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也缄口不言
1
赛琳娜·琳德斯托姆笑容可掬地穿行于旅客之间。她脚步轻轻弹起,轻盈飘逸,游客们开始都颇为惊讶,不过很快便流露出欣赏和羡慕的神情。
“现在是午饭时间,”她热情地说,“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午餐都是当地特产。你们或许会有点吃不惯,可是这些都很有营养……您的位子在这儿,我想您不会介意坐在女士们旁边……请稍等。每个人都有座位……对不起,大家等会儿可以选择饮料,不过主食都是一样的。我们会吃小牛肉……噢,不,不,都是人工合成的,肉和调料都是,不过尝起来相当不错。”
安顿好大家,她自己坐了下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职业性的微笑稍稍凝滞片刻。
有个人从旅团中走了出来,坐到她对面。
“你不介意吧?”他问道。
她抬起头,迅速扫视一眼,目光锐利。她一向都有迅速鉴识人物的本领,当然,对面这人看起来不错。她回答道:“没关系,不过你不跟同伴一起吗?”
他摇摇头:“不,我一个人来的。还有,尽管算不上理由,不过我一向都不喜欢地球佬。”
她又打量了他一遍。他看上去五十多岁,神情憔悴,只有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烁着好奇的光芒。他身体结实,一看就久经重力摧残,百分之百是地球人。她说:“‘地球佬’是月球方言,而且也不是什么好话。”
“我从地球来,”他说,“所以我希望自己这么说,还不算无礼。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赛琳娜耸耸肩,意思是“随你的便”。
她像许多月球女孩一样,长着一双东方人的黑眼睛,不过头发却是蜜色,而且鼻梁高耸。虽然算不上传统意义上的美人,不过不可否认,她堪称魅力十足。
那个地球人一直盯着她左胸前的铭牌,隐在铭牌后面制服上衣中的是高耸而并不夸张的乳房。她判断那人看的是铭牌,而不是她的胸部。虽然她的上衣是半透明质地,如果光线合适、角度恰当,很容易看透,而且她里面没穿内衣。
他说:“这里是不是有很多赛琳娜?”
“对,我想,有几百个吧。还有很多辛茜娅、黛安娜和阿耳特弥斯。叫赛琳娜其实真有点麻烦。我认识的赛琳娜中,有一半被叫作‘赛琳’,而另一半都叫‘琳娜’。”
“那你呢?”
“两个都不是。我就叫赛琳娜,三个音节都读全——赛-琳-娜,”她解释着,特地重读第一个音节,“对那些不带姓只叫我名字的人,都得这么强调。”
地球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看上去好像倒是有点不太自然,他说:“赛琳娜,是不是每个人都问你到底‘卖’什么?”
“没有人敢问第二次!”她镇定地回答。
“这么说真有人问了?”
“世界上总有些蠢货。”
一个女招待走到他们桌前,把午餐摆在桌上,动作轻快流畅。
地球人明显露出了赞叹的神色。他对女招待说:“你好像让这些东西飘了下来。”
女招待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赛琳娜说:“你可别想学她。她完全适应这里的重力,能搞得定。”
“要是我来做,恐怕会把所有东西都打翻,是吧?”
“翻得非常绚烂。”她说。
“好吧,那我就不试了。”
“很快就会有人试,到时候盘子就会飘落到地板上,他们就会去捡,然后再脱手,最后肯定会从椅子里飞出来。我从一开始就警告过他们,可是从来都没用,事情只会越来越乱。别人一定会笑成一团——我指那些游客们,因为我们都看过太多回,早就习以为常了,而且最后还得打扫。”
那地球人小心地拿起自己的叉子:“我想我明白了。在这里最简单的动作都可能出差错。”
“事实上,你很快就会习惯,至少能应付像吃饭这样的小事。走路要难一点,我从没见过哪个地球人可以正常走出这里。没有人可以步伐稳定。”
接下来,他们闷头吃了一会儿。然后,他又说:“这个‘L’到底是什么意思?”他盯着她的铭牌看,上面写着“赛琳娜·琳德斯托姆·L”。
“是露娜还是月亮的意思,”她口气冷淡,“这个词说明我不是地球移民。我出生在这儿。”
“真的?”
“这没什么可奇怪的。我们这儿的社会规模,大半个世纪以前就形成了。你没想过孩子也会在月球出生吗?我们这里有些月生居民,都已经是祖父辈了。”
“你多大了?”
“三十二岁。”她回答。
他看上去吃了一惊,继而咕哝:“对,当然了。”
赛琳娜扬了扬眉毛:“你的意思是,你能理解?大多数地球人可都想不通呢。”
那地球人说:“我对此还有些了解。我知道大多数衰老的表现,都是因为身体组织无法抗拒重力的作用——比如脸颊松弛、乳房下垂等。既然月球上的重力是地球上的六分之一,所以月球人看起来更年轻,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赛琳娜说:“也只是看起来而已,我们并非长生不死。我们的寿命跟地球上的人也差不多,不过一般来说年老以后不会那么辛苦。”
“那就已经很好了……当然,我想月球生活也有缺陷的吧。”他此时才吸了第一口咖啡,“你们就不得不喝这些——”后半句说不出来了,看来他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表述,所以索性打住。
“我们也可以从地球上运来食物和饮品,”她笑了,“不过这种运输量很小,只够维持一小部分人短时期的生活。这样的话,如果我们进一步开拓空间,补给就跟不上了。相较而言,我们不如适应这些烂货……要是你来形容,是不是会说得更难听?”
“至少咖啡还可以,”他说,“我得说它比食物强多了。不过那些烂货……对了,琳德斯托姆小姐,一路过来,我怎么从没听人说起过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我们什么时候参观它?”
“质子同步加速器?”她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扫视四周,好像在算计,什么时候那些四处乱飞的游客能停下来。“那东西是地球的财产,不对游客开放。”
“你的意思是,月球人不可以随便到那儿去?”
“噢,不是,没这回事儿。操纵它的大部分职员都是月球人。只是地球政府定下了这个规矩:游客禁入。”
“我还真想看看它。”他说。
她说:“我肯定你能看到……你已经给我带来挺好的运气,你看,食物没乱飞,也没哪位女士或者先生撞到地板上。”
她站起身来,说道:“女士们先生们,我们十分钟以后就要出发了。请把餐盘放在原位。洗手间在那边。过一会儿我们将参观食品加工厂,我们刚才吃的午餐就是从那里来的。”
2
赛琳娜的宿舍非常小,当然,虽然空间紧凑,内部设置倒是复杂完备。窗户是全景式的,模拟的星空慢慢变化,图像随机不定,不过跟真实星空一点也不搭边。如果赛琳娜愿意的话,三个窗户都还可以随意放大缩小图像,好像望远镜的倍率在来回调节。
巴伦·内维尔对此深恶痛绝。他每次都会粗暴地把它关掉,还说:“你怎么受得了?你是我认识的人里面,唯一一个还喜欢玩这东西的。那些星云星团看上去一点都不真实。”
赛琳娜这时就会冷漠地耸耸肩,回答:“那什么才是真实的?你怎么知道天上的星星真的存在?这些图片至少给我一种自由和运动的感觉。再说了,我在自己的房间里搞什么,用你操心吗?”
这时内维尔就会嘟嘟囔囔的、很不情愿地启动开关,要把窗户恢复原状。而赛琳娜则就会说:“算了,就这样吧。”
屋里所有家具都棱角光滑,墙也设计得抽象简洁,色调平实,毫不花哨。整个屋里,没有一件物品能让人联想到一点生命的迹象。
“只有地球上才有生物,”赛琳娜会说,“月球上可没有。”
现在,当她迈进屋内的时候,又看见了不请自来的内维尔。这家伙躺在松软的沙发里,一只脚上还挂着拖鞋,另一只鞋掉在旁边。他的肚子上有道红印,就在肚脐上方,大概是他无意识间自己挠的。
她说:“给咱们煮点儿咖啡,好吗,巴伦?”说着,她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身体轻盈曼妙地扭动几下,制服无声无息滑落下来,然后脚尖一挑,衣服就被她踢到角落里去了。
“总算是脱下来了,”她说,“这工作最倒霉的部分,就是得穿得像地球佬一样。”
内维尔这时在厨房角落里。他并没搭腔,这话早就听腻了。他只是说:“你家的供水怎么了?又停了?”
“是吗?”她问,“噢,我的配额好像用超了。耐心点。”
“今天有什么麻烦吗?”
赛琳娜耸耸肩。“没。一点都没有。像往常一样,看着那些人一边摇摇晃晃,一边还装作不讨厌我们的食物。他们心里肯定想着,什么时候他们会被要求脱光衣服,我早就习惯了……就是这么龌龊。”
“你没一直假装正经?”他端来两小杯咖啡,放在桌上。
“干这行必须得装。那些人满脸皱纹、皮肤松弛,挺着大肚子,浑身细菌。我不管检疫制度有多严,他们就是浑身细菌……你那边有什么新鲜事?”
巴伦摇摇头。作为一个月球人而言,他身体十分结实,眼睛很细,看上去总是神情阴沉。不过总的来说,他的外表还算是相当英俊,赛琳娜心想。
他说:“没什么新奇的。我们还在等新旧专员交接。这回还要好好看看,这个戈特斯坦到底是个什么人。”
“他会给你们找麻烦?”
“至少不会比现在多。再说了,他们能干什么?他们毕竟不能渗透到我们内部来,谁也没法把一个地球人伪装成月球人。”话虽如此,他的表情看起来并不轻松。
赛琳娜呷了一口咖啡,目光炯炯地看着他。“有些月球人骨子里其实还是地球人。”
“对,我一直都想把他们找出来。有时候我都不敢信任……噢,算了。我在同步加速器上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没一点收获。我大概是没这个命吧。”
“或许他们根本不信任你,当然这也不怪他们。谁叫你总像个间谍一样,心怀鬼胎地四处游荡。”
“我可没有。要是我能离开同步加速器实验室,永远不用回去,我会高兴死的。不过这样的话,他们一定会怀疑我……你的用水配额都花到哪儿去了?我看连第二杯都不够了。”
“不,我们不能。不过要是说到水的话,你不是一直在帮我浪费吗?这周你在我这儿都洗过两次澡了。”
“我会给你张水卡的。没想到你居然还计较这个。”
“我不计较,可我的水表计较。”
她喝完自己杯里的咖啡,看着空杯子若有所思。她说:“他们总是对着杯子龇牙咧嘴,就是那些游客。我搞不懂他们。这咖啡尝起来不错啊,巴伦,你喝过地球上的咖啡吗?”
“没。”他简单地回答。
“我喝过。只有一次。有个游客偷偷带了一点,据说那玩意儿叫速溶咖啡。他让我尝了一点,然后就想跟我——就是做那种事。他好像觉得这种交易还挺平等。”
“于是你就尝了?”
“因为我很好奇。不过那东西喝起来又苦又涩,难喝死了。然后我就告诉他,异族之间发生性关系有违月球人的道德观。这次就轮到他一脸苦涩了。”
“你以前没跟我说过。他后来就没再纠缠?”
“这关你什么事。不过,他倒的确没纠缠了。要是他敢动什么歪脑筋,在这样的重力环境下,我能把他从这儿踢飞到一号通道去。”
她接着说:“噢,我想起来了。我今天碰到一个地球人,他非要坐到我的旁边。”
“这回他又拿出什么好东西,引诱你干‘那种事’了?”
“他就坐那儿,什么都没干。”
“只是盯着你的胸部看?”
“就算看也不犯法,而且他也没看。他只是看我的铭牌而已……再说了,别人的幻想关你什么事?每个人都有幻想的自由,我又不会让他们美梦成真。你难道在怀疑我?怀疑我想跟一个地球男人上床?跟一个连重力场都没有适应的人搞在一起?我不敢说这事前无古人,但我可没试过,而且我也没听说这么搞有什么好处。怎么样?我解释得够清楚吗?那我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去找那个地球人了?找那个快五十岁的老男人?那个就算年轻时候也跟英俊不沾边的家伙?……虽然我不得不同意,他长得比较有特点。”
“好了好了。我再也不敢惹你了。他都干了些什么?”
“他向我打听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
内维尔猛然站起身来,身体略微摇晃了一下。在低重力环境中,动作过猛就会有这样的反应。“质子同步加速器?他具体问了什么?”
“也没什么。你这么激动干吗?你跟我说过,如果哪个游客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都要告诉你。这次的确看起来比较反常啊。以前从来没人跟我问起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事。”
“好吧。”他顿了一下,语气恢复正常,“为什么他会对质子同步加速器感兴趣呢?”
赛琳娜说:“我说不准。他只是问了一句,他有没有机会去参观。或许他只是个对科学稍感兴趣的普通游客呢。就我而言,对他的兴趣仅限于职业要求。”
“我想也是。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我没问他。”
“为什么不问?”
“因为我对他根本不感兴趣。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再说了,他这么问,也正说明他是个游客。他要是个物理学家,根本就不用问,早就自己去了。”
“我亲爱的赛琳娜,”内维尔说,“让我给你好好解释一下。在当前的环境下,任何一个要求去看质子同步加速器的人,我们都得查清楚。他为什么要问你呢?”他在房间里快速地踱着步子,仿佛为了消耗多余的能量。最后,他说:“你是看人的专家。你是不是对他还有点兴趣?”
“性趣?”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别跟我闹了,赛琳娜。”
赛琳娜勉勉强强地回答:“他的确挺有意思的,甚至有点让人不安。可是我却说不出理由。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
“有意思,让人不安,是吗?那你该回去找找他?”
“找他干什么?”
“我怎么知道?这是你的事。查出他的名字,他的一切资料,你能找到多少就找多少。你有点天赋,那就发挥出来,好好做点事。”
“呵,不错,”她说,“你还真像大领导。好吧。”
3
仅从大小上看,专员官邸与月球上其他的宿舍毫无区别。月球上缺乏空间,即使是殖民官员,在这方面也毫无特权。他们丝毫不能拥有一点奢侈的空间,哪怕他们作为母星的代表也不行。因为无论怎样,月球的自然条件都无法改变——人们只能生活在地下,生活在低重力环境中——即使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人物,也无法改变这一点。
“人类还真容易被环境所左右。”路易斯·蒙特兹叹了口气,“我已经在月球上待了两年了,我也曾经试着想多留几年,可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允许了。我刚过五十岁,要是我还想在地球上终老的话,现在该走了。再老几岁的话,我大概就再也适应不了正常重力了。”
科纳德·戈特斯坦只有三十四岁,而且看上去还要更年轻一些。他脸膛宽阔丰满,比常人大了不少。月球人从来都不会有这种大脸,倒是在他们的漫画里,地球人的形象往往如此。不过他并不胖——把地球胖子送来任职,可不是什么明智之举——只不过与身体相比,他的脸盘大得不成比例。
他说(说起地球标准语来,他的口音跟蒙特兹差别很大):“听起来你好像心里没底。”
“是的,没错。”蒙特兹说。要是说戈特斯坦那张脸算和蔼可亲的话,那么蒙特兹这张又长又瘦的脸上则是一脸的苦相。“从各方面来说,我都有点不踏实。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月球,我心里就有点难受,这个地方的确很有魅力。想到自己居然真的开始留恋,我就更难受了。而且,我还要重新适应地球生活——重力和其他一切。”
“对,我能想到,重新捡回那其余六分之五的重力,的确很辛苦,”戈特斯坦说,“我只在月球上住了没几天,已经觉得六分之一的重力相当惬意了。”
“当你开始便秘的时候,感觉就没那么好了,那时你得靠润滑油过日子,”蒙特兹又在叹气,“不过这些都会过去的……但是别以为身体轻盈了,就可以模仿瞪羚。行动也很需要技巧。”
“我明白。”
“你只是自以为明白了,戈特斯坦。你还没见过袋鼠跳,是吧?”
“电视上见过。”
“那个没用,并不能给你真实的感觉,你得自己尝试才行。想在月面上快速前进,只能这么走。双脚一起向后蹬,就好像在地球上做一次普通的跳跃一样。当你在空中的时候,双脚前伸,在落地之前,就要预先做出蹬腿的动作,这样再次跳出,循环往复。以地球上的标准来看,这个动作好像很缓慢,因为只有很小的重力把你往下拉,可是每跳一次,你都能跳出二十英尺的距离,而且,你跳跃所需的肌肉能量很小很小。这种感觉就像在飞——”
“你试过吗?你能做到吗?”
“我试过,不过没有一个地球人能真正做好。我一次能连跳五下,已经开始找到感觉;这种程度还会让我跃跃欲试,尝试更进一步。不过接下来就会不可避免地失误,步子会乱,然后就会摔倒,滑出四分之一英里远去。月球人都很有礼貌,从来不会当面嘲笑你。当然,他们做起来就容易多了。他们从小就这样跳,个个都像袋鼠。”
“这是他们的地盘,”戈特斯坦笑出声来,“想想他们到地球上会怎样吧。”
“他们永远不会到地球上去。他们做不到。好歹我们还有这点优势。我们可以同时在两边生活,而他们却只能生活在月球上。不过这点在日常生活中没意义,因为我们很难分清土著月球人和新人。”
“和谁?”
“他们把地球移民叫作新人——就是那些差不多已经在月球上定居,但是却在地球上出生长大的人。当然,这些移民可以返回地球,而那些真正的月球人却不行了,他们的肌肉和骨骼都已经承受不了地球重力。在月球人的早期历史中,曾发生过几次这方面的悲剧。”
“哦?”
“嗯,就是这样。有人曾经带着自己生于月球的孩子返回地球。我们总是会淡忘这些事。地球人历经的浩劫,20世纪末期的大战以及后来的种种都让人念念不忘,与此相比,几个孩子的生命显得微不足道。可是在月球上,每个死于地球重力的孩子都被铭记在心……这也助长了他们的分离意识,我想。”
戈特斯坦说:“我还以为来之前已经充分了解情况了,不过现在看起来,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站在地球上,你不可能学到月球上的一切,所以我给你留下了一份详细的全面报告,我的前任就是这么做的。你会发现月球生活妙不可言,不过从另一些方面来说,也可以说是苦不堪言。我不知道你在地球上的时候,有没有尝过月球食品,如果你只是听过他人的描述,那么你的心理准备还远远不够充分……不过你必须学着喜欢它。从地球往这里运送食品很不划算。我们必须要适应这里的饮食。”
“这两年你都撑过来了,我想我大概能坚持住吧。”
“我也没有自始至终地坚持下来。一直都有定期的休假,我能常常回到地球上。这些休假是强制性的,不管你愿不愿意。他们肯定跟你说过吧,我确信。”
“是的。”戈特斯坦说。
“不管你在这儿做了多少体能锻炼,你都必须时常回到标准重力环境中,让你的骨骼和肌肉保持正常的记忆。当你回到地球时,就可以吃到普通食物。还有,有时候也会有些走私的食物过来。”
“我来的时候,行李都经过了仔细的检查,不过你看,现在我大衣口袋里还有一个牛肉罐头,我自己都忘了,看来他们也没注意。”
蒙特兹微微一笑,略带踌躇地说:“我想你大概不舍得与我分享吧。”
“怎么会?”戈特斯坦皱着硕大的鼻子,通情达理地说,“我最擅长的就是慷慨悲壮,‘蒙特兹,拿去吧,你比我更需要它!’”他说得有点磕巴,还是用不惯母星语言中最传统的第二人称单数。
蒙特兹脸上掠过一丝明朗的笑容。他摇摇头,“不用了。再过一星期,我就能天天吃到地球的美食了,而你却做不到。在接下来的几年中,你都没有什么口福了,对今天的慷慨之举也会越来越后悔。你自己留着吧……我不会要的。我可不想以后被你记恨。”
他说得一本正经,不像是开玩笑。他一手搭着戈特斯坦的肩膀,四目相交。“另外,”他说,“我还有件事没有完成,因为我不知道如何下手,跟这事一比,食物的问题根本不值一提。”
戈特斯坦马上把罐头扔在一边。他不知道该摆出什么样的表情,来回应蒙特兹的严肃。他压低嗓音,尽量表现得坚定一点。“这事是不是不能写进报告,蒙特兹?”
“我一直想写进报告,戈特斯坦,可是我找不到合适的措辞,而地球方面又听不懂我的弦外之音,所以这个问题就搁置了下来,没有再往下推动。我相信你做得会比我好。我希望你能。这次我没有要求延长任期,一方面也是因为事情无法推进,而我又承担不起这个责任。”
“你说得好像非常严重。”
“我希望能引起你的重视。坦白地说,我的想法听起来很傻。月球殖民地上只有一万来人。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的人是土生月球人。他们缺乏资源,空间紧张,生活条件严苛,还有——诸如此类。”
“这又怎么了?”戈特斯坦饶有兴趣地问道。
“这里有什么事情在发生——我具体也说不上来是什么——不过可能非常危险。”
“为什么会危险?他们能干些什么?难道要跟地球开战?”戈特斯坦语音颤抖着,强忍着不笑出声来。
“不,不是的。没这么严重。”蒙特兹抹了一把脸,又揉揉眼睛,显得情绪有些激动,“我说实话吧。地球正在失去本身的活力。”
“这是什么意思?”
“嗯,我该怎么说呢?月球殖民地建立起来不久,地球上就爆发了大战,这个不用我告诉你吧。”
“当然,当然不用。”戈特斯坦不耐烦地回答。
“然后人口就从当时的六十亿降到现在的二十亿。”
“这个数目对地球来说应该更合适吧。”
“哦,这倒是。尽管对于这种削减人口的方式,我还不是太认同……不过,大战彻底摧毁了我们的科技,使剩下的人产生了巨大的惰性。因为害怕任何副作用,没人愿意尝试新东西。没人再会为了伟大的追求而献身,一想到可能带来的负面影响,所有人都甘愿放弃探求新知,不敢奢望成功。”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遗传工程。”
“那只是个比较有名的例子,可并不是唯一一个。”蒙特兹沉痛地说。
“说实话,对遗传工程的放弃,我倒不觉得有多遗憾。那些人经历了一连串的失败。”
“可我们失去了找到直觉感应的机会。”
“从来都没有证据可以表明,直觉感应会受到人类欢迎,正相反,很多迹象可以表明,直觉感应倒是很惹人讨厌……不过月球殖民地本身又怎么样呢?这里肯定没经过地球上那种停滞和倒退。”
“正是如此,”蒙特兹神采奕奕地说,“月球殖民地正是一个孤岛,战前地球文明硕果仅存的孤岛;在人类文明的大幅倒退中,这里是最后一个前进的箭头。”
“太浪漫了吧,蒙特兹。”
“我可不这么想。地球正在倒退,人类正在倒退,只有月球人还在前进。月球殖民地不只是人类可活动空间上的边疆,也是我们人类心灵的边疆。这里没有成片的生灵等着我们去屠杀,没有复杂的生态系统可以被破坏。在月球上,我们使用的一切都是人造的。月球是一个由人类一手缔造的世界。它没有过去。”
“那又怎么样?”
“在地球上,我们总是顾虑重重,总是渴望回到过去,回到那个并不存在的田园牧歌时代;就算它真的存在,我们也永远不可能回去了。从某些方面来说,地球的生态系统在大战中受到严重的破坏,我们不得不细心地呵护残存的部分,所以我们总小心翼翼,顾虑重重……而在月球上,根本就没有什么过去,我们无从怀念,无从幻想,只有一路前行。”
蒙特兹好像被自己的语气感染了。他继续说道:“戈特斯坦,我已经观察了两年;你至少还要再观察同样长的时间。在月球上,有一团火焰在熊熊燃烧,经久不息。他们在每个领域都开拓进取。在地理上,他们不断扩展。他们的边境每个月都在向四周扩张。他们可以找到新的建筑材料、新的水源、新的特种矿脉。他们在扩展太阳能电池阵,扩建他们的电厂……我想你应该知道,就是这只有一万人左右的月球殖民地,已经成为了地球上微电子设备和精密生化产品的主要供货地。”
“我只知道这里是个重要产地。”
“地球人一直都在自欺欺人。月球已经是主要产地。按照目前的速度,用不了多久,这里恐怕会成为唯一的产地……这里的知识结构也在进步。戈特斯坦,我想地球上所有有志于为科学献身的年轻人,都会悄悄——或许不必那么隐秘——梦想着,有朝一日到月球上发展。地球的科技一直在倒退,只有在月球上,才有施展抱负的空间。”
“你想说质子同步加速器吧?”
“那只是一个例子而已。地球上最后一个同步加速器是多少年前建成的?但那只是最大最显眼的标志而已,远不是最重要的。你想知道吗?月球上最重要的科学设施是什么?”
“是不是高级机密,我从来都没听说过?”
“不,因为太明显,所以所有人都忽略了。是这里的一万个头脑。这里汇集了人类最聪明的一万个头脑,这一万个头脑紧紧地联系在一起,为着一个目的相同的科学抱负。”
戈特斯坦手里忙活着,想把椅子调高。不过椅子是固定在地面上的,不能移动。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戈特斯坦发现自己滑出了椅子之外。蒙特兹伸出一只胳膊,帮他稳定身体。
戈特斯坦脸上一红:“不好意思。”
“以后你会适应重力的。”
戈特斯坦说:“你刚才说的那些想法未免也太悲观了。地球人再怎么说,也不至于蠢到一无所知。我们不是还开发了电子通道吗?这可全是地球人的功劳。完全没有一个月球人参与啊。”
蒙特兹摇摇头,嘴里咕哝出几句西班牙语——他的母语。从语气上听,不像是什么好话。他说:“你有没有见过弗里德里克·哈兰姆?”
戈特斯坦笑了:“见过,说实话,他是电子通道之父嘛,我想他大概把这几个字都文到自己胸口上了。”
“你刚才笑了,这也正佐证了我的观点。你扪心自问:像哈兰姆这样的人,有可能一手开创电子通道吗?对盲从的大众而言,有个传奇故事就够了,可是事实上——你只要认真想一想就可以明白——世界上根本就没有电子通道之父。发明者是那些平行人类,那些住在平行宇宙中的人,不管他们是谁,或是什么样子。哈兰姆正好充当了他们的工具而已。整个地球都是他们手中的工具。”
“虽然是他们先启动的,不过我们也不傻,也能从中得利啊。”
“对,就好像母牛也不傻,也会吃主人喂到嘴边的干草一样。电子通道不是进步,并不能说明人类在开拓进取。恰恰相反。”
“如果说电子通道是种倒退的话,那我宁愿倒退。我可不想失去这样的好东西。”
“谁舍得?可是问题在于,它恰好满足了现阶段人类的心理。毫无代价地得到无穷的能源,唯一要做的只是维护保养现有设施,而且没有一点污染。不过在月球上,还没有电子通道。”
戈特斯坦说:“我想,大概是他们用不着吧。太阳能电池提供的电能应该已经够了。‘毫无代价地得到无穷的能源,唯一要做的只是维护保养现有设施,而且还没有一点污染’……听着怎么像祷告呢?”
“对,的确很像,不过太阳能电池是完全由人类制造的。这正是我要强调的。还有,月球上也曾经计划建造电子通道,而且已经实验过了。”
“结果呢?”
“失败了。平行宇宙那边没有接受我们的钨。什么都没发生。”
“我从没听说过。为什么呢?”
蒙特兹耸耸肩,扬扬眉毛。“谁知道呢?我们只能猜测,比如说,那边的人类居住的星球,是没有卫星的——或者他们不能理解,同一种族的人为何住在彼此分离的世界,各自生活;或者电子通道只需要一处,不需要再找第二处了。谁知道呢?——问题在于,那边的人要是不配合,我们自己根本无法建立通道。”
“我们自己,”戈特斯坦重复道,“你是指我们地球人吗?”
“是。”
“月球人呢?”
“不包括他们。”
“他们不感兴趣吗?”
“我不知道。这点我不敢确定——而且很不安——这才是关键。这些月球人——特别是那些土生月球人——跟地球人很不一样。我不知道他们的计划,不知道他们的打算。我查不出来。”
戈特斯坦看上去若有所思。“可他们又能干些什么呢?你有什么证据可以说明,他们对我们图谋不轨吗?或者他们要对地球进行什么破坏?”
“我没办法回答。他们是一群颇具魅力而且非常聪明的人。我想他们的世界里缺乏真正的仇恨,或者真正的愤怒,甚至恐惧感。或许这只是我个人的感受。我最大的困扰就在于,我根本对他们一无所知。”
“我一直以为,月球上的科学设施都是由地球操纵的。”
“对,质子同步加速器就是。地月之间的无线电通信也是由地球管理的。三百英寸口径的天文望远镜也……凡是大型的装备都是,它们都运行超过五十年了。”
“那在这五十年里呢?”
“地球人停滞不前。”
“月球人呢?”
“我不敢肯定。他们的科学家平时都在大型机构任职,不过有一次我曾查过他们的日程表。其中有漏洞。”
“漏洞?”
“有大量的时间,他们并不在机构里。他们好像有自己的实验室。”
“如果他们只是为了制造微电子设备,以及生物药品,岂不是值得鼓励吗?”
“当然,可是——戈特斯坦,我不知道。如果一直一无所知,我就很害怕。”
两人都沉默了一阵。戈特斯坦抬头说道:“你告诉我这些,就是为了让我提高警惕,让我查出月球人在搞什么名堂吗?”
“算是吧。”蒙特兹显得有点不太高兴。
“但是你其实根本就不知道,他们有没有在做什么。”
“我感觉到他们在做。”
戈特斯坦说:“另外,还有件事。先不谈你的那些神神秘秘的忧虑,我得跟你讲讲这件事,真的有点反常。”
“什么事?”
“在我来月球时,同一艘飞船上还有很多别人。我是说,还有一个很大的旅行团。不过其中有一张面孔似曾相识。我没跟他说话——没找到机会——后来我就把这事忘了。不过跟你说了这么半天,我忽然想起来了——”
“怎么了?”
“从前我曾在一个有关电子通道的部门任职,负责安全问题。”说到这里,他笑了笑,“你肯定又会说,地球已经失去活力。我们总是对所有东西提心吊胆——这也不见得是坏事,见鬼,管它什么活力不活力。一提到安全,我不由自主就胡思乱想。言归正传,我以前曾经见过船上的那个人,我敢肯定。”
“这事很重要吗?”
“我不敢肯定。不过那张面孔让我联想到一些麻烦事。要是好好想想,一定能想起什么来。不管怎么说,我都要先弄份乘客名单,看看能不能认出他的名字。事情不妙,蒙特兹,不过多亏你的提醒。”
“还不算太糟,”蒙特兹说,“很高兴能引起你的重视。说不定那个人只是一个普通游客,待两周就会离开。不过很高兴,你能提高警觉——”
戈特斯坦好像并没留心他在说什么。“他是个物理学家,或者其他什么专业的科学家,”他喃喃自语,“我敢肯定,而且他很危险——”
4
“你好。”赛琳娜愉快地打着招呼。
地球人转过头来。他一下子就认出了面前的姑娘。“赛琳娜!我的发音对吗?赛琳娜!”
“对了!完全正确。你玩得开心吗?”
地球人严肃地回答:“非常开心。这次旅程让我意识到,我们的时代如此奇妙。不久以前,我还在地球上,厌倦了那个世界,也厌倦了自己。当时我想:要是我生活在一百年以前,想要摆脱这世界,只能选择去死;而如今——我可以到月亮上来。”他微笑着,可是眼中却没有真正的笑意。
赛琳娜说:“来到月球以后,你是不是开心一点了?”
“一点点吧。”他四处张望一下,“今天你不用带游客吗?”
“今天不用,”她说,非常开心,“今天我放假。谁知道呢,也可能要放两三天吧。这工作可真够无聊的。”
“你也太倒霉了,轮到休假了,居然又碰上我这个游客。”
“我不是碰上你的,我是专门来找你的。找你也真够费劲的,你不该自己四处乱逛。”
地球人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找我干什么?你对地球人很感兴趣吗?”
“不是,”她坦白说,“我其实很讨厌。我本身不喜欢地球人,但因为工作的原因,我不得不与他们相处,这只能让我的厌恶加剧。”
“可是你却专程来找我,而我自认为已经不算年轻英俊了。”
“就算你英俊也没用。我对地球人没兴趣,大家都知道,除了巴伦那家伙。”
“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兴趣也分为很多方面,这次是因为巴伦对你有兴趣。”
“巴伦是谁?你的小男朋友?”
赛琳娜笑了:“巴伦·内维尔。他可不是小男孩,也不只是朋友。情绪对了,我们也会做爱。”
“哦,我也就是这个意思。你有孩子吗?”
“一个男孩,十岁了。他多数时间都待在男孩营区。你不用往下问,他不是巴伦的。我或许会给巴伦生个孩子,只要我怀孕的时候,我俩还没分手就行——我还得拿到二胎证——我想我会的。”
“你很坦诚。”
“对于那些我认为不算秘密的事?当然……现在你想要做点什么吗?”
他们沿着一条隧道慢慢走着,四壁都是乳白色的岩石,光滑平整的石壁上还镶嵌着一些光泽暗淡的所谓的“月球宝石”,其实这些“宝石”在月面上撒得到处都是。她穿着一双凉鞋,走路如蜻蜓点水;他却穿一双沉重的厚底靴子,是灌了铅的,这样才能勉强走路。
隧道是单行道。偶尔有一辆小电瓶车悄声无息地驶过他们身旁。
地球人说:“我想做什么?这个问题可太宽泛了。你是不是该设定限制条件,以免我的回答无意中冒犯了你。”
“你是个物理学家?”
地球人犹豫了一下,“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想看看你的反应。我知道你一定是。”
“你怎么知道?”
“只有物理学家才会说‘设定限制条件’。而且你来月球上的第一件事,就是想看看质子同步加速器。”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找我的?就是因为我看起来像物理学家?”
“这是巴伦叫我来的理由,因为他就是个物理学家。而我自己的原因是,你看起来不像个普通的地球人。”
“怎么不像?”
“也不是什么太值得骄傲的事——如果你想听赞美的话。你只是看上去不太喜欢地球人。”
“为什么会这么说?”
“在飞船上的时候,我留意过你,注意到你看周围旅客的眼神。再说,我有鉴别人物的能力。只有那些不喜欢地球佬的地球佬才会选择留在月球。让我们言归正传吧……你下一步想干什么?我会设定限制条件。我的意思是,在观光期间。”
地球人看着她,目光锐利。“赛琳娜,你的行为很反常。今天是你的假期。你平时的工作非常无聊,非常烦人,所以你天天都盼着休假,休得越多越好。可是就在这难得的假期里,你却主动捡起平时的工作来,仅仅是因为我有点与众不同……仅仅是因为对我有一点兴趣。”
“是巴伦对你有兴趣。他现在很忙,我觉得在他抽出时间之前,跟你消遣消遣也没什么坏处……再说了,这是两码事。你明白吗?在我工作的时候,我得像赶鸭子一样指挥二三十个地球佬——你不介意我使用这个字眼吧?”
“我自己也用。”
“你是地球人。要是一个月球人这么说,一些地球人会觉得这是嘲讽,会很生气的。”
“你是说月球佬说这话不合适?”
赛琳娜的脸上掠过一片红云。她回答:“是的,就是这个意思。”
“行了行了,我们都不要再咬文嚼字了。你继续往下说,刚才你讲到自己的工作。”
“我上班的时候,得小心照看那些地球佬,要不然他们说不定会把自己整死。我得领着他们东奔西走,不停地告诫呵斥,确保他们都按照书上教的方法吃喝拉撒。他们目光短浅,行为愚蠢,而我却不得不做到万分礼貌,像个保姆一样。”
“可怕。”地球人说。
“可是跟你在一起,我想干什么都可以。我也希望你能随便一点,不要让我总担心说错话。”
“我说过,你可以随便叫我地球佬。”
“那好吧。那我可要好好享受一下空乘人员的假期了,你呢?你想干点什么?”
“很简单,我想看看质子同步加速器。”
“那可不行。不过等你见到巴伦以后,说不定他可以安排一下。”
“好吧。既然现在不能去看加速器,那我也不知道该做点啥了。我知道射电望远镜在月球另一面,它也没什么稀奇的,还有……还是你告诉我吧,一般的游客来月球都干些什么?”
“事情还真不少。比如去看藻类培养基地——不是看你先前见到的,那种经过防腐处理的蔬菜——而是去看农场。不过,那儿的气味太大了,我可不觉得一个地球佬……地球人……看了以后,会胃口大开。地球……人来了以后,对食物都很不适应。”
“那你觉得很奇怪吗?你有没有尝过地球食物?”
“没真正尝过。我大概也吃不惯吧。饮食这东西,全看个人习惯了。”
“我想也是,”地球人叹了一口气,“你要是吃过真正的牛排,那些人造脂肪和纤维一定会让你难以下咽。”
“我们可以去郊区,你会看见新的隧道正在岩床中延伸,不过你得穿上特制的防护服。还有工厂……”
“你来决定就好,赛琳娜。”
“好吧。不过你要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至少我要先听到问题。”
“我曾说过,那些不喜欢地球佬的地球佬都想留在月球上。你没搭腔。现在我问你,你打不打算在月球上定居?”
地球人盯着自己重靴的鞋尖。他说:“赛琳娜,我来月球的时候,签证就很难办。他们说我太老了,身体恐怕承受不了这样的旅程,要是我在月球上待得稍微久一点,身体结构变化了,那我就再也回不了地球了。所以我告诉他们,我想在月球上永久定居。”
“你骗他们?”
“当时我自己心里也拿不准。不过现在,我已经决定留下了。”
“我还以为,你越是那么说,他们越不会放你过来呢。”
“为什么?”
“一般来说,地球政府不愿意把物理学家送到月球上定居。”
地球人嘴唇颤抖了一下。“我倒是没有这方面的麻烦。”
“那么,如果你想成为我们中一员的话,我想你应该去看看我们的体育场。地球佬都想去,可是我们一般不鼓励他们这么干——尽管也没有完全禁止。不过对移民来说,就没这回事了。”
“为什么?”
“嗯,只有一个原因。我们锻炼的时候是裸体的,至少是半裸。为什么不呢?”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耐烦,好像这是她第一万次重申这个自卫式的立场,“温度一直都调得非常舒适,环境非常清洁。但是,有了地球佬出现,裸体就会变得很不自然。有些地球佬看了以后很震惊,有些就情欲勃发,还有些人两种反应都有。我们不想因为他们出现就穿上衣服,也不想跟他们打交道,于是一般就不让他们进去。”
“但移民就没关系?”
“他们早晚得习惯。而且时间长了,他们会更讨厌穿衣服。他们会比土著月球人更需要体育馆。”
“我得跟你说实话,赛琳娜。要是我看到异性的裸体,也会有反应的。我还没老到无动于衷的地步。”
“没关系,尽管兴奋,”她不置可否地说,“一个人兴奋,没人管你。怎么样?”
“我们是不是也得脱衣服?”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
“作为观众?不用,我们可以脱,但不是必须脱。你要是第一次就脱光衣服,肯定会感到不自在,而且对我们而言,你的身体也不见得有多好看——”
“你可真直白!”
“不是吗?我只是实话实说。至于我嘛,我可不想让你过于兴奋,又不得不强行压抑。所以咱们都还是穿着衣服吧。”
“会不会有人阻拦?我的意思是,像我这样一个不怎么好看的地球人,会不会被人拦下来?”
“跟着我就不会。”
“再好不过了,那么,赛琳娜,还远吗?”
“我们已经到了,穿过那扇门就是。”
“啊,这么说,你早就计划好来这里了。”
“我想你可能会比较感兴趣。”
“为什么?”
赛琳娜突然笑了笑:“我就是这么想。”
地球人摇摇头:“我现在觉得,你不只是随便想到的。让我猜猜。要是我想在月球定居,那就一定要时常锻炼,保持肌肉、骨骼和身体各个器官的活力。”
“完全正确。我们都得这么干,特别是地球移民。以后你就会明白了,健身房将成为你每天的噩梦。”
他们走过那扇门,地球人惊讶地四处张望。“这是我来月球以来,第一次看到跟地球类似的环境。”
“怎么说?”
“因为这里的面积。我从来没想到,月球上还会有这么大的房间。还有办公桌,办公设施,已经坐在办公桌后边的秘书小姐——”
“露着乳房的小姐。”赛琳娜低声说。
“这点不像地球,我承认。”
“我们自己还有滑道,另外也有给地球佬用的升降机。有很多层……稍等一下。”
她走到旁边一个桌子跟前,跟坐着的小姐快速低声交谈,地球人只是好奇地望向四周。
赛琳娜回来了。“没问题。我们今天还赶上一场混战。非常过瘾,我知道那支队伍。”
“这地方真让人印象深刻。真的。”
“你说的是这里的面积?它还不够大呢。我们有三个体育馆,这个是最大的。”
“我很高兴能看到,在月球基地这么严酷的自然条件下,你们还能浪费这么大空间,搞这种消遣节目。”
“消遣?!”赛琳娜好像生气了,“你怎么会认为这是消遣呢?”
“混战啊?不是一种比赛吗?”
“你可以称之为比赛。在地球上,你们做这些事是为了体育比赛,场内十几个人参与,场外有几万观众。月球上可不是这样的,那些你们看起来是游戏的东西,对我们而言却是必须的……走这边,我们坐电梯,不过要先等一小会儿。”
“我没想惹你生气。”
“我也没真生气,可你总得讲道理啊。自从两栖动物上岸以来,你们地球人从祖先到现在已经适应重力环境三亿年了。就算你不锻炼,也没关系。我们可没时间慢慢调整,花上几千万年来适应月球的重力环境。”
“你们看上去已经改变很多了。”
“如果你在月球的重力下出生、长大,那你的骨骼和肌肉自然会比较纤细,肯定不能像地球人那样结实粗壮。不过这种差异只是表层的。跟地球人相比,我们的身体并没有什么特异功能,一点都没有。不管是消化系统,还是激素分泌,我们都没有因重力的改变而变异,也不需要搞什么特别的大负荷身体训练。要是我们能为了娱乐消遣的目的,设计一些训练项目的话……电梯到了。”
地球人犹豫了一下,没敢迈步,看来是有点害怕。不过赛琳娜有点不耐烦了,可能因为他又得作出千篇一律的解释。“我想你是不敢坐吧,这玩意儿看起来就像树枝编的一样。每个坐过的地球人都这么说。不过在月球的重力条件下,也没必要造得那么结实。”
升降机缓缓向下移动。只有他们两个乘客。
地球人说:“看起来这电梯没什么人用的样子。”
赛琳娜又笑了:“你说对了。我们都用滑道,那也更好玩一点。”
“什么滑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我们快到了。再往下两层就是……滑道就是根垂直的管子,我们可以从里面滑下去,还有扶手。不过我们一般不鼓励地球人使用。”
“因为太危险?”
“本身不危险,我们也可以当作梯子一步步爬下去。不过总有一些年轻人喜欢高速滑行,而地球人都不知道怎么躲开他们。撞在一起可不是什么好事。不过你早晚会习惯的……事实上,你将要看到的也是一种大型的滑道,专为那些不要命的家伙们设计的。”
她把他领到一个环形场地的栏杆前,有些人正靠着栏杆聊天。所有人都几乎一丝不挂。大家都穿凉鞋,肩膀上多半挂着一个挎包。有些人穿着短裤。有人从一个罐子里拿出些绿色的东西,放在嘴里嚼着。
地球人走过他们身边,微微皱着鼻子。他说:“牙齿问题在月球上一定很严重。”
“的确不太妙,”赛琳娜表示同意,“要是能选择的话,我们宁愿做无齿类动物。”
“不要牙齿了?”
“也不一定完全不要。我们或许会保留门牙和犬齿,为了美观,偶尔也能用两下。那几颗也好刷。可是我们要臼齿有什么用?只能当作对地球生活的一种怀念。”
“那你们没在这方面做些研究吗?”
“没有,”她面无表情地回答,“遗传工程是非法的。地球方面明文禁止了。”
她把身子靠在栏杆上。“他们把这里叫作月球的竞技场。”
地球人往下看去。他面前是个巨大的圆形大坑,粉红色的洞壁光可鉴人,上面插着无数个金属横杆,看上去高低不一,随机排列。短些的横杆一头插在墙里,一头露在外面;长的就横贯而过,两头都插在墙里。大坑大概有四百到五百英尺深,五十英尺宽。
看上去,没人关心这个竞技场或是旁边的地球人。当他走过的时候,有些人漠不关心地看了他两眼,好像估算了一下他全身行头的重量,又看了看他脸上的表情,然后就转身离开。有人在离开前,对着赛琳娜的方向做了个手势,不过他们还是全离开了。能看得出来,大家虽然都没什么明显的表示,可对他们绝对是毫无兴趣。
地球人凑到坑口前。竞技场的底部有些纤细的身影在移动,从顶上看下去,像是一些扁平的玩偶。有些人身上挂着蓝色的饰物,另外一些人是红色的。他认出来了,这是两支队伍。那些饰物明显起的是保护作用,他们都戴手套、穿便鞋,还有护膝和护肘。有些人裹着胸前,有些人则只在腰间围着布条。
“哟,”他嘟囔着,“还有男有女。”
赛琳娜说:“对!男女选手不分性别,平等参与比赛。那些布条只是为了固定身体上某些部件,甩来甩去会影响平衡,影响下落速度。性别差异还是存在的,包括对疼痛的忍耐力。这不是谦虚。”
地球人说:“我好像记得自己以前读到过相关报道。”
“或许吧,”赛琳娜不置可否,“不过这方面的消息很少流传到地球上去。不是我们有什么限制规定,而是地球政府一般都把来自月球的消息封锁起来。”
“为什么,赛琳娜?”
“你是地球人,这得你告诉我……月球上的说法是,地球方面觉得我们很棘手。至少地球政府是这么想的。”
此时在洞窟下面,有两个人正在飞速上升,体育场里响起轻快的鼓点。刚开始,两人攀爬横杆,好像在一级一级地爬梯子;后来他们速度越来越快,等到了中间的时候,他们几乎已经在奋力跳跃,每一步都故意发出震耳的噪音。
“在地球上玩这个的话,可做不到这么优美,”地球人羡慕地说。“或者说根本做不了。”他自己纠正。
“也不只是低重力那么简单,”赛琳娜说,“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这还得靠艰苦的训练。”
说话间,两位选手已经上到洞口,他们抓着栏杆,做了个倒立动作。然后同时翻了个筋斗,开始自由落体。
“只要他们想干,动作还真够敏捷的。”地球人说。
“嗯,”赛琳娜一边说,一边还在鼓掌,“我怀疑那些地球人——我指那些纯粹的地球人,从没来过月球的那种——想到在月球上的行走方式时,脑子里还是荒凉的月面以及太空服之类的东西,还会觉得我们一定走得极其缓慢。以为我们平时都穿着太空服,体态臃肿,动作笨拙,为了克服低重力而费力不堪。”
“完全正确,”地球人回答,“我看过关于早期宇航员的老电影,每个学校里都会放给学生看,那里面宇航员的移动就像在水里一样。这个形象在人们心中根深蒂固,即使现在实际情况已经完全改变了。”
“要是现在去看,你就会明白我们在月面上可以跑多快了,即使穿着太空服,”赛琳娜说。“而在这儿,在地下的话,我们不用穿太空服,走起路来就可以跟地球人一样快。我们那种缓慢的步伐,只是为了更高效地利用肌肉。”
“可你的确也会那种步子。”地球人嘴里说着,眼睛却一直盯着那些选手。他们上来的时候迅捷无比,可是下落的时候,却故意把速度放得很慢。他们好像在水中下沉,还会伸手在横杆上借力,不过这次不是为了加速,而是减速。他们一落到坑底,马上就有另外两个人补上,再次跃起。然后又是两个,两队人依次成对跃起,一对一的较量,比试谁的技艺更精湛。
每一对选手都动作和谐统一,大家都以更花哨的姿势上升下落。有一对选手面对面跃出,在空中画出两道优美对称的抛物线,落到对手刚刚离开的横杆上。二人在空中擦身而过,却丝毫没有接触。他们的精彩表演引发了观众们热烈的掌声。
地球人说:“我想我自己还是没经验,看不出这项运动最精妙的魅力在哪儿。他们都是土生土长的月球人吗?”
“一定是的,”赛琳娜说,“这个体育馆对所有月球公民开放,移民也玩得很好。可是要玩这种高难度的东西,还得靠那些在月球上孕育成长的孩子们。他们的生理机能更适应环境,至少比地球移民强很多,而且他们从小就受到了正规训练。其实场上的选手们多半都不到十八岁。”
“我猜这项运动一定很危险吧,就算在月球的重力条件下也一样。”
“经常有人骨折。我倒是没听说过有谁因此丧命的,不过至少有过一个摔断脊柱而导致瘫痪的。那次可真吓人,当时我就在旁边看着——噢,稍等,下面开始自选动作了。”
“什么?”
“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都是规定动作。他们的表演都是按照既定的程序来的。”
周围的鼓声渐渐寂静了下来,一位选手突然拔地而起。他单手抓住了一根横杆,做一个回环,然后向上飞去。
地球人看得屏息静气。他说:“了不起。他像个长臂猿,飞来飞去。”
“什么?”赛琳娜问。
“长臂猿。一种类人猿,事实上是最后一种野生的类人猿。他们——”他注意到赛琳娜的表情,于是说,“我没有不敬的意思,赛琳娜,长臂猿是优雅的生物。”
赛琳娜皱着眉说:“我以前看过类人猿的照片。”
“你大概没见过运动中的长臂猿……大概,有些地球佬称月球人为‘长臂猿’,而且心存不敬,就像你们叫他们‘地球佬’一样。不过我的确没那个意思。”
他把两个手肘都靠在栏杆上,专心地看着那选手的动作。那简直就是空中的舞蹈。他说:“你们是怎么对待那些地球移民的,赛琳娜?我指那些想终生定居于此的人。他们没有一个真正月球人具备的能力——”
“这没关系啊。移民也是公民,这里不存在歧视,至少不存在制度上的歧视。”
“什么意思?没有制度上的歧视?”
“你自己也说了,有些事他们是做不到的。差别的确存在。他们的身体结构跟我们有差异,而且他们往往没我们健康。要是一个移民等到中年以后才搬来,那他看上去就会更老一些。”
地球人避开她的视线,有点尴尬。“双方可以通婚吗?我是说,移民和土生月球人之间。”
“当然。毫无疑问,双方可以结婚。”
“哦,这正是我想问的。”
“当然了。移民也有权利留下自己的后代。老天啊,你怎么这么问,我父亲就是个移民,而我母亲则是土生月球人。”
“我想你父亲来月球时,一定还很——噢,上帝啊——”他身子贴在栏杆上,发出一声惊呼,“我还以为他会失手呢。”
“不会的,”赛琳娜说,“那是马克·福尔。他就喜欢玩刺激的,不到最后不伸手。实际上,这不是什么好习惯,真正的冠军从来不这么做。继续往下说,我父亲来月球的时候,大概二十二岁。”
“我猜就是这样。那么年轻,还有足够的时间去适应,也没有对地球那种复杂的情感。从一个地球男人的角度来说,我猜想这种性关系一定相当美妙——跟一个……”
“‘性关系’!”赛琳娜吓了一跳,旋即又笑了,“你不会以为,我父亲会跟我母亲做爱吧。要是我妈听到这话,一定马上把你轰走。”
“可是——”
“为了安全起见,还是人工授精的更好。哼哼,跟一个地球人做爱?”
地球人表情凝重:“我记得你说过,这里没有歧视。”
“这不是歧视,是自然现象。一个地球人无法完全掌握这里的重力场。不管他经过多少训练,在本能的驱使下,他都会恢复本性。我可不敢冒这个险。搞不好那个男人会折断自己的手脚,要不就更惨,折断我的。基因融合是一回事,性爱是另一回事。”
“对不起……难道人工授精不违法吗?”
她此时又被场内的情况吸引了。“那又是马克·福尔。只要他别耍那些没用的花招,水平还是很不错的;他姐姐的水平不比他差。要是他们两个联手,那简直无人可以匹敌了。好好看着。他们要一起上场了,然后就会完成同样的动作,默契得像同一个人一样。他的动作有时候是有点花哨,不过没人敢怀疑他的技巧……对了,人工授精的确违法了地球法律,可是只要医学上确实有需要,也可以破例,当然,有时候破例的也太多了,据说是这样的。”
此时所有的选手都上来了,在栏杆下排成整齐的环形;红的一边,蓝的一边。他们向观众们一齐挥舞手臂,掌声经久不息。此时栏杆边上已经挤满了人。
“你该买坐票的。”地球人说。
“根本没有。这不是演出,只是训练而已。我们不鼓励大家只做观众,每个人都该参与进去。”
“你的意思是,你也可以完成这样的动作吗,赛琳娜?”
“随大流而已,所有的月球人能做到。我做不到他们那么漂亮的动作。我也没加入任何一支队伍——现在要开始混战了,人人都可以参与。这才是真正危险的节目。所有十名选手都会同时跳到空中,双方都要设法把对手击落。”
“真的摔下去吗?”
“千真万确。”
“是不是常有人受伤?”
“经常有。从理论上讲,这个节目也不是完全名正言顺。很多人认为它太嚣张,而且我们的人口本来就不多,万一造成无谓的牺牲就更不值得了。不过,混战还是很受欢迎,公决的时候,我们凑不到足够的票数来废止它。”
“你会把票投给那边呢,赛琳娜?”
赛琳娜脸上一红:“哦,无所谓。你看那边。”
鼓声突然间爆发出来,如雷鸣一般。所有选手都如离弦之箭,弹射出去。空中一片混乱,可是当他们再次分开的时候,每个人都稳稳地站在一根横杆上。然后就是令人窒息的等待。一个率先发动,其余人纷纷跟上;空中又一次人影憧憧。如此循环往复,过了许多回合。
赛琳娜说:“记分规则很复杂。每次起跳都会得一分;每次触到对手得一分;造成对手扑空得两分;击落对手得十分;还有很多种罚分的情况,分别对应多种犯规。”
“谁在记分?”
“有裁判在一边,他们会根据场上情况做出初步裁决;如果对裁决不满,可以通过电视录像追查上诉。可是这些是非,经常连录像带也给不出明确的答案。”
观众中间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原来是场内一个蓝队的女孩得分了,她在掠过一个红队男孩身边的时候,响亮地拍了一下他的侧腹。那男孩当时已经在躲闪了,可惜还是没躲过。最后他勉强抓住了墙上一根横杆,不过已经失去了平衡,膝盖很狼狈地撞到墙上。
“他眼睛长哪儿去了?”赛琳娜愤怒地嚷道,“他都没看见她过来。”
场内的气氛越来越火爆,地球人看得眼花缭乱。有时候,有的选手跳起来,触到了横杆,却没有抓住。这时候,所有的观众都俯身在栏杆上,好像都要跳出去救他一样。有一次,马克·福尔的手腕被人打到,有人大喊:“犯规!”
福尔失手落下。在地球人的眼里,由于重力的原因,他下落得非常缓慢。福尔的身体在空中挣扎着,努力伸手去够身边的横杆,可是都失败了。所有人都全神贯注地盯着他,大家的心都在随他一起下落。
福尔下坠得越来越快。尽管他有两次差点抓到横杆,并成功地降低了速度。
眼看就要落地了,他忽然疾伸右腿,生生钩住一根横杆。然后他头朝下悬在空中,悠悠荡荡,头顶离地只有十英尺高。他展开双臂,向欢呼的观众们致意;然后他屈身而上,再次跃起。
地球人问道:“有人犯规了吗?”
“要是王珍真的拽了马克的手腕,而不是推的话,那她就犯规了。不过裁判却判了合理冲撞,我想马克也不会上诉的。他以前就这么玩过,不过没这次惊险。他就喜欢玩这种千钧一发的游戏,总有一天他会失手伤着自己的……噢,噢。”
地球人抬起头看着她,不过赛琳娜的眼睛却没在他的身上。她说:“有个专员公署的人来了,他一定是来找你的。”
“为什么——”
“我想不出他来这儿还能找谁。你毕竟与众不同。”
那信使有一张地球人的脸孔,至少是个地球移民。他好不容易穿过二三十个裸体的观众,在漠然而藐视的目光中,直接朝他走了过来。
“先生。”他开口,“戈特斯坦专员想请你跟我——”
5
巴伦·内维尔的寝室比赛琳娜的简陋得多。他的书四处乱丢,电脑显示器也没罩子,就扔在一个墙角。大号书桌上一片狼藉,墙上的窗户空空如也。
赛琳娜走进屋里,抱起胳膊,说道:“巴伦,要是整天住在猪窝里,思想怎么还会干净呢?”
“我会收拾的。”巴伦没好气地回答,“怎么回事?你怎么没把那地球人带来?”
“专员先派人来把他带走了。那个新专员。”
“戈特斯坦?”
“对,就是他。你早干什么去了?”
“我得先查到那地球人的资料。我可不会闭着眼瞎干。”
赛琳娜说:“现在好了,你查完了,我们也只能等着。”
内维尔啃了一口大拇指的指甲,然后认真地检查了一下战果。“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喜欢这儿的环境……你看他这人怎么样?”
“我挺喜欢他的,”赛琳娜明确地说,“作为一个地球人,他已经相当不错了。他让我领他四处逛逛,对周围的东西很感兴趣,不过从不妄下评论。他毫无傲气……当然,我也没有做什么出格的事惹他生气。”
“他后来又问起质子同步加速器了吗?”
“没,他也不用问了。”
“为什么?”
“我告诉他,你会见他,我还说你也是个物理学家。所以我猜等他见到你时,肯定会把脑子里的问题一股脑儿提出来。”
“他不觉得奇怪吗?他面前的女导游碰巧认识个物理学家。”
“有什么奇怪的?我说你是我的性伴侣。职业跟性爱无关吧,一个高贵的物理学家也会跟低贱的导游做爱。”
“闭嘴,赛琳娜。”
“噢——你看,巴伦,我觉得如果他只是想设个圈套,如果他只是想通过我来接近你,他一定会显得有一点迫切。那个圈套越复杂、越神秘,那么就一定越危险,他表现得肯定就越急不可耐。我故意装作毫不在意的样子,我跟他东拉西扯,就是不谈同步器的事。我还把他带去看了一场体育表演。”
“他呢?”
“他表现出很大的兴趣。他很放松,看得很带劲儿。不管他脑子里装着什么,那时候他的表现都非常单纯。”
“你肯定?专员已经抢先一步找到他了,你觉得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再说了,专员的信使当着二三十个月球人的面,公开向他发出邀请,也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内维尔双手搭在颈背上,身体往后一仰:“赛琳娜,我还没问呢,你不要急着下结论,这样只会让我们吵架。首先,那人不是个物理学家,他跟你讲了吗?”
赛琳娜沉默了半晌,努力回忆当时的情景。“我叫他物理学家,他也没反驳,不过他好像自己也从没说过自己就是。不过——不过我感觉他肯定是。”
“他算是撒了个无关紧要的谎吧,赛琳娜。或许他在心里把自己当作了一个物理学家,不过他从来没搞过物理专业。他受过科学训练,我承认这点,可是他从来没做科研方面的工作。他根本就没机会。在地球上,没有一个实验室会接受他。他曾经上过弗里德·哈兰姆的黑名单,而且在很长时间里,都是名单上的榜首人物。”
“你敢肯定?”
“相信我,我查过了。你不是还怪我花了太长时间吗……总算没白干,找着点好东西。”
“什么好东西?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你没想到吗?我们可以信任他。不管怎么说,他对地球方面一定很不满。”
“只要你的资料准确,这么判断倒是没错。”
“噢,我的资料尽可相信,至少这些都是我自己发掘到的,而不是自己送上门来。不过关于这点,我们可能有分歧。”
“巴伦,这不是一回事。你为什么总是觉得事事都有阴谋?本可不像——”
“本?”内维尔讽刺地反问。
“本!”赛琳娜坚定地重复,“本就不像是个满腹牢骚的人,也并没有故意对我表现出很多不满。”
“他是没有,不过他只是为了取悦你。你自己都说过,你喜欢他,是不是?还特地强调了?说不定这正是他的目的。”
“我不是傻子,没那么好骗,你知道的。”
“好吧,等我自己见到他就明白了。”
“你去死吧,巴伦。我每天都在跟各种各样的地球人打交道,那是我的工作。不管怎么说,你都不该怀疑我的判断力。你无论如何都该百分之百相信我。”
“好吧,我们以后再看,你别生气啊。我们再等等就是了……在等待的时间里,”他轻盈地站起来,“猜猜我在想什么?”
“我不猜。”赛琳娜也轻盈地站起身,脚步难以察觉地向外滑动了一点,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自己猜,我没心情。”
“你生气了,是不是因为我怀疑你的判断?”
“我生气是因为——噢,见鬼,你怎么就不能把屋里收拾干净呢?”说完,她转身离去。
6
“我本来应该,”戈特斯坦说,“拿一些地球上的好东西来款待你,博士,不过按照规定,我也不允许带任何东西上来。月球上的好人们一直都对这种人为设置的障碍恨之入骨,可是地球上来的人还是要接受特别检查。为了抚慰他们的情绪,我尽量事事都模仿他们的习俗,可是我的步伐还是会露馅。适应他们的重力可太难了。”
地球人说:“我也一样。在此我要对您的上任表示祝贺——”
“还没交接完,先生。”
“一样,同样恭喜。不过,我一直想知道,您为什么想要见我。”
“我们曾是旅伴。前不久,我们乘同一艘飞船而来。”
地球人没有说话,很有礼貌地等着他继续说。
戈特斯坦说:“但其实,我们很早以前就认识了。我们——大概——在几年前就见过面。”
地球人平静地回答:“恐怕我有点记不起来——”
“这没什么奇怪的,你没理由会记得。我曾经做过巴特议员的下属,他曾经主持——现在还在主持——科技与环境委员会。有一阵子,他曾极力想查办哈兰姆——弗里德里克·哈兰姆。”
地球人忽然坐直了身体:“你认识哈兰姆?”
“自从我来月球以来,你是第二个这么问的。是的,我认识他,但没什么交情。我还认识他周围的一些人。很奇怪,他们的看法大多跟我相同。作为一个已经被整个世界奉为神明的人,哈兰姆在他周围的人当中,却没多少人缘。”
“没多少?我想是根本就没有。”地球人说。
戈特斯坦没理会他的插话,继续说:“在当时,我的工作——或者说议员交给我的任务——就是审查电子通道项目,看看这些设施的建造和运转过程中,有没有不合理的浪费,是不是有人从中牟取私利。作为一个监管部门,这种担心合情合理。不过我们的议员却很有想法,他一直希望能从中查出点对哈兰姆不利的证据。他想证明,哈兰姆在从这些科学设施建设工程中牟利,从而将哈兰姆置于死地。不过,他失败了。”
“很显然,现在哈兰姆的地位如日中天。”
“不过当时有件事引起了我的兴趣,可惜我没能追查下去。我发现在所有指责哈兰姆的人当中,有一个人针对的不是他一手遮天的权势,而是电子通道本身。我当时准备去找他,可是没能成行。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那人就是你,对吗?”
地球人谨慎地说:“我记得你所说的事,可我对你还是没什么印象。”
“我当时很不理解,怎么还会有人从科学角度,对电子通道提出质疑呢?你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以当我在飞船上看到你时,觉得似乎有点印象;最后,我终于把这事完全想起来了。我还没拿到乘客名单,让我从大脑里找找你的名字……你是本杰明·安德雷·狄尼森博士吧?”
地球人叹了口气:“是本杰明·阿兰·狄尼森。是我。不过为什么你现在要提这些呢?事实上,专员先生,我不想再纠缠往事。我现在已经来到月球,想过一种新的生活;如果有必要,我会抛弃一切,重新来过。见鬼,我怎么忘了把名字改掉。”
“没用的。我认出的是你的脸孔。狄尼森博士,我不想干涉你的新生活,但是出于一些与你无直接关系的理由,我不得不先问个明白。我有点记不清楚了,你不是提出过对电子通道的质疑吗?能不能再给我讲讲?”
狄尼森偏着头,一直沉默。未来的专员也没有开口,甚至嗓子发痒了,他都没咳一声。
狄尼森终于说:“事实上,也没什么。那只不过是我个人的猜测;我只不过是担心,强作用力的强度改变会导致不良后果。其实没什么!”
“没什么?”戈特斯坦终于咳了出来,“希望你不要介意,我还是想把事情弄明白。我说过,当时我就对你的理论很感兴趣。我那时没能持续追踪下去,现在再想从故纸堆里翻检出来,恐怕是不太现实了。整个事件都是机密的——议员当时并未给予太多关注,也不想把此事曝光。还有,我又想起点儿来。你是哈兰姆的同事,你不是物理学家。”
“很对。我是一个放射化学家,他也一样。”
“要是我哪里记错,请你随时打断纠正。我记得你早期的工作记录相当优秀。”
“事实如此。不是我往自己脸上贴金,当时我的确干得非常漂亮。”
“太奇妙了,我都想起来了。哈兰姆当时却好像干得不怎么样,是吧?”
“还不差吧。”
“后来,你的运气就不太好了。我记得,当我们跟你见面的时候——我想是你主动提出要跟我们见面的——你已经转行到玩具业了——”
“化妆品,”狄尼森说,口气压抑,“男性化妆品。听起来的确没那么好听。”
“恐怕是的,很遗憾。你后来一直经商。”
“商务主管,我干得一样出色。在辞职来月球以前,我已经成了公司的副总。”
“在这件事上,是不是哈兰姆的缘故,我指的是你离开科学界这件事。”
“专员,”狄尼森说,“求求你了!事情早就过去了。当哈兰姆第一次发现钨的置换时,我是在场的。那就是电子通道被发现的起点。要是当时我不在场,历史会不会有什么改变,我不敢说。说不定哈兰姆和我,都会在一个月以后死于辐射污染,或者六周以后死于核爆炸什么的。这个没准。但当时我正好在场,而且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哈兰姆才有了今天;而且也正是因为我涉及其中,我也才有了我的今天。管它当时具体发生了什么。你满意了吗?事实已经是这样了。”
“我想我满意了。这么说,你对哈兰姆怀有私怨?”
“当年,我一点都不喜欢他。而现在,我还是不喜欢他。”
“可不可以说,你对电子通道的质疑,出于你对他的仇恨?”
狄尼森说:“我不喜欢你这种假设。”
“怎么?我提这些问题不是想反对你。我只是出于自己的兴趣,我很关注电子通道,以及相关的一些事。”
“噢,然后你就无端地随意联想。想到既然我不喜欢哈兰姆,那么我就一定会认为他只是沽名钓誉之徒,成就都是假的。于是我就把眼光投向电子通道,想找出点漏洞。”
“于是,你找到了吗?”
“不,”狄尼森一拳砸在椅背上,身体明显一震,“没有‘于是’。我找到了他的漏洞,至少在我看来是漏洞。但我并不是仅仅为了搞垮哈兰姆,凭空捏造了这个漏洞。”
“博士,我相信你没有捏造。”戈特斯坦温和地说,“我从来没这么想过。我们都知道,如果想检验证明任何一种新事物,我们必须要作出某种假设。既然是假设,它就必然有某些部分是没有根据的,那么所有人都可以光明正大地攻击它缺乏根据的部分。这种攻击行为本身是正当的,但其动机可能是出于私怨。你提出自己的假设,对哈兰姆的假设进行攻击,或者动机只是为了私人恩怨。”
“先生,这么说就没意思了。当时,我手里有充足的证据。可是,我不是一个物理学家,而只是一个——放射化学家。”
“当时哈兰姆也只是一个放射化学家,可如今他已经是世界上最著名的物理学家了。”
“他还是个化学家,一个四分之一世纪以前的化学家。”
“而您不是。您至少还努力学习,想成为一个物理学家。”
狄尼森愤愤地说:“调查得还很仔细嘛。”
“我告诉过你,你曾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自己都很惊奇居然还记得你。不过现在,我想谈点别的事。你知道一个叫彼得·拉蒙特的物理学家吗?”
狄尼森语气勉强:“我见过他。”
“你是不是也觉得他非常聪明?”
“我对他并不是非常了解,而且我不喜欢妄下评语。”
“尽管有太多对他不利的传言,不过我还是觉得,他十分聪明。”
专员很小心地往后靠了靠。他的椅子纤细轻盈,以地球标准来看,根本不够支撑他的重量。他说:“你愿不愿意告诉我,你是怎么认识拉蒙特的?因为他的名声?你们见面了?”
狄尼森说:“我们直接交谈过。他本来是要写一写电子通道的发展史,包括它的诞生,以及所有那些与之相关、流传甚广的种种传说之类。我很高兴他能找到我,他好像已经查出了些东西,是与我相关的。见鬼,专员,我居然很高兴他知道我的存在。可是我却不能跟他说太多。有什么用呢?我已经遭到了太多冷眼和嘲笑,已经厌倦了,厌倦了思索,厌倦了自责。”
“你知道就在近几年里,拉蒙特做了些什么吗?”
“什么意思,专员?”狄尼森谨慎地问道。
“大约在一年前,或许还要更早一点的时候,拉蒙特找到巴特那里去了。我那时已经不再是议员的幕僚,不过相互之间还一直保持联系。他把这件事告诉了我,表示他很关心。他觉得拉蒙特手里攥着有力的证据,足以挑战电子通道存在的合理性。可是他不知道如何着手操作。我也很关心——”
“你倒是事事关心。”狄尼森讽刺地说。
“不过现在,我怀疑要是拉蒙特先前见过你,那么——”
“打住!专员,别往下说了。我知道你又要作出什么推断,而我并不赞同你的想法。要是你觉得拉蒙特剽窃了我的想法,而我又一次被出卖了,那么你错了。你听着,我可以明白无误地告诉你,当年我的确曾经有过非常有力的观点,不过那只是一个猜想。我为此深感忧虑,于是就公之于众;但是没人相信我,于是我就气馁了。因为我无法证明那个观点,所以我放弃了。在我跟拉蒙特的交谈中,我没有提及这个问题。我们从来没谈到过电子通道的早期。至于他后来提出了什么,不管跟我的观点如何接近,也是他独立想到的。而且他的论断要比我的更令人信服,有着更严格、更规范的数学基础。在这个问题上,我毫无专利之心。”
“你好像知道拉蒙特的理论。”
“最近它已经流传开来。虽然没人敢公开出版,也没有人当真,但是通过地下途径,它流传甚广。连我都听说了。”
“我也见过,博士,不过我是认真的。这对我来说已经是第二次了,你明白的。你的那份报告是第一次——但它从未到达议员那里。因为他一心想查出些经济问题,根本不会理会别的东西。除了我以外,在那些专职调查人员的脑子里——你的报告——不好意思——简直是异想天开。但我不这么认为,所以当我第二次看到此事时,非常忧虑。我当时就想去找拉蒙特,可是很多物理学家都——”
“包括哈兰姆?”
“没有。我没见哈兰姆。我先咨询过一些物理学家,他们都劝我,说拉蒙特的东西毫无根据。尽管如此,直到我来此任职之前,我还在考虑着什么时候见他一面。后来,我就来了这里,遇到了你。所以,我特别想见见你。在你看来,你和拉蒙特的理论到底价值何在呢?”
“你指的是什么?是我们对电子通道危机的预测?说它可能会导致太阳的爆炸,并最终毁掉整个银河?”
“是,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我怎么知道呢?我所有的理论不过是猜测而已,只是猜测。而至于拉蒙特的理论,我也没有进行详细的研究,它根本就没有公开出版。即使我哪天看到了,恐怕其中的数学理论也超出了我的知识范围……再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没有人会相信拉蒙特。哈兰姆已经毁掉了他的科研生涯,就像当年毁掉我的一样。就算他比哈兰姆聪明,他的理论更正确,公众也不会相信。公众只会觉得他的理论违背了大家的眼前利益。他们不想放弃电子通道,所以他们只会拒绝细想拉蒙特的理论,这可比承认问题再设法改正容易多了。”
“可是你还在一直考虑保持关注,不是吗?”
“因为我认为这样下去,我们都会灭亡。我可不愿意看到这个结局。”
“所以你现在来到了月球,想有所作为。在这里,你的老对头哈兰姆就不能阻止你了。”
狄尼森慢慢地说:“你,真的很喜欢猜测。”
“是吗?”戈特斯坦语气平淡地说,“说不定我也很聪明。我猜对了吗?”
“或许吧。我心中从未放弃科学理想。只要能消除人类灭绝的阴霾,我愿意做任何事。不管我得到什么证明结果,无论是这样的担忧并无必要,还是危险确实存在而且必须解决,都是有价值的。”
“我明白。狄尼森博士。还有一件事,我的前任,即将退休的专员,蒙特兹先生告诉我说,月球的科学发展走在了人类的前头。他觉得月球人的智慧跟他们的人数已经不成比例。”
“他说不定是对的。”狄尼森说,“我不知道。”
“很可能,”戈特斯坦认真地赞同,“这样的话,你不觉得会给你的计划带来麻烦吗?不管你做什么,人们都会以为,你的成功全靠了月球的科学环境和设施。你个人并不会因此而收货多少声誉,尽管你的成就……这个,对你很不公平。”
“戈特斯坦专员,我早就厌倦了追名逐利的生活。我想找到生命的真正乐趣,这种乐趣要远远超过做‘超音速迪培尔’的副总裁所能得到的。我想回到科研领域。如果能用自己的双眼和双手,找到一些真正有价值的东西,我就完全满足了。”
“好吧,你个人对声名毫不在意。不管人们给你什么样的评价,你都会接受;但是从我的角度来说,作为地球政府派驻月球专员,我完全可以把你所做的一切传达到地球上去,让你得到那些本属于你的东西。你是再正常不过的人,完全有权要求你应得的一切。”
“多谢你的好意,不过你要什么回报呢?”
“不用这么直接吧。不过你说对了,我的确需要你的帮助。前任专员蒙特兹先生对月球科学研究的现状毫无把握。地球人和月球人之间的关系并不是那么理想,如果双方能合作的话,对两个世界都有好处。我想大家都知道,隔阂的确存在,但是如果你能帮助我们打破双方的猜疑,你的贡献将不仅仅停留在科学领域。”
“我想,专员,你不能指望我是一个大公无私的完人,现在还对‘公正严明’的地球科学界无限忠诚,会心甘情愿为他们去监视月球人。”
“狄尼森博士,你不要把一个心胸狭隘的小人,看作整个地球科学界的代表。我们不妨这么想:我个人对你的科学研究抱有浓厚兴趣,希望能随时得知你的研究进展,从而可以助你一臂之力;可是为了能更好地理解你的成果——请记住我个人并不是专业的科学家——最好你能捎带着讲解一下月球目前的科研状况,这样就方便多了。怎么样?”
狄尼森说:“恐怕很难做到。我不会过早地下结论,不会发布未成熟的结果。不管是出于粗心还是过分激动,这样的行为都会对下一步的研究带来恶劣影响。在我找到最终的答案以前,我不会对任何人透露任何事。早年跟你们那个委员会的合作经验,也令我不得不慎之又慎。”
“我非常理解。”戈特斯坦热情不减,“你完全可以自己来决定,什么时候通知我最终的成果……不过现在,我已经耽误你太多时间了,你一定也困了吧。”
听到了逐客令,狄尼森起身告辞,戈特斯坦望着他远去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7
狄尼森伸手拉开房门。他知道有个开关可以自动把门打开,不过他睡眼朦胧,摸不到位置。
门外的黑发男子脸色有些难看,好像也没有睡醒:“不好意思……我是不是来得有点早?”
狄尼森嘴里重复着他的最后一个字,试图整理自己混沌的思维,“早?……不,我……是我起得晚了,我想。”
“我打过招呼,我们预约过了……”
现在狄尼森终于清醒过来了。“对,你是内维尔博士。”
“是我。可以进去吗?”
一边问着,他就迈步进入了狄尼森的房间。这个房间很小,大部分空间被一张皱巴巴的床占据。空调在轻轻地运行着。
内维尔随口客套:“睡得好吗?”
狄尼森低头看看自己的睡衣,伸手梳理了一下乱糟糟的头发。“不,”他生硬地回答,“非常糟糕。请允许我可以暂离片刻,稍微洗漱一下。”
“当然。在你洗漱的时候,不介意我准备一下早餐吧?你大概都不认得那些餐具。”
“非常感谢。”狄尼森说。
二十分钟以后他回来了,梳洗完毕,胡子也刮干净了,穿着一条裤子和一件汗衫。他说:“我敢肯定没把淋浴弄坏,可它突然就没水了,然后我怎么也弄不开。”
“水是定量配给的,你已经用完了自己的配额。博士,这里是月球。不知道这些合不合您的口味,我准备了两人份的煎蛋和热汤。”
“这是煎蛋——”
“我们都这么叫。我猜地球人或许会有不同看法。”
狄尼森叫道:“噢!”他坐下来,食欲不振。然后他拿起刀叉,尝了尝面前那团糊状黄色物体,也就是所谓的煎蛋。刚一入口,他的脸差点抽筋,不过最终还是强行忍住。他努力把那块东西咽了下去,然后又举起叉子,准备再来一口。
“你会慢慢习惯的,”内维尔说,“它很有营养。不过我得警告你,这东西含高蛋白,再加上低重力环境,以后你很少会感到饿的。”
“没关系。”狄尼森清了清嗓子,说道。
内维尔说:“赛琳娜告诉我,你今后想在月球定居?”
狄尼森说:“我以前是这么想的。”他揉了揉眼,“可是在经历了一整晚的煎熬以后,我的决心有点动摇。”
“一晚上你从床上掉下来几次?”
“两次……我总是把这里当作正常重力环境。”
“对地球人来说,这不可避免。醒着的时候,你还会一边走路,一边提醒自己这里是月球。可是在睡梦中,你会像在地球上一样翻身。不过话说回来,在低重力环境中,摔一下也并不疼。”
“第二次掉下来以后,我都没醒,一直在地上睡了好一会儿。醒了以后我还一片茫然,根本不记得什么时候掉下来的。你们平时都怎么对付这个?”
“你必须要定期体检,检查你的心率、血压等等,以检验重力的改变是不是给你的身体造成过度损伤。”
“早就有人跟我说过了,”狄尼森不以为然地说,“事实上,我已经预定了下个月的体检。还准备了一些口服药。”
“不错,”内维尔松了口气,或许他本来就不想在这些琐事上纠缠,“再过一周你就没事了……还有,你需要合适的衣着。这儿没人穿这种裤子,这种松松垮垮的上衣也不怎么合适。”
“我觉得肯定有卖衣服的地方吧。”
“当然。让赛琳娜陪你去,要是她不上班,肯定很乐意去,我敢肯定。她还告诉过我,你比较适合正装。”
“我非常高兴她能这么想。”狄尼森努力咽下一匙汤,满脸愁容,看来是不知道如何处理剩下的那些。
“她把你当作一个物理学家,不过毫无疑问,她错了。”
“我曾经的专业是放射化学。”
“博士,放射化学你也没干太久。我们这里信息很闭塞,但是还不至于一无所知。你也是哈兰姆的受害者之一。”
“听你的口气,他的受害者好像还有一大帮人?”
“不是吗?整个月球全都为哈兰姆所害。”
“月球?”
“可以这么说。”
“我不理解。”
“我们月球上没有电子通道站,无论如何也建立不起来,因为平行宇宙那边对我们的努力根本没有回应。我们无法做到钨的置换。”
“这样啊,内维尔博士,你不会认为这是哈兰姆在捣鬼吧。”
“可以说是消极阻碍吧。为什么只有平行宇宙那边的人,才能开通一个电子通道?为什么不是我们呢?”
“就我所知,我们缺乏必要的知识,不知道如何开通电子通道。”
“如果我们永远被禁止研究的话,那么就永远也得不到必要的知识。”
“禁止?”狄尼森问道,明显很惊讶。
“虽然没有明文规定,但事实上就是被禁止了。因为如果在这个方向上深入研究的话,那就不可避免地需要优先使用质子同步加速器或者其他大型科学设施——这些设施都掌握在地球人手里,都在哈兰姆的影响能波及到的范围之内。不提供这些东西,从效果上就制止了研究的开展。”
狄尼森又揉了揉眼,“我想我过一会儿还得再补一觉……对不起,我的意思不是说你打搅了我。不过还是请问,电子通道对月球来说有那么重要吗?目前太阳能电池运转良好,也完全够用了。”
“博士,为了靠近那些电池,我们不敢远离阳光,不得不留在地表附近。”
“也对——可是为什么哈兰姆要从中作梗呢?这点你怎么看,内维尔博士?”
“你应该比我更清楚。认识他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他根本就不愿意让公众知道,我们的电子通道完全来自于那个宇宙,是那边的人一手建立了这个装置,而我们只是在配合,就像他们的仆人。如果我们在月球上开展了进一步的研究,最后找到了开启通道的钥匙,那么这种真正的电子通道,就要记到我们月球人的名下,他只能靠边站了。”
狄尼森说:“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
“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一般来说,我们一直欢迎来自地球的物理学家。在地球政府的孤立主义政策影响下,我们与世隔绝,相当闭塞,如果能有物理学家来访,会对我们有很大的帮助。至少他能让我们觉得,我们与地球世界还有联系。要是物理学家能移民来此,那作用就更大了,我们非常愿意给他介绍我们的环境,并邀请他与我们一起工作。很遗憾,怎么说你都算不上物理学家。”
狄尼森不耐烦地回答:“我从来都没说过我是。”
“你当时说想去看质子同步加速器。为什么呢?”
“你就是担心这个吗?亲爱的先生,让我来好好解释一下。我的科学生命早在半辈子之前就毁掉了,我已经决定一切重新开始,重新寻找生命的意义,在一个尽可能远离哈兰姆的地方——就是这里,月球。我曾经的专业是放射化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永远受其束缚,远离其他领域。如今,平行空间物理已经是一门大学科,而我一直在努力自学,希望在这个领域内,重新开始我的科学生涯。”
内维尔点点头:“我明白了。”话虽如此,可他的口中明显透露出几分怀疑。
“还有,既然你提到了电子通道——那么你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叫作彼得·拉蒙特的人,以及他的理论?”
内维尔眯着眼睛,看着对面的人:“不,我想我从没听说过。”
“对,他并不出名。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出名了,就像当年的我。他也反对哈兰姆……他的名字直到最近才开始为人所知,他的理论也部分得益于我。昨晚上,在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还一直想着这件事。”说着,他打了个哈欠。
内维尔不耐烦地问道:“是吗,博士?他是什么人?叫什么名字?”
“彼得·拉蒙特。他对平行宇宙理论,有一些很有意思的看法。他相信电子通道如果继续使用下去,那么太阳系内部的强作用力就会慢慢增强,然后太阳就会越来越热,到了某个临界点以后,就会发生质变,也就是爆炸。”
“一派胡言!人类在自己渺小的世界里,无论怎么滥用那些通道,也不会对广阔的宇宙空间造成什么影响。即使你只自学过一点物理,你也应该清楚地看到,在整个太阳系寿终正寝之前,电子通道对整个宇宙带来的影响根本微不足道。”
“你这么认为?”
“当然,难道你不是吗?”内维尔反问。
“我不敢确定。拉蒙特的观点中确实含有私人情绪。我以前曾跟他有过一面之缘,看上去他是个容易激动、非常情绪化的人。想想哈兰姆对他做的那些事,他的行为很可能完全被怒火左右。”
内维尔皱起眉头,他说:“你敢肯定,他也受到哈兰姆的打击吗?”
“他就像从前的我。”
“你有没有想过,他提出的这种怀疑——通道非常危险——只不过是另一种手段,还是为了阻止月球建造自己的通道?”
“仅仅为了这个目的,他们就不惜在全世界散布警告和失望的情绪?绝对不会。这就好像用高射炮打蚊子。肯定不会的,我确信拉蒙特说的都是真心话,其实从前我自己也得出过这个结论。”
“那是因为你也被哈兰姆陷害,你也恨他。”
“我不是拉蒙特。我想我的反应没有他那么激烈。事实上,我还曾想过到月球以后,能摆脱哈兰姆的阻碍,远离拉蒙特的仇恨,从而比较客观公允地调查这件事。”
“在月球上?”
“就在月球上。我想或许可以借助同步加速器。”
“这就是你的兴趣所在?”
狄尼森点点头。
内维尔说:“你以为自己会有机会用同步加速器吗?你知道在你之前,排队申请已经堆多高了吗?”
“我想,或许一些月球的科学家可以帮助我。”
内维尔笑着摇摇头:“我们的机会并不比你多……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另一个办法。我们建立了自己的实验室;我们还可以为你准备些小型设备。至于有多大用处,我不敢说,但是你可以试试,能否做出点事来。”
“你是说,我能在此继续研究平行宇宙理论,并利用一切可行手段观测平行宇宙?”
“这要看你自己了。你是不是想证明那个人的观点——就是拉蒙特?”
“或者证伪。”
“你一定会证伪,我敢肯定。”
狄尼森说:“你很清楚,我不是物理学家。为什么你这么痛快就接受了我的想法,还给我提供个工作?”
“因为你来自地球,我们这里很看重这个。或许你自学的物理知识还会有点作用。赛琳娜也担保你一定行,她的意见有时候或许比我的重要得多。我们都是哈兰姆的受害者,如果你想要重起炉灶,我们会帮你的。”
“不过恕我冒昧,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
“你的帮助。在地球和月球的科学家之间存在很多误解和猜疑。你来自地球,并且自愿定居月球,你可以成为双方沟通的桥梁,这对大家都好。你已经跟新任专员建立了联系,或许以后的日子里,你在找回自己的同时,可以重建我们的将来。”
“你的意思是,如果我的研究成功地削弱了哈兰姆的影响,也会对月球科学界有所帮助?”
“不管你做什么都有好处……不过现在我该告辞了,你也该再补一觉。过两天再联系我吧,到时候我会给你安排个实验室。而且,”——他左右看了看——“再给你找个好点的住处。”
两人握了握手,内维尔便起身离去。
8
戈特斯坦说:“我猜,虽然这个位置你早就待够了。不过今天要告别,心里还是会有点伤感吧。”
蒙特兹耸耸肩:“非常伤感,只要我一想到地球的重力。那意味着呼吸艰难、双脚疼痛,还有浑身臭汗。我得坚持洗澡,以免汗臭。”
“早晚有一天,我也会追随你的脚步。”
“千万记住我的经验。至少两个月就得回去一次。我不管医生是怎么跟你说的,也不管他们让你接受了什么样的锻炼——一定要每六十天回一次地球,每次至少待一星期。你不能忘记重力的感觉。”
“我会谨记在心……噢,我已经跟那个朋友联系上了。”
“哪个朋友?”
“就是跟我坐同一艘飞船来的那个。我对他有印象,结果的确认识。他的名字叫狄尼森,是一个放射化学家。我对他印象深刻,可不是平白无故的。”
“哦?”
“我想起了一件非常有意思的怪事,关于他的,于是就想探探他的口风。不够他很滑头,躲闪过去了。听起来他的解释合情合理,不过太合理了,以至于有点不可信。他的那些理论其实很疯狂,凑在一起却又有一种奇异真实的合理感。像是一种心理防御机制,他早就习惯了。”
“噢,先生,”蒙特兹有点头大,“我好像没太听懂。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在你这里小坐片刻,检查一下我的行李,看看有没有遗落什么东西。一想到地球的重力,我就感到呼吸困难……你说的那是什么怪事?”
“他想给我解释,电子通道的使用存在隐患。他认为那玩意儿会炸掉我们的宇宙。”
“真的?会吗?”
“我希望不会。不过出于一些很遗憾的原因,当年他的研究并没有进行下去。一般来说,当科学家们研究一个事物时,由于条件所限而迟迟没有结果的时候,他们往往会焦躁不安,你懂的。我以前认识一个心理学家,他把这个称为‘天知道’现象。如果你竭尽全力,想方设法也得不到你想要的结果,最后你就会放弃,说一句‘天知道是怎么回事’,然后你就此放弃科学推理,想象一个结论出来。”
“我理解,可是如果物理学家们都这样,或者哪怕只是有几个这样,那么就……”
“他们不会的,至少不会公开承认。这里涉及有关科学责任感的问题,而且那些学术刊物都很谨慎,不会轻易刊载些无稽之谈……或者他们认为是无稽之谈的东西。事实上你看,我朋友担心的问题又被人重新提了出来。有个叫拉蒙特的物理学家,找到巴特议员那里。他还找了那个自以为是的救世主——陈,以及其他一些人。他还坚持说,宇宙快要爆炸了。没人相信他,不过他的理论倒是流传开来,而且越传影响越大。”
“现在月球上的那个人也相信这个理论?”
戈特斯坦笑了,“我猜他相信。倒霉,我昨晚一直没睡好——我老是掉到床外,对了,还有——我自己也相信。他还想通过测试检验一下,就在这儿。”
“是吗?”
“是的,让他去做吧。我暗示他,我们愿意提供帮助。”
蒙特兹摇摇头,“这很冒险。我不赞同对那些妄想狂提供官方支持。”
“你看,他们也不见得都是疯子,不过这不是重点。问题的关键在于,要是能让他在月球上开展工作,那么通过与他接触,我们就能摸清月球人的底细。他现在急于重新开始科学生涯,而我已经向他暗示,这得靠我们的帮忙……对了,我还要祝你一路旅途愉快。这是作为朋友的祝愿,你知道的。”
“谢谢,”蒙特兹回答一声,“再见了。”
9
内维尔火气十足地说:“不,我根本不喜欢他。”
“为什么呢?只因为他是个地球佬?”赛琳娜从制服右胸前掸下一撮绒毛,伸手抓住,打量着说,“这不是我身上的东西。我告诉过你,这里的空气循环器早坏了。”
“这个狄尼森根本没用,他根本就不是平行空间物理学家。他在这个领域只不过自学过点东西,他自己说的,来月球就是为了检验他那些固有的混蛋理论。”
“什么理论?”
“他觉得,电子通道会把宇宙炸掉。”
“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这么想的……噢,我早就知道这个争论。我听说的够多了。不过这并不是事实,仅此而已。”
“说不定,”赛琳娜,“只是你不愿意相信而已。”
“你又开始了。”内维尔说。
两人沉默了片刻。赛琳娜先开口说:“那么,你要怎么对付他?”
“我准备给他间实验室。作为科学家,他可能一点用处也没有,不过他在其他方面还是有用的。他的地位有点特别,专员都找他谈过了。”
“我知道。”
“他的经历很传奇,一个前途被毁的科学家要重新开始。”
“真的?”
“真的。我保证你一定会喜欢。要是你自己问他,他肯定会讲给你听。这就对了。我们现在手里有个从地球来的传奇人物,他要在月球上开展一项匪夷所思的研究。这事本身就非常传奇,专员已经被吸引住了。他就是我们的烟雾弹,一个骗人的摆设。甚至我们还能通过他,打探一点地球方面的动向,谁知道呢……你还是要跟他保持密切的关系,赛琳娜。”
10
赛琳娜放声大笑,声音传到狄尼森的耳机里,很有金属感。她窈窕的身材掩藏在宽大的太空服里,不见了平时的风韵。
她说:“来啊,本,没什么可怕的。你已经是个老鸟了——你都待了一个月了。”
“二十八天。”狄尼森嘟囔着。在厚厚的太空服里,他感到呼吸困难。
“一个月,”赛琳娜坚持,“自从你来以后,月球已经绕过半个地球了,这可以叫作刚好‘半地’。”她的手指向南方的天空,地球优美的弧线在空中无比灿烂。
“好吧好吧,不过还得等等。我一到月面上来,胆子就不像在地下那么大了。我要是摔倒怎么办?”
“摔倒又怎样?以你的标准来说,这里的重力很弱,脚下的月面也很柔软,而你的盔甲够结实。要是摔倒了,你只要顺势倒下,打个滚就行了。其实那也很好玩。”
狄尼森怀疑地望着她。在地球幽冷的光芒中,他记起一周前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正是白天。雨海底部一望无际的电池板映照在耀眼的阳光中,丝毫没有温柔的触感。而相比之下,因为没有白天强烈的光线对比,夜晚暗淡的月面看起来非常美丽;地光所到之处,尽是一片柔和而晶莹的白色。而阴影部分更不见了白日里强烈的反差,温和得没有一丝棱角。天空中星光璀璨,而地球——那个迷人的巨大球体——海洋蓝色的基调上白云缭绕,时不时还会有一角褐色的陆地悄悄显露。
“好吧,”他说,“我得抓着你点儿,不介意吧?”
“当然不。我们也不会一直上坡。这个坡面比较合适初学者。看好了,我要慢慢起步了。”
她每一步都迈得很远,动作缓慢,摇摇晃晃。他极力和她保持步调一致。他们脚下的上坡路积满灰尘,他每迈一步,尘土都会四散飞扬,不过马上又在真空中沉淀下来。他努力地跟在她后面,亦步亦趋。
“好,就这样,”赛琳娜一边说,一边抓着他的胳膊,帮他保持平衡,“你做得相当不错,作为一个地球佬——不对,我该叫你新人才合适——”
“谢谢。”
“其实也没好多少。把移民叫作新人,跟把地球人叫作地球佬是一样的。或者我应该说,你干得很漂亮,相对于你的年龄而言。”
“别!这更难听。”狄尼森气喘吁吁地说,他觉得额头上已经冒汗了。
她说:“在你的一只脚将要落地的时候,另一只脚也要稍稍用点力,这样你的步子会更稳,走起来更轻松。不,不对——看着我。”
狄尼森松了口气,停下步子,看着赛琳娜。即使在厚厚的太空服包裹之下,她的步态也一样轻盈优美。她慢慢起步,节奏分明地向前跳出。几步走完她便转回来,跪在他的脚边。
“你先慢点,往前迈,本。什么时候该用力,我会推你的脚。”
他们试了几次,狄尼森说:“这比在地球上还累,我得歇会儿。”
“好吧。这是因为你的肌肉还不适应这种动作,缺乏协调性。你要知道,你的敌人是你自己,而不是重力……好了,坐下来调整一下呼吸,我们不会再走这么远了。”
狄尼森问道:“要是我躺下来,会不会把背包压坏?”
“不会,当然不会,不过最好不要试,至少别直接躺在地面上。这里的绝对温度只有120开氏度,或者说零下150摄氏度。要是你非要躺下的话,尽可能减少与地面的接触面积。如果是我,只要坐下就好。”
“这样啊。”他嘴里咕哝着,也坐了下来。他故意面向北方,背对着地球,“你看,那些星星!”
赛琳娜坐在他对面,身体侧对着他。在地光的照射下,透过面罩,他可以不时看到她的脸庞。
她说:“难道你在地球上看不到吗?”
“没这么清楚。即使在晴天,地球的大气层也吸收了很大一部分光线。由于大气温度的不均衡,它们都像在闪烁;还有城市的灯火,即使遥远,也会将星光淹没。”
“听起来好像挺没劲的。”
“你喜欢出来吗,赛琳娜?到月面上来?”
“不算特别喜欢,不过也不反对。其实这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我总得带一些游客上来。”
“现在你不得不带我上来了。”
“本,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是两码事。导游要做的只是安排好的项目,非常无聊,一点意思都没有。你总不会以为我还会带他们散步吧?散步是月球人——还有新人的事。其实,主要是新人。”
“好像没多少人喜欢,你看周围只有我们两个人。”
“噢,你不知道,出来也是分日子的。你以后会看到,到了竞赛日那天,这里就大不一样了。不过,那种场景你也不会喜欢的。”
“现在我也不知道要怎么说。从事滑行这项运动的,是不是主要都是新人?”
“应该是。一般的月球人都不太喜欢上来。”
“内维尔呢?”
“你想问,他对地表有什么看法吗?”
“是。”
“说实话,我好像从没见过他上来。他是个真正的都市男孩儿。你为什么这么问?”
“也没什么,只是我向他提出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他很爽快地答应了,可是自己却不愿陪我一起去。我还是盛情邀请他,因为得找个懂行的人回答我的问题,不过他怎么都不肯去。”
“我猜你还是找到个人陪你。”
“对,也是个新人。照你的说法,也就不难理解内维尔博士对电子通道的态度了。”
“你的意思是?”
“这么说吧——”狄尼森身体往后仰着,双腿轮流踢起,懒洋洋地看着它们缓缓地起起落落,“你看,挺好玩的,看啊,赛琳娜——我的意思是,在太阳能电池完全够用的情况下,内维尔依然无比执著,一定要在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我们在地球上根本无法如此使用太阳能电池,因为在大气层包裹之下,太阳辐射远没有这么强烈,这么光芒夺目,这么持久不衰。在太阳系的所有天体中,月球是最适合太阳能电池应用的一个。尽管有如此得天独厚的条件,可是这种对太阳能电池的依赖,又把我们紧紧地拴在月表附近,而如果你又讨厌月表的话——”
赛琳娜猛地站起身来,说道:“好了,本,我们休息得够多了。起来!起来!”
他挣扎着站起身来,继续说道:“如果电子通道一旦建立,那就意味着那些不喜欢月球表面的居民,从此可以远离月表。”
“我们要往上走了,本。我们要走到那上面去。你看见了吗?就是远处明暗交界的地方。”
他们默默地向上走去,爬上最后一道斜坡。在狄尼森眼前的是一个光滑的下坡,宽阔的坡道上没什么灰尘。
“对一个新手来说,这坡有点太光滑了,不利于循序渐进,”赛琳娜说,正回答了他心中的问题,“不要急于冒进,我还是先让你看一个袋鼠跳吧。”
说着,她就马上一个袋鼠跳,向上飞起。快要落地时,她回过头来说:“就这样。你坐下来,我会调节一下——”
狄尼森坐了下来,面对下山的方向。他往下看去,心里惴惴不安。“我们真能滑下去吗?”
“当然。月球上的重力比地球上弱得多,所以你对地面的压力也小得多,这就意味着摩擦力也小得多。月球上所有东西都比地球上更滑。这就是为什么,你在月球上的走廊和宿舍里走起路来都很困难。要不要听我的导游课,就是我给游客们讲的那种?”
“不用了,赛琳娜。”
“再说,我们还有必备工具,滑翔器。”她把一个小气筒塞到他手里。上面有个夹子和一对小管。
“这是什么东西?”本问道。
“只是个小储气罐。它会在你的鞋底喷射出一种气体。这种薄薄的气垫会滞留在你鞋底和地面之间,使摩擦力减少到近乎为零。它可以让你几乎飞在空中。”
狄尼森不安地说:“我不太赞成。在月球上,这么浪费燃气可不大好。”
“噢,行了吧。你以为这个滑翔器里装的是什么气体?二氧化碳?还是氧气?不,都是废气,是氩气。它来自月球的土壤,用之不竭。它是在亿万年中由钾-40分解而来……本,这其实就是我导游课的部分内容……在月球上,氩气的作用也不大。要是只用来做滑翔器的话,一百万年也用不完……好了,你的滑翔器装好了。等我一会儿,我得装好我自己的。”
“怎么用?”
“都是自动的。你只要开始滑行,就会触发开关,气垫就会喷射出来。你的气罐只有几分钟的储量,不过这也足够你用了。”
她站起身来,又把他拉起来。“面对山下……来吧,本,这是缓坡,看着它,它就像平地一样。”
“不,不对,”狄尼森怏怏地说,“对我来说,它就像悬崖。”
“胡说。现在听好了,记住我说的话。先是双腿分开,大概六英寸远,一只脚稍稍靠前,哪只都行。然后双膝弯曲。不要怕被风吹歪,这里根本就没风。不要往上或者往后看,要实在忍不住,可以往两边看看。最重要的是,等你最后滑到平地的时候,不要急着刹车——你的速度远比你想象的要快。只要等你的气罐耗尽,摩擦力最终会让你慢慢停下来的。”
“这么多,我怎么记得住?”
“行了,你能记住。我会一直在你身边看着你的。万一你摔倒了,而我又没有抓住你的话,千万不要乱动。只要放松身体,顺势翻滚或者滑行就好。这里没有什么石头,不会撞伤的。”
狄尼森咽了口唾沫,向前看去。斜坡一直向南延伸出去,在地光下闪烁着微冷的光芒。几处微小的崎岖反射出稍稍显眼的亮光,使长长的坡道上平添了几处模糊的斑纹。地球半圆的轮廓划过漆黑的天幕,正悬在头顶。
“准备好了吗?”赛琳娜问道。她的双手交叉在胸前。
“好了。”狄尼森有气无力地回答。
“出发吧。”说完,她一把推在狄尼森背上,他感到自己开始滑动。起初,他动得非常缓慢。他回头望向她,晃晃悠悠的,她说:“别怕,我就在你身边。”
开始,他还能感到脚下的月面——然后,感觉消失了。滑翔器启动。
过了一阵,他觉得自己好像静止住了。耳边没有风声掠过,也看不出身边的景物变化。但是当他回头望向赛琳娜的时候,发现光线和阴影都在向后移动,速度越来越快。
“眼睛盯住地面,”赛琳娜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直到速度加起来为止。速度越快,身体就越稳定。双膝弯曲……本,干得真不错。”
“对一个新人而言。”狄尼森在喘着粗气。
“感觉如何?”
“像飞一样。”他说。身体两侧光影斑驳,都在急速后退。他先看看一边,再看另一边,想从后退的景物中,找到飞速前进的感觉。还没等他确定找到,就感到一阵头晕,不得不马上向前看,盯住地面,这才又找回身体的平衡,“不过,这个比喻对你而言并不恰当。因为你并不知道在地球上飞是什么感觉。”
“现在我知道了。飞一定就像滑行一样——我比较清楚滑行的感觉。”
她毫不费力地跟在他身后。
狄尼森的速度已经够快了,即使一直向前看,他也能感到飞驰的滋味。月面的景物正向他飞速迫近,又从身体两侧瞬间划过。他说:“滑行的时候,你们一般有多快?”
“一场高水平的竞速比赛中,”赛琳娜回答,“记录时速可达一百英里——当然,那时的坡道也比这个陡得多。你现在的时速大概有三十五英里左右。”
“我怎么感觉还要快一些。”
“没有,没那么快。我们现在已经到平地了,本,你一直都没摔倒。坚持住,气罐要耗尽了,你马上就能感到摩擦力了。什么都不要做,继续往前滑。”
赛琳娜话音未落,狄尼森的双脚就突然感到一阵压力。这时他猛然体会到了自己的速度。他牢牢攥住拳头,努力控制双臂,不让它下意识地上摆。他知道,只要胳膊一抬起来,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向后摔倒。
他眯起眼睛,屏住呼吸,直到肺快要憋爆,然后他就听到赛琳娜说:“干得漂亮,本,干得漂亮。这是我第一次看到,新人在首次滑行中,居然可以不摔倒。其实你摔倒了也无所谓,大家都会摔跤的。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可不想摔跤。”狄尼森轻轻咕哝着。他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睁大眼睛。地球还是那样静静地挂在天边。他的速度慢慢地降了下来——慢慢地——慢慢地——
“我现在停下来了吗,赛琳娜?”他问道,“我不敢肯定。”
“你已经停住了。现在别动,在我们返回之前,你得休息一下……见鬼,来的时候,我把东西丢在半路上了。”
狄尼森狐疑地看着她。他们不是一路在一起吗?她跟他一起爬上山,又一起滑下来。不过还没等他从高度紧张中回过神来,她已经几个长距离的袋鼠跳,飞出一百码开外。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在这儿!”从耳机里听,她的声音很大,好像就在他身边一样。
没多久她就回来了,怀里夹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塑料包裹。
“记得吗?”她说,“在我们往上爬的时候,你问过我这是什么,我当时告诉你,我们回去的时候用得着。”她揭开包裹,把它放在满是灰尘的月面上。
“它的全名叫月球躺椅,”她说,“不过我们一般都叫它躺椅,因为在这儿,月球两字是理所当然的,不必时时挂在嘴边。”说着,她把一个气筒塞了进去,打开一个阀门。
那东西开始充气。狄尼森心里老觉得应该有“咝咝”的声音,不过周围没有空气,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声音。
“你不用问了,我直接告诉你吧,”赛琳娜说,“这还是氩气。”
那东西现在已经充足了气,变成一个结实的气垫,有六条腿。“你躺上去,”她说,“它跟地面的接触面积非常小,你躺上去以后,周围都是真空,身体的热量就不容易流失。”
“别告诉我这玩意儿是热的。”狄尼森惊讶地说。
“氩气在注入的时候已经加热了,不过也只是相对比较热而已。大概最后绝对温度能达到270开氏度,差不多能融化冰。足够了,躺在上面,你的太空服热量流失速度就不会超过限度。过来吧,躺下。”
狄尼森照做了,感到非常惬意。
“太棒了!”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赛琳娜算无遗漏。”她说。
她从他身边掠过,绕着他轻盈地滑行。她的双腿优美地舞动着,仿佛在滑冰一样。然后她又飘然飞起,双脚在空中划过一道优雅的弧线,最后一肘点地,盘坐着落在他的身边。
狄尼森叫了起来:“天哪,你怎么做到的?”
“熟能生巧啊!你可不要这样尝试,会把胳膊摔断的。我先跟你说一声,我要是感到太冷了,就得到垫子上跟你挤挤。”
“没关系,”他说,“这玩意儿很结实,能躺两个人。”
“噢,他们会说我不检点的……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很好啊,我想。太刺激了。”
“刺激?你刚才一直没摔倒,很了不起的记录啊。你不介意我回去四处宣扬吧。”
“不,我这人就爱听表扬……你不指望我还能再来一次,是吗?”
“现在吗?当然不。我自己都做不到。我们再休息一会儿,等你的心跳恢复正常了,我们就往回走。要是你现在把腿伸给我,我可以把滑翔器给你解下来。下次,我会教你自己操作。”
“谁知道还有没有下一次。”
“当然会有了。难道你玩得不开心吗?”
“不只开心,也很恐怖。”
“下次就没这么可怕了。越往后,恐惧就会越来越少,最后就会完全消失,只剩下乐趣。到那时候,我们来一场比赛吧。”
“不,我不干。我太老了。”
“在月球上,你不算老,你只不过看起来老一点而已。”
狄尼森躺在月面上,无边的寂静一点点渗入体内。现在,他就面对着地球。它悬在半空,岿然不动。刚才滑行的过程中,只有看着它,心里才有足够的安全感,他才能一路平稳地滑下来。对此,他深怀感激。
他开口问道:“赛琳娜,你经常到上面来吗?我是说,你自己一个人,或者跟一两个朋友一起,在节日以外。”
“应该一次都没有。除了陪很多人一起,你知道,这是我的工作。不过现在我却跟你一起上来了,想想自己都奇怪。”
“唔。”狄尼森随口应了一声。
“你不感到奇怪吗?”
“有什么奇怪的?我个人以为,每个人做一件事都不外乎两个理由,要么是他愿意做,要么是他不得不做。但是不管出于哪个原因,我认为都是个人选择,别人无权干涉。”
“谢谢你,本。很高兴你也这么想。你知道吗?你的优点之一,作为一个新人,是你从不企图干涉我们的生活方式。我们是生活在地下的种族,我们月球人,是穴居人类。可这有什么错吗?”
“一点没有。”
“但地球佬们可不这么想。我是个导游,天天都得听他们的屁话。他们嘴里的每一句废话,我都听过几万遍了,无非就那几句。不过在所有这些垃圾语言中,我听得最多的就是,”她开始模仿地球人说话,一口标准的地球语,“‘可是,亲爱的,你们这些人怎么能永远住在地洞里呢?你难道就不会得幽闭症吗?你们从来就没想过,看看蓝天、绿树和大海吗?没想吹吹风,闻闻花香吗——’
“噢,本,我还能一直说下去。他们还会说,‘不过我想你从来没见过蓝天绿树,所以也不会想念’……这么说,好像我们根本收不到地球的电视节目,接触不到地球的文学作品,完全不知道地球的画面和声音,以及味道。”
狄尼森被逗乐了。他说:“你们一般的正式回答是什么?”
“也没什么。我们只是说,‘我们习惯了,女士。’对方要是个男人,就说‘先生’。不过一般都是女人。男人们都在盯着我们的衣服,脑子里想着我们什么时候会脱光。你知道我心里真正想跟那帮白痴说什么吗?”
“告诉我。只要你穿着制服一天,这话都得憋在心里,不过至少你今天可以说出来。”
“有意思,说得好……我想告诉他们,‘听着,女士,为什么我要喜欢你们那个狗屁世界?我们不想挂在任何星球的表面,等着刮风下雨。我们不想感受天然的气流,也不想那些天然的脏水溅到身上。一想到你们浑身细菌,我就恶心;我讨厌你们那难闻的青草、无聊的蓝天,还有那什么破白云。只要我们愿意,随时都能从自己的天空中看到地球,不过我们一般都不愿意。月球就是我们的家,是我们一手创造了它;完全是我们。我们拥有这个家园,我们开发了自己的能源,我们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根本不需要你们假惺惺的同情。滚回你们的世界,让你们的重力把你们的奶子拽到膝盖底下去吧。’这就是我要说的。”
狄尼森说:“真不错。不过要是哪天你实在憋不住了,来找我说一遍,心情一定会好很多。”
“你知道吗?老有一些新人建议,在月球上建个地球公园,从地球上带来点种子树苗之类,种点花花草草,说不定还可以搞点动物,带来一点家的感觉——他们一般都这么说。”
“我知道你一定会反对。”
“当然,我当然反对了。家的感觉?谁的家?月球就是我们的家。要是哪个新人想家了,他最好回去。有时候新人比地球佬还讨厌。”
“我会记住你这句话的。”狄尼森说。
“不是说你——你瞎想什么?”赛琳娜说。
他们沉默了一阵。狄尼森在想,是不是该回城区了?赛琳娜什么时候会叫他回去呢?从一方面来说,他的身体也有点累,他已经开始怀念宿舍的舒适了。但是从另一方面来说,他从来都没感到过如此身心放松。他开始考虑背后的氧气还能撑多久。
这时,赛琳娜开口了:“本,我想问你个问题,不介意吧。”
“完全不。如果你对我的私人问题感兴趣,那么我将毫无保留。我身高五尺九寸,在月球上重二十八磅,曾经结过一次婚,已经离了,有一个孩子,女儿,已经长大并结婚了。我读过的大学是——”
“不,本,别开玩笑,我是认真的。我能问问你的工作吗?”
“当然,赛琳娜。尽管我不知道有多少可讲。”
“好吧——你知道巴伦和我是——”
“是,我知道。”狄尼森直接打断。
“我们一起谈过。他告诉我一些事。他说,你认为电子通道会让我们的宇宙爆炸。”
“是宇宙中我们这一部分。它可能把我们银河的一截旋臂轰成类星体。”
“真的吗?你真的这么想?”
狄尼森说:“在我刚到月球的时候,我还不敢确定。不过现在我有把握,我个人确信这一定会发生。”
“那你认为,它什么时候会发生呢?”
“我不知道确切时间,或许是几年以后,也可能是几十年。”
两人又短暂地沉默了一阵。赛琳娜突然抬头说道:“巴伦不相信你。”
“我知道他不信,我也没想说服他。你不可能通过一次正面进攻就颠倒乾坤,变拒绝为相信。这是拉蒙特的失误。”
“谁是拉蒙特?”
“对不起,赛琳娜,我在自言自语。”
“不,本,告诉我,我很感兴趣,求你了。”
狄尼森转过头来,面对着她。“好吧,”他说,“我没什么可保密的。拉蒙特是个地球上的物理学家,他以自己的方式警告全世界,指出了通道的危险。他失败了。地球人需要那个通道,他们渴望免费的能源。这种渴望极其强烈,已经变成一种依赖,他们现在已经离不开那个通道了。”
“但是如果通道意味着毁灭,那他们为什么还不肯放弃呢?”
“他们只要拒绝相信就行。面对难题,最容易的对策就是拒绝相信它的存在。你的朋友,内维尔博士,就是这样的。他不喜欢月面,所以他就强迫自己相信,太阳能电池不好——即使稍微有点公允之心的人,都能看出太阳能电池就是月球最合适的能源。他想要得到电子通道,这样他就可以永远待在地下,所以他拒绝相信通道的危险。”
赛琳娜说:“我不认为巴伦会拒绝相信客观的实验数据。你手里有没有足够的证据?”
“我认为有。赛琳娜,它非常奇妙。我想要的东西,完全都是微观层面的,基于一个一个夸克的交互作用。你能听懂吗?”
“你不用详细解释。我跟巴伦谈了很多,这方面的内容我大致明白。”
“好吧,我开始认为想要达到我的目的必须要借用月球的质子同步加速器,它有二十五英里长,由超导体构成,可以处理两万亿电子伏以上的电流。后来我才明白,你们月球人制造出了一种设备,管它叫介子仪,它的功能不亚于同步加速器,可体积却小得多。月球在高科技方面,的确走在了前头,这是非常了不起的成就。”
“谢谢,”赛琳娜有点得意,“代表月球。”
“好了,然后呢,我用你们的介子仪得出的数据,表明微观领域内强作用力正在增强。这种增强正好印证了拉蒙特的理论,推翻了传统理论。”
“你给巴伦看了吗?”
“没有。即使我拿给他看,我想他也不会接受。他会说这个结果毫不重要,他会说我的实验出错了,他会说我没有把所有因素考虑在内,他会说我的操作程序不对……不管他说什么,他的本意就是不想放弃电子通道。”
“那你的意思是毫无办法了?”
“当然有,不过不能硬来,不能像拉蒙特那样。”
“什么办法?”
“拉蒙特的解决方案是强制放弃通道,但是谁都不愿意倒退。你不能把小鸡赶回蛋里去,也不能把红酒变回葡萄,或者把孩子塞回娘胎。如果你想让孩子听你的话,那么你不必非得强迫他做这做那——你应当给他适当的引导,通过他自己的兴趣来引导。”
“什么意思?”
“啊,具体细节我也说不上来。我只有一个想法,一个简单的想法——或许过于简单了,操作起来很有难度——它基于这样一个事实:为什么会是两个?没道理啊。”
两人都一言不发,还是赛琳娜先开口了,她一字一句地说:“让我来猜猜,猜猜你这话的含义。”
“我都不知道自己说的究竟有没有含义。”狄尼森说。
“先别说这个,让我猜猜吧。我们一直生活在自己的宇宙中,也只能直接感受到这么一个,所以我们理所当然地以为,这就是而且也只能是唯一的宇宙。但是,某天我们找到了证据,证明还有另外一个宇宙存在,我们把它称为平行宇宙。这时候我们就会以为有两个,而且也只有两个宇宙。这个想法其实毫无道理。如果存在第二个宇宙,那么第三个、第四个……第无穷个宇宙也可能会存在。宇宙的数目不是一,也不会是二,甚至不会是一到无穷之间的任何一个数字,它超出了我们的理解范围,并非此时的人类可以把握。”
狄尼森说:“这正是我的理——”沉默,又是沉默。
狄尼森坐了起来,看着面前在太空服内的姑娘。他说:“我想我们该回去了。”
她说:“刚才我说的只是猜测而已。”
他回答:“不,不只是。不管它是什么,但绝不只是猜测。”
11
巴伦·内维尔直直地盯着她,一时语塞。她平静地回望。她房间里全息景物窗上的图案已经换了。其中一幅是地球,稍稍过了半圆。
最后,还是他忍不住先问:“为什么?”
她回答:“纯属偶然。我听到那个话题,实在忍不住,就开口说了几句。几天前我就想告诉你的,不过怕你生气,我知道你一旦听到,就会像今天这样。”
“现在他知道了!你真蠢啊!”
她眉头微皱:“他知道什么了?这事他迟早会知道的——我本来就不是什么真的导游——我是你的预言师,一个连数学都不会的白痴预言师。他知道了又怎么样?我是有预感天赋,这又怎么样呢?你自己跟我说过多少次了,在通过数学推理或者实验证明之前,我的预言不是毫无价值吗?你不是还说,即使是最强烈的预感也可能出错吗?怎么现在你又这么计较,我的预言什么时候又变得重要了?”
内维尔脸色苍白,不过赛琳娜看不出他是生气,还是害怕。他说:“你不一样。只要你心里认定了,你的预言不是常常都对吗?”
“啊,可他不知道,不是吗?”
“他会猜出来的。他会去戈特斯坦那里告密。”
“他能告什么密呢?他根本就不知道我们在想什么,在做什么。”
“他不知道?”
“不知道。”她站起身,走到他近前,对着他的脸喊道,“不!你只会坐在这儿,胡思乱想,觉得我会背叛你,背叛所有人。要是你不相信我的人品,至少该听听我的预言。至少我没必要用这话骗你。我再骗你有什么意义呢?要是我们都快毁灭了的话。”
“噢,别这样,赛琳娜,”内维尔厌烦地摆着手,“你到底想干什么?”
“听着。他跟我谈了很久,给我讲他的工作。而你呢?只会把我藏起来,当作所谓的‘秘密武器’,还说我比任何科学仪器或者一般科学家都有用。你只会玩点小阴谋,坚持让我做个普通导游,蒙蔽所有人,然后我的天赋就可以安全地隐藏起来,只为月球人服务。其实我是你的私产,而你究竟得到了什么好处呢?”
“至少我们保护了你的安全,不是吗?你以为自己会有自由吗,要是万一被他们查出——”
“你只会这么说。但这些年来究竟有谁去坐牢了?有人被抓吗?你一直反复强调身边危机四伏,但证据呢?这些年地球人越来越孤立你和你的团队,不让你们接近大型科研设施,但这根本不是他们的阴谋陷害,而是你每天故作神秘搞阴谋刺激他们的结果。不过这样对我们的好处多、坏处少,至少逼我们独立发明了更精密的仪器。”
“也多亏了你卓越的预言能力,赛琳娜。”
赛琳娜笑了笑。“我知道。本对它们的评价非常高。”
“你和你的本。你到底想从那个可怜的地球佬身上得到什么?”
“他现在是新人了。我只想得到信息和知识,你会告诉我吗?你只会害怕我被地球人抓到,甚至不敢让人看见我跟任何一个物理学家说话,除了你,而你是我的——或许这才是你封闭我的真正原因吧。”
“噢,赛琳娜。”他试图作出宽慰的表示,但声音里更多的是压抑不住的不耐烦。
“算了,我也不在乎你到底是什么动机。你交待给我某个任务,我就会集中精神去思考,有时候会得到答案,不管数学上是否精确。我会在脑海中看到画面,就是那种应该去怎样行动的画面——然后画面闪动,消失。但这些都有什么用呢,如果电子通道即将摧毁一切的话……我没有告诉过你吗?我不信任核力的跨宇宙置换。”
内维尔说:“那我再问你。你现在做好准备了没有?你能不能预测一下,电子通道会不会毁灭我们?别说可能会,也别说或许会,就说会,或者不会。”
赛琳娜气恼地摇摇头。“我说不出来,现在还是一片空白。我不能说会。但这种事情上,说可能会还不够吗?”
“噢,老天啊。”
“别翻白眼,别不屑一顾!我告诉过你怎么测试。”
“在听你的地球佬废话之前,你从来没这么担心过。”
“他是个新人了。你不愿意测试吗?”
“不!我告诉过你,你的实验方法没有操作性!你又不是专业的实验技师。就算你的实验计划在你的脑袋里完美无缺,但到了真实世界不见得可行。我们要考虑到仪器设备、随机性,还有不确定性。”
“你所谓的真实世界,就是指你自己的实验室吧。”她脸色涨红,怒气勃发,拳头攥紧搁到下巴边上,“你浪费了太多时间去制造完美的真空实验环境——但上面就有真空啊,就在我手指的方向,月球的表面。而且那里温度适宜,逼近绝对零度的一半。为什么你就不肯在月面上做实验呢?”
“在上面做也没用。”
“你又怎么知道?你就是不肯试!本·狄尼森试过了,他不辞辛苦,设计出一套能在月面使用的仪器,然后在去参观太阳能电池的时候把它们架了起来。他想要约你一起去,但你不肯。你还记得吗?那实验太简单了,别人给我讲过一遍,我现在都能完整复述给你。他在白天的温度下做了一次,夜间温度下又做了一次。现在他已经找到应用介子仪的新思路。”
“哪有你说的这么简单?”
“就是这么简单。发现我是预言者之后,他就告诉了我许多你从来不会讲的东西。他把自己的理由解释给我听,告诉我地球附近的微观核力正在灾难性地加速增强。过不了几年,太阳就会爆炸,掀起核力的波澜——”
“别,别,别说了,”内维尔喊道,“这个结论我也看过,我根本瞧不上。”
“你看过?”
“当然看过。难道我会让他随便使用我们的实验仪器,同时还不知道他在研究什么吗?我见过他的研究结果,一点意义都没有。他依赖的数据,都是实验中允许的误差。如果他非要相信那些微不足道的误差有意义,而你又非要相信他,随便你们。但不管你们多相信,也改变不了事实,那些数据根本没意义。”
“那你想相信什么呢,巴伦?”
“我只要事实。”
“但你难道不是在作研究之前,心里就已经预先确定了结论吗?你想在月球上建立一座通道站,不是吗?所以你根本不想跟月面发生任何关系;任何与你的美梦相抵触的东西,都不是事实——你早就咬定了。”
“我不跟你争。我只想建立一个电子通道,甚至——不止一个以上。只有一个是不够的。你敢保证你没有——”
“我没有。”
“将来会吗?”
她又转到他跟前,脚急促而沉重,显露了她心中压抑的怒火。
“我什么都不会对他泄露。”她说,“但是我要得到更多信息。你从来都跟我只字不提,但是他会;他还会把想法付诸实验,而你不会。我已经跟他谈过许多,也知道他在寻找什么。如果你敢介入我和他之间,那你永远也不会得到想要的东西。而且,你也不用害怕他会抢先一步,在我之前找到答案。他的思维还是拘泥于地球模式,很难迈出最后一步。而我会。”
“好吧。你也别忘了,你是月球人,而他是地球人,你们是不同的。这里是你的世界,除此之外你无处可去。那个人,狄尼森,或者说你的本,那个移民,是从地球来到月球的。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去。可你却永远都不可能到地球去,永远不能。你是一个月球人,永远都是。”
“我是月亮姑娘。”赛琳娜自嘲说。
“不是姑娘了,”内维尔说,“不过想要证明这点,还得过一阵子,等我有时间了一定要再好好研究。”
她对这个笑话无动于衷。
他说:“还有,关于他那个宇宙爆炸的理论。要是改变宇宙原始物质有这么大的风险,那么另一头的外星人,那些比我们先进很多的外星人,为什么不关掉通道呢?”
说完他就离开了。
她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咬牙切齿地说道:“因为他们与我们处境不同,你这蠢货。”这只是自言自语,他已经走远了。
她搬动摇杆,把床放下来,把自己摔在上面,发泄似的腾空踢了一阵子。要知道,巴伦和其他所有人追寻多年的那个梦,她已经触手可及了。
如在眼前。
能量!所有人都在寻找能量!如魔法般的东西!科纽科皮亚之角……可能量却不是生命的全部。
如果有人发现了能量,那他也就找到了秘藏。手里有了通向能量的钥匙,通向秘藏的钥匙也就显而易见。她心里明白,在结果出现的那一瞬间,只要她牢牢抓住,抓住其中那一点点微妙的蛛丝马迹,那么一切奥秘都将在她眼前显现。(天哪,巴伦那与生俱来的多疑多多少少也传染到了她身上,在她脑海里,还称之为“秘藏”。)
没有一个地球人能找到它的踪迹,因为没有一个地球人真正想去寻找。
本·狄尼森会为她找到的,不是为了自己。
除非——要是宇宙爆炸了,那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
12
狄尼森很难受,他正跟脑海中的羞怯拼命斗争。好几次,他的手不自觉地往腰间去,想把不存在的裤子向上拉一拉。他现在只穿着凉鞋和一条小到不能再小的短裤,那玩意还很不舒服,勒得太紧了。当然,他披了条毯子。
赛琳娜穿的并不比他多多少,一直在旁边笑。“本,现在你身上的穿着没什么不对的,不过你看起来有点虚弱。我们这儿人都这么穿。其实,要是你觉得短裤勒得太紧,干脆全脱掉算了。”
“绝不!”狄尼森嘀咕着。他拉了拉毯子,盖住腹部,结果被她一把扯下,拽在手里。
她说:“把这个给我。要是你一直不放弃地球上那套死板做派,怎么做一个月球人呢?你知道吗,假正经一般也就意味着内心好色。”
“赛琳娜,我得慢慢适应。”
“那好,就先从我开始,你先盯着我看上一会儿,目光要集中,不要四处乱瞄。怎么回事?我发现你更喜欢看其他女人嘛。”
“要是我一直看着你——”
“你就会过于兴奋,然后就很尴尬。不过看得越多,你就越习惯,然后你就不会那么注意了。看着,我就站这儿,看好了,我要把内衣脱了。”
狄尼森痛苦不堪地说:“赛琳娜,周围都是人啊,别玩了,我已经受不了了。咱们继续往前走好吗?让我自己先慢慢适应行不行?”
“好吧,不过你看,周围经过的人根本都不看我们。”
“他们不看你。因为他们都在看我。大概他们从来没见过这么老、体形又这么差的人。”
“或许是吧,”赛琳娜居然表示同意,“不过他们慢慢会习惯的。”
狄尼森每一步走得都无比艰难,脑子里全在惦记着头上的每一根白发,和自己与众不同的大肚腩。直到他们面前的走廊越来越窄,周围的行人越来越少以后,他才真正松了一口气。
他好奇地看着自己,赛琳娜高耸的酥胸和光洁的大腿也仍近在眼前,不过自己已经不像先前那么敏感了。前面的通道一直延伸到视野之外,好像无穷无尽。
“我们走了多远?”他问。
“你累了?”赛琳娜忽然明白过来,“我们应该带个滑车来的,我忘了你刚从地球来。”
“忘了最好。新人都盼着别人忘了自己的身份吧?我一点都不累,或者说还没感到累。我只是有点冷。”
“冷?纯粹是想象,本,”赛琳娜肯定地说,“你只是看到自己穿得这么少,觉得自己应该感到冷。忘了这回事吧。”
“说起来容易,”他叹了口气,“我希望,自己这段路可以走得不错。”
“相当不错。再往下我就得教你袋鼠跳了。”
“然后再到月面的坡道上,来一场竞速赛是吧?我说,是不是早了几年?对了,你还没告诉我,我们走了多远了?”
“我估计,有两英里了吧。”
“我的天!这里的隧道一共有多长啊?”
“恐怕我也说不上来。住宅区的通道只占通道总数的一小部分。这里还有矿道、地质探测隧道、工业通道、真菌……我敢肯定,总长度加起来应该有几百英里。”
“有地图吗?”
“当然有地图。我们总不能盲目乱闯吧。”
“我问你,你身上有吗?”
“哦,没有,我身上没带,在这一带活动不用地图,我太熟悉了,从小我就在这附近游荡。这些都是很老的通道。大多数新的通道——我们平均每年开凿两到三英里的隧道——都在北部地区。要是没地图的话,我也不敢在那里乱转。即使有地图,也不太保险。”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我不是向你保证过了吗?要带你去看个非凡的景观——不,不,不是说我自己,千万别这么说——一会儿你就看见了。这是月球上最神奇的宝藏,从来不会有游客来打扰。”
“别告诉我你们在月球上找到了钻石。”
“比钻石好多了。”
他们现在所在的地方,通道两边的墙壁都还没完工——裸露的灰色岩石,虽然本身颜色暗淡,却被电荧光照得一片雪亮。温度很舒适,通风装置运行得非常轻柔,让人丝毫感觉不到风的存在。走在这里,很难想象两百英尺以上的头顶,就是荒凉的月面,那里除了灼热就只有严寒。太阳每半个月升起一次,又用半个月的时间划过天幕,然后落下,半月后再升起——循环往复。
“这里气密性还好吧?”狄尼森问道,他突然想起,他头上就是死寂而漫无边际的真空。
“噢,当然了。墙壁都是密封的,而且报警系统也非常完备。不管在通道何处,气压如果降低了十个百分点,报警器马上就会响起刺耳的警铃,还会有箭头不停闪烁,加上闪光的标志,足以把你领到安全地带。”
“这样的事多久发生一次?”
“不常有。至少在五年之内,我不记得有人死于空气泄漏。”说到这儿,她忽然有点辩护似的,“你们地球上的自然灾害更多吧,一次地震或海啸可以杀死几千人。”
“我不争,赛琳娜。”他举起双手,“我投降。”
“好吧,”她说,“其实我也不想抬杠……等等,你听到了吗?”
她停住脚步,侧耳倾听。
狄尼森也跟着她听了一阵,却摇摇头,突然,他扫视四周,“怎么这么安静,人都哪儿去了?你敢肯定我们没迷路吗?”
“这儿可不是天然岩洞,没有什么未知的岔路。你们地球上有,是吗?我记得看过图片来着。”
“对,大多数都是石灰岩溶洞,由流水冲刷而成。月球上肯定不会有这种事,是吧?”
“所以我们就不会迷路,”赛琳娜微笑着说,“要是周围没人,那也是因为迷信。”
“因为什么?”狄尼森看上去颇为震惊,眉头一皱,明显不大相信。
“别这样,”她说,“看你脸上都起皱纹了。对了,就这样,放松一点。你现在看起来比刚来的时候好多了,你自己能感觉到。一方面是低重力的原因,再者你也做了不少锻炼。”
“还得时时面对裸体的女士们,特别是某位特别空闲、生活无聊到只能跟我混在一起的导游小姐。”
“你怎么又把我当导游了,而且我也不是一丝不挂。”
“至于这两个问题,我认为即使一个几乎全裸的姑娘,也并不比预言能力更可怕……对了,你刚才不是说什么迷信吗?”
“我想,其实也不是真的迷信,不过这个城市里的人都尽量避免到这个区域来。”
“可是为什么呢?”
“你马上就会明白了。”他们又继续前行。“现在听到了吗?”
她停了下来,狄尼森支棱着耳朵,努力分辨空气中的细微颤动。他说:“你是说,那种轻微的滴答声?嗒——嗒——就是这个吗?”
她向前几步,步子迈得缓慢而节奏分明,就像慢动作一样,月球人都是这种从容不迫的步伐。他跟在身后,试着模仿她的样子。
“那儿——看那儿——”
狄尼森的目光随着赛琳娜兴奋的指尖向前移动。“我的天,”他说,“这是哪儿来的?”
那是水,正在他面前一滴滴落下。滴得非常缓慢,每一滴都落到一个陶瓷水槽中,引入墙内。
“从岩石中来。我们月球上自己有水,你知道的。大部分都是从石膏矿里分离出来的,总量完全够用了,我们毕竟用得很节省。”
“我知道,知道。来了以后,我还没有痛痛快快洗过一次澡呢。我真不知道你们平时都是怎么洗的。”
“我告诉你吧。第一步,先打开水龙头,把自己淋湿。然后马上关掉龙头,往身上涂一点浴液。搓一搓——噢,本,我懒得往下讲了。其实在月球上,你根本就脏不到哪儿去……不过这不是我们目前要讨论的。我们在月球上也发现了一两处天然水源,一般都藏在山脉阴影下的冰层里。每当我们发现一处水源以后,它很快就会流尽。而我们面前的水源,自从这个通道开掘以来,就一直在滴水,那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
“可这跟迷信有什么关系呢?”
“很明显嘛,水是月球上最宝贵的资源。无论是饮用、清洁,以及种植作物、分离氧气,所有的事都离不开它。这种天然的水源其实并没有多大实际作用,可是人们都对它心怀敬意。开掘隧道的时候,一发现水源,我们马上就会停止工程,直到水源耗尽为止。你看两边,这条通道的墙壁还没完工呢。”
“这听起来还真像迷信了。”
“其实——应该是一种敬畏吧。这种水源最多不过持续几个月的时间,不会更久了。可是,自从我们面前的这个水源度过了它的周岁生日以后,还毫无停止迹象,就像永不枯竭一样。事实上,我们已经把它称作‘永恒之泉’。你甚至能在地图上找到它。人们很自然地就把它供奉了起来,心里都暗暗觉得,哪天它一旦枯竭,一定预示着什么不好的事情。”
狄尼森笑了。
赛琳娜温和地说:“其实,大家也并不见得都相信,可是心里都会有点隐隐的担忧。你也明白,其实它并不是永恒的,在将来的某天,它一定会枯竭。其实,它此时的流速,比起刚被发现的时候,已经减缓了三分之二,水正在慢慢流尽。我猜,人们大概觉得,如果水流枯竭的时候,他们正好在旁边的话,一定很不吉利。我想这个理由还能讲得通,可以解释为什么大家都不愿意来这里。”
“看来你自己并不相信。”
“不是我信不信的问题。我不认为它会突然断流,而恰巧某个倒霉蛋正好在旁边,赶上这桩事。它只会越滴越慢,越滴越慢,最后直到断流,也没人能指出它究竟是何时枯竭的。所以说,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我同意。”
“其实,”她马上跳转了话题,却不显得突兀,“我心里还有其他担忧,想跟你单独谈谈。”她把毯子在地上铺开,盘着腿坐在上面。
“这才是你带我来这儿的真实原因吗?”他也坐了下来,面对着她。
她说:“你看,现在你可以轻松地看着我了,你已经习惯了……在地球上,肯定也有些时代,人们对裸体熟视无睹。”
“不少时代,不少地方都是,”狄尼森表示同意,“不过自从大战之后就没有了。在我有生以来……”
“那么,在月球上,你就得按照月球人的样子做事。”
“你不是要告诉我些事情吗?不会是想色诱我吧?”
“想要引诱你的话,待在城里方便多了。不是这回事。本来我们可以去月面上谈,那儿可能更合适。不过要出去的话,光是准备就得好长一阵子,还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而来这儿就不会。这里是地下设施中唯一一个清净的地方,我们非常安全,丝毫不会受到打扰。”她语气有点踌躇。
“不错。”狄尼森评价。
“巴伦生气了。真的,非常生气。”
“没什么奇怪的。我早就提醒过你,对于你的预言能力,他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要是你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他肯定会生气。对了,你为什么非得告诉他不可呢?”
“因为他是我的——伴侣,我很难一直对他隐瞒下去。尽管,说不定以后,他不会再把我当作伴侣了。”
“对不起。”
“我们俩的关系本来也快崩溃了。已经拖了太长时间。不过更让我烦躁的是——这才是最麻烦的——他根本就不相信你的实验数据,就是你的介子仪实验,在经过月面实际观测之后得到的那个结果。”
“我早就告诉过你,他不会信的。”
“他说他看过你的结果。”
“对啊,他随便扫了一眼,还哼了一声。”
“我这次算是明白了。是不是世上的每个人都只会相信那些对自己有利的东西。”
“凡是对自己有一点利益就会选择相信。有时候即使毫无可能,人们也会顽冥不化。”
“你呢?”
“你是在问,我是不是普通人类?当然。我也不相信自己已经这么老。我一直都以为自己魅力超凡。我一直都相信你来找我,是因为我相貌英俊——即使你把话题转向物理以后,我还是执迷不悟。”
“什么啊!我就是那么想的!”
“行了。我猜,内维尔告诉你,我收集的数据都在实验的正常误差之内,所以没什么说服力,这倒是实话……不过我还是相信,这些数据是证明我理论的第一步。”
“只是因为你这么希望吗?”
“没有那么多‘只是因为’。我们不妨这么看:假如电子通道没有任何危害,但是我却坚持认为它有。这样的话,我迟早会被证明是个白痴,我的科学声望也就毁掉了。不过即使在今天,在那些人眼里我也已经是个白痴,而且已经毫无科学声望可言了。”
“本,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几次了,你都会提及当年那个故事。你能不能把它完整地告诉我?”
“你要是听了,会很吃惊的,因为根本就没有什么可说的。在二十五岁的时候,我还算少不更事,没想到自己某天会激怒一个白痴,不为别的原因,只因为他蠢。其实蠢也不是他的错,我当时的行为才真正蠢到家了。正是我的无心冒犯,把他推上了高不可及的巅峰,要是他那时知道了自己后来的地位,一定会吓死的——”
“你指的是哈兰姆?”
“是,当然是他。他发达了,于是我就毁了。最后,我甚至不得不逃到月球上来。”
“这儿很糟糕吗?”
“当然不,这里相当好。可以说,以长远的眼光来看,他反倒帮了我的忙……回到刚才的话题上。我刚说到,要是我一直坚信通道有危险,而这其实是错的,那么我毫无损失。但是如果情况相反,我认为通道很安全,而其实却并非如此,那么我的行为等同于在帮助毁灭这个世界。说实话,我已经度过了大半辈子,而且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自己对全人类并不抱有什么好感。但是,真正伤害过我的人毕竟是少数,如果我因此而向整个世界复仇的话,那也有点太过分了。
“而且,如果一定要找个不那么冠冕堂皇的理由,那么赛琳娜,我会想到我的女儿。在我动身来月球的时候,她刚刚得到许可,可以生一个孩子。用不了多久,她的孩子就会出世,而我——要是你不介意用词的话——就会成为一个外祖父。不算怎么说,我总会希望我的外孙能健康成长。所以我会坚持自己的信念,通道是危险的,而且我也会在这个信念的指引下行动。”
赛琳娜的情绪也激动起来:“可我想知道的是,通道到底危不危险?我指的是,真相是什么?我不想听你的信念。”
“这该由我来问你才对。你才是预言师。你的直觉告诉你的是什么?”
“我正在为此苦恼,本。我自己都无法确定。我个人倾向于相信通道是危险的,可我又害怕,这只不过是自己的感情倾向而已。”
“好吧,或许如此,可你为什么会有这种倾向呢?”
赛琳娜悲哀地笑笑,耸耸肩:“要是能证明巴伦错了,一定很好玩。他这个人刚愎自用,认定了什么就绝不肯回头。”
“我明白了。你很想看看他失败的表情。我完全能理解这种渴望会有多强烈。比如,要是通道真的有危险,而我亲自证明了它,我一定会成为人类的救星,我敢发誓,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哈兰姆的表情。不过这种想法不算太高尚,到时候我真正会做的,恐怕是坚持要跟拉蒙特分享这一成果,他的确堪当此殊荣,然后我的乐趣就限于看看拉蒙特的表情,不过,还要先把他跟哈兰姆放在一起。那时候他应该就不会那么暴躁了……我怎么开始说废话了……赛琳娜?”
“我听着呢,本。”
“你什么时候发现自己是预言师的?”
“到现在我也没怎么弄清楚。”
“我想,你在大学学过物理吧。”
“嗯,是的。还有点数学,不过我从来学不好。想想就知道了,我的物理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一旦搞不懂问题,我就会直接猜出最后的答案;这么说吧,考试的时候,我只要好好预测一下,如何才能得到正确答案,然后一切答案就都出来了。基本上这招回回都管用,但每次他们都会问我,这些题是怎么做出来的,而我却怎么也回答不好。所以他们每次都怀疑我作弊,又从来都找不到证据。”
“他们从来没怀疑过,你这是心灵预测力吗?”
“他们可不这么想。不过当时我也不知道。后来——我的一个早先的性伴侣是个物理学家,其实他就是我孩子的父亲,精子毕竟是他提供的。当时他有个物理难题,有一次躺在床上的时候,他讲给我听,或许也只是做完爱随便找点话题吧。我当时说:‘你知道我听了以后有什么感觉吗?’后来我就告诉了他。纯粹出于胡闹,他试了试我说的方法,然后他就告诉我,成功了。实际上,那就是发明介子仪的第一步,你不是说,那玩意儿比质子同步加速器还好吗?”
“你说那是你的主意?”狄尼森正把手放在水滴之下,一边听到赛琳娜的话,一边把指头放在嘴边,“这水干净吗?”
“绝对纯净,”赛琳娜回答,“它会流向大蓄水池,作进一步处理。但是它含有硫酸盐、碳酸盐和其他一些矿物质。你肯定不会喜欢它的味道。”
狄尼森把手指在内衣上蹭了蹭,问道:“是你发明了介子仪?”
“不是发明。我只是提出了最初的概念,最终完成还需要做很多很多工作,大多数都是巴伦的功劳。”
狄尼森摇摇头:“赛琳娜,你知道吗,你的天赋真的太了不起了。你的头脑真该交给分子生物学家,让他们好好研究一下。”
“是吗?我可一点都不愿意。”
“大概在半个世纪以前,人类关于遗传工程的研究浪潮达到了顶峰——”
“我知道。不过后来失败了,而且还被立法禁止。现在它是非法的——所有此类研究都是——只要人们能想到的,都成了非法的。不过,我听说还是有人暗地里在搞。”
“我不太清楚,搞什么?关于心灵预测能力?”
“不,我想不是。”
“嗯。不过这是我所想到的。在遗传工程的推动之下,肯定会有人想到研究心灵预测。显而易见,几乎所有伟大的科学家都有类似能力,由此可以联想到,这种能力就是创造力的唯一来源。有人或许会说,这种非凡的创造力源自个人特定的基因排列,而每个人的基因排列肯定都是不同的。”
“我想,或许有很多种排列组合,可以达到同样的效果。”
“如果这是你心灵预测的结论,那就肯定是对的。不过还有些人,坚持认为只有一个基因,或者一小段基因,才是构成这种能力的唯一关键因素,你可以叫它预测基因……后来他们就失败了。”
“我知道。”
“但是在他们失败之前,”狄尼森继续说,“还做过一些尝试,他们筛选出一些似乎可以增强预测能力的基因段,还声称取得了一些成果。这些挑选出来的基因段被放进了基因库,我敢肯定,你是恰巧继承到了这些基因——你的祖父母中有人参与过这项工程吗?”
“据我所知没有,”赛琳娜说,“不过我也查不出来。说不定他们中的哪个参与过,不过我只能说……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也不想仔细调查这件事。我根本就不想弄清。”
“或许并没这回事。后来公众对遗传工程非常抵触,要是哪个人被大家看作遗传工程的作品,那他的日子一定不会好过……人们都说,心灵预测力跟那些惹人讨厌的研究都是一回事。”
“嗯,谢谢。”
“话是这么说。要是谁有了预测力,不管他自身品行有多端正,也难免引起别人的嫉妒和敌意。即使是米歇尔·法拉第那样的圣人,也一样遭到了汉弗莱·戴维的嫉妒和仇恨。早就有过这样的箴言——想要引起他人的嫉恨,并不需要你真正做错什么。至于你的这件事——”
赛琳娜说:“不过,我肯定没有引起你的嫉妒吧?”
“我想不至于。不过内维尔呢?”
赛琳娜沉默了。
狄尼森说:“我猜,在跟内维尔结交之前,你的预言天赋就已经出名了吧。”
“应该说不太出名。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有些物理学家是这么怀疑的。但是,像地球上一样,这里的科学家也把自己的名誉看得很重。我想他们都或多或少地说服自己,让自己相信我的预测都只不过是毫无根据的猜想。不过,巴伦心里当然明白。”
“我懂。”狄尼森没往下说。
赛琳娜的嘴唇在颤抖。“我怎么觉得你其实想说:‘所以他才会接近你’?”
“不,当然不是,赛琳娜。你已经魅力超群,根本无关任何东西。”
“我也相信。可是从我们生活的每个细节来看,他对我的预言能力都更感兴趣。不是吗?只有他坚持让我隐藏身份,做一个普通导游。他说我是月球的珍贵财产,万一被地球政府发现了,他们一定会垄断我的能力,就像垄断同步加速器一样。”
“奇怪的想法。不过知道你能力的人越少,他那些科研成就的含金量就越高,其中你的贡献都会被他一人独享。”
“现在你的口气可真像巴伦!”
“是吗?是不是每当你的预测非常准确的时候,他就很生气?”
赛琳娜耸耸肩,“巴伦生性多疑。这没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缺点。”
“那你跟我单独出来合适吗?”
赛琳娜马上回敬一句:“我就为他说了一句好话,你没必要生气。他不会怀疑我们偷情的。你毕竟来自地球。实际上,我可以告诉你,他甚至鼓励我跟你交往。他认为我可以从你身上得到些启发。”
“得到了吗?”狄尼森冷冷地问道。
“得到了……尽管这是他鼓励我们交往的主要理由,但并不是我的理由。”
“那你的理由呢?”
“你自己心里清楚,”赛琳娜说,“你只是想听到我亲口说出来罢了。我喜欢跟你在一起。否则的话,只为了那点东西,我完全可以用别的方式,花更少的时间。”
“好吧,赛琳娜,我们是朋友吗?”
“朋友!当然是朋友!”
“那你从我身上到底学到了什么呢?可以说说吗?”
“说来话长。你曾告诉过我,我们不能随心所欲地建造电子通道,是因为我们探测不到那个平行宇宙,尽管他们可以探测到我们。这可能是因为他们智力更高,或者科技更发达——”
“两者不见得是一回事。”狄尼森咕哝了一句。
“我知道,所以我说‘或者’。但你想过没有,我们不见得比他们傻多少,或者落后多少。原因可能只是,他们更难探测而已。既然那个宇宙的强作用力比我们更强,那么他们的太阳肯定比我们的要小,依此推断,他们的行星极有可能也很小。所以,他们的世界整体上看会极其微小,从我们这边很难探测到。”
“然后,”她说,“我想,他们探测的目标可能是我们的电磁场。因为一个行星的电磁场要远远大于自身的体积,也更容易探测得到。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他们能探测到地球,看不到月球。月球本身几乎没有电磁场可言。所以,我们不可能在月球上建立电子通道。而且,要是他们那个行星体积极小而电磁场微弱的话,我们就无法探测出来。”
狄尼森说:“这个想法很有意思。”
“然后,我们已经想到,跨空间的物质交换可以弱化他们那边的强作用力,使他们的太阳冷却;同时,这一过程又会强化我们这边的强作用力,使我们的太阳加热并爆炸。而这又说明什么呢?想想没有我们,他们可以单方面操作,但是收集能量的效率会低到不可想象。在通常条件下,单方面行为毫无价值。他们需要我们的帮助,给他们发送钨-186,然后得到钚-186。但是如果银河的这条旋臂整体被炸成一团类星体,那就会在我们的太阳系附近产生一道极强的能量流,它的量级远超目前我们的供给规模,而且会持续百万年以上。
“一旦爆炸形成了类星体,他们单方面操作的效率再低,只要能收集到能量流的一点零头,就完全够用了。到那个时候,我们的存在失去了价值,不管是毁灭了还是怎么样,他们都不会放在心上。说实话,我们这边要是爆炸了,对他们而言更安全一些。只要我们存在一天,就可以随时把通道关掉,那时他们就彻底绝望;而只要一爆炸,他们就万事大吉了,再没有什么人可以关上能量的大门……所以,那些白痴还嚷嚷:‘要是通道这么危险,那些聪明绝顶的外星人为什么不关上呢?’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是不是内维尔这么说的?”
“对,就是他。”
“可这样的话,平行宇宙的太阳还会持续冷却,不是吗?”
“那又怎么样?”赛琳娜不耐烦地回答,“只要有通道在,他们就根本用不着太阳。”
狄尼森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你不知道,赛琳娜,在地球上有一种传言,说拉蒙特从平行宇宙那边收到过信息,警告过我们通道隐藏的危险。可他们还是没有关掉它。显然,没人把这事当真,但让我们假设这是真的,假设拉蒙特的确收到了这样的信息。会不会是那边有人良心未泯,不愿意摧毁我们的世界,杀掉亿万生灵,可这人的意见最后却敌不过自私的公众呢?”
赛琳娜点点头:“我想很有这种可能……好像在你分析之前,我就想到了这点,或者说,预测出了。不过你还记得吗,上次你说过,从一到正无穷,任何数字都没有实际的区别。”
“当然。”
“好吧。那么我们再来看,我们的宇宙和平行宇宙相比,强作用力的差异非常明显,其实,我们所知的也仅限于此。可是在物质之间的相互作用力不止一种,而是四种。除了强作用力,我们还知道有电磁力、弱作用力,以及引力,它们之间的强度之比是:130∶1∶10ˉ10∶10ˉ42。不过我们已经发现了这四种,那么谁又能肯定只有这四种呢?为什么不是有无数种相互作用力存在,只是因为它的强度太弱,或者对我们的宇宙影响太小,以至于被我们忽略了呢?”
狄尼森说:“如果一种相互作用力过于微弱,根本探测不到,或者根本造不成任何影响,那么从科学定义上讲,可以认为它不存在。”
“只是在这个宇宙不存在,”赛琳娜断然反驳,“谁敢说它在平行宇宙中不存在呢?如果有无数种相互作用力存在,强度千差万别,那么也就可以说,我们的世界之外有无数个宇宙存在。”
“或者是个无限的连续体;α-1,而不是α-0。”
赛琳娜皱皱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你往下说吧。”
她继续说道:“既然如此,何必还要紧抱着那个主动搭桥的平行宇宙不放?既然已经知道了它根本不适合我们,那么为什么不能采取主动,在那无数宇宙中,寻找一个既合适又容易联系的平行世界呢?我们不妨先设想一个宇宙的类型,反正不管我们怎么设想,它一定存在,然后再把它找出来。”
狄尼森笑了:“赛琳娜,你跟我想的完全一样。没人能说我的想法完全错误,而且现在,像你我这么聪明的人,都分别独立得出相同的结论以后,这个结论就更不可能出错了……你明白吗?”
“什么?”赛琳娜问道。
“我已经开始喜欢你们那些可恶的月球食品了。总之,还是适应了吧。我们现在就回家,吃点东西,然后我们就可以指定下一步的计划……你还想来点儿别的吗?”
“什么?”
“既然我们要一起工作了,来个吻如何——实验者和导游的吻。”
赛琳娜沉吟片刻,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我们以前都不缺接吻经验。这次为什么不来个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
“我没意见。不过我对你们这儿的风俗还不太懂。月球人是怎么接吻的?”
“全靠本能。”赛琳娜随意答道。
狄尼森小心翼翼地把手背在自己身后,身体倾向赛琳娜。不一会儿,他的双手已经悄悄放在她的背后。
13
“我当时的确回吻了。”赛琳娜认真地说。
“哦,是吗?”巴伦话中带刺,“算不算是假戏真做?”
“我不知道。不过感觉不错。”她的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他还挺体贴的。开始他心里没底,还背着手,生怕一不小心把我捏扁了。”
“好啊,再详细点。”
“干吗?关你屁事。”她有点冒火,“难道你是柏拉图主义者吗?”
“你希望我是吗,啊?”
“用不着发号施令。”
“那你也得检点一点。你什么时候才能拿到我们想要的东西?”
“尽快吧。”她语气冷漠地回答。
“不会让他发觉吧?”
“他的兴趣只在于能量。”
“还有拯救世界,”内维尔嘲笑道,“成为英雄。还有四处夸夸其谈,还有吻你。”
“这些他都承认,你呢?你敢承认吗?”
“算了吧,”内维尔气冲冲地说,“我早就失去耐心了。”
14
“我很庆幸,”狄尼森刻意强调,“白天终于结束了。”他伸出右臂,仔细端详外面那层厚重的保护层,“恐怕我永远也适应不了月球上的太阳,也根本就不想适应。相比而言,多穿这么一层盔甲,倒不算有多难受。”
“太阳怎么了?”赛琳娜问道。
“赛琳娜,可别说你喜欢太阳!”
“不,当然不喜欢。我也痛恨它,不过我从来不去看它。可你是个——你应该对阳光比较适应才对啊。”
“我适应的阳光可不是月球上这样的。这儿的太阳在漆黑的天幕中闪耀,光芒夺目,却遮不住星光,只能晃我们的眼睛,让我们看不到星星。它就像一个敌人。只要它挂在天上,我心里就不由得感到,我们手里这些降低力场强度的实验永远都不可能成功。”
“你这是迷信,本。”赛琳娜略略有点不快,“太阳只是太阳,并没什么预兆。再说我们一直都在陨坑的阴影里,周围就像夜里一样,满天都是星光。”
“也不全是,”狄尼森说,“只要你往北看,赛琳娜,你随时会看到阳光将月面照得发亮。我很讨厌往北看,可那面的景象时时都停留在我脑海中。只要我一看到它,就觉得强烈的紫外线正灼蚀我的眼睛。”
“想象而已。首先,月面反射的光线里根本没有紫外线;其次,你的太空服完全可以抵御所有辐射。”
“可它抵御不了热量,至少效果不是太好。”
“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
“对,”狄尼森满意地回答,“这我喜欢。”他好奇地四处张望。地球像往常一样高悬空中,显出一个丰满的弧形,缺口正对西南。猎户座在它上方,远远看去,就像一个猎人正从一张明亮的圈椅中坐起身来。在地球的映照下,满眼都是闪烁的微光。
“太美了,”他说,转而又问,“赛琳娜,介子仪有什么反应吗?”
赛琳娜也在默默地望着苍穹,一言不发。听到此话,她转身走到介子仪的仪器群中,这堆仪器已经在陨坑的阴影中待了三个昼夜。
“没有,”她说,“不过还是有点好消息。力场强度已经稳定下来了,数值一直在50出头一点。”
“还不够低。”狄尼森说。
赛琳娜说:“还会往下降的。我确定,所有参数都一切正常。”
“磁场也正常?”
“这我不敢确定。”
“要是我们把磁场增强,整个装置就会马上失去稳定。”
“不应该。我知道不会这样。”
“赛琳娜,我非常相信你的直觉,可是事实如此啊。它的确失去稳定了,我们以前试过。”
“我知道,本。不过当时的装置排列跟现在有点出入。你看力场强度维持在52上,已经有相当长一阵子了。我敢肯定,如果我们能把这个状态维持几小时,而不是几分钟的话,那么我们就有把握让磁场增强十倍,而且保持几分钟,而不是几秒……我们试试吧。”
“不。”狄尼森说。
赛琳娜踌躇了一下,后退几步,转过身去,幽幽说道:“你还没开始思念地球,是吗,本?”
“没有。我自己也感到奇怪,但的确没有。我应该不由自主地想起它,想起蓝天绿草,还有河流——所有那些陈词滥调中描述的地球场景。可是我一点都没有,一点都不怀念,甚至连梦里都没有出现过。”
赛琳娜说:“有时候是会有这种事。至少,有些新人就会说丝毫不想念故乡。当然,他们毕竟是少数,也从来没人能说出这些人身上有什么共性。有人猜他们是先天情感冷漠,内心麻木,缺乏感情;还有人说他们是情感太过强烈,不敢承认思念故土,害怕自己会崩溃。”
“在我的问题上,事情非常简单。我的地球生活在近二十几年来,过得非常不如意,自从来了这里以后,我终于能做自己选择的事了……除此以外,赛琳娜,还有你陪在身边。”
“我是好人,”赛琳娜诚挚地说,“把陪伴和帮助看得一样重要。你其实并不需要别人多少帮助。你是不是为了能让我陪你,才装作缺人帮忙的样子?”
狄尼森温柔一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更喜欢哪个答案呢?”
“说实话就好。”
“实情就是,你的帮助和陪伴对我而言都极其珍贵,很难说哪个更重要。”说罢,他转回身去,看着介子仪,“力场依然保持稳定,赛琳娜。”
赛琳娜的面庞在地球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辉。她说:“巴伦说,没有思乡病很正常,也是思想健康的表现。他说,虽然人类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地球的表面,到了月球以后要重新调整,但是人类的大脑却是特例,它跟各种动物的大脑都有本质区别,可以看作是一种全新的事物。它还没来得及适应地球的环境,一旦到了新环境中以后,完全不用重新调整。他还说,月球地下设施的密闭环境,或许对它最适合不过,因为它本身就处在一个密闭的头骨中,而月球城市就像一个放大版的头骨。”
“你相信吗?”狄尼森忍不住笑出声来。
“每当巴伦讲述某件事情的时候,总是非常雄辩,听起来很让人信服。”
“要是这么说的话,我也可以宣称,这种对月球密闭环境的依恋,更像是人类回归子宫的梦想的一种体现。其实,”他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想想这里的环境吧,温度和气压都严格控制,食物易于消化。这么看来,整个月球殖民地——不好意思,赛琳娜——月球城就是胎儿环境的放大重建。”
赛琳娜说:“巴伦恐怕不会同意你的观点。”
“我知道他不会。”狄尼森说。他看着天空中那一弯地球,看着缠绕地球边缘那遥远的云堤,不禁深深为之沉醉,忘记了言语。即使当赛琳娜走回介子仪旁边,他都一动不动。
他望着满天繁星中的地球,望着远处锯齿般的地平线,忽然,他好像看到空中有一道烟尘划过,似乎有颗小小的流星正在坠落。
昨天晚上,也是在月面上的时候,一颗陨石落了下来,他还指给赛琳娜看。可是赛琳娜却显得漠不关心。
她说:“地球在天空中的位置会有小小的变化,这是因为月球引力的关系。而且它的光亮有时候也会变化,要是面对我们的是陆地,那么它就显得暗一点。你无非是看到了一点光影变化,很正常。我们从来都不在乎。”
狄尼森说:“但那很可能是一颗陨石。不会有陨石砸到我们吗?”
“当然有了,你出来以后可能都挨了好几下了,只不过太空服替你挡住了而已。”
“我不是指那些微小的颗粒,我说的是那种大颗的,可以溅起尘土来的。要是砸到人,一定会死的。”
“对,有这种东西,不过数量太少了,而月球又这么大。从来没人被砸到过。”
狄尼森看着天空,脑子里想着昨天的事,就在这时,他发现了那个从天而降的东西,像是一颗流星。但是只有在地球上,陨石进入大气层,才能划破天空,发出瞬间的光芒,成为流星;而月球上全无空气,永远不会有这样的景象。
天空中的那点光亮明显是人造物体,狄尼森一时也没有辨认出它的身份。不过它越来越近,渐渐显出形状,那是一艘小型火箭飞艇,正在他们旁边降落。
门开了,驾驶员还在里面,一个穿太空服的人走了出来,在雪亮的灯光中只能看到他的剪影。
狄尼森站在原地不动。在室外空间穿太空服的环境中,按照正常的礼节,后来的人应该先作自我介绍。
“我是戈特斯坦专员,”那人说道,“看我摇摇晃晃的步子,你们也该猜得出来。”
“我是本·狄尼森。”狄尼森说。
“我知道。”
“你是来找我的吗?”
“当然。”
“还要专门坐太空穿梭机?你该——”
“我知道,”戈特斯坦说,“我该从P-4出口出来的,离这里不到一千码。不过,实际上我也不只是为了找你。”
“好吧,我不会追问的。”
“我不想遮遮掩掩。你应该知道,我对你的活动一直很感兴趣,特别是当你在月面上开展实验以后。”
“这并没有任何秘密可言,谁感兴趣都可以。”
“不过也没人知道实验的内容。除非,你在做一些跟电子通道相关的事。”
“猜得很有道理。”
“是吗?我一直以为做这个课题的实验,如果想出成果的话,必须要用到非常大型的科研设施。这不是我个人的看法,你知道的。我曾咨询过相关人士。不过,就我目前所见,你身边并没有什么大型设施。这就让我联想到,你的实验或许不该成为我关注的焦点。当我的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时,或许别人已经搞出了更有价值的东西。”
“为什么我会成为别人的烟雾弹呢?”
“我不知道。要是我知道的话,也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所以我的行动就一直受到监控。”
戈特斯坦咯咯地笑着:“对啊,从你到达月球的第一天开始。不过每当你来到月面上工作的时候,我们就会监视整个地区,大概几英里以内,毫无遗漏。很奇怪,好像除了那些长期在月面执行日常任务的人员之外,你,狄尼森博士,还有你的同伴,是整个月面上仅有的人。”
“这有什么奇怪的?”
“因为这样的现象说明,你坚信自己正在进行某种事业,仅仅就靠面前那些小巧漂亮的装置,不管它到底是什么。我不认为你会盲目行动,所以如果你愿意告诉我你目前在做什么的话,我将非常荣幸。”
“我在做关于平行空间的实验,专员,就像传言中说的那样。不过我得说,我的实验并没有取得太大成果。”
“我想,你的这位同伴就是赛琳娜·琳德斯托姆,那位导游小姐吧。”
“是的。”
“你选择助手的思路很奇特。”
“她很聪明,饱含热情,有科学兴趣,而且非常迷人。”
“而且还喜欢跟地球人一起工作。”
“喜欢跟移民一起工作,而这个移民马上就要通过审核,成为一名月球公民。”
赛琳娜现在插了进来,她的声音在他们耳边响起。“你好,专员。我完全没有偷听的意思,也不想介入你们的私人谈话,可是在太空服里,只要你们在视野之内,这种情况不可避免。”
戈特斯坦转过身来:“你好,琳德斯托姆小姐。我根本没有想密谈的意思。你对平行空间感兴趣吗?”
“哦,当然。”
“那你不为实验的失败而难过吗?”
“我们并没有完全失败,”她说,“至少不像狄尼森博士想的那么失败。”
“什么?”狄尼森猛然转身,差一点失去平衡,还带起一小片尘土。
现在他们三个都面对介子仪了。而就在仪器之上,大约五英尺的距离,有一点光芒亮起,如同远方的恒星。
赛琳娜说:“我刚才增强了磁力的强度,而核力场还保持稳定了一会儿——然后就越来越弱,还——”
“溢出!”狄尼森说,“见鬼。我都没看见。”
赛琳娜说:“对不起,本。刚才你一直在出神,后来专员就来了,我一个人在旁边,忍不住就把我的想法付诸实施了。”
戈特斯坦插话:“我刚才看见的是什么?”
狄尼森说:“刚才有一点物质从另一个宇宙溢出到我们这里,那是它自然散发的能量。”
就在他说话的时候,那光亮却一闪而没,而与此同时,远处忽然又亮起一点微弱模糊的星光。
狄尼森迈步向介子仪走去,不过赛琳娜动作更快,几步之间,她就超过狄尼森,抢先来到介子仪跟前,伸手把力场装置关掉了。那点星光马上就暗淡了下去。
她说:“你看,溢出点还很不稳定。”
“因为规模太小了,”狄尼森说,“不过我们要考虑到,从理论上讲,位移一光年或者一百码都有可能,这次它只偏了一百码,已经算是出奇的稳定了。”
“还不够理想。”赛琳娜语气平淡。
戈特斯坦插进话来,“让我来猜猜你们说的是什么。你们的意思是,物质可以从那个宇宙泄漏过来,到这里或者那里,或者是我们宇宙中任意一处——完全随机。”
“也不是完全随机,专员。”狄尼森说,“距离介子仪越远,溢出的几率越低。我得说,降低的幅度非常之大。而降低的具体程度会受很多种因素的制约。我们已经尽可能地严格约束实验条件了,尽管如此,溢出点还是发生了几百码的偏移,你刚才已经看见了。”
“说不定它会偏移到我们的城区,或者到我们的头盔里。”
狄尼森不耐烦地摆摆手:“不,不会的。这种溢出,至少以我们目前的技术手段可以造成的溢出,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我们宇宙环境中本身物质的密度。你所说的情况,可能性基本为零。溢出点不会从真空的环境里,偏移到有丝毫空气存在的地方,哪怕那个地点的空气密度只有我们城区或者头盔内部的百分之一。我们现在还无法随意操控溢出点的位置,但任何溢出点都必须是真空环境,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到外面来做这个实验。”
“这个东西跟电子通道不一样吗?”
“完全不同,”狄尼森说,“电子通道需要双向物质传输,而这里只有单向溢出。对象宇宙也不是同一个。”
戈特斯坦说:“我想,您是否愿意今晚与我共进晚餐,狄尼森博士?”
狄尼森有点犹豫:“只邀请我一个?”
戈特斯坦向赛琳娜的方向微微鞠了一躬,厚重的太空服使他的动作看起来非常别扭。“如果哪天能邀请到琳德斯托姆小姐同去,我将不胜荣幸,不过今晚我希望能跟你单独谈谈,狄尼森博士。”
“哦,去吧,”赛琳娜看到狄尼森还在犹豫,便干脆地说,“我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而你还要花点时间,好好琢磨一下溢出点的稳定性问题。”
狄尼森还是有点拿不定主意,“好吧,还有——赛琳娜,什么时候你再有空了,能通知我吗?”
“我经常都闲着,你不知道吗?再说我们可以一直保持联系啊……你们现在就去吧,我还要照看一下设备。”
15
巴伦·内维尔不停地在原地跳来跳去,这是月球人特有的行为,狭小的空间和月球的重力造就了这个动作。要是在一个重力更大、空间也更宽敞的房间里,他一定会焦灼地走来走去。在这里,他只能停在原地,来回蹦跶。
“你确定当时正在工作,是吗,赛琳娜?你确定?”
“我确定,”赛琳娜说,“我都告诉你整整五次了,确定无疑。”
内维尔好像并没有在听。他声音低沉,语速飞快:“当戈特斯坦来了以后,他没打算制止你们的实验?”
“没有,当然没有。”
“那专员有没有表现出来,准备动用强制——”
“听着,巴伦,他有什么可动用的强制手段?难道会让地球派一支军队来?再说——噢,你知道,他们不可能阻止我们。”
内维尔停住脚步,毫无声息地站了一会儿。“他们还不知道?难道他们不知道?”
“他们当然不知道。戈特斯坦来的时候,本正抬头望着天空。所以我在一边试了试力场溢出,得到了结果,后来还得到了第二个本的设备——”
“别说是他的设备。那是你的主意,不是吗?”
赛琳娜摇摇头,“我只是给了个模糊的建议。所有计划和细节都是本安排的。”
“可你自己现在已经学会了。不管怎么说,我们都再也不用找那个地球佬了,是吗?”
“我想我自己的确可以独立完成,以后的工作可以完全由我们的人来做。”
“太好了,那我们就开始吧。”
“不行。噢,见鬼,巴伦,我们还不能。”
“为什么不能?”
“启动这个需要能量。”
“但是我们有啊。”
“还不够。溢出点还不够稳定,非常非常不稳定。”
“但我们可以改进啊,你说过可以的。”
“我说过,我想可以。”
“这就够了。”
“但最好还是先让本把细节都确定下来,稳定这个系统。”
两人沉默了一阵。内维尔瘦削的脸庞渐渐扭曲了起来,阴暗得像一团乌云,“难道你觉得我做不到吗?是不是?”
赛琳娜说,“那么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到月面上去,一起做这个实验呢?”
又是沉默。内维尔的口气变得闪烁起来,“说话不要这么刻薄。而且我等不及了。”
“我们不能违背自然规律。不过我想用不了太久了……现在,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休息了。我明天还要带游客呢。”
过了好一阵,内维尔一直像是要抬起手来,指指自己的床柜,做个挽留的表示,不过这个动作最后还是胎死腹中,而赛琳娜看上去根本没有领会他的意思,甚至根本没往这方面想。她疲倦地向他点点头,转身走了。
16
“老实说,我曾希望,”戈特斯坦说,眼睛望着桌上刚刚端来的甜品——一堆又甜又黏的东西,“我们可以常常见面。”
狄尼森说:“非常感谢,您对我的工作这么关心。如果溢出的稳定性问题能够解决的话,那么我的最终成果——也有琳德斯托姆小姐一份功劳——将举世瞩目。”
“你说得可真谨慎,完全是科学家的口气……我就不上那种月球利口酒了,省得让你难受。那东西据说也是仿照地球口味做的,不过我早就下定决心,一滴也不沾。你能不能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给我讲讲,你的成果怎么会得到举世瞩目的?”
“我试试吧,”狄尼森谨慎地说,“我们先从所知的那个平行宇宙讲起。在那个宇宙里,物质内部的强作用力要远远大于我们宇宙的,所以在那里,只需要相对而言很少的质子,就足以提供极大的聚变能量,从而构成一个恒星。如果他们的恒星像我们的一样大,那么一定会导致非常剧烈的爆炸,所以在他们的宇宙中,遍布着数量众多但体积微小的恒星。
“现在,我们假设还有一个宇宙,那里的强作用力要比我们的弱很多。在这种情况下,大量的质子都相互远离,很难接近融合,所以要形成一颗恒星的话,需要聚集极大规模的氢原子。这样一个反平行宇宙中——换句话说,它就是那个平行宇宙的对立面——将会包含数量很少但是体积庞大的恒星。事实上,只要强作用力足够弱,就足以形成这样一个宇宙——它只有一颗恒星,而这颗恒星就包涵了宇宙所有的物质。这将是一颗高度浓缩的恒星,但是物质之间几乎没有相互作用力,而且它所释放出的辐射量,或许还没有我们的太阳辐射强。”
戈特斯坦说:“这么说的话,我倒有个联想,也不见得对。你所说的这个宇宙,很像我们的宇宙在大爆炸之前的状态——一个庞大的个体,包涵了整个宇宙所有的物质。”
“对,”狄尼森说,“就是这样的,我所描述的这个反平行宇宙,正是由所谓的宇宙原生蛋构成,简单点就叫‘宇宙蛋’。如果想要探测单向能量溢出的话,那么我们的目标,就只能是这样一个蛋型宇宙。而我们已经建立联系的平行宇宙中,恒星微小,基本上到处都是空旷的空间。你找来找去,也很难探测到具体的物质。”
“但平行人类就可以探测到我们。”
“对,平行人类很可能通过探测我们的电磁场进而探测到我们。我们有理由认为,那个平行宇宙中没有行星级的电磁场,所以我们就无法找到他们的踪迹。但如果从相反的方向去探测蛋形宇宙,我们就不可能失败。那个宇宙蛋,就是宇宙本身,物质无处不在。我们无论探测到哪一个点,都有充足的物质体现。”
“但是你怎么才能探测到呢?”
狄尼森有点踌躇:“这正是我感到最难解释的地方。物质之间的强作用力,都是通过介子来发挥作用。力场的强度在于介子的数目,而这介子的数目,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中,是可调的。月球的物理学家们建造了这样一种装置,叫作介子仪,正好可以完成这个任务。一旦介子的数目减少了,或者增加了,那么那个地点就成了另一个宇宙的一部分;它就像另一个宇宙的大门,或者两个宇宙的交叉点。如果介子数目能够降低到一定程度,那么那里就成了一个蛋型宇宙的一部分,而这就是我们想要的结果。”
戈特斯坦说:“这样我们就能从那个——蛋型宇宙里吸取物质了?”
“这部分就比较容易了。一旦门户建立起来,物质就会自动流入。那些物质流入时,都会保持本身属性,而且非常稳定。渐渐的,我们宇宙的规律就会对它们产生影响,它们内部的强作用力就会增强,然后它们开始融合聚变,散发出巨大的能量。”
“可是如果它们聚变过度,不会产生核爆吗?”
“那一样会产生能量,不过核爆更取决于电磁力的强弱,而在我们这个装置中,强作用力更重要,因为电磁场已经受到控制。要说清楚这件事,得花很长时间。”
“哦,那我上次在月面上看见的那点光亮,就是蛋型宇宙溢出的物质在融合吗?”
“是的,专员。”
“而这种能量可以为我们所利用吗?”
“当然可以,怎么用都可以。上次你看到的,只是那个宇宙蛋中最最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从理论上讲,我们完全可以从那边得到成吨的物质。”
“然后,就可以代替电子通道了是吧。”
狄尼森摇摇头,“不。使用宇宙蛋的能量,也会改变我们宇宙的结构,带来些问题。在交互作用下,那个蛋型宇宙中的强作用力会慢慢增强,而我们的则会慢慢减弱。这就意味着,蛋型宇宙中的物质融合聚变会慢慢加速,温度慢慢升高。最后——”
“最后,”戈特斯坦双臂抱在胸前,眯着眼睛,肯定地说,“它就会发生大爆炸。”
“这正是我的想法。”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宇宙在几百亿年以前就是这样形成的?”
“或许吧。专门研究宇宙蛋的科学家早就提出疑问,为什么当初我们的宇宙蛋,会在某一特定的时间点上爆炸?有一种解释曾设想了一种周期性宇宙模型,宇宙蛋就在其中形成,然后自然爆炸。这个周期性宇宙理论后来被学术界推翻了,他们的结论是,宇宙蛋必须要经过很长时间的孕育,而且在爆炸之前还要经过一场原因不明的危机,最终导致状态失衡,然后爆炸。”
“可是这个危机,很可能就是跨宇宙能量流动的结果。”
“有这个可能,但也不一定就是智慧生命造成的。或许在宇宙之间,也有偶发的自然能量溢出。”
“当那个宇宙蛋发生大爆炸以后,”戈特斯坦说,“我们还能从那里得到能量吗?”
“我不敢肯定。不过这不是我们眼下需要担心的事。我们宇宙的力场会渐渐向蛋型宇宙溢出,但这个过程至少要持续几百万年,才会导致宇宙蛋突破临界点。再说,蛋型宇宙也肯定不只一个,真正的数量可能是无限的。”
“那么在这一过程中,我们的宇宙会有什么改变呢?”
“强作用力会渐渐弱化,然后我们的太阳,会非常非常缓慢地,冷却下来。”
“我们能不能用宇宙蛋通道带来的能量,对此作出弥补?”
“完全不用,专员。”狄尼森认真地说,“由于宇宙蛋通道的缘故,我们宇宙的强作用力会渐渐减弱;与此同时,原本那个电子通道的运转,又会把它逐渐增强。只要我们能合理调节二者之间的关系,达到平衡状态的话,那么虽然两端的宇宙结构都会发生变化,但是我们的宇宙却可以保持原状。我们这里将成为中转站,而不是终点。
“而且我们也不必为两端的宇宙担心。平行宇宙那边的人,将会慢慢适应太阳冷却的生活;其实没有我们,他们的太阳也早就衰退得相当厉害了。至于蛋型宇宙那边,我们完全可以肯定,那里面没有任何生命存在。其实,我们的行为正在加速催化大爆炸的发生,我们正在缔造一个宇宙,而这个宇宙终将孕育出生命来。”
听了这番话,戈特斯坦沉默了许久,宽大的脸盘上没有丝毫表情。沉默中,他还点了点头,好像确信了什么东西。
最后,他说道:“这么说吧,狄尼森,我认为你的成果将会震惊世界。想要让主流科学界承认电子通道的危害一直很难,不过现在,困难已经不复存在了。”
狄尼森说:“对,至少感情上的障碍已经不存在了。我们现在不单指出了问题,连解决方案也一并奉上。”
“如果我保证可以公开发表的话,你什么时候可以拿出一份报告,全面阐述你的发现?”
“你真的可以保证?”
“即使没别的办法,我也可以出版一本官方发行的册子。”
“那好,不过在写报告之前,我得先解决溢出稳定性的问题。”
“当然。”
“还有,我想这份报告最好——”狄尼森说,“把彼得·拉蒙特列为作者之一。他可以从数学上严格地描述这一过程,我做不到。再说,我的工作很大程度上也得益于他的启发。还有一点,专员——”
“嗯?”
“我想还应该把月球科学家的名字也列在其中。特别是巴伦·内维尔博士,应当列为第三作者。”
“为什么?把事情搞得这么复杂,有必要吗?”
“没有他们的介子仪,一切成果都无从谈起。”
“肯定要提到他们的……不过巴伦博士参与了你的实验吗?”
“没有直接参与。”
“那为什么要加他?”
狄尼森低下头,伸手掸了掸裤腿,“这算是个外交手腕吧。我们以后还要在月球上建立宇宙蛋通道。”
“在地球上不行吗?”
“首先,我们需要真空环境。我们要建立的是单向溢出通道,这跟原先那个双向操作的电子通道不同,运转所需的必备条件也完全是两码事。月球上有现成的真空环境,面积广大;要是我们非要在地球上制造真空环境的话,费时费力,很不经济。”
“但毕竟能做到,不是吗?”
“其次,”狄尼森说,“将来我们会有两个巨大的能量源,二者之间还是完全反向的,把我们夹在中间。如果二者离得过近,就很可能会产生类似于短路的现象。如果电子通道在地球上运行,而宇宙蛋通道只建在月球上,那么二者之间就隔了二十五万英里的真空,这样比较妥当——其实,也可以说是必须如此。而如果我们要在月球上开展工作,最好能考虑到月球科学家的感情。我们应该让他们分享这一荣誉。”
戈特斯坦笑了:“这是不是琳德斯托姆小姐的建议?”
“我相信如果是她也会这么做的。不过这个道理显而易见,不用别人提醒,我自己就想得到。”
戈特斯坦站起身来,舒展了一下筋骨,原地跳了两三下,因为重力的原因,看起来就像慢动作一样。接着他又活动了一下膝盖,然后再次坐了下来。“你试过吗,狄尼森博士?”
狄尼森摇摇头。
“这可以促进血液循环,特别是下肢末端。每次我觉得双腿麻木的时候,都要做几遍。我还要经常回到地球,做短期停留,以免身体过于依赖月球的重力……我们能谈谈琳德斯托姆小姐吗,狄尼森博士?”
狄尼森脸色一变:“她怎么了?”
“她是个导游吧。”
“对,你上次就说过。”
“我当时还说,她能做一个物理学家的助手,这很奇怪。”
“说实话,我只能算是个刚入门的物理学家,而她大概也是个菜鸟助手吧。”
戈特斯坦收起笑脸:“别跟我绕圈子了,博士。我花了不少力气,了解了不少她的底细。她的档案里泄漏出不少东西,其实过去只要有人想到去查,一定也能看到很有意思的内容。我相信她是个预言师。”
狄尼森说:“很多人都是。我敢说你在某些精通的领域也有预言的特长,虽然有点勉强。而我自己,马马虎虎也算是一个。”
“这不一样,博士。你是个专业的科学家,而我,至少我希望,是个专业的政府官员……但是琳德斯托姆小姐的天赋,明显对你的前沿物理研究大有帮助,但她的职业却只是个导游。”
狄尼森有些犹豫地说:“专员,她只懂一点点专业知识。而她的预言能力虽然很强,却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
“她的能力,是不是当年遗传工程研究的产物?”
“我不知道,但如果真的是,我并不会感到意外。”
“你信任她吗?”
“为什么这么问?她一直在帮我啊。”
“你知不知道她是巴伦·内维尔博士的妻子?”
“我记得他们是在一起,但是两人之间好像并没有法律关系约束。”
“在月球上,没有法律关系这回事。这个内维尔,跟你想加为第三作者的内维尔,是一个人吗?”
“是的。”
“难道这只是巧合?”
“不是。我一来月球,内维尔就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我也知道是他让赛琳娜过来帮我的忙。”
“这是她说的?”
“她说过,他对我感兴趣。至于帮忙的事,我想就很自然了。”
“你有没有想过,狄尼森博士,她来帮你是出于自己的利益,以及内维尔的授意?”
“他们的利益难道跟我们的不一致吗?事实在于,她已经在毫无保留地帮我了。”
戈特斯坦挪了一下身体,活动活动肩膀,好像在做肌肉拉伸练习。他说:“内维尔博士一定知道他身边的这个女人是预言师。他有没有在利用她呢?为什么她要一直做导游,原因只能有一个——为了掩盖她的能力。”
“如果内维尔博士有这类想法的话,我能理解。不过我看不出来他有什么搞阴谋的必要。”
“你怎么知道没必要……你知道吗,就在今天你们的介子仪做出那个能量球之前,我的太空穿梭机一直在月面上空盘旋,当时我一直在观察你。而你当时却没在介子仪跟前。”
狄尼森回想了一下,“对,我的确不在。我正仰望星空,每次我到月面上去,都会这样,已经成了习惯。”
“当时琳德斯托姆小姐在做什么呢?”
“我没看见。她说她把磁力场的强度调高了,然后我们就看见了溢出。”
“她是不是常常独自操控机器,不需要你的指导?”
“不是。但有这种想法也很正常。”
“还有,现场是不是会有什么放射状的东西?”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自己也不太明白。当时在地球光的照耀下,好像还闪过一点模糊的光亮,好像有什么东西从空中飞过。我不知道那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狄尼森说。
“你好好想想,是不是跟实验本身有关的东西——”
“不可能。”
“当时琳德斯托姆小姐在做什么?”
“我还是不知道。”
过了许久,两人都没说话,四周的空气也凝重起来。最后专员说:“在我看来,你目前的任务是,努力解决溢出稳定性的问题,然后开始准备你那份报告。我这边也会马上开始行动,最近我会回到地球,着手准备出版你那份报告,再向政府提出警告。”
主人已经下了逐客令。狄尼森站起身来,专员又加了一句:“还得当心内维尔博士,以及琳德斯托姆小姐。”
17
他们面前是一颗更大的星星,也更厚重,更光芒四射。狄尼森能感觉到面罩上的灼热,禁不住后退了几步。耀眼的星光中明显含有强烈的X光辐射,尽管置身于太空服的保护之下,他还是感到难以忍受。
“我想没人能质疑了,”他喃喃说道,“溢出已经相当稳定。”
“我也确信。”赛琳娜表情却很平淡。
“那我们关了它,回城里去吧。”
他们缓慢移动着,狄尼森感到心中有些沮丧。一切都水落石出;此时却心如止水。从现在的实验结果看,已经不可能有半点闪失了。政府也表现出了越来越浓厚的兴趣,很快就会有人来接手。
他说:“我想现在可以准备那份报告了。”
“我想也是。”赛琳娜谨慎地回答。
“你有没有再跟巴伦谈谈?”
“有,谈过了。”
“他的态度有什么改变吗?”
“丝毫没有,他不会加入的。本——”
“怎么了?”
“我始终觉得跟他谈,一点价值都没有。他永远不会让自己跟地球政府沾一点点边。”
“可你不是把事情都解释清楚了吗?”
“一清二楚。”
“他还是不同意吧?”
“他说要见见戈特斯坦,而专员也答应了,说等他从地球回来就安排一次会面。我们得等一阵子。或许戈特斯坦有自己的办法,说不定能说服他。”
狄尼森耸耸肩,虽然在厚厚的太空服地下,没人能看得到。“我根本搞不懂他。”
“我能。”赛琳娜轻声说。
狄尼森没有继续说话。他用力推动介子仪的机身和控制台,把它们塞进岩石下的阴影里,接着回头问:“准备好了?”
“好了。”
他们无声地滑到P-4出口的外层通道口,狄尼森一步步爬下,而赛琳娜则一步跳下,从他身边滑过,最后一个漂亮的急刹车,抓住门口的扶手。其实狄尼森也已经学会了这个动作,不过此时他的心情很差,一步一步爬下来也算是对周围环境无声的反抗,算是一种宣泄吧。
他们在隔离区脱下太空服,放到自己的柜子里。狄尼森说:“能跟我一起吃午饭吗,赛琳娜?”
赛琳娜不安地问道:“你看上去很烦躁,出什么事了吗?”
“我想大概是月球反应吧。吃午饭吗?”
“当然。”
他们最终在赛琳娜的宿舍里共进午餐,因为赛琳娜一直坚持说:“我有些话要跟你讲,在自助餐厅没法开口。”
狄尼森正嚼着一块东西,形状类似于花生酱牛肉,赛琳娜看着他说:“本,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一星期了,你一直这样,没事吧?”
“没事。”狄尼森皱着眉回答。
“不,你有事,”赛琳娜关切地望着他的眼睛,“我不敢确定自己对物理的预测准不准,但是我现在可以肯定,你有事瞒着我。”
狄尼森耸耸肩:“我们的成果,在地球上已经引起很大轰动。戈特斯坦在回到地球之前,已经将其大肆渲染。拉蒙特博士如今被奉若神明,他们还想在报告出来以后,请我回到地球去。”
“回地球?”
“是的。好像我也成了英雄。”
“你本来就是。”
“我的科学事业可以完全恢复,”狄尼森认真地说,“他们已经许诺了。很明显,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在地球上任何一所大学,或者任何一家政府机构中找到位置。”
“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我想这是拉蒙特的梦想吧,他一定会很满意,也马上就要实现了。不过,我却不感兴趣。”
赛琳娜问道:“那你想要什么呢?”
“我想留在月球。”
“为什么?”
“因为这里汇聚了人类的明天,而我也想成为明天的一部分。我想一直工作下去,就搞宇宙蛋通道,这也只能在月球上做。你能够构思出奇妙的设备,我就可以用它来工作,继续开发我们的平行宇宙理论,赛琳娜……我想跟你一起工作,赛琳娜。你愿意吗?”
“对平行宇宙的兴趣,我不比你小。”
狄尼森说:“现在内维尔不会把你带走吗?”
“巴伦把我带走?”赛琳娜语气硬邦邦地反问,“你是存心惹我生气吗,本?”
“绝对不是。”
“那好,你好像一直误会了。你是不是一直都以为,我来跟你一起工作,是出于巴伦的意思?”
“他没让你来吗?”
“也是,他的确有这个意思。不过这不是理由。你记住,是我自己要来的。他可能以为自己能控制到我,不过他的那些命令,除非跟我的意愿一致,否则是绝对不可能生效的。在你的问题上,我们的意见碰巧一致。其实我知道,他一直觉得自己总能指挥我,看来你也是这么想的。”
“你们是伴侣啊。”
“我们曾经是。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吗?要这么说的话,我不是一样能指挥他吗?”
“这么说,你可以跟我一起工作了,赛琳娜?”
“当然,”她冷冷地说,“只要我愿意的话。”
“那你愿意吗?”
“要说现在的话,愿意。”
狄尼森笑了:“这一周来,我一直都非常苦恼,害怕你会选择离开,或者被迫离开。我害怕我们的实验完成之时,你就会离我而去。对不起,赛琳娜,我不是想缠着你,你瞧我,一个地球佬,都这么老了,还这么脆弱……”
“行了,你的头脑可不老,也不再是地球佬了。世界上有比性、比外表更珍贵的东西。我喜欢跟你在一起。”
沉默。狄尼森的笑容渐渐消失不见,然后又慢慢回到脸上,忽然他好像又想到某些不那么浪漫的事:“有这样的头脑,我也很庆幸。”
他转过脸去,轻轻地摇了摇头,然后转回身来。她正关切地看着他,略显焦虑。
狄尼森说:“赛琳娜,在跨宇宙溢出中,传过来的不只是能量。我猜你已经注意到了吧。”
又是沉默,令人心痛的沉默。最后赛琳娜开口说:“噢,那——”
两人默然对视——狄尼森表情尴尬,赛琳娜有点心虚。
18
戈特斯坦说:“我的腿脚还没适应月球的环境,不过万一适应了,再回地球不知道该有多难受。狄尼森,你最好别想着回去了。你的身体已经承受不了。”
“我一点都不想回去,专员。”狄尼森说。
“怎么说呢,其实挺遗憾的。要是你回去了,人们会把你当作皇帝。就像当年对待哈兰姆——”
狄尼森热切地说:“我倒是真想看看他的表情,一点小小的愿望,不一定非要实现。”
“当然了,拉蒙特就感受到了这份乐趣,他当时在场。”
“真不错。这是他应得的……你觉得内维尔会跟我们合作吗?”
“肯定。现在他正在来的路上……听着,”戈特斯坦的声音一下子压低了好多,仿佛谈到了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在他来之前,想不想尝一块巧克力?”
“什么?”
“一块巧克力,杏仁的。只有一块。我带来了一点。”
狄尼森开始有些迷惑,不过旋即明白过来,脸上浮现出一丝心照不宣的微笑。“真的是巧克力?”
“当然。”
“真——”他脸色突然一变,“我不要,专员。”
“不要?”
“不要!要是我现在尝到了巧克力的味道,只要它在嘴里停留几分钟,我一定会思念地球的,然后就会想到地球的种种好处。我可受不了这个,我也不想……别拿出来了。别让我闻到它,看见也不行。”
专员脸上露出失望的表情。“你是对的,”接着他就极力试图转移话题。“你知道地球上有多么轰动吗?当然,我们还费了好大的劲,尽力保全了哈兰姆的面子。他仍然保留了几个比较重要的职位,不过他的话再也不管什么用了。”
“这比他当年的作为仁慈多了。”狄尼森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
“那也不是因为他。对于这样一个曾经风光无限的人,你也不能一下子打到谷底,这会影响科学界的声誉。而整个科学界的声誉,怎么说也比哈兰姆个人重要。”
“我不同意这个观点。”狄尼森饶有兴趣地反驳,“科学界本身必须能够承受这样的打击。”
“具体问题还要具体分析——内维尔博士来了。”
戈特斯坦收敛了一下自己的神情。狄尼森把身下的椅子搬了搬,让自己正对着门。
巴伦·内维尔步履严谨地走了进来。跨步抬腿间,没有半分月球式的优雅。他先礼节性地问候了一下在场两位,然后坐下,跷起腿来。很明显,他是在等戈特斯坦先发话。
专员说:“很高兴见到你,内维尔博士。狄尼森博士已经跟我讲过,你拒绝在把自己的名字列在报告上。要知道,我敢肯定,那份报告将成为宇宙蛋通道开发的里程碑。”
“不必了,”内维尔说,“不管地球上发生什么,都跟我无关。”
“你不知道宇宙蛋通道实验吗?不知道它意味着什么吗?”
“完全知道。我掌握的情况,不比你们二位少。”
“那我就开门见山了。我刚从地球回来,内维尔博士,今后的开发计划已经完全拟定。在月球表面上的三个不同位置,我们将分别建立大型宇宙蛋通道,这是为了确保,无论何时总有一个通道处于夜晚的阴影当中。而且在一年中一半的时间,会有两个在阴影中。当通道位于阴影中时,它将会不停地产生能量,不过其中绝大多数,都会以辐射形式散发到太空中。我们建造它们主要不是为了获取可用的能量,而是为了抵消电子通道的影响,把我们宇宙的力场拉回正常水平。”
狄尼森插话进来:“在开始几年,我们必须加大功率,让宇宙蛋通道的影响力超过电子通道,从而把我们的宇宙逐步拉回正常状态,也就是电子通道建立以前的状态。”
内维尔点点头:“月球城可以使用它产出的能量吗?”
“如果需要的话。我们认为目前的太阳能电池已经完全够用了,不过也并没有什么强制性规定,禁止你们使用通道能量。”
“你们还真好心啊,”内维尔毫不掩饰讥讽的语气,“还有,宇宙蛋通道站由谁来建设,谁来负责运行呢?”
“我们希望是月球工人。”戈特斯坦说。
“必须是月球工人,你们明白。”内维尔说,“在这里的环境中,地球工人的工作效率会相当差。”
“我们明白,”戈特斯坦说,“我们信任那些肯合作的月球人。”
“还有,究竟由谁来决定产出多少能量,其中有多少可以分配给当地使用,又有多少辐射出去?谁拿主意呢?”
戈特斯坦说:“这事必须交给政府。这是关系到整个世界的大事。”
内维尔说:“好了,这下你自己看看,做苦力的是月球人,掌权的是地球人。”
戈特斯坦平静地说:“错了。我们各司其职,做自己擅长的工作;所有人都齐心协力,共同分担这个计划。”
“这话我听多了,”内维尔说,“但原则终归只有一条:我们做苦力,你们掌权……我拒绝,专员。我的回答是不。”
“你的意思是,你们拒绝建造宇宙蛋通道?”
“我们会建造的,专员,不过只会为自己建造。由我们来决定,要产出多少能量,做什么用。”
“恐怕很难实现。既然宇宙蛋通道产出的能量,必须要用来平衡电子通道能量,那么你们就必须跟地球政府协商。”
“可能吧,不过我们还想到一点别的事。你们现在也该知道了吧。在跨宇宙溢出中,可以交互传递的不只是无穷的能量。”
狄尼森插话进来:“是关于守恒定律的事情吧。我们明白。”
“明白就好,”内维尔说着,朝他看了一眼,明显不怀善意,“那些定律中包括线性动量和角动量。任何物体在它本身所处的引力场作用下,都会做惯性运动,在这种运动中,物质本身不会有任何损失。如果它要做惯性运动以外的运动,那么就必须获得另一个方向上的加速度。为了达到这一目的,这点物质必须要分出一部分来,做反方向运动。”
“就像一艘火箭飞船,”狄尼森说,“如果它要向一个方向前进,那么就必须向反方向喷射,抛出物质。”
“我知道你懂,狄尼森博士,”内维尔说,“我在给专员解释。如果抛出部分的速率足够快,这部分的质量就可以非常非常小,因为动量等于质量跟速率的乘积。但是,无论它的速率有多快,质量也不能为零,这部分质量总是要消耗掉的。如果要催动一个极大的物体,那么消耗的部分也会非常惊人。如果要催动月球——”
“月球!”戈特斯坦几乎跳了起来。
“对,是月球,”内维尔平静地说,“如果要把月球推离轨道,送出太阳系的话,为了保持动量守恒,必须要消耗掉庞大的动量,这种消耗我们根本承受不起;而且,也没有可操作性。现在有了宇宙蛋通道,动量可以跨宇宙传递,如此一来,月球就可以获得无限的动力,而不必有任何质量损失。如果要作一个形象的解释,那么就像是撑竹篙,使船逆流而上,这场景还是我从一本地球书籍上看来的。”
“可是为什么呢?我是说,你们为什么要把月球带走呢?”
“原因再简单不过了。为什么我们要待在这儿?地球一直在压榨我们。我们已经有了需要的能源;已经有了足够的生存空间,至少够我们开拓几个世纪了。为什么我们还不能走自己的路呢?不管怎么说,我们已经决定了。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阻止不了我们,也不要妄图插手。我们会自己传送动量,凭自己的力量离开。我们月球人自己完全知道该怎么建造宇宙蛋通道站。我们会自己决定如何使用产出的能量,不过我们还是会超量产出一些,让你们使用,平衡你们电子通道的运作。”
狄尼森嘲讽道:“你还真好心啊,还会把能量赠送给我们。不过,你慷慨的行为也不只是因为好心吧。要是电子通道把太阳系引爆了,你们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即使要走,估计你们那时连内太阳系也来不及出去。到时候大家会一起蒸发掉。”
“或许,”内维尔说,“不过无论如何我们都会超量生产,所以这种情况不会发生。”
“但那没用,”戈特斯坦激动地说,“你们不能离开。要是你们走远了,宇宙蛋通道的作用就会减弱,无法压制电子通道了,是吗,狄尼森?”
狄尼森耸耸肩:“我刚才心算了一下,大概等到他们越过土星轨道,或多或少会有些麻烦。不过走那么远需要很多年,在那之前,我们应该早就在月球轨道上建造好空间站了,只要把宇宙蛋通道站建在上面,问题就解决了。实际上,我们根本就不需要月球。让他们走好了——除非他们自己不愿意。”
内维尔淡淡一笑:“你以为这么说我们就不走了吗?没人能阻止我们。地球再也不能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到我们头上来了。”
“你们不该走,因为这毫无意义。为什么要把整个月球都带走呢?考虑到整个月球的质量,要获得足够的加速度,得花上很多年。你们会比爬还慢。不过要是建造宇宙飞船就快得多,你们可以造几英里长的飞船,用宇宙蛋通道能量驱动,内部再配备完整的生态循环系统。只要有宇宙蛋动能发动机,你们可以创造奇迹。就算建造这样的飞船需要二十年,而月球今天就出发,可一旦建成之后,以它的速度,一年之内就会赶上并超过月球。而且飞船的航行可以轻易作出调整,操控月球可没那么简单。”
“那宇宙蛋通道呢?这样的使用的话,不会造成失衡吗?那样对宇宙又会有什么影响呢?”
“一艘飞船,或者一群飞船所需要的能量,跟整个地球需要的相比,数量其实微不足道。而且这些能量还会在很大区域内扩散。对我们的宇宙而言,这种程度的影响,至少要持续几百万年,才会有所显现。而这点后果,相对于飞船机动性上的优势,简直微不足道。比较一下,月球的移动速度简直慢如蜗牛,所以你们要离开的话,最好还是造飞船吧。”
内维尔轻蔑地回答:“我们不急,慢点儿也无所谓——只要能摆脱地球就好。”
狄尼森说:“其实有个地球这样的邻居很不错。至少每年都有新的移民补充,还有很多文化交流。只要你一抬头,二十亿人口就在视野之内。难道你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
“非常乐意。”
“这是月球公民的主流意见吗?还是你一个人的?你一直都很偏激,内维尔,你从来都不到月面上来。可其他人不像你,虽然他们也说不上特别喜欢月面,可还是会上来。月球的地下城市只是你的子宫、你的巢穴,但不是他们的。这里不是他们的监牢,而是你的。他们不像你,有这种神经质的念头,他们没有你这么脆弱。要是你把月球带走了,那它将变成所有人的监牢。它将变成一个单世界的监牢,没有人——包括你——可以逃脱,甚至当你们抬起头来,天空中将一无所有。或许这就是你想要的,是吗?”
“我想要独立,一个自由的世界,一个不受外界干预的世界。”
“你们可以造飞船,想造多少就造多少。你们能用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走,这相当容易,只要你们能跨宇宙置换动量。你们可以在不到一生的时间内,走遍宇宙。你不想乘上这样一艘飞船吗?”
“不,”内维尔回答,“听起来很不舒服。”
“不想吗?无论你去哪里,都要所有人陪着吗?为什么别人必须听从你的安排,满足你的需要?”
“因为事情本该如此。”内维尔回答。
狄尼森的脸已经涨红了,可还是尽量保持平静的语气。“谁给了你权利这么说?很多月球居民的想法跟你并不一样。”
“这不关你的事。”
“这当然关我的事。我是一个移民,很快就可以成为月球公民了。我可不想把自己的将来交给别人决定,尤其是一个连月面都不敢上的胆小鬼,而他居然还要把自己的监牢强加给所有人。我已经永远告别地球了,但也只是来到月球,只是在自己故乡二十五万英里之外而已。我可不想把自己丢到茫茫太空中,一去不回。”
“那你回去好了,回地球去,”内维尔无所谓地说,“反正还不算太晚。”
“但其他的月球公民呢?其他移民呢?”
“别废话了,事情已经定了。”
“还没有吧……赛琳娜!”
赛琳娜走了进来,表情严肃,还带着挑衅般的眼神。内维尔不由得放下二郎腿,两只脚都落在了地上。
内维尔问道:“赛琳娜,你在隔壁待多久了?”
“比你来得早一点,巴伦。”她回答。
内维尔看着赛琳娜和狄尼森,眼光扫来扫去。“你们两个——”他指着对面的两人,却说不下去了。
“我不知道你说的‘你们两个’是什么意思,”赛琳娜说,“不过本他自己已经发现动量的问题了。”
“那还是因为赛琳娜的大意,”狄尼森说,“我们最后进行实验的那天,专员正躲在隐蔽的地方观察,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划过天空。这说明当时赛琳娜正在实验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在我的计划之外。最后我想到了动量转移的事。那以后——”
“行了吧,你也知道,”内维尔说,“这事现在已经没什么关系了。”
“有关系,巴伦,”赛琳娜说,“我跟本谈过了,我觉得没必要什么事情都听你的指挥。或许我永远也不能到地球上去,或许我也根本不想去。可是我希望抬起头来,就能看到它悬在空中。我不想面对空空荡荡的天空。后来我跟我们组织的人谈过了,不是所有人都想离开。绝大多数人都同意建造飞船的计划。谁想离开就离开吧,想留下的人也可以留下。”
内维尔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你跟他们谈了?谁给的你这个权利——?”
“我本来就有权力,巴伦。再说了,很快就要开始投票,而你一定会输。”
“就是因为这个——”内维尔忽地站起身来,恶狠狠地向狄尼森逼近。
专员开口说:“别激动,内维尔博士。虽然月球是你的地盘,不过你不可能打倒我们两个。”
“是三个,”赛琳娜说道,“而且我也是月球人。那事是我干的,巴伦,冲着我来啊。”
这时狄尼森说:“你再想想,内维尔——其实在地球方面看来看,他们并不在乎月球是否离开。地球人可以自己建造空间站,完全代替月球城的功能。真正在乎的是月球公民,是我,是赛琳娜,是其他不愿离开的人。没有人拦着你,你尽可以飞向太空,寻找你的自由、你的独立。二十年以后,所有想走的人都可以离去,包括你,只要到时候你愿意从地下的巢穴中出来。而所有想留下的人,都会留下来。”
慢慢地,内维尔颓然坐倒,脸上的表情就像一只斗败的公鸡。
19
赛琳娜的宿舍,所有窗户都换上了地球的场景。她说:“投票结果出来了,你知道吗,本?他输得很惨。”
“尽管如此,我还是觉得他不会放弃。在建造通道站的时候,如果又发生摩擦,月球公众的立场可能会回摆。”
“不应该有摩擦。”
“当然,当然不该。人类历史上已经有过太多悲剧,每次都是冲突接着冲突,危机之后还是危机。我想,这次危机我们已经安然度过,可是前面的路还长,崎岖还很多,一想到这个,心里难免有点沉重。等到星际飞船造好以后,冲突应该会减少很多吧。”
“我保证,咱们可以活着看到那一天。”
“你会的,赛琳娜。”
“你也会的,本。不要老是高估自己年龄。你才四十八岁而已。”
“到时候你会登上某艘飞船吗,赛琳娜?”
“不。那时候我已经太老了,而且我已经习惯了看着地球悬在空中。我儿子或许会去……本。”
“怎么,赛琳娜?”
“我已经拿到许可,可以生第二胎了。你想不想做点贡献?”
狄尼森抬起头来,看着她的眼睛。她没有逃避。
他说:“人工授精?“
她说:“当然……我们俩的基因融合肯定很有意思。”
狄尼森神情一萎:“赛琳娜,我非常荣幸。”
赛琳娜有点儿辩护似的说:“这是好事,本。为了下一代,选择好的基因很重要。这只是优生优育的范畴,你不要介意。”
“我知道。”
“也不全是这个意思,我不是只因为这个,才和你……我喜欢你。”
狄尼森点点头,还是一言不发。
赛琳娜几乎要生气了:“行了吧,爱情不只是做爱。”
狄尼森说:“我同意。我喜欢你,也不是为了做爱。”
赛琳娜说:“说到这个问题,其实在月球上做爱,更像杂技。”
狄尼森点头:“这我也同意。”
赛琳娜接着说:“再说了——噢,见鬼,你也可以慢慢学嘛。”
狄尼森温柔地说:“只要你愿意教。”
说着,他迟疑地慢慢向她靠近。她没有逃开。
终于,他不再犹豫了。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