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神们自己
杜阿(1)
只要远离他人,杜阿并没有多少麻烦。其实她总是希望能找点麻烦,可是不知为何从来没有,从来没有真正的麻烦。
可是为什么应该有麻烦?奥登总会居高临下地反诘。“别乱跑,”他会说,“你知道你会惹崔特生气的。”他从来不说自己会生气;理者从来不会为这些琐事生气。他总是坚定不移地眷顾着崔特,就像崔特眷顾着孩子们那样。
不过要是她仍旧固执己见,奥登还是会任她自行其是,甚至还会帮她哄哄崔特。有时他甚至承认,他也以她为荣,因为她的天赋、她的独立……他是个不错的左伴,她漫不经心地想。
崔特那边就难打发得多。每当她自行其是的时候,他总会以一种阴郁的眼光看着她——不过一般右伴都是这样的。他是她的右伴,不过同时他还是孩子们的抚育者,后一种身份更重要些……所以每当气氛不妙的时候,杜阿总能随便找个孩子把他拖住。
其实,杜阿并不是十分在乎崔特。除了交媾时,她一般都对他视而不见。奥登则是另一回事了。他总是那么让人兴奋,只要看到他,杜阿的身体就情不自禁地微光闪烁,而他理者的身份也让她没来由地激动。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而这种感觉已经成为她古怪性情的一部分。这么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的古怪——或者说几乎习惯了。
杜阿叹了口气。
当她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当她还把自己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一个单独的存在,而不是这种三者家庭的一员的时候,她曾经更强烈地体会到自己身上的古怪。她是别人眼中的异类,这些差异甚至表现在一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小事上,比如在夜晚的地表——
她喜欢夜晚的地表。但是当她向其他情者们讲述的时候,她们都浑身颤抖着抱在一起,说那个鬼地方既寒冷又阴暗。她们情愿在白天温暖的阳光下飘动,伸展身躯,享用美味。可对她而言,白天那些事情才真正乏味无趣。那些情者们,那些喋喋不休的怯懦的情者们,她讨厌她们。
当然,她也要吃东西。但是她更喜欢在晚上进食,虽然夜晚食物稀少。可是每到那时,周围总是光线暗淡,四下里一片深红,而她孑然一身。当然,在她向其他情者讲述的时候,总会故意描述得更凄冷、更阴郁,然后看着那些怯懦的情者们随着想象中的寒冷渐渐僵硬蜷缩,缩到年轻情者的极限。过一阵子以后,她们才会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咬一阵耳朵,一起取笑她——然后离她而去。
微小的太阳已经出现在视野中了,四下里是只有她才能独自窥见的深红。她横着展开身躯,平铺在地面上,吸收周围空气中微茫的热量。她懒洋洋地享用着,品尝着长波酸涩而空洞的味道。(她从未见过其他的情者喜欢这种感受,但是她永远也不会公开解释,她的喜好来自于对自由的渴求,那种孑然一身、远离尘嚣的自由。)
即使现在,挥之不去的孤独、萦绕四周的寒意以及这几乎渗入体内的深红,都让她想起从前,想起组成家庭之前的那些日子。在所有记忆之中,最难忘最撩人心弦的是她自己的抚育者,她的父亲。他总是笨拙地跟在她的身后,总是害怕她哪天会伤到自己。
他对她总是关怀备至,抚育者天性如此。他们最关心的总是幼小的女儿,远远超过对另外两种孩子的关心。这种过分的关心一度使她厌烦,她甚至盼望着哪天他能从身边离去。所有的抚育者最终都会逝去;可是有一天他真的逝去了,永远消失不见,她的思念却又那么不可遏抑。
那一天到来的时候,他自己去告诉了她,言语尽可能的温暖柔和,尽管一个抚育者生来口舌笨拙。那天她如从前一样,从他身边溜走,不是刻意躲避,也不是因为她怀疑他的告诫,只是一时兴起,便溜走了。她在白天找到了一处特别的所在,那里一片空旷,她在意外的惊喜中饱餐一顿,然后感到心中充斥着一种渴望,想运动或者做些什么。她在岩石的边缘滑过,把身体的边缘与之融合。她知道这么做愚蠢而莽撞,任谁都一样,除了那些不懂事的孩子。不过这样的举动却能让她马上得到无比快慰的欣悦。
她的抚育者最后还是找到了她,站在她面前,沉默良久。他眯着眼睛看着她,好像不愿意碰触到一点点她身上反射来的光线;或是想要一直看着她,尽可能地多看一眼,多看一会儿。
开始,她也气势汹汹地回望着他,她想父亲一定是为她渗入岩石的行为感到羞耻。但是在他的眼中,她没有看到一点责备的意思,最后她还是投降了,忍不住问道:“怎么了,爸爸?”
“怎么了?杜阿,日子到了啊。我早就在等着这一天了,你也一样吧?”
“什么日子?”就是这样,杜阿顽固地拒绝了解。在她的观念体系中,如果不去了解,那就不存在。(她从来不曾彻底改掉这个习惯。奥登说所有情者都是这样,说这话的时候他又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口气,这种口气说明他又一次陶醉在身为理者的感觉当中了。)
她的抚育者说:“我要去了,我再也不能陪在你身边了。”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她。而她,无言以对。
他说:“你还要通知他们两个。”
“为什么?”杜阿不服气地反问,她的身形开始扩散,边缘也越来越模糊,几乎就要消散了。她赌气地想,就这样消散算了。当然,她做不到。过了一阵,痛楚将她从扩散中拉了回来,身形又开始重新聚拢。她的抚育者默默站在一旁,甚至没有责备她一句,告诉她要是被别人看见会有多丢脸。
她说:“他们根本就不会关心!”说完后,她马上后悔了,她意识到这话会对父亲造成伤害。他一直还把他们两个叫作“小左”和“小右”。可是如今“小左”已经完全投身于他那些所谓的学问之中。而“小右”只知道整天念叨着组成一个家庭——那种由理者、情者和抚育者组成的家庭,也是所有人的归宿。杜阿是三个当中唯一还觉得自己很小的,当然,她的确是最小的。情者总是这样的,那两个则完全不同。
她的抚育者只是说:“不管怎样,你都要去告诉他们。”然后他们两个相视而立。
她不想去转达。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疏远了。其实他们小时候不是这样的,那时他们身体上的区别还没有那么明显,混在一起根本就分不出来,理者也好,抚育者也好,情者也一样。他们总是形影不离,整天纠缠在一起,追逐嬉闹。
没有人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在大人眼中,他们都还只是孩子。可是到了后来,兄弟们开始长得越来越粗壮、越来越严肃,继而越来越疏远。当她向父亲抱怨时,他只会温柔地说:“你们都长大了,杜阿。”
她不想听,不愿意接受这件事。可是事实上,她的理者哥哥真的在一天天疏远自己,只会跟她说:“别来烦我,没工夫跟你玩。”而抚育者哥哥已经整日不苟言笑,变得忧郁而沉默。那时候,她十分困惑,而父亲也始终没能给她一个明确的解释。每次她问起这个问题,他只会照本宣科地回答:“一个是理者,另一个是抚育者,他们都会以自己的方式长大。”
她可不喜欢他们的方式,他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只有她除外。于是她便去找其他的小情者们。她们都对自己的兄弟有同样的抱怨,都在谈论着组成家庭的事,都喜欢在阳光中伸展躯体并进食。她们长得越来越彼此相似,每天都在说着同样的事。
渐渐地,她开始憎恶她们,一有机会她就远离群体,独来独往。于是,大家也开始疏远她,在背后叫她“左情者”。(被人这样叫,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可是每当她想到这个词,总会清晰地记起那种细碎的声音如何在自己身后徘徊,挥之不去。她们知道这样的话有多么伤人。)
不过无论如何,父亲对她的关爱始终如一,即使他知道所有人都在背后取笑她。他总是尽其所能地保护她,尽管他的方式看起来总是那么笨拙。有时候,他会一直跟着她到地面上去,尽管他自己非常讨厌那个地方。他只是想保护她,害怕她受到伤害。
有一次她偶然遇到他在跟长老交谈。要知道,一个抚育者几乎永远没有机会跟长老说话。尽管她还小,这个道理她也非常清楚。长老只跟理者说话。
她被吓坏了,赶忙悄悄溜走。可是在她走远之前,还是听到父亲说:“我把她照顾得很好,尊敬的长老。”
是不是长老问起了她的事?难道她的古怪脾气传到长老那里去了?可是父亲的口气中丝毫没有道歉的意思。即使是面对长老,他也敢于直述对女儿的关爱。想到这一点,杜阿心中充满自豪。
可是现在,他却要离开了。杜阿曾梦想过无数次的那种完全独立的生活在这一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只剩下触手可及的无尽孤独。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走不可?”
“我必须走,我的孩子。”
是的,他必须走。她心里清楚。所有人,或早或晚,终归要逝去。将来会有一天,她自己也会叹口气,说:“我必须走。”
他说:“你的理者父亲已经决定了,我们这个家都要听他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一定要听他的?”她几乎从未见过她的理者父亲和她的情者母亲。对她而言,他们毫无意义。只有她的抚育者,她的抚育者父亲,她的爸爸,才是这个家的全部。他就站在那里,轮廓平直。他不像理者那样全身弯角光滑、弧度优美;也不像情者波纹涟漪。他不用开口,她就能猜出他要说什么。
她知道他接下来会说:“跟小情者,我解释不清。”
果然如此。
杜阿感到心中的悲伤难以抑止,情不自禁地说:“可是我会思念你的,爸爸。我知道,你一直以为我不关心你,一直以为我讨厌你管着我。可是你知道吗,我情愿你永远在我身边,管着我,不让做这不让做那,也不要永远失去你啊。”
爸爸只是站在那里,他不知道如何抚平女儿奔涌的情感。他只能走到她身边,伸出手来。这个动作对他而言并不轻松,可是他还是伸出自己颤抖的手,一如既往地温柔。
杜阿轻轻地叫道:“噢,爸爸。”她也伸出手来,在她触手的遮盖下,父亲的手显得朦胧绰约而微光闪烁。但是她还是很小心地不让他们的手彼此碰到,她知道这样会让父亲很尴尬。
父亲抽回手来,她一下子手中空空。他说:“记住,有困难的时候去找长老,杜阿。他们会帮你。我……我现在要走了。”
他走了,一去不回。
现在,杜阿静静地坐在那里,在夕阳中回忆往昔。她忽然想到,不一会儿,崔特一定会发觉她又溜走了,又会去奥登那里唠唠叨叨。
而奥登又会给她上课,讲那些责任之类的废话。
她才不在乎呢。
奥登(1)
奥登已经感应到杜阿又溜到地面上去了。虽然没有刻意思索,但他还是感应到了她所在的方向,甚至连他们之间的距离也了然于胸。如果硬要禁锢思绪,那他肯定会觉得不舒服,因为这些年来,这种感应已经融在他的潜意识之中,浑然一体,不可分离。在不知不觉间,他会在头脑中搜集她的信息,至于动机缘由,他自己也说不上来。好像事情本应如此,随着岁月增长,他便自然而然地具备了这个本领。
崔特的心灵感应能力也并没有消失,但是他的能力渐渐都分配到了孩子们那边。当然,这种转变非常有益,但同时抚育者在家庭中的角色也变得越来越固定,越来越简单。说好听点,也可以说是越来越重要。而理者却要复杂得多……想到此,奥登感到些许孤芳自赏的自得。
其实,家里真正的难题还是杜阿。她总是那么特立独行,与其他情者迥然不同。这使崔特深受打击,饱经困扰,也使他愈发口齿笨拙。对于此事,奥登也时常会感到困扰和懊恼,但他同时也深切地体会到杜阿所带来的欢乐,她仿佛有无穷的魔力,给大家带来数不清的乐趣。而这种天赋与她惹人烦恼的个性是一体两面,不可分割。所以相对这种欢乐而言,她偶尔带来的那些小小的麻烦,简直就微不足道了。
或许杜阿独立的性情也不是什么怪事,事情或许本应如此。长老们对她还颇有兴趣——一般而言,长老们只对理者有兴趣。想到此,奥登不免有点自豪:他的家庭如此非凡,连情者都值得长老们另眼相看。
事情都一如所想,一如所料。当你深入地底,你会想到下面就是岩床,果然,你触摸到了岩床。有时候他甚至可以想到,真到了逝去的那一天,逝去本身一定正是他心中所愿。长老们就是这么说的,对所有的理者,他们都这么说。但是他们同时还说,逝去的确切时间并不能由他人告知,这个时间就在你自己心中,确切无误。
“到时候你会告诉自己,”罗斯腾曾经这么说——言语清晰,语气耐心而细致,这正是长老的口气,好像是为了能让一个凡人听懂,他们要费很大力气,“告诉你自己为什么要逝去,然后你便会逝去,你的家庭也会随你而去。”
那时,奥登回答:“我不敢说我一定会乐于逝去,尊敬的长老。我还有那么多东西要学。”
“当然,亲爱的小左。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当然会这么想。”
奥登心想:“既然我永远都觉得学无止境,那我怎么会在某天想逝去呢?”
不过他没有说出来。他确信那一天终将会到来,到时候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他向下看着自己的身体,差一点忘了自己的感应能力,几乎要伸出一只眼睛来看——即使在最理智最成熟的理者心中,也还是难免有些孩子气的冲动。他并不需要用眼睛。单凭自己的感应力,他就可以完全了解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自己的身体坚实、漂亮、轮廓清晰、边缘圆滑,呈现出完美的卵形弧度。
他的身体不像杜阿那样闪着诱人的奇异微光,也不像崔特那样结实而稳固。他爱他们两个,但是却不愿意把自己的身体换作其中任何一个。当然,思想也是一样。不过,他永远不会把这话说出来,他不会做任何伤害自己伴侣的事。但是,在内心深处,他无时无刻不感到身为一个理者的庆幸,这使他不必像崔特那样头脑简单,也不像杜阿那样思维古怪(这点甚至更要命)。他猜想,那两位对自身的缺陷并不介意,因为他俩并不真正理解生命的其他形式。
他又感应到远处的杜阿了,这次他主动削弱了这种感应。这时,他觉得自己不再需要她了。这并不是说,他对她的爱减弱了多少;而只是说明了他对其他东西有了更强烈的追求。这是一个理者走向成熟的必然,他的意识和精力要投向更深邃的问题,那些问题,他只能独自求索,以及,跟长老一起。
他越来越习惯于跟长老们相处。在他看来,这是必然的,因为他是一名理者,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长老们就是“高级理者”。(他曾经把这话告诉罗斯腾,那是跟他最亲近的长老,有时他还能模模糊糊感到,那也是长老里最年轻的一个。罗斯腾好像被逗乐了,但什么也没说。不过这至少表明,他并不反对这个说法。)
奥登最早的记忆总是跟长老们联系在一起。他的抚育者父亲越来越把心思都花在最小的孩子上,那个小情者。天性如此。等到他们自己的小女儿出生以后(如果最终生出来的话),崔特也会这么做。(从崔特身上,奥登能看出这一点,为了还没生下女儿这件事,崔特一直对杜阿抱怨个不停。)
但这也不是坏事。在他的抚育者父亲忙于其它的时候,奥登可以早早就开始接受教育。他失去了一个孩子的乐趣,但是早在与崔特会面之前,他就学到了大量的知识。
他永远忘不了那次会面的情形。即使是度过了半生以后的今天,一闭上眼,当时的情形还历历在目。在那以前,他也不是没见过同龄的小抚育者;那时他们都是孩子,还远没到抚养自己后代、成为真正抚育者的年纪,看起来也没那么迟钝。在小时候,奥登也曾跟自己的抚育者兄弟一起玩耍,那时他几乎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与他们的智力差异(不过多年以后回头再看,他发现即使是那时,差异也已经显而易见)。
他也曾朦胧地意识到抚育者在家庭中的地位。尽管他还是个孩子,他也已经听到了一点关于交媾的传言。
当崔特第一次出现之时,从看到他的第一眼起,奥登的生活就彻底改变了。他第一次感到了内心深处涌动的暖流,第一次感到在这世上有些事情让他无比渴望,而这些事情与理性、与思考毫无关系。即使现在,他还清楚地记得随之而来的那种漫无边际的窘迫感。
当然,崔特倒是一点也不窘迫。抚育者从来不会为三者之间的事困惑,情者也差不多从未有这方面的困扰。理者,只有理者才会为此烦恼。
“想太多了吧。”当奥登向一个长老倾诉的时候,长老只是这样回答。奥登对这个答案显然并不满意。思考从来都是不嫌多的。
当他们初遇的时候,崔特还非常年轻,满身孩子气,对自己的笨拙还一无所知。所以,他对相逢的反应那么简单直接,让人尴尬。他的身体轮廓一下子变得朦胧起来。
奥登有些犹豫地问道:“我……我以前见过你吗?”
崔特回答:“我没来过这儿。我是被叫来的。”
这时候他们都明白了。这次会面是预先安排好的,一定是有些人(奥登一开始以为是些抚育者,后来想到应该是长老们)觉得他们彼此适合。事实证明,这个判断非常英明。
当然,合适并不是说他们智力相若。奥登对知识有一种近乎疯狂的饥渴,这种饥渴足以使他忘却除家庭以外的一切;而崔特却连学习这个概念都不甚明了。他学不学都是无所谓的事,因为他终其一生需要知道的东西,都与生俱来。
从那以后,奥登不再只是沉迷于对天地星辰的探索、生命本源的追求,或者醉心于揭示宇宙无穷无尽的奥秘,崔特已经进入了他的生活,他喜欢整天对崔特侃侃而谈。
崔特总是一言不发地听着,明显听不懂,不过倒是很有耐心;而奥登也是,明知道对方听不懂,也还是兴致勃勃地讲个不停。
迈出第一步的还是崔特,天生的欲望驱使着他作出改变。那天,在用过正餐以后,奥登还在没完没了地讲述着当天学到的一些新知识。(他们理者的体质更粗壮,进食也快很多,喜欢在阳光中穿行而过;而情者们在阳光中一浸就是几个小时,反复把身体蜷曲又伸展,好像是故意慢慢品味。)
奥登向来对情者们视而不见,他就喜欢这样兴高采烈地交谈。而崔特平时只会日复一日地盯着她们,沉默不语,不过今天他的情绪看起来波动得厉害。
突然,崔特向奥登走去,触手毛躁地向前伸展,仿佛要冲进奥登的身体里去。走到近前,他把手放在奥登卵形身体的上部,那里微光闪烁,仿佛正散发出诱人的甜香。崔特极力使触手扩散开来,渗入奥登的身体。奥登触电似的跳开,惊慌失措。
奥登在幼时自然也这样做过,可是自青春期以后还从未尝试。他尖声叫道:“别这样!崔特!”
崔特依旧伸展触手,向前一点点摸索着:“我要。”
奥登极力收缩身体,使躯体表面尽可能的坚实,难以侵入,他挣扎着说:“可是我不想!”
“为什么?”崔特显得迫不及待,“这样没错啊。”
奥登凭直觉回答:“会痛。”(其实不会,不会有物理上的疼痛。长老们一般都避免同普通人接触。一次莽撞的碰触真的会伤到他们,不过普通人就没事,完全没事。)
崔特可不会被骗到,在这方面,他的直觉向来准确无误。他说:“根本不会痛。”
“就算不痛,可是我们这样也不对啊。我们还需要一个情者。”
而这时的崔特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他只是说:“我就是想要。”
一切终归要发生,奥登也注定会屈服。他屈服了,即使是最理智、最具有自我意识的理者,在此刻也难以抗拒本能的诱惑,就好像那句老话:“大家都会做,不承认的都是骗子。”
自那以后,每次会面时崔特总要跟他交媾,即使不用触手,他们也会将身体边缘相互融合。在快感的诱惑下,奥登不但不再抗拒,反而极力配合,主动闪烁着身体。其实,在这方面,他的能力要比崔特强。可怜的崔特,虽然欲望比较旺盛,每次都情绪高涨,全力以赴,可是笨拙的身体却只能闪出一点点可怜的光斑,而且参差不齐,几乎难以辨认。
奥登则不同,他可以把全身都变成半透明色,可以克服心中的窘迫,使自己全心全意地渗入崔特的身体。他们已经能完全浸入对方的表层,奥登可以感受到崔特表皮下坚实身体的脉动。残缺的交媾充满了欢愉,也带来了挥之不去的负罪感。
后来,每次交媾结束以后,崔特总感到疲惫不堪,心中还有莫名其妙的气恼。
奥登劝他:“你看吧,崔特,我以前就跟你说过,我们还需要一个情者。这事本应如此,你大可不必生气。”
崔特便回答:“那我们去弄个情者来。”
弄个情者!崔特的脑子生来就只有一根筋。奥登不敢确定,自己是否能把生活的复杂性跟这个家伙讲清楚,不过他还是试着温柔地解释:“事情没有这么简单,我的右伴。”
崔特可不理会那么多,径直说:“去找长老,你跟他们熟,他们会解决的。”
奥登吓了一跳。“我不去,至少现在不去,”他继续说着,不知不觉间恢复到平时那种循循善诱的口气,“时机还没到,或者说我自己还不是非常清楚。要等到……”
崔特根本就没在听,他只是说:“我去找。”
“不行!”奥登几乎被吓趴了,“这事你不要管,我跟你说了时机还没到。相信我,我受过这方面的教育,我懂。不像你们抚育者,什么都不用管,什么都不用学,除了……”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他心里其实明白,这不过是托词。他只不过是不想对长老有一丁点儿冒犯,不想伤害到目前他与长老之间融洽的关系。不过,幸好崔特听到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生气的意思。奥登想到,在崔特看来,人生在世,根本没有学习的必要。而自己只是说了句实话,算不上什么侮辱。
不管怎么样,情者的问题依然存在。在那以后,他们偶尔还会交媾。事实上,他们的欲望与日俱增。尽管这种残缺的交媾不乏欢愉,可是终归不能带来真正的满足。每次过后,崔特都愈发想找个情者来。而奥登则把自己深深地埋入浩瀚的知识当中,以此来逃避这个恼人的问题。
其实有好几次,在面对罗斯腾的时候,他几乎都要提出情者的事来。
罗斯腾是他最熟的长老,也是对他个人兴趣最大的长老。长老们其实都长得一模一样,他们从来都不会改变,从来不。他们的体形、外貌都是固定的,比如眼睛永远长在同一个位置,更要命的是,所有人的眼睛都长在同一个位置。他们的躯壳也并不完全坚硬,可是却完全不透明,永不闪烁,永不消散,永远不能与同类相互渗入。
他们的体积并不比普通人大,可是要重得多,因为身体的密度更大。平时他们都会尽量避免与普通人柔软绵延的身体组织接触。
在小时候,很小很小的时候,奥登的身体还像情者妹妹那样轻薄柔软,可以随意飘动,那时有个长老曾触碰过他。当时他根本不知道那是谁,但后来他学到,所有的长老都对年幼的理者有兴趣。那时,奥登曾伸手去触摸一位长老,仅仅是因为好奇。当时那个长老惊惧地倒退好远,事后他的抚育者父亲狠狠地骂了他一顿,告诉他长老是不可以碰的。
这次责骂奥登终生难忘。当他长大一些以后,他学到长老的身体结构排列紧密,与他人身体碰触融合,会带来巨大痛苦。奥登不知道普通人会不会有痛觉。另一个年轻理者告诉他,自己曾不小心碰到一个长老,那长老几乎要折成两段,而自己却毫无感觉——不过奥登拿不准他是不是在吹牛。
生活中的禁忌不止于此。奥登喜欢用身体摩擦洞穴的石壁。这样很好玩,当他的身体渗入岩壁的时候,他会有一种温暖而舒服的感觉。孩子们都喜欢这么干,不过当他渐渐长大以后,这个动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即使如此,他还是能使自己的表层渗入墙内,还是很舒服。不过他的抚育者发现他这个把戏以后,又骂了他一顿。他不服气地说,他的妹妹天天都这么干,他见过。
“你们不一样。”父亲说,“她是个情者。”
后来又有一次,当他在研读一份记录文档的时候——当时他已经更大了——他把自己身体的结构随便改了改,使身体尖端淡化消散,这样他就可以从文档中渗过。后来在学习的时候,他常常这么做。这给他带来一点麻痒痒的快感,学习效果也更好,睡得也更沉了。
不过当抚育者父亲看到这情形以后,还是骂了他一顿。当时父亲那种强烈的反应、粗暴的语气,到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人觉得不舒服。
那时候从来没人给他讲过关于交媾的事。他们只是给他灌输各种知识,那些知识包罗万象,只有交媾的事从不提及。也从来没人给崔特讲过,可是他是抚育者,生来就懂。当然,等到杜阿最终出现以后,一切不言自明,虽然说杜阿的理论知识恐怕比奥登还少。
不过她的出现跟奥登毫无关系,完全是崔特一手操办的结果。是的,就是崔特,那个向来害怕长老、即使遇到都会默默躲开的崔特;那个缺乏自信、对奥登都充满崇拜的崔特;那个在此事上一向被动的崔特。崔特,就是那个崔特。
奥登叹了口气。崔特正渐渐进入他的脑海,他正向这边走来。他能感应到,感应到右伴笨拙而充满欲望的气息。这些日子里奥登少有时间考虑到自己,现在他终于觉得应该多花些精力,把这些千头万绪的想法梳理一下了——
“你来了,崔特。”他说。
崔特(1)
崔特能感觉到自己形象粗短,不过他并不觉得这样难看。实际上他根本不会去考虑这个问题;即使真的去想了,他也会觉得这样最好看。他的身体只为一个目的而存在,平心而论,性能可靠。
他开口问道:“奥登,杜阿去哪儿了?”
“出去了,在外面。”奥登随口咕哝了一句,好像并不在意。看到这种对家庭明显的忽视,崔特有点生气了。杜阿总是那么难管,而奥登却从来也不关心。
“为什么放她走?”
“我为什么要拦她?崔特,她做错什么了?”
“你知道她错在哪儿。我们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可是一直没有第三个。你知道现在要生出个小情者来有多难。杜阿必须得到充分的营养,要不然根本就不成。现在呢,她又在日落的时候出去了。日落时那点光线,她能吃得饱吗?”
“她只是食欲不好而已。”
“正因为如此,所以我们到现在还没生出女儿。”崔特的口气变温和起来,“你想啊,要是没有杜阿,没有一个情者,我们两个的生活算什么呢?”
“嗯,喔。”奥登嘴里咕咕哝哝着。崔特懊恼地发现,他的左伴在这最简单的事实面前,又开始扭扭捏捏了。
他又说:“记住,当年是我先找到杜阿的。”奥登还记得这些吗?奥登心里还有这个家吗?有时候崔特心里会感到无比的丧气,他想要努力改变——改变这些——事实上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知道自己心里十分懊恼。他感到自己又回到了从前的日子,那时他渴望找到一个情者,而奥登却一点儿都不在乎。
崔特知道自己说不出那些大道理。不过虽然抚育者都嘴笨,可他们心里却并没闲着。他们时时刻刻都惦记着那些真正重要的事。奥登说来说去不过是那些粒子啊、能量啊,那些东西有什么用?崔特心里惦记的都是自己的家庭和孩子们。
奥登曾对他讲过,现在普通人的数量正在逐渐减少。可奥登自己难道不关心吗?那些长老们都不关心吗?到底有谁会关心抚育者的想法呢?
这世上只有两种生命,一种是长老,另一种是普通人。两种都得吃饭、吸收阳光。
奥登曾经跟他讲过,太阳在慢慢变冷。食物越来越少,所以生命的数量也将会随之减少。不过崔特并不相信,在他看来,太阳的温度并没有降低,至少从他小时候到现在没什么变化。人数变少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大家都不关心家庭了。理者们都天天想着没用的知识,而情者们总是蠢到不可救药。
普通人就应该放弃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专注于家庭。崔特就是这样,他总是心无旁骛地操持着这个家。小理者先降生,然后是小抚育者。他们一天天长大,长得活泼可爱。剩下的就是再生个女儿了。这事对他们来说好像非常困难,可是如果现在生不出情者,日后谁来组成新的家庭?
杜阿这阵子是怎么了?她一直就很古怪,现在好像越发不可琢磨了。
崔特心里对奥登一阵火起。奥登嘴里总是那些不知所谓的话,杜阿还很爱听。奥登总喜欢跟她说个没完,好像她也是个理者一样。对一个家庭来说,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这道理奥登应该明白。
只有崔特知道为这个家操心。只有他才会去做那些非做不可的事。奥登跟长老们那么熟,却一句话都不肯讲。当年他们需要情者的时候,奥登就是不说。他只会跟长老们讨论能源之类的废话,从来不替家庭考虑。
最后还是崔特勇敢地站了出来。一想到那天的情景,崔特心中又充满自豪。那时他看见奥登正和一个长老交谈,他就主动凑了过去。他理直气壮地打断了他们的谈话:“我们需要一个情者。”
那个长老转过来看着他。崔特从来没有跟哪个长老挨得这么近过。那长老看上去是一整块,随便一个细微的动作都要牵动全身;虽然身上也有一些可以活动的附肢,但他们的躯干却永远不会改变形状。他们永远无法随意飘动,而且奇形怪状,毫无美感可言。看上去他们应该不喜欢被人碰到。
长老问道:“是这样吗,奥登?”他还是没跟崔特讲话。
奥登几乎已经把头埋到地下了,崔特还从未见过他这样。他说:“我……我的右伴一定是昏头了,他……他……”奥登这时候已经结结巴巴,说不下去了。
但是崔特能。他继续说:“缺了情者,我们没法交媾。”
崔特知道奥登已经尴尬得说不出话来了,不过他可不管。机不可失。
“好吧,亲爱的小左,”那个长老对奥登说,“你也有这种感觉吗?”长老们操持的语言跟凡人完全一样,可是声音却尖利刺耳,听起来很不舒服,也很难听懂。虽然奥登看起来已经完全适应了,可是不管怎样,崔特还是觉得听不大懂。
“是的。”奥登最终还是这么回答。
长老终于转向崔特。“告诉我,年轻的抚育者,你和奥登在一起有多久了?”
“很久了,”崔特回答,“没情者实在是不行了。”他尽量绷紧身体,不流露出一丝畏惧。他知道这个时刻非常关键。他说,“我的名字叫崔特。”
那个长老好像有点被逗乐了。“不错,你做得对。你和奥登相处得非常好,不过这样一来情者有点不好选。我们已经差不多拿定主意了,至少我早就想好了,不过还得说服其他长老。耐心点,崔特。”
“我已经失去耐心了。”
“我知道,我知道,不过再等等吧。”他又一次笑了。
当他走后,奥登直起身子,对崔特大发脾气。他怒吼道:“崔特!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你知道他是谁吗?”
“他是个长老啊。”
“他是罗斯腾,他是我的导师。我可不想他生我的气!”
“为什么?他为什么会生气?我一直很有礼貌啊。”
“算了。”奥登恢复常态,面对崔特,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发火。(崔特也松了口气,不过还是尽量不表现出来。)“你知道吗?这非常难堪。想想看,我的右伴从来不怎么说话,却突然跑去跟我的导师交谈。”
“那你自己怎么不说呢?”
“这事需要时机,时机,你懂吗?”
“不过你好像永远也等不到那个时机。”
后来,他们就一起上到地面,不再争执。不久,杜阿就来了。
是罗斯腾把她带来的。崔特并不知道,他根本就没有去看长老,他的眼里只有杜阿。还是后来,奥登告诉他是罗斯腾做了这件事。
“看见了吗?”崔特不无骄傲地说,“是因为我去找他说了,是因为我,杜阿才会来。”
“不对,”奥登说,“是因为时机已到。不管你有没有找过他,只要时机到了,杜阿自然会来。”
崔特才不信呢。他认定全是因为的他的功劳,杜阿才会来。
不过,杜阿倒真的是独一无二。崔特见过很多情者,看上去都挺诱人的。随便哪一个加入他们的家庭,使他们的交媾完整起来,崔特都能接受。不过当他一见到杜阿的时候,他就明白了,以前那些统统不合适。杜阿,只有杜阿才是完美的。
杜阿知道该如何去做,完全知道。后来杜阿才说,以前没人教过她,从来没人跟她提起过这件事。甚至其他情者都没跟她说过,因为她总是独来独往。
但是当他们相遇的时候,大家都明白该如何去做。
杜阿的身体渐渐淡化消散,崔特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的身体可以消散到如此程度,连想都想不到。她的身体已经变成一团色彩斑斓的迷雾,充斥着整个房间,使他眼花缭乱。他下意识地向前移动,渐渐地进入了杜阿所幻化的迷雾中。
他甚至感觉不到渗入,完全没有感觉。没有阻碍,没有摩擦。他在杜阿的体内飘动,感到一阵阵心悸。然后他发现自己也开始淡化消散,完全不像从前那样吃力。他也能轻而易举地幻化成一团烟雾。这种消散就像游动一样简单,毫无障碍。
朦朦胧胧中,他看到奥登从另一边进来了,从杜阿的左边。奥登也在消散。
接下来,就像任何世界中任何激情的接触一样,他碰触到了奥登。但是那甚至不像一次接触。一切尽在无法名状的感觉之中。崔特毫无阻碍地进入了奥登的身体,正如奥登进入他的身体。他无法判断,究竟是他在奥登体内,还是奥登在他体内,或者他们在彼此体内,或者都不是。
只是——欢愉。
渐渐地,这种感觉从高峰滑落,等他感到自己再也无法支持的时候,感觉消失了。
最后,他们分开身体,彼此注视。这次交媾从头到尾持续了好几天。交媾总是很耗时间,越长就越过瘾,尽管每次结束之时,他们都感觉那只是一瞬间的事,甚至无法回忆起具体的经过。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们每次交媾的时间都比初次要长得多。
奥登说:“太奇妙了。”
崔特只是直直地盯着杜阿,是她带来了如此奇妙的享受。
她已经聚拢了身体,浑身震颤着,好像还在晕眩之中。看来她是三人之中感受最深的。
“我们改日再来,”她匆匆忙忙地说,“改日,现在我要走了。”
她马上便离开了。他们并没有阻止,因为他们都还没缓过劲儿来。从此,每次交媾过后,她都会独自离开,好像心中有什么东西,需要独自面对。
崔特很为此烦恼。她在太多地方与其他情者不同。这样不对。
奥登却不这么看。他常常说:“为什么不让她独处呢,崔特?她与众不同,说明她比其他情者更出色。要是她像普通情者一样,我们的交媾能有这么奇妙吗?而你,只想享受其中好处,却一点代价不愿付出,这怎么可能?”
崔特其实完全弄不明白。他只知道,杜阿应该安守自己的本分。他说:“我想要她做自己该做的事。”
“我知道,崔特,我知道。不管怎么说,你就随她去吧。”
其实奥登常常因为杜阿的特立独行而责备她,不过却总不愿意让崔特去说。“你说话缺乏技巧。”奥登总是这么说。崔特却听不懂什么叫技巧。
不过现在,第一次交媾已经过去很久了,他们还是没生下女儿。已经多久了呢?恐怕太久太久了。而杜阿,随着时间的推移,却越来越孤僻了。
崔特说:“她吃得太少了。”
“等时机到来……”奥登又开始说。
“时机?算了吧,你总是说这些废话,什么这个时机到了而那个又没到。当年在找杜阿的时候,你就永远地等不到所谓的时机;而现在,我们该要个女儿,你又会永远等下去。问题在于杜阿……”
奥登这时候已经转过身去。他说:“她就在那儿,崔特。要是你觉得自己是她的父亲而不是右伴的话,你就自己去找她。去吧。不过我已经劝过你了,别管她。”
崔特走了。他心里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不知从何说起。
杜阿(2)
杜阿可以隐约感到,远处的两个伴侣又谈及她的问题了。这让她有些不高兴,逆反情绪开始滋长。
要是让他们中随便哪个,或者他俩一起,找到了她,最后肯定又是一场交媾,无聊透顶。崔特这辈子就只知道这事,除了看孩子以外;他也只关心这事,除了生第三个孩子以外。除了孩子还是孩子。只要他想交合了,就非要得逞不可。
其实在家里,只要崔特一犯倔,谁也没办法。他只会认死理,抓住个简单的念头,死不松手,最后没办法,奥登和杜阿只能屈服。不过,现在,她还不想放弃……
她并不觉得这么想算是不忠。她从来没指望对奥登或者崔特有那种彻底的依恋,就像他们两个之间那样。她甚至可以独自体会交媾的乐趣,不像他俩,只能以她为媒介。(这么说,好像她才应该是家长。)当然,在那种三者参与的交媾中,她也感到欢愉,傻瓜才会无动于衷。不过,当她把自己身体的边缘渗入一堵石墙时,也能有类似的快感。有时候,看到四下无人,她也会悄悄尝试。而对于奥登和崔特来说,三者交媾的快感则是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的。
不,等等。奥登还能从学习中得到快乐,他把那叫作智力开发。杜阿有时候也能感到,知道一件事情的原委,也能带来满足感;尽管这跟交媾有很大不同,但是可以从某种程度上代替交媾。这就解释了在不进行性活动的时间里,奥登都在做什么。
不过崔特可不是这样。他只知道交合,以及孩子,别无其他。要是他那缺乏智力的小脑瓜哪天完全被这事塞满了,奥登便不得不屈服,杜阿也是。
她也曾提出异议:“我们交合的时候,身上都发生了什么?我们一做就是几个小时,有时候是几天。在这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崔特听了很恼怒:“交合就是交合,就应该这样。”
“我可不喜欢什么事情都‘应该这样’。我想知道为什么。”
奥登看起来也很困惑。他这半辈子里一直都在困惑。他说:“就这事而言,杜阿,的确只能如此。这关系到……生孩子。”他顿了一下,然后才说出最后那个词。
“好啊,然后呢。”杜阿毫不妥协,“我们都是成年人,我们已经交合过不知道多少次了,我们都知道这样才能有孩子。谁都会这么说。可是为什么每次都要花这么长时间呢,一句‘生孩子’就打发了?”
“因为这是个非常复杂的过程,”奥登还是一顿一顿地说,“因为这要耗费能量。杜阿,你要知道,开始孕育一个孩子,要花很长时间;而即使是花了这么长的时间,也不见得就一定能得到孩子。现在,事情又更糟了……也不只是我们。”他最后还草草地加了这么一句。
“更糟?”崔特不安地问道,可是奥登不想多说了。
最终他们还是有了一个孩子,一个小理者,他游来游去,飘忽不定。三个父母都欣喜若狂,奥登一直把他抱在怀里,看着他不停变幻身姿,直到崔特把他夺走为止。是崔特,在漫长的孕育期内日夜守候,在孩子成形以后又将其分离出来,一直到今天。是崔特,一手抚养着这个孩子。
自那以后,崔特的时间多半就花在孩子身上,杜阿对此窃喜不已。崔特的执著一直就让她厌烦,可是奥登的执着——不知道为什么——就让她很着迷。她越来越感到他的重要。身为理者的特质使他能解答各种各样的问题,而杜阿也总有数不清的问题去问他。只要崔特不在身边,他也总是乐于回答。
“为什么交媾一次要那么久?奥登,我不喜欢一搞就是好几天,却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
“别担心,杜阿,我们非常安全,”奥登诚挚地说。“你看,不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吗?再看看别人,不是一样没事吗?再说,你也不应该什么都问,什么都想知道。”
“不应该?难道就因为我是个情者?因为别的情者都不问?——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告诉你,我从来都受不了其他的情者,我就是想问问题。”
这时她完全感到了奥登炙热的目光,好像在他眼中,自己就是这世上最迷人的尤物;如果这时候崔特也在,免不了马上又是一场交合。此时她甚至让自己身体渐渐淡化;并未彻底消散,但做得恰到好处,刚刚好显出成熟迷人的风韵。
奥登开口:“杜阿,你不会了解其中奥秘的。要知道,孕育一个新的生命会耗费相当多的能量。”
“你总是提到能量。到底什么是‘能量’?”
“就是我们日常摄入的东西。”
“好吧,如果是这样,那你为什么不说是‘食物’?”
“食物和能量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我们的食物来自于太阳,这也是能量的一种,但是还有些其他种类的能量,它们并不是食物。我们吃饭的时候,要伸展身体,吸收光线。情者的身体相对更透明一些,所以光线很容易就会穿过身体,吸收起来也就比较困难……”
杜阿心想,能听到合理的解释简直太棒了。其实奥登告诉她的这些,她心里也差不多知道,可就是无法准确地表述出来,她不懂那些合适的措辞,那些奥登口中的科学术语。用了那些词汇,一切就可以说得清晰无误。
在她长大以后的这些年里,她已经不再害怕儿时所受的那些嘲弄,她成为奥登的伴侣,受到了应有的尊重。有时候,她还会在白天的时候到地面上去,凑在情者们中间,努力忍受着人群中的嘈杂和拥挤。不管怎么说,她还是很喜欢饱餐一顿的感觉,这样的话,交媾起来也更痛快。在这个过程中,也有其乐趣在。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更能体会到那些别人已经熟视无睹的乐趣——在阳光下四处游动,惬意地收起身体,使其更紧凑、更密实,从而更有效地吸收光和热,享受美味。
这样的话,杜阿就可以很容易得到所需的能量;而其他人好像永远都吃不饱似的。对于她们身上那种生与俱来的暴食癖,杜阿永远都不会效仿,永远都不能忍受。
这就是为什么理者和抚育者很少上到地表去。因为他们的身体足够密实,可以高效地吸收光线,然后很快就离开。而情者就不得不在日光下终日翻腾,她们吃得要慢很多,而且,仅仅为了交媾这一件事,她们就要摄入比他人更多的能量。
繁殖过程中,情者提供的是能量,奥登这么解释(他到此打住,这样他的话就刚刚好表述完这个意思),而理者提供的是种子,抚育者负责的当然就是抚育了。
自从杜阿明白了这个道理以后,再看到那些情者们整日贪婪地吞食着阳光,反感中便又混杂了一些好笑。她们从来不会提出问题,她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行为的意义,从来都不曾体会到自己这种行为的“性意义”。她们只会盲目地在阳光中进食,一路傻笑着游到地底,再带着一肚子的能量,好好地做一次爱。
当她现在又带着半饥不饱的肚子回到家中时,她甚至能忍受崔特的恼怒了。他们有什么可抱怨的?她是比别的情者更淡薄缥缈,这意味着更轻灵的交合。这种交合或许不像其他家庭那样温润粘稠,可是更加轻灵曼妙,她敢肯定。而且,他们不是一样有两个孩子了吗?
当然,还缺一个,一个小情者,这也正是症结所在。生这样一个孩子,需要的能量要更多,而杜阿从没有吃饱过。
现在连奥登都开始提这事。“杜阿,你摄入的阳光不够。”
“是,我知道。”杜阿草草回答。
“詹尼亚她家,”奥登说,“刚生下了一个小情者。”
杜阿不喜欢詹尼亚,从来都不。即使以一个情者的眼光来看,那女人都太蠢了。杜阿倨傲地说:“我想她又在到处炫耀了吧,她总是缺心眼。我想她肯定会说,‘我可得说说,亲爱的,你们不知道我家左伴和右伴做起那事儿来……’”她惟妙惟肖地模仿着詹尼亚那颤抖的语气和手势。奥登被逗乐了。
不过他还是说:“詹尼亚或许的确是个笨蛋,不过她也的确带来了一个小情者。崔特知道了又会心烦了,我们花的时间可比他们长得多……”
杜阿转过身去:“我已经吃够了,再多了就受不了。我一直都吃到游不动为止,我不知道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奥登说:“别生气。我跟崔特保证过了,说一定会跟你谈谈。他觉得,我的话你还能听得进去……”
“算了吧,崔特只知道你总给我讲些科学知识,他根本不理解——你该不会也希望我像其他情者一样吧?”
“不,”奥登严肃地回答,“你与众不同,我非常欣赏。如果你喜欢像理者一样交谈,我会尽可能地解答你的疑惑。现在的太阳已经不像从前那样炙热,提供不了以前那么多热量。光能在减少,我们进食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人口的出生率也在逐代降低,现在我们的人口总数已经不到以前的零头。”
“这我有什么办法?”杜阿不服气地说。
“长老们或许会有些办法。他们的人数也在减少……”
“他们会逝去吗?”杜阿突然颇有兴趣地插话。她以前一直觉得长老们似乎都是永生的,既不会出生,也不会死去。比如,有人见过一个小长老吗?他们没有孩子,从不交媾,也从来不吃东西。
奥登显得深思熟虑,“我猜想他们也会逝去。他们从来不对我谈及自身。我甚至不确定他们会不会吃东西,不过从情理上讲,他们一定会吃,也一定会有新的出生——不过这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正在开发一种人造的食物……”
“我知道,”杜阿回答,“我吃过。”
“你吃过?你没告诉过我!”
“有一帮情者谈到了这个东西。她们说,有个长老想找个志愿者尝这东西,而那帮傻货都不敢去。她们说那东西没准会把她们的身体永远变硬,以后就再也不能交合了。”
“太蠢了。”奥登激动地说。
“我明白。所以我去了,她们都傻眼了。奥登,我真受不了她们。”
“那东西什么味道?”
“难吃死了,”杜阿好像心有余悸,“又苦又涩。不过我当然没告诉别的情者。”
奥登说:“我自己也尝过,没那么难吃吧。”
“理者和抚育者根本尝不出味道。”
不过奥登说:“那东西还在实验阶段。他们还在努力改进,那些长老们。特别是伊斯特伍德——我跟你说过他,就是我一直都没见过面的那个新长老——他负责这事。罗斯腾总是提起他,听起来他好像的确与众不同;一位伟大的科学家。”
“为什么你从来没见过他?”
“我只是个凡人。你不能指望他们什么都告诉我,什么都让我看到。我相信以后一定能见到他。他正在开发一种新能源,这将拯救所有人……”
“我可不喜欢合成食物。”杜阿说,她突然转身离去。
那是不久前的事,自那以后奥登再也没提过这个伊斯特伍德。不过她知道他一定会再提起的,她在落日的余晖中沉思着。
她那次曾见过那种合成食物是一个发光的球体,像一个微型太阳,就放在一个长老建造的特殊洞穴里。她能尝到它的苦味。
他们会改进它么?他们会不会让这东西尝起来更好吃呢?甚至可以做得美味无比?以后她会不会只能吃它,一直吃到很撑,感到不可抑制的交媾渴望?
她害怕这种自我繁殖式的欲望。这跟那种来自于左伴右伴强烈欲望刺激不同。这种欲望意味着,她会强烈地渴望生下一个小情者——而她心里根本不想!
为了说服自己接受这个事实,她曾花了很久的时间。她终于承认,自己根本不想要个小情者!等到三个孩子都降生以后,那个逝去的时刻就会不可避免地来临,而她,不想那样。她还记得那天,她的父亲一去不回,她自己永远都不想那样。在这件事上,她早已下定决心。
其他情者都没有这种担忧,因为她们都太蠢,根本想不到这个问题。她则不同。她是怪异的杜阿,“左情者”——她们就是这么叫她的;她本来就与众不同。只要她不生下第三个孩子,就永远不会逝去。她将永生。
所以她永远都不会有那个孩子。永远,永远。
不过怎么做才能避免这件事呢?怎么才能瞒住奥登?要是奥登发现了呢?
奥登(2)
奥登看着崔特,看他想做些什么。不过他很肯定,崔特并不会真的到地面上去找杜阿,因为那样就意味着把孩子扔下不管,崔特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做。崔特默默地等在一旁,过了半晌,起身离去,往孩子们那边去了。
崔特离去之时,奥登心中暗自窃喜。当然,也并不是真的有多高兴,毕竟崔特生气地离去,会让他们之间的关系或多或少受到些影响,多了层隔膜。奥登对此无能为力,还有些难过。这种滋味,犹如面对年华逝去。
有时候他会想,不知道崔特是不是也有这种感触……不,应该不会。崔特的心中有他自己的责任,他要照看孩子们。
杜阿呢?谁知道杜阿心中怎么想呢?谁又能知道任何一个情者的想法?她们太独特了,与她们相比,理者和抚育者几乎毫无差别——除了头脑以外。就算有朝一日,情者的思维方式可以被解读了,谁又能看透杜阿呢?那个在情者中也是独一无二的杜阿,天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这就是为什么崔特离开之时,奥登会感到高兴了。杜阿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第三个孩子迟迟不能降生,杜阿却变得越来越不听话,完全无视她的责任。这些日子里,连奥登自己的心情都日渐烦躁,却无法排遣。这不是他一个人能解决的,他想自己应该去找罗斯腾谈谈了。
他向长老洞穴游去。一路上他有意加快速度,动作看起来颇为优雅,完全不像情者悠悠晃晃的轻浮,或者抚育者笨手笨脚的可笑——
(他可以清晰地设想出这样的场景——崔特拖着笨重的身躯四处追逐淘气的小理者,那孩子还小,身躯还像情者一样柔软滑溜;最后还得要杜阿想办法把他逮住,再送回家里;而崔特又要唠唠叨叨,不知道是该把这小东西修理一顿,还是用自己的身体把他裹起来,看严实了。不过,崔特要是为了这孩子,身体消散淡化起来会更顺手,比跟奥登在一起时强多了。要是奥登一提起这个,他便会正经八百地回答,“孩子们更需要我。”在这事上,他一点幽默感都没有。)
对他自己的游动方式,奥登有一种不足为外人道的自得。他觉得自己姿势优美,引人注目。以前他跟罗斯腾提过这个想法,在导师面前,他无话不谈。可是罗斯腾却说:“你有没有想过,情者或者抚育者都会觉得,自己的游动方式才是最优美的呢?既然你们生来思维不同,行为不同,那么你有必要仅仅因为这个不同而骄傲吗?家庭三位一体,却不妨碍你们各自独立。”
奥登心里不敢确定,自己是否真正明白独立的含义。那是不是指个人独处?当然,长老总是独来独往,他们中间没有家庭的存在。那么,他们对家庭这个概念又理解多少呢?
开始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奥登还非常年轻。那时他和长老之间的关系才刚刚建立,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不清楚长老们是不是真的没有家庭。在凡人中间流传的说法是,长老们没有家庭。可是这传说到底有几分可信呢?奥登琢磨了一阵,决定不应该想当然,还是要问清楚。
奥登当时这么问:“先生,您是一个左伴或者右伴吗?”(后来每次想到当时提问的情形,奥登都不免暗暗脸红。自己当年竟然如此天真。不过其实所有理者都会提出这个问题,以各种方式对不同的长老,或早或晚——一般都比较早。这个念头使他稍微宽慰了一些。)
当时罗斯腾非常平和地回答:“不是,哪个都不是。在长老们中间,没有左伴右伴之类的区分。”
“要不就是中——情者?”
“中伴?”听到这话,长老那几乎永久不变的感情器官也改变了,奥登最终才明白那是被逗乐的表情,“不,也不是中伴。长老只有一种性别。”
奥登还是不明白。无心之下,他脱口而出:“那怎么受得了?”
“我们是不同的,小理者。我们已经适应了。”
奥登他自己能适应得了吗?他在自己抚育者父亲的家庭中长大,确信在不久的将来,自己也要组织自己的家庭。要是没有家庭,生活会是怎样?他努力思索这个问题,反反复复。有时候他脑海中会有灵光一闪。长老们只是他们自己,没有兄弟姐妹,没有交媾,没有孩子,没有父亲。他们只有思想,只有对宇宙奥秘的追求。
或许这对于他们而言就足够了。当奥登更大一些以后,他自己也开始体会到了思辨的乐趣。有这些乐趣几乎就足够了——几乎——此时他就会想到崔特和杜阿,想到三人相处的激情时刻,随即认定,如果没有他们,即使拥有整个宇宙的奥秘也还是不够的。
除非——很奇怪,不过有时候的确会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会进入一种特殊的状态,或者境界,他会完全失去脑海中的灵感,或者说失去那种一闪而过的感觉,完全失去,一片空白。然后,过不了多久,它就又会回来,他会发现那个灵感或念头更清晰了,明白无误,触手可及。
不过他现在不会考虑那些事情。他当前的任务是解决杜阿的问题。他沿着那条人人皆知的路线前行,他小时候第一次出门上学走的就是这条路,在父亲的带领下。(崔特在不久以后,也要带着他们自己的小理者走上这条路。)
这时,他又陷入了对往事的追忆之中。
那时候好像挺可怕的。路上还有其他的小理者们,一个个脉动明显,明暗闪烁,身体变幻不定,不管身边的抚育者父亲们怎么呵斥,叫他们保持形状,别给家里丢脸。一个小理者,奥登的一个小伙伴,居然淘气地淡化了,消散了不少,可后来却无论如何都凝聚不起来了,旁边的父亲手忙脚乱却毫无办法(自那以后,这孩子就变成了一个标准的普通学生……当然不能跟奥登比——想到这点,奥登忍不住又微微自得)。
第一天开学,他们见到了许多长老。他们在每一位长老面前驻足停留,让那些长老以一些特定的方式记录下孩子的固有特征,从而决定是否让这孩子立即入学,或者等下一次机会;如果决定接收了,那么就要选定这孩子的教育方向。
在一个长老面前,奥登拼命地约束身体,让全身显得曲线光滑,努力抑制自己不要震颤。
那长老开口了(奥登第一次听到这种怪异的嗓音,这使他对日后的成长极度失望):“这是个挺坚定的小左啊。自我介绍一下吧。”
这是奥登第一次被称呼为“左”而不是什么孩子之类,他感到心中前所未有的坚定,“奥登,尊敬的长老。”他还记得使用父亲反复叮嘱的敬称。
奥登模糊地记得,自己被带着穿过长老们的洞穴,他看到他们的各式器具、种种机械、图书馆,以及各种各样不明所以的景象和声音。
他的抚育者父亲曾经告诉他,他将要在此学习,但他其实不懂什么叫作“学习”,当他向父亲问起的时候,看来父亲也不甚明了。
为了找到答案,他花费了不少的时间和精力,不过这个寻找的过程乐趣非凡。或许,没有过程的辛苦,也就不会有找到答案的快乐吧。
那个第一次称他为“左”的长老是他的第一个老师。这个老师教他如何翻译波形记录,没过多久,那些天书一般的符号对奥登而言,便如语言一样简单了——他可以通过自己的震颤轻易表达出来。
不过从那以后,第一个老师就不再出现,另外的长老取而代之。奥登过了好久才发现老师的变动。在早先的时候,单凭嗓音,他根本就辨别不出长老之间的差异。不过后来他发觉了一些什么。再往后,他心里已经渐渐认定此事,并感到有些惶恐。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最后他鼓足勇气,去问他的老师:“尊敬的长老,我的老师呢?”
“加马丹?……他不能跟你在一起了。”
奥登一时语塞。过了半晌,他诺诺开口:“但是,长老不是不会逝去吗……”后半截话,他堵在喉头,说不出来。
长老沉默了,什么都没说,什么表示都没有。
事情总是如此,奥登后来才发现,他们从来不谈及自身。除此以外的所有话题,所有领域,他们都畅所欲言,只有他们自身除外。
从种种迹象来判断,奥登觉得长老们也会逝去——只是还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并非永生不死(很多凡人想当然地以为如此),不过长老们自己从来不说。奥登和其它学生有时也会讨论这个问题,大家都犹豫不决,戚戚不安。大家都会发现一些琐事,可以无情地证明长老们的确会死亡,可是他们都犹犹豫豫,不愿意得出那个明白无误的结论。所以他们一般都弃之一旁,不再提及。
长老们似乎都不在乎那些琐事,不在乎他们死亡的秘密被泄漏出去。他们毫不遮掩,但自己又绝不提及。如果有人直接问到此事(不管怎样,总会有人问),他们便沉默不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如果他们会逝去,那么就一定会有出生;不过关于此事,长老们同样只字不提,奥登也从来没见过一个幼年长老。
奥登相信,长老们并不依靠阳光获得能量,他们的食物来源于岩石——至少他们会把一种黑色的能量石块摄入体内。还有些学生也持此看法。另外一些学生却强烈反对,拒不接受。最后他们也得不出个确切的结论,因为到底也没有人见过哪个长老吃任何东西,而长老们自己又绝对不会透露一个字。
最后,奥登对他们的沉默已经习以为常——那是他们秉性的一部分。他想,或许这是因为他们从来都彼此独立,从来不组建家庭。这样便使他们每人的面前都立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当时,奥登已经渐渐学到了许多更有价值的知识,跟这些知识一比,那些关于长老本身的秘密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琐事。比如,他学到,他们的这个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萎缩——
是罗斯腾——他的新老师,告诉了他这些。
奥登曾经提出疑问,地底有无数无人占据的洞穴,它们密密麻麻无边无际,一直延伸到视界之外,那到底是些什么呢?罗斯腾听到这个问题,看上去颇为欣慰,“奥登,你这么问心里害怕吗?”
(他现在已经被称为“奥登”了,而不是“小左”之类。听到一个长老直接称呼自己的名字,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很多长老现在都这么叫。奥登是个天才,这种称呼也是对他才华的一种肯定。罗斯腾就曾不止一次地表示过,对他这样一个学生深为满意。)
奥登心里其实真的很害怕,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作答。对一个长老坦诚自己的缺点,要比对其他理者容易得多;对崔特那就更难了,对他自认短处,简直无法想象……这些都还是杜阿到来之前的事。
“那你为什么还要问呢?”
奥登又一次踌躇半晌。然后他慢慢地说:“我害怕那些无人的洞穴,最初是因为在小时候,别人说那里面有恐怖的妖魔。但是我自己却从来没有亲眼看到,我只是听其他孩子这么说,他们一定也不是亲眼所见。我一直想知道真相,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好奇心已经渐渐战胜恐惧,我必须问出来。”
罗斯腾看上去非常高兴。“好!好奇心非常有益,而恐惧一无是处。你内心的渴求非常棒,奥登,记住,只有靠自己内心的渴求,你才能找到真正重要的东西。我们的帮助只是辅助性的。既然你想知道,那么我可以直接告诉你,那些无人的洞穴里确实无人占据。那里空无一物,除了偶尔有些被人遗留下来的毫无价值的东西。”
“被谁遗留下来,尊敬的长老?”奥登好不容易才记起使用敬称。每当未知的世界在他面前呼之欲出,即将被揭开神秘面纱之时,他就变得非常激动,几乎忘记了应有的礼节。
“被那些曾经的主人们。在数千个轮回以前,这里曾生活着成千上万的长老,和千百万凡人。奥登,现在我们的人口要比过去稀少太多了。现在我们只有不到三百名长老,以及不到一万的凡人。”
“为什么?”奥登被深深震撼了。(只有三百名长老了。这就意味着承认了长老也会死去,不过当下可没工夫想这个了。)
“因为能源在衰亡。太阳在冷却。孕育新生命,以及维持现有的生命,已经一代比一代难了。”
(噢,这是不是意味着长老们也会有新的出生?意味着长老也要以阳光为食,而不是石头?奥登努力驱散这些念头,至少当前抛开不理。)
“这个趋势还在继续吗?”
“太阳必定要走向终结,奥登,将来总有一天,我们会失去任何食物。”
“这是不是意味着所有人,不管是长老还是凡人,都将死去?”
“还能有别的结局吗?”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既然我们需要能量,而太阳又在衰亡,那我们就必须找到其他的能源。其他的恒星。”
“可是,奥登,所有的恒星都有终结的一天。最终,宇宙也会消亡。”
“既然恒星都会衰亡,那么还有其他能源吗?除了恒星以外就没有了吗?”
“没有了。宇宙中所有的能源终将走到终点。”
奥登不服气地想了一阵,开口说:“那别的宇宙呢?我们不能因为宇宙如此而放弃。”他说这话的时候,身体急剧地震动着。他激动地解释着,完全没注意到自己的失礼,直到他的身体过分膨胀,明显超过了长老的体积。
不过罗斯腾不但不生气,反而更高兴了。他说:“说得好,我亲爱的小左。真该让其他人也听听。”
奥登已经匆忙恢复到了平时的体积,心里一半是尴尬,一半是欣喜。他听到长老叫他“亲爱的小左”,除了崔特还从来没人这么叫他,这让他兴奋莫名。
那次谈话过了不久,罗斯腾就为他们找来了杜阿。奥登有时候会想,这两件事之间有无什么联系,没过多久,这念头就淡化了。倒是崔特,总是不住地提起,完全是因为他亲自去找了罗斯腾,杜阿才会来。奥登后来也就懒得想了,这事说不清楚。
不过现在他又要去找罗斯腾了。那次关于宇宙衰亡的谈话已经过去了很久,他也早就明白了长老们一直在为继续生存而不懈钻研。现在,他自己已经在许多领域内驾轻就熟,罗斯腾也坦言,在物理学方面自己已经没什么可教的了。而且罗斯腾手上还有别的小理者要教,所以奥登已经不像以前那样,常常去找导师请教了。
奥登在理者学校里找到了罗斯腾,他的导师正在带两个半大的理者。罗斯腾透过玻璃窗看见他过来,便走出教室,小心地关上门。
“我亲爱的小左,”他还是这么称呼奥登,一边伸出肢体,作出友好的姿态(奥登过去常常会有一种冲动,要去拥抱他,不过,每次都忍住了),“你好吗?”
“罗斯腾先生,我不是有意打搅的。”
“打搅?那两个孩子自学一会儿毫无问题。他们大概很希望看到我离开一阵,我想我一定是说得太多,惹他们烦了。”
“不可能。”奥登回答,“您的语言总是让我深深沉醉,他们一定也有同样的感受。”
“好吧好吧。听到你这么说,我真开心。我常常看到你去图书馆,还听别人说你的高级课程学得相当不错,这么说可真让我想念我最出色的学生。崔特最近怎么样?他还像以前那么顽固吗?”
“越来越顽固。他全心全意地照顾着这个家。”
“杜阿呢?”
“杜阿?我来这里就是——您知道,她非常与众不同。”
罗斯腾点点头:“是的,我知道。”奥登看着他,觉得他说这话时神情有些忧郁。
奥登沉默了一阵,决定直接讲出问题的所在。他说:“罗斯腾先生,您当年把她带来,带给我和崔特,仅仅是因为她的特别吗?”
罗斯腾说:“这很奇怪吗?你自己就非常与众不同,奥登,你还跟我不止一次地提过,崔特也非同一般。”
“是的,”奥登确信地回答,“他的确如此。”
“这么说,难道你们的家庭中不该再有个与众不同的情者吗?”
“与众不同会有很多种表现。”奥登又是一副深思的表情,“有时候,杜阿的古怪举止会惹恼崔特,我也很担心。我跟您提过吗?”
“经常。”
“她不喜欢……交媾。”
罗斯腾认真地听着,没有一点困惑的表情。
奥登继续往下说:“在我们交合的时候,她自然也感到欢愉。可是想要劝她开始交合,就不太容易。”
罗斯腾问道:“那崔特呢?他怎么看待交媾?我是说,除了当时的快感以外,他怎么看待交媾?”
“孩子,当然是为了孩子。”奥登回答,“我也喜欢孩子,杜阿也一样。不过崔特是抚育者,您能理解吗?”(奥登忽然想到罗斯腾不见得能完全理解家庭的意义。)
“我尽量理解,”罗斯腾说,“按照我的判断,交媾对崔特的意义超过欢愉本身。而你呢?除了快感以外,你还有什么感受?”
奥登想了想说:“我想您应该明白。有一种思维上的刺激。”
“嗯,我知道,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希望你不要忽视这点。你以前多次跟我提起,每次经过一段时间的交媾,其中经历了莫名的时间流逝——我得承认的确会有很长一阵子看不见你——你都会突然发现,自己弄懂了很多以前没有完全理解的东西。”
“就好像在那段时间里,我的思维持续活跃一样,”奥登说,“这段时间对我的思考必不可少,虽然当时我完全感觉不到时间流逝,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在这段时间里,我思考得更深远,更有效率,完全不用为其他无谓的琐事分心。”
“对,”罗斯腾表示同意,“当你恢复意识时,思维就会有很大突破。在理者之中,这种情况很普遍,尽管我不得不承认,谁也不如你提高得这么快。说实话,我认为在历史上,也还没有哪个理者能达到你的程度。”
“真的?”奥登问道,努力掩饰心中的得意。
“换个角度说,也没准我是错的,”看到奥登突然故意熄灭了所有光亮,罗斯腾微微有些笑意——“不过别想那么多了。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目前的状况是,你和崔特两个,从交媾中所得的东西,超过欢愉本身。”
“是的,毫无疑问。”
“那杜阿呢?除了欢愉,她还能得到什么?”
久久的沉默。“我不知道。”奥登说。
“你问过她吗?”
“从来没有。”
“那么这时,”罗斯腾说,“我们假设她除了快感以外,什么都得不到,而你和崔特却可以有超出快感的收获,那她为什么还要更热衷于交合呢?”
“可别的情者都不需要那么多……”奥登马上争辩。
“杜阿可不是一般的情者,我记得你总这么说,口气还很得意。”
奥登羞愧得无地自容:“我一直觉得这是两回事。”
“那又该怎么解释呢?”
“这很难解释。我们三个组成了一个家庭,在其中互相感知,互相理解;在某种程度上说,家庭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们都是其中的一部分。这个家庭个体从产生到消亡,一般大家都浑然不觉。要是我们在这个问题上想得太多,纠缠太深,那么这个个体就会面临解体的危险。所以,我们从来不会过多地考虑。我们……”奥登绝望地卡住,觉得根本说不清,“跟别人解释家庭的事,实在很困难——”
“不过,我已经尽量去理解了。你说过,你在脑海中抓住了一点杜阿内心的想法;她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你,是吗?”
“我不敢肯定。只有一点模糊的印象,不时在我脑海角落闪现。”
“是什么呢?”
“有时候我想,杜阿不愿意生一个小情者。”
罗斯腾严肃地望着他。“我记得你们只有两个孩子,一个小理者和一个小抚育者。”
“是的,只有两个。您知道,情者是最难孕育的。”
“我懂。”
“而杜阿没有努力去摄取必要的能量,或者她根本就不想。她总能找各种各样的借口,可是没一条能说得过去。在我看来,她好像就是不想生情者,不管是出于什么动机。对于我个人而言,要是这阵子杜阿的确不愿意,那没关系,就随她去吧。可是崔特是个抚育者,他渴望得到孩子,他必须要得到那个孩子。不管怎么说,我不想令他失望,即使是因为杜阿也不行。”
“要是杜阿有什么确切合理的缘由,而不生那个孩子的话,你的观点会不会有所改变?”
“我自己一定可以接受,但是崔特不行。他根本就没法理解那么多事。”
“那你会不会尽量劝服他呢?”
“我会,我会尽力而为。”
罗斯腾说:“你有没有想过,几乎所有的凡人——”他在此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寻找合适的词汇,后来他使用了凡人们常用的那种,“……在孩子降生之前是不会逝去的。我指全部三个孩子,最后一个是小情者。”
“是,我知道。”奥登不明白,为什么罗斯腾以为他会忽略这种最基础的知识。
“这么说,小情者的降生,也就意味着逝去时刻的临近。”
“一般是这样,不过还是要等到那个小情者长大为止——”
“但逝去的时刻必将来临。杜阿心里会不会是不想离开这个世界呢?”
“怎么可能,罗斯腾?我们必将逝去,就像注定要交合一样。即使你不愿意,又能怎么样呢?”(长老们不会交合,或许他们不懂。)
“假设一下,如果杜阿只是单纯地不想逝去呢?你会怎么说?”
“为什么?我们最终必定会逝去。如果杜阿只是想晚一点生那个孩子,我或许会迁就她,甚至会劝崔特妥协。但要是她永远都不想要,那就行不通。”
“为什么呢?”
奥登思考了一阵,努力理清自己的思绪。“我不敢说,罗斯腾先生,不过我知道我们必将逝去。每天醒来,我对这件事的理解都会更加深刻,有时候我甚至会以为,自己知道为什么。”
“我有时候会想,奥登,你是个哲学家。”罗斯腾淡淡地说,“让我们再想想看。等到你们的孩子都长大以后,崔特感到自己终于一手将他们养大,感到一生功德圆满,只等着逝去了。而你,会感到自己一生学到无数知识,心满意足,也在等着逝去了。而这时候,杜阿呢?”
“我不知道,”奥登可怜巴巴地说,“其他的情者们一辈子都聚在一起,整天唧唧喳喳也自得其乐。可是杜阿绝对不会。”
“对,她与众不同。她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吗?”
“她喜欢听我谈论我的工作。”奥登咕哝着。
罗斯腾说:“噢,奥登,这没什么可羞愧的。所有的理者都会给他的左伴和中伴讲自己的工作。你们都假装从来没这么干过,可其实所有人都干过。”
奥登说:“但是杜阿确实在听。”
“我完全相信。她不像别的情者。你有没有意识到,她在交合以后,也会理解得更快更深刻?”
“对,有几次我也注意到了。不过,我也没有特别当回事……”
“因为你心里确信,没有一个情者能真正理解这些东西。不过看起来在杜阿身上,有很多理者的特质。”
(奥登尊敬地注视着罗斯腾,目光中带着惊愕。有一次,也只有一次,杜阿曾经给他讲起,自己童年时的那些不快;讲到其他情者们嘲讽的尖叫;讲到她们给她起的那个恶毒的绰号——“左情者”。难道罗斯腾曾经听说过这些……不过此时,尊敬的导师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的学生。)
奥登承认:“我有时候也这么认为。”接着他大声说道,“我以此为荣。”
“这没错,”罗斯腾说,“为什么不告诉她呢?如果她喜欢被自己的理者特质指引,那为什么不顺应呢?你可以教给她更深奥的东西,回答她的种种问题。你觉得这样会给你家丢脸吗?”
“我倒是无所谓……不过,这样做有什么必要吗?崔特会认为我们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他那边好处理。”
“告诉他,如果杜阿能从生活中得到更多东西,能感到此生不虚,那么她就不会像现在那样害怕逝去,也就不会再反对生下第三个孩子。”
听了这话,奥登看起来一下子卸去了心头大石,轻松了很多。他忙不迭地开口致谢,“您是对的。我感到您说得完全正确。罗斯腾先生,您原来理解得如此深刻。长老们有您做领袖,我们的平行宇宙计划怎么可能失败呢?”
“我做领袖?”罗斯腾笑了,“你忘了吗,现在领导我们的是伊斯特伍德。在这个项目上,他才是真正的英雄。没有他,一切都无从谈起。”
“噢,对。”奥登回答,很是羞愧。他从未见过伊斯特伍德。事实上,到现在为止,奥登还从未听说,有哪个凡人真正遇到过他,虽然不少人都说,自己远远地望见过那个身影。伊斯特伍德是个新长老。说他新,是因为至少奥登小时候从来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这是否意味着,伊斯特伍德现在是个年轻的长老;而在以前奥登还是个小理者的时候,他是个小长老?
这些都无所谓。眼下,奥登只想回家。他不能跟罗斯腾拥抱以表示感谢,不过他还是再次致谢,然后满怀喜悦地匆匆离去。
在他的喜悦中,夹杂着些许自私的成分。那并不是自己对未来小情者遥遥的期待,或者崔特那时无法形容的开心,甚至不是看到杜阿如人所愿的欣慰。此刻最让他激动的,是眼前的即将到来的愉悦。他将要敞开胸襟,教给杜阿一切知识。他敢肯定,其他所有的理者都不会有这样的享受,因为他们所有人,都没有一个像杜阿一样的情者做伴侣。
那将是多么美妙的享受,前提是崔特得理解事情的必要性。他必须要跟崔特谈一谈了,不管怎样,也得劝他要耐心。
崔特(2)
崔特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可不会装作能理解杜阿的行为,他也不想尝试。他才不管那么多呢。他从来就想不通,为什么情者会有自己的习性,而杜阿,跟别的情者还都不一样。
她从来不关心真正重要的事。她只会傻傻地望着太阳。不过每当此时,她倒是很会把自己淡化,然后光线就从身体里全部穿过,一丝都不留。她还会说,这有多么多么美妙。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吃到东西才是正事。吃饭有什么美妙可言吗?美妙又是什么东西?
她连交合的时候,都总想与众不同。有一次她居然说:“我们先谈谈吧。我们从来都没谈过这事,从来都没思考过它。”
奥登只会说:“随她去吧,崔特。那样不更好吗?”
奥登总是很有耐心。他总是以为一直等下去,事情会自己好起来。要不然,他就是准备待着不动,准备靠脑子想出来。
其实崔特从来也没搞懂,奥登所说的“想出来”到底是啥意思。在他看来,那只说明,奥登什么都没干。
就像当年找到杜阿时一样,奥登只会在那里空想。而他崔特,就会付诸行动,自己去要求。事情就该这样。
现在又成了这种局面,杜阿越来越麻烦,而奥登又什么都不干。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才能生下小情者呢?这才是正事啊。看来奥登永远不会行动了,最后还是要靠他崔特自己。
事实上,他已经开始行动了。他此时正穿过长长的走廊,脑海中思绪翻腾。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了很远,这是不是就叫“想出来”?算了,他可不能让自己有一点畏惧。他绝不回头。
他笨拙地审视了一下自身。他脚下的这条路通向长老洞穴。他知道不久以后,他就会带着自己的小理者,踏上这条路。这路,是某天奥登指给他的。
事到临头,他反而不知道待会儿要怎么办,等见到长老以后,该说什么呢?不过,他心里毫无畏惧。他想要个小情者,这是他不可剥夺的权利,没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长老们一定会让他得到的,当年杜阿不就是这么来的吗?
不过,他要向谁请求好呢?随便哪个长老都行吗?在他心里,其实已经大概认定,并非人人皆可。他也想到了那个人的名字。他会直接去找那个人。
他记得那个名字。他甚至记得,自己是在哪天第一次听到那个名字。就是在那天,他们的小理者第一次主动变幻身形。(那天简直太棒了!他记得自己在大喊:“快来,奥登,快点!安尼斯变得又圆又硬了!他自己变的!杜阿,快来看啊!”他们都冲了进来。安尼斯那时还小得很,再变一次得等很久。所以等他们冲进来时,只看见孩子缩在墙角,与平时没有一点不同。他蜷成一团,像一堆黏土一样,在自己的宿处上方游来荡去。奥登转身走了,他很忙,没时间等。不过他还是说:“噢,崔特,他还会再变的。”但后来崔特和杜阿又等了好久,可是一直都没等到。)
看到奥登不愿意等待,崔特很不高兴,本来想骂左伴一顿。可是奥登看上去满脸倦容,身体也不像平日那样平整光滑,显出蜿蜒的皱纹来。而他自己也没有抚平的意思。
崔特关切地问:“出什么事了吗,奥登?”
“是有很大的麻烦,我不知道在下次交合以前,我能不能解出方程。”(崔特不记得奥登的原话了。不过意思差不多。奥登总是使用那些费解的名词。)
“那你现在想交合吗?”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刚看见杜阿又到地面上去了,你知道要是我们打扰了她,她会有什么反应。这事不急,真的。还有,来了个新的长老。”
“新长老?”崔特随口应道,明显没什么兴趣。奥登总是喜欢跟长老们相处,仿佛其中有极大乐趣,不过崔特倒是宁愿他没这爱好。奥登比周围所有理者都喜欢学习,他把那叫作教育。这不公平。奥登对知识也太投入了,而杜阿整天都在地面上独自闲逛。没有人关心家庭,除了他崔特。
“他的名字叫作伊斯特伍德。”奥登说。
“伊斯特伍德?”崔特忽然来了兴趣。或许他只是很担忧,奥登为什么那么颓废?
“我从来没见过本人,不过大家都在谈论。”奥登的眼中失去了光芒,一般在自我反思的时候,他就会这样,“他负责那些新玩意儿。”
“什么新玩意儿?”
“电子——反正你也不懂,崔特。总之是他们新开发的东西。这东西会带来一场彻底的革命。”
“什么是革命?”
“改变一切。”
崔特马上警觉起来:“他们可不能改变一切。”
“他们使所有事情都变得更好。改变并不一定是变坏。再说,伊斯特伍德负责这事。他非常聪明,我能感觉到。”
“那你为什么还不喜欢他呢?“
“我从没说过不喜欢他。”
“可是你看上去就是不喜欢。”
“噢,不是这么回事,崔特。只是某种……某种……”奥登笑了,“我在嫉妒吧。长老们是那么聪明,凡人跟他们一比,简直什么都不是。不过我已经习惯了,罗斯腾总是说,我有多么多么聪明——我想应该是在凡人里面。不过现在伊斯特伍德出现了,连罗斯腾对他都充满敬意,跟他一比,我真的什么都不是。”
崔特伸出前肢,轻轻碰触奥登的身体,奥登抬头看着他,微微一笑:“没事,只是我自己犯蠢罢了。一个长老再聪明又怎么样?他们谁能拥有一个崔特呢?”
然后,他们两个便一起去找杜阿。正巧,杜阿刚刚结束了游逛,从地面上下来。那次他们的交媾相当完美,尽管只持续了不到一天时间。崔特那时候不敢做太久。安尼斯还太小,身边离不了大人,尽管有别的抚育者可以替他们看一会儿。
自那次以后,奥登经常会提起伊斯特伍德这个名字。他总把那人叫作“新来的”,即使很久以后也一样。他还是没见过真人。“我想我是在故意回避,”有一次他这么说,当时杜阿也在身边,“因为他对新装置研究很深。那东西,我不想太早弄懂。它太神奇了,我几乎都舍不得学。”
“是电子通道吗?”杜阿当时问道。
——这是杜阿身上又一个可笑之处。崔特这么想,心里有点不愉快。她能像奥登一样,使用那些复杂拗口的词汇。情者可不该这样。
此时崔特已经下定决心,去找伊斯特伍德。因为奥登说他很聪明。再说,奥登自己也从来没见过他。这样一来,伊斯特伍德就不可能说:“我已经跟奥登谈过了,崔特,你不用操心。”
所有人都认为,只要跟理者谈过,就等于已经跟这个家谈过了。没有人把抚育者当回事。不过这次他们可不能再打马虎眼。
他已经来到长老洞穴,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那么陌生。这些东西都不是崔特能理解的,它们都显得不可理喻,令人恐惧。不过,他一心想尽快找到伊斯特伍德,没心思去害怕。他对自己说:“我只想要我的小情者。”这个信念使他重新鼓足勇气,迈步向前。
最终他还是找到了一个长老。只有这么一个,好像趴在什么东西上面,正在干什么事。奥登曾经告诉过他,长老们永远都在工作——不管具体干什么。崔特记不住那么多,也不关心。
他慢慢向前移动,到了跟前停住。“尊敬的长老。”他开口说。
这个长老抬头看着他,他感到周围隐隐的震颤,奥登曾经说过,这是长老之间的交谈方式。这时那个长老好像才看清他,开口说:“怎么回事?一个抚育者?你来这儿干什么?你的左伴没跟你一起吗?今天是开学的日子吗?”
崔特不理会这些问题。他只是问道:“先生,您知道伊斯特伍德在哪儿吗?”
“你找谁?”
“伊斯特伍德。”
这个长老沉默了一阵。然后他又说:“你找他有什么事?”
崔特的倔脾气又上来了,回答道:“我有很重要的事跟他讲。您是伊斯特伍德吗,尊敬的长老?”
“不,我不是……你叫什么名字?”
“崔特,尊敬的长老。”
“我知道了,你是奥登家里的右伴,是吧?”
“是。”
这个长老的口气缓和下来,说道:“我想现在你恐怕不能见伊斯特伍德,他不在这儿。找其他人行吗?”
崔特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只是呆呆地站在那儿。
那长老说:“你回家吧。有什么就跟奥登说,他会帮你的。明白啦?回家吧,右伴。”
那长老转过身去,他好像手头上还有更重要的事去做,而崔特还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溜进了另一间洞穴,小心翼翼,没发出任何声响。那长老一直没有抬头看一眼。
崔特开始并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往这个方向走。起初他只是感觉这边比较好。现在,他明白了。这里有一阵淡淡的食物的温暖,而他正在一点点吸收。
他并没感到饿,不过现在他还是在吃,吃得有滋有味。
好像阳光笼罩着他。他本能地向上看,不出所料地发现自己依然在洞穴里。现在他尝到的食物,比起他以前在地面上尝到的所有食物,都要美味很多。他四下打量,惊讶不已。最令他惊讶的是:自己居然也会好奇。
有时候面对奥登,他会觉得很不耐烦,因为奥登总是对什么都感兴趣,不管那些东西多么毫无意义。而此刻,他——崔特——竟然也会好奇!不过他关心的事情,可是意义重大。突然,他发现那真的意义非凡。这时他头脑中灵感飞溅,他明白了,只有面对真正重要的事情,他才会产生兴趣。
他马上开始动手,甚至连自己都对自己的勇气惊讶不已。忙活了一阵,他沿着来路回去。他还经过那个长老的身边,就是刚才跟他说过话的那个。他说:“尊敬的长老,我要回家了。”
那长老顺口回了一句。他还趴在那里,忙着手里的事。他也只关心那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却对重要的东西视而不见。
崔特心想,要是长老们都伟大而睿智,那他们怎么会这么傻呢?
杜阿(3)
杜阿发现自己正向长老洞穴游去。现在太阳已经落下,她得找点事做。她可不想早早回到家里,忍受崔特那些蛮横无理的要求,还有奥登那些敷衍了事的劝告。不过换个角度来说,这些缺点也正是他们各自的魅力所在。
很久以前她就有这种感觉,从她小时候一直到现在,而且她也并不想掩饰。其实从道理上讲,一个情者不会感觉到异性的这些魅力。一般来说,情者在小时候还是有可能感受到的——杜阿现在已经明显长大,太成熟了——在长大以后,这种情愫就会迅速消退;即使消退得不够快,周围的环境也不会允许她们表现出来。
当杜阿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她就显现出一种不可抑制的好奇心,她总是满怀兴趣地看着这个世界,看着太阳,看着洞穴——看着所有的一切——直到她的抚育者父亲说:“你真是个怪孩子,杜阿,我的宝贝。你真是个好玩的小情者。长大以后,你会变成啥样呢?”
起初她对此并没有确切的概念,她只是想知道一些东西,这有什么奇怪的,又有什么好玩的?很快,她就发现了,她的抚育者父亲不能给她解答这些问题。有一次她去问自己的理者父亲,可是他完全不像抚育者父亲那么温柔。他厉声喝道:“这有什么可问的,杜阿?”他看上去很可怕,好像杜阿犯了什么错,他要追究到底。
她吓得跑开了,以后再没问过他。
可是后来有一天,其他同龄的小情者们都开始叫她“左情者”,因为那天她给她们讲了一些东西——现在她已经忘了是什么——总之是一些在当时的她看来很平常的东西。听到这个绰号,杜阿感到心里很难过,也不知道她们为什么这样。她去问自己的理者哥哥,左情者是什么意思。他退缩着,看上去很尴尬——明显很尴尬——支支吾吾地说:“我不知道。”其实很明显,他一定知道。
仔细考虑过以后,她去找自己的抚育者父亲,直接问道:“爸爸,我是个左情者吗?”
他回答:“谁这么叫你,杜阿?这种话以后不许再说。”
她飘到他的身边,靠在他的怀中,默默想了一阵,然后问道:“这是说我不好吗?”
他只是回答:“长大以后就没事了。”然后他故意把身体膨胀起来,把她的身体挤到外面,来回摆动,这是她平时最喜欢的游戏。不过那个时候,她却提不起兴致来。她很清楚父亲根本没有回答她。她心事重重地向外游去,盘算着父亲的那句话,“长大以后就没事了”,这么说她现在是有事,可那又是什么事呢?
即使在那时,在情者中间,她就几乎没有一个朋友。她们都喜欢扎成一堆唧唧喳喳,傻笑不停;而她喜欢在碎石堆上飘过,感受那粗糙而未经雕饰的美。不过,也有个别小情者对她比较友善,那都是脾气很好的人。比如多瑞尔,虽然跟其他情者一样傻,不过有时候她说话还是挺有趣的。(多瑞尔长大以后也组建了自己的家庭,其中抚育者是杜阿的哥哥,年轻的理者来自另外的洞穴区,说实话杜阿不是很喜欢这家伙。多瑞尔曾经很利索地连续生下小理者、小抚育者,小情者不久也降生了。她也对孩子十分关心,好像家里有两个抚育者一样,杜阿甚至怀疑,她家三个人是不是还能交媾……同时,崔特还不厌其烦地对她嚷嚷,多瑞尔多么尽心尽职,创造了一个多么完美的家。)
有一天杜阿和多瑞尔待在一起,她在多瑞尔耳边问:“多瑞尔,你知道左情者是什么意思吗?”
多瑞尔吃吃地笑了一阵,把自己缩成一团,好像要躲着别人一样,最后说:“这个专指那些做事像理者一样的情者;而你就像个理者一样学习。自己想想,左伴,情者——左情者!是吧!”
杜阿马上就明白了。只要一解释,事情就显而易见。其实只要她自己能往这方面想一下,马上就会理解。
杜阿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大点的女孩们告诉我的。”多瑞尔的身体原地打着旋儿,杜阿觉得很不自在。“那很龌龊。”多瑞尔说。
“为什么?”杜阿问。
“因为那就是龌龊。情者就是不应该像理者一样。”
杜阿从来没考虑过这个可能,不过现在她知道了。她说:“为什么?为什么不应该?”
“因为——你想知道些不相干的事,这很龌龊!”
杜阿的好奇心又被激发起来,她继续问:“为什么?”
多瑞尔没有回答,反而猛地伸出身体,向毫无准备的杜阿弹去。杜阿可没心情玩这个,她甩脱纠缠,说:“别闹了。”
“你知道什么是龌龊吗?比如,你可以渗入一块岩石里去。”
“别瞎说,肯定不能。”杜阿说。其实杜阿这么说,并不全是心里话,因为她自己就常常从岩石表面滑过,而且很喜欢这么干。不过看着多瑞尔那张窃笑的蠢脸,她感到一阵反感,于是就张口反驳,甚至心里也拒绝同意。
“能,你能的。这叫石慰,随便哪个情者都行。而理者和抚育者都只有在小时候才行。他们长大以后,就只能渗入彼此。”
“我不相信你,你自己瞎编的。”
“我跟你说,她们真这么干。你认识迪米特吗?”
“不。”
“你肯定认识。她就住在3号洞穴,身体特别厚。”
“就是走起路来非常可笑的那个?”
“对,就是因为太厚。就是她。有一次她把自己全渗进石头里去了——除了最厚那部分露在外面。后来有次她还让她的理者哥哥去看,她哥哥就告诉了她家爸爸。你知道她吃了多大的苦头吗?反正以后她是再也不敢了。”
杜阿转身离去,心中烦躁不安。过了好久,她都没跟多瑞尔说过话,从此两人再也没有恢复以往的友谊。不过从此,杜阿的好奇心倒是日益增长。
好奇心?还不如说是她的理者特质。
有一天,确定了父亲不在附近以后,她控制自己的身体,慢慢地渗入岩石,只进去一点。这是她告别孩童时代以来,第一次这么做,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敢渗入到如此之深。她的身体里流动着一种温暖的感觉。不过当她从岩石中脱离出来以后,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好像身上残留着岩石的斑痕,别人可以一眼看穿。
后来她时常这么做,越来越大胆,快感也越来越强。不过,不用说,她怎么也不会把整个身体完全浸入石中。
最后,她还是被父亲发现了,他很生气地嚷着,掉头而去。自那以后,她做起来更加小心了。现在她已经是大人了,对此也有了明确的认识。其实完全不必像多瑞尔那样故作神秘,这是众人皆知的秘密。大家都知道,所有情者都会干,有些甚至公开承认。
随着年龄的增长,她们做的次数会越来越少。杜阿认为,一般情者在成家并且体验了正常交媾之后,就会放弃这个习惯,而她则一直保留。甚至有一两次,在她和奥登、崔特正常交媾结束之后,她都悄悄做过。这是她心中的秘密,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那几次做的时候,她曾想过,要是崔特发现了会怎么样……不管怎么说,那都会导致极其严重的后果,想一想都会破坏当时的兴致。)
后来,虽然心中也会困惑不安,她还是给自己的行为找了个借口,起码可以用来说服自己,也算是对所受煎熬的一点慰藉。当时“左情者”这个称呼一直如影随形,成了她难以摆脱的耻辱。那段时间她甚至迫于无奈,只能逃开人群,孤独终日,过起一种隐居式的生活。渐渐地,她开始喜欢上孤独的滋味,这又进一步加重了她的孤独。孤独之中,她只能在岩石间寻求安慰。石慰,不管是否龌龊,都是一种孤独的表现,正是周围那些人,把她推入了这种孤独的境地。
至少,她这么跟自己解释。
有一次,她也试图反击。对着那些嘲弄她的人,杜阿大声喊道:“你们都是右情者,一群龌龊的右情者!”
她们并不回话,只是远远地笑着。杜阿感到无法忍受,只能跑开,心中充满了挫折感。她们就是这样,几乎所有的情者到了成家的年纪,都会变得喜欢孩子,跟抚育者一样为孩子的事牵肠挂肚。杜阿很讨厌这样,她自己从来都没有这种感受。孩子只是孩子,照顾他们是抚育者的事。
再往后,这种关于名字的恶作剧渐渐销声匿迹。那时她已经出落成一个身姿曼妙、体态动人的少女,游动起来婀娜多姿,无人能及。越来越多的理者和抚育者为她倾心;而其他的情者们,发现已经很难嘲笑她了。
至于现在,没有人敢在和她说话的时候,流露出半点不敬的意思(所有洞穴的所有居民都知道,奥登是当代最杰出的理者,而杜阿是他的伴侣)。她自己知道,不管别人怎么看,她在内心深处还是一个左情者。
她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龌龊,不过有时候她还是梦想,自己能成为一个理者。这个念头让她困惑不已。她想知道,是不是其他情者也有这种梦想——哪怕只是一闪念;她还琢磨,是不是因为这个梦想,她才不希望生个小情者——因为她自己就不是一个真正的情者,也从来不曾履行好自己在家中的职责。
奥登并不在乎她是个左情者。他从来没这么叫过——但是他喜欢她对自己生活的兴趣——他喜欢她的那些问题,并乐于解答,看到她能理解,心中更是欣喜。他甚至在崔特嫉妒的时候,为她辩护——其实也不是真的嫉妒——只是在崔特顽固而简单的世界观中,他和杜阿的关系简直不可理喻。
奥登常常带她去长老洞穴,很迫切地向杜阿四处展示,看到她陶醉其中,他便喜形于色。她的确深为折服,并不全是因为他渊博的知识和高超的智慧,更是因为他开放的胸怀。(她还记得小时候向理者父亲请教时,受到严厉的呵斥。)每当奥登向她展示自己的工作生活时,她就觉得心中爱意萌动,不可收拾——这恐怕也是她理者特质的一部分吧。
或许(她越来越多地意识到),正是因为她的理者特质,她才会与奥登接近,跟崔特疏远。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会那么讨厌崔特的顽固无理。奥登从来没有透露过这点,可是崔特或许能感受到一些。虽然并不能完全想通这个道理,也表达不出来,但这点模糊的意识足以让崔特气恼。
第一次去长老洞穴的时候,她听到两个长老在交谈。她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发觉四周的空气在快速颤动、变化,让她觉得脑海中嗡嗡作响,很不舒服。她不得不把身体淡化,好让震动穿身而过。
奥登告诉她:“他们在交谈。”然后,遗憾地说,“他们就是用这种方式交谈的。他们能彼此听懂。”
杜阿努力集中精神,想抓住只言片语。她一向努力做到反应敏捷、理解迅速,奥登也喜欢她这样。(他曾说过:“我见过的所有理者都有一个共性——身边都有个没头脑的情者。有你,我很幸运。”她当时回答:“不过别的理者好像都喜欢白痴伴侣。奥登,为什么你与众不同呢?”奥登也没有对理者喜欢白痴伴侣这事提出反驳,只是说:“我也不知道,我想这个问题也没有深究的必要。真正值得庆幸的是,有你在我身边;而且,我为我的庆幸而庆幸。)
她问道:“你能听懂他们说什么吗?”
“不太真切,”奥登回答,“他们变化得太快,我抓不住。有时候我能听清楚几句,特别是在交合以后,不过内容还是理解不了。而且,也只是有时而已。这种感觉就像情者们常玩的一些小把戏,看在眼里,却不甚明了;唯一不同的是,那些把戏在情者之间也只能意会,无法言传。你愿意的话,可以试试看。”
杜阿却有点抗拒:“我不敢。长老们恐怕不太喜欢这样。”
“噢,继续。我很想知道。试试看,告诉我他们在谈什么。”
“可以吗?真的没事?”
“试试嘛,万一被他们发现了,他们要是生气的话,我就说是我让你干的。”
“你保证?”
“我保证。”
杜阿慢慢接近那两个长老,心中惶惶不安。她全身放松,排除杂念,准备接受长老们的意识波动。
她说:“兴奋!他们很兴奋。有一个新人。”
奥登说:“他们说的或许是伊斯特伍德。”
这是杜阿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她接着说:“真好笑。”
“什么好笑?”
“我感觉到一个巨大的太阳,真的很大。”
奥登看上去若有所思:“差不多,他们说的或许就是这个。”
“怎么可能呢?”
就在这时,那两个长老发现了他们。长老很友好地走过来,用凡人的语言跟他们打了声招呼。杜阿窘迫得不知如何是好,非常担心他们是不是已经发现了她的窃听。不过,就算他们发现了,也没说什么。
(奥登后来告诉她,其实凡人极少有机会能看到长老们用自己的语言交谈。他们一般都很尊重凡人,要是有凡人在身边,他们往往会暂停手里的工作。“他们很喜欢我们,”奥登说,“他们都非常友善。”)
以后的日子里,奥登偶尔还会带她去长老洞穴——通常都是崔特被孩子缠住,无暇顾及他们的时候。奥登也不会自己跑去告诉他。他如果知道了,肯定又会觉得这是对杜阿的纵容和溺爱,而这样下去杜阿只会越来越远离阳光,讨厌进食,交媾的效果也就越来越差……跟崔特谈话,五分钟之内必定要扯到交媾上。
她自己也去过一两次。每次她一个人到那里,心里都战战兢兢,尽管遇到的所有长老都很友好,总是“非常友善”,就像奥登说的那样。不过看起来没人把她当回事。每次她提出问题的时候,他们总是很开心,不过更像是被逗乐了——她清楚地意识到。他们回答的时候,总是非常简短,其实并不会认真解释。“这就是个机器,杜阿,”他们会说,“具体的奥登会告诉你。”
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见过伊斯特伍德了。她从来没敢问那些长老的名字(除了罗斯腾以外,奥登给她当面介绍过,还给她讲过许多他的事)。有时候她会感觉,她遇见的某个长老没准就是伊斯特伍德。奥登也曾提过他,口气无比敬仰,还有一点点嫉恨。
她后来了解到,他正从事一项最重要无比的工作,所在的洞穴也不是一般凡人能去的。
她在头脑中慢慢整理奥登说过的话,一点点分析,最后发现整个世界普遍缺乏食物。奥登极少称之为“食物”,他一般都说是“能量”,还说这个是长老们使用的词汇。
太阳正在走向衰亡,但是伊斯特伍德已经发现了如何从远方获取能量,这个“远方”远远超过太阳所在,也超过夜幕中闪烁的七星所在。(奥登曾说过那七颗星是七个遥远的太阳,更远方还有更多的星星,只不过太黯淡,一般都看不到罢了。崔特听了这话,还曾经反驳说,要是那些星星都看不见,那它们的存在又有什么价值?而他根本不相信这些鬼话。奥登不想争辩,随口说:“算了吧,崔特。”杜阿其实也想问这事,要说出来的话跟崔特差不多,可是看到奥登的反应后,她打消了这个念头。)
眼前这个世界,看起来好像有用不完的能量;食物完全充足——而伊斯特伍德和别的长老们,如果不能把把合成食物做得好吃一点,谁也不会碰那东西。
就在几天前,她还跟奥登说:“你还记得吗?很久以前,你带我去长老洞穴,我在一边偷听长老们的谈话,觉得他们在谈论一个巨大太阳的事。”
奥登努力想了一阵,还是说:“我记不大清楚了。不过,你继续说,后来怎么了?”
“我一直在想这事。是不是那个大太阳就是新的能量来源?”
奥登笑着点点头:“不错,杜阿。虽然不完全准确,不过对于情者而言,有这种推断也很不错了。”
现在,杜阿慢慢游动,脑海中胡思乱想,心里也乱作一团。不知不觉间,她发现自己已经到了长老的洞穴。这时她思量着,自己是不是该就此停步,掉头返回,趁这种窃听行为还没有被长老察觉。不过,回到家里,她又要面对崔特不可避免的怒气,这时——就在她想到崔特的时候——她感应到,崔特来了。
这种感觉瞬间变得无比强烈,她开始还以为崔特在家里,自己只不过遥感到他的意识。不!他就在这儿,同她一样,他也在长老洞穴里。
不过他来这儿干什么?来找她?难道他要在这儿跟她大吵一架?难道他蠢过了头,要向长老告状吗?杜阿觉得自己几乎无法再忍受——
这时,杜阿心中冰冷的厌恶不见了,转而感到无比震惊。因为她发现,崔特心里压根儿就没有在想她。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在附近。她能感到,他心中充满了难以抑制的狂喜,好像还下定了什么决心,不过这喜悦之中,也夹杂了一丝恐惧,一些对自己将来行为的忧虑。
杜阿想更深入地窥视他的内心,找出更多的东西,至少,也要发现他干了些什么,为什么这么干。可是,她再往深处探索,却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既然崔特现在没发现她在附近,那么她现在只想确保一件事——让他继续蒙在鼓里。
这时,几乎是出于本能,她行动了。对于这种行为,就在片刻之前,她几乎就要发誓,终生永不再干了。
或许,这是源于她的那段回忆,那段她跟多瑞尔童年谈话的回忆;或者,源于她身体的记忆,那种摩擦岩石、渗入岩体的石慰经历。(关于这种行为,还有一个复杂的成人用词,不过她一直觉得那个词难以启齿,不如孩子们用的这个轻松。)
不管怎么说,她当时根本意识不到,自己正在干什么,或者说干了些什么,她只是不自觉地渗入到最近的一堵墙里。
进去了!整个身体完全渗入!
恐惧渐渐减轻,她的心中感到奇妙无比,她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崔特在身边匆匆而过,完全没意识到只要伸出手去,就可以碰到自己的伴侣。
不过此时,杜阿已经顾不上操心崔特此行的目的。按理说,如果不是为了她,崔特还能来这里干什么呢?
她已经完全忘记了崔特的存在。
她心中只剩下纯粹的震惊。即使在小时候,她也未曾跟一块岩石完全融合,也没见过任何人做到(尽管总有不少传言,说某人可以做到)。毋庸置疑,从来没有一个成年情者这么做过,或者有可能做到。即使以情者的眼光来看,杜阿身体也稀薄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奥登总喜欢这么说),而且她的厌食更加剧了这一特质(就像崔特说的那样)。
她完全渗入墙体,这足以证明她体质的稀薄,这个证据比右伴所有的责备加起来都要有力。此时,她心中不免有点愧疚,觉得对不起崔特。
然后,她心中又感到一阵更强烈的羞愧。万一她被别人看到怎么办?她,一个成人……
要是有长老路过,在附近闲逛——在他人注视之下,她绝对不会脱出岩石;可是她又能撑多久呢?万一被人发现怎么办?
即使在她惊慌思索的时候,她也能感应到长老们的存在——他们都在远处。
她停住不动,努力平静下来。岩石充斥她的身体,包围着她,使她心中产生一种阴郁的平静,不过并不难受。相反,她的感官比平时更加敏锐。她甚至能感到,崔特继续以坚定的步伐远去,这种感觉强烈到好像崔特就在身边一样。她还能感应到长老们的意识,尽管他们都远在一个洞穴区以外。她能看到那些长老,每一个都清清楚楚,还能感到他们说话时的颤动,每一个细节都纤毫必现;连他们所说的内容,她都听懂了不少。
此刻的感觉,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的,这滋味以前做梦都想不到。
所以,尽管四下无人,没人能看到她的样子,她可以安全地脱离岩石,但她却没有;一方面她还没从震惊中完全恢复,另一方面她对自己理解力的飞速进步充满好奇与惊喜,她知道自己还想更进一步。
她的思维前所未有的敏锐,她甚至马上想到了自己可以变得如此敏锐的原因。奥登曾屡次提起,经过交媾之后,他的理解力会超出平时,尽管他从前并不知道原因。在交媾状态下,有某种东西或形式可以使思维能力得到惊人的提高,这种东西吸收得越多,作用就越强。奥登曾说过,这种现象应该归结到,交媾状态下的原子密度大大超出平时。
即使是杜阿也不太明白,什么是“原子密度超出平时”,但她明白那指的是交媾状态;她目前融入石中,不是正像交媾一样吗?她杜阿从前不是也跟石头融合过吗?
当三者交媾的时候,思维受益的只是奥登。理者会吸收其中的精华,使思维能力得到提高,而且即使在交媾结束以后,这种状态也能持续一阵。目前杜阿交媾的对象是石头,二者之中她是唯一有意识的。所以在“原子密度超出平时”的时候,受益的就是她了。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石慰才被视为变态?所以情者们都被禁止如此?要不就是杜阿的体质过于稀薄,只有她才能有这种体验?难道因为她是左情者?)
杜阿平复心情,抛开种种怀疑,全身心投入这奇妙的体验中。她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崔特正在回家的路上,他从她身边走过,正在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她不由自主地意识到——几乎没带一点惊讶——奥登,他正从长老洞穴中出来。那些长老们,就是她正感应到的那些,也正在试图抓住她的意识,尽可能地感应她的所在。
过了很久以后,她从岩石中脱离出来。此时,她已经不再担心自己被发现了。因为现在她对自己的感应力有绝对的自信,周围肯定没有人。
然后,她踏上回家的路,一路深思。
奥登(3)
奥登回到家中,发现崔特在等他,但是杜阿这么晚了还没回来。崔特看上去倒是并不生气。或者说,他只是表面上露出了生气的样子,可是实际上并不恼火。他的意识非常坚定,奥登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不过也没往心里去。眼下他真正操心的是杜阿在哪里,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直萦绕,以至于看到对面的是崔特而不是杜阿时,甚至感到有些气恼。
这种感觉让他吃了一惊。他内心深处非常清楚,两个伴侣之中,与他更亲密的是崔特。从理想的角度来说,一个家庭中应该三位一体,任何一个对待两个伴侣时,都应当不偏不倚——加上自己,就是三人平等。不过实际上,奥登还没见过哪个家庭严格遵循这条规律——越是公开宣称一家三者密不可分的,越是不能相信。一个家里总会有一个人比较孤立,一般自己也都知道。
通常情况下,这个角色都由情者担当。在家庭之外,她们会有自己的圈子,而理者和抚育者从来都没有这种情况。谚语上说,理者有老师,抚育者有孩子——但是情者拥有所有同性。
她们都相互依赖,分享彼此的秘密,要是谁说自己被忽视了,或者说有被忽视的倾向,那么许多同性都会支持她、鼓励她,使她变得坚强起来。而且一般来说,由于在交媾之中的特殊地位,情者在家中往往都很得宠。
不过杜阿与其他所有情者都有天壤之别。她似乎不在乎奥登和崔特有多亲密;在情者们之间,她也没有一个值得挂念的好朋友。事情显得那么理所应当,她就是与众不同。
她非常热衷于左伴的工作,对此奥登很喜欢;他喜欢她的好奇心,喜欢她惊人的理解力;不过这种感情,是一种理性层面的喜欢。在他的内心深处,牵挂更多、感情更深的,则是那个倔强而笨拙的崔特。崔特总是忠实地履行自己的职责,执著于心中的理想——稳定而平凡的生活。
不过现在奥登心里很烦。他说:“你知道杜阿在哪儿吗?”
崔特没有直接回答,他说:“我很忙。等会儿再说吧。我手头还有事做。”
“孩子们呢?你刚才是不是也出去了?我怎么觉得你才从外面回来?”
崔特生气了,他的口气明白无误地表明了这一点。他回答:“孩子们都很好。他们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大家会照顾他们。奥登,他们都不是婴儿了。”不过,他并没有否认自己出去过。
“对不起,我只是急着找杜阿。”
“你早该急了,”崔特说,“你总跟我说,让她一个人待着就好。现在,你自己找她去吧。”说完,他转身进到房间里面去了。
奥登看着右伴的背影,心里有点惊讶。要是在往日,他一定会跟进去,想办法查明事情原委,消除心中的不安。今天崔特实在太麻木不仁了,这十分反常。他到底怎么了?
——不过,奥登此时正在等着杜阿回来,而且越来越焦急,所以也就没管崔特太多。
焦急之中,奥登的感官也分外敏锐起来。理者们对于自己预感能力的缺失,不但不觉自卑,反而多有自负。因为这种预感能力并非来自于理性的判断,它更像是情者的天赋。奥登是一个出类拔萃的理者,更相信自己的理智,而非灵感,不过现在他却极力发挥着潜藏的感应力,即使自己这种类似于情者的能力还远远不够完善;这时他甚至想到,自己要是个情者就好了,那样自己的感应力就会更强,伸展得也更远。
不过这种感应力最终奏效了。他感觉到杜阿正在接近中,渐渐的,已经到了很近很近的距离以内——就在他眼前——他迫不及待地冲出屋外,迎接她的归来。此时他遥遥地注视着她的身影,从这个距离,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她稀薄的身体。她看上去就像一团美丽的迷雾,仅此而已。
——崔特是对的,奥登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关切。杜阿必须多吃一点,必须要交媾。她对生活的热情应该更高。
这些念头充斥了他的脑海时。她已经冲到近前,拢他入怀,完全不顾二人并非处于私密空间,这种亲昵行为可能被人看到。她只是喃喃地说:“奥登,我一定要知道——我一定要学得更多——”即使此时,他也只感到两人感情完全合拍,水乳交融,一点也没意识到她的反常。
他小心翼翼地从她怀中挣脱,换了个方式与她再度拥在一起,好让她感到自己并非拒绝。“来吧,”他说,“我一直在等你。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会尽我所能,解释给你听。”
现在,他们飞快地奔回家中,几步之间,奥登一直把自己深埋于情者游动时特有的波纹当中。
杜阿说:“给我讲讲别的宇宙。为什么会有不同的宇宙?它们之间有什么区别?告诉我它们所有的一切。”
杜阿从来没想过自己的问题会如此深入。不过,奥登却想到了。他感到这个问题涉及了太多太多的知识量,便几乎要开口问杜阿,她从哪儿知道关于宇宙的事,为什么突然这么好奇?
他还是把这个问题咽了回去。杜阿是从长老洞穴那个方向来的,或许罗斯腾跟她说过话,并认为不管怎么样,奥登都会自持身份,不愿意帮助自己的伴侣。
其实不必这样,奥登严肃地想。他也不会问,他只会尽力讲解。
等他俩回到家中的时候,崔特对他们吼道:“你俩要是想说话,就去杜阿房间。我在这儿还有活儿要干。我得帮孩子们都洗漱干净了,还要让他们锻炼。现在没时间交合,不搞了。”
其实奥登和杜阿谁也没想交合,不过他们也不会反抗崔特的命令。家就是抚育者的城堡,理者还有长老的洞穴可去,而情者平时都在地面上聚集。抚育者所拥有的,只有这个家。
所以奥登那时回答:“好吧,崔特。我们不妨碍你。”
杜阿也做了一个亲昵的姿势,说道:“很高兴见到你,亲爱的右伴。”(奥登猜想,看到崔特没有交媾的意思,杜阿大约是如释重负,所以才有这么友好的表示吧。即使按照抚育者的标准来看,崔特平日里也有点太热衷于交媾了。)
在自己的房间里,杜阿注视着自己的进餐角。平时,她都假装视而不见。
这是以前奥登的主意。当时,他知道了有这种东西,就跟崔特去说。要是杜阿不喜欢跟其他情者们一起用餐,那么不如把阳光引到自己家里来,杜阿就可以在家里吃饭。
崔特当时被吓了一跳。他觉得这根本不可行,别人会笑话的,这会给他们家丢脸。为什么杜阿自己不本分一点呢?
“听我说,崔特,”奥登当时说,“她目前已经不那么本分了,为什么我们不能去适应她呢?这有什么可怕的吗?她以后就能自己进食,体质也会增强,这样我们两个都高兴,她自己也高兴了,心情一好,说不定最后也会变得合群起来呢。”
崔特答应了,甚至杜阿后来也同意了——当然还是经过了一番争执——但她还是坚持,必须要造得简单一点。所以目前这个进餐角非常简单,只有两根用作电极的杆子,由太阳光驱动,杆子中间就是杜阿进餐的地方。
杜阿平时极少用它,不过现在她却注视着这个地方,说道:“崔特把它装饰了一下……要不就是你,奥登。”
“我?绝对不是我干的。”
在每个电极的底端,如今都多出了一个带着彩色花纹的套子。“我想,他的意思是希望我能使用它,”杜阿说,“现在我有一点饿了。再说,要是我正在吃东西的话,崔特肯定不会来打扰我们,对吗?”
“肯定不会。”奥登一本正经地回答,“如果他觉得世界的运行妨碍了你的进餐,他会为你停下整个世界。”
杜阿说:“好吧——我现在的确是饿了。”
奥登从她的神态中,察觉到一丝愧疚。是觉得对不起崔特,还是因为饥饿而羞愧?仅仅为了饥饿,有什么好羞愧的?是不是她干了什么耗费能量的事?她是不是感到……
他很不耐烦地打断了自己的思绪。有时候,一个理者会思虑过多,会在头脑中徒劳地梳理所有凌乱的思绪,想找出重点所在。不过,就眼下而言,跟杜阿谈一谈才是关键。
她正坐在电极中间,每当她把自己挤进这个空间时,她那小巧的身躯就会变得分外惹眼。奥登自己也饿了,他发现这点是因为,此时在他的眼中,那两根电极变得比平时更明亮了,隔着这么远,他也能尝到阳光的滋味,非常可口。当一个人饿了的时候,食物就会变得比平时更香,香气能够散逸的距离也更远……不过他还是等会儿再吃吧。
杜阿说:“亲爱的左伴,你就安静地坐下吧。给我讲讲,我想知道。”她的身体已经(无意中?)变成了理者的卵形,好像在表明,她其实更想成为一个理者。
奥登说:“我无法向你解释全部内容。我指的是全部的科学知识,因为你缺乏许多背景知识。我会尽可能地说得简单一点,你听着就好了。等我说完了,你再告诉我哪里没有听懂,我会进一步向你解释。首先,你已经知道,世间万物都由微粒组成,这种微粒就叫作原子;而原子则由更微小的微粒所组成。”
“对,我明白。”杜阿说,“这就是我们能彼此融合的原因。”
“完全正确。确切地说,是因为我们的身体中存在大量的空隙。我们身体中所有组织都相隔很远,你、我和崔特交媾的时候,我们所能渗入的,就是对方身体组织间的空隙。物质既然如此松散,却又没有完全离散在空间之中,原因在于这些微粒都在设法穿越空间的阻隔,聚合在一起。有多种引力使它们相互吸引,从而聚拢起来,其中最强的一种叫作核力。它把最基本的微粒紧紧地聚合在一起,形成粒子,然后这些基本的粒子或者弥散在空间中,或者又被弱一些的引力牵动,再进一步聚合。你能听懂吗?”
“只懂了一点点。”杜阿说。
“没关系,我们等会儿再回头讲……物质有多种存在形式。它可以像情者一样,随意飘散,就像你,杜阿。它还可以结合得紧密一点,就像理者和抚育者。或者,还可以更紧密,比如岩石。它还可以进一步压缩,变得更密实,比如长老们。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的身体那么坚硬——他们体内物质密度极高。”
“你的意思是,他们体内没有空隙。”
“不,我的意思不完全是这样。”奥登说,不知道怎么把事情解释得更明白,他颇为头疼,“他们体内仍然有很大空隙,但是比我们的要小很多。在我们身体每个微粒之间,都需要有一定的空隙。如果微粒之间只是具备了必需的空隙,像长老们那样,那么外来的微粒就很难挤进去。如果要强行渗入的话,身体就会感到疼痛。这就是为什么长老们不愿意被我们碰到。我们凡人,身体之间空隙极大,远超必须的限度,所以我们的身体可以相互渗入。”
杜阿看上去还是没怎么听明白。
奥登不管了,接着往下讲:“在另一个宇宙中,规律就大大不同。他们那里的核力比我们这里弱很多。这就意味着微粒之间会产生更大空隙。”
“为什么?”
奥登摇着头,“因为——因为——那些微粒个体的波动幅度更大。我只能这么解释了。因为微粒之间的核力比较弱,所以它们就需要更大的空间,所以两件物体之间就不可能融合,这点跟我们宇宙不同。”
“我们能看到另一个宇宙吗?”
“噢,不能。这做不到。我们可以利用那里的基本自然法则,推导出事物的面貌。仅靠这些,长老们就已经在这方面完成了很多工作。我们可以发送过去一些物质,也可以收到一些。你看,我们可以研究收到的物质,可以建造电子通道。这点你懂,是吧?”
“嗯,你告诉过我,我们已经从这个通道里得到能量了。不过,我还不知道这跟另一个宇宙有关……那个宇宙是什么样的呢?那里也像我们一样,有星星,也有世界吗?”
“杜阿,你问得太好了。”奥登已经深深陶醉于身为老师的感觉,现在他已经有长老的鼓励,可以光明正大地畅所欲言了。(以前,给情者讲这么多东西,总有点名不正言不顺的味道。)
他说:“我们是看不见另一个宇宙,但是我们知道它的一些基本规律,所以就可以推理出它应该具有的面貌。你想,是什么让我们的星星一直发光发热呢?是一系列热核反应,简单的微粒逐步聚合成复杂的物质,这个过程我们称为热核聚变。”
“另一个宇宙中也有吗?”
“有,不过因为那里核力比较弱,所以聚变过程也会更缓慢。这就意味着,那里的恒星必须要特别特别巨大,要不然就不会有足够的物质进行聚变,从而使其发光。在那个宇宙中,比我们的太阳更小的恒星一定冰冷而死寂。换句话说,要是我们宇宙中的恒星比那里的大,这些恒星的聚变就会过于剧烈,马上导致自身的爆炸。所以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的宇宙中就有了千万颗微小的恒星,而他们的则大——”
“我们不是只有七个——”杜阿开口说道,不过她马上就回过神来,“对不起,我忘了。”
奥登宽容地笑了笑。那些只能借助特殊仪器观测的恒星,实在是太容易被忽略了。“没关系。我说这么多,你不觉得烦吧。”
“一点都不,”杜阿回答,“我简直喜欢得不得了。我现在吃东西都觉得更有滋味了。”她在两根电极之间震颤着,尽情享受美味。
奥登听了这话大受鼓舞,他以前从来没听杜阿夸赞过食物。他继续往下说:“当然,我们的宇宙没有另一个寿命长。我们这里聚变进行得太快了,百万世纪以后,所有物质将聚为一点。”
“不是还有别的恒星吗?”
“是,但你要知道,所有的恒星都会很快消亡。整个宇宙都在消亡。而在那一个宇宙中,恒星的数量要少得多,但体积大得多,所有聚变的反应都非常缓慢,那些恒星的寿命是我们恒星的千亿倍。其实两者很难比较,因为在两个宇宙中,时间的运行是不同的。”他顿了一下,接着补充道,“这一点我自己也不是完全理解。这是伊斯特伍德理论的一部分,我研究得并不太深入。”
“这些都是伊斯特伍德研究出来的吗?”
“很大一部分。”
杜阿说:“这么说,能从那个宇宙得到能量真是庆幸啊。我是说,这么一来即使太阳冷却,也没什么关系了。我们能从那个宇宙得到所需的一切能量。”
“对,就是这么回事。”
“但是这样的话,就没有什么副作用吗?我有一种——一种不祥的预感。”
“嗯,”奥登说,“我们来回传送物质,建立电子通道。这意味着两个宇宙会有一点点交叠。我们这里的核力就会稍微弱化一点,所以我们太阳的热核聚变也就慢一点,冷却得也就快一点……不过只有一点点,而且我们以后也用不到它了。”
“不是这个,我的预感不是这个。要是核力有一点点减弱,那么原子需要的空间就更大了——是这样吧——这样对我们的交媾会有什么影响呢?”
“交媾会困难一点点,不过这种程度的差别,至少要到几百万年以后才能发觉。或许这样下去,交媾最终会变得完全不可能,凡人们那时将全部死去。不过这个过程花的时间实在太长了,如果不使用另一个宇宙的能量,我们死得更快。”
“还不是这个,我心里害怕的还不是这个——”杜阿的声音开始有些含糊了。她在电极之间恣意扭动着身体,奥登满意地发现,她看起来体积增大了,也更细密了。好像奥登的话,以及光能,都在滋养着她的身体。
罗斯腾说的对!教育使她更热爱生活;此时在奥登眼中,杜阿散发着一种诱人的情欲味道,这可是他从前几乎未曾感到的。
她喃喃地说:“你能这么解释给我听,奥登,实在太好了。你真是一个最棒的左伴。”
“你还要听吗?”奥登问道,欢欣鼓舞,喜出望外,“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太多了,奥登,不过——不是现在。现在不行。噢,奥登,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吗?”
奥登马上想到了,但是一时间无法启齿。杜阿主动的欲望来得太罕见了,他几乎不知如何应对。他绝望地想,崔特可千万不要被孩子们缠住了,千万不要破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其实崔特已经在房间里了。难道他一直就在门外,悄悄等着么?不管了,现在可顾不了那么多了。
杜阿已经从电极中间飘了出来,奥登的眼中只剩下她那炫目的美丽。她就在他俩之间,崔特就在那头光芒闪烁,隔着杜阿看去,他的身体呈现出不可思议的色彩。
从来没有如此奇妙。从来没有。
奥登拼命抑制自己的冲动,让自己慢慢进入杜阿的身体,与崔特一点一点地融合;他竭力扭曲着自己的身体,抗拒着杜阿身上惊人的引力,抗拒这种令人目眩神迷的魅力。他不想失去意识,哪怕多抵抗一秒钟也好。终于,在最后一次欢乐中,他感到一阵爆炸般的波动在身体内回荡,久久不绝。他放弃抵抗了。
这是他们有生以来最成功的一次交媾。
崔特(3)
崔特很开心。这次交合简直太棒了。跟这次相比,以前那些简直不值一提。自己的行动成效明显,他心里非常得意。不过其中的秘密他还是守口如瓶。这个还是不说出去的好。
奥登和杜阿也非常开心,崔特看得出来。连孩子们看上去都在闪闪发光。
不过最高兴的还是崔特——那是当然。
他每次都听着奥登和杜阿谈话。虽然一点都听不懂,不过没关系。他不在乎那两人看上去有多亲密。他也有自己的乐趣,所以一直耐心地听着、等待着。
杜阿有次问道:“那些人真的想跟我们沟通吗?”
(崔特其实根本不知道“那些人”是谁。他觉得“沟通”这个词好像跟“交谈”是一个意思,可为什么他们不说“交谈”呢?有时候他也想插话进去,不过每次他一问什么问题,奥登只会说:“行了,崔特。”而杜阿只会在一旁不耐烦地晃来晃去。)
“对,是的。”奥登说,“长老们非常肯定。他们在传送过来的物体上找到了人为标记,他们说,通过这样的标记,我们就可以顺利地交流。事实上,早在很久以前,长老们就已经在传送的物体上做标记,回答那些人了。我们就是通过这些标记,告诉他们如何在那端建立电子通道。”
“我很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长什么样子。你觉得呢?他们像什么?”
“根据基本的自然规律,我们可以推导出他们那边恒星的样子,这个还比较简单。不过怎么可能猜出他们的外形呢?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
“他们会在交流中描述自己的样子吗?”
“要是我们能看懂他们的那些标记,或许能猜出一点呢。可惜我们看不懂。”
杜阿看上去颇为苦恼:“长老们也不懂?”
“我不知道。也许他们懂,不过从来没跟我说过。罗斯腾曾说过,其实他们长什么样并不重要,只要电子通道一直畅通,规模逐步扩大,这就够了。”
“说不定他是嫌你烦,懒得跟你说呢。”
奥登有点生气,“我才不会惹他烦呢。”
“噢,你知道我的意思。可能他只是不想谈论那些琐碎的细节问题。”
这时候崔特已经听不下去了。他们已经开始争论,长老们是不是该让杜阿也看看那些标记了。杜阿还说,她或许能看懂里面的内容。
崔特听了有点冒火。不管怎么说,杜阿都是个情者,连理者都不是。他开始怀疑,奥登到底该不该什么都给她讲。这样下去,杜阿的思维只会越来越可笑……
杜阿也看出来奥登有点不乐意了。开始,他还笑了几声,接着他就说情者做不了这么复杂的事,再后来他谈都不愿意谈了。杜阿不得不对他百般温柔,过了好些天才消了他的怒气。
还有一次,生气的换成了杜阿——她几乎气疯了。
那天一开始还算平静。当时,他们跟两个孩子在一起。奥登正和孩子玩,他们家的小抚育者托伦一直使劲拉扯他的身体。他已经完全丧失了平时端正的仪表,身体被拉得不成样子。他的情绪看上去相当不错。崔特正待在一个角落里,放松身体,对眼前的场景十分满意。
杜阿指着奥登扭曲的身体,笑个不停。她还挑逗似的轻轻碰触奥登的身体。她非常清楚,崔特也知道——理者的身体如果不是卵形的话,皮肤会变得非常敏感。
杜阿说道:“我一直在想,奥登……要是通过电子通道,那个宇宙的一些法则可以渗入到我们这边,那么我们宇宙的法则会不会影响到他们呢?”
奥登正一边嚷着,一边躲避杜阿的碰触,还生怕把孩子们甩脱。他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坏中伴,你如果一直这么对我,我就不说。”
她随即停住,他便说:“你这个想法非常正确,杜阿,你简直太神奇了。你说的对,完全正确。两个宇宙的交叠是双向的……崔特,你把孩子们弄走,好吗?”
不用崔特动手,孩子们就自己溜了。他们已经长大了不少,慢慢都开始懂事了。安尼斯很快就要上学了,而托伦已经开始表现出抚育者的倔强和顽固。
奥登说话的时候,崔特还在角落里,心里一直想着美丽的杜阿。
杜阿说:“如果一些来自于那个宇宙的影响,可以减慢我们太阳的聚变过程,让它冷却下来;那么我们宇宙的影响,是不是会加快他们恒星的聚变,造成过热呢?”
“完全正确,杜阿。你比大多数理者想得都更明白。”
“那他们的恒星会有多热呢?”
“噢,不太热,只比以前热一点点,仅此而已。”
杜阿说:“可是我心中不祥的预感就在于此啊。”
“没关系,问题在于他们的太阳体积太大了。对于我们世界中微小的太阳而言,冷一点点丝毫没有关系。即使它们熄灭了,只要有电子通道在,我们的生活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对于他们那些巨大无比的太阳来说,温度哪怕只是升高一点点,后果都是灾难性的。那里每一颗太阳都包含了太多物质,热核聚变只要有一点加速,都会导致爆炸。”
“爆炸!可是那些人怎么办?”
“哪些人?”
“就是生活在那个宇宙里的人。”
奥登面无表情,沉默良久,终于回答:“我不知道。”
“那么,要是我们的太阳爆炸了,会有什么后果呢?”
“它不会爆炸的。”
(崔特待在一旁,很奇怪为什么他俩都那么激动。太阳怎么会爆炸?杜阿看上去更生气了,而奥登的脸色也很差。)
杜阿说:“要是假如呢?它不会变得很热很热吗?”
“我想有可能。”
“它要是爆炸,我们是不是会全死掉?”
奥登踌躇一阵,口气冰冷地反问:“这有什么意义吗,杜阿?我们的太阳不会爆炸,别再问这么蠢的问题了。”
“是你让我提问的,奥登。这个当然有意义,因为电子通道的作用是双向的。他们的存在对我们意义重大。”
奥登直直地盯着她:“我从来没这么说过。”
“我自己能想到。”
奥登说:“你想得太多了,杜阿——”
此时杜阿已经开始咆哮了,她已经完全发狂了。崔特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她叫道:“奥登,别转移话题。别想蒙混过去,你以为我是白痴吗?我是别的情者吗?你说过我的思维更像理者,我的头脑足以想到,电子通道的运行很依赖于对方的操作。要是那些人都灭绝了,电子通道就会停滞,我们的太阳就会更加冷却,我们都会饿死。难道这个还不重要吗?”
这时奥登也在咆哮了:“你知道的也只有这些。我们需要他们的协助,是因为那里能量密度太低,必须有个转换装置。要是他们的太阳爆炸了,能量流就会变得非常浩大;而且几百世纪内川流不息。这样的话,我们就不需要任何人为转换,直接吸收那些能量。所以我们并不需要他们,不管发生什么都无所谓——”
他们现在几乎都脸对着脸了。崔特吓坏了,他觉得自己该做点什么,分开他俩,跟他俩好好谈谈。可是他不知道如何开口。不过马上,他就没必要挺身而出了。
洞穴外站着一个长老。不,是三个。他们已经开口说话了,可是没引起屋里的注意。
崔特尖声叫道:“奥登!杜阿!”
然后他就沉默了,身体瑟瑟发抖。他心里害怕,不知道长老们来干什么。他想逃走。
不过一个长老伸出他坚固而不透明的附肢,挡住了他:“站住。”
这话听起来非常刺耳,毫不客气。崔特被吓坏了。
杜阿(4)
杜阿胸中充满怒火,她甚至几乎无视眼前的长老。所有的事都让她怒火中烧,近乎窒息。奥登无论如何不该骗她;一个满载文明的世界无论如何不该就此毁灭;她学习起来这么容易,无论如何不该受到那么多限制。
自从第一次完全融入岩石之后,她后来又去过长老洞穴两次。每次她都不自觉地融入岩石之中,每次都能清晰地感应到许多,学到许多,每次过后,当奥登又要给她讲解一些东西时,她总能预先想出他要讲的内容。
他们为什么不能自己教她呢?就像教奥登一样不好吗?为什么只有理者才能受教育?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学习能力?难道只是因为她是左情者——一个反常的情者?既然这样,他们就教她好了,一错到底算了。反正不能让她继续蒙昧、继续无知。
最后,她狂乱的思绪还是被长老们打破。罗斯腾也来了,可是开口的并不是他。站在前面的是一个陌生的长老,说话的是他。她并不认识他,其实她认识的长老本来也没有几个。
这长老说:“最近你们谁去过下面的洞穴,就是长老洞穴?”
杜阿挑衅似的看着他们。看来他们是发现她的石慰了,不过她不在乎。让他们说去吧,告诉所有人也不怕。她就是这样,我行我素。她回答道:“我去了,去过好多次。”
“一个人?”那长老平静地问道。
“一个人,去了很多次。”杜阿大声说。其实只有三次,不过她不在乎。
奥登嘀咕着:“我也去过,这很正常,我经常下去学习。”
那长老看上去没把他放在心上。他转向崔特,径直问道:“你呢,右伴?”
崔特颤抖着回答:“我去过,尊敬的长老。”
“一个人?”
“是的,尊敬的长老。”
“多少次?”
“只有一次。”
杜阿又生气了。可怜的崔特怎么这么没用,竟然这样没来由的恐慌。真正犯了事的是她杜阿,她已经准备跟他们对质了。“找我一个人就行,”她说,“我才是你们要找的人。”
那长老缓缓转过头来。“你干什么了?”他问道。
“你们说什么就是什么。”面对面时,她对自己的所为还是有点无法启齿。在奥登面前,她说不出口。
“好吧,我们会找你的。不过首先,这右伴……你的名字是崔特,对吗?你为什么会一个人去下面的洞穴?”
“我有话对伊斯特伍德长老说,尊敬的长老。”
这时,杜阿又急切地插话进来,“你是伊斯特伍德吗?”
那长老简单地答道:“不是。”
奥登看上去很恼火,好像杜阿不认识这个长老,让他也很难堪似的。杜阿才不管呢。
那长老继续问崔特:“你从长老洞穴里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崔特沉默着。
那长老继续说,口气中听不出一丝感情:“我们知道你拿走了某样东西。我们想知道,你究竟明不明白你自己拿了什么。那东西非常危险。”
崔特还是没说话,罗斯腾在一边开口了,口气要亲切得多:“请告诉我们,崔特。我们知道是你干的,我们现在也不想强迫你。”
崔特终于开口了,声音低沉:“我拿了一个食物球。”
“啊,”最先开口的长老说道,“你拿它干什么?”
崔特突然喊道:“我都是为了杜阿。她不愿意吃东西。我是拿给她的。”
杜阿跳了起来,身体因为震惊凝成一团。
长老马上转向她:“你自己不知道吗?”
“不!”
“你也不知道?”——这是问奥登。
奥登一动不动,呆若木鸡:“不知道,尊敬的长老。”
好一阵子,三个人都没说话,空气中充满了长老们说话时的颤动,他们在彼此交流,完全无视这三人的存在。
是不是石慰让她的感官更敏锐,还是因为最近感情起伏剧烈?杜阿自己说不上来,也不指望以后能想明白,不过眼下她可以读取长老的只言片语——不是词句——而是内容——
他们前一阵子发现了东西失窃,已经悄悄地搜查了一段时间,并且已经很不情愿地意识到,嫌犯应该在凡人之间。经过调查之后,目标锁定在了奥登家,这更让他们难受。(为什么呢?杜阿没找到原因。)他们想不通,为什么奥登会这么蠢,居然敢做出这种事来,他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崔特的可能。
后来,那个跟崔特说过话的长老,终于想起那天的事。事情本来就反常,他可能几年也不会跟凡人说话,特别是跟抚育者。(当然了,杜阿心想。就是那天,她第一次尝试渗入石墙之中时,就感觉到崔特路过了。要不是这回长老们说起,她早就忘了。)
这种可能听起来太夸张了,简直匪夷所思。但是最后,所有其它可能性都排除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事情可能会失去控制,带来未知的危险。长老们实在忍受不了,于是便来了。本来他们该找伊斯特伍德商量的,可是事情涉及到崔特,就没办法了。
杜阿屏息静气,一直读到这里,然后转身,直直地盯着崔特,目光中充满不信任,充满怒火。
罗斯腾正在焦虑地向那两个长老解释,目前还没什么不良后果,杜阿看上去气色很好,其实崔特的胆大妄为,实际上也可以算是一次有益的实验。跟崔特说过话的长老也同意,而另一个还在表示担心。
杜阿并没有全神贯注地听。她还一直死死地盯着崔特。
第一个长老开口了:“现在那食物球在哪儿,崔特?”
崔特指给他们看。
它隐蔽得很好,虽然连接的地方有点粗糙,可是非常管用。
那长老又问道:“你一个人干的,崔特?”
“是的,尊敬的长老。”
“你怎么知道方法的?”
“我在长老洞穴里,看了机器的样子,回来以后就按原样做了。”
“你知不知道,这样可能会伤到你的中伴?”
“我不知道。我想不会。我——”崔特手足无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最后他说:“她不会受伤。我只是想让她吃饭。我把食物球装进进餐角,还装饰了一下。我希望她能试试,结果她真的吃了!她已经好久没这样吃饭了。后来我们就交媾了。”他顿了一下,然后几乎声嘶力竭地喊道,“她终于有了能量,我们有了小情者。她拿到了奥登的种子,又传给我,让它在我身体里孕育。我身体里,现在有个小情者啊!”
杜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蹒跚后退几步,然后猛地冲出门外。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几个长老甚至没来得及闪出路来。她先是碰上一个长老的附肢,速度却不减,直接渗透而过,带起一阵尖利的啸声。
那长老的附肢无力地垂下,表情痛苦却没发出声来。奥登想绕过他去追杜阿。不过那长老吃力地说:“让她去吧。麻烦已经够多了。我们得小心一点儿。”
奥登(4)
奥登好像做了一场恶梦。杜阿已经不见了,长老们也走了。只有崔特还在身边,一言不发。
这是怎么回事?奥登痛苦地回想。崔特怎么能自己找到长老洞穴去呢?他怎么能拿走那块储能电池呢?那可是电子通道的部件,会产生强度超过阳光百倍的辐射!他怎么敢……
奥登自己恐怕永远都不敢冒这个险。可是崔特,这个笨拙无知的崔特怎么敢?难道他也是与众不同的?在这个家里,有睿智的理者奥登,古怪的情者杜阿,难道还有个大胆的抚育者崔特?
他转身问道:“崔特,你怎么敢这样?”
崔特激动地反驳:“我做什么了?我只是让她吃饱而已。你看到了,她比以前吃得好多了,而我们也终于开始孕育小情者了。我们已经等了太久,要是再这样等下去,恐怕一辈子都不会有结果。”
“可是崔特,你不明白吗?这样会伤到她。这可不是普通的阳光。这是一种尚在实验的辐射源,可能过于强烈,对身体有害。”
“奥登,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它怎么会有害呢?我在去长老洞穴以前,就尝过这种东西了。它是很难吃,你自己也尝过啊。但它只是难吃而已,没什么害处。可惜也太难吃了点,杜阿绝对不会碰。后来我就找到了食物球。这个就好吃多了。我自己吃了一些,味道非常好。这么好吃的东西怎么会有害?你看见了,杜阿吃得很开心,而我们的小情者也终于要降生了。难道我这么做错了吗?”
奥登感到心里一阵绝望,他知道跟崔特说不清楚了,于是便说:“杜阿现在都气昏了。”
“过几天就好了。”
“很难说,崔特。她可不像普通的情者。正因为如此,她才这么难以相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在一起的生活才如此美妙。这下,她可能永远也不会再跟我们交合了。”
崔特的身体坚定而平整,没有一点慌乱的意思。他说:“哦,这有什么?”
“这有什么?你什么意思?难道你想永远放弃交合吗?”
“当然不想。不过要是她不愿意,那就随她。我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交不交合无所谓。凡人的历史我都懂。从前很多家庭会再生一次,再要三个孩子。不过我不在乎,生一次就够了。”
“可是,崔特,生孩子并不是交合的全部意义。”
“那还有什么?我记得你说过,交合以后你的思维更敏锐了,那现在无非就是脑子慢点。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已经有第三个孩子了。”
奥登气得浑身发抖,气冲冲地转身离去。责备崔特有什么用呢?崔特根本什么都不懂。他自己呢?他自己又懂多少?
第三个孩子就要降生了,等她长大一些以后,那个时刻就会来临,他们将逝去。而在那个时刻,他,奥登,将不得不对大家宣告,并带领大家毫无恐惧地踏上生命的终点。这是他们的必经之路,别无他途。在这条路上,交媾就是他唯一的慰藉,除此以外,即使是三个孩子带来的满足也远远不够。没有交媾,他不知道如何面对未来。
真的,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交媾可以消除恐惧……或许交合的感觉类似于逝去。那时候,你会有一段时间失去意识,而且并不感到恐惧。那时候你好像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而这种感觉又美妙无比。只要常常交媾,他就可以获得足够的勇气,坦然面对终结……
噢,太阳和诸位星辰,他们并不会“逝去”。“逝去”——这个词听上去那么庄严肃穆。他知道,还有其他词汇可以表达同样的意思。那个词是大家的忌讳,只有少不更事的孩子偶尔用来吓吓大人,那个词就是“死亡”。他必须毫无畏惧地面对死亡,跟杜阿和崔特一起。
可是没有交媾……他又将如何面对……
崔特(4)
崔特一个人待在屋里,心中非常恐惧,非常恐惧。不过他决心坚定,毫不动摇。他已经有了第三个孩子,就在自己身体里。
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这才是唯一真正重要的。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内心深处会有一丝怀疑,一丝隐隐约约又挥之不去的怀疑,难道这并不是生命的唯一吗?
杜阿(5)
杜阿感到羞愧难当。她过了好久才战胜羞愧,使自己平静下来,整理纷乱的思绪,开始思考。她急不可耐地从家里逃出,盲目往前奔,根本就没管自己奔向哪里,认不认路,甚至连此时身处何方也茫然不知。
现在是半夜,普通人家的居民,没人会到地面上去,哪怕是最轻佻最不安分的情者,此时也不会出来。离日出还有很长时间,对此,杜阿心中不无庆幸。太阳就意味着食物,而此时杜阿极其讨厌食物,讨厌崔特对她做的那些事。
周围很冷,不过杜阿没什么感觉。事到如今,她还会在乎冷吗?为了履行自己的职责,她已经臃肿了很多——这种臃肿,不仅指身体肥胖,也包括精神的怠惰。自从长胖以后,寒冷和饥饿的感觉就始终萦绕在她身边。
她轻易就看穿了崔特的意识。可怜的家伙,他的脑袋几乎毫不设防;他的所有行动都出于本能,不过他会勇敢坚决地追随着本能,毫不迟疑——这点倒值得赞扬。那天从长老洞穴偷食物球回来的时候,他简直胆大包天。(其实那天杜阿完全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那时他深深沉醉于自己所做的事,几乎都不敢去细想。要不然,杜阿一早就该看出事情的原委。而她自己,当时也沉醉在岩石中,沉醉在岩石带来的快慰中,无暇顾及真正重要的事情。)
崔特一路顺利地把它带了回来,精心布置了这个惹人同情的圈套,还对她的餐桌雕饰一番,混淆了她的视线。后来,她就回来了,心中充满了石慰的罪恶感、无地自容的羞愧,以及对崔特的愧疚。在这所有的羞愧感和负疚感中,她终于开口吃饭了。这直接促成了第三个孩子的孕育。
自那以后,她又恢复了平时少量的饮食,也再没去过进餐位那里,不过那里的确也不再有什么诱惑力了。崔特也没再逼过她。他看上去倒是很耐心(废话),所以她也再没有想起那些羞愧来。崔特一直把食物球放在原位,他可没胆量把它送回去。何况,他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对他而言,最容易不过的就是把它放在原地,不再理会。
——直到他被抓住。
不过聪明如奥登,肯定已经看出了崔特的计划,肯定已经检查过电极的新装,肯定已经发现了崔特的目的。可以想到,他对此只字不提。揭穿此事一定会吓到可怜的右伴,而奥登总是对他关爱有加。
当然,奥登什么也不必说。他只需要跟在崔特身后,拾漏补缺,确保那个笨拙的计划平稳实现。
杜阿现在已经不再抱有任何幻想。她其实早该尝出食物球的味道;早该注意到它那与众不同的滋味;早该发现自己一直在吃,却始终没有饱的感觉——全是因为奥登,他一直在跟她交谈,完全占据了她的头脑。
他们两个联手缔造了这个骗局,不管崔特有没有意识到这点。她当时怎么会那么相信奥登呢?他突然就变成了一个细致耐心、孜孜不倦的老师。她怎么就没发现,事情背后那不可告人的动机呢?他们对她的关心,仅仅是为了完成下一代的繁衍,这同时也意味着,在他们心中,她本身不值一提。
好吧——
她已经停在原地很久了,开始感到身体的困乏和疲劳。于是她设法挤进一条岩缝,躲避呼啸而来的冷风。她的视野中,有七星中的两颗,她茫然注视星辰,设法使外部感官聚集于身边的琐事,而内心奔腾的思绪渐渐聚拢起来。
她从迷梦中醒来。
“背叛,”她对自己喃喃地说,“他们背叛了我。”
他们难道只会考虑自己吗?
在崔特心中,就算整个世界都毁灭了也无所谓,只要他和自己的孩子都安然无恙就好。他有这样的想法简直天经地义,他就是一只靠本能活着的动物,可是奥登呢?
奥登会思考,这是不是意味着,为了实践那些思考,他宁愿背弃一切?这些思考的全部意义,就是给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不管代价如何。因为伊斯特伍德发明了电子通道,它就一定要投入使用,从而把我们这个长老和凡人共同栖身的世界,都置于它的庇佑之下,也置于另一宇宙的人类的手中吗?要是那些人关闭了这个装置,如果这个世界失去了电子通道,只剩下一个渐渐死去的太阳,我们又会怎样?
不,他们不会关闭。既然他们已经被劝服,开启了这个装置,那么他们也会被劝服,一直维护装置的运行,直到他们毁灭自己为止——那时他们已经失去价值,对长老、对凡人都一样——就像现在的她,杜阿,已经失去了价值,很快将会逝去了。
她,和那个宇宙的人类一样,被背弃了。
无意之中,她已经在岩石间越陷越深。她将自己掩藏起来,远离星辰的光辉,远离风的呼啸,远离整个世界。她只剩下纯粹的精神在泛动。
她最恨的是伊斯特伍德。他就是自私与顽固的化身。他发明了电子通道,还将毫无道德地摧毁一个千万人的世界。他无比怯懦,从来不敢现身;但他又无比强大,即使是其他长老们都对他心怀畏惧。
好吧,现在她已经决定了,她要同他斗争。她要阻止他。
通过某种方式的交流,那个宇宙的居民已经帮忙建立了电子通道。奥登曾经提过这点,而这种交流一般在哪儿进行呢?又是什么样子呢?要想进一步通信,他们还能做什么呢?
值得庆幸的是,她的头脑如此清晰。非常庆幸。这给了她有力的支持,使她能以头脑战胜那些善用脑子的家伙。
他们无法阻止她,因为她可以到达的地方,长老们永远无法触及,理者或者情者也不行——其他所有的情者都不行。
她最终一定会被抓到,不过当前她还不担心。她会杀出一条路来——不惜代价——不惜一切代价——尽管她将不得不穿越岩石,在岩石中生活,游走于长老洞穴之中,必要时从储能电池中得到补给,可能的时候,还要跟其他情者拥挤在阳光之下进食。
不过最终她将给他们所有人一个教训,然后,就让他们随意处置吧。她甚至做好准备逝去——不过那时已经……
奥登(5)
小情者降生的时候,奥登就在一旁,日夜守候。不过,时至今日,他对这个孩子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激情。但崔特仍旧一直心无旁骛,把全部热情都倾注到孩子身上,这是抚育者的本分。
已经过了很久,杜阿还没有回来,她仿佛凭空消失了一般。她肯定还在人世。凡人逝去的时候,必定是三个一起;不过她此时不在他们身边。她没有逝去,却消失了。
奥登曾经见过她一次,只有一次。那是她得知自己孕育了新的孩子,情绪失控、反抗出走后不久。
那天,他在一群阳光下的情者们中间走过,抱着略显愚蠢的念头,想要找到她。一个理者走到情者群附近,一定会招来情者们的嗤笑。这些愚蠢的情者们还纷纷淡化身体,做出撩人的姿态。她们并没有什么确切的目的,只是简单地想表明自己是情者而已。
奥登心里对她们颇为不屑,一路过去,没作出任何一点回应的姿态。他心里只有杜阿,她是那么与众不同,跟这堆蠢货毫无共通。杜阿不会为任何原因消散身体,除非她自己愿意。她从来没想过吸引某人的注意,这更让她卓尔不群。如果她此时混在这群没脑子的蠢货当中,一定会很好辨认,(他敢肯定)她不但不会消散身体,甚至还可能收缩起来,只要周围的人都消散的话。
一边想着,奥登一边扫视人群,真的发现有一个人没有消散。
他赶忙停住,转身冲到近前,沿途完全无视任何异性的存在,无视她们尖叫避让,躲出一条路来,生怕撞到他身上,或是与别的情者倒在一起,混成一团——至少不能当众如此,如果被一个理者看到,实在颜面无存。
那正是杜阿。她并没有逃避的意思。她停在原地,保持沉默。
“杜阿,”他温柔地说,“你怎么不回家呢?”
“奥登,我没有家,”她平静地回答。没有怒火,没有仇恨——这个样子才真正可怕。
“你怎么能怪崔特呢?杜阿,你知道这个可怜的家伙根本不会思考。”
“可是你会,奥登。在他设法填满我身体的时候,你拖住了我的思维,不是吗?你想一想就会明白,比起他的小伎俩,你的话更让我深陷其中。”
“杜阿,不!”
“不?不什么?你的戏演得真棒,好像真的在给我上课,真的在教我知识。”
“我是这么做了,可我没有演戏,那都是真的。那跟崔特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关系。我根本不知道崔特做了什么。”
“我不相信。”她毫不迟疑地游走了。他紧随其后。过了一会儿,两人走了一段后,直到四下无人,他们才面对彼此,太阳正在远方缓缓落下。
她面对着他:“我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奥登。你为什么要教我呢?”
奥登回答:“因为我想要教你。因为我喜欢讲解的过程,这是我最大的乐趣——除了学习以外。”
“当然,还有交媾……无所谓了。”她补充道,打断了他插话的企图,“不要说你这是出于理智,而不是出于本能。要是真的如你所说,你只是喜欢讲解;要是我对你还有一点信任的话,或许你就能理解我,理解我将要告诉你的话。
“离开你以后,我想了很多很多,奥登。你别管我是怎么想的。我的确想了。现在的我,除了生理结构以外,已经完全不再是一个情者。在我内心深处,在那些真正有价值的领域,我已经完全是一个理者了,只有一点除外——我希望自己不像理者一样自私,还记得为他人着想。还有一件事,奥登,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真实的面目。我们,不只是你我和崔特,是指这个星球上所有的家庭,千百年来在面具下掩藏起真实的脸孔。”
“那是什么?”奥登问道。他已经做好准备,听多久都可以,一句也不会反驳。只要杜阿说完以后,能跟他回家,那什么都无所谓了。他愿意忏悔,愿意做任何事来赎罪。只要她回家——即使此时,他心中还有一点模糊而阴暗的念头,她注定要主动回去。
“我们是什么,怎么说?什么都不是,真的,奥登。”她轻描淡写地说,脸上几乎还带着笑意,“听起来很奇怪吗?在这个世界上,长老才是唯一的生物。他们没告诉过你吗?生命只有一种,因为你、我、崔特,以及所有的凡人们,根本就没有生命。我们只是机器,奥登。只因为长老的需要,我们才会存在。他们没告诉过你吗?奥登。”
“可是,杜阿,这毫无道理啊。”奥登一脸茫然。
杜阿骤然提高了声调。“机器,奥登!我们都是长老们制造的机器!用完就会消灭的机器!他们是有生命的,那些长老们。只有他们。他们自己不会什么都说。他们根本没必要开口,因为彼此都心知肚明。可是我,已经学会了思考,从手头零碎的线索中,我找到了答案。他们的生命如此漫长,但是最后还是要死。他们现在生不出新的孩子,我们的太阳能量已经太微弱了。即使他们很少会有死亡,可是在永无新生的情况下,总数还是在缓慢地减少。没有新生,他们的族群就缺乏新鲜的血液,缺乏新鲜的思想,所以那些老朽而长寿的长老们非常苦恼。奥登,你猜他们接下来会干什么?”
“什么?”奥登似乎被某种魔力吸引,不得不听下去。那是一种阴暗的魔力。
“他们制造了像机器一样的孩子们,当作他们的学生。奥登,你自己也说过,除了学习以外,最大享受就是教别人——当然,还有交媾。理者就是长老自己的翻版,长老们不会交媾,他们每个人都学识渊博,很难再学更多东西了。他们的乐趣就只剩下了讲授。为了满足这种欲望,他们创造了理者。而情者和抚育者的存在,完全只是为了种群的繁衍,为了产生新的理者。当理者长到一定年龄,长老们觉得没什么可教了,新的理者就会诞生,取代他的位置。这时那些老理者们已经无可再学,很快会被消灭。这个毁灭的过程还被粉饰成‘逝去’,来安抚他们被愚弄的感情。当然,情者和抚育者也会一同逝去。他们已经生下新的孩子,孩子们组成新的家庭,他们自己已经完全失去价值。”
“杜阿,这全错了。”奥登努力抗辩。他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无法驳倒杜阿噩梦般的理论。但是他心里确信无误,她肯定是错了。(或许,这确信深处还带有一点点怀疑,难道他真的被人洗脑了,他的知识都是被人故意灌输的谎言?——不,肯定不会,要不然就是杜阿被人洗脑?不,也不会——难道她是个培养失败的情者,失去了——噢,他在想什么啊。他几乎跟她一样疯狂了。)
杜阿说话了:“奥登,你看起来很苦恼。你真的确信是我错了吗?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有了电子通道,有了所需的能量,或者说,即将得到。很快他们就又能生孩子了。说不定他们现在已经可以了。然后他们就不再需要我们,不再需要任何凡人作玩具。我们会被全部消灭。我再说一遍,我们都将逝去。”
“不,杜阿,”奥登极力反驳,一半是为了反驳杜阿,一半也是为了说服自己,“我不知道你怎么会冒出这些念头,可是长老们不会这样的,我们不会被消灭。”
“别骗你自己了,奥登。他们就是这样的。为了自身的利益,他们准备摧毁整个世界,消灭那里所有的生物;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们甚至会毁掉整个宇宙。你说他们会可怜几个小小的凡人,忍住不消灭我们吗?——不过他们还是犯了一个错误。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机制出了点问题,一个理者的思想进入了一个情者的身体。我是个左情者,你还记得吗?从我小时候起,她们就这么叫我,其实她们是对的。我具备了理者的思考能力,但还保留了情者的感情。我将以我的特质为武器,跟长老们抗争到底。”
奥登觉得一阵狂躁。杜阿一定是疯了,可是他不敢说出口。他必须要哄着她,把她带回家。他真挚地说:“杜阿,在我们逝去时,并没有被消灭。”
“没有?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我——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是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更美好更快乐的世界,就像——就像——算了,反正比我们现在要好。”
杜阿笑了:“你从哪儿听来的?长老们告诉你的?”
“不,杜阿。我敢肯定,这是我自己脑子里的想法。自从你离开以后,我也想了很多很多。”
杜阿说:“那就少想一点吧,想得越多就越蠢。可怜的奥登,再见了。”她再次转身离去,轻盈无比,却带着一种说不出的疲倦。
奥登喊道:“可是,等一下,杜阿。你一定想看看小情者吧。”
她没有回答。
奥登大叫:“你什么时候回家?”
她没有回答。
他没有再追,只是注视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悲哀无比。
回去后他并没有告诉崔特。那有什么用呢?他自己也再没见过杜阿。后来他常常四处寻觅,总是找到情者们聚集的地面,去得多了,有时候一些抚育者都产生了无比愚蠢的疑心,开始监视他。(跟大多数抚育者相比,崔特简直就是智慧超人的天才。)
奥登心中对杜阿的思念与日俱增。每一天结束的时候,他都能感到心中有莫名的恐惧在滋长。杜阿还是没有回来,他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有一天他回到家中,发现罗斯腾在等他,神色严肃但不失礼貌。崔特正把小情者抱给他看,手忙脚乱的,生怕孩子碰到长老身上。
罗斯腾说:“孩子真漂亮,崔特。它叫迪瑞拉?”
“迪若拉,”崔特纠正道,“我不知道奥登什么时候回来。他老是出去……”
“我回来了,罗斯腾。”奥登草草接过话来,转头又对崔特说,“崔特,带孩子离开一会儿,我们有正事要谈。”
崔特照做了,罗斯腾转过身来,好像卸下千斤重负,对奥登说道:“你一定很高兴吧,家庭终于圆满了。”
奥登本想作出礼貌得体的回答,转念一想,旋即作罢,只是低头不语。他最近跟长老们建立起了一种伙伴式的关系,隐约间已经平起平坐,所以说起话来完全不必客套。不过杜阿发疯的事,对这种关系也不免有一些影响。奥登知道她肯定错了,后来他还按照惯例找过一次罗斯腾。多年来他的习惯从未更改,那些年里,他还把自己当作低贱一级的生物,就像——机器?
罗斯腾说:“你见过杜阿吗?”他问得相当直接,毫不遮掩。奥登很容易就听出来了。
“只见过一次,尊——”他差一点叫出“尊敬的长老”来,这是孩子们和抚育者用的称呼,“只有一次,罗斯腾。她不愿意回家。”
“她必须回家。”罗斯腾轻轻地说。
“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罗斯腾眼神阴郁地看着他,“你知道她现在正干什么吗?”
奥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难道他已经发现了杜阿那些疯狂的念头?他们会怎么处置她?
他沉默地摇摇头,并没开口。
罗斯腾说:“奥登,她真的是最不平凡的情者。这点你知道,是吧?”
“是的。”奥登叹了口气。
“你同样杰出,而崔特也远非泛泛。我想不出这世上还会有哪个抚育者,能想到而且敢于偷窃一个储能电池,最后还能像他这样滥用。你们三个组成了有史以来最不平凡的家庭。”
“谢谢。”
“不过,你们的出众也带来一些不好的影响。这是我们的疏忽。我们一直以为,你对杜阿的教导相当有益,不管是引导也好,哄骗也好,最后总会让她主动履行自己的职责。我们没料到,崔特那时会有如此疯狂的举动。而且,跟你说实话,我们也没料到,当她发现另一个宇宙必将毁灭之后,居然会有那么激烈的反应。”
“这是我的责任,我回答她问题的时候,本该小心一点的。”
“那也没用。她自己终究会发现。这点也是我们的失职。对不起,奥登,可是我必须要告诉你——杜阿现在已经变得非常危险,她想破坏电子通道。”
“可是她怎么能做到呢?她根本到不了那里,即使她去了,她也什么都不懂,怎么能破坏呢?”
“不,她能到那儿。”罗斯腾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她如今能完全隐藏在岩石中,我们对她毫无办法。”
过了半天,奥登才明白过来老师的意思。他说:“不可能,没有哪个成年情者能——杜阿绝对做不到……”
“她可以。她已经这么做了。不必浪费时间讨论这个……她现在可以潜入到洞穴的任何一处,什么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肯定已经研究过了平行宇宙发来的通信记录。我们并没有明确的证据,可这是唯一的解释。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解释发生的事。”
“噢,噢,噢。”奥登摇摇晃晃,站立不稳,他的身体因为羞愧和悲伤,变得灰暗凝滞,“伊斯特伍德知道这件事了吗?”
罗斯腾神色冷峻地回答:“目前还没有;不过他终究会发现。”
“可她拿那些通讯记录干什么呢?”
“她研究其中的规律,然后就可以自己发出一些东西。”
“可她根本就不懂如何破译,也不懂怎么发送啊。”
“她都在学,破译和发送。她现在对那些通信记录的研究,甚至比伊斯特伍德还要深。她太可怕了,作为情者竟然懂得学习,而且已经完全失控。”
奥登不由得浑身颤抖。失控?这话听起来好像在说机器!
他说:“事情不会那么糟吧。”
“会的。她已经自己发出了一些信息,我怕她是在警告那边的生物,要他们关闭通道的端口。要是他们在太阳爆炸以前真的关闭了,我们就完了。”
“可是那时——”
“我们必须制止她,奥登。”
“可——可是,我们该怎么做呢?难道你们要炸——”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他隐约知道一点,长老们有一种装置,可以在岩石上挖掘洞穴。这种装置自从多年前人口开始减少以后,就再也没有用过。难道他们要确定杜阿在岩石中的位置,然后把她和岩石一起炸掉吗?
“不,”罗斯腾坚定地回答,“我们不会伤害杜阿。”
“可伊斯特伍德会——”
“伊斯特伍德也不会。”
“那你们要干什么?”
“是你,奥登。只有你才能做到。我们束手无策,所以我们必须依靠你的帮助。”
“靠我?可我又能干什么呢?”
“自己想想,”罗斯腾说,神情急切,“好好想想。”
“想什么?”
“我只能说这些了,”罗斯腾回答,明显有点生气了,“想啊!我们已经没时间了。”
他转身离去,行色匆匆,完全不见长老的仪态。好像他已经后悔了,好像他觉得自己本不该来,不该说这么多话。
奥登只是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片茫然。
崔特(5)
崔特现在忙得不可开交。孩子正需要照顾,一般来说,两个小理者和两个小抚育者加在一起,都不如一个小情者麻烦,而迪若拉可不是一般的孩子。崔特必须寸步不离,哄她安静下来,好好睡觉,要不然她会四处乱晃,融入身边的任何物体。
他很久没见过奥登了,其实他也不在乎。迪若拉已经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和精力。不过有一天他看见奥登待在自己房间的角落,光芒闪烁,显然正在思考什么。
崔特突然想起前阵子的事,于是走过去问道:“罗斯腾是不是生杜阿的气了?”
奥登转过身来:“罗斯腾?——是,他是生气了。杜阿现在非常危险。”
“她该回家了,不是吗?”
奥登盯着崔特。“崔特,”他说,“我们得去劝杜阿回来。首先,我们要找到她。你能做到。有了迪若拉以后,你作为抚育者,天生的感应力已经非常强了。你能用感应力找到杜阿。”
“不,”崔特好像吃了一惊,“那是对迪若拉用的。要是我用来找杜阿,肯定不对。再说,既然她这么狠心,把小情者抛在家里不管——她自己以前还是个小情者呢——那我们也不要管她,没她一样过。”
“可是,崔特,难道你就不想交合了吗?”
“唔,我们家已经圆满了。”
“可交合并不完全是为了生孩子。”
崔特说:“可我们要去哪儿找她呢?小迪若拉离不开我。她这么小,我可不能抛下她不管。”
“长老们会想办法照顾迪若拉的。我们俩要赶到长老洞穴去,找到杜阿。”
崔特想了一阵。他并不关心杜阿,他其实连奥登也不怎么关心。如今他的世界里只有迪若拉。他说:“改天吧。再等一阵子,等迪若拉长大一点。现在可不行。”
“崔特,”奥登急火攻心,“我们必须现在就找杜阿。要不然——要不然他们会把迪若拉带走的。”
“他们是谁?”
“是长老们。”
崔特沉默了。他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听说过有这回事,也根本想不到。
奥登说了:“崔特,我们必须要逝去了。现在,我已经知道原因了。我想了很久,自从罗斯腾——算了,这无所谓。杜阿和你也必须逝去。现在我知道为什么了,你也会知道,我希望——我想——杜阿也会知道的。我们必须马上逝去,因为杜阿正在毁灭这个世界。”
崔特渐渐后退:“别这么看着我,奥登……你在骗我……你一定在骗我。”
“我没骗你,崔特。”奥登悲哀地说,“我说的都是实话,你必须……不过,我们要马上找到杜阿。”
“不,我不去。”崔特痛苦不堪,竭力抗拒。奥登身上仿佛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东西,而他们都要无可避免地消亡了。以后不会再有崔特,也没有小情者。别的抚育者都会把自己的小情者养大,而崔特马上就要永远失去她。
这不公平。噢,这太不公平了。
崔特喘着气说:“都是杜阿的错,让她先逝去吧。”
奥登看着他,带着死一般的沉静,“没有别的办法,我们必须一起……”
崔特知道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是这样的……
杜阿(6)
杜阿感到浑身虚弱而冰冷。自从那次被奥登发现以后,她就不再去旷野之中吸收阳光了。而她又不能随时去长老们的电池那里进食。她不敢长时间暴露自己,只有岩石中才真正安全,所以她每次只敢出来吃一小点儿,根本就不够。
她一直处于饥饿之中,心烦意乱,在岩石中几乎待不下去了。这好像是一种报应,以前自由的日子里,她总是在日暮时分出来游荡,从不好好吃东西。
要不是为了现在的信念,她一定忍受不了这种疲劳和饥饿。有时候她甚至期望长老们抓到她、消灭她——不过那要在她达成目的之后。
只要躲在石头里,长老们就拿她没办法。有时候她能感觉到,他们就在石头外面,满心惶恐。有时候她会以为他们在害怕她,不过没道理啊,她有什么可害怕的,难道是害怕她饿死?害怕她在岩石中耗尽精力,悄然逝去吗?即使要害怕,也只能是因为她这台机器失去了控制,不再按照他们的设计运行了。这个奇迹让他们胆战心惊,惶惶不可终日。
她一直小心躲避着他们。她随时都能感觉到他们的位置,所以谁都抓不到她。
他们不可能处处都监视到。她想,他们的感应力实在太差了。
她曾浮出岩石,仔细研究那些通信记录的副本,研究另一个宇宙中人类的符号。他们不知道她要找的是什么。不管他们把这些东西藏在哪儿,她都能找到。就算他们都销毁掉,也没什么关系。她已经都印在脑子里了。
开始的时候,她一点都看不懂。不过在岩石中待得久了,她的感官越来越敏锐,即使看不懂,她也能感觉到一些。不用看懂那些符号的含义,只要看到,就会引发她内心的一些感受。
她选出一些标记,附在即将发送到另一个宇宙的物体上面。这几个标记是: F-E-E-R 。她并不知道这几个标记的含义,不过它们的形状让她心生恐惧,于是她就尽可能地用这些标记,把自己的恐惧表达出来。或许那个宇宙中的生物看到这些标记的时候,也会有恐惧的感觉吧。
当收到回复的时候,她读到了其中蕴含的激动情绪。她并不是每次都能亲自收到回复,有时候那些回复会先落到长老手中。可以肯定,长老们已经发现了她的行为,不过他们一定看不懂那些讯息的含义,甚至连其中蕴含的情绪都读不到。
所以她不怕。他们无法制止她,直到她最后达成目标为止——管他们发现什么。
她一直在等待一个能反映她情绪的信息。后来,她等到了:通道坏。
这个标记完全反映出她心中的恐惧和仇恨。她将其扩大几倍发了回去——恐惧更强——仇恨更深——现在那边的人应该能懂了吧,现在他们会关掉通道了吧。长老们也会想出别的办法,找出其他能源;他们本不应该为了自己的生存,就毁灭掉另一个宇宙中的千万生灵。
她已经在岩石中休息了太久,身体越来越虚弱,神志也近乎昏迷。现在她非常渴望进食,也一直在等待机会浮出岩石。不过,虽然她近乎疯狂地需要那些储能电池,但她更希望把那些电池永远毁掉。那时她将会贪婪地吮吸最后一丝残存的能量,直到它彻底耗尽。到时,她的使命就彻底完成。
最后她还是浮出了岩石,不顾危险,趴到一个电池前不顾一切地吸食。她想把它吸干,吸到完全暗淡——可惜它的能量无穷无尽——无穷——无尽。
她惊惧地后退,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电子通道还在运行,难道她的信息没有发送过去吗?要是那些生物已经收到,为什么没有关闭通道呢?难道他们没有体会到其中的警示吗?
她必须要再试一次。她必须要使其尽可能浅显易懂。她会用到所有标记,所有她能感到危险和恐惧的标记;所有能让人联想到“停止”的标记。
她绝望地拼尽全力,把那些标记铭刻在金属上。她毫不吝啬地挥霍着刚刚从电池里汲取的能量,直到身体虚弱不堪,那些信息完全浮现出来:通道不停不停我们不停通道你们停请停你们停所以我们停请你们停危险危险危险停停你们停通道……
她已经竭尽所能。现在她只感到痛苦难捱。她把信息放到发送位置上,她已经等不及由长老们发送了。尽管浑身难受,几乎无法自抑,她还是努力回忆长老们操纵通道的样子,找到能量来源,打开了这个机器。
那些信息马上消失了,整个洞穴弥漫着一阵令人目眩的紫色光芒。她正在逝去——失去意识——灯尽油枯。
奥登——崔——
奥登(6)
奥登来了。他一路飞奔,有生以来他从未游得这样飞快。有了迪若拉之后,崔特的感官极度敏锐,一路上他都紧随崔特的指引;可是现在,即使以他自己迟钝的感应力,都能轻易察觉到杜阿的气息。他自己完全能发现,杜阿已经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了;他拼命向前冲,崔特在他身后气喘吁吁,竭力呼喊:“快点,快点——”
当他赶到时,杜阿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只剩下最后一点生命力在挣扎,身体也极度萎缩——奥登从来不知道,一个成年情者可以这么微小。
“崔特,”他喊道,“把电池拿过来。别——别——别搬她。她已经太淡薄了。快点!要是她沉入地面以下——”
长老们从四面聚集过来。当然,他们来晚了,他们根本就不可能遥感到其他生物。如果只是靠他们的话,杜阿早就完了。她将不会逝去,她只会被真正地毁灭——而且——而且比她所知的毁灭更可怕。
现在,她正在慢慢吸收电池的能量,渐渐恢复元气。长老们伫立一旁,默默地看着他们。
奥登站了起来:一个全新的奥登,一个对所发生的一切完全了解的奥登。他恼怒地挥挥手,将长老们驱散——他们便离开了,一言不发,完全没有抗拒。
杜阿动了一下。
崔特问:“她还好吧,奥登?”
“安静,崔特,”奥登转过头,轻轻地呼唤:“杜阿?”
“奥登?”她又动了动,轻声低语,“我想我已经在逝去了。”
“还没有,杜阿,还没有。不过现在你必须先吃东西,还要好好休息。”
“崔特也在这儿吗?”
“我在这儿,杜阿。”崔特应声。
“别想把我带回去,”杜阿说,“一切都结束了。我已经做了想做的事。电子通道很快——很快就要停了,我敢肯定。长老们以后还会需要凡人,他们会照顾你俩,至少也会照顾孩子。”
奥登什么都没说。他制止了崔特开口,把辐射能量缓缓倾入杜阿体内,小心翼翼。他还不时略作停顿,让她缓一缓,然后再继续倾倒。
她开始咕哝:“够了,够了。”她的身体开始翻腾。
他并没停下。
最后,他开口了。他说:“杜阿,你错了。我们不是机器,我现在已经完全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要是我早点想到就好了,我应该早点来制止你。可是我一直都没想到,直到罗斯腾去求我。现在我已经明白了,很艰难,可是即使到现在,我的醒悟也还是太早了一些。”
杜阿呻吟了一声,奥登便停下了片刻。
然后他继续说:“听着,杜阿。这世界上的确只有一种生命。长老们的确就是这世上唯一的生命。这点你已经想到了,到此为止你都是正确的。可是这并不意味着凡人就不是生命,这只说明,我们也是这种唯一生命的一部分。凡人就是长老的幼年形态。我们生下来是幼年凡人,然后成长为成年凡人,最后变成长老。你明白了吗?”
崔特眼神迷茫:“什么?你说什么?”
奥登说:“别着急,崔特。你以后也会明白的,不过我现在是给杜阿讲解。”他看着杜阿,她的身体正在恢复光泽。
他说:“听着,杜阿。我们在交媾的时候,所有家庭在交媾的时候,都会变成一个长老。长老是三位一体的,所以身体会很坚实。在交媾中,我们会丧失意识,在这段时间内,我们以长老的形式存在。不过这只是暂时的,交媾结束后,我们什么也记不起来。我们不可能长久保持长老形态,过一段时间后必定会醒来。但是我们一生之中都在不停进化,这个过程可以划分成几个阶段。每个孩子的降生都标志着一个阶段的到来。等到生下第三个孩子以后,我们就走到了最后的阶段。这时理者的意识就会独自觉醒,完全不依赖那两个伴侣,他会想起身为长老时的记忆片断。这时候,也只有到这时候,他就可以引导伴侣,进行最后一场完美的交媾,在这场交媾中,他们将永远融为一体,成为长老。从此这个家庭将开始一种全新的一体生活,完全达到更高的层次。我以前就跟你说过,逝去就像重生。那时候,我自己也不是非常清楚,也在摸索当中。可是现在,我已经完全醒悟。”
杜阿看着他,努力想挤出个笑容来。她说:“奥登,你怎么还在欺骗自己呢?要是事情真是这样,为什么长老们不早点告诉你,也不告诉我们呢?”
“他们不能,杜阿。在很久很久以前,对我们而言,交媾只是身体微粒的简单融合。后来,我们的意识才在岁月中慢慢进化。听着,杜阿,交媾已经不只是物质的融合,我们的意识也在融合。不过,意识的融合要更困难,更精密微妙。而要把意识完全精准地永远融合起来,理者必须要进化到特定的高度。只有等他完全凭借自身的力量,发现进化的真相以后,才能确保达到那个高度。只有在这时候,他的意识才最终变得清晰完整,才会记起在交媾时发生的事。要是在此之前,有人预先告诉他这些事,自然进化的过程将被打断,他们也就无法完成最后、最完美的那次交媾。这样一来,他们最终就没法顺利融合成长老。其实罗斯腾来告诉我的时候,还冒了很大的风险。即使他那么隐讳,弄不好也会——我不敢说——
“我们家更是这样,杜阿。好多年以来,长老们挑选家庭的时候都慎之又慎,尽量做到最优化搭配,最后才能融合出完美的长老。我们家就是有史以来最杰出的家庭,特别是你,杜阿。罗斯腾就是你的父母融合成的,你的抚育者父亲也是他的一部分。所以他非常了解你。是他把你带来,带给了我和崔特。”
杜阿坐了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平静,“奥登,你是不是编这些东西来骗我?”
崔特插话进来。“不,杜阿。我也能感觉到。虽然我想不太清楚,可是我能感觉到。”
“他说的对,杜阿。”奥登说,“你也会感觉到的。现在你是不是开始回忆起变成长老的片断了?你现在不想交媾吗?最后的交媾?最后一次?”
他把她扶了起来。她身体微微发热,似乎因兴奋而颤抖。尽管有点挣扎,她还是淡化了身体。
“要是你说的是真的,奥登,”她喘着气,“要是我们将组成一个长老,按你的说法,我们会组成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是吗?”
“是最重要的。我们将是历史上最优秀的长老。我是说……崔特,到那儿去。这不是告别,崔特。我们将永远合为一体,实现长久以来的梦想。还有你,杜阿——我们将永远融合。”
杜阿说:“我们会让伊斯特伍德知道,电子通道必须关掉。我们要逼他……”
融合开始了。一个接一个,长老们陆续回到房间中,目睹着历史上最重要的时刻。奥登看不清他们,因为他已经开始融入杜阿体内。
这次跟以往不同;没有鲜明的快感,只有一种安详的、平静的、完全和煦的运动。他能感到自己好像成了杜阿,整个世界都在鲜活地跳跃,冲击着自己敏锐的感官。电子通道还在运行——他,她能感到——为什么它还没停下呢?
他现在也是崔特了,他,她,他的心中充斥着一阵难抑的酸楚。噢,我的孩子们——
他叫了出来,这是奥登最后的声音,也是杜阿最后的声音。“不,我们没法阻止伊斯特伍德。我们就是伊斯特伍德。我们——”
这声既是杜阿又不是杜阿的呼喊,戛然而止。从此以后,杜阿再也不会回来了。世上再不会有杜阿,不会有奥登,不会有崔特。
伊斯特伍德(7)
伊斯特伍德迈步向前,扫视周围聚集的长老们,悲哀地说:“以后我会永远跟你们一起了。走吧,还有很多事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