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豪华客舱
她最先到的是A层甲板上的晨间休息室,在盆栽椰子树和点缀着钛金属颜色的小型卧式钢琴之间找了一块栖身之地。她转动着眼珠四处打量,难民的种种本能正在发生作用。这可不是她几年前搭乘的那种垃圾运输船。她身边的一切都在尖叫:豪华!声音无比响亮。我来这儿做什么?如果有人发现了我——她有票。没人会把她揪到最近旁的气闸边,让她滚回去。不过,她还是觉得自己来到这里就是不对头,简直大错特错,而且降临在家人身上的那种命运也在威胁着她。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没办法不去想它。
“好吧,赫曼,你到底想让我掺和到什么事情里面?”“星期三”怒气冲冲地咕哝道。她转动存储控制环,开始查看他留给她的文件。那些东西内容极多,但至少他还是给她留下了一段引文。
“你一上船就要去找弗兰克·诺斯,跟他讲清楚你留在老纽芬兰站上的那些东西。要在开船前做这件事。这样就能给他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寄发一篇新报道,如此一来,你的追捕者就无法达到目的,无法通过杀死你来隐瞒那些东西存在的事实。我必须强调这一点:在将密令和尸体的事情公开之前,你有生命危险。可一旦你将那些事情公诸于众,他们就算杀了你也无济于事,而且可能会让别人更相信你的故事。还有第二点,不要想当然地以为所有的再造者都同属于追杀你的那个集团。他们的组织错综复杂,分成了一个个派别,真正要对你不利的那个家伙可能只是在利用追杀者当幌子。你不能对任何事情想当然。
“一旦公布秘密之后,你就留在班轮上,好好享受各种便利。你将乘坐豪华舱旅行,手头会很宽裕,这符合你的身份——一个财产颇丰、生活舒适的女继承人。这些钱就算作是你以前为我工作的部分报酬吧。如果你对常规的乘客服务设施感到无聊,觉得商店、酒吧、餐厅、舞会和其他社交活动都没什么意思,还可以随意利用文件随附的技术图表去探索班轮上的服务和维修区域,只需多加小心就行。如果有人问你,你就说自己是一个富有、悠闲而又百无聊赖的女继承人,当莫斯科的信托基金支付了一笔数目可观的股息之后,你的父母便同意你做一次巡回旅行,作为你接触社会的开端。我要给你一个提示:我还不知道你是不是擅长流水般地花钱,但你这次一定要找时间好好挥霍一番,直到自己厌倦为止。迟些时候我还要考考你呢。
“你的下一站是新德累斯顿,你要在那里停留四天半。很多人都认为,新德累斯顿的前政府应该对摧毁你家园星球的行为负责。而现在你大概已经意识到,事实并非如此。你在新德累斯顿停留时,位于其首都萨拉热窝的莫斯科大使馆刚好要举办一场年度纪念仪式,如果你能参加这场典礼,我会很高兴。在赴会之前,你大概需要买些更适合正式场合的衣物。
“当你到达新德累斯顿轨道之后,我会做进一步指示。我再重申一下重点:找到弗兰克·诺斯,把你在老纽芬兰上的冒险经历告诉他,这样做将确保你一路平安无事。随意探索这艘船、抵达后参加大使馆的纪念仪式。祝你旅途愉快!”
她困惑地摇播头,但还是按照他的提议开始了行动。现在,飞船尚未启程,在大块头弗兰克的带领下,“星期三”朝一面绘有错视图的墙壁走去,墙后别具品位地隐藏着一部电梯。这时,她鼓起最后的勇气回头朝身后望去。如果利奥或是那个自称叫这个名字的家伙跟我上了船,那可怎么办?但眼前这个身躯庞大的新闻记者让她感到安全:看他那副架势,就算横冲直撞穿墙而过也未尝不可,但他对她已经够温和了。显然他知道自己的模样很凶,同时又在尽力让自己显得不那么凶。
电梯的车厢很狭小,金属部件闪闪发亮,带有一只布满按钮的控制面板。“这其实就是一辆载人运输车。”他解释道,手指飞快地按动着面板。“斯文教过我怎么使用。这种车不只会上下,还会——啊哈!”电梯车向侧面猛地一歪,开始上升,接着又摇晃着恢复了平衡,疾行片刻之后停了下来。电梯门打开之后,他们面前出现了一道灯光昏暗的走廊,让“星期三”想起几年前父母带她和杰米去过的一家旅馆。“我们到了。”
弗兰克的贵宾舱让她觉得就像是一间酒店套房,还是一间用过的套房,凌乱不堪,充满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可怕的恶臭,似乎有什么东西死在了这里,她皱起了鼻子。弗兰克关上门,慢慢走到书桌旁,一时感到很不自在。不过,当他弯腰抽出一块紧凑的多媒体记录台面并把它放在桌上后,局促感便褪去了。“请坐。”他招呼道,“不必拘束,一切自便。”他吓人地一笑。“这是一块记录剪辑板。我们这就开始,然后我会马上把文件发送回去,发给乔——她是我的研究员兼文案编辑。乔会把稿子编辑成发行样式,登上博客。放心了吗?好的,我们开始吧。告诉我你的名字好吗?你最好能看着摄像头……”
大约一个小时后,“星期三”的嗓子已经哑了。更严重的是,她觉得疲劳感直透骨髓,而且再次讲一遍故事也让她感到厌倦,更不必说心烦意乱了。尽管弗兰克出人意料的温和而且善解人意,但当她不得不重温在自己家外面走廊上的那段恐怖时光时,还是感到魂不守舍,原本以为已经压下的泪水终于流了出来。乘中转轮渡来这里时,她曾设法在偷偷占据的统舱座椅上极不安稳地睡了两个小时,但随后又要寻找这艘飞船,又要寻找弗兰克,还是令她非常紧张。“我得喝点东西。”她说,“还要——”
“我说过要为你买早餐,是吧?对不起,我忙得昏了头。”弗兰克听上去满含歉意,而且话中还有其他意味。他扯出一张电子选单,指给她看。“菜单上这些东西,你随便挑——只要你喜欢。听我说,这份采访稿太绝了。”说着,他皱起眉头看了看房门,“还有那些渣滓,就像我说过的一样。”看他可怕的表情,仿佛那里就是墙上一个巨大的黑窟窿。“现在我要为稿件做一些润色,然后马上发走。不过,现在它只算是一个未经证实的传言。我的意思是,你并不真打算就此把这件事丢下不管吧?我们得找到物证,越快越好,尽管这可能会花些时间。这件事一旦公开出来,那些杀害你家人的渣滓就会明白,企图让你闭嘴会是个错误。”他坚定地说道,双眼中冒着怒火。
“你说过,你也知道一些事情,与那些——那些再造者有关?”她胆怯地问道。
“我,我——”他闭上嘴巴,愤怒地摇摇头,就像一只被蜂群纠缠的大熊。接着,他叹了口气。“是的,我知道一些关于再造者的事情。”他承认,“真希望我并不知道那么多。我只是很吃惊,他们居然又到七角星系来伸头探脑了。”这时,他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要去核实你那个殖民站的故事,可得花不少钱。若是要在超新星的冲击波锋扫过之后探查一颗滚烫的太空站,我们需要租一艘飞船才行。不过剩下的事情就很容易了。你想叫些吃的东西吗?在这儿不要客气。”
“嗯。”“星期三”无精打采地抬起手指,点选着日式炸豆腐、金枪鱼皮手卷寿司、星洲米粉和一种明绿色的益智饮料,这玩意儿应该能驱除疲劳。“食物。我这才想起来,真该吃点东西了。”
“放松些吧。”弗兰克取出一副破旧的老式袖珍键盘,开始像机关枪一样在上面敲打起来。“你选好吃的东西之后,把单子给我,我会以我的名义订餐。”
“你觉得我现在有危险?”她问道,声音楚楚可怜。
他注视着她的眼睛,她第一次发现,他显得忧心忡忡。恐惧的神色出现在这个大猩猩一般的男人脸上,这太不正常了。“听我说,只要这份稿子能尽早出现在网上,对你我就都有好处。”他说道,“所以,如果你不介意——”他又开始狂敲键盘。
“没关系。”“星期三”叹了口气。她选好食物,把订餐单推到他的桌旁。“新闻记者。切!”她张开五指,审视着左手上的控制环。聪明的控制环,让人难以跟踪到的冒牌控制环,把她变成了一个有钱的婊子,让她去一次次执行密令的控制环。若是我真有了钱,那会是什么样?她暗自纳闷。
《伦敦时报》——创办于一七八五年,最不同凡响的新闻刊物!现在由灵通刺探者弗兰克·诺斯为大家做详细论述。本报赞助者为:苏姆暨泰克西斯研发集团、迪斯尼移动娱乐事业集团、核能推进局米高扬-古尔维奇太空船厂、摩托罗拉伊斯兰法拉卡银行、混沌通译,以及柯密特第一寰宇教会。
独家报道:七角星系的诡计,莫斯科的杀手
《时报》对来自被毁莫斯科星系的一名年轻的幸存者进行了独家专访。此人暗示,某个外来势力的特工隐藏了某种东西——就在那场大毁灭之后。
“星期三”·影雾(这并非她的真实姓名),十九岁,是前莫斯科行星共和国的一名公民。她和家人在摧毁了家园星球的超新星爆发中幸免于难,因为他们住在这片星系的十一号埠口站——老纽芬兰站上。这座燃料补给和中转运输站距星系恒星约一光年之遥。他们在疏散过程中登上一艘属于德累斯顿商业代理机构的星际飞船,后在七角星系的一座轨道站上定居。为了保证他们的安全,《时报》在此隐去该站的具体名称。
就在撤离之前,“星期三”出于某些个人原因回到埠口站上。在那里,她发现了一具尸体,据信此人名叫加雷斯·斯迈尔,是一名海关官员,在疏散之后被列为“失踪人员”。经确认,官员斯迈尔曾是负责保管移民记录的有关人员之一,而移民记录上载有浩劫之前经由该埠口站进出莫斯科星系的人员资料。当“星期三”发现此人时,显然他已死于谋杀——在一座平均每五年才发生一次暴力犯罪的小殖民站上,这可是不同寻常的事件。
尸体旁边丢弃着一些下达给某些未知人物的书面指令,这些指令要求他们在疏散之前销毁一切与移民有关的海关记录,只保留一份副本交还给指令的下达者。
如果接受采访者报告的情况属实,那么就是有某些人企图掩盖他们在大灾难发生前通过十一号埠口站秘密进出莫斯科星系的事实。无论这些人是谁,他们在德累斯顿的“长征号”星际飞船飞抵老纽芬兰站疏散幸存者时,已经派遣一名或多名特工登上了这艘船,而该特工有意犯下谋杀的罪行。
如果这是一场骗局,那么其性质极为残暴。(记者按:见警方记事报告,案卷号为:CM-6/9/312-04-23-19-24A,双重谋杀。)后来,对方又派出两名职业杀手追踪我们的检举人。她侥幸逃过了追杀,但她的其他家庭成员均于两天前被害。有人蓄意在她家中的呼吸气体调节导管上做了手脚,并破坏了报警系统。据警方的犯罪调查官罗宾·高芙描述,这次谋杀事件的手段“极为专业”,并声称自己正在通缉两名男性凶犯。(记者按:见警方逮捕证,证号为:W/CM-6/9/312-B4)。在此提示:尽管七角星系的警方工作效率颇高,但如果凶手不能在半小时内被擒获,便会就此消失,因为半小时后他们就已逃离这座殖民站了。
《时报》目前尚未确定该事件的性质,但看来这似乎是一场极为凶险的间谍对战游戏,而其中的含义也极为引人注目——有人正在试图掩盖莫斯科毁灭的真相。我们将继续就此事进行调查。同时,我们决定公开发表这段未经加工润饰的采访内容,以便使凶手的下一步企图变得毫无意义,令他们无法通过谋杀幸存的目击者而继续隐瞒真相。
《时报》在此正告凶犯,不论他们是谁,真相必将大白于天下!
完(《时报》社论)
一串铙钹般的和谐鸣音骤然响起,随着庞大的班轮将重力转换为船上模式,地板轻轻一晃,几乎令人无法察觉,仅让餐厅里的瓷器咔嗒作响。见习飞行副官斯泰菲·格蕾丝摇了摇头:“这可算不上尽善尽美。”
“晃动尚在所能容许的范围之内,但还是稍稍不如人意。”她的老板——飞行长官麦克斯·弗洛姆也表示同意。他指了指她面前硕大的状态显示板。“你想解释一下这种现象吗?”
“嗯。核心平衡似乎很正常,动力核心稳定良好,反应物质的分布也很恰当——全都没有问题。哦,我看不出飞船有什么问题。但太空站……”她停下来,接着调出了一份周围环境重力极化场的状态图。“噢,我们刚才出来时受到了太空站重力发生器的影响,少量的力矩扭转。您留意的是这件事?”
“不,但这也会造成同样的后果。”弗洛姆点点头,“要记住,七角星系新建的这些大型平台都有反冲功能。”他把显示界面调回刚才的系统图上,“现在你来给我讲讲飞船离港的最初程序,好吗?”
斯泰菲点点头,然后开始演示船长和舰桥操作人员在楼上操纵巨型班轮驶离诺克蒂斯对接系统时应当执行的一系列步骤。不过,在下面这座实时仿真训练室中,气氛并不那么紧张,这里只是在用模拟器重现舰桥人员的工作状态。训练室很狭小,塞满了模拟操作台,其空间仅能容纳两人,还要挤在一起。发生紧急情况时,此地可被用来替代舰桥行使职能——但必须是在船体内的五层飞行甲板真正处于极度危险的紧急状态时,才能这样做。
“好的,现在船长正为C形船艏环路充能,嗯,应该是五十亿特斯拉?这不仅足以让飞船保持稳定的1G加速力场,而且能量绰绰有余。难道船长打算缓冲某些相当巨大的冲击?从姿态控制来看,我们很稳定。记录仪的热敏纸上没有显示任何迹象,起码在七角B区范围内未见异常,于是船长提高了外船壳的自旋量,让我们能够在以每秒五米的速度出港时保持稳定。大概要花费……嗯……两分钟的时间,我们才能到达距离对接口足够远的地方,然后开始缓慢加速,驶向离港走廊。我说得对吗?”
“到目前为止还不错。”麦克斯靠到椅背上。“我讨厌这些太空站。”他闲聊般地说道,“并不是因为这里交通繁忙——我们还有将近一千秒的时间完成出港程序——而是因为这里太拥挤了,简直就像用缆绳穿针一样。”
“只要在加大推力时出一点点错——”
“对。”
“罗曼诺夫号”是一头巨兽。它的外形就像个蜂窝,最大直径为三百米,长度近五百米。潜伏在动力核心内部的巨大奇点为它提供巨大的能量,让它能够将时空扭绞成结,但对于短距离机动飞行来讲却全然无用。如果船长启动用于姿态控制的推进器,灼热的发动机会将太空站两公里范围内的外皮剥掉。这样一来就只能启用低温推进器和旋翼发动机,以便在离港时保持高度,不过效果就像一群蚂蚁试图把一只死鲸鱼拖到海滩上。“一百六十秒后主发动机点火,我们就可以逐渐加大离港速度,达到每秒一百米。一个半小时后,飞船将驶出五十公里,届时发动机再次加大推力,以0.5G的加速度让我们的航速达到每秒一千米。飞到二百公里之外后,我们的动力核心就要启动了。我事先并未看过这次的飞行计划,但如果船长按照惯常做法行事,动力核心一旦启动并开始运转,飞船就会提速至二十个G,并将这种冲力一直保持十二个小时。我们这位女船长不会浪费时间,所以她现在启动了舱壁环路,这时正用备用能量为其充能。”他把双臂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差点碰到损管控制面板。“只要见过一次离港操作,就等于见过全部了,都一个样。除非下次会有所不同。”
“好吧。”斯泰菲把座椅向后一推,“在执行点火程序前,我们有时间喝杯咖啡吗?”
“我看不出有何不可。”
斯泰菲站起身,从麦克斯的座椅旁挤过去,经过时她的手微微一垂,拂在了他的肩膀上。他装作没注意,但她在转身走向舱门时还是借着屏幕的反射看到了他倏忽一现的微笑。两三个星期以来,二人时常这样偷空相聚,但并未像她估计的那样发展出什么真正的关系。不过,这总比她在首次长途巡回飞行中一个人独自入眠要好,而麦克斯比她想象的更体贴周到。现在这样倒不是因为她没本事促成好事。白星公司并不雇用童工,她从事自己的第一份职业时已经三十二岁:她知道自己正在做什么。如果有人指控麦克斯占她的便宜,她会操起带尖的棍子好好收拾他们。但到目前为止,二人一直很谨慎,斯泰菲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事情。
在涂成灰色的船员走廊尽头的公共设施舱旁边,有一台自动售货机。她按下按钮,要了两杯冰拿铁咖啡,接着又想是不是该再来点饼干,但最后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舰桥工作人员,甚至是见习生,都要轮班与头等舱的乘客一起用餐,而一两个小时后麦克斯就该在临下班时去吃饭了,没必要让饼干影响他的胃口。她刚要转身回辅助控制中心,忽然发现外面的走廊上有个陌生人——大概是一位乘客,因为他没有佩戴身份卡。“您需要帮忙吗?”她问道,在心中暗暗品评着对方。这人身材高大,金发碧眼,态度温和,模样英俊,体型就像个征兵海报上的模特。跟麦克斯可是全然不同,她脑海深处有个细小的声音品评道。
“啊,是的。我听说,嗯,实习舰桥就在这层甲板?”他的口音很奇怪,并不难懂,但稍显不自然,“听说那里可以供游客参观?”
“是的。”她点点头,“但如果您想观光,恐怕得提前预约。在飞船航行过程中,实习室将一直投入使用,现在那里是备用控制中心,以防主舰桥出现问题。是您想参观吗?”他点点头。“这样的话——”她领着他朝最近一道返回乘客区的舱门走去,“——我或许可以建议您在用餐后同您的司乘联络官员提一下这件事?他或她就能了解您的详细要求,然后在明天或后天做出适当安排。现在我要回去工作了,抱歉,失陪。”
她轻轻推着他朝乘客区走去,一直等到他不再点头致谢而且舱门关闭之后才松了口气,接着钻过近旁的出入口回到了自己的小天地。麦克斯冲她扬了扬眉毛。“船长开始加速了。”他说,“什么事让你耽搁了这么久?”
“乘客们总爱四处乱逛。”她递给他一杯冰咖啡,“我刚把一个赶出了走廊。”
“每次航程都会发生这种事。既然咱们把两千只闲来无聊的猴子关进了罐头盒,就得防备一两只跑出来探险。最后他们会意识到,所有好玩的东西都已经被锁了起来,那么也就不会四处闲逛了。你只需在进出舱房时别忘了锁好门就行。”
“哈。我会记住的。”她举起杯子,“为平静的生活干杯。”
“哇哦!”“星期三”环顾着舱房,睁大了眼睛。它比我家里的卧室还大,它比我们的整套公寓还大!一阵失落的痛苦噬咬着她的心,她连忙强压下伤心之感。
她站在一片奶油色厚绒地毯的海洋中央,打量着四周。房间又长又宽,以至于让天花板显得很低,舱顶也是高不可及。两只沙发和一张临时茶几挤在舱室的一端,似乎它们也感到很孤独。一面墙看上去像是未经加工修饰的石砌立面,那里有一道门,门的上部带有弯曲的尖顶,通向充满了中世纪梦幻色彩的卧室,里面装饰着富丽堂皇的木制镶板和织锦挂毯。一张巨大的四柱床更令气氛增色不少,但这里的中世纪风格仅限于各种设施的表面。床边的一扇门通向浴室,里面的浴缸几乎与外边那张床一般大小,嵌在铺着白色瓷砖的地面上。
“如果您有任何需要,请呼叫事务长办公室。”乘务员对她说,“随时都有人为您提供帮助。您的伴游船票可以告诉您套房内所有设施的使用方法,包括那边壁橱中的加工机。”(壁橱藏身于另一道敞开的哥特式拱门后,看样子大小与一座小型制造装置相仿。)“现在您还需要其他什么东西吗?”他问道。
“噢,不。”她看了看四周,“我的意思是,是的,我还得买些零星杂物。但是,嗯,现在还不需要。”
“那么您请自便。”他转身离去,古怪地一笑。接着,通往走廊——不,这里的人们都叫它“散步甲板”——的那扇门便在她身后关上了。
“哇哦!”她又叫了一声,随后看看房门。“舱门,锁闭。”门框处传来一阵谨慎的咔嗒声。“哇哦!”
“星期三”走到离自己最近的一只沙发边,重重地坐进去,然后解开了靴子。“哎哟。”一天多的时间里,她一直没脱过鞋,双脚都木了。她蜷动着脚趾,踩在地毯上,闭上眼睛放松了将近一分钟,一面轻轻扭动着身体一面喘息。“啊,感觉真棒!”又过了一分钟,另外一种感觉开始冒出来。“唔。”
她朝浴室走去,一路将脱下的衣物丢在身后。等走到浴室时,她已经浑身赤裸了。“淋浴,淋浴,你在哪儿?”她叫道。结果她发现,淋浴装置位于一个小隔间里,外面是马桶、常用洗漱设施,还有——“全身体毛去除器?”她稍稍吃了一惊。为什么要把全身的毛发都去掉?若是腿毛、腋毛或是这类的,她还都能理解,可眉毛呢?
“手脚美甲设施设在D层甲板。”一段录音响了起来,其音色只是略微有些粗粝,刚好让她不必纳闷是否有个真人同自己一起待在房里。“套房的加工机可提供一系列基本尺码的普通衣物。如果需要量身定制或特殊设计的服装,可前往F层甲板的制衣店。水槽旁的面板上列有附加美容和服务选项。”
“啊哈。”“星期三”回到淋浴间,沉下脸来闻了闻自己的腋窝。“哎哟!”事有轻重缓急,先解决当务之急吧。赫曼是怎么说的?你是个富有、悠闲而又百无聊赖的女继承人:好好扮演自己的角色。
她彻彻底底地冲了个淋浴,在喷头下面一直待到身上像是要脱掉一层皮。她又反反复复洗着头发,只想把上个星期的坚忍和绝望从身上统统洗掉。对全身脱毛机,她还是敬而远之——万一控制装置出了故障,后果会令人尴尬得难以言表。不过,水槽边的落地镜装有一套完整的皮肤程序器,可以与她的色素细胞建立连接,于是她全神贯注地花了半个小时为自己重新设定化装程序:深黑色的眼影、蓝色的双唇、死白的皮肤,还有光亮润泽的黑发。如果有人问起,我会说自己正在服丧。她正这样想着,一阵极度痛苦的负罪感骤然袭来,让她意识到这并不完全是谎话。
一个半小时后,她如同换了个人。走出浴室,起居室显得巨大、寒冷而又空旷。更糟糕的是,她无法想象自己会再穿上刚才脱下的衣服。于是她来到壁橱前,打量着里面。“这玩意儿有制衣选单吗?”她问道。
一只光标小虫引她来到加工机前。这是一只巨型方盒子,从大可容人的衣橱内壁上凸现出来,她果然没猜错。“请在选单中做出选择,所耗费的衣料和能量将被计入您的客房服务总费用。”
“哦。”将服装样式选单上下卷动查看了五分钟之后,她明白了一件事:无论这台加工机的设计样式数据库程序是谁编的,反正那人没有考虑到她的需要。最后她选了几件普通内衣、一条黑裤子和一件并不算太讨厌的长袖上衣,还有一双胶底短袜,用来保护双脚。加工机开始嗡嗡作响,一分钟后便吐出了一大堆新鲜出炉的衣物,还散发着淡淡的溶剂气味。“星期三”马上穿戴妥当。她嘲讽般地想,但愿船上的商店不止是要价高,希望它们还有些更好的货色。
在F层甲板的店铺里逛了一个小时后,她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尽管她并未听说过这些商号的名字,但职员的态度和陈列的商品都很出色。各式货品的标价确实会让赫曼要她扮演的那类有钱的婊子感到称心如意,然而“星期三”发现这些东西有个致命的缺陷:虽说它们是好货色,但所针对的受众都是些年纪大的人。过度渲染女性色彩的长外衣和裙子全带着些令人恶心的点缀,尽管有些店铺专为来自限制奢侈并执行着装管制文化的人群服务,但风格都过于古怪,可其他日常穿用的服饰又过于正式——我怎么会穿这种衣服?去参加商务会谈?她心中暗想,一边抚弄着一件精工细作的夹克。这些店里没有任何异乎寻常或是卓尔不群的东西能激发她的想象力,没意思。
最后,她买了一套带蕾丝花边的白色裤裙套装,准备穿着去进餐,然后丢掉。一个可怕的事实开始在她的头脑中变得明朗起来:我自己一个人住一套大舱房,却无事可做!而我要在这里待上一个星期,还没有任何消遣!“星期三”找不到任何人同自己一起共度旅程,除非去打扰弗兰克,但她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他看上去很年轻,但这种事情很难说准。另外他还有工作要做,而且半路上不会有什么新闻。当飞船将时空收纳到动力核心中并进行一连串违反因果律的跃迁时,是不会收到新闻的。这些店铺也是一堆臭大粪。她望了望对面环绕着金刚石墙壁的中庭,心中的疑虑越来越强烈。我敢打赌,豪华舱的其他乘客也都是无聊的混蛋,尽是些外交官、做买卖的老富婆之类的货色。显然,这里的乘客中没有几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人。
我已经感到无聊了!可离用餐时间还有三个小时呢!
“动物园的喂食时间到了。”麦克斯阴郁地咕哝道,“我真想知道,他们以为自己是在招待什么人?”
“应该是社交主管吧。装腔作势,摆花架子。”斯泰菲面无表情,直视前方,二人一起走进了餐厅。“愚蠢的规矩。”
“开始了。要命。”麦克斯朝一位尊贵的老妇人彬彬有礼地垂首致意。对方把自己的身体捯饬得丰满有致,用三十岁少妇的体型掩盖着真实年龄——她那身商务正装至少是一百年前的过时式样。“晚上好,博洛佐夫斯基夫人!您今晚可好?”
“我很好,弗洛姆先生!”她微微躬身施礼,看那副模样似乎已经喝了些马提尼酒。“您这位小朋友是谁?新来的菜鸟吗?还是我搞错了?”
“嗯,请允许我向您介绍。这是见习飞行副官斯泰菲·格蕾丝,我们新来的飞行操作官。恕我冒昧,在训练学院外面把实习生称作菜鸟会被人视为有失体统,而且不管怎样,格蕾丝副官还拥有相对论动力学和工程学的双料硕士学位呢。”
“噢,很抱歉!”还真不简单,这位贵妇的脸居然有点微微发红。
“没什么。”斯泰菲强挤出一副微笑,等麦克斯领着博洛佐夫斯基夫人走向餐桌后才松了口气。没关系,博洛佐夫斯基夫人,我并不介意看到有钱的寄生虫摆出一副屈尊俯就的架势。好了,由我负责照管的那张餐桌在哪儿?
在斯泰菲看来,这只是一场郑重其事的仪式。所有商务舱和更高等级的套房都配有完善的自助膳食设备,根本没有任何必要设立中央厨房、提供有限的菜肴并浪费人类厨师的宝贵时间,更不必说船上的当值官员了——他们奉命穿上用膳礼服,以宴会主人的身份招待来宾。但从另一方面讲,就像马丁代尔船队长在飞行人员进修学院里讲过的那样,一路上被冷冻催眠的统舱乘客与住在豪华套房里的头等舱乘客终归还是有所不同——航程中从他们身上赚到的钱,每天就有大约两千埃居;还有,他们的经验阅历不同。任何一个农夫都负担得起冷冻飞行的费用,但为了平衡收支并增加适当的利润,船方需要对有钱的白痴和度蜜月的夫妇格外娇宠一点,而任何一家像点样子的客运航线公司都为这项事业贡献出了可观的聪明才智。他们对轮机手进行礼节方面的培训,给办公文员配上裁剪讲究的制服,想尽一切办法为那些上流人士把一次无聊的旅程变成独特而又难忘的经历。其中特别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计一切代价筹办头一个晚上以及随后每周一次的宴会。起码这些人比斯文要忍受的那些讨厌小鬼好些,斯泰菲讥讽地想,要是我摊上他那份工作,我敢打赌自己肯定会疯掉……至少大部分蜜月夫妇都喜欢通过客房送餐服务或是舱室里的食物加工机来解决用餐问题。这样一来,剩下的就是由她来坐在餐桌旁招呼十二位极为有利可图的乘客了。想想吧,这就等于每天在损益表上增加两万四千埃居的进项,而她只需面带微笑,彬彬有礼地点头,为他们相互介绍,回答他们那些毫无意义的问题,为大家传觞敬酒。
斯泰菲在织锦上衣袖口处一只示踪器的秘密指引下,来到了自己那张餐桌旁。有几位乘客已经光临,但还算是懂规矩,见她到来便起身相迎。“请坐,请坐。”她说道,露出一副轻松的笑容。她的座椅轻轻滑出,收起扶手等她就座。她朝来宾垂首致意,其中一两个点头回礼,甚至还向她问好,或是有类似的表示。她没看清那个神色阴郁的女孩是否有何反应——那姑娘穿着一件有意撕开几条裂口的黑色蕾丝上衣,发型看上去就好像刚把手指塞进了电源插座。但另外三位身穿相同样款式的绿色衬衣、友好而又亲热的家伙——两个金发白肤的男人和一个生着稻草颜色头发的女子——全都反应热烈,像是要跳起来向她敬礼。有一位肥胖的女人,大概是个商业银行家,连同她那位好似厌食症病人一般干瘦的男性伙伴,全都没有理睬斯泰菲,或许是觉得自己受了冒犯,因为船方至少该派个指挥官来陪他们用餐才对。此外,那位来自土尔库的老统计师似乎也没注意到她,但这倒在她的意料之中。年迈的老傻瓜,斯泰菲暗想,在心中将他一笔划掉。任何一个富人,只要他到了头发变白的时候还不愿掏腰包去做染色体端粒复位术和年老清除术,就不值得去注意了。这些人里还有一位中年女子,是位来自日本的大提琴演奏家,看上去很友好,但有点烦乱不安——她的翻译器跟不上谈话。如此看来,就剩下一对度蜜月的夫妇未到,估计二人已选择客房送餐服务了。
“我是见习飞行副官斯泰菲·格蕾丝,在此代表白星公司,欢迎诸位出席前往新德累斯顿旅程中的第一次晚宴。如果大家希望查看菜单,我相信乘务人员很快就会赶来招呼各位。与此同时,我想特别推荐一下——”她瞟了一眼自己的袖口,“——金星解百纳白葡萄酒,用它来配头一道蛙鱼。”这种醇醪是船方花巨资从伊师塔平原上带有金刚石穹顶的葡萄园进口来的,更便于让身价高达两万四千埃居的用餐者安抚他们的自负心理。
看来大家对头道菜的选择并无异议,斯泰菲在喝第一口酒时小心地服下了防醉剂。这种葡萄洒很不错,如果你不把它当做酒——并排除了饮酒的致醉性——那么它就只是酸酸的葡萄汁。“我能问一下您是从哪里来的吗?”她一面斟满自己的酒杯,一面问那个方下巴的金发女子。“我想,我以前好像见过您,但没有还说过话。”
“我叫玛蒂尔德,来自第六分区的托德家族。他们俩是我同族伙伴,彼得和汉斯。”那个女子答道,挥起结实的手掌指了指坐在她两边的年轻壮汉。他们真的年轻吗?斯泰菲暗自疑惑:这三个人看上去充满自信,又显得那么协调。通常你不会在六十岁以下的人身上看到这种发自本能的优雅气质,而且没有接受过武术训练的人也不会有这样的风度。对于大多数人来讲,如果他们的身体并没有因为步入中年而开始急剧衰老,可心智又尚未成熟,那么只有在上了岁数之后才会最终显出这种精简干练的做派,但这三个人则不然:若非合成代谢类固醇在起作用,他们肯定经受过艰苦的训练。“我们要去新和平,执行青年启蒙和学习任务。”玛蒂尔德傲慢地一笑,“我的意思是,有些星球已经体会到了再造之道的益处,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并在他们中间转播和谐的福音。”
“是吗。那么如果您不介意,我想问一下,什么是再造之道呢?是某种俱乐部吗?”斯泰菲接着又问。毕竟,他们是她的衣食父母。对自己的雇主表示好奇——这种冲动始终是一种非常有效的谈话策略。
“它就是一切,无所不容。”玛蒂尔德变得热情洋溢,被自己所感染。“它是一种生活方式。”她忽然显得有点羞怯,似乎发觉自己过于口无遮拦。“它非常圆满。”
“原来如此,那么——”斯泰菲发现自己因全神贯注而皱起了额头。为什么我还是感到自己正在被人轻视?她暗想,别放在心上。“那么您呢?”她问那个黑发女孩。不知她是否真是个孩子,毕竟她的体格和斯泰菲差不多。
“哦,别为我操心了。我只想坐在这个角落里喝个烂醉,再换一副新的肝脏。我能肯定,我的信托基金会付钱的。”她故意用单调呆板的口气说出最后那句话,同时盯着斯泰菲的眼睛。斯泰菲明白了:这孩子有些不对头。
“我们还是尽量别喝那么多吧,至少在吃完饭之前别多喝。”她轻松地说,“那么,您的名字是?”
“星期三。”女孩——年轻的女人?危险的醉鬼?——温和地说,“大家都这么叫我。你们的乘客名单上登记的是维多利娅·斯特劳格。那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
“哦,您喜欢我们怎么称呼您都好。”斯泰菲小心地说道。
头一道菜上来了,精心烹制的蛙鱼肉被切成小圆片,上面浇着一层洁白的沙司。斯泰菲又成功地让肥胖的商业银行家菲奥娜发表了一通赞颂之词:在相隔数光年的星球之间兑换货币时,相对于那些恪守因果律的间接方式,虚拟率货币三角剖分体系真是优点多多。斯泰菲感到轻松了一点,因为她发现,这番关于时间旅行中银行信用调控的宏论让大多数人都听得全神贯注,而那三位来自什么托德家族的青年领袖也如此用心,可真有点不可思议。不过,这时“星期三”则在孜孜不倦地啜饮她的第三杯酒,那种令人生畏的果敢神情让斯泰菲想起了一些她以前遇到过的乘客——他们岁数更大,头发已经斑白,并非真正的酒徒,但已被魔鬼控制住了心神,而那个魔鬼一心只想让他们在第二天醒来时头疼欲裂,也只能被最令人痛苦的、近乎自残的咒语所驱走。这姑娘的旅程刚刚开始,按说折磨人的无聊感还没有袭来,可她此时便要喝得酩酊大醉,真不是什么正常现象。另外,尽管斯泰菲不是紧跟时尚的人,但还是能从“星期三”的衣着上看出来,她全靠即兴发挥的天分凑起了这身装束,其用意肯定是——“谁也别来招惹我”。
直到餐后甜点送上来时,事态才失去了控制,变得一团糟。斯泰菲犯了个战术性的错误,她又向玛蒂尔德问起,信奉再造之道会有何益处——那是一种宗教?抑或是政治理论?自从刚才听到那句“非常圆满”之后,她一直在纳闷。于是玛蒂尔德便决定做一番讲解。“信奉再造之道会让你获得一种全新的生活观。”玛蒂尔德向桌旁所有的来宾热忱地解释,就连彼得和汉斯也在赞许地点头。“它是一种生活方式,能够保证我们的所作所为全都获得正确的指引,趋向世间的大善。然而,我们并不是奴隶:我们决不向颓废堕落的和平世界顺从低头。我们年轻、自由而又强壮,满怀喜悦地弯下腰,去肩负共同事业赋予我们的伟大使命。我们的目标是建设一个光明的未来,届时全人类都可以把自己的潜在能力自由发挥到最大限度,摆脱反人类的爱查顿的阴影,挣脱非科学思想的迷信枷锁。”
在这之前,“星期三”正在用手指捻动空酒杯的柄脚——当她喝下第四杯后,斯泰菲便开始小心地估量她斟酒的频率。现在,她把杯子放到桌上,然后舔了舔指尖,慢慢摩挲着杯口的边沿。
“信奉再造之道的人便是再造者,一个个再造者家族被有组织地安置在各个分区中,家族成员们一起工作。我们以最完美的方式培养自己的孩子,倾注全部的热诚,关注所有的细节,将托儿所的职能发挥到极致。一旦他们长大,需要树立目标并得到指导时,我们会为他们安排既实用又有意义的工作,我们向他们传授道德规范——并非弱者的道德,而是强者的道德——同时抚养他们健康成长。最出色的基因表型会被送回储备库,用以产生下一代精英。但我们并非简单地任由缺乏理性而又野蛮的大自然去完成优胜劣汰的过程。我们是智慧生命,绝不会受随机机会的束缚。”嗡嗡,嗡嗡,随着“星期三”滑动手指,杯口发出一阵阵鸣响。“我们需要的是强壮、健康、聪慧的工作者,而不是堕落的二手货色和寄生虫——”
玛蒂尔德停了下来,显然已注意到商业银行家和统计师正用呆滞而又略带惊恐的目光瞪着自己,她怒气冲冲地瞪了“星期三”一眼。“住手。”她厉声说道。
“我想知道,你们会怎么处置那些你们不需要的人。”“星期三”单调的语气中暗含着威胁,“你告诉我,我就会住手。”
“我们绝不处置任何人——”玛蒂尔德镇定下来,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趾高气扬地乜斜着“星期三”。“偶尔会有某个行星政府向我们求助,那么我们就派顾问去帮他们,研究如何最有效地对付他们的犯罪分子和堕落帮派。你能不能住手,孩子?你这是在故意捣乱。如果我无法相信你的做法仅仅是心理失常的反映,就会进一步将其视作典型的无赖行为。”玛蒂尔德微微一笑,露出整齐而又闪闪发亮的牙齿,让她暗藏的恨意暴露无遗。
“星期三”也对她报以微笑,仍在继续摩擦着杯沿。而那位日本女大提琴师偏偏挑这个时候用自己的指尖加入了演奏:翻译机让她不明所以,于是她便用肢体语言来表达自己挑战般的友好之情,朝“星期三”一面微笑一面点头。斯泰菲瞟了一眼玛蒂尔德,如果目光能够杀人,“星期三”就早已变成舱壁上一个冒烟的窟窿了。“如果你们不去征服各个星球,”“星期三”带着些许蔑视说道,“人们怎么会愿意加入你们呢?我的意思是,我只听人讲过一点关于集中营的事情,显然那人这么说是出于忌恨,但你也该知道,草菅人命和强制劳役能让人们踊跃地加入再造者的队伍,那股狂热的劲头就跟得了狂犬病一样。”她朝斯泰菲露齿一笑,但笑意刚出现在脸上便马上消失了。嗡嗡,嗡嗡,嗡嗡,她的指尖仍在滑动。
“并没有什么集中营。”玛蒂尔德冷冰冰地说道,“我们的敌人一直在散布谎言——”她扫视着桌边所有的人,就好像每个人都在她的怀疑之列,“——而且很明显,有些傻瓜上了他们的当。”她的目光落到“星期三”身上,盘桓不去。“但向别人转述这些诽谤之辞——”
“你想见见一个,嗯,一个以前的犯人吗?”“星期三”把头歪向一旁。
斯泰菲意识到,“星期三”已经喝得烂醉了,只觉得自己过饱的胃里一阵发凉。该死,她怎么会醉成这样?她应该可以掌握好分寸,但是——斯泰菲最担心的就是玛蒂尔德会隔着奶酪盘掐住“星期三”的喉咙。要是她还想让豪华舱的其他乘客保持快乐的心情,那就千万别发生这种事。但“星期三”接着说道:“这艘船上至少有一个。你可以把他称作说谎的骗子,试试看啊。”
“我想,这已经够了。”斯泰菲强作欢颜,“如果大家不介意,现在该换个话题了。”她说着,朝“星期三”警告般地瞟了一眼。但那孩子似乎并未领会这个暗示,看来大概就算用大锤敲她,她也依然无动于衷。
“我早就受够了。”“星期三”含糊地说道,坐直了身子,但双眼仍死盯着玛蒂尔德。她们就像一对摆好架势准备厮打的猫——斯泰菲心想,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该劝解。只是玛蒂尔德看上去远没有喝醉,而“星期三”则似乎已经醉到毫不在意对手实力的程度——那个再造者女人的体型就像一艘攻击战舰,一身肌肉会令大多数人侧目。“这种狗屎排场让我恶心,我们都聚在这儿,坐在——”“星期三”含糊地朝餐厅挥了挥手,“坐在餐桌边,可这时候,那些统舱里的难民孩子却在,在……”
斯泰菲意识到自己该下定决心了,她来到“星期三”身旁,伸出手臂搂住了她的肩膀,那孩子的脊背紧绷得像钢板一样。“好了。”她轻声说,“跟我来。你说得没错,你并不需要待在这里,让我来处理剩下的事情吧。站起来好吗?”一时之间她几乎断定自己的话不会起作用,但片刻之后“星期三”站了起来。若是没有斯泰菲搀扶的臂膀,她肯定会倒向一旁。“来,跟我来。你做得很好。”斯泰菲领着她绕过众人,朝近旁的门口走去,几乎没有注意到那个再造者女人正用充满怒火的目光死盯着她——或是盯着“星期三”?“快点。”她对着左手袖口上的金色穗带说道,“我是六号桌,拜托,谁能来替我一下?有位乘客不舒服,我要送她回房间。”
她们刚走出门口,“星期三”便想抽身离去。斯泰菲拉住了她。“不!我要——”噢,该死!斯泰菲重新抓牢她,推着她朝盆栽棕榈树走去。刚才“星期三”一个趔趄,似乎正打算走向那里。不过,这孩子刚低头趴在树盆边,就马上表现出坚强的个性,一面大口大口地吸着气,一面缓缓地控制住呕吐的冲动。
“我是六号桌。有人在那儿吗?”斯泰菲朝袖口低声唤道,“我这里出了点问题。谁去替我?”
一个声音在她的耳机中响起。“喂,斯泰菲,我已经通知麦克斯去替你。你会离开很长时间吗?”
斯泰菲看了看正靠在树盆边沿上的姑娘,心中不免畏缩起来。“估计我在宴会结束前是赶不回来了。”
“好吧,多加小心。宴会控制中心通话完毕。”
她抬起头,这时“星期三”也直起了身子,紧闭双眼靠在墙上。“我们走吧。你的房间号是多少?”她查了一下乘客名单,袖口里的数据存储装置用起来很方便。“我送你回去。”
“星期三”顺从地向前蹒跚走去,只是脚步有些散乱,就像一只提线木偶,而控线变得过于松弛。“撒谎的婊子。”当斯泰菲扶着她摇摇晃晃地走进身旁不远处的电梯时,她平静地咕哝着,“撒谎。满嘴都是谎言。”
“你以前没喝过这么多酒,是吗?”斯泰菲斗胆问道。这下可好,宿醉会让你难受得要死,不管你是不是服了防醉剂。
“不……我没醉,我只是不想待在那儿。可我也不想一个人待着。”
若不是感情脆弱,她就是极度沮丧。或许她希望有人能和她说说话?斯泰菲按动按钮,让电梯前往A层甲板“星期三”所在的柱面区。当她们穿过一道道嵌在舱壁上的电子重力环和一片片上下起伏的引力潮汐区时,她集中精神扶稳“星期三”,让她不要倒下。“为什么不愿自己一个人待着?”她故作随意地问道。
“妈妈、爸爸和杰米——那个满嘴谎言的婊子!”这句回答近乎咆哮。
我猜得没错。斯泰菲不快地意识到,幸亏及时把她拉了出来。“我没办法一个人待着。”“星期三”强调般地又加了一句。
“出了什么事?”斯泰菲平静地问道。这时电梯减缓了速度,开始向一侧滑去。
“他们死了,我还活着。”这孩子的面孔上满是悲戚之色,“去她妈的,那个撒谎的再造者!”
“他们死了?你说的是谁?你的家人?”
“星期三”应了一声,像是呜咽,又像是哼了一声。“你以为呢?”
电梯停了下来。滑门叹息着打开,她们面前出现了一条走廊,尽头是一道毫无特色、没有号码的特舱房门。斯泰菲拿出自己的超控器在门前一晃,舱门应手而开。尽管“星期三”步履蹒跚,可还认得路。一时之间,斯泰菲想就此离开,但随后又叹口气,跟着她走进了舱房。“你的父母去世了?所以你才不愿自己一个人待着?”
“星期三”转身面对着她,双颊挂满泪水。古怪的是,她脸上的浓妆并未走样。是色素细胞,植入在皮肤中?“就在两天前,”她摇摇晃晃地说,“他们被杀害了。”
“被杀害——”
“凶手,凶手就是,是——”说到这儿,“星期三”突然觉得胃里的东西上涌,于是跌跌撞撞地朝浴室冲去。斯泰菲等在外边,听她在里面大声呕吐,不禁走了神。被杀害了?唉,这可真够蹊跷的……
凌晨三点,这时已是日班人员当值了,飞船刚刚完成第一次点对点跃迁,穿过了两个秒差距的平直时空。
被子皱作一团,一半耷拉在地上。天花板投下红黑两色的光影,让一道道温暖的不可见光柱纵贯舱房各处。
“星期三”疲倦地揉了揉额头。止痛剂和鼠肝解酒丸已经为她消除了大部分的不适感,她有条不紊地灌下的那两升水也开始对抗脱水症状,但其他感觉——羞愧、困窘和焦虑——却不会这么容易就屈服于化学作用。
“我是个笨蛋。”她对自己咕哝道,无精打采地站起身。她又回到了浴室,这已经是一个小时里的第三次了。“愚蠢,而且丑死了,外加一点点笨嘴拙舌。”她沉思般地看着浴缸,“想想看,我总可以淹死自己吧,或者割腕,当然还有别的死法。”那就该让王八蛋们称心如意了,她朝房间一头的落地镜眨眨眼。“我是个倒霉鬼。”镜中人也在盯着她,那是个黑眼睛的可怜兮兮的流浪儿,乱蓬蓬的黑发像个耗子窝,双唇的颜色就跟溺死鬼没什么两样。胸部和双臀都很单薄,腰身更纤细,双臂和双腿则显得太长。她站起身,盯着镜中的自己,思绪游移不定,寻找着几天前的那个安慰。我在暴风布娄眼里是什么样子?她在心中琢磨,现在根本不可能知道了。当时有机会,我本该问问他……这里只有她自己一个人,比以前更孤单。“我是一堆垃圾。”
回卧室时,她发现书桌上有一盏指示灯在闪烁。百无聊赖中,她也无事可做,于是便走了过去。是记事簿在闪亮。“这是什么?”她高声问道,“飞船,这个指示灯是什么意思?”
“您有一封语音邮件。”飞船抚慰般地答道,“当来宾就寝时,语音呼叫都被转存为邮件格式,除非对方通过超控来强制您接听。您希望读取这封信息吗?”
“星期三”点点头,但马上就对自己的白痴行为嗤之以鼻。“对,我想是的。”
信息接收于三十六分钟之前。发信人:弗兰克·约翰逊。“嗨,星期三?我想你大概还在睡,我本该先看看时间才对——我自己的作息时间有点不正常。听我说,那篇报道已经顺利发出。很遗憾,我错过了晚餐,但那些社交方面的事情对我没什么吸引力。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去酒吧逛逛,记得叫我。再见。”
“哦。飞船,弗兰克·约翰逊还醒着吗?”她问道。
“弗兰克·约翰逊还醒着,可以接听您的呼叫。”联络网回答。
“哦,好吧。”还有别人醒着,还在疯狂地打发时光——突然之间,这对她变得十分重要。“向弗兰克·约翰逊发送语音呼叫。”
短暂的停顿之后,响起了一阵和弦音。“喂?”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点吃惊。
“弗兰克?”
“你好啊,星期三。出什么事情了?”
“哦,没事。”她疲惫地说,“只是,我睡不着,脑子里尽是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你在来电里提到了酒吧。现在这个时候,嗯,对你来说,是不是太晚了?”
他停了一下。“不,算不上太晚。你想现在见面吗?”
轮到她迟疑起来。“是的,如果你愿意的话。”
“好吧,我们可以在——”
“你能来找我吗?”她冲动地问,“我不想一个人出去。”
“啊哈。”他听上去像是很开心,“好的,我大约十分钟后到。”
她挂断了电话。“我的老天!”她看了一眼丢在地上的衣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一丝不挂,这看上去像什么样子。“该死!该死!”她跳起来,抓过紧身裤和上衣,但又犹豫了片刻,随即把那件纱笼围在腰上,接着将夹克调成了多层蕾丝花边模式。她把其他衣物都寒进壁橱,打算迟些时候再整理。然后她跑回浴室,打开了灯。“我的头发!”简直乱到了家。“唉,真他妈的可恶。我并不打算把他拉上床,对吧?”她朝镜子吐了吐舌头,然后就开始在主厅角落的调酒柜前忙活起来。
弗兰克来了,手里还拎着一只袋子。他把袋子放到地毯上,打量着四周,显得有些困惑。“你倒是说过,你的朋友为你付钱,不过这也太荒唐了吧。”他用低沉的嗓音说。
“是很荒唐,怎么了?”她挑战般地抬眼看着他。
他咧嘴一笑,接着又强压下一个哈欠。“我猜得没错。”他用脚推了推那只袋子。“你说你不想出去,所以我就买了点东西,以防万一——”突然,他变得很笨拙。
“好啊。”她抓住他的胳膊,拉向填满了主厅一侧的大软沙发,“你都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他从袋子里拿出一支酒瓶。“撒布卡茴香酒,玻利瓦尔出产的。还有,好好看着,斯佩塞出的纯麦芽威士忌,货真价实。那个地方在老地球,你该知道吧。还有一瓶恶心的巧克力利口酒,至于产地么,最好就别提了。有杯子吗?”
“有。”“星期三”走到调酒柜前,拿来杯子和一罐冰块。她盘腿坐在沙发的另一头,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巧克力利口酒。弗兰克嘲弄般地打了个哆嗦,而她假装没注意到。“你没去赴宴。”
“那种假模假式的狗屎宴会对我没什么吸引力。”他宣称,“船方搞那玩意儿就是为了让有钱的乘客觉得自己享受到了高档服务——不管怎么说,那确实比统舱里的搭船客要高档。如果你涉足生意场或是船运行业,那么肯定会在晚宴上结识不少关系户,但通常来说,我希望能在吃饭时一起聊聊天的那种人都不会乘坐班轮出行。”他机敏地看着她:“你那顿饭吃得很快活吧?”
她险些把他的问话当了真,但还是能听出他语调中暗藏的讥讽之意。“我耍了一场活宝,然后差点吐在树盆里。”她畏缩了一下,“不过,那是她自讨没趣。”
“你说的是谁?”弗兰克举起酒杯,“祝你健康。”
“干杯。有个耍弄恶毒把戏的婊子一直在为再造者歌功颂德——”她停了下来,弗兰克那副模样好似五雷轰顶一般。“我说了什么不对头的话?”她问道。
“那是个金发白肤女人?头发剃了一半,露着一个刺青图案?”“星期三”盯着他,心中七上八下的念头让她感到有些糊涂。“是啊。”她答道,“怎么了?”
他放下杯子时,杯底在桌面上咔嗒咔嗒直响。“你本来可能会送命的。”他颤抖着说道。
“你这是怎么了——”她朝他俯过身,“你说过,他们要去新和平,还讲了集中营和秘密警察之类的破事儿。难道,你认为他们在这儿会干什么危险的事情?”
“他们无论在哪儿都会干危险的事情!”弗兰克坐直身体,拿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接着便咳嗽起来。“你记住,千万、千万,不要招惹再造者。求你了好吗?你答应我,绝不再这么干了,好吗?”
“我当时醉了。”“星期三”觉得自己一阵脸红。他的关切之情是如此直白,透过焦虑的迷雾一清二楚地显现出来。“得了,我可没有发疯。”
“没有发疯。”他不安地一笑,“所以你才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出去?”
“不,哦,是的。”她凝视着他,心中纳闷自己为什么会如此信赖他。午夜之后还跟一头大猩猩单独待在一起,而他还怀疑我发了疯?“我不知道。我应该一个人出去吗?”
“你应该始终都明白自己做事情的真正原因。”弗兰克严肃地说,“比方说,邀请陌生男人在后半夜一起喝酒。”他拿起酒瓶。“再来一杯?或者我现在就滚蛋,免得大家到明天还醉得难受?”
她把自己的酒杯朝他推了过去。“留下来吧。”她冲动地脱口而出,“有你在身边,我觉得更安全。反正我也睡不着。”她牵动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容。“你认为我是疯了吗?”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无聊感稍稍平息了一些。那个晚上过后的第二天,“星期三”整天都待在自己的舱房里,玩着飞船上庞大的游戏库,但大多数在线玩家都是老手,同整个麦格纳中心的联赛战队相比,他们玩起来更不在乎战略战术。过了一段时间,她终于壮起胆子走出舱房,先去看看自己是否当真买不到能穿的衣服,接着又跟弗兰克一起来到一家公共酒吧。弗兰克介绍她品尝了零重力状态下养殖的海鲜,还有纯麦芽威士忌。后来,她同斯泰菲待了一阵子,斯泰菲匆匆忙忙地把她介绍给她的老朋友小丑斯文,随即便找借口溜之大吉。结果斯文也认识弗兰克:飞船上的世界太小了。
“把脸涂满油彩扮成小丑,这种工作怎么样?”一天下午,斯文加利下班后,“星期三”提出了这个问题。
小丑沉思着皱起了眉头。“想想讽刺漫画,想想滑稽模仿秀,想想哑剧式的交流暗示表演,好吗?如果是在虚拟世界里,我可以使用一个化身,长着侏儒模样的脑袋和身体,亮闪闪的蓝鼻子,还有日本动漫人物那种可爱的大眼睛。但这不是虚拟世界,而我也不是用外科手术拼凑出的怪物,所以也就只能用精心设计的噱头来满足观众。令人惊奇的是,这种工作能够影响到某个人对你的感觉——你真会大吃一惊的。”
“大概会吧。”“星期三”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这种酒液呈荧光般的绿色,里面翻腾着红色的气泡,而酒精浓度与高度啤酒一样。她指了指他的夹克:“不过,这种双层卷边——”
“你不会对我耍什么花招吧,对不对?”斯文加利叹了口气。
“当然。”“星期三”答应,于是小丑做出一副凶残的怪相。“你倒是真擅长干这个。”她说着,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充满抚慰。“薪水挣得多吗?”
“薪水吗——”斯文加利定了定神,“——嗨,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我们为什么不谈谈你?换个话题?”
“啊哈,你别想轻易就摆脱我的钓钩。”“星期三”咧嘴一笑。
“好吧,唉,如果观众都老练得能看穿镜子后面的把戏,我要想糊口就难了。别动——”
“怎么了?”
斯文加利飞快把手伸向她脑后,然后又抽了回来,让她看看:一只长着蓝、白两色翅膀的蝴蝶正在他的手指牢笼中挣动。“现在该相信我的话了吧?哦,亲爱的,不然就是我愚弄了你的大脑?”他若有所思地盯着蝴蝶,然后朝它吹了一口气,将它变成了一只小白鼠。
“哇哦,”“星期三”挖苦般地说,“这才真让我信服呢。”
“真的吗?把你的手伸出来。”
“星期三”稍微有点不情愿,但还是伸出手,斯文加利松开了那只小鼠。“瞧,它可是真的。”受惊的小鼠马上向观众证明自己当真不是假货,以高度的精确性表演了一下膀胱失控的后果。“真恶心,它尿了——”
“是啊。”不等她把小鼠丢在地上,斯文加利揪住鼠尾拎起了那个小东西,然后将它藏进自己合起的双掌中。当他片刻之后展开手掌时,一只蝴蝶振翅飞了起来。
“哇哦!”“星期三”这才有点恍然大悟,接着朝自己的手皱起了眉头。“噢,抱歉,我得离开一会儿。”
“请自便。”斯文加利宽宏大度地说,靠回椅背上,看着她急匆匆地站起身,朝近旁的洗手间走去。他笑得更开心了。“开启回航超控模式。”他对面前的空气说道,“返回基地。”当“星期三”回来时,那只蝴蝶/小鼠机器人早已被小心地保存在他口袋中的小盒子里了。
“你能告诉我,你是怎么变的吗?”
“不。”
“你简直就像个律师!”
“我才不是呢。”斯文加利顽固地将双臂抱在胸前,“现在你得告诉我,你是怎么变的。”
“什么,这个吗?”她的面孔慢慢变得明亮起来,从绿松石色变成了天蓝色。
“没错,真棒。”
“这是可编程化妆色素细胞。”她的脸渐渐消退成正常的颜色,只不过双唇仍是一抹宝石红色,眼影则是午夜的深蓝色。“我们搬到麦格纳时,我安装了这些植入装置。”
“嗯哼,想散散步吗?”斯文加利问,他发现她的酒杯已经快空了。
“唔。”她盯着他,随即咧嘴一笑,“你是不想我喝得太多吧?”
“照料乘客是我的职责,别用闲钱去填医务室的口袋了,迟些时候我们还可以回来再接着喝。”
“好吧。”她站起身,“去哪儿?”
“嗯,我不知道。”他浑不在意地说道,“只是出去走走。你在这艘船上四处查看过吗?”
她咧开嘴笑了:“那可不能说。”
老天,不过她确实精明。他暗自思忖,如果她有兴趣,说不定干我这行也能成功。“你说得没错,我这份工作的酬劳还稍嫌不够。”他抱怨道,“我本该让你们大家开心,而不是自娱自乐。船方应该为顾客的年龄定一个上限,大孩子最好,全都像你一样。”他们已经来到走廊上。这又是一条布置成高档酒店样式的通道,地上铺着隔音地毯,两侧是昂贵的雕花木制镶板,每隔几米便有一座通体明亮但毫无意义的抽象派装置艺术作品,闪动着间接照明灯的光芒。“九天。我真不愿想象,等你觉得对我的表演感到无聊时会是什么样子。”
“我可以守口如瓶不告诉你啊。”“星期三”把双手缩进夹克衫那两只长长的、带有精致刺绣的袖口。“我可不是小孩子了。唉,倒不是说在哪里都算不上孩子,各地法定的成年标准都不一样。”
“是的,没错,而且如果你出生在新共和国,现在早该结了婚,有三四个孩子了,但那并不能证明你就是个独立自主的成年人。我不该总盯着你,我应该留神不让你觉得无聊才对,那才是我的职责所在。我能问个问题吗?当你希望享受一些不用花多少钱的消遣时,你会干什么?”
“哦,我有很多事情可做。”她懒洋洋地答道,朝他扬了扬眉毛,“但我认为,你并不想知道所有的细节,我可不是你欣赏的那类人。”
“你可真爱抬杠啊,敏感的小妹妹。”斯文加利领着她走上一条边道,然后穿过舱门进入一座会议室,接着从房间另一边走了出去,这间舱室还可被用作应急气闸。他们来到了另一条通道上。“对男孩子来说,你可是个抢手货。”他做了个滑稽的鬼脸,“但说真的,你在家的时候,如果觉得无聊,会干些什么事情?”
“我可是玩电梯冲浪的老大,还敢钻真空管道。我练过太极拳,但后来就丢下了。哦对了,我还喜欢看间谍惊险小说。”她打量了一下四周,“我们已经走出乘客区了,是吗?”
这里没有地毯,也没有艺术品,一扇扇舱门更宽大,裸露着金属,天花板则十分平坦,放射着刺目的强光。“对,这是一条维修通道。”看到她并未现出吃惊之色,斯文加利有些失望,但还是决定继续讲下去。“一条条这样的通道连接着各个公共空间。这儿有一座船员电梯,这些电梯不靠钢缆牵引,它们是小型的加压载人车辆,自备动力,在隧道里运行,而且不能随意改变行驶方向。你肯定不想在这种车厢里玩冲浪,这太危险了。那边——”他指了指一扇没有标记、高约半米、似乎只能让小侏儒通过的窄门,“——那是通向一间乘客套房的维修专用门。当客房被占用时,这种门就会自动锁闭,但等客人出去时,服务机器人就会从门里出入。”
“服务机器人?是机器保姆之类的装置吗?”
“你以为是谁在为你铺床叠被呢?”斯文加利顺着通道继续向前走去。
“供人类使用的场所和家具都专为体型与正常人类约略相近的人设计建造,而这些身形小巧的服务机器人则能起到类似每套客房里工业加工机的作用,甚至还可以为任何设施排除构造上的故障,但当它们过于近似智能生命时,会让很多人类感到紧张不安。另外,与其为每套客房都配上一名机器人,倒不如使用装在滚轮上的机动服务员来得便宜。”
“原来如此。那么你的意思是,这艘船上的所有地方,都能与其他任何地方相通?各处都在使用老式的舱门、通道和管道?”看到“星期三”的眼睛瞪得那么大,斯文加利断定这孩子又在挖苦他。
“如果人们把飞船设计成只能供智能型设备工作,就会发生某种愚蠢的事情,好像墨菲法则的第十五条推论就是这么说的。要知道,只需配上一组人类船员,这艘船就应该能飞回老家。人们之所以愿意付钱上这艘船,部分原因也正是如此。”一道侧门通向一座螺旋形楼梯,蛛网似的台阶由近乎透明的气凝胶制成,分别朝上下两个方向延伸而去,消失在暗淡的蓝色雾霭中。“我的女士,我们上去还是下去?”
“先上去吧。”
“你该明白,只是因为我有示踪徽章,所以我们才能到这里来。”当他们向上攀爬时,斯文加利说。这孩子生有一双长腿,体形也很好,他必须竭尽全力才能让自己保持领先。
“我已经猜到了。”说着,她突然扑哧一声,像是在偷笑。“但还是很酷。那些管子是做什么用的?”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到,楼梯旁的凹槽中延伸着一条条蠕动的管道。“大概是半固态废物处理装置。你知道吗,如果发生重大的引力停供事故,这道楼梯可以被改装成一条隧道。”
“那种事故不太可能发生吧?”
“不好说。”他继续向上爬了一段路,“你不担心吗?我们像是正在一幢摩天大厦里爬楼梯,而大厦下面就是一座装有二百亿吨极端黑洞的郁滞室。”
“我觉得——”她停下来喘口气,“——如果真出了什么差错,灾难会降临得很快,谁也来不及担心。”
“或许是这样。”他停顿了一下,“正因为如此,大部分船员——不包括我,我属于娱乐消遣部,我指的是轮机手和操作控制人员——他们总是待在一起,一旦发生什么故障,随时可以采取应急处理措施。”
“唉,听你这么说可真让人心惊胆战。”
“星期三”又在消遣他,不过他倒不在意。他们终于到了。
“这是什么地方?”她绕开他的肩头,呆呆地看着那扇看上去普普通通而且毫无趣味的舱门。
“这里嘛,”他自鸣得意地笑笑,“是通往C层甲板现场表演大厅的后台入口。你想看演出吗?或是到剧场的酒吧坐坐?”
“哇!”她笑逐颜开,“小丑上场!”
斯文加利用夸张而又华丽的手法为她递上一只红鼻子。随后二人进了门。
Tesla,磁通量密度单位。
Dar al-Islam,伊斯兰教义所称之“和平世界”,即被穆斯林占据的上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