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插曲之二

垂挂在J型环顶端空调排气管下方的工具储藏吊舱里,光线昏暗。平常这个地方就充溢着包装泡沫和湿气的味道,如今又增添了硅质润滑油和恐惧带来的恶臭。

一个平静的声音正在数落一桩桩过失行为。“我来简单概括一下。你雇了几个二流打手去跟踪那孩子,进了一片死区,可他们还是在一座废弃的住宅模块单元里把她给跟丢了。她当时正要去参加一个该死的聚会,但谁也没想起来要去追踪她的朋友,查清派对在哪里举行,更没有赶到那里。与此同时,你的另一帮代理人杀掉了她的家人,而这样一来,你不仅失掉了与主要目标有关的所有线索,还让她意识到自己有生命危险。告诉我,弗朗茨,一个十九岁的难民丫头会怎么施展诡计,从而骗过了两个远比她更专业的匪徒?还有,在一道通向减压舱的应急气闸里,到处都是她的皮肤微屑,这是为什么?”

对方停顿片刻,然后答道:“呃,您能相信吗?其实全是赶巧了,才这么倒霉。”接着是更长时间的沉默,“那两个打手通过她的界面控制环来跟踪她。是我的错,我没想到她接受过逃脱训练。我本以为他们可以轻而易举地实施跟踪并盯住她,可当她关掉——”

鲍西娅·赫斯特督统叹了口气:“给我点儿光亮,贾米尔。”

维修舱内亮了起来。

“现在您要杀我?”弗朗兹问道。他看上去只是略微有点不安,就好像正在硬下心肠,准备接受一次令人不快的牙科手术。其实他并没有选择余地,鲍西娅的保镖马克斯干活一丝不苟,已经把他结结实实地捆在了两根锚梁上。

“那要看情况而定。”鲍西娅若有所思地用光笔的笔端轻轻敲了敲自己的门牙,双眼死盯着他。接着,她眯起双眼。“组织早有规矩,绝不容忍疏忽大意。”

弗朗兹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又缓缓地闭上了嘴巴。他的额头上,发际下方,有一滴汗珠在轻轻颤动。汗滴眼看越来越大,借着表面张力停留在原地——在重力微乎其微的情况下,汗水不可能滴下来。

“你后来又干了些什么?”她用一种近乎和善的语调问道。

“唉,我断定她已经逃掉,有可能去投奔管理当局寻求保护,也可能离开殖民站去了别的某个地方。于是我就派布尔、萨莫和凯尔盖朗出发,分别登上了随后要飞往其他各殖民站的三艘离港渡船。我命令他们如果发现目标就实施例行的蒙蔽程序,同时我自己和艾丽卡去了当地警署,对他们的收容站进行傀儡化渗透,以防目标仍留在本地。由于我们整个系统只有一套傀儡包……”他的声音越来越小。

“你手头还有其他可动用的资源吗?你只搜索了三班转运飞船,而每艘船上只有一个人。这种部署是不是太薄弱了?”她的语气简直可以用温柔来形容。

“我已经尽了全力。”弗朗兹的声音变得紧张起来,“我这里只有六名特工,其中还包括我自己!若想对单一目标展开连续七天二十四小时的跟踪行动,这根本不够,更别说执行全套渗透计划或是清理任务了。您知道我为什么要派雇佣打手而不是训练有素的傀儡出马吗?几个月来,我一直在请求增派后援队,但上级只命令要我尽量利用好自己手头的资源,而且还削减了百分之十的在编预算。您的团队……”他又是欲言又止。

“你提出了请求。至少,上级已经知道情况了?”

“是的。”他小心翼翼地看着她,拿不准自己的请求到底提交到了哪个上级手里。鲍西娅同他对视着,心中也在暗暗盘算。弗朗兹是中心站的常驻特工。身为站长,他曾参加过范内瓦·斯科特督统的行动,后来被留了下来。此人虽然很可疑,但他也是这里整个系统中唯一的一名站长。这个系统错综复杂,众多轨道殖民站围绕着七角B区中心的棕矮星旋转,形成了一条增生带。他居然一开始就带队来到了正好存在问题的这座殖民站,也真是万幸。如果他说的都是实话,当真出动全部六名工作人员在近五百座轨道殖民站和无数分站以及飞船中展开了大海捞针式的行动,那么他确实是人手奇缺,急需支援。不过,斯科特督统一直在为自己的中央安全团队倾注资金,窥探他在理事会中的各个对手。

鲍西娅盯着弗朗兹:“你该知道,我会调查此事。”弗朗兹也看着她,毫不畏缩,对马克斯更是一眼也不瞧。如果他倒霉,马克斯就会切断他的脊髓,甚至会杀掉他,将他的记忆消除,让他失去曾经拥有的一切,变成一片空白。“关于那个逃脱的小东西,你的手下发回报告了吗?”

现在弗朗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表情:愤怒,甚至还带有一丝毫不掩饰的抗拒之色。“如果您能放了我,给我一个机会去查清楚,我就能告诉您。”他恶狠狠地说道,“不然您还可以去问艾丽卡,或许您还没有因为断定她已经没有用处而把她处理掉。”

鲍西娅拿定了主意。尽管她这个倾向于实用性的决定会冒风险,但终归还有一线希望。“放开他。”她对贾米尔说道。

“这样做明智吗?”马克斯咕哝道,双眼依然死盯着弗朗兹的额头正中央,“我们可以对他进行回收处理——”

“我更希望自己的属下拥有自由意志。”她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你有什么问题?”

“老板,我只是为您的安全考虑。”

“我非常清楚,弗朗兹·伯格曼督统能记得自己在为谁效劳。他该知道,外围第四环保控制分部已经被第六组,呃,被第六组兼并了。”

贾米尔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把刀子,开始割断将弗朗兹的双臂绑在立柱上的胶带。

弗朗兹瞪圆了双眼:“您说的是兼并?第四控制分部出什么事了?”

“范内瓦·斯科特督统是个相当没规矩的顽皮孩子。”鲍西娅有意带着颤音说道,“他太淘气了,以至于让跨部门书记长官布鲁姆莱恩认为,还是把他所有的玩具全都没收为好。”她稍稍在“所有”这个词上加重了发音,同时扬扬眉毛,撇撇嘴唇。“你在灰名单上。”灰名单与黑名单正相反,只有那些极有可能被割断脊髓并重新回收的人才会出现在灰名单上。“单子不长,但你在上面。谁知道呢?说不定只要你努力工作,就能保全自己。”

弗朗兹的身体向下微微一坠,飘浮着离开了锚梁,露出一副紧张不安的神情。“您希望我做什么?”他问道,“没人告诉我们有关——”他咽了口唾沫。

“没错。”鲍西娅朝身材高大、肌肉结实的贾米尔点点头,“你将和贾米尔一起展开行动。你负责向我提供情况报告,而贾米尔会监督你看你干得怎么样。你应该把这次任务当做是一次入学考试。”看到他欲言又止,她明白对方想问什么问题。“你和你的手下,都有希望。”

“我,呃,深表感谢——”

“不必客气。”灿烂的笑容重新出现在她脸上,“我要知道吊舱外面这片蛮荒之地究竟暗藏着什么玄机,你有两千秒的时间去查清楚。还有,相信我,在我决定取消你的入学资格之前,如果你再出什么差错,还是自己了断要来得更轻松些。”

回到自己的舱房时,弗朗兹已被吓得魂飞魄散了。似乎过去九个月来他一直在极力应付的烂摊子还不够糟糕,现在这位来自地狱的保安督统官又骑到了他的头上,还带着一帮保镖和整队的外勤组,这更是要了他的命。幸亏艾丽卡还在他身边,能令他镇定一点。但他刚听到的这些消息——

他回头看了艾丽卡一眼,她也在注视着他,尽量让自己显得更自然些:现在她是一位能干的副站长,正追随在自己的老板后面。贾米尔跟在二人身后,尽管气定神闲,但充满了威慑之意。“我能处理好。”他只想让她放下心来。

“我明白。”他想握住她的手,但没有这个胆量,在贾米尔面前可不行。艾丽卡的神情相当慌乱,或许她已经猜到,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在等着她。

保安督统官正等着他们,就像一只栖在网中央的蜘蛛,漆黑发亮,带着食肉动物般的狞笑,令人心神不安的红唇微微张开,露出了一口完美的牙齿。那双海碧色的眸子紧盯着他,像死神一样冷酷无情。在她身后,站着一名保镖。“你提前了五十秒!”她瞟了艾丽卡一眼。“这么说,你就是艾丽卡·布洛菲尔德督统?”

弗朗兹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艾丽卡点了点头。他能感觉到,保安督统官身上散发出一种温暖的、家人般的亲切感,令人头脑模糊,像潮水一般涌来,但同时,他也能感到艾丽卡的紧张不安。于是他说道:“是——是的,老板。”

“让她自己说。”赫斯特轻声说道,“你会说话,不是吗?”她又加了一句。

“是的。”艾丽卡清了清喉咙,“是的,嗯。老板?没人告诉我们任何事情。”

“贾米尔。弗朗兹·伯格曼督统告诉艾丽卡·布洛菲尔德督统有关管理结构变化的事情了吗?”

“没有,老板。”

“很好。”赫斯特死盯着眼前的女人,“情况如何,艾丽卡?告诉我。”

“我——”她不安地耸了耸肩膀,“布尔和萨莫没有收获。凯尔盖朗发来消息,他已经找到目标,在飞往诺克蒂斯站的转运飞船上,头等舱。他最后一次报告时说,他正在接近她,准备采取蜜罐攻势,使用权宜之计将她捕获。但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他的最后一次呼叫距现在已有十一个小时,而他们本该很快就能到达诺克蒂斯,但他接连错过了三次接头时间,我想这不是好消息。”她从近处端详着赫斯特,目光在对方的面孔和双手之间游移不定。

“好吧,你的猜测倒是很合时宜。”赫斯特面无表情,“你们是否曾经想到,这次行动的目标可能接受过逃脱和自卫训练?”

弗朗兹又想替艾丽卡作答。“我们没有——”

“闭嘴!我并不是要你回答。”赫斯特向他身后的房门处看了一眼,“你已经把我需要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了我,谢谢你。”她和蔼地说着,朝艾丽卡点点头。“贾米尔,现在请艾丽卡·布洛菲尔德督统喝咖啡吧。”

弗朗兹用力一跺地板,身子弹到了天花板上,他随即猛地转过身,打算借助舱顶的反弹力撞向贾米尔,攻击对方的腹部。绝望触发了他加速腾跃的本能反应,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一点上,直到眼前的世界变成了一条灰色墙壁的隧道。但贾米尔已经取出一件东西,有手掌一般大小,就像一棵银光闪闪的圣诞树,然后将它刺入了艾丽卡的后脑。艾丽卡的双眼马上凸了起来,浑身痉挛着,开始扭来扭去,鲜血喷涌而出——

不知什么东西狠狠地击中了弗朗兹,正打在他的腰背部。

“能听到我说话吗?”

“老板,我想他在装蒜。”

并非完全是在装蒜。他的背上疼得火烧火燎,而头部的剧痛让他感到仿佛正在经历全人类最糟糕的宿醉。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像是得了重病。但这还算不上最糟。最糟的是,他重新恢复了意识,而这说明他还活着,这就意味着他还要……

“听我说,弗朗兹。你的副站长被列入了黑名单,她在斯科特督统的反颠覆部工作。我向你保证,她的再造肉身得到了应有的正当处理,正被送至传播者那里,留待未来之神去判别她的灵魂。但你现在必须在三十秒内睁开眼睛,否则就会同她一个下场。你明白吗?”

他睁开了双眼,模糊的光芒亮得刺眼。一个深色球体,正在不停地抖动,从他面前飘了过去。那是无重力状态下一团尚未凝结的血液,缓缓地摇摆着,朝萃取器的抽风口飞去。绝望感像一根用天鹅绒制成的大棒,击中了他。

“我们——”他停顿了一下,小心地思索着合适的词句。但他不明白这样做究竟有何重要之处,现在他真正的生命还未开始就已经结束了,他只觉得喉陇发干。“完了。”完了,这才是合适的词。它恰如其分地说明了一切,但却显露不出任何实在的意义。

“既然你这样高度评价你们之间的亲密关系,那还不如就跟她一起去吧。”地狱使女半真半假地对他说道。她正在他面前的房间里晃来晃去,他只看到一团模糊的虚影,只好竭尽全力集中精神。“再造者不需要精神上的懦夫。或许,你当真那么天真,以为你爱上她了?”

“我——”他意识到自己怒不可遏,“我觉得自己像是病了,机能障碍。”他以前从未像现在这样愤怒——恨自己无能,无所作为。当他被她的保镖打昏,醒来后发现自己被绑在柱子上时,他并没有感到愤怒,只是毫无缘由地觉得害怕和不安。可现在,一想到自己可能会活下来,而艾丽卡却死了,他便充满了愤恨。其实这本不该让他如此动感情,但他们二人远离理事会已经太久了。他们确实有点草率,不计后果,在这天高皇帝远的地方过着野性的生活,变得天真,显露出那种与生俱来的多愁善感。而现在,他又尝到了与生俱来的痛苦和失落感。

“你很愤怒。”赫斯特安抚般地说道,“这才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人类反应。你觉得,某样属于你的东西被人从你身边夺走了,我不会因此而责怪你。但现在布鲁姆莱恩交给了我们一项重要任务,如果你敢碍我的事,我就只能整垮你。这与私人恩怨无关,而且我要告诉你,免得你还被蒙在鼓里:你那位女友是个反颠覆特工,直接隶属于斯科特督统的内部调查办公室。她的任务是,只要你露出一丝一毫对斯科特不忠的迹象,便立即将你处决。”弗朗兹发觉自己正在点头,毫无意识地表示同意,但他还是一直能闻到艾丽卡的肌肤散发出的芬芳,脑海里全是她欢笑的模样,还有他们在这里一起偷偷犯下的罪过,这里远离理事会:在这里,爱不是明争暗斗,恨也不是政治手段。

她不会出卖我,弗朗兹想,永远不会,因为她早就把自己的秘密使命告诉了他。那是在他们第一次疯狂幽会的同一天,二人躲进了一家酒店,对男女情事的热望令他们如饥似渴。于是他们便有了一个不正当的小秘密,在一起偷偷分享着白日梦,想象着私奔、叛逃、拼着命去投奔一片新天地。就连赫斯特——即便她拥有死亡天使一般的能力——也远不如艾丽卡对体制了解得那么透彻:艾丽卡知道她在自己接管的那个小队里真正干的是什么事情,她知道理事会已经烂到了骨子里,她知道未来之神其实就是个病态的虚构之物。

但是,当你置身于其他再造者之中时,绝不能让自己去想这些念头。只要你还想活下去,就别这么干。所以弗朗兹强压下痛苦和失落的尖叫,将它层层裹扎起来,深藏在心底。他只能以后再蜷缩着身体拥抱住这份痛苦,只能以后再去舔弄这道流脓的伤口了。现在,他逼着自己用力点点头。

“我很快就会没事的。”他温顺地说,“只是受了些刺激。”如果让他们意识到他和艾丽卡已经爱得有多深……

“很好。”赫斯特像是安心了些。弗朗兹的鼻孔骤然张大,但并未泄露任何心迹。马克斯从他身后飘过,就像个能够致人死命的影子,手中还随随便便地拎着一条脊髓水蛭。

“现在您希望我干什么?”他嘶哑地问道。

“我希望你好好休息,恢复体力。我们要出去旅行了,一把你其余的部下召集起来就出发。”

“旅行——”

“新德累斯顿,乘游艇去。”她板起了面孔,“算是游艇吧——那是一艘旧的海德格尔级护卫舰,武器系统已被拆除,换上了储物舱和铺位。我们能提前赶到新德累斯顿,大概要比你那个逃亡者早八天,她正在一艘班轮上的头等舱里享受旅程呢。我们一到那里就着手挽回局势,解决所有遗留问题,遏制住范内瓦·斯科特督统触发的雪崩。你明白吗?”

“我——”他屈伸着左手,手腕处钻心的疼痛让他喘息起来,“我想,我也搞砸了一些事情。”

“得了。”她带着轻松的友爱之情朝他咧嘴一笑,“在一切结束之前,你还会搞砸更多的事情……”

过了整整一个星期,鲍西娅才抽出时间把弗朗兹搞到手。而对弗朗兹来讲,这段日子过得稀里糊涂。大部分时间里,他就像个机器人一样埋头工作。他太忙了,只想着尽快将手下剩余的特工召集在一起,却没注意到她正向自己投来冷静而又深思熟虑的目光。

事情发生在赫斯特处理掉凯尔盖朗之后。凯尔盖朗如果不是已经出现在灰名单上,那么丢掉目标或许还可以被原谅,甚至即便如此,对他的取舍还能再商量。但他又错上加错,惊动了那个女孩子。小姑娘居然扭转局面,把他锁在了她的豪华舱房里。赫斯特得知事情的经过后,气得火冒三丈,就连受挫之后处于混乱状态中的弗朗兹也被激发出了一种剧痛般的愤怒。

鲍西娅亲自出马,把凯尔盖朗从诺克蒂斯揪了回来。他们把旧护卫舰改装后冒充豪华游艇,飞行了将近一天时间才完成了这次消遣。鲍西娅身穿一件波纹起伏的蓝紫两色丝袍,出现在不幸的凯尔盖朗被拘押的警署。她戴着金色假发和价值连城的宝石,摆出一副矫揉造作的架势,还不时地吃吃发笑,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尽善尽美——她是一位土尔库船王的第二个老婆。弗朗兹、马克斯和萨莫呆板地走在她身后,身穿老式制服、满脸都是富婆手下家庭扈从的高傲神情。当他们带着忐忑不安而又心怀感激的凯尔穿过登船通道来到一扇紧锁的舱门之后,这场历时五千秒的表演才宣告结束。接着鲍西娅就掐住了凯尔盖朗的喉咙。

“你这个杂种!”她嘶嘶叫着,手腕的肌肉勃然暴起,用钢爪一般的双手卡得凯尔盖朗喘不过气来。对于再造者来讲,这种行为完全是一种可怕的侮辱,但没人对凯尔的反应感兴趣。马克斯和萨莫按住他的双臂,任凭他在舱壁上扭动踢打,直到她捏碎了他的喉管。当凯尔不再动弹之后,赫斯特扫视着身边的这个小圈子,用充满怨毒的目光狠狠瞪了弗朗兹一眼。这让弗朗兹浑身发抖,明明白白地意识到,自己的脖子离那双强壮的手有多近。但随后她稍稍放松了一点,朝他点点头。“他让我蒙羞。”她镇静地说道,“更糟糕的是,他让理事会在别人眼里变成了傻瓜。你也一样。”

“我明白。”他木然应道,而这似乎让她感到很满意。

“萨莫,你负责回收他的神经系统图,然后把尸体丢掉。马克斯,代我向驾驶员致意,告诉她该执行郊狼计划了。伯格曼督统,你跟我来。”说罢,她转身朝通向船员甲板的电梯大步走去。弗朗兹跟在她身后,脑子里一片空白。凯尔盖朗同他一起工作已有三年时间,他是个无忧无虑的小伙子,这次是他第一次执行外星系任务。他喜欢尽情享受生活,但绝不有意地马虎懒散,而且在他的行为举止之下,似乎总是显出一种严肃的、意识形态方面的寄托感。对于事业、未来之神和再造者的命运,他充满了无需证明的信仰,这时常让弗朗兹感到自己就像个虚伪的骗子。

凯尔盖朗一直尽最大可能在被允许的限度之内享受着生活,就好像他所在的宇宙远比这个现实世界更美好,就好像他工作的时代还处于创世之初。看到他被杀死、被丢弃,弗朗兹只感到自己内心的不足之处受到了最根本的触动。所以他并未提出异议,只得乖乖地跟上赫斯特。她的丝袍瑟瑟作响,在身后留下一缕缕昂贵的花香三萜系化合物和挥发性精油的味道。老式化妆香粉那种淡淡的气息让他鼻子发痒。

保安督统官的舱房要比弗朗兹住的那间鸽笼大些。房内有两把椅子,一张拉盖式书桌,还有一张独立式的折叠床。或许当护卫舰尚未被改装成游艇时,这里曾是舰长室。赫斯特关上门,示意他坐下,但自己依然站着,在桌前不知忙些什么。他无法从她身上挪开目光。她很美,充满野性,与理事会的风格大相径庭,不过仍令人恐惧,充满了威胁感。她就像一只食肉动物,美丽但致命,而且也不可能表现出另外一副模样。她摘掉假发,将它放在桌上,然后用指尖捋了捋剪得短短的头发。“看来你好像需要喝一杯。”

正在发呆的弗朗兹这才意识到,她递过来了一杯酒。他赶紧接住,自我保护的本能开始起作用。“谢谢。”她又从一只雕花水晶玻璃瓶中为自己倒了一杯,琥珀色的液体散发出酒精和骨灰的味道。“这是进口威士忌吗?”

她若有所思地翘了翘下唇,然后盖好瓶塞,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没错。”她抚平膝头上的丝袍,一时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似乎她想不起自己怎么会来到这里——童话里的公主居然会出现在再造者的一艘战舰上。“你尝尝看。”

他举起杯子,随即又停了来,尽力让自己不要忘了规矩。“祝您健康。”沉默片刻之后,他加了一句听上去并不显得过分谄媚的祝酒辞。

她也朝他举杯。“也祝你健康。”她的脸颊猛地抽搐了一下,“如果你真有心为我的健康干杯,那我可就无法想象什么咒语才能让我痛苦地死去。”

她的话一语中的。“老板,我——”

“别说了。”她眯缝起碧绿的眼睛,从杯沿上方端详着他。她的黑发被汗水沾成了一绺绺,双颧隆起,红唇丰润,手腕纤细:在这件让裁缝大师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做好的丝袍下面,是一副战士的身躯。她的五官匀称俊秀,其完美程度已超出人类范畴,只有头等家族才有能力为自己遗传表型中的阿尔法体例购买如此昂贵的外表。“我把你带到这儿来,是因为我觉得我们初次见面时没有给对方留下好印象。”

弗朗兹僵坐在椅中,右手紧紧攥着那杯苏格兰威士忌——单是这杯酒也颇值点钱,它可是来自二百多光年之外的进口货。“我不太明白您的意思。”

“我想,你明白。”赫斯特看着他,目不转睛,只是眼中的瞬膜偶尔飞快地闪动一下,“我一直在看你提交的概述报告。你大概会很吃惊,这些资料里的信息太多了,就连七角星系那些专门搜集隐私的拜物教信徒也会想方设法把你的报告搞到手。这些东西很有用,比方说,关于我们的目标,那个难民女孩子的资料。我认为,我已经抓住了她的把柄——那个倒霉孩子在蹚进这摊浑水之后犯了个错误,她同某些朋友通过话,而我想我已经摸清她的底细了。不过,被我摸清底细的人并非只有她一个。”

现在她终于进入正题了,弗朗兹脖子上肌肉不知不觉地紧绷起来,她要——她要干什么?如果她想让他死,本可以在处决凯尔时将他一并干掉。

她紧盯着他,似乎正在贪婪地攫取某种信息:“你爱上了艾丽卡·布洛菲尔德督统,是吗?”

在一股无名怒火的驱使下,他坦白地开口道:“我宁愿您换个话题。您已经得到了自己希望得到的一切,不是吗?现在我对您忠心不二,而那个来自斯科特个人手下骨干小组的反颠覆主力特工也已被清除。难道这还不够吗?”

“或许确实不够。”她绷紧了面颊上的肌肉,微微翘起嘴角,这副神情很像是在微笑,但双眼丝毫不为所动。“弗朗兹,你在七角星系待的时间太长了。但这并非你的过错,每个人都有可能变成这个样子,在没有后援、缺乏教导的情况下,独自一人待的时间太长了,形成了自己小小的、带有分裂色彩的现实观,而且在心中质疑——或许理事会并不是完成事业的唯一途径,同时暗自盘算——说不定自己有可能对它置之不顾,假装它将不复存在。对吗?你无须承认任何事情,顺便说一下,现在不是审讯。我不会把你打发到传播者那里,但你可以在这儿随意发表自己的意见,我不会介意,我允许你对我大喊大叫。还记得吗?我原先就跟你这样说过。”

“您……”他的手指紧紧摸住酒杯。瞬间袭来的绝望感,让他想捏碎杯子,上前割断她的喉咙,但他马上清楚地意识到了自己的真实处境。“那又怎么样?无论我说什么,都无关紧要。就算我否认,您也不会相信。”

“那就好!”她露出了笑容,而这让他胸中充满了愤恨,因为她的表情是那么真实——看上去她确实非常快活,心里暗含痛苦和怨毒的人本不该露出这样一副模样,永远都不会——就是她杀害了艾丽卡。而且尽管他心里明白,自己的狂怒只是腺体在作怪,这一切也会过去,但他还是在刺激之下几乎不能自己。“我有个问题。”她继续说道,就好像一切都理所当然。她隔着丝袍透明的衣料揉了揉自己的右膝。“我们马上就要动身去解决某些遗留问题了。如果我们能成功,未来便是一派海阔天空。不仅这支小队里的所有成员都能恢复名誉和职位,我也会——唉,远不止是晋升这么简单。”她凑到他面前,充满了信任。“弗朗兹,身居高层之后,事情就稍有不同了。不可饶恕的违纪过失会变成可以谅解的性格缺陷,传播者会变成工具,利用他们可以随便把花园修整成自己中意的模样:他们变成了仆人,不再是主人,而且仓促之中下达的终结命令也可以被逆转。”

弗朗兹舔了舔嘴唇:“逆转?”

“我还没有把布洛菲尔德督统的肉身交给传播者。”她轻声说道,就好像刚刚才想起这件事。“我们这次并没有带传播者来,所以我承担了责任,下令执行生命记录程序,并决定等任务结束后再把记忆存储金刚石交给传播者。另外,我还保留了生理组织样本。”

她沉思般地说道:“唯一一份她大脑的完整上载图谱此时就存放在这艘飞船上。而且,如果还有另一种合适的备选方案,她也不必非得毁在传播者手里不可。我该对她如何处理,还有待于斟酌考虑。我这里缺人手——你原先说得没错,若说要执行任务,你的资源极度缺乏。斯科特督统一直在系统地多报人员名单,从你的小组里抽调人手去别处执行任务,而且还处心积虑地搞了两套名册。我没带足够的后援队过来,甚至不太了解这里野蛮的人类。如今拜罗伊特正在家替我打理事务,我就缺个身边的副手了。”

她信任地朝他俯过身,握住了他的左手:“如果我们成功,我会把她还给你,弗朗兹。CG-52号是我的给养舰,船上的医务室里有一套医疗复制机。如果动用这套设备,代价会很昂贵,而且违反正常操作程序,但可以为她克隆出一个新的身体,还能将她的意识下载到这个身体里。如果你愿意,你可以让她再回到你身边,只要你愿意为我做些事情就行。”

“做些事情?”弗朗兹发觉自己正向她凑过去,被她可怕的意志力所吸引,被她摆在他面前的这个可憎的希望所吸引。把艾丽卡还给我?作为回报……要我干什么?希望和恐惧令他的胃翻搅起来。

“我要你做的事情可不同于分派给普通下属的工作,只有曾在野蛮人类中生活了多年的特工才能完成这个任务。”

“什么任务?”

她紧紧抓住他的手,将它按在自己的大腿上。“你爱上了一个人,对吧?似乎我们确实有可能会爱上什么人,但我从未听说过两个再造者会同时相爱。所以,若论如何利用这种现象去巧妙地控制野蛮人,你应该比这里的其他任何人都更了解才对。”她散发着鲜花精油的芬芳,还有另一种气味——权力麝香,这种由脂肪腺分泌的信息素只有阿尔法级的再造者才能相互感应。

这让弗朗兹既兴奋又害怕,而且怒不可遏。他放下杯子,抽身退后。“我可不想——”

她站起身,凑到他面前。“我才不管你想不想。”她冷冷地说道,“除非你不想再让艾丽卡督统回来了。只要你照我说的做,接下来的三个月里你就会咧开大嘴笑个不停,难道你不愿意?”

他盯着她的胸部。在一层层纤薄的丝绸下面,他能看到她的乳头,乳晕高高隆起,泛着娇红。令人迷乱的香气开始摄住他的心神,而内心不忠的希望又让他不能再做抗拒。“爱情其实是一种非常有效的工具,弗朗兹,理事会大大低估了它的功用。你来教给我如何使用它。”

“怎么——”

“别说话。”她拉起丝袍的裙摆,将它们系在腰间,然后坐到了他的腿上。他无法逃避,更无法迫使自己不要对她的支配信息素做出反应。他浑身僵直,面红耳赤,而她则解开了他那件滑稽夹克上的纽扣,用双乳蹭着他的身体。“我要你教我什么是爱。看来真要上几节课才行,但没关系——现在咱们就有时间上第一课。你跟她在一起时是怎么做的?是她主动,还是你呢?不然就还有别的什么诀窍?”她开始解开他裤子上的纽扣。“如果你还想再见到她,就为我演示一下,你都为她做了些什么……”

  1. 凯尔盖朗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