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派对女孩

麦格纳中心是一座普普通通、乏味无聊的小行星殖民区,建造样式倒是相当经典,并不依赖重力发生器,它位于七角星系四号行星的内圈碎石带上,是一条巨型金刚石管道,直径八公里,主轴长达五十公里,在一颗碳质球粒陨石被掏空的躯壳中缓缓自转。殖民站的内核由各种服务设施构成,外部的层层高重力区被划为公用场所或休闲区域,居民们住在中等重力层级中的一座座多层建筑里。这种民居模式在七角星系各地都被没完没了地重复着——这数百个自成政体的小殖民世界接纳了大多数来自莫斯科的难民。“星期三”来到麦格纳,就开始讨厌这个地方,而令人备受折磨的贫穷每一天每一分钟都不曾放过她。

“星期三?”在她只开着一条小缝的卧室门外,父亲的声音显得很微弱。如果她关紧房门,就能彻底把他挡在外面。可如果她这么做——

“星期三,你在哪儿?”

她集中精神,一声不吭,只顾把鞋带系得妥妥帖帖。好了。她站起身。靴子,新靴子,几乎齐膝高,套在她裹着仿豹皮紧身裤的双腿上,像黑色的镜子似的闪闪发亮。“我在这儿,爸爸。”还是让他找到她好了。她又朝调成镜面模式的窗子看了最后一眼,确认一下自己的色素细胞彩妆是否和装束相配:血红的双唇,死白的皮肤,直直的黑发。她捡起夹克,轻轻一敲,将它激活,然后伸开双臂,等待衣服爬到身上自动就位,紧紧裹住她的手肘和双肩。就快好了——

“星期三!来一下。”

她叹了口气:“来了。”她高声应着,随即又轻轻自语道,“再见了,小屋。”

“再见。”她的卧室说着,将灯光调暗。她打开房门,朝起居室走去,爸爸大概正在那儿等她。穿上新靴子后,她觉得自己长高了,而且稍稍有些不易掌握平衡。

就像女儿想的那样,莫里斯正在这套公寓的主房间里。这是一片宽敞的开放式空间,位于套房的中层平台上,楼下便是餐厅。他在这儿为自己开辟出了一间办公室,可以俯瞰下面公共活动区中摆得乱七八糟的椅子和各式各样的杂物。杰里米又妄图糟蹋保姆好不容易才取得的家务成果:在古董餐桌的正中,他用颜色鲜亮的向光性雪花建起了一架错综复杂的集尘器,爸爸每隔一段时间就坚决要求大家围坐在这张桌旁吃正餐。“星期三”刚打开门,那台集尘器马上朝她扭过身躯。父亲正在观看墙上的被动式视频影像,当他转头看她时,画面立即凝固不动:在被透视效果弯曲的景深中,那些古老的三维影像显得那么光滑闪亮,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你穿的那是什么东西?”他不耐烦地问道。

“萨米今晚要开个派对。”她懊恼地回答,(她差点又加上一句:你怎么从来都不出去溜达溜达?——但在最后一刻还是改变了主意。)“我要和阿莉丝还有米拉一起去。”其实这是个并无恶意的谎言——她不跟米拉说话,而阿莉丝不跟她说话——但她们三个都会出现在派对上,而且不管怎样,无论她只出去十分钟,还是整个晚上都泡在外面,跟谁一起去难道真的很重要吗?“这是我第一次穿新靴子出去!”

爸爸叹了口气。他看上去不太舒服,脸色苍白,眼袋耷拉在眼睛下面。他学习得太多了。学习、学习、学习——似乎他所做的一切就只有学习,躲在厨房楼上,就像一只精神错乱的猫头鹰。看来智慧丸并不起什么作用,他还真是很难吸收那玩意儿。“我一直希望能有时间和你谈谈,”他疲倦地说道,“你要在外面待到很晚吗?”

“一整夜。”她答道。心中按捺不住的期待让她颤抖起来,轻轻拍动着脚趾:这双靴子格外漂亮,又亮又黑,高高的靴跟,高高的系带,还镶着银边。当初玩垃圾槽寻宝时,她在一份古老的服装档案中发现了这种款式,随后花了将近一天时间又把它编成厨房加工厂可以接受的程序。她可不打算告诉爸爸,这双靴子的材料让她付出了多大代价:真正从培植缸中生长出来的皮革与从死牛身上剥下的真皮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可是当有些人知道你穿的是什么时,他们会反感得要死。“我喜欢跳舞。”她说道,而这又是一个并无恶意的谎言,但爸爸似乎还是充满了妄想狂般的控制欲,可她又不愿让他生出任何会把她关在家里的念头,于是故作天真地撒一撒小谎也不失为良策。

“嗯。”莫里斯向四下里看了看,显得有些担心,然后站起身,“不能等了。”他咕哝道,“明天你母亲和我要出去一整天。坐下好吗?”

“好的。”“星期三”拉出一把餐椅,把椅背掉转到前面,然后坐下来,双臂交叉倚在椅背上,“怎么了?”

“我们——你母亲和我,嗯——”他慌乱地停顿了一下,“嗯,我们很担心你。”

“哦,就这事?”“星期三”板起了面孔,“我能照顾好自己。”

“但你能不能——”他欲言又止,显然是在尽力克制自己,避免说什么过头的话,“你的学校发来了报告。”最后他终于说道。

“是吗?”直觉让她僵住了面孔,等待爸爸的下文。

“塔列兰校长说,你跟其他孩子相处得不太好。他,还有他们,呃,学校的社交委员会,都很担心,嗯,照他们的话讲,担心你的‘文化适应’状况。”

“哦,太好了!”她不耐烦地脱口而出,“我已经——”她停了下来,“我要出去了。”她飞快地说道,声音有些颤抖,不等爸爸再说什么就站起了身。

“咱们总得找时间谈谈这件事。”他在她身后高声说,但并未跟上来,“你不能永远逃避!”

不,我有办法,等着瞧吧。她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厨房,接着连蹦带跳地来到压力门前——新靴子差点让她崴了脚。心怦怦狂跳着,她在门控板上重重一拍,然后用手推开了它,接着便冲进了铺着褪色的绿地毯、墙壁刷成蓝绿色的公用通道中。走廊里光线昏暗,主照明灯被调成了微光档。除了两个小维修机器人之外,过道里只有她自己。她迈步向前走去,沮丧和愤怒在她眼前形成了一团黑色的阴霾,像斗篷一样紧裹着她。

走廊两侧人家的房门大都被封闭着,里面的公寓房空无一人,有时还处于减压状态:住在这片分区不需要太多的花销,但只有贫困的难民才愿意住进来。这里就像是一个死胡同,正如同她的前途一样。前途——什么前途?她的家庭一下子从舒适富裕的中产阶级沦落到一贫如洗的移民阶层,缺乏机会,从他们的乡下出身到“星期三”和杰里米的植入装置,全都让人瞧不起——当初在老纽芬兰,两个孩子的植入装置花掉了莫里斯和茵蒂卡半年的收入,可一到这儿就显得跟破烂垃圾没什么两样。“去他妈的社交委员会,”她低声咕哝着,“去他妈的思想警察。”

从某些方面看,麦格纳中心也有些好处:他们家有了一套比以前更大些的公寓房,而且这里有好多新鲜事。当然,也有好多同龄人。但也有坏处,如果有人问“星期三”的看法,她会告诉他们,麦格纳的坏处要比好处多得多。这倒不是因为没有任何人当真问过她是不是愿意乖乖地屈从于那种被称为“学校教育”的古怪文化仪式;是不是愿意每天一半醒着的时间都被关在那种地方,身边满是愚蠢的白痴、虐待狂一样的反社会分子、恃强凌弱的恶棍和狂喊乱叫的疯子;是不是愿意再在那里待上三年,直到管理当局把她放出去。最重要的原因是,在莫斯科星系,她十五岁时就已经拥有两年的成人资格了,但在七角星系,只要不到二十二岁,谁也别想高中毕业。

麦格纳中心所在的七角星系几百年前才有移民定居,它由一群疏疏落落的棕矮星构成,恒星四周环绕着一颗颗无人行星。这大概是爱查顿开的一个笨拙的玩笑:一个名叫“太空移民者协会”的团体发觉他们置身于一颗寒冷的、勉强进行过一点点地球化改造的小行星上,而他们是这里唯一的主人,身边只有可供使用一年的氧气给养和一些重型工程设备。经过将近一个世纪的流血牺牲和对最后一批自由论狂热分子的决定性镇压,七角星系各个轨道的殖民地终于慢慢形成了在这种不利环境下所能达到的最自由的文明:它意味着高强度的学校教育、实行征召服役制的环境维护人员体系,以及对那些注重个人而忽视群体的家伙所采取的零容忍政策。

“星期三”是为数不多的那类孩子之一,他们在一座外围空间站上长大,而空间站上的一切都由一颗拥有稳定生物圈的行星支持供给,他们不习惯上学,不习惯保护公共大气环境,不习惯被别人以为自己会屈尊适应这个社会。而最重要的原因是,教育当局只看了她一眼就把她定性为一个难民,来自一个想必十分落后的外国政体,接着就把她直接塞进了一所补习学校。

她来这儿之后的第一年里,没人问她是否快乐。如今她所认识的大多数人都离自己有数光分钟之遥,分散在整个恒星系的各处,她能快乐吗?学校那些“皮包骨太妹”们时刻准备利用任何机会暗中策划对她进行暴力虐待,她能快乐吗?当第一个听她倾吐心事的人把她的私生活像抖搂破洗衣袋一样满世界大肆广播的时候,她能快乐吗?要想融入身边的环境,就像拧一颗错纹螺丝一样艰难,她的方言被人嘲讽,她失去的家园成了乡巴佬死人笑料,她能快乐吗?上课时,她只能耐着性子听那些没完没了、单调无聊的说教,而课程尽是些她原来看过一眼、又在几年前丢到一旁的东西,连她过去擅长的功课,现在也变成了老师更单调无聊的说教,对于其中很多知识,老师不是一无所知便是时常弄错,她能快乐吗?快乐?

对她来讲,快乐就是发现学校的监视网络被彻底洗脑,不再理会染成特效绿的奇装异服,反而去跟踪那些身穿正统黑衣的家伙;快乐就是发现埃利斯可能私藏了一些违禁的快乐丸,于是便同他们做成交易,换来生物化学的课件程序——尽管她已十九岁,但现在这门课的进度比她十五岁时学到的知识还要落后三年;快乐就是找到一两个同样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伙伴,他们没有满嘴的臭气,也不会整天吹嘘要为改变未来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快乐就是学会如何躲过看不见的攻击者,避免自己在摄像头的盲区中挨上一顿痛打,免得在大声呼救时被学校指责为随便闲谈和自伤身体。

她不敢想象,自己能从妈妈或是爸爸那里得到什么快乐——不敢奢望他们在重新接受培训之后最终会找到能拿到薪水的工作,或是从这片贫民窟里搬走,甚至能移民到一个更富裕、更大一点的地方。她不敢奢望自己可以不必担心前景——在三十岁之前的生命跨度中,三分之二的时间里,一直被别人当做小孩子对待,直到她三十岁——那是七角星系中大多数人的永久年龄。她更不敢奢望——

唉,她一面想一面扫视着四周,这可算不上有多妙,不是吗?

“星期三”离开家后一直在暗暗反省,不免有些分心。不过一般来讲,这并没有多大危险,因为即便在住家稀少的社保公寓区,各条走廊里也设有覆盖监视和环境保障系统。但她转过两处拐角之后,便开始抄近路,穿过一片废弃的公共棚户区,里面拥挤的住室都装着强制超控门,接着她径直朝麦格纳中心的最远端走去,派对就在那里举行。

萨米和她那帮伙伴——并非学校里喜欢欺负人的恶棍,而是品评时尚和耍酷的权威,且从来都不会让受邀参加派对的“星期三”忘记自己有多么幸运——以前也搞过这种聚会,占据一套弃之不用的公寓或是办公室,甚至闯进工厂的制作间,把里面的东西清空,搬进临时性的基本设备和私酒,当然还要放音乐。离开中心区来到远端地带可是一种大胆之举:这片底层地下区域里,有一些殖民站最古老的住宅,被丢弃了很久,而且预计将在十来年后进行重建和开发。

约翰尼·德维特昨天紧张兮兮地发来了一份视网膜路线图,“星期三”已经摸索着运行了一遍地图程序,并把它保存在自己的缓存里,此时她的食指上有个闪闪发光的圆环正在为她指路。她一门心思在想事情,头脑一片混乱,根本没注意到身旁的暗影正变得多么幽深,没注意到路上的行人有多么稀少,没注意到走廊上有多少发光条已被人打碎。现在这里只有她自己,看不到任何人。她能感到脚下的碎石,头上的屋顶面板千疮百孔,能看到一堆积满灰尘的多功能软管,两侧墙壁上的门扇早已不见,露出一个个孔洞,好似烂掉的牙齿一般——这个地方看上去很不安全,一点也不严实。这时她才突然开始生出一个念头。“为什么是约翰尼?”她轻声问道,“约翰尼?”那家伙身材矮小,满脸粉刺,没有任何时尚方面的天赋,就算变得再聪明一点,也还是个书呆子——其实他就是个被人捉弄惯了的牺牲品。而他发给她派对入场票时,似乎也没什么别有用心的动机,并未结结巴巴地邀请她躲进安乐小窝玩上一个小时——他只是很紧张,一直回头盯着她。我可以给他打个电话问问,可那样一来我就像个傻瓜。真差劲。但是……要是我不给他打电话,才真是个傻瓜呢。

“呼叫苦工约翰尼。”她默默发出指令。连接中……没有信号。她怀疑地眨眨眼。这里肯定有带宽吧?带宽是比氧气还重要的基本设施,有了它,人们才能得到援救或是空气,还可以找到摆脱麻烦的方法。若是没有它,任何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有不少传闻,讲的都是这些废弃的住宅区:被肢解的尸体埋在电缆管道里,如果你知道那种能避开监视器程序的神秘手势,就可以让摄像头转向一旁。被弃之不用的房子充满诱惑,里面有个房间离外边的高真空只隔着一道门。但她从来没听过有哪个传闻提到整片地区陷入了通信封锁,让人打不了电话,无法与代理或是记事本通话,就连维修机器人也不敢爬过来。这并不是疏漏造成的失误,而是有意布下的危局。

她顺着一条尽管宽阔但天花板很低的走廊向前走去。从一侧的栏杆和缺少装饰的外表看,这里以前可能是一条多功能隧道,那时还有人在这里生活和工作。一个个空荡荡的门洞朝对面张开大口,有些房门已被封堵起来,里面填塞着碎石状的隔音气凝胶、风化的砖块,还有扭曲的框架。大多数照明灯都不亮,只有一条发光带顺着天花板中央向前延伸而去,时断时续地闪烁着。空气闻起来很不新鲜,有一股霉味,就好像完全凝滞不动。“星期三”有生以来第一次庆幸自己戴着救生传感器:当她快要撞进令人缺氧的毒气陷阱时,那玩意儿会尖叫着发出警报。

“这可不对头。”“星期三”低声咕哝道。她扯动拉环,调出了整幅的路线图,然后调整着缩放比例,直到殖民站公共空间的这个角落出现在显示器上。控制拉环也让她屡屡感到头疼:在莫斯科星系,大家都使用那种个头硕大、四四方方的个人数字助理器,绝非现在这套戴在手上的宝石,通过纤巧微妙的植入装置与她的神经系统相连。整片分区在图上标为灰色,说明这里已是被禁止使用的禁地。刚才她一路胡闯乱撞时,曾经穿过了一道门,可在图上却是一堵空无一物的墙壁。“麻烦了。”她把自己的示踪指路标签输入地图,发现派对的举行地点大约在一百米之外,可中间还隔着一道压力舱防护墙。“该死。”她又说道,这时才开始回过味来。有人唆使约翰尼用假地图引她误入歧途——或者更阴险,通过黑客手段借用约翰尼的控制环,把他当做中间人,玩起了耍弄人的游戏。她稍稍动一下脑筋就能明白——那帮擅长讥笑嘲讽的家伙要找乐子,看看他们如何打发她这个外国小婊子在肮脏的殖民站深处乱爬瞎撞。走廊一侧的垃圾堆里,有个东西在咔嗒作响,是老鼠,还是——

她慌乱地打量着四周。这里似乎根本没有安装摄像头,只有房顶上一个个洞开的窟窿,就像空无一物的眼窝。在她前方,一片死气沉沉的区域吸收了大部分光线:那是一座巨大的厅堂,天花板高得让人看不见,如同洞窟一般在维修隧道的尽头敞开着大口。这时她又听到了那种声音。不会错,是靴子踩在混凝土地面上的声音。

我该怎么——以前条件反射式的本能很难改掉,“星期三”瞬间之后才意识到,她已经无法向赫曼寻求建议了。她扫视着各处,想找个地方藏身。如果有人暗中追踪她,她只想在被那些疯狂的家伙找到之前躲到暗处——那很可能是几个皮包骨太妹,身穿一模一样的隐形迷彩服,腰带上别着刀子,打算把她引到这里痛打一番。前方那座大厅看起来像是个不错的地方,可以碰碰运气,但那里很黑,黑得让人看不清里面有什么东西,而且如果那是个死胡同,她就会被困在里面。通向左侧的几个门洞似乎更有希望,那里有很多模块式住舱,敞开的气闸就像空空的眼眶。

“星期三”飞快地朝那一侧跑去,尽量不让自己的靴跟发出声响。离她最近的那道门张着大口,开裂的地板衬层就像被开膛破肚的脏腑,露出下面迷宫般的管道和电缆。她小心翼翼地迈过这些障碍,走进门,然后停下脚步,靠在墙壁上,强令自己闭上眼睛,等上十秒钟。墙壁异常冰冷,房里散发着霉味,似乎很久以前有什么东西烂在了这里。当她睁开双眼时,便能在黑暗中看得清楚一点了。在门口里面一米处,地板恢复了正常,眼前这道走廊分成两条岔路,朝左右延伸而去。踌躇一番之后,她选择了左面的路,轻轻踮起脚尖,控制住呼吸,一面向前走,一面聆听身后追捕者的动静。这里的光线太暗,于是她摸索着将跟踪器的控制环轻轻一转,低声说:“我需要手电。”淡蓝色的发光二极管不会射出多强的光芒,但已足够让她看清面前这座房间的轮廓:这是一片宽敞的开放式空间,很像她自己家的起居室,里面能用的东西都被搬走,显然已经废弃了很久。

她扫视着这个房间。一台破破烂烂的制造机,庞大的身躯竖立在一角,旁边是一条无遮无掩的小过道,顶棚异常低矮。对面墙边有张沙发,坐垫已因年久和潮湿而腐烂朽坏。她屏住呼吸,强压下一个喷嚏。这时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不期而至,轻轻响起:“那个他妈的小婊子去哪儿了?”

“就这两条路。你去右边,我去左边。”是男人的声音,口音很奇怪,听上去十分刺耳,而且语调坚决。

“星期三”痉挛般地颤抖起来。不是皮包骨太妹!那些丫头确实很坏,你只要碰上她们,她们便会整治你,但那些白人女生联谊会的成员决不会——

咔嚓一声。有人咒骂起来。那家伙一脚踩进了敞开口子的电缆沟槽。“星期三”陷入盲目的惊恐之中,她步履蹒跚地冲向半米高的小过道,一头钻了进去,手膝并用向前爬行,随后来到一条泛着微光的管道中。这条管道向前延伸了不过一臂之远便急转向上,载体表面攀附着一根根束在一起的管子。她停顿片刻,强迫自己放松下来,然后翻过身,脊背朝下躺着,这样便能看到管道向上转弯后的竖直部分。我能行吗……她双膝用力,开始坐起身,把靴尖卡进载体管束中的缝隙,向上撑起了身子……

她累得气喘吁吁,终于在竖直的管道中直起身,从房间里绝对看不到她,但愿他们不要用红外线追踪器或是大狗来找她,但愿他们只是拦路抢劫的小贼。直到现在,有些晚上,她仍被那些大狗从梦中惊醒,吓出一身冷汗,不住地发抖。现在她知道自己有多走运了,她这是遇到了两个连环作案的变态狂,满怀性犯罪倾向,正在寻找肉身玩物取乐。而她没有紧急后援装置,那要花现金才能买到,可妈妈和爸爸恰恰就没有现金。

她浑身颤抖,强行按捺住心中的惊恐,用双肘支撑住管道的侧壁,关掉了控制环。接着,她又关掉了植入装置——备份电脑、视网膜投影仪,以及身上所有的设备。全都关了。她可能会死在这里,直到以后有人凿开墙壁,才会发现她的尸体。这里可能有一座毒气井,说不定她能利用那玩意儿脱身,可她根本拿不准。而那两个追捕者则有可能跟踪她排出的热量,在后面紧随不舍。

“她到这儿来了吗?我可不这么想。”又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和说话声,更可怕的是,她身下的管道口反射出手电筒微弱的光芒。另一个声音骂了一句,然后说道:“搜查一下地板!你看过下面了吗?”

“看过了。追踪器显示她——她一下子不见了,追踪器找不到她。她在家时,信号一直很强。把信号调成缩减模式,追踪起来才更方便。”

太妹们可不会这么做:这两个家伙一直在追踪她,从她的家一直跟到这里。他们绝不是拦路小贼,也不是普普通通的变态狂。一阵冰冷而又纯粹的恐惧感袭上心头,“星期三”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发出尖叫。

“我去检查一下对面,你负责查看这边。如果没有发现,咱们就在半路上等着。要是她藏了起来,肯定有出来的时候。”

“咱们是不是该在这儿喷上氮基毒气?灌得她喘不过气来?”

另一个人轻蔑地答道:“要是乱喷窒息混合气,那你就只能找到一堆烂肉了。想想咱们的主顾吧,他们要的是证据。”管道口前咔嗒咔嗒地响起脚步声,然后就没有声音了。

他们要在走廊里等着我?哦,至少他们并不打算把整个分区都灌满氮基毒气,但光是听他们说的那句话就足以让她心惊胆战了。一堆烂肉——他们要确认我真死了才放心。令人头昏眼花的挫败感骤然袭来,让她直想呕吐。要怎么才能脱身?

这个问题还真问对了:不知怎的,她忽然记起了自己那位隐形朋友的训诫——当时她在玩电梯冲浪,那还是在老家,日子比现在快乐得多——若想躲避追踪,第一步便是识别追踪者的身份,判定追踪者的位置;然后要搞清楚他们在使用哪一种地图,并找出他们的盲点。理想的逃脱之路并不是楼梯或电梯,而是维修舱口,出来后还要小心翼翼地爬到车顶上,搭车前往安全之地,或者就像玩一场训练游戏:前往船坞管制中心,然后再回来,一路都不能在老纽芬兰站的保安监控图上现身。她学会了像幽灵一样穿过墙壁,从跟踪网络中突然消失,在人群里隐藏形迹。

“星期三”懊悔地想起了赫曼给她上的第一课:受到威胁时,不能惊慌失措。惊慌失措最容易让你送命,但那时她只觉得这种事情很好玩。

她突然意识到,对他们来讲,现在这件事情确实是个游戏,但不管他们是谁,我并不需要按照他们定下的规则来玩。想明白这一点之后,她终于设法恢复了一点点自信。现在我该去哪儿?

管道里漆黑一片,但她依稀记得,在关掉装备之前,曾看到它是向上延伸的。这里以前曾是住宅,廉价劳工住的贫民棚户,住客们太穷了,房子里连配套的卫生间都没有,更没有机器人保姆打扫卫生。此地的公寓均由预制构建组合而成:一个个密封的气密模块单元,彼此间以一道道压力密闭门相连,在空无一物的大片空间中被锁固到一起,通过像现在这条管道一样的服务隧道与带有加压维持系统的殖民站主体相连。这条管道肯定通向某个加压区。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整条管道是否全是同样粗细,是否能让她爬出去。

“星期三”将身体撑在管壁上,开始向上攀爬。她身旁的管线电缆上,每隔不远便有捆扎结和支撑隔栅,这就像是为她准备了一架梯子;另外,管缆的绝缘层早已因老化而变得柔软易碎,正好为她四处触探的手指充当海绵般的抓手。她每爬半米就停下来,伸手向上摸索一番,而且尽量不去想自己的衣服会变成什么模样。对于攀爬来讲,脚下的靴子真是一种悲惨的痛苦,但她没法把它们脱掉,而她的夹克也被管道蹭得不成样子……

终于,她探寻的手指摸到了一片虚空。她轻轻喘息着,伸手细细摸索,感觉到电缆打了弯,搭在一样东西上——那肯定是房顶的外层气体包膜。最后,一阵痉挛般的反胃感催促着她向上爬去,然后她转过身,弯腰趴在电缆支架上,大口喘着气,双腿仍耷拉在三米高的半空中。现在她决定冒险打开定位器的控制环,将它调到辉光模式,只打开了一瞬间。借着灯光,她环顾四周,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焦躁的幽闭恐怖感。眼前仍是一片狭小的空间,宽度只增加到近乎一米,但高度依然是半米。前方的黑暗中,管道像是分了叉,一条岔路拐向侧面——如果她没有丧失方向感,那条路应该通往前门。“星期三”收起双腿,朝那里爬去。

她来到了分叉处,通道在这里与另一条人类建造者有意识留出的管道相交。现在顶棚已升高到一米,而随着控制环再次轻轻一闪,她看到了一块块照明灯板,没有一丝光亮,并且积满灰尘,还有一条平坦而又畅通无阻的小过道。她掉转方向钻了进去,用尽全身力气凭借双手和膝盖向前爬行。前进六米之后,她发现了一只巨大的检查舱门,于是停了下来。我的路终于要走完了,对吧?她把耳朵贴在舱门上,仔细倾听,尽量不去理会自己心脏的狂跳声。

“——什么也看不见。”那声音微弱而又细小,但清晰可辨。

“可她没在这儿!”那人又争辩道。隔着一层金属,他的声音很微弱。

“该走了。你以为咱们的追踪器能捉到穿墙鬼?告诉你,她不在这儿。”

“她不在这儿,伙计,你明白吗?我等你。”

“星期三”继续向前爬去,努力控制呼吸,同时让自己尽量不要爬得太快。道路另一侧,又是一套公寓模块组,说不定那里有一座多用途枢纽,或是一条隧道,通往下个层面,而她就能从那里逃掉,摆脱这两个怪物。天知道他们是什么人,说起话来显得那么古怪,心里的意图又那么可怖。她依然因为害怕而感到恶心,但此刻她的恐惧中还夹杂着愤怒,就好似一块灼热的余烬。他们以为自己是谁?一路穿过这座圆筒形太空城废弃的脏腑,像狗一样跟在她后面穷追不舍。她刚一生出这个念头,便感到时光仿佛倒流,又回到了几年前,让她再次感受到同样令人反胃的恐惧和愤恨。

攀爬之中,“星期三”又遇到了一个节点,借着又一次冒险的闪光照明,她发现了一条隧道。这次她选择了一条支路,尽头是一个空荡荡的大洞。直行十米之后,她再次启动闪光,看到前方有一道锯齿状的边缘,地面上满是尘土和碎片——看上去就像某种在隧道里穿行的兽类留下的干粪。另外,还有一堆被炸毁的墙体绝缘保温材料。越过这道边缘处之后,她的灯光便被黑暗完全吞没,只能听到远处传来嘀嘀嗒嗒的流水声。

该死。她蹲在冰冷的金属地面上,回头向身后看去。在她下面,还有身后,两个陌生男人正在追踪她在网络上留下的影子。但这里是现实世界、真实空间,只是她被封锁在管道里。她缓缓向前爬行,朝大洞里张望。那里可能有任何东西:满是二氧化碳的毒气井,或是低温漏洞——绝缘保温层被撕裂,墙壁极度寒冷,无论是谁,只要一碰便会被冻在上面。她嗅着空气,马上又要再度陷入惊慌失措之中。赫曼该知道……但赫曼不在这儿。赫曼并没有跟随她离开老纽芬兰。当时他已告诉她:当你将要以超光速移动到某个端点时,因果频道便会遭到破坏。还有,赫曼的代理人在她身上植入的那个东西现在已经失效——当时她十二岁,而那人是个在聚居区当实习医师的儿科大夫。如果她真想去参加萨米的派对,自己就该想到这一点。其实无论她要去哪里,都应该事先考虑周全,即便是回家也是一样。

“咱们在追一个鬼。”那个声音模糊而又遥远,在她身下的走廊中回荡,“如果她在这儿,怎么会找不到她?还记得工业园吗,我的孩子,工业园。我说过,她就是个鬼。”“星期三”面前那个大洞里,地面上的阴影中,突然闪过一道光。她屏住了呼吸。

“用太兆赫扫描——”

“没有任何信号。瞧,这些是钛合金墙,看到了吧?她是个鬼,我早告诉过你。”

“想想尤格吧,他不会高兴的。”

钛合金墙壁?“星期三”低头看了看。金属管道。既然他们有太兆赫扫描器,本该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发现她——除非,这些老掉牙的金属管道是用小行星采石场剩下的废金属矿石制成,构成了一只屏蔽效果非常出色的法拉第笼。没有信号。她听到身下传来靴跟重重的踩踏声,那两个家伙在下面转来转去。她的双肩开始颤抖起来。

“我说咱们俩……咱们还是回去吧,在上面的亮处堵她。就在那儿等她自己出来。”

嗵嗵嗵,重重的皮靴声满含怒火,顺着走廊越走越远。“星期三”深吸一口气。没事了?她把控制环打开了十秒钟,静静等着,然后又关掉。脚步声并未回来,她也没听到搜寻者懊恼的抱怨声。但她又等了几分钟,这才让自己放下心来,再次打开了控制环,而这次没有再关,任由小环在她的指关节上闪动着光芒。

“变态狂。”她咕哝道。其实,麦格纳中心并非到处都是性犯罪者,但这样想会让她轻松一些,不像——

她的电话突然短促地鸣响起来,提醒她注意。

“喂?”她问道。

“‘星期三’,我是赫曼。你听明白了吗?”

“什么——”这种巧合让她感到头脑一阵眩晕,“好久没有你的音讯了!”

“是的。请注意,你现在有生命危险。我正在采取补救措施,就算亡羊补牢吧。你要关掉植入装置,这样一来,我就能让追踪你的人难以确定你的位置。在你当前位置的一侧,有一架梯子:顺着它下到一层,从左面第二个出口出去,接着在第一个岔口右转,然后一直走,你就能到达一片人口密集的居住区。如果看到人群,就想办法混进去。不要回家,不然你会给家人带来危险。我不久之后会再联络你,为你指明方向。你明白吗?”

“明白,可是——”但赫曼已经挂断了。

“变态狂。”她脱口而出,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认真。赫曼?沉默了三年之后,他又回来了。她感到双膝发软,自己是不是早就想到他会回来?她调亮手指上的灯光,看到地上尽是一堆堆垃圾,而她那双纯属劳动密集型产品的靴子上已满是划痕。“不。”她看到了那架梯子,通向一层,看到了平台旁的那条走廊。“一点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