能照顾好自己。他们最好乖一点——他们会知道,我会回来的。”她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这次几乎显得有些忸怩:若是他不了解自己的女主人,肯定会以为她在同他调情。“不过,说正经的。我可以趁这次出行顺便搞一次候选新人秀,在实战中加强对斯科特手下那些傀儡的控制,重新掌握真实情况。这可是个了不起的计划,乔治。太棒了!”她轻轻敲打着书写板的按键。“给我一份完整的简报。接着我要安排同跨部门书记长官布鲁姆莱恩开个会,在通过质询委员会正式提出指控之前先获得批准。然后我们再讨论一下:在我离开期间,你如何为我料理事务。”

他盯着她的眼睛:“我?全面负责?”

她的眼睛一眨不眨:“你今晚还有别的安排吗?没有?很好,那么我就能安心邀请你和我共进晚餐了。乔治,我们有很多事情要谈,包括——如何确保你不会像斯科特督统那样令我失望……”

接下来的行动进行得艰苦但又迅速。赫斯特的举动引起了跨部门书记长官布鲁姆莱恩的高度重视,便马上开始采取行动。当时,布鲁姆莱恩瞪起他那两只离得很近的冰蓝色眼睛盯着她:“行动吧。”只有这三个字,但短短一句话已经足以让赫斯特明白:一旦事实证明她自己错了,而范内瓦·斯科特督统的外围环保控制分部清白无辜,那么她就只有死路一条。

萨马拉的办公楼中,大门上的玻璃已被打得粉碎。赫斯特走进门口,向已经控制了前台的下属士兵点头微笑。大张旗鼓地露面——她在孤儿院的启蒙导师佛格斯就曾这样教导过她。一两个还能走动的伤员正坚忍地等待救护卡车的到来。一堆被割断脊髓、流干血液的尸体摞叠在前厅一侧光亮的花岗岩地砖上,就像成捆的木料,耳孔和双眼还在渗着血水,他们的头脑已被传播者取走了。赫斯特并未理会这些死人,她集中精神与下属们握手,互相祝贺。事有轻重缓急,急事先办。她的靴底沾满了血迹。在适当的时候,她才会去见斯科特:该死的混蛋,逼我做这种事情!

当然,斯科特的总部并非这次行动的唯一目标。他在行星网络上部署的所有节点均被清洗,各分支机构也在扫荡中被掐断联络、孤立起来。城外的乡下地区,和平执行部队的士兵闯进斯科特各个幕僚的房门,通过脑干对这些傀儡实施了控制,将他们收押后准备进行处理——即便没有被立即处决,这些可怜的家伙也要承担再生回收的成本或效益风险。这次棘手的行动还有一个重要组成部分,便是拿下一位被控渎职的高级官员。赫斯特为此对他恨之入骨,因为他迫使她公开曝光:一位再造者居然不能胜任上级指派的任务;而且从长远看,这会危及人民大众的命运。

身穿奶油色和米色迷彩服的士兵在前方开路,用烈焰和爆炸打通一道道门卡,赫斯特大步穿过行政城堡,朝管理服务核心走去。她的保镖都是些戴面罩的匿名战士,与她一起齐步并进。参谋官员们跟在他们后面,一个个提心吊胆,急于为她效犬马之劳。这里的受损情况并不严重,也没有多少暴力迹象,因为斯科特督统的城堡在进攻发起的第一时间就被秘密占领。赫斯特自己的暴风突击队取代了内部保安部队,开始有计划地行动。懒散的守军居然还张开双臂欢迎来访者,全然不曾想到那位行星跨部门书记长官已用区区三个字下达了他们的死亡授权令。

大厦的核心部位是一片安全区,房门已被内奸通过超控手段改为开启状态。赫斯特爬上楼梯,心中只觉得沮丧又阴郁。楼梯顶端是一道中层平台,俯临着斯科特的控制中心。她注意到,斯科特似乎就是那种靠悉心监督而发迹的人,好像他对处于自己感官范围之外的一切事情都不放心。中层平台的门口溅满了凝结的干血块,在应急灯的光芒下变成棕色,散发出刺鼻的气味。她的卫兵已守候在两个角落。平台正中,三位模样古怪的人正在等她。一张硕大的椅子上,是范内瓦·斯科特督统本人,被切断了脊髓,处于控制之下。他的四肢瘫软无力,脸上一副非难的神情。在他身后,站着弗雷泽·拜罗伊特组长和另一个人,那是一名女子,身穿长袍,戴着传播者高官的专用面纱。

“范内瓦,我亲爱的。我们在这种令人痛苦的场合碰面,真是一种耻辱。”赫斯特朝椅子上的男人微微一笑。他缓缓地将目光转向她,全身几乎无法动弹。“还有你,拜罗伊特。而这位女士呢?不知我是否有幸能请教您尊姓大名?”

那个陌生女人垂首施礼:“阁下,我是督统多拉娜·门格勒。现遵照跨部门书记长官的命令,为这次行动充当见证人,并确保行动中的一切行为均符合最佳启蒙程序和惯例。”

椅子中的那具躯体像是变得激动不安。赫斯特俯身上前:“您应该放松,范。挣扎无济于事。要知道,被切断的神经不会再长好了。”她当然能够想象到,斯科特的身体里,有个东西正在尖叫:你这个愚蠢的胡作非为的杂种!看在老天的份上,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我们接到了授权,我们是在执行命令。”

她瞟了一眼拜罗伊特:“你有激活密钥吗?”

拜罗伊特转身,招手将一名警卫唤了过来:“为督统大人将此人激活。”他简短地命令道。那个传播者把头颅侧向一边,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赫斯特尽量不去注意她。这种事情无法避免。这名传播者正在见证全部过程,从当事人体内上载的所有感官意识已被直接存储到她所在系统内的分布式网络中,任何掩饰伪装——或是同情怜悯——的企图都将立刻暴露无遗。

警卫用手中的短棒碰了一下斯科特督统的后颈,于是那个男人的脸上重新有了表情。他的一根手指在抽搐。斯科特竭尽全力想要控制自己的身体,含糊地说道:“鲍西娅,你怎么能这么干?”

“某些事实引起了我的注意。”她冷淡地说道,同时注意到椅子后面的拜罗伊特脸色已变得惨白。一旦事实被记录在案,我就无法置之不理,她暗自补充道,然后接着念诵斯科特的悼词:“行动马虎草率,未能遵守最佳程序和惯例,潜在的叛国罪行。”

斯科特闭上双眼:“我绝不会叛国。”

“你只是尚未构成犯罪事实。”她说道,但接着马上便诅咒自己的纰漏——在传播者的眼皮子底下,她怎么能承认这种事情。“然而,我们注意到机密有被泄露的危险。而且更重要的是,你行事诡秘,有意隐瞒。”她俯在他身前,将骨骼纤细的手掌放在他不能动弹的肩头上。“我们不能忽视这种行为。”她轻轻说道。

“我当时是在执行清理任务。”听上去,他已经疲倦到了极点。灌木状的上载装置肯定已经消化掉了他的小脑,正在啃噬丘脑,将他储备起来留给后世子孙,去欣享未来之神的荣光。若是没有活化剂,他很快就会死去,并不只是全身瘫痪。不过,他确实已活不了多久,因为传播者将把他的全部意识取走。“你不知道吗,鲍西娅?我认为,你……你……”

“你这个扒手。”她打了个响指,只感到怒火勃然而起。现在别纠缠我了!在她的手指下,他的肩膀就像一块生肉,尽管结实但一动不动。空气中有一种恶臭——看来他的肠道已经失控,而这就意味着,他的状况比她所期望的更惨。“传播见证人,我请求动用此人的基因谱系。尽管事实证明该谱系的遗传媒介并不可靠,但我相信,在适当的指导之下,基因表型本身或许能表现得稳定而又高效。”

拜罗伊特吃惊地看着她。传播者点点头。“您的请求已被接受。”她冷漠地说,“我方已考虑签发再生许可证。或许您希望对他进行克隆?”

“不,只需重组。”赫斯特靠得更近些,紧盯着范内瓦·斯科特督统的双眼,回想起往昔的日子。那时他们都很单纯,二人都是同一位高级官员手下的实习生——他们共同度过了一个个偷欢的夜晚和无眠的白昼,享受着毫无负疚感的欢愉。但后来,身上肩负的责任变成了祸根。政治。那是,三十年前?三十七年前?她已记不清他的身体是什么样子了:有些情人之间就是这样。可是,对于其他某些人,你却会牢记一辈子。斯科特……斯科特已成为历史,从很多方面讲都是如此。“这样的话,我以后还能时常想起他。”

“人种基因组改良委员会将考虑您的请求。”传播者说道,平静地抚平了头巾,“还有其他要求吗?”

“见证终结过程。”赫斯特的手仍放在他的肩头,这时警卫采取了行动,将树形上载装置调成脱离控制的枝状。斯科特闭上了失去光彩的眼睛,很快,从他脑后开始流出一股灰白色的液体。这种令肉体失去生命的感觉,以前曾让她无比痛恨……可现在,只会让她感到欣喜,庆幸还没有轮到自己。她抚平他的头发,然后站起身,盯着乔治·拜罗伊特的眼睛。“把他弄走,去做再生处理吧。”传播者已经在喋喋不休地开始做上载祈祷了,将斯科特的肉身置于深层储藏状态,直到未来之神降临。“至于其他人,你也可以将他们全部上载——未来之神自会分辨正邪善恶。”她叹了口气,“现在还有一件事。我们发现他把傀儡总清单藏在哪里了吗?”

“哦,鲍西娅,这让我想起了下一个问题,你那个小计划实施得怎么样?”

赫斯特靠在衬有天鹅绒软垫的扶手椅上,仰头盯着天花板上的金叶凹雕图案。她要慢慢来,并不急于作答,因为这个问题让她有点难以应付。说实话,她并不习惯得到跨部门书记长官的信赖,而布鲁姆莱恩督统那种父辈般的语调让她不得不生出自卫心理。这让她想起自己的一个老师,想起当年孤儿院的朦胧岁月,那家伙的性情经常变化,有时热情得令人信赖,有时又脾气火暴,让人震惊。后来,当她读过孤儿院的训导方针后才明白,那人极度双面化的情绪是有意装出来,就是要让孩子们懂得闭紧嘴巴保持谨慎的种种好处。她一直都是个好学生,或许好得过了头,所以当她后来发现,好心教授身体力行的痛苦课程居然对家族组织的高层首脑也如此适用,便不禁心惊胆战。这也恰恰可以证明,“如果什么事没能要我们的命,便会让我们更强大”这句老话确实不是空泛的陈词滥调。

“我在等你回答问题。”她的上级提醒她。

“我相信,我已将各个基本方面都纳入了控制之下。”她自信地说道,端起杯子,小心地啜了一口杏仁利口酒,以此来掩饰片刻之间的踌躇。

“基本方面。”布鲁姆莱恩重复道,同时微微一笑。他伸出酒杯,一个招待员连忙上前斟酒。赫斯特在椅子上微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用手指轻轻抚弄长袍的肩头。她也朝他微笑着,但心中没有一丝轻松感。

上级长官邀请她傍晚时到客厅中享受一下款待,通常都被公众认可,这代表受邀人在组织内部拥有一定的有利地位,但二人共进晚餐的私人邀请则另有不寻常的含义。此时在场的人只有他们俩的保镖、私人秘书和招待员,这些人里除了秘书之外,都可以被随意驱遣,均是在再造者贫乏的社交网络中被视为无关紧要的角色。他在打什么主意?要下达特殊命令?反正肯定不是打算诱惑她,他在性取向方面的口味早已臭名昭著。但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她看不出自己有什么重要之处,足以受到这种栽培。每一名再造者都早早便练就了灵敏的嗅觉,对相互之间的身份地位极为敏感,即便她从自己所能想到的任何角度考虑,也不明白这次小心谨慎的约会到底有何意义。除非出于某种莫名其妙的原因,他才决定选她与自己在公开场合出双入对,赋予她刀锋一般醒目逼人的荣光。

“我希望你能把这些基本方面的情况再重述一遍。如果你愿意,请用你自己的话、按照你的逻辑方式来讲。”

“哦,好吧。”鲍西娅振作了一下精神。白痴!她暗自骂道,还能有其他什么原因?“斯科特在莫斯科遭到惨败,或者更确切地讲,是他不适当地取得了成功。而结果嘛,在我们的预料之外,十六名高级官员死亡,而且我们丢掉了整颗星球——这颗受庇护的行星在不到十八个月前才被重新恢复到二级开放稳定状态——对它自身来讲,是一次严重退步。更糟糕的是,武器测试——他手下的傀儡正在测试违反因果律的装备——大概已经吸引了敌人的注意。总的来看,这是一场灾难,而斯科特早就知道,如果他无法取得补偿性的积极成果,便肯定会招来敌视的关注。”

“嗯。”布鲁姆莱应了一声,双眼中闪动着近乎喜悦的光彩。赫斯特身后的舞台上,三四个招待员正在表演某种色情舞蹈。鲍西娅挪了挪椅子,这样就能从侧面看到演出,但仍然时刻关注着书记长官。

“我想,在跨越深渊的绷索上玩杂耍,是个历史悠久而且值得尊敬的传统。”他微微一笑,那副模样也并非毫无人情味,“斯科特督统有什么长期计划要执行吗?”

“我想,他打算接管新德累斯顿,但他并未留下任何书面记录。”鲍西娅鄙夷地说,“这倒并不令人吃惊。”上司和蔼的态度让她受到了鼓励,脸上重新浮现出那种同僚之间才会有的微笑——这可是赌博般的冒险之举,但如果这次投机能够成功,便会给她带来相当可观的收益。

“一点没错。”布鲁姆莱恩的表情突然变得冷漠起来,“他怎么能如此愚蠢?”

她轻蔑地耸耸肩:“斯科特——嗯——从来都不缺少自信的野心。”对这一点可以着重渲染一下。昔日的情景飞快地在她脑海里闪过:她躺在床上,听他充满激情地讲述自己的抱负和计划——创建自己的家族组织,召唤未来之神到来,从同济手中谋得所有的星球世界。“我曾同他一起工作过几年,那时我们都还年轻。然而时运并未眷顾他,这大概是件好事:如果他把自己的计划推进到第二阶段,其后果可能要比现在他留给我们的这场缓慢释放的灾难更糟糕。”

布鲁姆莱恩放下手中的酒杯,俯身靠得更近了些,他的瞳孔正在微微张大。鲍西娅效仿上司的姿态,也趋身向前,就好像主机长官的密友一般。“告诉我,斯科特在这方面有什么动作?”布鲁姆莱恩轻声说,“还有,如果你处在他的位置,你会怎么做?”

“这——”她朝两旁转了转眼珠。

跨部门书记长官明白她目光中的含义,于是点点头:“到了明天,他们就不会记得咱们说过的任何话了。”他说道。

“好。可要让这些调教有方的舞女惨遭处理,我真不愿承担罪责。”

“谢谢你对我的财产如此体贴在意,但你是否介意回到我们正在谈的正题上?你我不能整个晚上都在绕圈子。”他的话音中暗藏着片刻之前还不曾有过的锋芒。

鲍西娅无声地咒骂着自己,点了点头。“好吧。斯科特的官方正式任务是接管莫斯科,使其转而为防务理事会效劳,开发敌人禁止我们拥有的军需品。那么他就要做好准备,对莫斯科进行同化。他的特工行动效率相当高,只动用了常规傀儡并采取少许贿赂手段,就已成功地渗透进了莫斯科政府。但在执行官方正式计划的同时,他对莫斯科的国防部给予了特殊的关注。通过这一措施,斯科特成功地获取了对方星系威慑力量的全部进攻计划,而有了这些资本之后,他开始变得野心勃勃。他搞到了大量情报——启动攻击的密码、终止攻击的密码、攻击路径节点,以及一切潜在攻击目标的插入引导向量——当‘零时事件’发生时,这些数据都被稳妥地保存在他的办公室里。”

“哦。”布鲁姆莱恩点点头,露出了微笑,表情变得和缓起来,“现在呢?”

“现在,”鲍西娅小心地选择着用词,“我相信,那些攻击启动密码和终止密码的副本应当顺利地交付到了您的办公室。而莫斯科本身也并不成问题,他们那些技术创新计划都没有成功。但还有问题需要解决,那就是如何清理斯科特这次小小冒险留下的后遗症。当然您还要考虑,在对其他家族组织保持尊重的情况下,如何权衡使用这种情况给您提供的优势。”

布鲁姆莱恩谨慎地点点头:“你来评价一下,斯科特的最终计划有多么出色?”

“总体方针大胆而又富于独创性,以前从来没有人做过类似的尝试,但说到实际运作,我对这种危险的事情碰都不会碰。”她的话脱口而出,并未多加思索,“他在同莫斯科打交道时,过于草率马虎,以至于留下了不少漏洞,主要是特工在秘密撤离行动区域时留下的蛛丝马迹。但如果有人抽出足够的时间,又拥有可供自己搞到详细资料的资源,那么就能顺藤摸瓜,查到那些尸体都是从哪里来,或是要到哪里去,而如此一来,全部内幕便可能被剖析得一清二楚。”

她深吸一口气:“而且,尽管斯科特的基本方案相当吸引人,但他的第二阶段计划过于依赖事情发生的同步性——而且要冒极大的风险。对我们来讲更糟糕的是,他居然已经开始实施第二阶段计划了。比方说,他针对莫斯科的外交团展开了一系列行动——如果计划尚未完成,至少已在进行之中。在没有接到确认电报之前,我们还不能妄下断语,但据我猜测,他们已经取得了成功,而且会让一百光年范围内的所有使馆办事处全都倒霉。您想想,当最高理事会了解到这些事情之后会怎么样。斯科特的目标就是将整颗行星据为己有,然后利用那里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扶助自己成为星际皇帝——我要说,这种胆大之举简直疯狂透顶。他的计划过分倚重看热闹的旁观者,他居然相信一帮民主主义者会心甘情愿地对他言听计从。而我认为,也正是这种一厢情愿的想法才让他以为自己会得到支持和依附。”

“这又让我想起了下一个问题。”布鲁姆莱思停顿了片刻,像是在深思熟虑,然后他打了个响指,一名招待员踩着小碎步赶到近前,屈膝跪地,呈上一只放在天鹅绒软垫上的小银盒。他拿起盒子,打开盒盖,从里面取出了一支吸入器。“来一点吗?”

“不了,多谢好意。”

他点点头,随后弯腰享受了几秒钟。“啊,好多了。”他那双冰冷的蓝眼睛中,两只瞳仁缩成了针孔一般大小。“现在我们谈谈核心问题吧。不妨作个假设:如果为了家族组织的最高利益,我命令你实施斯科特的计划,并确保该计划顺利完成——”他游移不定的目光朝舞台方向瞟了一眼,这时赫斯特突然意识到,尽管布鲁姆莱恩明言保密,但他依然相信传播者或是权力部可能正在一旁监视,说不定已经危及了他自己的傀儡主人。“——你会怎么做?”

哦,哦。鲍西娅颤抖起来:机会就摆在面前,而展望前景则令她心惊胆战。这可能意味着,如果她成功地完成任务,便会获得提拔,与布鲁姆莱恩平级,跻身于整颗行星的管理阶层。这时,一种近似于性快感的战栗滚过她的全身:到时候就没人能动我了!她将获得整个机构的控制权——但鲍西娅没等这个念头完全成形就立即打消了它。最重要的事情要优先考虑,她要付出的代价也会很高,布鲁姆莱恩可能会在她成为威胁之前就抢先除掉她——对书记长官来讲,这种诱惑力相当大……

她一面镇定情绪,一面轻轻地点点头,端起了酒杯:“我会首先确保自己的行动得到了理事会的批准。”她说道,一眼也不看舞台,“一旦我获得批准,便会马上实施斯科特的总体计划,但我会直接到现场亲自处理事务,而不是把控制权交付给下属去逐层处理。我不相信有谁只需远程遥控就能足够密切地掌握行动进程:每增加一层下属,就会多一重延误,多一重失败的风险,而这项计划中包含着过多的不确定性,指挥官绝不能放手委托没有见过多少大场面的下级傀儡去执行这种任务。另外,我还打算改变一下斯科特计划的行动目标,利用它去达到一个,嗯,更令人满意的目的……”

  1. 此文原为法语:pour en-courager les autr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