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告别康普隆

26

叫来的午餐是许多松软的丸子,有很多种不同颜色,面皮里面包着各式各样的馅。

丹尼亚多首先拿起一样东西,摊开之后原来是一双透明的薄手套。他戴上手套,客人们也都有样学样。

宝绮思说:“请问这里面包了些什么?”

丹尼亚多说:“粉红色的里面包着辛辣鱼浆,那可是康普隆的一大美食;这些黄色的,里面的馅是清淡的干酪;绿色的则是什锦蔬菜。你们一定要趁热吃,待会儿还有热杏仁派以及饮料,我推荐你们喝热苹果汁。这里气候寒冷,我们习惯将食物加热,甚至甜点也不例外。”

“你吃得不错嘛。”裴洛拉特说。

“并不尽然,”丹尼亚多答道,“现在我是在招待客人。我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吃得非常简单。我身上没有多少肉需要养,你们也许已经注意到了。”

崔维兹咬了一口粉红色丸子,发觉的确有很重的鱼腥味,鱼浆外面包的佐料也相当可口。不过他也想到,这个味道再加上鱼腥味,将会整天挥之不去,或许还得带着这些味道入梦。

咬了一口之后,他发现面皮立即合上,把里面的馅重新包起来,不会有任何汁液溅漏。他突然起了一个疑问,不知道那副手套有什么作用。即使不戴手套,也不必担心双手会弄湿或变粘,因此他断定那是一种卫生习惯。在不方便洗手的时候,可以用手套代替,演变到现在,即使已经洗过手,或许习惯上还是必须戴上手套。(昨天,他与李札乐一同进餐时,她并未使用这种手套,可能由于她是山地女人的缘故。)

他说:“午餐时间谈正事会不会不礼貌?”

“依照康普隆的规范,的确不礼貌,议员先生。但你们是客人,我们就遵循你们的规范吧。如果你们想谈正经事,而不认为或不介意会破坏你们的食欲,那就请便吧,我愿意奉陪。”

崔维兹说:“谢谢你。李札乐部长曾经暗示——不,她很不客气地明说——怀疑论者在这个世界并不受欢迎,这是真的吗?”

丹尼亚多的好心情似乎更上一层楼。“当然啦,如果不是这样,我们不知会多伤心呢。你瞧,康普隆是个充满挫折感的世界。尽管过去的历史谁也不清楚,一般人却有一种空幻的信仰,认为在许多仟年以前,当住人银河的规模还很小的时候,康普隆曾经是领袖群伦的世界,这点我们一直念念不忘。但在可考的历史中,我们却从未居于领导地位,这个事实令我们很不舒服,让我们——我是说一般民众——心中有一种愤愤不平的感觉。

“可是我们能怎么办?政府曾经被迫效忠帝国的皇帝,如今则是基地的忠诚附庸。我们愈是明了自己的次等地位,就愈相信传说中那段伟大的岁月。

“那么,康普隆人能做些什么呢?过去他们无法和帝国抗争,如今又不能公开向基地挑衅。于是他们攻击我们、憎恨我们,用这种方式来寻求慰藉,因为我们不相信那些传说,并且对那些迷信嗤之以鼻。

“然而,我们不必担心受到更大的迫害。我们控制了科技,而在大学担任教职的也是我们这些人。其中有些人特别敢说话,因而难以公开授课。比如说,我自己就有这个麻烦,不过我还是有学生,我们定期在校外悄悄聚会。但是,如果真的禁止我们公开活动,那么科技便要停摆,每一所大学都会失去全银河的认可。事实上,这种学术自杀的严重后果,也许还无法令他们收敛仇恨的心态,想必这就是人类的愚昧,幸好还有基地支持我们。所以说,虽然我们不断受到谩骂、讥嘲和公开抨击,却仍旧能安然无事。”

崔维兹说:“是不是由于大众的反对,使你不愿告诉我们地球在哪里?虽然你刚才那么说,但你是否害怕如果做得太过分,反怀疑论者的情绪会升高到危险的程度?”

丹尼亚多摇了摇头。“不是这样,地球的位置的确无人知晓。我并非由于恐惧,或是其他任何原因,而对你们有所隐瞒。”

“可是你听我说,”崔维兹急切道,“在银河这个星区中,自然条件适宜住人的行星数量有限,而且,大多数的可住人行星必定都已有人居住,因此你们应该相当熟悉。想要在这个星区寻找一颗特殊的行星,它除了带有放射性,具有其他一切适宜住人的条件,这究竟有多么困难呢?此外,你还有另一个线索,就是那颗行星有一颗巨大的卫星相伴。既然有了放射性和巨大卫星两个特征,地球绝不会被误认,甚至随便找一找,也应该找得到。或许需要花点时间,但那却是唯一的麻烦。”

丹尼亚多说:“就怀疑论者的观点而言,地球的放射性和旁边那颗巨大卫星,当然都只是传说而已。如果我们去寻找这些特征,就跟寻找麻雀奶和兔子羽毛一样荒唐。”

“或许吧,可是那还不至于使康普隆人完全放弃。如果他们能找到一个充满放射性的世界,大小刚好适宜住人,旁边还有一颗巨大的卫星,那么康普隆民间传说的可信度不知会提高多少。”

丹尼亚多大笑几声。“也许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康普隆从未进行这类探索。假如我们失败,或是找到一个跟传说显然不符的地球,便会产生适得其反的效果。康普隆的民间传说马上会垮台,变成大家的笑柄。康普隆不会冒这个险。”

崔维兹顿了一下,再用非常认真的口气说:“好吧,即使我们不强调放射性和巨大卫星这两个‘唯一点’——姑且假设银河标准语有这种说法——根据定义,一定还有第三个唯一点,它和任何传说都毫无瓜葛。那就是如今在地球上,即使没有众多生机盎然、多彩多姿的生命形态,也总会有一些留存下来,不然至少也该保有化石记录。”

丹尼亚多说:“议员先生,虽然康普隆未曾有组织地找寻过地球,我们有时还是得作些太空旅行。偶尔会有船舰由于种种原因而迷途,它们照例要将经过作成报告。跃迁并非每次都完美无缺,这点或许你也知道。然而,在所有的报告中,从未出现跟传说中的地球性质相似的世界,或是挤满各种生命形态的行星。船舰又不可能只为了搜集化石,而在一颗看似无人居住的行星登陆。如果说,过去数千年来,从来没有疑似地球的报告出现,我就绝对愿意相信找寻地球是不可能的事,因为地球根本不在这里,又怎么找得到呢?”

崔维兹以充满挫折感的语调说:“可是地球一定在某个地方。在银河某个角落,存在着一颗行星,人类以及人类熟悉的其他生命形态,都是从那里演化出来的。如果地球不在银河这一区,就一定在其他星区。”

“或许如此吧,”丹尼亚多冷冷地说,“但是直到目前为止,它还没在任何一处出现过。”

“大家未曾真正仔细找过。”

“嗯,显然你们就会。我祝你们好运,但我绝不会赌你们成功。”

崔维兹说:“有没有人试图以间接的方法,就是除了直接寻找之外的其他方法,来判定地球可能的位置?”

“有!”两个声音同时响起。丹尼亚多是其中之一,他对裴洛拉特说:“你是否想到了亚瑞夫计划?”

“是的。”裴洛拉特答道。

“那么可否请你跟议员先生解释一下?我想他比较容易相信你。”

于是裴洛拉特说:“你可知道,葛兰,在帝国末期,所谓的‘起源寻找’曾经风靡一时,许多人把它当作一种消遣,也许是为了逃避令人不快的现实。当时帝国已渐渐土崩瓦解,这你是知道的。

“李维星的一位历史学家韩波・亚瑞夫,就想到了一个间接的方法。他的依据是,不论起源行星是哪一颗,一定会先在附近的行星建立殖民世界。一般说来,一个世界距离那个原点愈远,殖民者抵达的时间就愈晚。

“那么,假使将银河所有住人行星的创建日期整理出来,然后以仟年为单位,把历史同样久远的行星连成网络。比如说,具有一万年历史的行星构成一个网络,具有一万两千年历史的行星构成另一个网络,具有一万五千年历史的行星又构成另一个网络。理论上来说,每个网络都会近似一个球面,而且差不多是同心球。较古老的行星所构成的网络,半径应该小于较年轻的行星网络。如果把每个网络的球心都找出来,它们在太空中的分布范围应该相当小,而那个范围就应该包含起源行星——地球。”

裴洛拉特用握成杯状的双手画出一个个球面,脸上的表情非常认真。“你明白我的意思吗,葛兰?”

崔维兹点了点头。“明白,但我猜没有成功。”

“理论上应该办得到,老伙伴。麻烦的是创建年代都不正确,每个世界多少都会将本身的历史夸大拉长,可是除了传说,又没有其他简单的方法能够断定历史的长短。”

宝绮思说:“古老树木中的碳十四衰变。”

“当然可以,亲爱的,”裴洛拉特说,“但你必须得到那些世界的合作才行。事实上从来没有人愿意那么做,每个世界都不希望夸大的历史遭到推翻。帝国当时又不能为了这么小的事,强行压制各地的反对声浪,它有更重要的事需要操心。

“因此亚瑞夫所能做的,只是善加利用那些顶多只有两千年历史,而且创建过程拥有详实可靠记录的世界。那些世界为数不多,虽然它们的分布大致符合球对称,球心却相当接近川陀,也就是昔日帝国的首都。因为那些并不算多的新世界,最初的殖民者全部来自川陀。

“那当然是另一个问题。地球并非星际殖民的唯一起点,一段时日之后,较古老的殖民世界便会送出自己的殖民队伍,而在帝国全盛时期,川陀成了殖民者的主要出产地。说来真不公平,亚瑞夫因此成为众人的笑柄,他的学术声誉也因而断送。”

崔维兹说:“来龙去脉我听懂了,詹诺夫。丹尼亚多博士,这样说来,你甚至连一丝渺茫的希望都不能给我?请问在其他世界上,有没有可能找到关于地球的线索呢?”

丹尼亚多陷入迟疑的沉思,好一会儿之后才终于开口。“嗯——嗯,”他先发出一声犹豫的感叹,接着才说,“身为一名怀疑论者,我必须告诉你,我不确定地球如今是否存在,或者是否曾经存在过。然而——”他再度沉默不语。

最后终于由宝绮思接口:“我猜,博士,你想到一件可能很重要的事。”

“重要吗?我很怀疑。”丹尼亚多轻声说,“不过也许很有意思。地球不是唯一行踪成谜的行星,第一波殖民者——在我们的传说中,称他们为‘太空族’——他们的世界如今也不知所踪。有些人管那些世界叫‘太空世界’,也有人称之为‘禁忌世界’,后者现在较为通用。

“传说是这么说的,在他们的黄金时代,太空族使寿命延长到数个世纪,并且拒绝让我们的短寿命祖先登陆他们的世界。在我们击败他们之后,情势有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我们不屑和他们来往,禁止我们的船舰和行商跟他们接触,要让他们自生自灭。因此那些行星变成了禁忌世界。根据传说的记述,我们确定根本无需插手,惩罚者便会毁灭他们,而他显然做到了。至少,据我们所知,已经有许多仟年,不曾见到太空族在银河出现。”

“你认为太空族会知道地球的下落吗?”崔维兹问。

“想必如此,他们的世界比我们任何一个世界都要古老。但前提是必须还有太空族存在,而这是极端不可能的事。”

“即使他们早就不存在了,他们的世界总该还在,或许会保有一些记录。”

“前提是你能找到这些世界。”

崔维兹看来冒火了。“你的意思是,想要寻找下落不明的地球,应该能在太空世界上找到线索,可是那些世界同样下落不明?”

丹尼亚多耸了耸肩。“我们已经有两万年未跟它们来往,连想都没有想到它们。而它们也像地球一样,隐藏到了历史的迷雾中。”

“太空族分布在多少个世界上?”

“传说中有五十个这样的世界——一个可疑的整数,实际上可能少得多。”

“你却不知道其中任何一个的位置?”

“嗯,这个,我想——”

“你想些什么?”

丹尼亚多说:“由于太古历史是我的业余嗜好,我和裴洛拉特博士一样,有时会翻查些古老的文件,找找看有没有任何提到太古时期的记载,我是指比传说更可靠的记载。去年,我发现了藏在一艘古代太空船中的记录,那些记录几乎已经无法解读。它的年代非常久远,当时我们的世界还不叫康普隆,而是使用‘贝莱世界’这个名称。我认为,我们传说中的‘班伯利世界’,可能就是从那个名字演变而来的。”

裴洛拉特兴奋地问:“你发表了吗?”

“没有。”丹尼亚多说,“正如一句古老格言所云:在我确定泳池有水没水之前,我可不愿往下跳。你可知道,那个记录中提到一件事,那艘太空船的船长造访过某个太空世界,还带了一名太空族女子离去。”

宝绮思道:“可是你刚才说,太空族不允许他人造访。”

“没错,这正是我未将记录发表的原因,它听来实在难以置信。有些暧昧不明的传说事迹,可以解释为太空族的故事,包括他们和我们的祖先‘银河殖民者’之间的冲突。这类传说事迹并不是康普隆的特产,许多世界上都有大同小异的故事,但有一点完全一致——太空族和银河殖民者绝不会在一起,双方没有社交接触,更别提两性间的接触。可是那个记录中的殖民者船长和太空族女子,却显然因爱情而结合,这实在太不可思议。我不相信这个故事有可能被人接受,顶多只会被视为一篇浪漫的历史小说。”

崔维兹显得很失望。“就这样吗?”

“不只这样,议员先生,还有另外一件事。我在太空船残存的航行日志中,发现了一些数据,可能代表几组空间坐标,但也可能不是。假如真是的话——我再重复一遍,怀疑论者的荣誉心使我必须这样说,也有可能并不是——那么,内在证据使我得到一个结论,它们是三个太空世界的空间坐标。其中一个,或许就是那名船长曾经登陆的世界,他就是从那个世界带走了他的太空族爱人。”

崔维兹说:“就算这个故事纯属杜撰,有没有可能坐标仍是真实的?”

“有这个可能。”丹尼亚多说,“我会把那些数字给你,你喜欢怎样利用都可以,不过你可能一无所获——但我有个很有趣的想法。”他又展现了短暂的笑容。

“什么想法?”崔维兹问。

“万一其中一组坐标代表地球的位置呢?”

27

康普隆的太阳射出纯正的橙色光芒,看来比端点星的太阳还要大,但由于它相当接近地平线,只能送来微弱的热量。好在风并不强,不过吹在崔维兹脸颊上,仍然令他感到冰冷刺痛。

他的身子瑟缩在电暖大衣里发抖,那件衣服是蜜特札・李札乐送给他的,她现在就站在他身旁。他说:“总该有暖和的时候吧,蜜特札。”

她很快瞥了太阳一眼。站在这个空旷的太空航站里,她并未显出任何不适。高大的她身上穿的大衣比崔维兹的还薄,即使她并非一点也不怕冷,至少表现得毫不在乎。

她说:“我们有个美丽的夏季,虽然为时不长,但农作物都能适应。作物品种全部经过精挑细选,能在阳光下迅速生长,而且不容易受霜害。本地的动物都生有厚实的毛皮,举世公认全银河最佳的羊毛即产自康普隆。此外,康普隆的轨道上还有许多太空农场,上面种植各种热带水果,我们还外销风味绝佳的凤梨罐头。大多数的人都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我们是个寒冷的世界。”

崔维兹说:“我很感谢你来为我们送行,蜜特札,并感谢你愿意跟我们合作,让我们能继续完成任务。然而,为了让我自己心安理得,我必须问一句,你会不会为自己惹上大麻烦?”

“不会!”她骄傲地摇了摇头,“不会有任何麻烦。首先,不会有人来质问我,一切运输系统皆由我控制,也就是说,这座太空航站和其他航站的法规,以及有关入境站、船舰来去的所有法规,通通由我一个人制定。我全权处理这些事情,总理乐得不必为任何细节烦心。就算我受到诘问,也只要据实相告即可。政府一定会称赞我未将太空艇交给基地,如果不妨让民众也知道,他们的反应想必也一样。而基地根本不会晓得这件事。”

崔维兹说:“政府或许愿意见到基地未能如愿,但是你放走了我们,他们会赞成你的决定吗?”

李札乐微微一笑。“你是个高尚的君子,崔维兹。你为了保住太空艇,不屈不挠奋战到底,现在你成功了,又开始为我的安危操心。”

她试着向他靠近,仿佛忍不住想做个亲昵的动作。不过,显然在经过一番挣扎后,她终于克制住这个冲动。

她又恢复了率直的口气,说道:“即使他们质疑我的决定,我只消告诉他们,你一直都在寻找最古世界,他们就一定会说我做得对,的确应该尽快摆脱你们,连太空艇一块赶走。然后他们会进行一些赎罪仪式,以弥补当初准许你登陆的错误,虽然我们原先无法猜到你在做什么。”

“你当真担心由于我的出现,而为你自己和这个世界带来不幸吗?”

“的确如此。”李札乐生硬地答道,再改用较缓和的语气说,“你已经为我带来不幸,我认识你之后,康普隆的男人会显得更加索然无味。我的渴求从此再也无法满足,惩罚者已经决定让我万劫不复。”

崔维兹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我并非希望你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我也不希望你被无谓的忧虑困扰。你必须知道,所谓我会带来不幸这种说法,只不过是迷信罢了。”

“我想,是那个怀疑论者告诉你的。”

“他不必告诉我,我也一样知道。”

李札乐伸手抹了抹脸,因为她突出的双眉上积了一道细霜。“我知道有些人认为这是迷信,可是最古世界会带来噩运,却是千真万确的事。过去已经有许多实例,不管怀疑论者如何巧言善辩,也无法否定既有的事实。”

她突然伸出右手。“再会了,葛兰。进太空艇跟你的伙伴会合吧,免得你那娇弱的端点星身子,在我们寒冷的和风里冻僵了。”

“告辞了,蜜特札,希望我回来的时候能再见到你。”

“是啊,你答应过会回来,我也试着让自己相信。我甚至告诉自己,到时我将飞到太空,在你的太空艇中和你相会,这样噩运就只会降临在我身上,不至于殃及我的世界——可是你不会再回来了。”

“不!我会回来!你曾带给我这样的快乐,我不会那么轻易放弃。”此时此刻,崔维兹坚决相信自己是认真的。

“我不怀疑你的浪漫冲动,可爱的基地人,可是那些冒险寻找最古世界的人,全都永远回不来了——回不到任何地方,我自己心里很清楚。”

崔维兹尽力不让牙齿打战,虽然只是因为天气寒冷,他的牙齿才不受控制,但他不愿让她以为那是由于自己胆怯。他说:“那也是迷信。”

“不过,”她说,“那也是事实。”

28

回到远星号驾驶舱的感觉真好。它或许只是无尽星空中的一个小囚笼,当成房间实在太挤了些,然而,它却令人感到那么熟悉、那么友善而温暖。

宝绮思说:“我很高兴你终于上来了,我正在想,不知道你还要跟那位部长厮磨多久。”

“没有多久,”崔维兹说,“天气冷得很。”

“我有一种感觉,”宝绮思说,“你曾经考虑留下来陪她,而将寻找地球的行程延后。我不愿探触你的心灵,哪怕只是轻轻一碰,可是我关心你,而你受到的诱惑似乎传到我身上了。”

崔维兹说:“你说得相当正确,至少有那么片刻,我的确感受到了诱惑。部长是个不同凡响的女人,我从未遇到过第二个。你加强了我的抵抗力吗,宝绮思?”

她答道:“我告诉你多少次了,我不能也不会以任何方式影响你的心灵,崔维兹。我猜,你是借着强烈的责任感,自己战胜了这个诱惑。”

“不,我倒不那么想。”他苦笑了一下,“不可能那么崇高、那么戏剧性。我的抵抗力的确被强化了,一来是由于天气太冷,二来是我有个不祥的预感,假如我继续跟她在一起,不出几回合就会要我的命,我永远无法跟上她的步调。”

裴洛拉特道:“嗯,不管怎么说,你毕竟安全返回太空艇了。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眼前要做的,是以轻快的速度离开这个行星系,直到距离康普隆的太阳够远了,我们再来进行跃迁。”

“你想我们会被拦截或跟踪吗?”

“不,我真心相信部长渴望我们尽快离去,而且永远不会回来,以免惩罚者的报复降临这颗行星。其实——”

“什么?”

“她相信报复一定会降在我们身上,她坚决相信我们再也不会回来。我得说明一下,并不是她料到我可能会背信,她没有机会估量我的信用。她的意思是,地球是个可怕的不祥之物,任何人试图寻找它,都一定会死在半途。”

宝绮思说:“康普隆有多少人寻找过地球,才使得她这么肯定?”

“我怀疑没有任何康普隆人尝试过。我曾告诉她,她的恐惧只不过是迷信。”

“你确定自己相信这一点吗,还是你也被她动摇了?”

“我知道她所表现的恐惧纯属迷信,但是她的恐惧仍然可能有根有据。”

“你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试图登陆地球,放射性会要我们的命?”

“我不相信地球具有放射性,但我的确相信地球会保护自己。还记得吗,川陀那座图书馆中有关地球的资料全被移走了。此外,盖娅虽然拥有惊人的记忆,行星的每个部分都参与其中,甚至包括地表的岩层和地心的熔融金属,却也无法回溯到够远的过去,以致不能告诉我们任何有关地球的事。

“显然,假如地球果真那么有力量,或许也能调整人类的心灵,迫使大家都相信它具有放射性,这样便能吓阻任何寻找它的念头。可能是因为康普隆和地球极为接近,对地球形成特别的威胁,所以又被加上一重诡异的茫然。丹尼亚多是个怀疑论者,也是一位科学家,他百分之百相信寻找地球是白费力气,认为地球不可能找得到——这就是部长的迷信也许有根据的原因。地球这么希望隐藏自己,难道不会将我们杀害,或是将我们引入歧途,而会任由我们找到它吗?”

宝绮思皱着眉头说:“盖娅……”

崔维兹立刻打断她的话。“别说盖娅会保护我们,既然地球有办法消除盖娅最早的记忆,那么在双方的任何冲突中,地球显然都会是赢家。”

宝绮思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那些记忆是被消除的?也许只是因为盖娅需要一段时间来发展行星级记忆,才无法回溯到那个记忆尚未完成的时代。不过,即使在此之前的记忆的确遭到外力消除,你又怎能确定是地球干的?”

崔维兹说:“我不知道,我只是提出我的臆测罢了。”

裴洛拉特突然插嘴,怯生生地说:“假如地球那么有力量,又如此坚持保留隐私——姑且这么说——我们的努力又有什么用?你似乎认为地球不会让我们找到,而且若有必要,它还会将我们全部杀害。在这种情况下,难道我们不该放弃整个计划吗?”

“我们似乎应该放弃,这点我承认,但我如此强烈地坚信地球存在,就一定要也一定会把它找到。盖娅不断在提醒我,当我有这么强烈的信念时,我的想法总是正确的。”

“可是我们发现地球之后,如何才能全身而退,老弟?”

“有一个可能,”崔维兹尽力以轻松的口吻说,“由于我具有这种非比寻常的正确判断力,地球或许也会体认到我的价值,而不会对我下手。可是——这就是我想要指出的——我无法确定你们两位是否也能生还,而我担心的正是这件事。我一直有个念头,如今这个念头更强了,那就是我应该带你们两位回到盖娅,然后由我自己继续进行探索。首先断定我必须寻找地球的人,是我而不是你们;看出其中重要性的人,也是我而不是你们;不得不这么做的人,更是我自己而不是你们。所以说,让我来冒这个险吧,你们没有这个必要。让我一个人继续好吗,詹诺夫?”

裴洛拉特将下巴埋在颈际,使他的长脸显得更长。“我不否认自己感到嫉妒,葛兰,可是如果弃你不顾,我会万分羞愧,会无地自容。”

“宝绮思?”

“盖娅绝不会弃你不顾,崔维兹,不论你做什么都一样。假如地球真是个危险的地方,盖娅会尽全力保护你。而扮演宝绮思这个角色的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裴,如果他决定紧跟着你,那我当然要紧跟着他。”

崔维兹绷着脸说:“很好,我已经给过你们机会了,让我们一起上路吧。”

“一起走。”宝绮思说。

裴洛拉特轻轻一笑,伸手抓住崔维兹的肩头。“永远走在一起。”

29

宝绮思说:“你看这里,裴。”

她刚才以手动方式操纵着太空艇的望远镜,但是并没有什么特定目标,只不过想换换脑筋,以免终日沉溺在裴洛拉特的地球传说图书馆中。

裴洛拉特走过来,一只手臂搭在她的肩膀,双眼则向显像屏幕望去。康普隆行星系的气态巨星之一已经出现,经过多次放大后,画面看来就像实物一般庞大。

在彩色的显像中,它的表面呈淡橙色,并带有一些较暗的条纹。由于这颗行星比远星号距离太阳更远,又是从行星轨道面上向它望去,因此看来几乎是个完美的光圈。

“真美丽。”裴洛拉特说。

“中央的条纹延伸到了行星之外,裴。”

裴洛拉特紧皱着眉头说:“你知道吗,宝绮思,我相信真是这样。”

“你想这是一种‘光幻视’吗?”

裴洛拉特说:“我不敢肯定,宝绮思,我跟你一样是太空新兵——葛兰!”

崔维兹对这声叫唤的回应是一句相当微弱的“什么事?”他随着这声回答走进驾驶舱,衣服显得有点皱,好像刚才在床上和衣打过盹——事实也正是如此。

他带着几分不悦说:“拜托!别动那些装置。”

“只不过是望远镜罢了。”裴洛拉特说,“你看那个。”

崔维兹依言看了一眼。“那是一颗气态巨星,根据我获得的资料,他们管它叫葛里亚。”

“只是这样看看,你怎么知道就是那颗?”

“理由之一,”崔维兹说,“根据我们现在和太阳的距离,再考虑各行星的大小以及它们在轨道上的位置——拟定航道时,我已经把这些资料研究得很透彻——此时此刻,它是你唯一能放大到这种程度的行星。另一个理由,是它有个行星环。”

“行星环?”宝绮思困惑不已。

“你们现在能看到的,只是个又细又暗的条纹,因为我们几乎是从正侧面取景。我们可以急速拉升,离开行星轨道面,让你们有个较佳的视野。你们想不想这么做?”

裴洛拉特说:“我不想让你重新计算位置和航道,葛兰。”

“喔,放心,电脑会帮我处理,不怎么麻烦。”他一面说,一面坐到电脑前,将双手放在那两个手掌轮廓上。接下来,与他的心灵精密调谐的电脑,便开始负责所有的操作。

没有燃料问题也毫无惯性效应的远星号立即加速。对于作出如此回应的电脑与太空艇,崔维兹再度感到一股强烈的爱意。仿佛他的思想化成了动力与指令,又仿佛它就是自己意志的延伸,不但强而有力,而且温驯服从。

难怪基地想把它要回去,也难怪康普隆想将它据为己有。唯一令人讶异的事,是迷信的力量竟然如此之大,令康普隆自动放弃了这个野心。

若有适当的武装,远星号能追击或打败银河中任何一艘船舰,甚至任何一支舰队,只要别碰到另一艘同型号太空艇就好。

当然,它现在没有任何武装。布拉诺市长将太空艇拨给他的时候,至少还有足够的警觉性,没让它配备任何武器。

裴洛拉特与宝绮思注视着显像屏幕,葛里亚星正缓缓地、缓缓地朝他们倾斜。上方的那一极(姑且不论是南极或北极)已经出现,周围有一大圈湍流,下方那一极则被球体的鼓胀部分所遮掩。

在行星顶端,暗面不断侵入橙色部分,使这个美丽的圆盘变得愈来愈不对称。

但更令人兴奋的,或许是中央那道暗纹不再是直线,而渐渐变成一个弧形,就像其他偏北或偏南的条纹一样,只是弧度更为显著。

现在能够看得非常清楚了,中央暗纹的确延伸出行星的边缘,在两侧形成狭窄的弧形。这绝对不是幻象,其本质十分明显。那是由物质所构成的环状天体,沿着行星周围绕一圈,另一侧则隐藏在行星背后。

“我想,这便足以给你们一个概念。”崔维兹说,“假如我们飞到这颗行星的正上方,你们将会看到一个圆形的环,它和这颗行星是同心圆,不过两者完全没有接触。你们还有可能发现,它其实并非单一的环,而是由数个同心环组成。”

“我认为简直不可能,”裴洛拉特愣愣地说,“是什么让它停留在太空的?”

“跟卫星能停留在太空的道理相同。”崔维兹说,“行星环由许多细微的粒子组成,每个粒子都环绕着行星运转。由于这些环距离行星太近,‘潮汐效应’使它们无法聚结成一个球体。”

裴洛拉特摇了摇头。“想想实在太令人难过了,老友。我当了一辈子学者,怎么可能对天文学知道得那么少?”

“而我则对人类的传奇一无所知,没有人能够拥抱所有的知识。事实上,这些行星环没什么稀奇,几乎每颗气态巨星都有,即使有时只是一圈稀薄的尘埃。端点星的太阳所领导的行星家族,碰巧没有真正的气态巨星,因此端点星上的居民,除非是个星际旅行者,或者在大学里修过天文学课程,否则很可能不知道行星环是什么。如果行星环十分宽广,因而明亮且显眼,像现在这个这样,那才是不寻常的现象。它实在壮丽,一定至少有几百公里宽。”

此时,裴洛拉特突然弹响一下手指。“正是这个意思。”

宝绮思吓了一跳。“什么意思,裴?”

裴洛拉特说:“我曾经读过某一首诗的片段,那是一首非常古老的诗,用一种古体的银河标准语写成,很不容易读懂,正好证明它的年代十分久远。不过,我不该抱怨古文体难懂,老弟。由于工作的关系,我精通好几种古银河语文,即使在工作领域之外对我没什么用处,仍然让我很有成就感——我刚才说什么来着?”

宝绮思说:“一首古诗的片段,亲爱的裴。”

“谢谢你,宝绮思。”然后,裴洛拉特又对崔维兹说,“她总是很注意我在说什么,以便我一旦离题——这是常有的事——她随时能把我拉回来。”

“这是你的魅力之一,裴。”宝绮思微笑着说。

“总之,那个片段主要是在描述地球所在的行星系,至于为何要做这个描述,我并不清楚,因为完整的诗句已经散佚,至少我从来没办法找到。流传下来的只有这一部分,或许是由于其中的天文学内容。总之,它提到第六颗行星拥有光辉灿烂的三重行星环。‘既宽且大,与之相较,世界相形见绌。’你看,我现在还能吟诵呢。以前我不明了行星环是什么东西,我记得曾经设想,也许该行星的一侧有三个圆圈排成一列,但这似乎十分无稽,所以我懒得收在我的图书馆中。我当初没有追根究底,现在想来十分遗憾。”他摇了摇头,又说,“在今日银河中,神话学家是个很孤独的行业,使人忘了追根究底的好处。”

崔维兹安慰他说:“你当初没理会它,也许是正确的态度,詹诺夫,对诗意的文字不可过分认真。”

“但那正是它的意思,”裴洛拉特指着显像屏幕说,“那首诗所提到的景象,正是三个宽阔的同心环,宽度超过了行星本身。”

崔维兹说:“我从来没听过这种事,我认为行星环不可能那么宽,相较于它们所环绕的行星,行星环总是非常狭长。”

裴洛拉特说:“我们也从未听说哪个可住人行星拥有一颗巨大的卫星,或是它的地壳具有放射性,现在这个则是它的第三项唯一性。我们若能找到一颗除了放射性之外,具有一切适宜住人条件的行星,它拥有一颗巨大的卫星,而且在那个行星系中,另一颗行星拥有宽阔的行星环,那就毫无疑问,代表我们发现地球了。”

崔维兹微微一笑。“我同意,詹诺夫,假如我们找到这三项特征,我们就一定找到了地球。”

“假如!”宝绮思叹了一口气。

30

他们已经飞越这个行星系各主要世界,此刻正在最远的两颗行星之间继续往外冲,因此在十五亿公里内,并没有任何稍具规模的天体。前方只有一大团彗星云,不会产生多大的重力效应。

远星号已加速到光速的十分之一。崔维兹很清楚,理论上来说,这艘太空艇可加速到接近光速,不过他也明白,实际上,十分之一光速已是合理的极限。

以这个速度飞行,能够避开任何稍具质量的物体,却无法闪避太空中无数的尘埃粒子,而为数更多的原子与分子更不在话下。在极高速航行时,即使那么微小的物体也会磨损或刮伤艇体,造成十分严重的损害。假如以接近光速的速度飞行,每个撞向艇体的原子都具有宇宙线的性质。而曝露在无孔不入的宇宙线辐射下,太空艇中每一个人都无法幸免。

在显像屏幕上,远方的恒星看不出任何动静。虽然太空艇以每秒三万公里的速度运动,各方面看起来,它都显得像是静止在太空中。

电脑正在进行长距离扫描,以侦测任何可能与太空艇相撞的物体,它们即使体积有限,仍会构成严重的威胁。在可能性极低的必要情况下,太空艇会稍微转向闪避。但由于可能来袭的物体都很小,相对速度也不太大,而且太空艇改变航向时又不会产生惯性效应,因此根本无法知道是否出现过堪称“千钧一发”的状况。

因此崔维兹一点都不担心这种事,甚至连想都不想。他把所有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丹尼亚多交给他的三组坐标上,而他特别注意的,则是与目前位置最接近的那组坐标。

“坐标有什么问题吗?”裴洛拉特紧张兮兮地问。

“我现在还不能确定。”崔维兹说,“坐标本身并没有用,你还得知道零点在哪里,以及设定坐标的规约——比如说订定距离所依据的方向,用什么当作本初子午线等等。”

“你怎么找得出这些东西?”裴洛拉特茫然问道。

“我取得了端点星以及其他几个已知点相对于康普隆的坐标,只要我将它们输进电脑,电脑便会算出究竟该用哪种规约,这些坐标才能对应端点星以及其他几个点的正确位置。我只是想将这些事在脑中整理一下,这样我就能对电脑发出适当的指令。一旦确定了规约,我们手中的三组禁忌世界坐标值就可能有意义了。”

“只是可能而已?”宝绮思问。

“恐怕只是可能而已。”崔维兹说,“那些毕竟是相当古老的坐标,想必用的是康普隆规约,但无法绝对肯定。万一它们是根据其他规约呢?”

“万一真是这样呢?”

“万一真是这样,我们得到的就只是一堆毫无意义的数字。可是,我们好歹也要确定一下。”

他双手在微微发亮的按键上轻快滑动,将必要的资料输进电脑,然后将双手放在桌面的手掌轮廓上,静待电脑确定这些已知坐标所用的规约。答案出来之后,他顿了一下,随即命令电脑使用相同的规约,算出最近一个禁忌世界的位置,最后终于在电脑记忆库的银河地图中,找出了这组坐标对应的地点。

屏幕上出现一个星像场,并且自动迅速移动,在达到停滞状态后又开始不断扩大,将周围各个方向的星辰都挤出屏幕,直到几乎所剩无几。肉眼完全跟不上这种迅疾的变化,以致画面看来只是一团模糊的斑点。最后硕果仅存的,只有边长十分之一秒差距的一个正方范围(根据屏幕下方标示的数值)。然后就一直没有进一步的变化,在漆黑的屏幕上,只剩下六个黯淡的光芒点缀其间。

“哪个才是禁忌世界?”裴洛拉特轻声问道。

“全都不是。”崔维兹说,“其中四颗是红矮星,一颗是准红矮星,另一颗是白矮星。在这些恒星的轨道上,都不可能有可住人世界。”

“单凭这样看一眼,你怎么就知道那些是红矮星?”

崔维兹说:“我们现在看到的并不是真实的恒星,而是电脑记忆库中银河地图的一小部分,其中每颗恒星都标有简介,只不过你无法看到,通常我同样也看不到。可是一旦我的双手和电脑进行接触,像现在这样,那么当我注视某颗恒星时,我就能知道不少的相关资料。”

裴洛拉特以悲伤的语调说:“那么,这些坐标毫无用处了。”

崔维兹抬起头望着他。“不,詹诺夫,我的话还没说完。我们还要考虑时间因素,这组坐标是两万年前的,在这段时间中,那个禁忌世界和康普隆都绕着银河中心公转,两者的公转速度、轨道倾角和离心率都很可能并不相同。因此,随着时光的流逝,这两个世界不是渐渐接近,就是愈来愈远。过了两万年之后,那个禁忌世界如今的位置,和坐标值的偏差可能在半个到五个秒差距之间,当然不会在这个边长十分之一秒差距的方格内。”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以康普隆为原点,让电脑将银河的时间往前推两万年。”

“它能这样做吗?”宝绮思的声音听来有点肃然起敬。

“嗯,它无法使银河本身回到过去,但能让记忆库中的地图时光倒流。”

宝绮思说:“我们能看到任何变化吗?”

“看!”崔维兹说。

屏幕上原有的六颗恒星开始缓缓挪动,此外另有一颗恒星出现在屏幕左侧,并且渐渐向中央漂移。裴洛拉特兴奋地指着它说:“来了!来了!”

崔维兹说:“抱歉,又是一颗红矮星。它们非常普遍,银河中的恒星至少有四分之三是红矮星。”

屏幕上的画面停下来,不再继续移动。

“然后呢?”宝绮思说。

崔维兹答道:“这就是了,这就是银河那一小部分在两万年前的样子。如果那个禁忌世界以平均速度进行星移,就应该出现在屏幕正中央。”

“应该出现,可是没有啊。”宝绮思尖声道。

“的确没有。”崔维兹表示同意,声音几乎不带任何情绪。

裴洛拉特长长叹了一口气。“啊,太糟了,葛兰。”

崔维兹说:“且慢,不要绝望,我原本就并未指望看到那颗恒星。”

“并未指望?”裴洛拉特显得极为讶异。

“是的。我跟你说过,这并不是真实的银河,而是电脑中的银河地图。某颗恒星若没收录在地图中,我们就看不到。如果一颗行星被称为‘禁忌’,而且这个名称沿用了两万年,它就八成不会被收在地图里。事实上果真如此,因为我们看不到它。”

宝绮思说:“或许因为它不存在,所以我们才看不到。康普隆的传说可能是杜撰的,也可能这些坐标并不正确。”

“说得很对。不过,电脑既然找出了那个世界在两万年前的可能位置,就能估计出它如今的坐标。根据做过时间修正的坐标——唯有利用星图我才能作出这个修正——现在我们可以切换到真实的银河星像场。”

宝绮思说:“但你只是假设禁忌世界一直以平均速度进行星移,万一它的速度有异于平均速度呢?这样的话,你得到的坐标就不正确了。”

“说得没错,但是相较于未作时间修正的结果,我们几乎可以肯定,根据平均速度的假设作了修正之后,得到的结果将更接近真实的位置。”

“你想得真美!”宝绮思以怀疑的口吻说。

“我正是这么想。”崔维兹说,“但愿不出我所料,现在就让我们看看真实的银河。”

两位旁观者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崔维兹则以轻松的语调慢慢解释(或许是为了缓和自己的紧张情绪,并且延后揭晓谜底的时刻),好像在发表一场演讲。

“观测真实的银河比较困难。”他说,“电脑中的地图是人工产物,不相干的东西都能除去。比如说,如果有个星云遮蔽视线,我可以将它消除;如果视角和我的预期不合,我可以调整到更方便的角度。然而观测真实银河的时候,我必须照单全收,毫无选择的余地。假使我想有所改变,必须在太空中实际变换位置,花的时间会比调整地图多得多。”

当他说到这里的时候,屏幕上出现了一团恒星云,里面挤满一颗又一颗的星辰,看来像是一堆散乱的粉末。

崔维兹说:“那是银河某个区段的大角度画面,当然,我想要的是前景。如果我把前景扩大,相较之下背景就会变得朦胧。这个坐标点和康普隆足够接近,所以我应该能将它扩大到和地图中的画面一致。我只消输入必要的指令,但愿我的清醒能撑得足够久。开始!”

星像场陡然扩大,成千上万的恒星被急速推出屏幕。三个人突然觉得向屏幕冲过去,由于感觉过于逼真,他们都不由自主向后一仰,仿佛是对一股推力所产生的自然反应。

先前的画面又出现了,虽然不似地图那般暗,但是六颗恒星都在原先的位置上。此外,在接近中央的部分,还出现了另一颗恒星,它的光芒比其他恒星都明亮许多。

“它在那里。”裴洛拉特悄声道,声音中充满了敬畏。

“可能就是它,我会让电脑摄取它的光谱,然后详加分析。”沉默相当一段时间之后,崔维兹又说:“光谱型为G4,因此它比端点星的太阳小一点并且暗一点,不过要比康普隆的太阳明亮些。电脑的银河地图不该漏掉任何G型恒星,既然这颗遭到遗漏,很可能表示它就是那个禁忌世界所环绕的太阳。”

宝绮思说:“有没有可能到头来却发现,这颗恒星周围根本没有可住人行星?”

“我想,有这个可能。倘若真是那样,我们再设法寻找另外两个禁忌世界。”

宝绮思固执地说:“万一另外两个世界也是空欢喜一场呢?”

“那我们再尝试别的办法。”

“比如说?”

“但愿我知道。”崔维兹绷着脸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