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 奥罗拉

第八章 禁忌世界

31

“葛兰,”裴洛拉特说,“我在一旁看看,会不会打扰你?”

“一点都不会,詹诺夫。”崔维兹说。

“如果问些问题呢?”

“问吧。”

于是裴洛拉特问道:“你到底在做什么?”

崔维兹将视线从显像屏幕移开。“凡是屏幕上看起来很接近那个禁忌世界的恒星,每一颗的距离我都得测量出来,这样才能断定它们真正有多近。我必须知道它们的重力场,而这就需要质量和距离的数据。如果缺乏这些资料,便无法保证一次成功的跃迁。”

“你怎么做呢?”

“嗯,我看到的每一颗恒星,电脑记忆库中都有它的坐标,不难转换成康普隆的坐标系统。接下来,根据远星号在太空中相对于康普隆之阳的位置,作小幅度的修正,就能得到每颗恒星和我们的距离。屏幕上看来,那些红矮星都很接近那个禁忌世界,但事实上有些可能更近,有些其实更远。我们需要知道它们的三维位置,你懂了吧。”

裴洛拉特点了点头。“你已经有了那个禁忌世界的坐标……”

“没错,但那还不够,我还需要知道其他恒星的距离,误差可在百分之一左右。在那个禁忌世界附近,那些恒星的重力场一律很弱,些许误差不会造成明显的差别。而那个禁忌世界所环绕的太阳,在禁忌世界附近产生的重力场则很强,我必须知道它的精确距离,精确度至少是其他恒星的一千倍,单有坐标无法做到这一点。”

“那你怎么办呢?”

“我测量出那个禁忌世界——或者应该说它的恒星——和附近三颗恒星的视距离。那三颗恒星都很暗,需要放大许多倍才看得清楚,因此,它们的距离想必非常非常远。然后,我们将其中一颗摆在屏幕中央,再向一侧跃迁十分之一秒差距,跃迁的方向垂直于我们对禁忌世界的视线。由于附近没有其他恒星,即使我们不知道远方星体的距离,这样的跃迁仍然很安全。

“跃迁之后,位于中央的那颗参考恒星仍会留在原处。如果三颗恒星距离我们真的都非常远,其他两颗暗星的位置也不会有什么变化。然而,那个禁忌世界的恒星由于距离较近,因此会有视差移位。从移位的大小,便能决定它和我们之间的距离。假如我想做个验证,可以另选三颗恒星,重新再试一遍。”

裴洛拉特说:“总共要花多久时间?”

“不会太久,繁重的工作都由电脑负责,我只要发号施令就行了。真正花时间的工作,是我必须研究测量的结果,确定它们都没问题,还有我的指令也没有任何失误。如果我是那种蛮勇之徒,对自己和电脑具有完全的信心,那么几分钟内就能完成。”

裴洛拉特说:“真是太奇妙了,想想电脑能帮我们做多少事。”

“这点我一向心里有数。”

“假如没有电脑,你要怎么办?”

“假如没有重力太空艇,我要怎么办?假如我未曾受过太空航行训练,我要怎么办?假如没有两万年的超空间科技做我的后盾,我又要怎么办?事实上我就是此时此地这个我。倘若我们想象自己身处两万年后的未来,我们又将赞叹什么样的科技奇迹?或者有没有可能,两万年后人类早已不复存在?”

“几乎不可能,”裴洛拉特说,“不可能不复存在。即使我们没有成为盖娅星系的一部分,我们仍有心理史学指导我们。”

崔维兹双手松开电脑,在椅子上转过身来。“让它计算距离吧,”他说,“让它重复检查几遍,反正我们不急。”

他用怪异的目光望着裴洛拉特,又说:“心理史学!你知道的,詹诺夫,在康普隆上,这个话题出现了两次,每次都被斥为迷信。我自己说过一次,后来丹尼亚多也提到了。毕竟,除了说它是基地的迷信,你又能怎样定义心理史学?它难道不是一种没有证明和证据的信仰吗?你怎么想,詹诺夫?这个问题应该比较接近你的领域。”

裴洛拉特说:“你为什么要说没有证据呢,葛兰?哈里・谢顿的拟像曾在时光穹窿中出现许多次,每当有重大事件发生,他就会针对时势侃侃而谈。当年,他若无法利用心理史学作出预测,就不可能知道未来才会发生的事件。”

崔维兹点了点头。“听起来的确不简单,他虽然没有预测到骡,即便如此还是很不简单。话说回来,它还是令人感到邪门,有点像魔术,任何术士都会玩这种把戏。”

“没有任何术士能预测几世纪后的事。”

“也没有任何术士能创造奇迹,他们只是让你信以为真罢了。”

“拜托,葛兰,我想不出有什么伎俩,能让我预测五世纪后会发生什么事。”

“你也无法想象有什么伎俩,能让一个术士读取藏在无人卫星中的讯息。然而,我曾目睹一个术士做到这一点。你有没有想到过,定时信囊以及哈里・谢顿的拟像,或许都是政府自导自演的?”

裴洛拉特对这种说法显得相当反感。“他们不会那么做。”

崔维兹发出一下轻蔑的嘘声。

裴洛拉特说:“假如他们企图那么做,一定会被逮到的。”

“这点我不敢肯定。不过,问题是我们不知道心理史学如何运作。”

“我也不知道那台电脑如何运作,可是我知道它的确有用。”

“那是因为还有别人知道它如何运作,如果没有任何人知道,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况?那样的话,要是它由于某种原因停摆,我们都会一筹莫展。如果心理史学突然失灵……”

“第二基地分子知道心理史学的运作方式。”

“你又怎么晓得,詹诺夫?”

“大家都这么说。”

“大家什么事都可以说——啊,那个禁忌世界的恒星和我们之间的距离算出来了,我希望算得非常精确。我们来推敲一下这组数字。”

他盯着那组数字良久,嘴唇还不时嚅动,仿佛在心中进行一些概略的计算。最后,他终于开口,不过眼睛并未扬起来。“宝绮思在做什么?”

“在睡觉,老弟。”然后,裴洛拉特又为她辩护道,“她很需要睡眠,葛兰。跨越超空间而维持身为盖娅的一部分,是很消耗精力的一件事。”

“我也这么想。”崔维兹说完,又转身面对电脑。他将双手放在桌面上,喃喃说道:“我要让它分成几次来跃迁,每次都要重新检查。”然后他将双手又收回来,“我是说真的,詹诺夫,你对心理史学知道多少?”

裴洛拉特好像有点意外。“一窍不通。身为历史学家,例如我自己,和身为心理史学家简直有天壤之别。当然啦,我知道心理史学的两大基石,但是每个人也都知道。”

“连我都知道。第一个条件是涉及的人口数目必须足够庞大,才能使用统计方式处理。可是多大才算‘足够庞大’呢?”

裴洛拉特说:“银河人口的最新估计值是一万兆左右,也许还低估了。当然啦,这绝对够大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心理史学的确有效,葛兰。不论你如何强词夺理,它的确有效啊。”

“而第二个条件,”崔维兹又说,“是人类并不知晓心理史学,否则他们的反应就会产生偏差——可是大家都晓得有心理史学啊。”

“只是知道它的存在罢了,老弟,那不能算数。第二个条件其实是说,人类并不知晓心理史学所作的预测,这点大家的确不知道。唯有第二基地分子才应该晓得,但他们是特例。”

“仅仅以这两个条件为基础,就能建立起心理史学这门科学,实在令人难以置信。”

“并非仅仅根据这两个条件,”裴洛拉特说,“其中还牵涉到高等数学和精密的统计方法。据说——如果你想听听口述历史——哈里・谢顿当初开创心理史学,是以气体运动论为蓝本。气体中的每个原子或分子都在做随机运动,因此我们无法知道其中任何一个的位置或速度。然而,利用统计学,我们能导出描述它们整体行为的精确规律。根据这个原则,谢顿企图解出人类社会的整体行为,虽然他的解不适用于人类个体。”

“或许如此,但人类并不是原子。”

“没错。”裴洛拉特说,“人类具有意识,行为复杂到足以显现自由意志。谢顿究竟如何处理这个问题,我完全没概念,即使有懂得的人设法向我解释,我也确定自己无法了解。可是无论如何,他的确成功了。”

崔维兹说:“因此这个理论想要成立,必须有为数众多而且不明就里的一群人。你难道不觉得,这么巨大的一个数学架构,是建立在松软的基础上吗?如果这两个条件无法真正满足,那么一切都会垮台。”

“可是既然谢顿计划没垮……”

“或者,假如这两个条件并非完全不合或不足,只是弱了一点,心理史学或许也能有效运作好几世纪,然后,在遇到某个特殊危机时,便会在一夕之间垮掉——就像当初骡出现时,它暂时垮掉那样。此外,如果还应该有第三个条件呢?”

“什么第三个条件?”裴洛拉特微微皱起眉头。

“我也不知道。”崔维兹说,“一个论述也许表面上完全合乎逻辑,而且绝妙无比,却隐含了某些未曾言明的假设。或许这第三个条件,是大家视为理所当然的假设,所以从来没有人想到过。”

“如果一个假设被视为这么理所当然,通常都相当正确,否则,就不可能被视为这么理所当然。”

崔维兹嗤之以鼻。“如果你对科学史和你对传说历史一样了解,詹诺夫,你就会知道这种说法错得有多严重。不过我想,我们已经来到那个禁忌世界的太阳附近。”

的确,屏幕正中央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恒星。由于太过明亮,屏幕自动将它的光芒滤掉大部分,其他恒星因而尽数从屏幕上消失。

32

远星号上的盥洗与个人卫生设备十分精简,用水量永远维持在合理的最小值,以免回收系统超过负荷。这一点,崔维兹曾板着脸提醒裴洛拉特与宝绮思。

尽管如此,宝绮思总有办法随时保持清爽光鲜,乌黑的长发永远有着亮丽的光泽,她的指甲也始终明亮耀眼。

此时,她走进驾驶舱,说道:“你们在这儿啊!”

崔维兹抬起头来。“用不着惊讶。我们几乎不可能离开太空艇,即使你无法用心灵侦测到我们的行踪,只要花上三十秒,也一定能在太空艇中找到我们。”

宝绮思说:“这句话纯然是一种问候,不该照字面解释,你自己其实很清楚。现在我们在哪里?可别说‘在驾驶舱中’。”

“宝绮思吾爱,”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臂,“我们现在,是在那个禁忌世界所属的行星系外围。”

她走到裴洛拉特身旁,将一只手轻放在他肩上,他的手臂则搂住她的腰。然后她说:“它不会有什么真正的禁忌,我们并未受到任何阻拦。”

崔维兹说:“它之所以成为禁忌,是因为康普隆和其他第二波殖民者所建立的世界,刻意和第一波殖民者‘太空族’所建立的世界隔离。如果我们自己没感受到这种刻意的限制,又有什么能阻止我们呢?”

“那些太空族,如果还有任何人存留下来,或许也会刻意和第二波殖民世界隔离。虽然我们不介意侵入他们的领域,绝不代表他们也不介意。”

“说得很对。”崔维兹道,“如果他们还在,的确会是这样。但直到现在,我们甚至还不知道他们的行星是否存在。目前为止,我们所看到的只有普通的气态巨星,总共有两颗,而且不是特别大。”

裴洛拉特连忙说:“但这并不代表太空世界并不存在。可住人世界一律很接近太阳,体积又比气态巨星小很多,此外在这个距离,太阳闪焰也使我们极难侦测到它们。我们得通过微跃到达内围,以便侦测这些行星。”能像个老练的太空旅人般说得头头是道,似乎令他相当骄傲。

“这样的话,”宝绮思说,“我们现在为何不向内围前进?”

“时辰未到。”崔维兹说,“我正在叫电脑尽量侦察人工天体的迹象,我们要分几个阶段向内挺进——如果有必要,分成十几个阶段都行——每次都要停下来侦察一番。我不希望这次又中了圈套,就像我们首度接近盖娅那样。还记得吧,詹诺夫?”

“我们每天都有可能落入那种圈套,唯有盖娅的圈套为我带来宝绮思。”裴洛拉特以爱怜的目光凝视着她。

崔维兹咧嘴笑了笑。“你希望每天都有个新的宝绮思吗?”

裴洛拉特一脸委屈,宝绮思带着微嗔说:“我的好兄弟,我的好——不管裴坚持叫你什么,你最好快些向内围前进。只要有我跟你在一起,你就不会落入圈套。”

“靠盖娅的力量?”

“侦测其他心灵的存在?当然没问题。”

“你确定自己的力量够强吗,宝绮思?你为了和盖娅主体维持联系而消耗的体力,我猜一定得睡很久才能补回来。你现在和力量的源头距离那么远,能力也许大大受限,我又能仰仗你多少呢?”

宝绮思涨红了脸。“联系的力量足够强大。”

崔维兹说:“别生气,我只不过问问而已。你难道看不出来,这就是身为盖娅的缺点之一吗?我不是盖娅,我是个完整的、独立的个体,这表示我能随心所欲到处旅行,不论离开我的世界、我的同胞多远都行,我始终还是葛兰・崔维兹。我拥有的各种能力,我都会继续保有,无论到哪里都不会有任何变化。假如我孤独地在太空中,几秒差距之内没有任何人类,又由于某种原因,我无法以任何方式跟任何人联络,甚至连天上的星星都看不见一颗,我依旧是葛兰・崔维兹。我也许无法生还,我可能因此死去,但我至死仍是葛兰・崔维兹。”

宝绮思说:“孤独一人在太空中,远离所有的人,你就无法向你的同胞求助,也无法仰赖他们的各种才能和知识。独自一人,身为一个孤立的个体,相较于身为整体社会的一分子,你会变得渺小得可怜。”

崔维兹说:“然而,那种渺小和你如今的情况不同。你和盖娅之间有个键结,它比我和社会之间的联系强得多,而且这个键结可以一直延伸,甚至能跨越超空间,可是它需要靠能量来维持。因此你一定会累得气喘吁吁,我是指心灵上的,并且感到自己的能力被大大削弱,这种感觉会比我强烈许多。”

宝绮思年轻的脸庞突然显得分外凝重,一时之间,她似乎不再年轻,或说根本看不出年龄。她已经不只是宝绮思,而变得更像盖娅,仿佛借此反驳崔维兹的论点。她说:“即使你说的每件事都对,葛兰・崔维兹——无论过去、现在、未来,你都是你,或许不会减少一分,但也一定不会增加丝毫——即使你说的每件事都对,你以为天下有白吃的午餐吗?比方说,做个像你这样的温血动物,难道不比一条鱼,或是其他的冷血动物要好吗?”

裴洛拉特说:“陆龟就是冷血动物,端点星上没有,但某些世界上看得到。它们是有壳的动物,动作缓慢而寿命极长。”

“很好,那么,身为人类难道不比做陆龟好吗?不论在任何温度下,人类都能维持快速行动,不会变得慢吞吞的。人类能够支持高能量的活动,以及迅速收缩的肌肉、迅速运作的神经纤维,还有旺盛而持久的思考——这难道不比爬行缓慢、感觉迟钝、对周遭一切仅有模糊意识的陆龟好得多吗?对不对?”

“我同意。”崔维兹说,“的确是这样,但这又怎么样?”

“嗯,难道你不知道,做个温血动物是要付出代价的?为了使你的体温高于环境温度,你消耗的能量必须比陆龟奢侈许多,你得几乎不停地进食,急速补充从你身上流失的能量。你会比陆龟更容易感到饥饿,也会死得更快。请问你可愿意当一只陆龟,过着迟缓而长寿的生活吗?或是你宁可付出代价,做一个行动迅速、感觉敏锐而且具有思考能力的生物?”

“这是个正确的类比吗,宝绮思?”

“不尽然,崔维兹,因为盖娅的情况还要好得多。当我们紧紧连在一起的时候,我们不会耗费太多能量。唯有一部分的盖娅和其他部分相隔超空间距离时,能量的消耗才会升高。别忘了,你所选择的并非只是大型的盖娅,并非较大的单一世界;你所选择的是盖娅星系,一个由众多世界构成的庞大复合体。不论身在银河哪个角落,你都会是盖娅星系的一部分,都会被它某些部分紧紧包围,因为它的范围从每个星际原子一直延伸到中心黑洞。到那个时候,维系整体只需要少许的能量,因为没有任何部分和其他各部分距离太远。你的决定将导致所有这些结果,崔维兹,你怎能怀疑自己的抉择不好?”

崔维兹低头沉思良久,最后终于抬起头来说:“我的抉择也许很好,可是我必须找到切实的证据。我作的决定是人类历史上最重要的事,光说它好还不够,我得知道它的确好才行。”

“我已经跟你讲了这么多,你还需要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我会在地球上找到答案。”他说得斩钉截铁。

裴洛拉特说:“葛兰,那颗恒星成了一个圆盘。”

的确如此。电脑一直忙着自己的工作,丝毫不理会周围的任何争论。它指挥太空艇逐步接近那颗恒星,如今已来到崔维兹所设定的距离。

此时,他们仍旧远离行星轨道面。电脑将屏幕划分成三部分,以便显示三颗小型的内行星。

位于最内围那颗,表面温度在液态水范围内,并且具有含氧大气层。崔维兹静候电脑计算出它的轨道,初步的粗估似乎很有希望。他让计算继续做下去,因为对行星的运动观测得愈久,各项轨道参数的计算就能做得愈精确。

崔维兹以相当平静的口吻说:“我们看到了一颗可住人行星,极可能可以住人。”

“啊!”在裴洛拉特一贯严肃的脸上,显露出最接近喜悦的神色。

“不过,”崔维兹说,“只怕没有巨型的卫星。事实上,直到目前为止,还没侦测到任何类型的卫星。所以它不是地球,至少和传说中的地球不合。”

“别担心这点,葛兰。”裴洛拉特说,“当我看到气态巨星都没有不寻常的行星环时,就料到不太可能会在这里发现地球。”

“很好。”崔维兹说,“下一步是看看上面有什么样的生命。根据它具有含氧大气层这个事实,我们绝对可以肯定上面有植物生命,不过……”

“也有动物生命,”宝绮思突然说,“而且数量很多。”

“什么?”崔维兹转头望向她。

“我能感测到。虽然在这个距离只有模糊的感觉,但我肯定这颗行星不只可以住人,而且无疑已有居民存在。”

33

远星号目前在这个禁忌世界的绕极轨道上,由于距离地表相当远,轨道周期维持在六天多一点。崔维兹似乎不急着离开这个轨道。

“既然这颗行星已有人居住,”他解释道,“而且根据丹尼亚多的说法,上面的居民一度曾是科技先进的人类,也就是第一波殖民者,所谓的太空族,如今他们仍旧可能拥有先进的科技,对于我们这些取而代之的第二波殖民者,他们大概不会有什么好感。我希望他们会自动现身,这样的话,在我们冒险登陆之前,可以先对他们做点了解。”

“他们也许不知道我们在这里。”裴洛拉特说。

“换成我们的话,我们就会知道。因此我必须假设,如果他们真正存在,很可能会试图跟我们接触,甚至想出动来抓我们。”

“但如果他们真的出来追捕我们,而且他们科技先进,我们也许会束手无策……”

“我可不相信。”崔维兹说,“科技的进步不一定能面面俱到,他们可能在某些方面超越我们许多,但他们对星际旅行显然并不热中。因为开拓整个银河的是我们而不是他们,而且在帝国历史中,我从未见过任何记录提到他们离开自己的世界,出现在我们眼前。如果他们一直未曾进行太空旅行,怎么可能在太空航行学上取得重大进展?我们或许毫无武装,但即使他们出动战舰,大张旗鼓追猎我们,我们也不可能被抓到——不会的,我们不会束手无策。”

“他们的进步也许是在精神力学方面,可能骡就是个太空族……”

崔维兹耸了耸肩,显然很不高兴。“骡不可能什么都是。盖娅人说他是他们的畸变种,也有人认为他是偶发的突变异种。”

裴洛拉特说:“事实上,还有些其他的臆测——当然,没有人非常当真——说他是个人造的机械。换句话说,就是个机器人,只不过没有用那个名称。”

“假如真有什么东西,具有危险的精神力量,我们就得靠宝绮思来化解。她可以……对了,她正在睡觉吗?”

“她睡了好一阵子,”裴洛拉特说,“但我出来的时候,看到她动了一下。”

“动了一下,是吗?嗯,若有任何事故发生,她必须一叫就醒。这件事你要负责,詹诺夫。”

“好的,葛兰。”裴洛拉特以平静的口吻答道。

崔维兹又将注意力转向电脑。“有件事困扰着我,就是那些入境站。一般说来,它们是一种确切的迹象,代表行星上住着拥有高科技的人类。可是这些——”

“有什么不对劲吗?”

“有几个问题。第一,它们的式样古老,可能已有几千年的历史。第二,除了热辐射,没有其他任何辐射。”

“什么是热辐射?”

“温度高于周遭环境的任何物体,都会发射热辐射。每样东西都能产生这种熟悉的讯号,它具有宽广的频带,由温度决定能量的分布模式,而那些入境站射出的就是这种辐射。如果上面有运转中的人工设备,必定会漏出其他一些非随机的辐射。既然现在只有热辐射,我们可以假设入境站是空的,也许已经空置了几千年;反之,上面若是有人,他们在这方面的科技就极其先进,有办法不让其他辐射外泄。”

“也有可能,”裴洛拉特说,“这颗行星拥有高度文明,但入境站遭到空置,因为我们这些银河殖民者让这颗行星遗世独立太久,他们早已不再担心会有任何外人接近。”

“可能吧。或者,也可能是某种诱饵。”

此时宝绮思走进来,崔维兹从眼角瞥见她,没好气地说:“没错,我们在这里。”

“我知道,”宝绮思说,“而且仍在原来的轨道上,这点我还看得出来。”

裴洛拉特连忙解释:“亲爱的,葛兰十分谨慎。那些入境站似乎没有人,我们还不确定这代表什么。”

“这点根本不必操心。”宝绮思以毫不在乎的口气说,“我们如今环绕的这颗行星,上面没有可侦测的智慧生命迹象。”

崔维兹低头瞪着她,显得惊讶万分。“你在说些什么?你说过……”

“我说过这颗行星上有动物生命,这点的确没错,可是银河中究竟哪个人告诉过你,动物一定就是指人类?”

“你当初侦测到动物生命的时候,为什么不说清楚?”

“因为在那么远的距离,我还没办法判别。我只能确定侦测到了动物神经活动的脉动,可是在那种强度下,我无法分辨蝴蝶和人类。”

“现在呢?”

“现在我们近多了。你也许以为我刚才在睡觉,事实上我没有——或者说,顶多睡了一下子。我刚才,用个不太恰当的说法,正在竭尽全力倾听,想要听到足够复杂而能代表智慧生命的精神活动迹象。”

“结果什么都没有?”

“我敢说,”宝绮思的口气突然变得谨慎,“如果我在这个距离还侦测不到什么,那么在这颗行星上,人类的数目顶多不过几千。如果我们再靠近点,我就能判断得更精确。”

“嗯,这就使得情况大不相同。”崔维兹说,声音中带着几许困惑。

“我认为,”宝绮思看来很困,因此脾气十分暴躁,“你可以中止那些什么辐射分析啦,推理啦,演绎啦,还有天晓得你在做些什么别的。我的盖娅知觉能做得更准确且更有效率。也许你现在可以明白,为什么我说当盖娅人要比孤立体好。”

崔维兹没有立刻答话,显然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火气。当他再度开口时,竟然是用很客气,而且几乎正式的口吻。“我很感谢您提供这些消息,然而,您必须知道一件事。打个比方吧,即使我想让嗅觉变得更灵敏,因为这样有很多好处,这个动机却不足以令我放弃人身,甘心变成一只猎犬。”

34

当太空艇来到云层下方,在大气层中飘移之际,那个禁忌世界终于呈现他们眼前,看起来出奇老旧。

极地是一片冰雪,跟他们预料的一样,不过范围不太大。山区都是不毛之地,偶尔还能看到冰河,但冰河的范围同样不大。此外还有些小规模的沙漠地带,在各处散布得相当均匀。

如果忽略这些事实,这颗行星其实可说十分美丽。它的陆地面积相当广大,不过形状歪歪扭扭,因此具有极长的海岸线,以及非常辽阔的沿岸平原。它还拥有苍翠茂盛的热带与温带森林,周围环绕着草原。纵然如此,它的老旧面貌仍极其明显。

森林中有许多半秃的区域,部分的草原也显得稀疏干瘦。

“某种植物病虫害吗?”裴洛拉特感到很奇怪。

“不是的,”宝绮思缓缓道,“比那更糟,而且更不容易复原。”

“我见过许多世界,”崔维兹说,“可是从未目睹像这样的。”

“我见过的世界非常少,”宝绮思说,“不过我以盖娅的思想来思考,这个世界的人类想必已经绝迹。”

“为什么?”崔维兹说。

“想想看吧,”宝绮思的口气相当锋利,“没有一个住人世界拥有真正的生态平衡。地球最初必定有过这种平衡,因为它若正是演化出人类的那个世界,就一定曾有很长一段时期,上面没有任何人类,也没有其他能发展出先进科技、有能力改造环境的物种。在那种情况下,一定会有一种自然平衡——当然,它会不断变化。然而,在其他的住人世界上,人类皆曾仔细改造他们的新环境,并且引进各种动植物,但他们创造的生态系统却注定失衡。它只会保有种类有限的物种,不是人类想要的,就是不得不引进的……”

裴洛拉特说:“你知道这让我想起什么吗?对不起,宝绮思,我插个嘴,但这实在太吻合了,我忍不住现在就要告诉你们,免得待会儿忘了。我曾经读过一则古老的创世神话,根据这则神话,生命是在某颗行星上形成的,那里的物种类别有限,都是对人类有用的,或是人类喜欢的那些。后来,最早一批人类做了一件蠢事——别管那是什么,老伙伴,因为那些古老神话通常都是象征性的,如果对其中的内容太过认真,只会把你搞得更糊涂——结果,那颗行星的土壤受到了诅咒。‘必给你长出荆棘和蒺藜来’,那个诅咒是这么说的。不过这段话是以古银河文写成,如果照原文念会更有味道。然而,问题是它真是诅咒吗?人类不喜欢或不想要的东西,例如荆棘和蒺藜,或许是维持生态平衡所必需的。”

宝绮思微微一笑。“实在不可思议,裴,怎么每件事都会让你想起一则传说,而它们有时又那么有启发性。人类在改造一个世界时,总是排除了荆棘和蒺藜,姑且不管那是什么东西,然后人类得努力维持这个世界正常发展。它不像盖娅是个自给自足的生命体,而是一群混杂的孤立体所构成的集合,但这个集合又混杂得不够,因此无法使生态平衡永远维持下去。假如人类消失了,就如同指导者的双手不见了,整个世界的生命形态注定会开始崩溃,而行星将‘反改造’成原本的面貌。”

崔维兹以怀疑的口吻说:“假如真会发生这种事,那也不会很快发生。这个世界也许已经两万年毫无人迹,但大部分似乎仍旧‘照常营业’。”

“当然啦,”宝绮思说,“这要看当初的生态平衡建立得多完善。如果原本是个相当良好的平衡,在失去人类之后,仍然可能维持长久的时间。毕竟,两万年对人类而言虽然极长,跟行星的寿命比较起来,只是一夕之间的事。”

“我想,”裴洛拉特一面说,一面专心凝视行星的景观,“如果这颗行星的环境正在恶化,我们就能确定人类都走光了。”

宝绮思说:“我仍然侦测不到人类层次的精神活动,所以我猜这颗行星确实没有任何人类。不过,一直有些较低层意识所产生的嗡嗡声,层次的高度足以代表鸟类和哺乳动物。可是我仍然无法确定,反改造的程度是否足以显示人类已经绝迹。即使一颗行星有人类居住,如果那个社会不正常,不了解环境保护的重要性,生态环境还是有可能恶化。”

“不用说,”裴洛拉特道,“这样的社会很快就会遭到毁灭。我不相信人类不了解保护自己赖以维生的资源有多重要。”

宝绮思说:“我没有你那种对人类理性的乐观信心,裴。我觉得,如果一个行星社会完全由孤立体组成,那么可想而知,为了局部的利益,甚至为了个人的利益,很容易使人忘却行星整体的安危。”

“我并不认为它可想而知,”崔维兹说,“我站在裴洛拉特这一边。事实上,既然有人居住的世界数以千万计,却没一个因为反改造而环境恶化,你对孤立态的恐惧可能夸大了,宝绮思。”

太空艇此时驶出昼半球,进入黑夜的范围。感觉上像是暮色迅疾加深,然后外面就成了一片黑暗,只有在经过晴朗的天空时,还能看到一些星光。

借着精确监看气压与重力强度,远星号得以维持固定的高度。他们目前保持的这个高度,绝对不会撞到隆起的群山,因为这颗行星已经许久未有造山运动。不过为了预防万一,电脑仍然利用“微波指尖”在前面探路。

崔维兹一面凝视着天鹅绒般的黑夜,一面若有所思地说:“我总是认为,要确定一颗行星毫无人迹,最可靠的征状就是暗面毫无可见光。任何拥有科技的文明,都无法忍受黑暗的环境。一旦进入日面,我们就要降低高度。”

“那样做有什么用?”裴洛拉特说,“下面什么都没有。”

“谁说什么都没有?”

“宝绮思说的,你也这么说过。”

“不是的,詹诺夫。我是说没有源自科技的辐射,宝绮思是说没有人类精神活动的迹象,但这并不代表下面什么也没有。即使这颗行星上没有人类,也一定会有某些遗迹。我要寻找的是线索,詹诺夫,就这点而言,科技文明的残留物就可能有用。”

“经过两万年之后?”裴洛拉特的音调逐渐提高,“你认为有什么东西能维持两万年?这里不会有任何胶卷、纸张、印刷品。金属会生锈,木材会腐烂,塑料会碎成颗粒,甚至石头都会粉碎或遭到侵蚀。”

“也许没有两万年那么久。”崔维兹耐心地说,“我所谓的两万年,是说这颗行星上如果没有人类,最长也不会超过这个时间。因为根据康普隆的传说,这个世界两万年前极为繁荣。可是,或许在一千年前,最后一批人类才死亡或消失,或者逃到别处去了。”

他们来到夜面的另一头,曙光随即降临,然后几乎在同一瞬间,出现了灿烂夺目的阳光。

远星号一面降低高度,一面慢慢减速,直到地表的一切都清晰可见。大陆沿岸点缀着许多小岛,现在每个都能看得相当清楚,大多数布满了绿油油的植被。

崔维兹说:“照我看来,我们该去研究那些败损特别严重的地区。我认为人类最集中的区域,便是生态最失衡的地方,反改造有可能以那些地方为源头,不断向外扩散。你的意见如何,宝绮思?”

“的确有此可能。总之,我们对此地缺乏了解,还是从最容易的地方下手比较好。草原和森林会吞噬人类活动的迹象,搜寻那些地方可能只是浪费时间。”

“我突然想到,”裴洛拉特说,“一个世界不论有些什么东西,最终都应该达到一种平衡,而且可能会发展出新的物种,使恶劣的环境重新改头换面。”

“是有这个可能,裴,”宝绮思说,“这要看当初那个世界的失衡有多严重。至于说一个世界会自我治疗,经由演化达到新的平衡,所需的时间可要比两万年多得多,恐怕得几百万年才行。”

此时远星号不再环绕这个世界飞行,它缓缓滑翔了五百公里,这一带长满了石楠树与刺金雀花,其间还穿插着一些小树丛。

“你们认为那是什么?”崔维兹突然说,同时伸手向前指去。此时太空艇不再飘移,停留在半空中。重力引擎调到了最高挡,将行星重力场几乎完全中和,因而传来一种轻微但持续不断的嗡嗡声。

崔维兹所指的地方,其实没什么值得一看的。放眼望去,只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土堆,上面长着稀稀疏疏的杂草。

“我看不出什么名堂。”裴洛拉特说。

“那堆破烂中有个四四方方的结构,还有几条平行线,你还能看到一些互相垂直的模糊线条,看到没有?看到没有?那不可能是天然形成的,一定是人工建筑物,看得出原本是地基和围墙,清楚得好像它们依旧耸立在那里。”

“即使真的是,”裴洛拉特说,“也只不过是个废墟。如果我们要做考古研究,我们就得拼命地挖呀挖,专业人士要花上好几年才能妥善……”

“没错,但我们没时间妥善处理。那也许是一座古城的外围,某些部分可能尚未倾倒。我们跟着那些线条走,看看会把我们带到哪里。”

在那个区域某一端,树木丛聚较密之处,他们发现几堵耸立的墙垣。或者应该说,只有部分仍旧屹立。

崔维兹说:“这是个不错的开始,我们要着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