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大后方
终于到家了,但这里现在变得如此陌生,就像遥远的行星上一座酒店里的客房。瑞秋走进门厅,把挎包丢到一边,疲惫地眨了眨眼,按“格洛里亚娜号”的船上时间计算,现在还是凌晨三点,但日内瓦已经是下午两点了。她已一次又一次地把外交时钟向回拨了成百上千秒,以便与地球时区相符,而累积效应更令她的时差症愈加严重。
在她身后,马丁打了个哈欠,问道:“家里看起来怎么样?”
“就那么回事。”她伸出手指,懒洋洋地拂了一下餐具柜。隔壁房间里有个东西在嗡嗡作响,大概是家用除尘器需要更换新滤网,也可能是净化机器人的膝盖出了毛病。“我们不在的时候,这里总算没有着火。”她嫌恶地盯着墙上的通告板,那玩意儿正闪烁着红灯,全是过期未付的账单通知。“我们真该找个正经的家政代理,碰到我们出门三个月时,他们得随叫随到。有一次我也出去了这么长时间,他们派警察破门而入,生怕我死在家里或是出了别的什么事情。”
“你并没有死。”马丁又打了个哈欠,松开前门,让它自动关闭。“我也没有死。我只是觉得……”
离家三个月,他们积压了大量的家务需要处理,但瑞秋现在还不想面对这些事情。“听我说,我要先冲个淋浴,然后上床。”她说道,“你要是不想睡,可以叫一些食物,一切自便。不然也可以核对一下那些账单,但一切事情都得等到明天再处理,好吗?”
“你说的有道理。”马丁耸耸肩,把硕大的衣箱靠在墙上,旁边是先知尤素夫·史密斯的木制雕像——几年前,瑞秋在摩洛哥某地的一座城堡里搞到了这件丑得吓人的雕刻品。“我要给星期三发个信息,看看她和弗兰克怎么样了,但是——先上床。”
“好的。”瑞秋步履蹒跚地爬上通向中层平台的楼梯,一面走一面把便鞋和衣服甩到一旁。来到床边时,她不由得心生感激:自动家务处理系统已经换过床单、洗干净了被子。“家,甜蜜的家,至少还算安全。”拜再造者所赐,过去的几个星期里他们一直生活在紧张和疑虑之中,而现在眼前的一切都显得如此美好,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她慢慢醒来,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自己的头在一蹦一蹦地作痛,胃里直犯恶心,腿部肌肉也在发疼,而身下的褥单皱成一团,全身各处都充满了一种浓稠的、热辣辣的疲惫感,就好像她嗑了药一般。真盼着他们哪天发明一种真正管用的时差药物,她迷迷糊糊地想。这时,一个念头冒了出来:马丁在哪儿?
“哦!”她呻吟道,睁开了眼睛。
马丁就坐在床边,关切地看着她。“你醒了?我查了邮件,我们有麻烦了。”
“该死!”瑞秋马上完全清醒过来。尽管筋疲力尽,但还是痛苦地意识到自己肯定搞砸了什么事情。“怎么回事?”
“一会儿你要去开个会,大概在一个小时以后。我差点没看到邮件——它直接发给了家政管理系统,还设置成了低优先级。那是个什么会啊?”
“见鬼!这是有人故意耍诈。谁发来的?”
马丁眨巴着眼睛,看了看衣柜门上的屏幕。“有个叫做娱乐文化财政监察委员会的机构吗?”他问道,显得很困惑。
“更他妈倒霉!”似曾相识的可怕感觉揪住了她的心。瑞秋挣扎着想坐起身来。“现在几点了?”
“下午两点。”马丁打了个哈欠,“我把邮件转发给你。”
瑞秋迅速看了一遍。“部门审计。”她简短地说到,“我得赶快去总部。”
马丁吃惊地眨眨眼:“我本以为你已经把那桩蠢事料理好了。”
“我?我一直不在家。你应该知道吧。”她皱起了眉头。
“就像是让狐狸照管鸡舍,不知道我的线人有没有发现那个女人的什么事情……”她只觉得两眼模糊,疲惫不堪,但还是强打精神启动搜索代理,开始过滤自己的邮件——不仅是公共账户,还有两个私人邮箱,已经过谨慎地匿名处理。
“看来确实是娱乐部那个卑鄙的女人在搞鬼。自从六个星期前我错过了一次审计调查,她就打算策划一场专门针对我的缺席申斥。如今她听到风声,知道我已经回到城里,便想对我提起诉讼,控告我犯下了渎职罪、挪用或滥用资金罪,不然就是要捏造其他类似的罪名。现在她召集了一个质询委员会,如果我不去——”
“我给你叫一辆舱车。”马丁下了床,“你知道她指控你什么吗?”
“我不知道——”瑞秋突然定住身形。邮件搜索停了下来,用高亮方式显示出某个新邮件,同时发出了提醒公告。“哈!总部发火了。”
“总部?”
“黑室,不是娱乐文化部。他们不希望她挖掘情报。”瑞秋开始露出微笑,“他们说:‘制止她。’可没有说如何制止。”
“多加小心。”马丁说,脸上闪过一丝关切之色,“你可不能有什么过激反应。”
“过激反应?”她扬起了眉毛,“那个婊子想置我于死地,她试图阻止紧急拆弹行动,还打算控告我犯罪,而我的反应算过激吗?”走过壁橱后面的武器柜时,她停了下来。“不,这并不是过激反应,我并不希望地毯沾上血。”
马丁盯着她:“我没听错吧?你要干掉她?”
“没错。可是,我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使用暴力。那是笨办法,而我在三十秒前刚发过誓,再也不用笨办法了。”瑞秋撕下一块透皮贴剂,贴在自己的左肘内层。她的目光落到卧室门边那只敞开口的箱子上,里面装满了她在“罗曼诺夫号”航行途中凑起来的物品。慢慢地,她露出了笑容:“我要打两个电话,事情肯定会很有趣……”
在瑞秋离开的这段日子里,联合国总部园区并没有发生显著的变化——还是那座新古典主义风格的摩天大厦,由玻璃和钢铁建成,俯临着日内瓦老城中的石头大道和巨大的穹顶;奠基人奥托·冯·俾斯麦和蒂姆·伯纳斯·李的塑像仍像往常一样坐落在广场前。瑞秋走进大厅,紧张地扫视着四周。一名民事警察正站在装饰华丽的接待台旁,同那里的人类迎宾员谈话。瑞秋朝他们点点头,随后朝古色古香的电梯间走去,她感到安心了一些。
主席女士的档案已存放在她的邮箱里——出行的这段时间里,应她的要求,一条条情报通过秘密渠道纷至沓来——这些资料非常有趣,但当她思忖其中暗含的意味时,则变得越来越担心。那个女人属于后来居上者,出身无名,升迁迅速,对手一个个不是放弃竞争便是蒙羞辞职,有人还惨遭不测:对于气氛宽松悠闲的联合国来讲,这种事情显得有点过于残酷了,而且如果管理层的某个大人物真想针对她展开调查,肯定会提出一大堆问题,令她无比难堪。尤其是,当别人问起她是从哪里搞到钱买下湖边的那所大房子时……
这份档案并不是她在收件箱中找到的唯一值得注意的东西,她还发现了一份来自纪律审查委员会的正式通知,发送时间是今天上午,告诉她下午开始的时候要召开一场听证会。她当然想不到这种东西会跟那些账单混在一起发来——它本该直接发到她的电话上,并被标注为优先处理事项。她在会议室外面停下脚步,让脸上现出一副小心翼翼的笑容,这才打开了门。
“——尽管有关部门分别在四个月、三个月和最近的两天之前下达了纪律审查通知,但始终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此人愿意服从指定管理机构的命令——”说话的人停了下来,“是谁?”
瑞秋微笑着说:“你好,吉尔达。”主席女士坐直了身子,死盯着她。两个只会随声附和的应声虫坐在两边,房间里有一名秘书记录员,此外还有一位面色发灰的行政长官,来自会计部,受邀见证一切程序都在符合规定的情况下进行。“抱歉,我迟到了,但既然你打算引起我的注意,就该直接给我发邮件,何必把传票伪装成洗衣房的账单。”
“你好,瑞秋。”主席女士冷冷一笑,“我们正在讨论你对部门程序所采取的漫不经心的态度。现在很好,你又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例证。”
“是吗?”瑞秋小心地关上门,然后转过身,面对着大家。
“你就是曼索,嗯?”会计官开了口,“几个星期以来,我们一直在就你的问题听取意见。”他傲慢地敲了敲自己的书写板。“丝毫无法让人满意。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哦,我没有多少可说的。”瑞秋咧嘴一笑,“但她倒是应该做出很多解释。”
“我不这样认为。”主席女士恼火地绷紧了双唇,“我们正要讨论,是否该让你停职,就你的账目违规行为展开全面调查——”
瑞秋抬起手。“说到调查账目违规,那可是有利又有弊的事情。”她漫不经心地说。
“我——”主席女士猛地停住了话头。“你在开什么玩笑?”她问道。
瑞秋摇摇头。“不是玩笑。”她轻松地说,瞟了一眼那两个跟屁虫,“你们肯定不想掺和这种事情,那会搞得天下大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面色发灰的官员来回打量着瑞秋和主席女士,“你们在说什么?”
瑞秋伸出手指,指着他,接着掏出了自己电话。“啊,普尔曼博士,我应当道歉。我想她并没有告诉你我在为谁工作?”
“你为谁工作——”灰白面孔的普尔曼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摸不着头脑,“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黑室’的工作人员。我之所以出现在娱乐部的名册上,纯粹是为了利用外交身份做掩护,花点小钱时也很方便。所以我就要问一问,为什么这位吉尔达认为她有权对我的工作和任务肆意窥探?”
“原来如此。”普尔曼沉思着点点头。好一副一本正经的面孔,瑞秋暗想。他自卫般地交叉双臂,抱在胸前。“这倒是很有趣。”
两个应声虫开始不安地挪动身体,其中一个说道:“瞧,我真看不出这跟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有什么关系。我们质疑的是,你不遵守管理部门要求的时间。”
“哦,确实有关系。”瑞秋温和地说。她指了指主席女士,“因为你不能对那些由黑室自行支配的资金安排事项进行刺探,恐怕我不得不逮捕你。”
“什么?”主席女士变得紧张起来,“你没有权力!你不属于任何经过认可的安全机构!”
“不,这你就说错了。”瑞秋的笑容变得更灿烂。她抬起手,看了看电话机。“顺便提一句,你知道吗?你不该这么明目张胆地搜罗我的情报,这可不太聪明,吉尔达,会让人们怀疑你的诚意。能在支出账户上找到别人漏洞的人并非只有你一个,而我敢肯定,你的同事一定非常想知道,你从哪里搞来的钱,让你能买下塞瓦斯托波尔郊外的那所大别墅?你留下的蛛丝马迹把我们引向一个非常有趣的事实。我们并不指望能在你的雇佣合同中发现什么排他性的服务项目,吉尔达,但也真没想到你居然会把本应划拨给黑室的应急资金转进了自己的腰包。”
“你到底在胡说什么?”吉尔达问道。她猛地站起身,显然已经乱了阵脚。“你这是想把大家的注意力从你自己的罪行上面引开!这分明是讹诈——”
瑞秋扭动了一下自己的控制环。她身后的房门打开了,大厅里的那名警察走了进来。“就是她。”瑞秋指了指主席女士,“她现在归你处置。”
“你们休想!”吉尔达向窗边退去,“你们没有理由这样做!”
“不,我有。”警察掀起头盔的面罩,不耐烦地盯着她。“你就是吉尔达·摩根斯坦?我是巡官罗莎·麦克道格尔。在今年二月四日,你在这里同瑞秋·曼索一同参加一个会议。当时你曾试图阻止她离开会场,对不对?哼,那可太不明智了。你知道吗?她当时正要去执行一项紧急拆弹任务,难道你就没想过,自己的做法属于违法行为?你居然阻止一名炸弹事件处理官员去履行她的职责?你能否认自己并没有那样做吗?”
二号应声虫看了看自己的老板,勉强掩饰着心中的恐惧。“吉尔达,那是真的吗——”
“现在我要拘捕她,并控告她的罪行。”瑞秋说着,摇了摇头。“我会迟些再处理其他事情。”她看着旁听官员普尔曼。“你肯定不会希望自己介入这种事情。”
“婊子!”主席女士绕过会议桌,身上的丝袍沙沙作响,嘴里也在嘶嘶地叫喊着恶毒的话:“我要把你——”
“现在给我站住,不准动。”麦克道格尔巡官警告道。
瑞秋瞟了巡官一眼,几乎没注意到那个怒气冲冲的女官僚扬起了一只手,而左边的应声虫则连连出言阻止,因为她的脑海中突然冒出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念头,令她大吃一惊。挪用黑室的资金中饱私囊,搜集我们外勤现场行动的情报,塞瓦斯托波尔郊外的大别墅,在娱乐文化部工作——不,这里另有某种深意,很不对头,而且并非盗用公款那么简单。
她绷紧了身体,这时主席女士正用颤抖的手指指着她。“骗子!”吉尔达厉声叫道,“我知道你们这种货色!从外交机构榨取资金,去执行你们那些肮脏堕落的计划,然后还自称是公共利益的保护者。你只能算是爱查顿手下的又一个吸血爪牙!而且我能证明——”
噢,该死。瑞秋想,同时迅速地趋身上前,在像糖浆一样浓稠的空气中伸出手,抓住罗莎的肩膀,将她猛地从女官僚的面前扯开。随着植入装置的介入,她的视线边缘变成了灰色。我知道以前在哪儿听过这种话,而最后一次是在——
“嗐!”麦克道格尔巡官抗议般地叫起来,被瑞秋扯得向后踉跄了一下。在会议桌的另一边,普尔曼正要站起身,脸上是一副无比震惊的表情,而此时吉尔达已经因暴怒而扭歪了脸,她又扬起另一只手,一只闪动着虹彩光泽的球茎状金属物从她的手指间探了出来。她扑向瑞秋,手中的装置距瑞秋的身体只有一臂之遥。
瑞秋想要闪身躲避,但一下子失去了平衡,即便助力反射系统已经启动,但在没有落脚点可以借助的情况下,她能获得的帮助也很有限。在倒向地板的一瞬间,她挣扎着抓住了会议桌的边缘,然而还是无法站稳双脚,只能眼看着疯狂的女官僚,主席女士吉尔达,挥起那件再造者的独门凶器,朝她刺了过来。
枪声骤然响起。这第一声枪响着实把瑞秋吓了一跳,就跟那个攻击她的人一样吃惊。吉尔达猛地向后一晃,困惑地瞪大了双眼,一股殷红的血雾从她背后喷溅而出。接着又是一枪,瑞秋摔到地上又弹了起来,刚好看到麦克道格尔的手枪正指着那个女人。这可太糟了,瑞秋意识到。随着过去的时光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一股深及脏腑的恐惧感油然而生,而这时,她的身体重重地撞在桌腿上。难道再造者已经渗透到了这里……
“噢,老天。”普尔曼说道,他的面孔变得如同死灰一般。“真有必要那么做吗?”
“对!”麦克道格尔斩钉截铁地咆哮道。她放下枪。“你们听着。有一台监视器正在监视这个房间,对吧?我要截取记录日志,将它作为密封物证马上转发给上诉法院的管制部门。”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枪口上的记录仪,深吸一口气。“同时还要发送这玩意儿里的记录信息。”
“你杀了她!”二号奴才坐在那里,上身挺得笔直,脸上的惊恐之色越来越强烈。“她再也无法——”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
“将他们全部上载,未来之神自会分辨正邪善恶。”瑞秋冷冷地说着,站起身来。“你听她说过这样的话吗?”
“不——”一号奴才盯着二号奴才,自打吉尔达站起来之后,那家伙一直没挪动地方,一丝细细的涎水从他的嘴角垂了下来。“怎么回事?你对阿历克斯干了什么?”
“对呀,这是怎么了?”罗莎问道,“那是什么玩意儿?”她指着那只滚到桌下的神经探针。瑞秋朝那儿瞟了一眼,随后看着巡官。这个警察很善于掩饰,但她的双手仍在颤抖,而且身体的姿势也显得很紧张。
“我一直在跟这种臭狗屎打交道,现在居然又跟着我回了老家。”瑞秋并拢手指,匆忙地拨动控制环。她皱起眉头看了罗莎一眼,然后扫视着委员会的其他成员:“我们全都蹚进这摊浑水了,但愿她的情况只是一桩孤立的案件。”
“什么孤立的案件?”麦克道格尔问。
“你该去查查她的基因档案,比照一下六个月前杀害外交官莫琳·戴维斯的凶手。”瑞秋意识到自己的呼吸变得沉重起来,“另外再查查过去一年中所有去过她家的人,包括同事、朋友,无论什么人都要查。她这类货色喜欢利用各种代理人。”
“她这类货色?她到底是什么人?”罗莎眯起双眼盯着她。
“是再造者。”瑞秋扭动着控制环,“乔治?好的,查收讯息。”她停下来,等待对方的语音邮件播放完毕。“我找到了一名疑犯,涉嫌谋杀莫斯科大使莫琳·戴维斯。”停顿了一下后,她接着说道:“他们到了地球,是个小组,正在渗透到我们的组织里。”这时,她皱起了眉头。“可能是个无赖帮派,但我还不能确定。”她看着麦克道格尔,“你能不能查出她是否曾和一个名叫斯泰菲·格蕾丝的女人一起从事过某种活动?那个女人的另一个名字是米兰达·卡塔舒莉安。应该在最近这一年左右的时间。”
“你是说,这和凶杀案有关?”麦克道格尔问。这时,大厦的保安人员推开了房门,一群嗡嗡作响的机器蜂也涌进了房间。
“不止是一起凶杀案。”瑞秋冷冷地说,“而且罪行还在继续。”她麻木地想,我们的命运将会如何?而且就在一瞬间,她由衷地希望,这一切都能像上次那个玩弄土造核弹的疯子一样被干净利落地解决掉。但她明白,如今的麻烦不会因为警方的机器蜂蛰一下就烟消云散。实际上,它才刚刚开始。
就在办公大厦外面,数百光年之外,那轮钢铁朝阳继续扩展着身形,依旧闪耀着无声而又致命的灿烂光华,向安卧在黑暗中的地球缓缓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