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临战准备

联合国星际裁军常务委员会(调查分会)的专员瑞秋·曼索缓步走下新德累斯顿宇宙和谐部大厦前宽阔得吓人的台阶。在她身后,一根根大理石巨柱支撑着宏伟的半球形镜面建筑,这座穹顶好似一只硕大无朋的电子机械海龟,赫然突现在整片街区之上。她身边的公共事务广场上人潮涌动,办公人员和官员们也正忙着处理自己的日常工作,往来于部属的地下办公室、分散在各处的下属部门和广场另一侧的公务区之间。东方宫踞守在她的右方,这座用粉色和白色砖石砌成的大厦已被改建为博物馆,记录着此地的霸权时代历史以及一百多年前推翻了霸权统治的人民革命,而那场革命就发生在这里,行星帝国的首都萨拉热窝。

她感到有点头晕。走出大厦来到室外寒冷的空气中,确实会导致这种结果。刚才会见那位负责外国使节安全的副部长时,她只觉得自己像是患了幽闭恐怖症一般。在“格洛里亚娜号”上度过了二十六天之后,这里的一切——从未被加工的空气到日光的颜色——似乎都不同寻常。头脑虚飘的另一个原因,可能是她正在经历短暂的重力调整期,另外轻微的文化冲击也会令她头晕。

她走下台阶,来到广场上。不时有卖主凑上前来,想用浓香的可可饮料、油煎章鱼和昔日公开处决犯人的私录视频来吸引她的注意力。瑞秋并未理会这些人,只顾回忆刚才的情形。坐在办公桌后的副部长并未拒绝,但已经把双眉皱成了一个疙瘩:他不太高兴。“您的意思是,我们的保安工作还不够充分?”他挑战般地问道。

“不,我只是想告诉您,那三颗行星上的外交保安部队都未能成功地履行职责,外交命案连续发生,而其中两国的保安人员事先已得到了警告。您的人或许比他们更出色,但我希望您能原谅:我无法不经证明就相信这一点。”

“那么,如果莫斯科人同意,您就执行你们自己的计划吧,当然,如果出了什么差错,我们会否认对此知情。”

同她施展了几十年的手段相比,副部长这一招可谓更高一筹,但其实新德累斯顿并非那么恶劣。他们在这里培育出了开明的利己主义文化基因,同时也允许政治体制中存在忠于国家利益的反对党,如今他们甚至还通过选举来任命政府官员。只是在这座城市中,执政党依然保有历史遗留下来的否决权。总之,与她本可能会遭遇不测的许多地方相比,新德累斯顿要更文明。不过比起其他某些地方则略显不足——但这又如何?只要他们仍在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就行了,只要他们不像七十年前那样重蹈黑暗时代的覆辙就行。然而,如果她能避免让马丁介入此事,可能会更好些,她应该通过使馆频道给他发一条信息。她拉了拉夹克,裹紧双肩,盼着自己能知道那帮身穿裁剪讲究的深色制服的官僚究竟在想什么。但她还是无法自欺欺人地凭空猜测,天晓得副部长可能会向他的老板们提交什么样的报告。

人们并非总是追求自己的最大利益。人类在进行风险分析时,向来拙劣到了极点,全然不去考虑暗藏的动机和枝节问题,眼前只有显而易见的合理因素——经济学家或是外交官都孤注一掷地寄希望于这些因素,外交官审时度势的标准并不是他们的目标,而是他们的能力。同常驻执政党公署的莫斯科外交官打交道,简直让人感到自己正在对付一条饥饿而又兴奋的毒蛇,一条随时会蹿上来咬人的蛇。瑞秋和同事们之所以能继续忍受乔治·周在莫罗大使面前耍弄小小的障眼法,只是因为这样做可以增加莫罗发出召回指令的可能性,除此以外,谁也不愿在这里多待上一秒钟。

说到莫罗大使,她正坐在人行道上露天餐馆中的一张餐桌旁,只需看看身边那两名保镖就很容易猜到她的身份。瑞秋绕过用餐区,走到靠近厨房的一侧,然后才大步来到离她最近的保镖身旁。那人正专注地盯着广场,并未留意从餐厅入口处走来的侍者。瑞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是瑞秋·曼索,求见埃尔斯佩思·莫罗大使阁下。”

那保镖惊得跳了起来。“啊!”

莫罗抬起头,她面色苍白,脸上满是厌倦的神情。“您来晚了。乔治·周说,我应该和您谈谈,他的暗示很坚决。那么,您是谁?”

瑞秋拉出一把椅子坐下。“我和乔治都为同样的人工作,只是分属不同部门。从官方角度讲,我负责外交礼仪;而从非官方角度讲,我什么也不是。”她淡淡一笑。

莫罗朝她摆摆手,那副神态可算不上优雅。“好吧,间谍小姐。那么,乔治想干什么?”

瑞秋靠到椅背上,随后瞟了一眼保镖。“您应该知道,嗯,我们关心的那个问题。”她专注地审视着莫罗。这是个苗条的女人,显然只有四十出头的年纪。莫斯科并不擅长抗衰老术,但她至少要比表面年龄大上二十岁。她留着齐肩的栗色长发,似乎正被什么事所困扰,显得心神不安。肯定已经有数亿幽灵正萦回在她的肩头,而她知道自己很可能成为杀害这些人的凶手——这会让她如此魂不守舍吗?瑞秋暗自疑惑。“请原谅我问一下,您认识莫琳·戴维斯、西蒙奈特·布莱克或是莫里斯·潘德顿吗?”

莫罗点点头。“莫里斯是我的老朋友。”她缓缓说道,“我跟布莱克不熟,只是听说过他。莫琳……我们只是互相认识,而莫里斯和我是知交。”她俯身向前。“您对这件事都知道些什么?”她平静地问道,“乔治为什么要带您来?您是秘密行动组的成员,不是吗?”

瑞秋抬手招呼侍者。“嗯,从另一方面讲,我也与乔治的小组一起工作。”她轻声对大使说,“乔治正在谋求方法来解决一个外交难题。至于我么,我的职责就是……唉,乔治非常迫切地想要确定,是否有人企图杀害您——我们认为对方很可能就在下周左右动手。首先,我们要让他们无法得逞;其次,要让他们在失手时露出马脚,而我们则可以借此机会查出他们是谁,以及他们为何要这么做,然后顺藤摸瓜,不仅抓住刺客,还要挖出他们的整个系统。”

“您亲自动手搞暗杀?”埃尔斯佩思盯着瑞秋,就好像她又长出了一个脑袋。“我还不知道地球——”

“不!”瑞秋自谦地一笑,“恰恰相反。”这时侍者来了。“我要芒果炸肉饼和烤猪肩肉,谢谢。再来一杯,嗯,传统的红帽蝰蛇大补汁?”她说话时并未抬头,但通过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保镖正在高度警惕地盯着侍者。她朝莫罗点点头:“您可以想象到,联合国非常希望能解决目前出现在莫斯科流亡政府和新德累斯顿之间的僵局。如果你们的复仇舰队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便会创造可怕的先例,而我们就是要避免这种事发生。我们尤其不想看到这样一种无法挽回的局面:一个或数个不知名的组织将这么多莫斯科流亡政府的幸存高官屠杀净尽。我们想知道是谁策划促成这个局而,还要知道其中的原因。”

莫罗点点头:“没错,我也想知道。”她镇静地说道,“所以我配上了保镖。”

瑞秋设法让自己现出淡淡的笑容。“我并无不恭之意,而且相信您的保镖能够完美而又称职地处理各种普通问题。然而,在以往这三起案件中,刺客成功地突破了严加防守的安全区,事后又不受阻碍地全身而退。这说明,我们与之打交道的人并非平平常常的疯子,而是一个难对付的职业老手,甚至是一个团伙,普通警卫人员无法防范。如果我是杀手,您现在已经没命了。我的公文包里可能装着一枚炸弹,我还可以用您保镖自己的枪干掉他。您明白吗?”

埃尔斯佩思不情愿地点点头。

“我来这儿是要让您活下来。”瑞秋平静地说,“有一个——唉,我不能泄露情报来源。但我们认为,大概从现在起六到十天之内,有人会试图杀死您。”

“哦。”莫罗摇摇头。奇怪的是,她看上去似乎轻松了一点,就好像直接发出的警告把高度危险变成了具体而有形的东西,让她能紧紧抓住不放。“如果这个暗杀高手真想除掉我,您认为自己能做些什么呢?”

侍者端来一只餐盘,上面是瑞秋点的饮料。“哦,我可以想出六七种可能性。”瑞秋说道。她厌倦般地笑了笑,然后凝视着埃尔斯佩思的面孔,直到大使眨了眨眼睛。“我们只能在飞船的手术室里细说了,但我认为我们的A计划应该可以奏效。”

“什么?你们打算怎么做?”

“A计划是个障眼法。”瑞秋放下杯子,“我们认为,那些身份不明但本领高强的刺客也都是消息灵通的人物。如果猜得没错,他们大概会知道或是猜到,在他们动手之前,您已经得到了通知。所以乔治想跟他们玩一个障眼法的把戏。第一步是要把巴克斯特博士送出这颗行星,前往某个我们相当确信不会出现刺客的地方。我们也希望您在有可能出事的这个时间段内安排几次公开露面和重要会议。

“然后……您瞧,我和您身高相仿,体型方面的差异也可以通过衬垫和宽松的衣物来消除。真正的花招是要让我们两个的面孔、头发和姿势一模一样。为了造成您一直在公众面前露面的假象,我们将为您配一名替身,换句话讲就是诱饵。您将藏身于一座核掩体内被严密封锁的房间里,那里设有闭合式循环空气补给系统,头顶上部署着半个突击师——不然,如果您愿意,也可以扮作来宾登上一艘联合国的外交游艇,处于地球主权的保护范围内,有两艘来自新德累斯顿海军的星际巡洋舰在一旁守护。一切都由您来决定。只要那些导弹仍朝这个方向飞来,新德累斯顿也希望您能一直活着。而我则要垂下钓饵,专等有人上钩。我不会躲在远处放长线,而是就近亲自守在水边,以便能一网捞住大鱼。”

埃尔斯佩思看着她,脸上现出一副近乎敬畏的表情——或者说,是那种与打算自杀的白痴打交道时才会有的神色。“他们付您多少钱干这种工作?”她问道,“我以前听说过不少逞匹夫之勇的鲁莽行径,但主角都是最疯狂的——”她摇了摇头。

“我做这件事并不是为了钱。”瑞秋低声咕哝道。职责所在,稍有差池,近十亿人就会丧命。她瞟了一眼广场。“我大约十年前来过这里。您可曾抽空去博物馆逛过?”

“哦,我去过帝国和平博物馆和司法部的人民宫。”埃尔斯佩思答道,“让我印象颇深。”她敲了敲手上一只宽大的图章戒指,上面的蓝宝石闪动着光芒。“这里的人拥有一段极不寻常的历史——您若是问我,我得说那要比一颗星球应该拥有的历史复杂得多。”她用沉思般的目光盯着瑞秋:“您知道吗?他们经历的世界大战也比老地球多得多。”

“我约略知道一些。”瑞秋平淡地答道。多年前,在她第一次来到此地的路上,曾囫囵吞枣般地研读了三千页的本地历史资料。“如今那些博物馆怎么样了?”

“规模相当大。哦,这个月有一次内容极丰富的地区丧葬服装展,属于那种十年一次的大型展览,现在正在举办期间。”埃尔斯佩思把语调放得更慢,若有所思地继续说,“还有整整一座展馆,展示着东方皇帝历次征服的丰功伟绩:他在一系列征战中击败了南方的几个仇敌,对剩下的那些拥有丰饶之角的独立工业小国实行严酷的统治。相当吸引人。”

“我猜,展览中肯定没提到大片大片的坟墓。”瑞秋说。

“没有。”埃尔斯佩思摇摇头,“也没提到北特兰西瓦尼亚地图上的那些无人区。”

“哦。”瑞秋点点头,“他们还没有抽出时间面对那段历史?”

“随着生命的延续,人们会变得越来越健忘。当犯罪者仍在政府中唱主角的时候,要想让他们承认自己犯下的罪行,还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行。”埃尔斯佩思喝干杯中的饮料,然后把脸转到一旁。“您当时为什么要到这里来?”她低声问。

“受战争罪行委员会的派遣。拜托,我真不想谈那件事。”瑞秋喝完了自己的饮料,“我最好现在回大使馆,开始做准备。”她注意到了埃尔斯佩思的表情。“抱歉,但我们应该尽快开始。要想落实这项计划,还真要花些时间。我想,我去不成博物馆了。”

一时之间,瑞秋痛苦地感到自己真是老了:她能感觉到自己生命中的每一分钟——如果没有学会一次又一次地忘记痛苦,没有任何人类能像她这样坚持着活到现在。她给自己定了一条规矩,每隔三十年就重新开始一次新的生命,强迫自己养成新的习惯、培养新的性情、结识新的朋友,但即便如此,她内心中仍保留着不变的个性:每当遇到近百年前在北特兰西瓦尼亚犯下罪行的那类人,她心里的狂怒便会迸射出明亮的火花。瑞秋现在又有了一种怪癖:她近来发现,博物馆让她觉得不舒服。看到博物馆将恐怖和暴行伪装成历史进行描述,她就会有作呕之感——而当那些恐怖和暴行正是她亲身经历过的事情时,这种感觉尤其严重。更糟糕的是,那些人还油腔滑调地推出种种借口,并拒绝面对事实。

“我可以——”埃尔斯佩思摇摇头,“您可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简单,您有很多事情深藏不露。”

瑞秋朝她苦笑了一下。“承蒙夸奖,非常感谢!”她不屑地说,“我说过,我的工作类似于清除炸弹,但若是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我的行当就是破坏历史。”

“破坏历史?”大使皱起了眉头,“听上去像完全是修正主义论调。”

“我的意思是,我要破坏那种粉饰出来的历史——他们建起帝国和平博物馆之类的地方,就为了让人们记住那种虚假的历史。”她瞟了一眼埃尔斯佩思,“您的意见呢?”

莫罗大使半眯缝着双眼,凝视着她。“我认为您的雄心壮志非常值得称赞。”她缓缓说道,“而且我希望能找个时间听您讲讲自己的经历。”但现在不行,我可不想错过午餐,瑞秋暗自在心中说着风凉话。“话说回来,您何不跟威廉沟通一下,在你我都方便的时候安排一次会面?”

“我会的。”瑞秋点点头,“您多保重。”

“放心。”莫罗说着,站起身,从外衣里抽出手臂,朝瑞秋伸出手。“您也保重。”她说道,好像动了感情。随后她的保镖和秘书也跟着站了起来,那位秘书多疑地着着瑞秋,而后随同女主人一起离去,他们消失在人群中。这时瑞秋的主菜到了,她慢慢地吃着东西,脑子里却在想着别的事情。不知马丁会怎么想?

“你不是认真的吧!”

她极少见过他如此不安,而且他也从未因为听到她说的什么事而这么焦虑。“怎么了?你为什么会认为我是在开玩笑?”

“我——”他不停地走来走去,这向来都不是好兆头。“不是说你在开玩笑。”啊哈,原来他又要发表现实论调了。“我只是不喜欢这个计划,无论如何我也是不、喜、欢。”他转过身,面对着她。在他身后,行星的地平线平坦得近乎一条直线,让他显得就像是走在半空中。“拜托,瑞秋,请你告诉我,这件事其实并不像听上去那么糟糕,好吗?”

她深吸一口气:“马丁,就算我想自杀,我也会干得直截了当些,你认为我会这么拐弯抹角吗?”

“不,但我认为你的责任感——”他发现自己的态度几乎比她还激烈,于是急转话锋避免失控,“——你的责任感可能会让你在工作时拘泥于各种操作限制,而你根本没必要受这些约束。”他停下来,喘了口气。“唉,我并不想对你说教。这是你的老本行,你自己明白。”他看着她,目光中充满担忧之色,她感到自己开始心软了。“可你能确信自己安全吗?”

“别再对我引用威廉·帕尔默的临终遗言了。”她顶了他一句,“我当然不能确信自己安全!”她自卫般地抱起双臂。“我只能尽量保证安全,而且这肯定要比任由某个疯子为八亿基本上清白无辜的民众签下死刑执行令更安全。但这可不是真正的安全。你如果真打算像老妈一样护着我,那就听我跟你分析一下风险指数,看看你是否会发现任何被遗漏的事情,好吗?”

“风险指数——”为了设法把这个概念记在脑子里,马丁差点变成了斗鸡眼。“瑞秋?”

“哦,去你的吧!”她看着他,心中又爱又恼。两年的婚姻生活并未让瑞秋对他的爱意有所减弱,但在遇到马丁之前,她已经是个阅历丰富的女人了,有着自己的人生,而马丁也已年近七十,只是让人感到仍像个二十五六岁的小伙子。可若是在他母亲看来,这段人生也只不过是一眨眼而已。有时候,瑞秋感到自己真是个爱慕少夫的老妻。马丁没有那种冷漠的超然心态,绝不会因为长生不老就泯灭了孩子的童心,他既不痴迷于严谨虔敬的信念,也不曾怀有过时的对生命的厌倦。或许他永远都不会变得老于世故,但她对他的爱也不会为此而减少,只不过他的脾气时常令人觉得有点难以忍受。“你当真认为我会鲁莽行事,让自己付出这样的代价?”她上前两步,靠在他身前,把脸庞埋在他的颈窝,而他不由自主地抬起双臂抱住了她。

“我知道你会这么干,瑞秋。我了解你,也了解你的行事方式。为了那些乱成一锅粥的行星,你执行过多少堂吉诃德式的任务,还记得吗?”

她在他耳边低声说:“可你执行的任务不也一样吗?”

“没错,但我执行任务时有绝对的把握。而且理由也绝对充分。”理由便是:这个疯狂的宇宙让一位大神干出了最疯狂的事情,居然有一天打电话找他,问他想要多少钱才会去执行一桩秘密任务——暗中破坏一帮疯子造出的时间机器,还要赶在那帮家伙启动机器前下手,免得他们破坏历史的连贯性,免得让事件发生的顺序链发生改变,最终影响这位大神当初的诞生。“可你执行任务时总是头脑过热。”

“不,我执行任务时总是满腔怒火。”瑞秋答道,抬手戳了他一下,他疼得大叫一声。“我满腔怒火时,你可吃不消!”

“没错,没错,我还是喜欢你正常时候的样子。”他喘息着说道。瑞秋大笑起来,马丁也笑了,靠在她的肩头上。

过了一会儿,二人都冷静了下来。“马丁,我不会让那些疯子凑到身边杀掉我。我只需装扮停当,躲在房间最里面,有数不清的秘密保安人员在前面保护我。我只是要让敌人以为可以轻而易举地干掉我,不会真让他们得逞的。”

“像这样轻率的计划我见得太多了,最后都泡了汤。”她松开他,后退一步,看着他的脸。“而且它让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备用轮胎。在这里——”马丁回头看了一眼,“——在这里派不上什么真正的用场。”

“唉,这就是跟外交人员结婚的下场。”她皱了皱眉头,“但你还可以为我做件事。我问了乔治,他说可以,并不危险——”

“不危险?”他怀疑地眯起了眼睛,“这倒是我头一回听说你谋划不危险的事情。”

“闭嘴,听我说。乔治认为这是个好主意:当我在莫斯科使馆执行这项小小的诱饵计划时,你去行星豆茎玩一次通天探险,趁‘罗曼诺夫号’靠港时上船转转。这艘飞船上有些部件就是你的老雇主造的,我可以把你介绍给船长。我只想让你四处巡视一番,看看有没有可疑之处。如果你愿意,我们也可以安排得比较正式。”

“上次你们这帮家伙想让我非正式地查探一艘飞船,我记得咱们好像不得不飞了六个月去一片战场上凑热闹。”他冷冷地说。

“这次计划不同。”她微微一笑,接着转开了脸。种种记忆交织在一起,浮现在她的脑海中。马丁并不觉得那是一次愉快的经历,她也一样,但如果没发生那种事情,他们两个就不会相遇,不会结婚,不会厮守在一起。从那以后,糟糕经历中阴郁可怕的方面总是很容易就同另一桩极为美妙的事情纠结不清地联系起来。“我还不能确信船上有什么蹊跷,希望你能有所发现,不过也许根本就没什么问题。你可以向船长要一份包括中途上下船旅客在内的完整名单,问问是否有人举止反常。我的意思是,说不定头等舱的某位乘客始终不曾在餐会上露面,因为他脑子里的声音下达指示,要他待在舱房里,擦枪做好准备……”

“明白。”他叹了口气,“那是一艘白星公司的飞船,对吧?”

“对。怎么了,那有什么要紧?好还是不好?”

“商船,商业气息太浓厚了。我希望你们在与船长交涉时能说明某些情况,否则他可不会太热心,不可能在我这种人身上浪费时间。”

“那是位女船长,名叫娜兹玛·侯赛因。她不会对你张牙舞爪。你认为乔治为什么会雇用你?船长并不需要知道你是个不领薪水的实习人员。你只需朝她晃晃你的外交护照就行,表现得礼貌些,但要坚定。如果有人找你的麻烦,你就让他们去跟乔治说。”她咧嘴一笑,“这大概是这份工作唯一的好处。”

“你会小心的,是吗?”他盯着她。

“当然。”

“那好。”他走到她面前,而她伸开双臂抱住了他。他低头吻着她的额头:“但愿你能顺利完成任务,那样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

“哦,我相信我们很快就能回去。”她紧紧抱着他,“而且我不会冒任何风险,马丁。我还想多活几年,亲眼看到咱们的孩子出生。”

三天时间里,大家疯狂地做着准备,时间就像屋檐雨水槽里的水银一样跑得飞快。最后一刻终于到来了:

“四个小时前?首批旅客将于什么时候到达枢纽站?很好,谢谢,我会做好准备。”瑞秋轻轻一弹手指,挂掉了电话,同时尽力想控制住自己急速跳动的脉搏。“开始了。”她隔着敞开的房门叫道。

“来一下。我想最后再做一次排练。”特兰赫说。

瑞秋走过手织地毯,站在门口。“同一位外国使节讲话时能这么不客气吗?”她问道,留心让自己站着的时候将双腿稍稍分开,埃尔斯佩思就是这个样子。特兰赫正在大使的卧室里等她,盖尔和一脸担忧的简也在那里,他们正忙着在莫罗的书桌上安装移动通信交换台。盖尔同瑞秋一样,已经换上了出席正式外交招待会的装束,但与瑞秋不同的是,尽管身穿高官的深色套装和长袍,她还是那副老面孔。

特兰赫专注地凝视着瑞秋。“头发。”他说道。

“让我看看。”盖尔走到瑞秋身旁,手里像端着手枪一样拿着一把刷子。“不,在我看来没什么问题。嗯。”她伸出手,用刷子抚平一缕翘起的发丝,“现在怎么样?”

瑞秋做了个鬼脸:“就像戴着一张橡胶面具,你觉得如何?”

“只要你自己戴着舒服就行。不松动吧?”

“不,看来隔膜泵工作正常。”用于塑造脸型的分层黏胶物质与渗透泵相连,能够从假面吸取汗液,再通过逼真的毛孔将其排出。

“其他方面呢?”

“还好。”瑞秋慢慢地转过身,“就是不太容易弯腰,要是护甲也能排汗就好了。”

“你的枪露出来了。”特兰赫品评道,“你最好把长袍敞开一点——那会更好些。”瑞秋把枪拉回原位。“嗯,我看没问题了。通信测试。”他们并未安装无线通话系统,而是用一套精心搭建的军用级智能通信网将伏击小组的各个成员联通起来。

“测试,测试。”

特兰赫伸出一只手。“输出测试没问题。能听到我说话吗?”瑞秋被耳机中的巨响惊得一跳,特兰赫连忙调整了一下通信面板上的滑块。“现在好些吗?”瑞秋点了点头。

此时瑞秋脸上黏着一张紧贴皮肤的面具,护甲外穿着一身别人的衣服,还要设法把手枪藏好,怎么着都觉得难受。不过幸运的是,至少马丁没有被卷进来——他正在前往行星豆茎的路上,去停靠在同步轨道上的班轮刺探情报。“盖尔,别忘了提醒我作战程序,好吗?”

“程序——哦,”盖尔清了清喉咙,“现在是十七点三十分。十八点开门迎客。我们估计前来赴会的人有文化事务部的副部长伊万·哈塞克、十二名常务文化随员、副大使;还有十六位商界要人,其中包括六名正急于解决赔偿诉讼的本地人士,另外三名来自七角的日用品商,由于同他们做生意的德累斯顿人日渐减少而对这个行业的暗淡前景十分担忧,七位出口代理商,曾为如今已不复存在的莫斯科公司供货。来宾还有教育部的戈霍夫上校、国民启蒙部的教授弗兰克博士,歌剧女主唱盖丝,看来她今晚会为我们演唱。此外另有不少记者——确切地说是四名——还有数十位住在这里或经过此地并接受邀请的难民。余下的便是招待会筹办者、一个乐师四人组合、八名舞女、三位演艺人员、十一名侍者、一帮参加文化交流旅行的学生、一个为反映行星灭亡后的民族现状而拍摄纪录片的摄像组,外加一只被养在梨树上的山鹑。我和皮特金同大使一起仔细检查过来宾名单,你可以放心地自由行动——从你的就职记录来看,里面没有你的熟人。”

“太妙了。”瑞秋畏缩了一下,“招待会要进行五个小时。给我准备鼠肝解酒丸了吗?”

盖尔用夸张的华丽姿势奉上一板药片,微微一笑。“我请客。”

“哦。”瑞秋取出一粒药片,这玩意儿能让她整个晚上都保持清醒,“厕所在哪里?”

“顺着过道往前走,左手主楼梯下那扇门就是。当然,隔间里全都安装了窃听器。”

“警卫呢?”

“前后各两个,每个楼梯平台也布置了两个警卫。他们了解大致情况,暗号是——”

“‘有鬼’代表‘有发现’,而‘有狗’代表‘有闯入者’。”

“没错。”特兰赫站起身,“你心情还好吗?”

“就跟……”瑞秋思忖了一下,“就跟要扮演我这个角色的任何人一样好。埃尔斯佩思怎么样了?”

“我可以给她打个电话。你想打吗?”

“不,我想还是免了吧。”瑞秋能想象出大使现在的情况,在城市的另一头,一座单调乏味的安全避难所里,秘密警察组成的王公卫队小心地守护在四周。也许身边有乔治·周相陪,还有一位来自外务部的副部长,以及大使的秘书,不知那人叫什么名字。现在强行蹚进这摊浑水的地球外交使团感到压力越来越大:作为第三方,地球与此事的关联实在是含糊而又勉强,多亏这次刺客选择的交通工具才让他们有了更合理的借口。而德累斯顿的特工组织之所以不插手此事,只有一个原因:如果他们失手,莫斯科外交使团很可能反应不妙。现在大家正在等待来自使馆的电话,随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他们的紧张感也在缓缓地增加。瑞秋的胃里开始泛酸,一个漫长而又紧张的夜晚马上就要开始,这可不是好的开端。

她集中精神,花了一会儿工夫调整着自主神经植入装置。德累斯顿当局对个人能力增强设备和不加约束地使用智能装置怀有极大的偏见:如果瑞秋被那些人发现她能超控自己的丘脑、提高反应速度、在黑暗中视物,她的超能力便会被屏蔽,变得毫无用处。但只要没有人从黑暗中冒出来想杀掉她,她就不会暴露出这些能力。而且现在发生凶杀的可能性非常大,此时正处于八十个小时的关键时间段之内——“罗曼诺夫号”从抵港到离开豆茎轨道船坞,要在本地停留八十个小时。她之所以神经紧张,是因为某个人曾设法潜入了三座外交官邸,其中一座还处于加强保护之下,在犯下命案之后还能全身而退,这说明对方相当聪明,也许还有内应做帮手。这样的话,如果那个内应已经知道这次的偷天换日之计……

“核对时间。”特兰赫说,“首批来宾将在——”他瞟了一眼交换台,“——现在就该到了。”

通向外面房间的正门上传来一阵小心的敲击声。“我去看看。”盖尔走了过去。瑞秋轻轻闪到里层门后,躲在外面看不到的地方,听见盖尔同来人简短地耳语了几句。“是克里斯托弗。”盖尔说道,这让瑞秋稍稍放松了一点。莫罗这名保镖是白名单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如果他就是刺客,他们的计划不等开始就会泡汤。

“好的。”她说着,走回房间中央,她看着那个保镖的双眼,“对我满意吗?”

“不。”他打量着她,“不过,您——呃,看起来很古怪。”他显得有些紧张。“我担心的人并不是您。”

“没错。”她严肃地点点头,“我要下楼去迎接来宾了。我确实认为我们那位假想敌杀手不会冒险当着目击者的面动手,所以只要我一离开外面那些人的视线,计划就应该可以顺利进行。若是某位来宾干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或者杀手不按剧本表演,那才有趣呢。准备好了吗?”

克里斯托弗愣了片刻,随后轻轻点点头。

“那我们就上场吧。”

  1. 原文是 beanstalk,源自英格兰童话《杰克和仙豆》里的那棵能长到天顶的通天豆茎,小说作者借用其意,将行星与轨道站或在轨飞船之间的人员货物运输通道称作“豆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