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间谍对战

“星期三”正忙着通过更合适的方式宣泄自己心中的怒火,但并未注意到,不知何时座椅四周的墙壁开始变软、流动起来,将她包裹到一团黑色的菱形泡沫之中,然后穿过枢纽站的地板,落进了飞往诺克蒂斯中心的区间内货运飞船的货栏。“什么情报特工!愚蠢,不长脑子,四处乱撞!愚蠢的——怎么回事?”

她的导游又一次清了清喉咙:“请抓紧!三百秒后出发!三百——”

“你已经说过一遍了,该死的混蛋。”发脾气总好过让她艰难地去体会充满痛苦的绝望之感。墙壁在她身旁流动,重新形成了一间紧凑的六角形舱房。“转运过程要多久?”

“吱!请不要伤害我!泛宇航路公司欢迎各位乘客登上‘希罗尼穆斯号’转运飞船。本机将在四分三十秒后从麦格纳中心站四号港的十六号授权埠口出发,前往诺克蒂斯中心站十一号港的六十二号授权埠口。敬请浏览我们的飞行指南和安全简介。经过几秒钟的自由下落之后,我们将以十分之一G的持续加速度飞行八小时,然后降至——”

“星期三”让它闭上嘴巴,呆呆地点了点头,伸出双臂抱住膝头,透过充满怒火的泪翳看着墙上一幅幅模糊的图像。该死的变态狂们,她茫然地想着,跟踪我,抽空了公寓的空气,妈妈、爸爸、杰米——实实在在的恐怖场景一次次袭来,触及着她心底的痛处。那些人在追她,而赫曼承认自己犯下了不可思议的错误。还有,当她查询支付信用余额时,发现账上的钱足够在高档重力区买下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豪宅,更不必说一张飞往站外的转运船票了。“给你一份工作。”是的,有了这么多钱,还有工作,家里那间小棚屋还算得了什么?可她宁愿舍弃这一切,只要昨天能重新来过,只要能换来另一个不同的结局就行,只要还能跟爸爸聊聊天就行。

“还要多久?”她在痛苦中挣扎着问道。

“目前我们与诺克蒂斯中心之间的距离为六百一十万公里,全部转运时间为十六小时四十一分钟。我们祝愿您旅途愉快,希望您今后再次选择泛宇航路公司!”

说罢,老鼠导游便一动不动,好似僵死一般。“星期三”叹了口气。“还有十六个多小时?”她这才意识到应该搭高速班机才对,这趟旅程耗时太久,几乎要花一天的时间。“船上有什么地方可去吗?难道我一路上都得憋在这儿?”

“当飞船在射入轨道上做机动飞行时,敬请乘客留在自己的座位上。您的座椅设有保护装置,可令您免受本地垂直作用力的变化之苦。吱!请勿蓄意损坏公司财产,因为破损设备的赔偿金均要记在您的账上。当‘推进加速’指示灯熄灭后,您可以解开安全带,并在飞船内自由活动。您的目前位置是A层甲板。B层、C层和D层甲板是本航班其他乘客的座舱区。F层甲板设有娱乐中心和食品店,可供来宾选择——”

“够了。”“星期三”的胃部突然猛地一抽,她抬起头,刚好看到天花板上造型别致的推进指示灯正在急速闪动。一道道安全带从座椅两侧探出头,将她牢牢地裹住,这时重力已经消失了。“噢,见鬼。喂,这趟航班上有多少人?”

“本次航班的乘客名单显示,机上共有四十六人。您是五位有幸乘坐豪华座舱的贵宾之一。在您下面是宽敞、舒适而私密的头等商务舱,预计其中有六位客人。其他乘客则在共用本次航班的普通舱——”

“住嘴。”“星期三”不耐烦地紧紧闭上双眼,“我得想事情,我必须思考。”她所学过的那些课程浮现在记忆中,当时她才十一二岁,赫曼刚开始用那些奇怪的冒险游戏引诱她。想玩玩间谍对战吗?她不会阻止赫曼插手任何事情:显然他并不只是个隐形密友,同样,显然他还在插手很多事情。他懂得那么多窍门:如何躲避和跟踪,如何确定监视网的位置,如何利用盲点,如何查找摄像头的交叠侦测范围,然后对薄弱环节施展骗术,让系统报错,以此来破坏各监视单元形成的完整性……隐藏好形迹。“星期三”,现在去追捕自己。被逮住就没命了——突然间,她的思路一乱,似乎马上要意识到什么,可头脑却蹒跚不前——换作我是对手,现在我在追杀自己。谁会这样干?怎么干?在哪里下手?怎么回事——“船票,你就不能不在一边偷听么?等我叫你时再听也不迟。”

“女士,现在绝对没有任何人打扰您!在您将座舱解锁之前,我对任何语音指令都将不予理会。当您希望解除免打扰状态时,只需叫一声‘食人怪’就行。”

“啊哈。”她瞟了一眼老鼠导游,那小东西蜷起身子,攀住她座椅的一端,模仿着哺乳动物睡觉的模样。“嗯,坏人至少有两个。如果我运气好,他们会认为他们下手时,我就在公寓里——”不要想当然。“如果不是这样,他们会怎么做?最糟糕的情况就是:他们会搜遍所有的转运渡口,而现在已经有个家伙上了这艘船。不然,他们会通知帮手在目的地等我。我根本逃不掉。但如果他们的任务仅限于跟踪我,那么,那么……”

她叹了口气。刚一想到自己要在这张座椅被困上近十七个小时,她就已经开始感到仿佛身陷地狱了。这时忽然响起一声恬静的和弦音,接着推进指示灯灭了。“哦。”这就像是在奚落她。“也许他们并没有搜索整座港口,也许……”“星期三”盯着指示灯,又等了一会儿,这才打开了安全带上的速放卡扣,然后拎起机器导游,把它塞进了夹克口袋。“食人怪。打开舱门。外面有指南手册?那好,关上舱门,只要我一出去,你就恢复到完全免打扰模式。”

她走出舱室,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环形走廊上。走廊周围每隔一段距离便是一扇舱门,还有一道扭曲状的环形楼梯,通向下层甲板。她三步并作两步飘下楼梯,一点也不费力气,飞船在她身下嗡嗡地轻响。下面两层乘客甲板看上去就像露天坐席,一张张靠椅被并排连在一起,排成一行行,大部分座椅都空着。生意肯定不景气,她断定。

所谓食品店,其实就是一圈餐桌,拼成狭窄的环形。外面还有一圈食品加工机,已编排好了制作各种不同菜肴的程序:一只只机器手臂悬在上方,等待客人点菜。“星期三”找了一张靠边的小桌坐下,然后敲动按键,查看菜谱。当她刚开始搞明白这玩意儿该如何操作时,有人来到了她的对面。

“嗨。”她吃惊地抬起头。这人朝她羞怯地一笑。哇哦!他的身高足有两米,生着一双蓝色的眼睛,一头金发好似黄金一般,在脑后系成马尾辫,耳朵上戴着钻石耳钉,算不上肌肉发达,也没有用什么化妆品,皮肤就像——“我忍不住要注意你。你是一个人旅行吗?”

“大概不是。”她发觉自己也在微笑,“我叫‘星期三’。”

“我叫利奥。我能坐下么?”

“当然。”她看着他坐下,那姿势在低重力环境下显得很优雅。“我正要吃午饭。你饿吗?”

“应该是饿了吧。”瞧这话说的。他咧嘴一笑:“当然吃点东西也好。”

“星期三”看着他,开始改变主意,现在似乎并不该忙着填饱肚子。他是个漂亮人物,而且正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你怎么就没出现在萨米的派对上?“你要去哪儿?”她高声问道。

“噢,我正在休假,打算去和叔叔住上一阵子。”他耸耸肩膀,“我能请你喝一杯吗?”

“怎么,你打算把我灌醉,再把我拖到你的舱房去?”她敲动桌面,定了一碗味噌汤和一份手卷寿司。“嗯,你打算喝什么?”

“我想,还是来点精致的能起泡的东西吧。两个人喝,气氛更合适。”他俯身向前,离她很近,“星期三”能够闻到他皮肤散发出的淡淡的味道。“你有兴趣吗?”

“乐意从命。”她等了片刻,然后靠到椅背上,眯缝着眼睛打量着他,“你不点些东西吃吗?”

“好吧。”她看着他拖动桌面显示器的卷轴,点按着酒水选单,要了一盘香辣面条,还有一瓶不仅能起泡而且还相当昂贵的东西——仪态优雅而又自信,她暗想。“你经常去和你叔叔一起住吗?”她问,但觉得自己像个白痴,这种问题总会令谈话尴尬。“我不是想打听什么——”

“没关系。”侍者回来了,带着两只高脚酒杯和一瓶酒,瓶口上的减压式软木塞相当复杂。利奥拿起酒瓶,朝她扬了扬眉毛。“在麦格纳和诺克蒂斯之间,似乎一天里最多只有两次航班,对吧?”他小心翼翼斟上酒,把几乎满满的杯子递给她。“祝你……好胃口?”

“星期三”吞下了一大口冒泡的酒液,借此来掩盖心中的骚动。利奥所做的一切都是那么恰到好处,若想厮混一番,打发寂寞的旅途,他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可是,他恰到好处的言谈举止又显得过于毫无瑕疵,过于优雅,过于聪明,过于面面俱到,他就是那种经常抛头露面的时尚“行家”。为什么要挑她玩这个一夜情的游戏?她看了看四周。餐厅里还有一些乘客,大多数都是几个人凑在一起,但也有一两个不大容易看出确切年龄的单身客人。好吧,或许他没耍花招。“还是祝我好运吧——因为遇到了你。”她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我原来一直以为,恐怕今天要白白浪费掉了。”

食物送来了。“星期三”低头喝汤,但双眼还是紧盯着他。欲望令她头脑混乱。“你在头等舱还是豪华舱?”她问道。

“末等舱。”他马上皱起了眉头,“我那儿只有一张座椅、一道帘幕,还有个无聊的颈部按摩器。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现出一副天真模样。在我那儿还是在你那儿?这种问题根本无需问,其实——

突然,她耳垂上的通信植入装置开始振动起来。

“抱歉,我失陪一下。”她轻敲桌面,进入了免打扰状态,四周的一切都变得遥远而又模糊,就像是置身于一个衬着天鹅绒的黑洞之中。“喂?”她问道。

“星期三?”对方显得很犹豫。

“谁——等一下。当时我的电话是关着的!”

“你说过,如果我是认真的,我就该自己找到你的联络方式。还记得吗?”

唉,记不清了,但是——她不安地跷起二郎腿。“是的,结果你就找到了,是吗?瞧,我要离开一段时间。算你运气好,隔着还不到二十秒的时差跟我通话。最近几个月,我不会回来了。还有别的什么事情要说吗?”

“呃,是的。”信号流那一段的喘息声听上去仍在迟疑,“我,呃,我想向你道歉,昨晚我的话太多了。呃,我想,如果你不想再见我——”

“不,不是那么回事。”“星期三”微微皱起了眉头。隔着隔音罩,她能看到利奥正在专注地盯着她。她本能地用手掌罩住了嘴巴,接着说:“我真是马上就要启程了。我知道,昨晚我并不想那么出格,但事情就那么发生了。等我回来后,再找机会碰面吧!”

“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他问道。

“不,我——好吧,是的。该死!是的,我遇到麻烦了。”她看到利奥正盯着自己,便转了转眼珠,只能用脸上的表情作假。利奥朝她眨眨眼,而她则强装出一副笑容,刚才腹部的暖意变成了冰冷之感。我的控制环,是赫曼的控制环,没人能跟踪到它们。“是谁把我的联系方式告诉你的?”

“这个嘛,嗯,有个人,我有时为他做点事情。他刚刚呼叫了我,告诉我说你遇到了大麻烦,说你需要朋友。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利奥朝她板起了面孔,“星期三”也冷面相对。“我想,你给我打电话,就已经算是帮上忙了。听着,你有麻烦吗?有人找你谈了些事情?警察?”

“是的。”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又嘶哑,显然很不安,“他们说,他们只想搞清楚某件事情。问我是不是见过你,我说没有。”

她稍稍轻松了些:“你那位隐身朋友,是不是叫赫曼?”

对方沉默了片刻:“你认识赫曼?”

“听他的话。”她嘶嘶地说着,又朝利奥转了转眼珠,耸了耸肩膀。“发生了些倒霉的事情,我正被人跟踪。你不要牵扯进来,好吗?”

“好吧。”他停顿片刻,接着又说道,“我有很多问题想问你,你还会回来吗?”

“我希望能回来。”对面的利奥显得有些无聊。“听我说,我得走了,有问题需要处理。多谢你来电,我已经有你的回叫信号了。再见。”

“我——嗯,再见。”

“关闭免打扰屏蔽。”她朝利奥咧嘴一笑。

“谁呀?”他好奇地问。

“一个老朋友。”她漫不经心地答道,“他不知道我要走。”

“喝,那可够遗憾的。”他指了指她的饭菜,“你的汤都凉了。”

“哎呀。”她耸耸肩,然后站起身,心跳得很快。不过,她不再感到兴奋了。至少,现在她没有性兴奋的感觉。她的手掌变得冰冷,胃部像是要扭绞成疙瘩。“到了诺克蒂斯后,你住在什么地方?”她问道,“我在想,或许我可以去看看你?”

“哦,我还不知道行不行。我叔叔,他满脑子都是怪念头。”他恼火地说,“我们去你的舱房怎么样?我总想看看,另一种生活究竟是什么样子。”

该死。他知道她的舱房是什么等级,是他疏忽大意——但也可能是过于自负。“好吧。”她轻松地说着,微微一笑。他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到自己身边。又是一股令人迷醉的男性气息,他皮肤的味道让她直想把手臂伸到他的衬衫下面,去好好感受一番。那种味道专门对你的犁鼻器起作用,直达你的下丘脑,让你春情激荡,明白吧?她刚一靠到他身边,就觉得各种感官似乎都变得敏锐起来。“咱们快走吧。”她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心中则暗自盘算着,究竟怎样才能从眼下的困境中脱身。她的心怦怦直跳,这感觉就像是性欲勃发,又像是满怀恐惧,也可能二者兼而有之。她紧紧靠在他身上,某种东西让她双膝发软。他用了神经毒素?她在心中琢磨着,但不对——如果他真是她怀疑的那种人,神经毒素就显得太一般了,大概是信息素受体阻断素。来吧。

走到楼梯前,他停了下来,把她拉到身前。“我来抱你好吗?”他在她耳边低语道。她点点头,紧张得头晕目眩。他将她抱了起来,一步两级地登上阶梯,而她则把头靠在他的脸侧。A层甲板到了,眼前是一圈豪华舱房。“你的房间在哪——”

“等等,把我放下来,我带你去。”她朝他一笑,紧紧倚在他身上。走廊上灯光昏暗,大多数乘客都在靠打盹来消磨旅程。他浑身散发着新鲜汗液的味道,还有一种类似麝香的气息,令人迷醉,却充满了凶险。赫曼教过她一条术语:情色陷阱,美人计。她抓住他,将双唇压在他的嘴巴上,他热切地回吻着她,她的腰胯挤蹭着他的身体。“该死,不是这间。”她拉着他顺着走廊向前走去,神经好似着了火一般。“到了。”她按动房门面板,“我要去一下洗手间。你先进去,随便坐。我很快就回来。”

“真的?”他问道,走进了舱房。

“当然。”她凑上前,轻轻啃咬着他的脖颈,“用不了一分钟。”她的心在狂跳,接着后退一步,按下关门钮,随后又敲动旁边的面板,开启了免打扰锁闭装置。她的心简直要从胸口蹦出来了。“难道我真成功了吗?”她问自己,接着发出指令,“食人怪。舱房控制器,你听到我的呼叫了吗?”

“您好,乘客斯特劳格女士!我听到了。”那玩意细小的声音透过外部控制板传进了她的耳中。

“请锁闭我的舱门,在抵达目的地一个小时之后才能解锁,我想在舱里好好睡一觉。将所有找我的呼叫讯息全部转移,取消所有对外通路。将隔音级别设置为最大,恢复到完全免打扰模式,并增设声波纹验证程序,只有我的声音才能发布有效指令。”

天真的舱房控制器将所有指示照单全收,但仍说道:“警告!一旦发生紧急事故或者您身体不适,获得授权的船员可以采取超控手段,解除舱房的免打扰模式——”

“这次航班有多少船员?”她的胃一下子紧缩起来,冰冷的汤开始在里面作怪。

“本次航班是在无人控制状态下自动飞行。”

“那就照我的指令行事吧。现在闭嘴,不得同任何人说话。”这时,舱房里传来一阵试探般的敲击声,隔着智能泡沫材料几乎很难听到。接着又响起微弱的磕碰声,就好像有个重物撞在门背后,又弹了开去。“星期三”对着门口生起了闷气,然后朝楼梯走去,而心中充满渴望的冲动仍在与自己的理智做斗争:她真想跑回去道歉。双腿上的性热潮徘徊不去,难道只能要她留待以后再解决了?你怎么就没出现在萨米的派对上?

“是他们害死了我的家人。”她对自己低声说道,因愤怒和失落而几乎半盲,魂不守舍地在C层甲板转来转去,想找一排空椅子安身。“不过,在我误打误撞碰到的伴儿里,他是最棒的……”她又在心中矛盾了很久,这才打起了瞌睡。当她醒来时,摆渡飞船已经转过弯,快要抵达船坞了。

“好吧,我到了。现在我该干什么?”

当初在建造诺克蒂斯的机场大厅时,就没人想着为它设计自动防故障功能。它是七角星系繁荣时期经济奇迹的产物,人们很乐观,认为任何事情都不可能出错。在这一带,重力是个变量,按照建筑师的意愿朝各个方向起作用。于是墙壁上生出了丛林,天花板上散布着沙丘,一条条流动式人行道从中蜿蜒穿过,营造出最惊人的视觉冲击力。

“星期三”正站在一条前进速度被锁定为半个G的输送带上,面前有一只不断闪烁的小虫状光标为她指路。她不时从一群群长途旅客身边经过,这些人里有外来移民、远程旅行的商人、毕业前出来见世面的青年学生等等。路旁还有各式各样的商店,伪装成形形色色的生态物种,有的令人着迷,有的令人生厌。餐盘一般大小的蝴蝶扇动着翅膀,从人们头顶缓缓飞过,蝶翼上闪动着历史纪录片的画面。一团小小的环形雨云正在一丛深红发亮、植根于泥潭中的红树林上方缓缓转动,云环中心的孔洞里噼噼啪啪地冒出一个个小闪电。“星期三”的目光投向那片仪态优雅的树林,穿过枝叶缝隙,突然发现林子的另一边别有一番天地:隔着菱形窗子,一公里以外的地方,群星正闪烁着璀璨的光芒。这就是典型的七角风格,人们向死寂的真空发起挑战,营造出勃勃生机。她一时之间觉得头昏眼花,不仅因为思乡之情袭上心头,而且强烈的沮丧感就好似一片无底深渊,正在前面等着她,可她的自我控制能力就像是覆盖在深渊上的一层薄冰。如果我们不来这里,妈妈和爸爸肯定还活着。如果……如果……

“跟着光标小虫前往‘罗曼诺夫号’。一旦到达‘罗曼诺夫号’所在的船坞,你立刻登船,在出发之前一直待在自己的舱室里,不要出来。按照计划,飞船将在六小时后起飞。我还可以掩护你一段时间,但如果你冒险到转运站四周乱逛,警方的特工可能会发现并逮捕你。我相信,他们很可能不会对你提出起诉,但你可能要错过飞船的出发时间,而那些追捕你的人则很可能会确定你的位置,然后再次采取危及你生命的行动。顺便说一下,刚才在豪华舱房门口干得相当不错。”

“那我该干些什么?”她焦躁地问道,绕过了一群不会飞的鸟儿——这帮吱吱嘎嘎的生灵正想在人行道中央安营扎寨。

“一旦你登上班轮,船开出后,他们就无法加强监视力度了。我相信,他们的战线拉得很长,会在德尔塔中央站四周的各条轨道上都展开搜索,或许有一两个人会登上这艘船,你应该可以避开他们。在船上,你可以用账户里的钱为自己买好各种必需品,要时刻保持警觉。飞船的下一站是新德累斯顿,我估计到时候就能完全查清那些追踪者的身份了。”

“等等——你的意思是,你不知道他们是谁?这是怎么回事?”她提高了声调。

“我相信,他们是一支小帮派,属于一个自称‘再造者’的集团。至于他们是官方组织还是流氓杂碎团伙,现在还不得而知。但他们可能只是利用‘再造者’当幌子,很好地隐藏了自己的行迹。如果你按照我的建议行事,就能迫使他们暴露自己。你明白吗?我会在新德累斯顿等你。”

“你是说,这艘船要飞往新德累斯顿?我——”她发觉对方已沉默下来。“该死,再造者。”不管他们是什么人,至少她现在已经知道了这个名字,起码知道自己应该痛恨的人叫什么名字。

环路在前方分叉,她的光标小虫朝一边飞去,“星期三”疲倦地跟在后面。以本地时间为基准,此时已过午夜,她迫切地需要某种东西支持着自己继续向前走。在这里,机场大厅发生了一些变化,变得更合乎常规。地上的植物越来越稀少,被同她双脚一般大小的血红色金刚石地砖所取代。巨大的构造物从地面和四壁上骤然突起,一架架货运电梯、行李输送机和楼梯井延伸而下,汇入对接隧道,伸向一艘艘靠港的星际飞船。有些船应该是拥有自己的重力系统吧,“星期三”拿不准自己要上的这艘船有没有——难道它不是来自老地球吗?她模模糊糊地记起了一些关于那个地方的课程,还有文献汇编和生态剧。听上去,地球似乎既复杂又落后,反正是让人感到稀里糊涂,而她当时也并未专心听讲,光忙着从大斧普利兹手中抢救自己的书写板了。地球是个高级地方,还是像老家一样落后呢?

光标小虫在她面前停下来,然后熄灭了光芒。“欢迎来到四号登机口。”她的机器导游说道。小东西躲在夹克口袋里,声音显得很憋闷。“请带好您的机器导游、证明文件和皮肤印痕识别资料,以备检查。”小虫再次亮起灯光,在“星期三”和一条走道之间来回飞舞,这条路通向大厅下面那一层。

“好的。”“星期三”打开了口袋,“哦,身份验证,嗯。”她用控制环搜寻了片刻。“赫曼,”她嘶嘶地叫道,“这控制环能证明我的身份吗?”

咔嗒。“默认身份,维多利娅·斯特劳格。来自拥有者的讯息:祝你在使用这副控制环时玩得开心,另外不要忘记检查一下我存储到你化名下的那些文件。”咔嚓。

她吃惊地眨眨眼,心中一片茫然。“好、好吧……”

在野趣盎然、繁花似锦的港口大厅下面,她来到了一座凉爽而又明亮的离港门厅前,门厅后则是一条登机通道。一名红发女子身穿华丽的蓝金两色制服站在入口处,“星期三”不禁暗想,这身打扮可太古怪了。“劳驾,您的文件?”

“哦,维吉·斯特劳格。”她亮出机器导游,“我是该来这儿吗?”

那女子扫了一眼名册。“是的,我们一直在期待您的光临。”她带着职业化的轻松感微微一笑,“我看您已经有一只伴游器了,您是否希望我将它升级,以供您在船上使用?”

“当然。”“星期三”把毛茸茸的蓝色小东西递给那女子,“如果你不介意,我想问向,你是谁?接下来该做什么?”

“您问得太好了。”那女子心不在焉地说道,同时轻轻抚弄着导游后脑。那小东西痉孪起来,开始下载程序。“我叫艾琳娜,来自事务长办公室。如果您稍后还有问题要问,请不要客气,要求客房服务部将呼叫转接给我就行。在五个半小时之内,我们还不会启程,但大多数乘客都已上船,所以——哦,您好!霍布森先生?您比平常来得早了些。如果您不介意稍候片刻——给您,维多利娅。如果您乘这部电梯,它会送您直接前往您住舱所在的层面。您带行李了吗?”“星期三”轻轻摇头,女子扬了扬眉毛。“好的,您的舱房位于C走廊,第四排豪华客舱。在您的房间里,有一台加工机可满足您的基本需要,如果您想晚些时候出去购买其他商品,向下两个层面、再越过一道走廊,便可找到一系列精品店。如果您还想知道什么情况,请不要客气,问我就好。再见!”说着,她已转过身去接待那位难得早到的霍布森先生了。

“星期三”把机器导游塞回口袋里,摇了摇头:一下子发生了这么多事情,而且又来得这么快。如此说来,地球上也有加工机?那么它就不是新德累斯顿或老家那样的穷乡僻壤了,而她也不必在难民舱里憋一个星期。或许这趟旅行终归还不错,尤其是——不知赫曼是否已经把服务设施的详图发给了她,他平常做事总是非常细致……

  1. 犁鼻器,鼻腔前面的一对盲囊,开口于口腔顶壁的一种化学感受器。不过,人类的犁鼻器是高度退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