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覆水难收
他们解开了他的双手。弗兰克并不理会警卫,他靠在椅背上,扭动控制环,开启了视觉植入装置和听力拾取器,将自己看到的和听到的一切都不加选择地尽数录下。他没有理由错过任何事情,甚至包括自己的死刑执行过程。
叮。他微微一惊,邮件标志旗在闪动:是“星期三”发来的。但警卫并未注意到,没有任何人留意。他们只是典型的再造者大兵,只知道服从命令,取人性命。他读着邮件,感到自己的双手已经被汗湿了。这么说,是“星期三”那个隐形朋友在给我发邮件?但他一直将她用作通信中转站,因为在我们当中,只有她的植入装置与这座太空站兼容,难道不是这样吗?该死。
弗兰克一想起带宽服务,就觉得毫无指望。无论我们在哪里,如果有办法发出报道,我们就有可能不会就此消失,对吗?但事实丝毫不能让他安心。一艘艘班轮确实一次又一次地消失了踪影,而如果这次飞船劫持事件真像表面看上去那样——尽显再造者秘密行动的利落风格、应急反应时狡猾的颠覆手段——那么肯定不会有任何消息能传送出去。
叮。“星期三”又发来一封邮件,同时给他、瑞秋和马丁——怎么回事?这是某种密码附件,新的界面数据交流程序,能让他的植入装置与太空站的以太网进行对话。他尽量让自己不露声色,暗自交叉手指,装上了这个不可靠的可执行程序。
这时,最后进来的几个人到了。弗兰克盯着他们,他的世界突然缩减成了一点,令他惶恐失措,几十年前的记忆涌上心头。他看着眼前的一切,“星期三”面色阴沉,被夹在两名警卫之间,而走在前面的那个女人手里抓着皮包,正朝他微笑。他一下子想起了德摩斯梯尼大酒店楼顶上灿烂的阳光,吹过萨马拉市中心的微风,空气中飘荡着丙烷炉和狗屎的刺鼻气味。爱丽丝转身朝护墙走去,手中捧着一台摄像无人机。又是这个女人。金发白肤的毁灭者,出现在那个弹雨横飞的杀戮时刻。就在那一天,一切都改变了。
弗兰克吃惊地眨动着眼睛,仰头看着她。“哦,真他妈的见了鬼了,是你——”
“这次,我的小猪数量增加了。”她喜笑颜开的嘴巴咧得更大,简直近乎丑恶。“我们真不该总是这样碰巧相遇,对不对?”
“该死,该死,该死——”弗兰克感到恶心。他又闻到了爱丽丝热烘烘的鲜血散发出的气味,又听到了人群被弹雨撕裂时发出的嘶喊和尖叫。“你就是萨马拉城的那个人,在新和平。你是谁?”他几乎并未注意到,当他死盯着眼前这个女人的面孔时,房间另一侧的“星期三”被惊得一跳。
“我是鲍西娅·赫斯特督统,在新和平行星领地外围环保控制部的第四分部任部门书记长官。督统这个头衔的缩写字母是‘U’,也代表着‘超人’(ubermensch),或是‘超级女人’(ubermadchen),随你们怎么理解。”她咧开的嘴巴就像鲨鱼的血盆大口。“事已至此,在杀掉你们之前,我应该向你们炫耀一下我的邪恶计划。那么,如果你们相信电影中的情节,就该盼着有位钢筋铁骨的英雄破墙而入,毫不留情地教训我一番,让我明白自己的行事方式出了什么纰漏。”
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在这座太空站四周十六光年的范围内,根本没有什么钢筋铁骨的英雄。”她的目光中现出一丝欣喜之色,“就连你们藏起来的那个三级副官也不会管用,至少等她被警卫们搞定之后就派不上用场了。”弗兰克感到自己的指甲掐进了手掌中:有几秒钟的时间,他的视野变成了灰色的像素点阵,心脏狂跳不已。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这是因为“星期三”发来的固件补丁正加载到他植入装置的虚拟设备中,与他心中那股原始的愤怒结合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事情?”瑞秋平静地问。
“因为我喜欢有他妈的观众欣赏我的杰作!”赫斯特坐直了身体,“而且不管怎么样,事情很快就要结束了。”她收起笑容。“哦,对了。我刚才说‘在杀掉你们之前,我要告诉你们一切’,这并不代表我要取走你们的性命。你们大概会盼着我当真杀死你们才好,但我不会那么做。一旦我启动了这座太空站的内部辅助电力并关闭外部的通信设备,就会把所有乘客和船员都关进来。这种事情算不上很有趣,但你们能活上几个月,直到一艘救援飞船来接你们。甚至还要接上你,弗兰克。”她的脸上又闪过一丝笑意。“这里没有改造营,你会享受贵宾待遇。”
弗兰克不动声色,绷紧了肚腹。他知道,太空站的因果频道仍在工作,而不管那个赫曼是谁,他发来的信息包是一种通信协议转换器。弗兰克本来满怀疑虑,但现在越来越清楚地意识到,他再也不会与外界相隔绝了。他能发送邮件,甚至还可以把自己的原始记录直接传给总部的埃里克,供他通过任何方式进行后期制作。他得意地想,你们就自作自受吧,混蛋们!他交握着双手,像是为了抵御寒冷,可没人看见他正扭动自己的控制环,设定窄播信息流,发往他在地球上的邮件收件箱。现在我就是一架摄像机!
斯泰菲正在观看斯文加利被干掉时的重播影像,黑白画面的像素颗粒粗大,分辨率极低。她在错综复杂的监视系统迷宫中追踪到了这段存贮在飞船记忆内存里的记录。舰桥系统在她身旁嗡嗡作响,正将船上的软件模式恢复到被再造者染指之前的状态。
她本以为,当那些反复无常的委托人开始杀戮、当她在黑暗的壁橱夹层里蜷缩了漫长的几十个小时而脚穿软靴的警卫就在门外窥伺时,自己会怒火中烧。但其实并不能说她在生气,她此时的精神状态无法用“生气”这种词汇来比拟,只有“疯狂的愤恨”才勉强能够形容。
她同斯文一起工作了不到十年。在很多方面,他们两个都要比一对已婚夫妇更亲密——她在明处,长着漂亮的脸蛋,处处打头阵;而他在暗处,私下里施展手段,打通关卡、消除隐患,保证他们能顺利地履行合同。当初斯文找到她时,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阿飞,如果不能重新做人便会被永远打发到流放殖民地去。她就像一块坚硬的钻石,蒙着灰尘和污垢,但他独具慧眼,将她精心打磨,让她焕发出了灿烂夺目的光彩。最早的那几年中,她对他极为崇拜,而后当她变得足够成熟,才能真正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他们两个并非性伴侣,只是最初曾有过一番试探性的摸索,最后他们形成了一种基于需要的伙伴关系,相互尊重,唇齿相依,经过了血雨腥风的洗礼。可事到如今,他们最出色的行动眼看就要成功——
“混蛋,我要去找你,而你会盼着自己本该自杀才对。”她对着屏幕上定格的那张杀手的面孔说道。“接下来——”她皱起了眉头,“我要……”我要干什么?
斯泰菲靠到椅背上,闭上了双眼,强迫自己将那团致密浓烈的暴怒之火压在心底深处,让它不再干扰自己,等到真正需要它发挥作用时再释放出来。我该如何行动?她有他们银行账户的密码,只是不知自己是否还需要它。另外,她还有两个密码,都是最近在各处展开行动时搞到的。过去这六个月里,她去了土尔库的一间办公室、艾格尔星球上公路边的一家休息站,还到过地球上的一户住宅。在开始动手之前,斯文已经下足工夫,把一切都向她解释得清清楚楚:一旦他们成功,会引发什么样的惊人后果,还有,拿到那些密码是多么重要。在艾格尔星球的公路边,她无法到尸体上去翻找密码,但现在她的口袋里已经有两个了,两把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这些玩意儿肯定自有其价值,不是吗?而且,既然那两个联合国的笨蛋外交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就只剩下再造者需要对付了。
她意识到,只要能让那帮再造者全部出局,她就依然是斯泰菲·格蕾丝副官,而且没人会看出任何破绽,要不然她也可以试着去搞到第三个密码,然后接通莫斯科的外交频道。她慢慢露出微笑,双唇咧开,露出了牙齿,那副表情简直像在凶残地咆哮。等着瞧吧,当我破坏了他们的计划之后,不知他们会高兴成什么样。她坐直身体,朝驾驶控制台俯过身。“舰桥系统,通过当前数据接口为我传送太空站的完整资料包,在四号视窗上显示码头边沿区的结构图表。你有装货区外部摄像机的影像资料访问权吗?你有太空站通信网络的访问权吗?很好。记录新的工作序列,激活密码为‘玫瑰花蕾’。”
“你想把我们丢在这儿,与外界隔绝联系。”“星期三”淡淡地说。她跨前一步,朝办公桌冲去,但一支枪筒猛地一动,让她猝然停下了脚步。她转身看着弗兰克,把双手紧紧扭绞在一起。弗兰克朝她扬了扬眉毛:我能做什么?他暗想,感到自己肠胃翻了个个。你为什么就不能藏着不出来?
“我不会让你们在这儿待上很长时间。”赫斯特耸耸肩,“我自己的飞船要飞往家园星球,传递一份机密消息。这份消息须严格保密,所以我们信不过那些被监控的通信频道。既然我的飞船不在,就需要借用‘罗曼诺夫号’跑跑腿。我要替我的前任——范内瓦·斯科特督统——清理遗留问题,他有点过于自不量力。”说着,她脸上又闪现出那种笑容。几乎完全不由自主,弗兰克发现自己正凝神盯着“星期三”。她看上去像他一样心惊胆战,面容疲惫而又苍白,但神态十分坚决,就如同一个面对断头台的死刑犯。他强迫自己收回目光,看着赫斯特。左眼中状态显示器正在闪动,表明传到他耳中的每个字都被分解为比特字节,与神秘而又古怪的因果频道中某个量子位界面纠缠在一起,而这条因果频道的另一端正把数据输送到埃里克的收件箱里。咱们能把这条新闻变成大热门,对不对?他看着赫斯特,发觉自己心中的恐惧正慢慢变成欢欣鼓舞的成就感,闪动着温热的光芒。我要控诉!
“斯科特决心打造他自己的小理事会。”赫斯特继续说道,她并不知道真正有多少观众在欣赏她的杰作。“首先,他需要有一只能够借以施加作用的杠杆,而这只杠杆便是那片名叫‘莫斯科’的穷乡僻壤。他搞到了资金,也获得了许可,在莫斯科展开行动,而借口则是为理事会开辟一条新的途径,开发被敌人——你们称之为‘爱查顿’——所禁止的武器,比方说时间烧蚀材料。莫斯科将成为他的武器测试场,没人会认为这片落后之地会研制违反因果律的装置。可实际上,他想要成为整整一片行星区的独裁者,而莫斯科便是他的征服工具,也是他的保护伞,可以躲避高层理事会愤怒的惩罚。但是,他做事太马虎。他将半数莫斯科高级军事指挥人员变成傀儡——那颗行星上的管理系统极为落后,没人对他们多加注意——还彻底破坏了星际威慑组织。但后来他决定加速武器测试进程——那是他向理事会做出的承诺——于是放弃了原先笨拙的复仇炸弹计划,转而利用违禁武器为自己服务。”
“星期三”盯着她:“你是说,那场新星大爆发只是一次乱七八糟的武器试验?”
“是的,没错。其实,那是一次未经授权的胡作非为。”赫斯特显得忧心忡忡。她把手伸进夹克口袋里,拿出了一只小小的密钥卡,然后小心翼翼将它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正中。“我们都会犯错误。对于斯科特来讲,那是他最后一次犯错了:他疏忽大意,而我的老板给我布置了明确的任务,要我干掉他并收拾残局。随后我们汲取了他的意识,又发现了一些相当令人不快的叛逆事实。那只数据存储筒——”说着,她朝“星期三”伸出手,“——就是需要解决的遗留问题之一。里面是斯科特手下的特工进出莫斯科的移民记录,还有详细的武器计划和测试日程安排。我们不想留下任何后患,这会引起严重的政治危机,令我们极为困窘。”
“而且还有更严重的事情,对吗?”弗兰克问道,他听得入了迷。
“唉,一点不假!”赫斯特好奇地看着他,似乎正在纳闷,他为什么对这些抽象的问题如此感兴趣,而不关心自己马上就要面对的命运。“四颗复仇炸弹组成的编队正在飞向目标。”她皱起了眉头,“掩人耳目的说法是,他们瞄准了新德累斯顿。而莫斯科的外交官们也正是这样认为的。”
“那么斯科特到底打算——”
“你他妈给我闭嘴!”赫斯特紧皱双眉,用一根手指敲了敲密钥卡。“人们都以为复仇炸弹正在飞往新德累斯顿。那就是官方计划中有案可查的行动目标,不是吗?莫斯科的外交官们也这样认为。而且一旦复仇炸弹处于飞行中途,它们几乎根本无法被看到。但是,我们这位该死的混蛋超人范内瓦·斯科特督统简直聪明得过了头。当他对莫斯科国防部进行傀儡化控制时,首批被他搞定的目标就是那些参加威慑性行动的人,其中也包括一架复仇轰炸机上的机组人员——那架轰炸机将不会对总部发去的信息给予任何回应。至少在莫斯科遭到毁灭的十年之前,斯科特就已经策划他的变节阴谋了:那架该死的轰炸机正在飞往新和平,我们新成立的地区首府,而新和平与莫斯科之间的距离,基本上和新德累斯顿与莫斯科的距离相同。”
“没有多少再造者知道这件事。”她冷冷地补充道,“我的老板也希望我保守秘密。”
弗兰克坐直身体。“你是说,同新德累斯顿有关的事件,那些大使——”
“我从来就没有干掉过任何外交官。”她用力摇摇头,“那是斯科特的计划。我告诉过你们,他非常马虎,对吧?当事情出了差错,当‘莫斯科黎明’恒星发生了爆炸,他便采取措施清理自己的疏漏。他雇了一名极为干练的杀手,就是那个被你们叫做斯文加利的家伙。”一时之间,她显得极为疲惫。“大概就因为此人犯下的连环凶案,你才登上了‘罗曼诺夫号’。”她朝瑞秋咕哝道,而瑞秋则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不用说,斯文加利再也不会打扰我们了。”
“你想让我相信,所有这些事情都是某个无赖自己一人干出来的?”瑞秋问道,她的声音低沉而且克制。
“差不多。”赫斯特一下子变得十分苍老,“不要低估他。斯科特督统是国家安全局外事部的最高长官之一,换句话讲,他是对外进行间谍活动的老手。而他一直在策划一场出人意料的行动——他要控制莫斯科,利用复仇炸弹与整个理事会相抗衡。在控制了莫斯科之后,他还要通过贸易战去破坏新德累斯顿的稳定。他已经渗透进了德累斯顿的外交部——未经授权。如果他取得成功,就会拥有两颗行星,这便是他自己那座袖珍星际帝国的雏形。”她盯着弗兰克的双眼。“我知道你是怎么看待我们的。但不管怎样,不管你对我们的意识形态做何感想,我们并不是疯子,而且也不想自杀。再造者理事会的目标方针之一就是,不仅绝不考虑通过星际战争来达到目的,而且要彻底消除星际战争的可能性。所以,斯科特必须被除掉。”
听她的口气,就好像她在极力说服自己。弗兰克暗想,只觉得心里一沉。他绝没想到自己会听到她说出这番话。他本以为,她可能会恶毒而又得意地为自己辩护,或是沾沾自喜地坦白罪行。这可不行!他绝望地想,如果埃里克决定发布这篇报导,它将是一条对再造者歌功颂德的正面新闻,而那帮卑鄙之徒正好求之不得!弗兰克满心期望的美好结局变成了臭狗屎。而且,哪怕他把自己以前说过的那些关于新闻工作行为规范的话都当成胡说八道,尽管他存心要跟她作对,可还是无法从她的话中找出任何明显的漏洞。即便他有一颗从赫斯特那里偷来的记忆钻石,即便钻石中的囚徒都被释放出来——那种操作过程的代价极为昂贵——大概也不会起到多少扭转局面的作用。
她深吸一口气,然后继续供认自己的罪行:“幸运的是,斯科特做过了头,让他的计划全盘泡汤。在新和平行星上,有几千名再造者,还有更多的普通人类,你们或多或少也会关心他们的生死安危。我们的战线拉得过长,力量十分薄弱。如果我们不得不疏散行星上的人员,半个世纪勤奋工作的成果便会化为泡影。我们也根本不可能说服所有的莫斯科大使——如果他们知道了真相,他们绝不会同意取消复仇炸弹攻击。难道你们还不明白当前的形势吗?”
弗兰克茫然地点点头。他转头看看大家,其他人同样是一副震惊的表情。几名再造者士兵变得十分紧张。“星期三”身边的那个金发家伙靠在墙上,惶恐不安的神色表露无遗。至于赫斯特又在大家面前推出的那套关于独裁者的新说法,其实并不太吸引人:显然他们都被督统大人刚刚透露的秘密惊呆了。这个多年前在新和平策动革命的特务,这个阴沉可怖的指挥首脑、这个编织星际暗杀和阴谋黑网的中心人物,现在居然变成了力挽狂澜的斗士,孤注一掷地试图拯救一颗行星,使之免遭屠杀狂人死后复仇的毒手——
“若想发送取消攻击的指令,需要两份密钥。我已搞到了一份——就在这儿。”她又轻轻敲了敲那只密钥卡。“这里有一条因果频道与‘天智’防务控制网络相连,太空站在疏散时将其废弃,但并未断开连接。我己让泽尔施和安德斯拿到了太空站管理长官的通信密钥,他们已经带着密钥去了那里。如果没有充分的理由,谁也不会断开因果频道,毕竟重新启动设置时花费的代价太昂贵。
“你们不知道我们费了多大力气才得到这份密钥,我们好不容易才将它从莫斯科驻新和平的大使那里榨出来。你们也不需要知道我们是怎么做的。在获取太空站管理长官的通信密钥时,还算比较容易——那个傻瓜就把它锁在自己办公室的保险柜里。”她耸耸肩,“这里有一台因果频道器,就在下面的通信中心,与军用‘天智’网络相连。”
叮。又一封新邮件。现在来邮件可真不是时候。弗兰克懊恼地想,眨动眼睛打开了它。发件人:“星期三”。内容:“我要走了。抱歉。”怎么回事?他瞟了她一眼。“什么——”
“我想,你肯定希望得到那只数据存储筒。”“星期三”说道,满脸愠怒。“那么,我们会怎么样?”
“我会当着你们的面毁掉它。”赫斯特朝弗兰克点点头,“你在这里做见证。”说着,她又咧嘴一笑。“就跟上次一样,但没有令人不快的后果。我应该补充一句,那次你后来遭遇不幸,并非我的决定。”接着,她的目光落在了瑞秋身上。“随后我要通过太空站管理长官的控制台向复仇炸弹发送取消攻击的指令,并动用‘罗曼诺夫号’去接轰炸机上的机组人员,还要销毁证据。你们在这儿凉凉快快地等着,让太空站上的每个人都活下来,直到来自唐托的救援飞船赶来。在那之后——”她摇摇头,“——就不是我这个部门负责的事情了。”
“我们有外交豁免权。”瑞秋的语调就像死灰一样冷淡。
“你是不是也太讲究了?几亿无辜的人就要死于非命,你何必吹毛求疵?”赫斯特眯起双眼盯着她。“没门。”
“我能看看那份密钥吗?”“星期三”走到办公桌近旁。
“当然可以。”赫斯特拿起密钥卡,在她的食指和拇指间缓缓地转动,显然为自己的姿态甚感得意,“现在,‘星期三’小朋友,不知你是否能好心把数据存储筒交给我——”
突然,灯光忽闪了一下。
赫斯特的身体僵住了。“玛蒂尔德,”她思索着说,“我刚想起来,我还没有接到乔安娜、斯德攀和罗曼关于那件事情的报告。我希望你带上所有能动用的人手——不是你,弗朗兹,你要留在这儿去料理那个失踪的三级副官,然后看看乔安娜和她手下的小伙子出了什么事情。我估计不是什么好事。”
“是,老板。”玛蒂尔德马上向门口走去,脸上现出一副懊恼之色。从那个持枪汉子身边走过时,她招呼道:“快,狩猎时间到了。”
灯光再次闪动起来。“你们以为那个三副在干什么?”弗兰克问。
斯泰菲吹了一声口哨,匆忙地朝对接隧道走去。她的左眼前,平视显示器上一只时钟正在倒计时:八十二、八十一、八十……随着计时数字向最后那一分钟跃动,她开始小跑起来。
大型载客太空船的设计能力并不允许它在出现意外的情况下自动驶出人口稠密的大型太空站。其实,如果没有港口当局和飞船舰桥指挥人员的监督,如果没有精心设计的机动动作和离港计划,任何大船都不可能脱离太空站。一只只自动保险夹具由船、港两方同时加压,将“罗曼诺夫号”的对接舱区牢牢地固定在老纽芬兰站生命保障系统的外壳上,其夹持力高达数千吨,而那些环形夹钳只有在受控减压的情况下才会释放船体。但在最后的大疏散之前,老纽芬兰站的控制程序被重新配置,允许飞船在没有港口指挥授权的情况下脱离太空站。而作为“罗曼诺夫号”上的最后一名高级船员,斯泰菲强行夺取了飞船救生系统回路的控制权。她为舰桥系统设置了一组程序,一旦监视定时器倒数到“零”,便会自动执行,她可不希望自己那时还待在飞船附近。
她已能看到主跳板坡道,这条通道缓缓上升,通往太空站的装货区。一扇扇巨大的太空站增压门在暗影中隐隐现出了身形。斯泰菲躬身钻进一道边门,在主坡道一侧的养护通道上疾步前行,两侧灰色的舱壁离她的肩膀只有几厘米。四十七、四十六……她的前方是应急气闸,那是一道圆顶舱门,位于主通道旁坚实的舱壁上。她抓住门上的手动超控轮,迅速转动,然后走进了里面的回转式隔间,摇动控制手柄,让隔间转了一百八十度——为了防止万一电力中断,气闸内设有最基本的手动摇柄。接着,她一个滚翻蹿出隔间,藏到了太空站大门旁的阴影中。
太近了。她一面想,一面拉下了夜视目镜。视野中,沉浸在微光里的船坞好似一片迷宫,布满了暗影和闪耀着怪诞光芒的发热区。一道发光的印迹就像巨型鼻涕虫留下的涎痕,从隧道那边逶迤而来,伸向一道通往主海关检查站的门——大概是乘客们在被再造者带上太空站时留下的废热。不过,她看不到任何人。他们粗心了。斯泰菲想。她飞快地跑步离开气闸,朝一条太空站轮辐的高墙跑去,暗自下定决心,准备实施第二阶段的计划。
突然,一个东西重重地打在她的左臂上,就好像有个漫不经心的过路人狠狠撞了她一下,与此同时,她的威胁指示灯骤然亮起,眼罩式瞄准具锁定了一扇刚刚打开的门。斯泰菲本能地做出了反应,马上闪向一旁,小小的冲锋手枪也开始自动射击,发出一连串急促的嗒嗒声。在科里奥利力的影响下,弹道滑出一条条怪异的曲线,盘旋着飞向目标。射出的弹头正在纠正弹着点,与不断变化的离心效应相抗衡。对方射来的另一发子弹嗖的一声从空中飞过:倘若刚才的闪避动作慢了几毫秒,她的脑袋便会被打穿。而这时,攻击者已瘫倒在地上。斯泰菲竭尽全力朝高塔奔去,但发觉事情不大对头。她感到自己的身体一下子变得十分沉重,而且当她想要抬手装弹时,左臂却无力地耷拉了下来,完全不听使唤。
“该死。”她蹲伏在入口处,心脏怦怦狂跳,在冰冷的空气中拼命喘息。现在她才开始觉得疼,剧痛像一道道波浪袭来,令她几乎昏厥。她感到左手上又湿又黏,于是放下枪,用右手摸索着她用丰饶之角造出的凝胶创伤急救包。“只是皮肉伤。”她告诉自己,牙齿咯咯作响。“只是——”
凝胶包开始起作用,一时之间她眼前一片灰暗,显示器的视野中尽是粗大的颗粒。接着,疼痛已减弱到人体能够适应的程度,变得可以忍受,不会令她失去意识。斯泰菲仰身靠在墙上,费力地喘息着,然后拿起了枪。如果我还留在这儿,他们会发现我的热踪迹。她意识到,除此以外,还会……
二、一、零:倒计时停止了。船坞的对接舱门附近传来一种声音,听上去就像上百万只蒸汽加热锅烧开了滚水。斯泰菲瑟缩了一下,她的耳膜开始搏动:一下、两下——这时突然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一扇扇对接舱门猛地降下,阻隔住外面的真空——“罗曼诺夫号”已经撤走了它的对接通道。
这下可有你们好瞧的了,杂种们!尽管疲惫和痛楚减弱了心中的喜悦,但她还是很满足。现在该看看太空站的结构图是不是准确无误了。
一阵微弱的震颤传过地板,赫斯特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拿不定主意。“乘客们都在海关大厅。”她看看弗朗兹。“你何不去那里——”
心烦意乱的弗朗兹侧目瞟了“星期三”一眼,接着他坐直身子,问老板:“您是想——”
“星期三”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塑料小圆筒,朝赫斯特递了过去。“拿去吧,好好享受。”她的语调中满含怒火,而且还隐含着另一种意味,似乎是胜利的喜悦,让弗兰克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于是他猛地一跃而起,扑向地板,捂住自己的双眼,而这时“星期三”已将小圆筒丢向了办公桌——
一道明亮的蓝色闪光骤然亮起,同时还爆发出一声巨响。
当“星期三”向房门那里冲到一半时,一股又热又湿的波浪从弗兰克的头顶上滚过。它几乎在一瞬间就凝固起来,飞溅的气凝胶泡沫凝结成了一片细密的雾网,四处弥漫,边缘处带有碎玻璃一样锐利的刀锋。浓雾里的人一边咳嗽一边含混地叫嚷。剩下的那名警卫冲到网上,拼命地砸打撕扯,想把赫斯特从里面挖出来——在防暴弹制造出的雾状海绵体中,那女人根本无法呼吸。
弗兰克翻过身,只感到头脑发昏、眼花缭乱。有人从他面前疾速闪过,动作快得模糊成了一片。一阵嗡嗡的震颤声让他的牙齿直发抖。视野远端,几个模糊的影子正在旋转、跌落。这时又传来一声尖叫,但马上戛然而止。浓雾中有个含混的声音在咯咯作响。门口处,有一只防暴弹筒再次炸开,声音响得吓人。与此同时,又一团蓝色泡沫飘散到房中,堵住了房门,凝结成黏稠的团块,还布满了尖刺。
他稳住身体,拼命地喘息。我还活着?他迟钝地想。“星期三!”他叫道。
“省省力气吧。”是马丁在说话。地板上传来一阵呻吟声。
“喂,弗兰克,帮帮我。”那是瑞秋的声音,气喘吁吁。怎么回事?他心里想着,坐起身,因没有看见刚才的打斗而一时感到很懊恼,估计随时都会有个士兵把枪杵到他的脸上。
“我们要快点把她从里面弄出来!”瑞秋自己的半个身子也陷在防暴泡沫的雾网中,她正挥动着一只带塑料刀刃的匕首连削带砍。那柄小刀居然是她用自己夹克的硬领组装出来的,简直就像是在用衣服施展巫术。“如果这玩意儿不能融化掉,她会被憋死在里面!”
剩下的那名再造者警卫躺在地上,四肢摊开,就好像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记紫外线光能泰瑟枪。而那个紧张不安的叛徒,弗朗兹,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警觉地看着周围的一切。不知为什么,他看上去非常镇定。“喂,”弗兰克喘息着叫道,“帮帮忙。”
“不。”他把头轻轻歪向一侧,眼睛闪烁着光芒,还不慌不忙把双臂交抱在胸前。“让她憋死好了。”
“什么?我不明白——”
弗兰克朝一名警卫俯下身,在他的腰带上摸索着刀子一类的东西——只要能帮上瑞秋,什么东西都行。马丁似乎已神志不清,正像个被打蒙的拳击手那样摇晃着脑袋。弗兰克脚边这个人也已神志半失,正在挣动着身体。这时弗兰克才恍然大悟,原来雾网中的人不是“星期三”,于是他改变主意,把这个人翻了个身。“谁有胶带?”
“我有。”曾把钻石交给弗兰克的那个家伙听上去已是筋疲力尽,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缓缓站起身,当瑞秋转头看他的时候还停顿了一下,随后慢慢地跪下来,从衣袋里掏出了一卷多用途胶带。他拉过那名警卫的双臂,将那人的两只手腕并在一起绑在背后,接着又捆好两只脚踝,这才站了起来。“如果你们让鲍西娅就这样死去,我真的会更高兴。”他看着气喘吁吁的瑞秋将大块大块的玻璃状蓝色泡沫从雾网中切下来,于是提高了嗓音补充道:“她杀的人比你们吃的饭还多。”
“但如果我见死不救,我就变成什么人了?”瑞秋在奋力抢救的间隙中喘息着说道。
“她——”弗兰克停了下来,这时瑞秋站起身,摇了摇头。他向她身后望去:她已挖掘到办公桌的边缘,能够看到泛着蓝色的泡沫正在变红。
“我们他妈现在怎么办?”
“我们——”那个金发家伙停顿了一下,“鲍西娅喜欢撒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道:“撒谎是她的本能。我不知道她刚才讲的那些事情是不是真话,但那个女孩子逃走时带走了……带走了证据,确凿无疑的证据。我不知道她打算干什么,但如果她带着证据去了通信室——那里的安全热线终端直接连通着复仇轰炸机——她就可以摧毁一颗行星,随便什么人都能这样做,尤其是她还拿到了密钥卡。现在我们有个麻烦:这里大概还有十二名再造者士兵,其中大多数都在站岗看管乘客,但至少有两人还在‘罗曼诺夫号’的应急辅助舰桥上。除非鲍西娅刚才的预感没错,那个失踪的副官——”说到这儿,他停了下来。
“怎么回事?”弗兰克朝他俯过身。“快他妈告诉我!”
“鲍西娅已派人把另外一只密钥卡送到了通信室。‘星期三’正要去那儿——她可不是傻瓜,她早就记下了某些事情——而鲍西娅还真行,居然承认是自己下令杀了她的家人。”一时之间,这个金发男人露出一副毛骨悚然的表情。“你们说,她现在要干什么?”
“哦,见鬼。”马丁挣扎着站了起来,身体仍在摇摇晃晃。“我们得去通信室。弗朗兹,你能跟守卫通信室的人通上话吗?要想办法避免大麻烦。”
“我可以试试。”金发汉子弗朗兹盯着他。“如果我这么做,你们能支持我寻求外交避难的请求吗?而且要帮我搞到一个身体用来承载意识?有些人被迫上载了意识,就储存在他带着的记忆钻石里,而我要救其中的一个。”说着,他朝弗兰克点点头。
“你是想——好吧,没问题。我想,我们可以为你安排避难。在地球上,你不必担心再造者。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们都不会找我们的麻烦。”瑞秋站起身,仍是气喘吁吁、脸色绯红,就好像刚跑完一场马拉松。“我启动了军用助力装置。”她说道,看到弗兰克正凝神盯着自己,便勉强露出一副笑容。“我只希望,现在通信中心系统还关闭着——”
“你刚才说被迫上载意识?”弗兰克插进来问弗朗兹,“那些人都能算作合适的目击证人吧?他们都见证了那女人干出的,嗯,过分行为?”他把自己的指节挤按得咔吧作响。
“我想是的。”弗朗兹说,显得很茫然。“通信中心肯定一直在运转,不是吗?因为当初撤离时需要那样做。”他审视着刚才“星期三”用来封住出口的那团蓝色泡沫。“人们在离港过程中要进行遥测,还得让今后来访的飞船能够用得上——就像‘罗曼诺夫号’——应该是这类原因。”
“我们知道通信室在哪儿吗?”弗兰克问。
“我只知道,唯一熟悉太空站布局的内行现在正离我们而去,身上还带着一份能够杀掉新和平上所有人的密钥。”弗朗兹小心翼翼地把手放到一只泡沫石笋上,用力一掰,但马上缩回了手:他的手掌已变成了红色。“我建议,咱们得想个办法出去。”
“给她发邮件。”弗兰克向瑞秋提议。
她沉思着迟疑了一下。“现在还不行。不过,她曾经把本地的通信协议包传送给了我们——”
弗兰克用力扭动自己的控制环。“对,里面有一份在线地图。我们该……顺着黄砖路走。”他显得忧心忡忡,“但愿她平安无事。”
太空站的通信中心是一座宽敞的半圆形空间,位于管理长官办公室下方,与之相隔几层甲板。两只马蹄形的办公台组成了一片工作区,每只办公台都配有三张座椅;半面墙壁被一幅系统图所占据,上面显示着一片远距带宽载体网络,正是这些带宽设备组成了莫斯科星系的内部系统因果频道网。“内部系统”这种说法有点保守,其实,老纽芬兰站和其他一些太空站远在星系奥特云的数光年之外,另外,网络中还包括那些跨越了数个秒差距的鸿沟和伸向其他临近星球的星际频道,而这座控制中心也很难算得上是通信系统的核心:大多数真正的操作行动都发生在地板下面一间封闭的服务器机房中,里面摆满了默不作声的设备架。但人类若要进行管理,就需要设置一个控制层级,于是一条条指令从这个神经中枢发出,将急电讯息传送到星际空间各处、向家园星球提出询问,甚至对“天智”防御热线网络发布指示。
弯曲的系统图对面是一面平直的墙壁,那是一道致密结实的金刚石加固玻璃板,厚达三层,抵御着外面寒冷的真空。此地位于一道轮辐的侧壁上,正对着无垠的宇宙空间。外面的虚空正环绕着太空站回旋盘转,一轮邪恶的烟尘圆环覆盖了半个天空,闪动着红色和紫色的光芒。
房间里仍保留着太空站撤离时的样子,一切都井井有条。这里像荒漠上的夜晚一样昏黑,像冷库一样寒意沁人,工作站和程序文件夹上慢慢积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几年过去了,窗外那轮不停旋转的烟尘圆环变得越来越大,正朝这里慢慢逼近。终于,人类又回来了。最先到来的是两名士兵,静静地面对着布满群星的虚空,默不作声;随后到访的则是一位小小的死神,冷酷而又迅速。
“星期三”直挺挺地趴在房间上面的管道中,隔着通风隔栅向下窥探,同时伸手摸索着第三枚,也是最后一枚弹筒。这只弹筒已不是刚才那种泡沫防暴手雷,而眼前的形式也很棘手:下面有个女人,而且她让“星期三”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透过隔栅很难看清楚——
卑鄙的畜牲们!杀害我家人的凶手。她想起了杰米,那个总爱奚落她的弟弟,而爸爸则忧心忡忡——很多时候他都是那副样子,还有严厉的茵蒂卡,有点逃避现实,她那冷漠的、苗条的母亲。一时之间,爱、恨、悲伤和失落感,一起涌上她的心头。她隔着窗格向下看去,那个女人背靠着最近处的马蹄形工作台,正坐在那里。他们是再造者。“星期三”已经听弗兰克讲过很多他们的事情,完全清楚这些人都是什么样的货色。鲍西娅,还有她那副嘲弄人的笑容。心中的憎恨让“星期三”咬牙切齿,愤怒的热泪从她的脸颊上滑落下来。哼,你们就等着后悔吧!
她冒着被发现的风险,让控制环闪出一丝光亮,照亮了这枚弹筒带刻痕的外壳。激活按钮上有一只标着数字的刻度盘,而弹体没有半开的头端。难道这是爆破弹?她心想。但看样子并不像,而且在太空站中使用手榴弹也太疯狂了。不过,谁也无法排除任何可能性。于是她将夹克调成收缩模式,紧紧裹住身体,接着拉下帽兜罩在脸上,然后把上衣和外裤里面的紧身裤密封在一起。至于弹筒,还是发邮件求援吧:赫曼,这是什么东西?随附图片。发送。寒冷让她的手指不停地颤抖。快,快点回复……
叮。这是二〇型撞击式保险手榴弹。致昏爆炸半径:五米。致死爆炸半径:两米。电磁脉冲量已减至最低,而人体组织杀伤力已增至最大。附件:使用说明。你打算用它做什么?
邮件:赫曼,我要为妈妈、爸爸和杰米报仇,让他们付出代价。发送。
这时,那个女人抬起头,看着她。“星期三”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你最好马上下来。”斯泰菲高声朝她说道。她手中的枪口就像个漆黑的空洞,正对着“星期三”的面孔。“别捣乱。”
“见鬼。”“星期三”低声咕哝道,接着提高嗓音问,“是你吗,斯泰菲?”
“该死,原来是你。你好啊,小神童。”但她的枪口纹丝未动,“我刚才说过,马上下来。这是命令。”
“我来了。”“星期三”有一种预感,这枚手榴弹派不上多大用场。她蜷起双腿,用力向下踢去。一下、两下,隔栅掉了下去。她先把双脚伸出通风孔,然后跳了下来:在低重力环境下,像是要花上一辈子才能落到地面上。“如果我不下来,你会怎么样?向我开枪?”
“没错。”斯泰菲说道。她的双眼空洞无神,看上去像是好几天都没睡过觉。而她的声音也单调得出奇,不带任何感情。
“星期三”不自在地耸耸肩,伸出了双手。“瞧,”她说,“我带来了一份密钥。”
“密钥。”斯泰菲示意她来到一张空座椅前面。“太有用了。”她嘟囔道,“你知道它用在什么上面?”
“知道。”“星期三”恼火地一笑,“它用于莫斯科国防部的通信网络。”
叮。来自赫曼的邮件:“星期三,危险,听瑞秋的话。”
哼。她的目光扫过最近处的控制台。上面有几条密钥卡验证插槽。同其他控制台相比,这台设备看上去非常原始,甚至可以说是相当粗陋。“我想,就是它。”
“猜得没错。”斯泰菲一直用枪指着她,“把你的密钥卡插到槽里。”
“什么?”
“我说了,把你的密钥卡插到槽里。不然我也可以替你干,但你就是一具尸体了。”
“好的,好的,没必要这么凶。”“星期三”侧过身,把她从赫斯特的桌面上抢走的密钥卡塞进了插槽。她打了个寒战。“抱歉。”她说着,拉上了夹克的拉链,接着又戴上手套。“这儿可真冷,不是吗?”
“你觉得,这些密钥是做什么用的?”斯泰菲温和地问。
“哦?它们可以通知轰炸机进行攻击或是取消行动,当然是这样。”“星期三”摇摇头,“我们刚才把所有的麻烦都解决了,那个再造者女首领——”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惊恐和厌恶同时袭上心头。
“接着说。”斯泰菲的声音显得很疲倦。“星期三”盯着她,这才看到她的左臂上糊满了令人生厌的黏东西。
“他们一直在撒谎。”“星期三”淡淡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并不是所有复仇炸弹的目标都是新德累斯顿,有些正在飞向一颗再造者的星球,劫持飞船的再造者想制止飞弹的攻击。”
“真有趣。”斯泰菲翻转左手,露出掌中的两张密钥卡,这个动作让她的脸疼得一抽。“把它们拿走,插到工作台的四号和八号插槽里。”
“什么?”“星期三”怀疑地看着它们。
“快点!”斯泰菲厉声叫道,朝她不耐烦地抖了抖枪口。
“我马上就做。”“星期三”站起身,小心翼翼地朝斯泰菲俯过身,拿起了第一只密钥卡。她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慢一些,免得令对方惊慌。她把密钥插进斯泰菲指定的插槽。槽边的二极管指示灯亮了,而密钥下方的屏板也突然一闪,跟着亮了起来。“老天!”
“没错。”斯泰菲的唇际现出一丝微笑,“星期三,你喜欢再造者吗?”
“去他妈的!”“星期三”把头扭到一边,朝冰冷的甲板上啐了一口,“你自己知道得清清楚楚。”
叮。瑞秋发来的邮件:“星期三,怎么回事?”
斯泰菲说道:“好,很好。把第二只密钥卡插进去。”
“好的。”“星期三”拿起密钥,将它塞进余下的那条空槽,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她盯着控制台,盘桓了片刻。突然之间,她身边似乎展现出各种可能性。许久以来,她一直对任何事情都无能为力,软弱无助几乎变成了她自然而然的生存状态。她转过身,看着斯泰菲:这个女人显得苍老而又疲倦,那支枪似乎也变得无关紧要。“你愿意告诉我你的计划吗?”她问进。
“你以为呢?”斯泰菲反问,“他们杀了斯文,孩子。斯文是我的搭档。”狂怒的神情在她的脸上一闪而过。“我不会让他们逃脱惩罚。我让飞船驶出太空站,切断了他们的退路。我杀出一条血路,干掉了那些警卫。现在他们马上就要来找我。”她看着控制台,目光在密钥卡和闪动的验证指示灯上游移徘徊。“所以,你坐下,给我闭嘴。”
“星期三”坐下来,盯着斯泰菲。那支枪一直对着她。她心中本来对一切都有了十足的把握,但现在开始生出种种疑问。她想干什么?“星期三”暗自纳闷,这里有三份密钥,足够发送不可撤销的攻击指令了。不是吗?
“你想怎么样?”“星期三”问。
“看现在的情形,你就猜不出来?”斯泰菲小心地把枪放到身旁的台面上,而她手边是一只四四方方的盒装物。她拿起了那个东西。
“我猜不出来。”“星期三”谨慎地答道,“你想干什么?”
“报仇。还需要观众来欣赏我所做的一切。”斯泰菲的脸颊抽搐了一下,“有点像小孩子的把戏。”
“星期三”摇摇头:“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好吧,你来回答一个问题。”斯泰菲把那只盒子伸过来,那是某种袖珍数据处理板,一组虚拟按钮正在它的面板上闪闪发光。“你怎么会来这儿?是他们派你来的?难道那个再造者女人觉得应该再额外送我一份密钥?”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星期三”盯着她,“我是从他们那里逃出来的。那个叫赫斯特的——她把我跟弗兰克还有那两个外交官都带到了太空站长官的办公室,但后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她派出半数警卫来找你,而我,我——”她意识到自己的呼吸过于急促,但要把话快点说完。她视野的角落处,指示灯在频频闪动。叮。请查收邮件,来自——“星期三”关掉了自己的讯息界面。“她逼我把文件交给她。资料原本藏在警署里,我上次在那儿撬开了武器柜,于是这次她让我去给她取文件时,我就顺便拿上了防暴弹。刚才趁乱,我抢走了密钥,在她面前扔了一颗泡沫弹。”说到最后,她已喘不上气来,定定地看着斯泰菲的脸。
“哦,太棒了。”斯泰菲咧嘴一笑,但毫无笑意,“所以你就碰巧跑到这儿来了,还带着开启国防部网络的密钥?”
“没错。”“星期三”简单地回答。
“这么说,有一架轰炸机正飞往他们的星球。”斯泰菲摇摇头。“这些蠢货!”她咕哝道。这时,她身边的控制台发出一串悦耳的和弦音。“哦,有人呼叫。现在该核实一下情况了。”她提高了声音,按下一个按钮。“喂,你是谁?”
“那是瑞秋。”“星期三”说。
与此同时,会议语音线路上响起了瑞秋的声音:“斯泰菲,是你吗?”
“对,是我。”斯泰菲闭上了眼睛,但右手仍按在数据处理板上。
“你让飞船飞离了太空站,是吗?为什么要那么做?”
“哦,它不会走太远。再造者打算利用它,所以若想阻止他们,让船离港是最省事的办法。话说回来,这里的带宽还能用——你可以呼叫求助,那么就会有人来接你们,还有其他乘客。”
“她有密钥!”“星期三”突然生出一种介乎内疚和怨恨之间的冲动,大喊了一声。“已经插在控制台上了。”
“你这个小——”斯泰菲收住话音,瞟了她一眼。“没错,我拿到了三份密钥。”她对着话筒说道,“现在三张密钥卡已全部锁定就位,装载到了‘天智’终端上。”说到这儿,她的语气稍稍放松了一点。“你在听吗?”
“是的。”瑞秋紧张地回答。
“很好。看来,我们都能理解对方的意思。”
“‘星期三’怎么样了?”瑞秋问。
斯泰菲朝“星期三”点点头。
“我很好。”“星期三”叫道,“只是有点,嗯,搞不清状况。是那个王八蛋女人让你呼叫这里吗?”
瑞秋的声音听上去有点不耐烦。“她死了,星期三。谁也没办法在防暴泡沫里呼吸,你那颗泡沫弹正好在她脸上炸开。”一瞬间,“星期三”只感到心中一阵狂喜。但随后她开始琢磨:接下来我会怎么样?
“那可真是太棒了。”斯泰菲赞许地说。
“她活该。”“星期三”咕哝道。
“没错,我想她就是自作自受。”瑞秋答道——显然开放式的麦克风灵敏度极高。“所以我才呼叫你们。看来我们赢了,再造者无法登上飞船,赫斯特死了,他们半数人马已经失踪,余下的人都听从弗朗兹督统的命令,而他一直打算叛逃。你们拿到了密钥,弗兰克现在正向报社发送一篇独家报道,揭露再造者在莫斯科和新德累斯顿的所作所为。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她停顿了片刻,“那么,你们为什么还要把自己关在那里?”
“星期三”吃惊地看了斯泰菲一眼。
“因为我要你完全照我说的做。”斯泰菲答道,她有意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随便。她脸色苍白,但右手始终抓住盒子不放。“我已经通过周边监视网络将这里的一切置于监控之下。‘天智’终端也装备完毕,我手中的这只数据处理板便是子网终端。‘星期三’可以告诉你,我没有耍诈。”她咽了口唾沫,“用数据处理板能做很多有趣的事情。”她绷紧了抓着盒子的手。“如果我的拇指离开这个触摸屏,它就会向终端发送一条讯息。我想,你能猜到讯息的内容。”
“星期三”盯着她。“它要发送不可撤销的攻击指令?你怎么懂得这些东西?”
斯泰菲叹了口气。“你也不想想,我当初是怎么搞到这些密钥的?”她摇摇头,“孩子,你真不该去参加那个使馆招待会,你很可能丢掉性命。”
瑞秋清了清喉咙:“赫斯特断定斯文加利是凶手,她还有他雇主的记录。”
“你凭什么认为斯文加利是单枪匹马在行动?”斯泰菲朝“星期三”眨了眨眼睛,那副心照不宣的神情十分可怕,让“星期三”觉得很肮脏,真想缩进椅子躲开对方的目光。
“是你安放的炸弹——”
“不,是别人干的。”斯泰菲若有所思地说,“那是赫斯特发动的一次突袭。我想,她打算杀掉我。那时我刚刚干掉了两个人,就在他们舒适的外交官邸里。另外,我还从他们的私人保险箱里搞了些东西,我的行动方式也很保险。”她伸出数据板,“于是,我有了手头这件宝贝。”她看着“星期三”。“你们谁能给我一个充分的理由,让我不要发送不可撤销的攻击指令?”
“星期三”舔了舔嘴唇。“他们杀了我爸妈,还有我弟弟,他们毁了我的家。他们还……还残害过弗兰克。你居然想让我告诉你不能把他们赶尽杀绝?”
斯泰菲显得很开心。“小孩子说话照样有道理。”她朝麦克风高声说,“你的理由呢,瑞秋?”
“我待会儿再跟你说。”瑞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紧张,“星期三,你根本不是在帮忙。记住,只有一架复仇轰炸机飞往再造者的星球,其余的仍会攻击新德累斯顿。你下次开口之前,先动脑子好好想想。”
“我给你五分钟的时间,让你跟自己的老板联络。”斯泰菲说,“在通话时,你们也可以揣摩一下我在金钱方面的动机。”接着,她轻轻按下身边控制台上的一个开关,朝“星期三”扬了扬眉毛。“你当真想让我把两颗行星上的人都杀掉?”
“我说不准。”“星期三”望着观景窗外,陷入了沉思。远方,那道巨大的紫、红相间的轮状气旋正在飘移,一道道蓝色的轮辐呈放射状从中穿过,它背后则是黑天鹅绒般的太空,散布着上百万颗一动不动的星辰,好似针孔一般细密,正闪烁着寒光。
弗兰克还活着,她想,但赫斯特死了。他们会起诉我犯了杀人罪吗?我可以声称那是在对抗劫持者时实施的自卫行为。空中的烟环从窗外缓缓滑过,那座灿烂夺目的墓碑将保留上百万年,甚至更久。而弗兰克也恨他们。但这时,她想起了新德累斯顿,还有那里的百姓,她曾像个鬼魂一样从他们中间穿过:她的行星毁灭了,而他们还活着。普通而又平常的城市里,笑闹推搡的孩子们,蓝色的天空,高大的建筑。“我想,我太微不足道了,没法做这种决定。”她缓缓说道,“我不知道谁能决定。”一个念头突然冒出来,她哆嗦了一下。“凶手死了,我很高兴。但是,如果让他们星球上的每一个人,让他们的整个文明都承担罪责……”
说到这儿,“星期三”停了下来,因为她看到斯泰菲皱起眉头,脸上笼罩着一片阴影。于是她强迫自己耸耸肩,装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冷摸神情。她的心突然开始怦怦狂跳,手掌上冒出了汗水。她慢慢站起身,看到斯泰菲没有做声,便朝窗边走了过去。她注视着窗外,太阳星云缓缓地从视野中消失,只剩下一片繁星散布在黑暗中。终于,“星期三”等到了机会,悄悄将夹克口袋里的控制片一扭。上衣变得僵硬起来,罩住她的身体,腰带也自动拉紧,封住了蕾丝长裤下的耐压紧身裤。在黑色的背景下,黑色的东西才能隐藏形迹。她暗想,同时深吸几口气。接着,她抬手捋了捋头发,偷偷地在夹克的衣领里合住了帽兜的封边。然后她转过身,面对着斯泰菲。“你想怎么样?”她问道,竭尽全力让自己显得漫不经心。
斯泰菲咯咯笑了起来,那声音十分难听。“我想要,嗯,五千万的不记名债券,一艘具有独立跃迁能力的游艇,还有一些人质,陪着我离开邻近地区。哦,对了,我要那个婊子的脑袋,安放在纪念铭牌上。还有那个杀了斯文的家伙,他不能回去。孩子,你觉得怎么样?我们搅进这个烂摊子,就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她坐直身子,“你还在听吗,瑞秋?”
马丁回话:“她正在找人,以便同地球通上话。”他的声音听上去有些踌躇,“他们要先验证她的身份,然后她才能告诉他们这里的情形——”
“别扯废话了!”斯泰菲轻蔑地说,“我给你们一个小时,不会再多了。要是没有令我满意的答复,你们就去跟德累斯顿和新和平吻别吧。如果你们答应我的要求,我会告诉你们该把债券交给谁,然后我们再商量下一步交通工具的问题。我会把‘天智’终端带在身边,它是因果频道装置,你们应该知道,一旦开始跃迁,因果频道就会崩散失效,但在那之前,你们会知道我在哪里。”她犹豫了下。“不过,作为第一步,你们可以把赫斯特的脑袋给我带来。还有那个杀死斯文的杂碎,我也要他的脑袋。记住,我只要脑袋,千万不能连在他们的身体上。我知道,这个主意对你们来讲算不上有趣,但我要确保他们已经死掉。”
“星期三”厌恶地看着她。最后居然要这样收场?她暗想,只要放过那两颗行星,你就不会再担心自己可能是个恶人,可你要得到的就是这些?她站在斯泰菲身后,不安地瞟了一眼窗子。接着,她又看了看房间的另一侧。通信系统,重新开启。她对自己的植入系统下达了指令。
叮。“星期三,请回复,好吗?”是瑞秋发来的。回复邮件:“告诉我,真正的斯泰菲到底是什么人?”
过了几秒钟,“星期三”才收到回复。她将身体紧靠在窗边的墙壁上,反复调整着夹克背部衣料结构的控制装置,想看看在不破坏布料结构完整性的情况下,自己能让它具有多大的黏着度。有一种设置叫做“壁虎足”,看来黏性相当强……
“我只能查到这些资料:斯泰菲是化名,此人的本名叫做米兰达·卡塔舒莉安。她是新库尔德斯坦公民,最后一次在那里露面已是十一年前,有一长串犯罪记录。她因涉嫌武装抢劫而遭到通缉,随后就不见了踪影。”
“斯泰菲。”“星期三”迟疑地问,“你做这些事情,究竟是为了什么?”
叮。又一封邮件:“星期三?你没事吧?需要帮助吗?弗兰克。”
“为了什么?”斯泰菲一时之间似乎有点困惑,但随后表情变得明朗起来,“孩子,我们做事,就为了钱。”
“迟些再谈。我爱你。”她回复了弗兰克,接着又看了看瑞秋的最后一封信,然后问斯泰菲:“如果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你真要向复仇轰炸机发送不可撤销的攻击指令?”
斯泰菲咧嘴一笑。“你算说对了。”
“星期三”点点头,飞快地给瑞秋写下最后的回复。
“难道你不觉得,这样做是错误的?”
“为什么我要这样想?”斯泰菲盯着她,“这片宇宙并不会白白养活我,而且孩子,谁也不能光靠理想吃饭。现在你该成熟了,脱胎换骨,告别自己的历史吧。”
现在结案。“星期三”发出了回复。“我想,你说得没错。”她说道,竭尽全力用脊背顶住墙壁,将黏度调到最大。接着她抬起右手,将那枚手榴弹朝斯泰菲低低地抛了过去。“看这儿,接着!”同时用左手猛地一扯衣领,将帽兜罩在头上,同时启动了夹克的防爆炸反射模式。然后,她便凝神等待,等待死亡的到来。
骤然响起的爆炸声是如此巨大,她只觉得肚子上像是挨了一拳,同时耳朵上也被别人掴了一掌,震得她的脑袋嗡嗡作响。刹那间之后,又响起第二声巨响,那是一种无比响亮的喷射声,好似一头恐龙打了个喷嚏。那感觉就像有一只海怪正用触手将她从墙上扯下,她能感到自己的胳膊和双腿在龙卷风般的气流里狂乱地舞动。不知什么东西击中了她,力道大得让她真想尖叫,剧痛就像有人用一根白热的钉子刺进了她的右脚腕。随后,巨大的声响开始慢慢减弱,因为太空站的耐压挡板纷纷闭合,封锁了这片破裂失压区。她的密封头罩完好无损,现在膨胀起来,充入了来自夹克内囊中的压缩空气,她的视线也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
“星期三”剧烈地喘息着,想要挪动身体,这时才想起应该先解除夹克后背的黏附力。房间里一片混乱,斯泰菲不见了踪影,控制台旁的两张座椅也化为乌有,原先堆在这里的架子有一半都已消失。整个场面就像刚经历了一场雪暴,原先的工作人员在这里存放着许多必要的纸质操作手册,刚才的爆炸和随之而来的减压把装订在一起的纸页撕成了碎屑,撒得到处都是。但窗子——
碎裂的窗子变成了一片玻璃刀丛,“星期三”向外望去,外面是长达四十万亿公里的深渊,积满了记忆和酷寒。远方那座被毁恒星的墓园就好似一只钢铁瞳仁,正死死盯着她,而那只眼睛的四周围绕着红色和绿色的云翳,好似上下眼睑,永远都不会眨动。她费了些力气才挪开目光,在一片残骸中谨慎地走过,最后发现了那台“天智”终端。它已翻倒在地,但仍通过乱七八糟的缆线与甲板相接。她弯下腰,小心翼翼地拔出了密钥卡。随后她走到窗前,用力把一张密钥扔到了外面的深渊中。接着,她将剩下的两张放进口袋——毕竟,那两位地球外交官还需要它们。
当窗外的密钥卡消失了踪影后,来自瑞秋的邮件视窗突然出现在她的视野中。“十万火急!星期三,请回复!你受伤了吗?是否需要帮助?”
“星期三”并未理会这封邮件,而是开始动身寻找应急气闸。她没时间回复邮件:在到达气闸之前,她可能会消耗掉大部分剩余的氧气供给——她应当先保证自己能够安全回到耐压舱壁另一边的生存空间。她必须考虑轻重缓急,赫曼在多年前就已教给她这种本领——说到赫曼,此时他正在群星的另一边,孤身一人守在冰冷的黑暗里。
她的朋友们会在舱壁外面等着她:曾帮她躲避危险的马丁,让她在不知不觉中学会采取行动的瑞秋,还有弗兰克——对她来讲,他意味着更多,远远超过了她自己的感觉。刚才,当她拿定主意该如何行动的时候,他们就已在那里等她了。而当她最后一次告别自己的家,朝那轮喷薄而出的钢铁朝阳背转过身时,他们就在那里,等着帮她。
原文为法语,Jáccu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