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崩即崩耳

皇帝之死谓“崩”。相传有个傻秀才作乱,身后跟着一批比他还不识字的农民,人多势众,居然成了小小的气候。傻秀才自立为帝、道寡称孤,很过了一段时间的瘾头。可是好日子没过几天,前来剿伐的官兵迅即掩至,三下五除二弭平乱事,驱捕了从犯,少不得也拿问了主谋。判刑确定,携赴法场之日,傻秀才之妻牵衣顿足、拦道大哭,傻秀才却意态从容地回头对她说:“崩即崩耳!世间岂有千年不易之王朝?”这真是好大气魄。

在江南八侠之中有个周浔,气魄也差堪比拟。前文曾经提到:江南诸侠之中工丹青者有二,路民瞻擅画鹰,其下数传而有方练、而有万老爷子。另一个擅长绘事的即是周浔。周浔擅画龙,画徵录》称道其龙“为三百年来大手笔”。他的祖上是木匠出身,也不知是天生遗传,抑或是后出苦修,这一门匠作有个独特的机巧,那就是能将极为繁琐、复杂的机械工具乃至宫室宅邸画在一张素纸或素绢之上。以后世之建筑专业视之,这只是十分简易的入门功;然而于此门姑可以“图匠”称之的专技之人而言,能将业主所需所冀的宫室屋宇绘于纸上,则是极其高明且不轻易外传的一个行当。周浔—在他周家门里的自己人看来—正是个既无才、又无心,不可能承继此行衣钵的子弟。周浔生性佻达,自幼即不安于业,一心只想比拳试脚,勉强在父兄的胁迫之下从描图、写物到临摹绘本,学了几载画艺,然而始终不像是个能在匠作这一行里谋个生计的人物。长到十六七岁上,周浔忽然因细故忤逆族亲,被逐出家门,偏偏遇上了个丐帮里的长老。那长老看他体魄非凡、骨格健硕,传他一套“穹窿掌”—所谓“穹窿”即是“空洞”之意—盖行乞之人,衣衫褴褛,身上所着之物多不能蔽体,故名之曰“穹窿”。这套掌法为后世浅妄之人以讹传讹,美称之曰“降龙掌法”或“降龙十八掌”,实属大谬。盖“穹窿掌”根本与武术无关,它只是走投无路的乞丐如何借由一只手掌向人行乞,而另只手掌则乘人不备,取其财货。质言之,不过是行窃之术而已。

那丐帮长老也是个扒手出身,一心只想养育、调教出一些小扒手日后得以出师入世,供奉这为师的后半生惨淡吃喝而已。岂料周浔手底下的画工了得,不意间让这长老知悉,而有了更上层楼的想法。

这长老先在苏州东山西卯坞紫金庵后找了个角落,搭一木棚,日日叫小周浔往庙中巡看一遍,回头再至棚中伏案作画。举凡庙中神佛菩萨、罗汉观音乃至柱上雕龙、檐角翔凤,但扬目所见,无一不可入画。画时果然有四方善男信女前来棚中围观,人人称道赞赏,非徒出资将画像请回家中供奉,且不乏当场赍发赏钱给这小画师的。至于这长老,就怕无人来此游,不怕来人挤破头,人一多、场面一乱,他老人家便更容易下手了。是以周浔在画工上赚的银钱,再加上长老“赶白集”行窃所得,很快地就富了。

可是也就在清朝初叶以降,丐帮子弟溷迹江湖很难再靠乞讨维持帮中行政开销,也才有了不禁个别乞丐干上扒窃勾当的例规。可是无论行乞抑或行窃,所得财物皆不得私藏的老法统并未动摇。不过,这长老同周浔所合计合作的这部生意的账又该如何算呢?小小年纪的周浔每日作画收入几是长老的数倍,但是长老执意将两人所得一并上缴丐帮苏州本堂。日子一久,周浔颇不惬意。加之这长老脾性火爆,动辄施以拳脚,周浔终有隐忍不住的一日。偏有这么一天薄暮时分,人潮即将散去。长老见时机不再,偷声催促周浔手笔加紧、多画两张,自便踅入人群之中。哪知周浔腹饥口渴、肝火大炽,岂耐他这般催促?登时一翻腕,把笔扔在画纸上,将一幅即将画成的观音像扔了个通纸墨污。出资购画之人不知道其中另有缘故,当然不肯罢休,当下便吵嚷起来。周浔亦益发光火,手起脚落掀翻了文房四宝,指那长老背影叫嚷起来:“你这赶白集的老浑虫!小爷打从今日起不伺候了!”说时众人瞿然一惊,瞧出了奥妙,立时将那长老擒住。小周浔见状情知不妙,寻个间隙便逃逸无踪了。可这长老毕竟是方面上的人物,给拿进官去却也无赃无证、没罪可问。只在衙里混睡一夜,次日一早教书吏随口问讯几句,画个花押便释放了。他,又岂能善罢甘休呢?于是随即伙召群丐,传令散出“随口风”—命四乡八镇各路行乞子弟会同通报信息,务将周浔拿回苏州本堂受刑,绝不宽贷。

是时周浔不过一个浮浪少年,哪里知道世途艰险?人还没跑出三十里地去,便叫一群散丐围住。众人一眼认出他就是西卯坞紫金庵后画像的少年,岂容分说,掏出“牵羊绳儿”上前就绑。说来也算周浔命大,却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横里飞过来一个黄澄澄、圆溜溜、似碟似盘的物事,猛可将那几条绳索打断,又飞了开去—众人定睛一看,原来是个身着袈裟、手持铙钹、头顶上烧了九个大戒疤的胖和尚。胖和尚随即恶吼一声,道:“呔!哪个不要命的臭叫花敢伤我小兄弟的一根汗毛,就同这个一样—”说时手起铙飞,眨眼间在空中绕一圈又回到他手里,可群丐身后丈许远处一株径可合围的柳树已然应声倒了下去。有这般身手的高人露相,群丐还有什么计较?一声唿哨便散了。

“小兄弟不正是庙后画佛画龙的那个画师么?”这身长七尺有余、浓眉大眼,还留着圈儿紫色络腮胡须的胖和尚道:“来来来!你给了因画上一张像。画得像了,就算报答了我救命之恩;画得不像,就吃我一钹也不为甚!”

周浔逃过前狼,避不过后虎,正暗自叫苦,却别无可计,只得哀告道:“我身上没有纸笔,怎能作画?”

了因和尚笑道:“这有什么难处?”说罢朝先前歪倒的半棵柳树树身一欺,只见他使袈裟袍袖往树皮上一拂,刹那间烟尘四逸,但见烟尘散处露出一大块青白无皮的裸干。那和尚顺势冲左方击出一掌,掌心如喷烈焰,顷刻间将地上欹倒的另半截树干和枝叶焚了个焦黑。

“你便使这炭枝往这树上画个佛爷罢!”了因和尚又是一阵怪笑,同时身形一矮,盘膝趺坐,闭目调息,俨然就同一座罗汉的塑像一般。

在江南八侠的民间传统之中,这一节“紫金庵周浔陷老丐/焦白柳了因欺画童”的首尾正是了因初逢周浔的过节。结果周浔的图画颇令了因满意,两人成了忘年之交,也是八侠之中最早结识的一对盟友。日后七侠合力袭杀淫暴无行的了因,周浔不得不成全大义、舍脱私谊;了因伏诛之后,周浔遂远走西北,不再同其余六侠往还。且于此后的风尘行路之上,周浔落得个酗酒沽醉的毛病。吕四娘刺杀雍正得手,朝中侦缉四出,撒下天罗地网追捕诸侠。诸侠皆伏匿,唯独这周浔在将一身得自了因的武功传授给一名乞童弟子之后,日日至市面街头狂言:“我即当今武林第一谋逆周浔是也!”且足迹所过之处,辄当衢于壁上画龙形,由于画工极好,围观者往往不下十百。画毕一条龙,便至酒家狂饮。某日在逆旅之中为侦缉虏得,少不了一场大战;偏因他不胜酒力,即刻成擒,给判了个斩首之刑。死前周浔放声笑道:“画龙者,龙也!我乃当世人中之龙,崩即崩耳,有何憾焉?”刽子手手起刀落,只见那人头不朝下堕,反而叫一股颈中喷涌的鲜血冲入半空,忽隐忽现,果然是颗龙头。众人不知,而在武林史中却揭露了谜底:原来当初了因迫周浔为之绘制肖像之时,周浔斜眼乜视,发现断柳一旁趺坐在地的哪里是什么和尚,却是一条蜷曲的紫须黄鳞龙。乃据以图之。是后了因一看大喜,道:“能参识和尚本相,亦人中之龙也。”无怪乎江南八侠的民间传说在叙及七侠袭杀了因一节时所题的回目是“黑松林七侠结盟誓/白泰官三飞屠蛟龙”。而在周浔既死之后,说书人的赞诗却是这么写的:“无为习绘艺/乞饲且图神/敢效狂龙舞/何愁皂隶巡/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醉向刀头卧/还酬救命人”。这首小律道尽了周浔一生的颠沛与纠结,尤其是“行侠须仗义/反目岂报恩”两句诗眼,更道尽江湖中人不断在公义和私情间盘桓踌躇的矛盾与错愕。

周浔的事迹在他“崩即崩耳”的豪语渐悄渐远之后仍有余波—那就是他死前所授的一名丐童。这丐童并无姓氏,亦不详其身家,只知他也是天生一副好手眼,擅绘画,且有个“左手画圆、右手画方”、分神演技的能耐,未遇周浔之前便常在街头以四肢指趾各握一笔,同时为四人写像,所绘之人无不毕肖如生。周浔见之如获至宝,遂将自己一身的画技和武功尽皆授之。此童长成之后便靠画工谋生。妙的是他的生计却是周浔自幼遁逃避走的家业:造屋建宅的图工。

话说到了乾隆十七年壬申,有秀水人钱载字箨石者中了进士。此人襟抱豪放、性情疏狂,爱饮酒剧谈,尝与朱竹石、王石臞等名公过从,终夜讲论学问经术,常达旦不寐,犹不尽兴。壬申这年得中进士的考题又正是二十年前—也就是雍正十年壬子那年—钱箨石参加乡试时的试题一模一样。为了纪念这似乎是天意助成的功名巧合,也为了方便他与同侪好友纵谈助酒、雄辩佐觞,遂延请匠人至家,起盖了一幢一楼一底的小阁。楼下是饮宴之所,楼上是书斋,阁名“念平乐”。“念”字为“廿”的音读,且箨石名“载”,合念载二字即是二十年之意,自有纪念其二十年苦读双捷之意;“平乐”则典出曹植《名都篇》:“归来宴平乐/美酒斗十千”之句。从这“念平乐阁”的完图、起造到竣工,长达三年之久。凡一砖一木、片石片瓦,皆经钱箨石之手,而为他制图的正是这小丐童—只不过此时丐童已经不再是乞食者流,年事亦长,成为一方名匠,人皆以“齐儿”呼之,盖取谐音“乞儿”,但是齐儿也全然不以为忤。三年阁成,钱箨石早与这齐儿建立起深厚的友谊,遂收之在府,专事研究建筑图制,每有发明,即由钱箨石荐与那些宦囊甚丰的官人,为之建造林园房舍。朱竹石的“钓沧楼”取境杜牧之《旅宿》“沧江好烟月/门系钓鱼船”,以及王石臞的“楚碧楼”取境柳宗元《溪居》“来往不逢人/长歌楚天碧”等,皆出于齐儿之手。钱箨石甚至出赀鸠工,为齐儿印行了一卷《雅阁图谱》,并亲为作序。这图谱便是以齐儿之名署撰—他于是有了个和钱箨石一样的姓,名字也改了,叫钱济,字渡之。之所以加上三点水的偏旁,可能与《雅阁图谱》序称其“尤善于水上造阁,波波叠映,蜃影千端,非凡师俗匠可及也”有关。

钱渡之从此有了出身,也正因为朝夕往还、耳濡目染于钱箨石的书生气质,是以教养子女必由科途出身。果然不出三代,他这一门便出了四个举人,其中还有一人会试中了进士,官授翰林苑修撰。此外,不论是否有功名在身,这一支的后生代代传习下去的一门画功始终不曾中断过。

据闻钱渡之本人到了晚年,因为某次替一道观画工图而结识了一个叫吴燕然的老道,老道问了他一句怪话:“大匠起楼造舍凡数十年,可曾拆过一屋否?”钱渡之闻言大惊,从此转入了另一个境界—但闻他镇天价枯守在一池中小阁之上,日夕绘图,动辄数月。待工图制成,立刻雇工兴建,经常亦须费时一年半载。一旦竣工之后,这钱渡之便召来亲朋好友,在那新建的楼宇旁围观。此时钱渡之便昂声喊道:但看他起高楼,但看他宴宾客,但看他楼塌了。”说时迟、那时快,这看来美轮美奂的屋宇应声便倒,落地便成为碎瓦破砖,并无一材半料可以再资利用了。后世建筑工匠切口称“浅肚子匠起朽木头楼”,指工匠本事不济,房屋盖得不牢靠,其实说的就是钱渡之晚年痴狂,以即建即拆为游戏的掌故,外行人误以为钱渡之三字为浅肚子,非其原本也。

但是,古代建筑工匠却明白:钱渡之并非真的痴狂,而是另入一层匠作的化境。

署名“陈秀美”撰写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大约可称为近世硕士论文中最为宏伟的巨作,全文连注释近千页。此书于一九六七年一月由台湾某知名水泥公司资助出版,出版单位为与该公司同名之文教基金会,仅印行五百套一千五百册。此书体制之所以如此庞大乃在它并非徒为上海小刀会之背景来历作考据、论证,它也旁及于又称洪门的天地会势力所及的诸多行业、生意和底层社会生活状态。不过分地说,此书其实是清代中叶以后华中、华南各地民生实况的一个百科全书式的总记录。其中即有“建筑门”之卷,对当年钱渡之临老成狂的行径有非常精辟的析论。著者如此写道:“钱渡之从道士吴燕然那里体会到建筑物的‘非恒性’。这种体会不只是融佛道‘即生即灭’之理于道家‘绝圣弃智’、‘忘机去巧’的思考传统,更牵涉到一种极其复杂的匠作技艺。就技艺来说,这种在构造完成时异常坚实、牢固的建筑物可因一个非常轻巧和细微部分之破坏而整体崩毁,它其实对匠作这一行作了双重的严酷挑战。一方面,建筑物的设计者必须从起造整幢建筑物的开始便构架出摧毁它的机关,使之一触而解、有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效力。另一方面,及时摧毁创造者精心设计,甚至亲自动手施工的建筑物则确实考验也颠覆了其人对物、对成品、对艺术成就的心理性投射。”

同样在这本卷帙浩繁的书中,作者也提到了日后小刀会众—其实也就是天地会系统的洪门光棍—为了向老漕帮势力展开致命的打击而利用这种建筑物残杀敌人的恐怖手段。

此事发生于光绪年间,小刀会为向遍及全中国各地的天地会党人显示此一新兴势力的蹿起企图,强行绑架了钱渡之的七世孙,勒令此人以一个月为期建一小楼,一干匠作、技工皆由小刀会方面供应。且答允:小楼筑成之后,小刀会非但立即放人,并在这钱氏匠师平素往来的票号户头中汇入大笔银两,以表感谢。可条件之一是:这小楼其实藏有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机关。

嗣后未几,小刀会首亲自具名撒出一式数十份的请柬,受邀者皆是老漕帮内三堂的首领。给老爷子的请柬上附了封密函,说得十分明白:昔年天地会前人洪氏英雄将本会“海底”献出,交络南北各地豪杰人物,其宗旨即在于驱逐满虏、光复华夏。其间虽有太平天国徒众借洋夷教法混入旧章,扩张势力,终究因为淆乱华夷分际,革鼎不成,纯因人谋不臧。如今小刀会聚义万数,有意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结交江湖志士共图兴汉事业。

老漕帮在各个会党帮教之中从未公然表示过反满兴汉的野心,这里面有不同的顾虑。首先,老漕帮的前身粮米帮只是贫苦流浪的船丁水手组织而成的经济互助团体,原无政治意图。其次,老漕帮认知上的一个惯例是“无会不秘,但不可因秘而会”,是以从来不以为天地会提出“海底”秘本,令各个地方械斗团体分而享之这种行径是一正确的手段。因为借由一份原本有其独特历史意义的秘本之公开,而任令天下人拥之自重且无所拣择地扩张、蔓延,并非祖宗家门创立帮会的本意初衷。

也正因为扩张目的和方式上不同于天地会,相对而言,老漕帮并不曾对“统一号召”各盟会帮派势力有什么积极的企图或做法,这使老漕帮相形之下显得保守而胆怯,也就对此一邀约有了另一层疑虑—所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换言之,对方可能另有图谋。

在老漕帮内三堂中也有两种看法。认为不应该赴会的占了多数;但是,也有三个舵主和正道堂的领事认为应该赴会。三个舵辖下各有五到九个总旗,每一总旗之下又有七八个分旗,每一分旗建制之内的总堂和其下分堂又代表了数以百计的各别庵清光棍。仔细推敲,这三个舵主的意见其实正反映了自上海以至于南京两地之间数万之众共同的想法—他们不想和已经逐渐伙结成一股庞大势力的天地会为敌。至于正道堂领事的看法则另具只眼:他认为这老漕帮的制度早在过去一百多年之中已与天地会不谋而合—比方说,由老爷子亲下“旨谕”将辖下人多势众之总堂主擢升为旗主的这个“立旗”制便是从天地会中借来,原本就是扩张人丁势力的一个必然的手段。想当年不同意修改建制的老前辈大有人在,可是事实证明,自凡要成就较大的事业便不得不如大海之容汇百川,而且还要能具备合乎潮流的做法。这位领事建议:开大香堂,摆下“地方棚子”、“天圆帐子”,将内三堂—也就是总旗主、舵主以上的方面领袖—一应请到,大家作个公议,再由老爷子定夺:究竟是否应邀到宴?倘若最后的决定是不去,则一切照旧,别无长言;倘若是去,其实即是对小刀会请柬附札中的提议有一附和或同意的态度,既然是这样,也就不能等到赴会之际才商议什么“重修海底,统一号召”的因应之道。

结果这大香堂一开开了三天三夜。越到后来,同意与小刀会所代表的天地会势力结盟者越多,原因无他:上海、苏、杭和常州、无锡、镇江等地的总旗主—也就是华中地方三舵辖下的在地元老们一个个衣着光鲜、穿戴体面,俨然是士绅之流的人物—由于看起来生意做得阔绰,言谈也铿锵有力,颇令他人艳羡不已。至于那正道堂领事更提出了颇为令人心慑的说辞。他表示,在给老爷子的这封密札里,所谓“结交江湖志士”还只是老生常谈,然而“共图兴汉事业”则不啻是要诛九族的大罪。试想,人家侃侃倡言到这般田地,显然没将老漕帮视作敌垒,那么老漕帮如何还能缩首畏尾,裹足却步呢?

这一问问得老爷子连连点头,当下裁示:“人以君子待我,我亦以君子待人—就这么定了罢。”

这位大哉君子的老爷子姓俞,名航澄,吴县鱼家浦人氏。此公生平负气尚名,最怕人看不起庵清光棍溷迹下流。听那正道堂领事此言一出,登时慷慨起来。于是传令尊师堂领事安排应对仪节,护法堂领事筹划扈从措置,并且亲自点齐赴会人丁。

筵席设在苏州河北岸美租界外一处叫黄泥塘的所在。此地在同治元年以前还只是一片泥沼,到了光绪十三四年以后,已经有了市肆。如今听说连美国人都想将租界跨河推拓过来。

老漕帮人行事算是缜密的。在筵席设办之前半月即派遣各堂光棍轮番经由不同路径前往黄泥塘,沿途警戒勘查就不待细说了;更有专人到设席的馆子吃喝,将它每道菜肴都品尝了个点水不漏,才算放下心。

这馆子也是新近开张的,背临苏州河,是个二楼一底的构造,屋宇全仿“钓沧楼”款式,楼厅门面不宽,可一进门正中央即有一天井,直通二、三楼。底楼左右是寻常顾客用膳饮酒之处,对过一排轩窗、外有悬廊临水,廊深且广,设有朱漆雕栏的包厢式雅座,现成是个演唱弹词、鼓艺的书场。楼上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三间厅房,供应全席酒菜,布置得十分雅洁。此楼名曰“远黛”,亦不知是否出自《飞燕外传》所述:“(飞燕)为薄眉,号远山黛。”不过由此凭河远眺,天晴时远处倒隐约可见几抹峰影,确乎是一副淡扫蛾眉的模样。

各方光棍回报,都对那远黛楼赞不绝口。老漕帮仍不放心,毕竟这一去是将这帮中大老平白送进天地会的局中,且自小东门祖宗家去至黄泥塘,也有数里之遥,路上还不能过于招摇,以免引起官民侧目,自然也就不便大张旗鼓地随扈保卫。如何化整为零、避人眼耳,又能安然往返、不失体面,着实是个难题。结果还是护法堂领事万子青想出了个主意:因为开席的时间是申牌末、酉牌初,天色已相当暗了,如此大举出发,不如早在午后辰光即请各受邀之总旗主、舵主、三堂领事分头进入老英租界,或访旧、或游玩,要之各行其是,彼此也不用问讯,随后各视辰光,分批过苏州河,到了准时间众人再齐聚于远黛楼门首。回程亦复如是—但凡过得苏州河来,各自便散入租界去也。

然而任谁也不曾料知,人家天地会压根儿没有存心开火的意思。老漕帮内三堂自老爷子俞航澄以下六十四人悉数到了,但见天地会光棍人人着长衫挽袖白撩袍角,这是身上没有兵刃的意思。且彼等光棍迤逦蜿蜒站成两列,自底楼大门口排上三楼。每个光棍只手摊掌横劈胸前,另只手平举伸向下一名光棍的肩膀,同样是横掌摊开,浑然是个请进的手势。

待老漕帮六十四人分别依序坐定,各自才发现他们还占了人多势众的便宜—远黛楼三楼四方一共是十二个房间,隔间壁板一经拆除,便形成一个“口”字形首尾相衔的十二宫桌阵,每桌至少有五名老漕帮元老,有几桌还坐上了六个人。且这边刚入座,先前门口以迄楼头那一干天地会洪英便立刻朝外撤走,这一来更让众人放了心。

也就在那边撒手、这厢入座的交接之间,有那么极其短暂的一眨眼的时间,四下悄然无声,仿佛人人皆置身于一座深可百丈的古井井底。也就在这一眨眼的时间里,远处黄浦江边传来了火轮入港的汽笛声—这火轮是十分准时的,每到洋时钟七点过一刻,便有一个溯行而上的班次行经黄浦江西南大湾。这汽笛起鸣之时众人吓了一跳,随即还相视笑了笑,但是他们随即笑不出来了—因为笛声既出,整栋楼宇便好似那鼓上之皮、笙上之簧,又如枯枝临风、浮萍遇浪,上下四方颠簸摇荡起来。

众人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土牛翻身,造成地震,可放眼看去,竟无一个哥老会小刀会等天地会系统的光棍。等大家明白过来,这远黛楼已经石飞瓦碎、砖倒木倾。在阵阵由苏州河南岸向北吹来的轻风拂吻之下,烟尘渐散,原地哪里还有什么楼宇,却只剩一大片从四面中空的墙壁之中撒出的薄沙掩覆,经河水一冲,还了它黄泥塘的本来面目。

要是这六十四人倏忽就此遭到活埋,则日后也就不会再有什么老漕帮了。是以楼宇塌陷、夷为平地之后的一节,还得暂且交代几句那地底的动静。

倘若钱家那后生果尔依小刀会的谋略行事,任由火轮汽笛催动楼身的回音壁机关,则黄浦江上朝夕晨昏各有火轮出入,它怎么早不崩、晚不崩,偏偏就在彼时彼刻崩了呢?这机关在前面已经提到的《上海小刀会沿革及洪门旁行秘本之研究》一书中“建筑门”之部亦有说明:“钱渡之的机巧分成两个步骤,也就是由两个各自无关的机械装置先后催动。通常第二个装置殆由音波振动而开启。它的关键常是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雀舌’的一种薄纸片,这薄纸片一旦破裂,就会连带地让沙漏、弹弓、机弩和一些劲力遒健的装置如推倒骨牌般连续扣发,最后以地心的重力为最大的力源,摧陷且掩埋一切。不过,在‘雀舌’破裂之前,还须要设计另一个平时既能保护这‘雀舌’,用时又能立刻将它摧毁的装置。古代建筑工匠称之为‘螳臂’,取‘螳臂挡车’之意。但是‘螳臂’的设计和制造均属家传之秘,向不对外流布,是以从无旁人知晓。钱渡之这位工匠纯因好奇慕巧,独力研发出他自己的‘螳臂’,并有六六三十六种变化,图式功用俱书之于卷。但是他唯恐不肖之徒用于不正之道,是以在《螳臂三十六榫图》这一卷小册中有目无文、有图无解,传之子孙也是口耳相授,不着一字。”

遭小刀会绑架施工这人情知盖成这楼之后必定会酿成一场巨祸,可是若不从其嘱又恐怕马上就要身首异处了。于是他想了个法子:在远黛楼地基下方另外凿了个曲折欹斜的通道,并于第一道“螳臂”之上另外加装了一枚“雀舌”。当小刀会党人悉数撤离楼底之后,最末一人即返身抽出门首的门槛,催动第一道“螳臂”—但是他们并未料到:即在同一刻,那拔去的一条五尺长、一尺宽的门槛非徒启动机栝、打破第一张“雀舌”,也因造成一个小小的天平失衡,而弹破了另一张“雀舌”。这第二张“雀舌”则正是老漕帮众人的活命符了。

且说众人连摔带滚,随瓦片、砖石、楼板和桌椅碗筷一并跌下之后,原本便该遭活埋的众人只道身形忽地一紧,不意自横里卷过来一张又一张的大网,网网相衔,由土壁内舒腾而出,又因兜住了人体的重量,而在空中往复悬荡不已。此际众人惊魂初定,才发现除了有几位总旗主和两位舵主伤了手腿之外,并无大碍。再一定神,却发现顶上最后一张大网已经承住大量的土石木柱等物—可是看光景,它未必撑得了片刻辰光。却在这个时候,护法堂领事万子青道:“这分明是有人加意营救,否则断不至于如此巧妙!”

众人不约而同地朝上下四方环视一遭,果然发现了万子青所称的巧妙之处。要说这六十四人入瓮踏机,给人活埋于地底,可这地底竟仍有偌大一个可供回身旋踵的空间,皆用梁木撑架而起,且微微有光,足供视辨,此其一。地底接着人的这几张网子正因众人挣扎用力而渐渐收束,人数落得最多的收得稍紧,其状如海碗;人数落得少的收得稍松,其状如箕箩。总的说来,吃重较多的网子也垂得低些。要之若非这些网子,众人自将随破裂崩解的土石材料一同砸底,跌个脑破肠流亦未可知,此其二。更妙的是在众人的头顶之上约莫一丈高的所在更有一张弥天覆地的大网,可是网眼极细,只有铜钱般大小,全然不像兜拖住众人的这些网眼约有尺宽,结绳处的网扣也有拳头大小—正是上面这张大网将最后坠落下来的物事承住了大半,否则当头一击,伤亡亦不堪设想,此其三。可如今麻烦来了:看顶上那细眼大网也不住地震动,且持续有流沙泻下,竟不知它能撑到几时?

忽然间,众人听那老爷子俞航澄道声:“妙哉!”同时万子青亦道:“我们身子底下这些网子和那大网是同一个机栝,只消我们坠在此处,片刻之内那网还不致崩落。”

接着,万子青又仔细朝那微微透来亮光的地方张望了半晌,仿佛才明白过来,即道:“底下这八张网子吃重不均,还请众家兄弟匀上一匀。人多的往人少的网上将移,那肥胖壮大的和那轻盈瘦小的也请相互调理;务使各网所承之力相去无几。”好在这些都是老漕帮中的方面领袖,非但武艺了得,遇事也颇能沉着镇静。万子青此言一出,遂互以手势示意,各自施展腾挪攀爬的绝技。不过几眨眼的工夫,便将八张网上所承之重量调至一般—说也奇怪,这时八张网子的兜口又紧了一紧,并一字排开朝下猛地堕了三尺。众人这才又看得清楚了些:原先那微微发出亮光的地方正在这更低三尺的所在,壁间四面各有一凹槽,内嵌数十盏点着的油灯—看那油面灯芯长短,不过半厘左右,换言之,恐怕就是在楼塌之际才由某个机关点燃的。也由于灯火熠耀,众人这才看清四壁之中的一壁之上题了首诗,诗曰:“奋命孤悬入网罗/击星破月扫洪魔/诗才不若机栝巧/壁里乾坤似更多”。

不消说,洪魔指的是天地会,而留诗之人正是设计这危楼陷阱之人。明白了这两层意思,也就明白了设计整座机关的这位工匠似乎并无意加害于老漕帮帮众。只是此人如何避过天地会人而留下这首自白之诗,却能不为“洪魔”察知,则是极其隐晦的奥秘。此刻众人也无暇细究。便有位总旗主十分不耐地喊道:“说得倒体面,什么‘扫洪魔’、‘乾坤多’,总之教他困在这网中—”

这人话还没说完,却听俞航澄惊声说道:“不!这诗还得往横里看,正是‘奋击诗壁’四字。”

这“奋击诗壁”四字正是绝句句首的四字,可是众人俱在网中,既无立足之地,且皆欹侧歪斜,哪能同心协力朝同一个方位施力出击?却在此时,万子青笑了起来。

“老爷子!人家这是有意考较咱们是不是能同心齐力破这机关—依我看,不在武功高低、力道强弱,只消能够众志一专,朝这诗壁撞去,自然可有出路。”

于是网中之人遂各自抓紧绳扣,蓄足内力,打了个老漕帮中常使的知会口诀:“三光日月星”,五字脱口呼出,呼至“星”字时众人一同出力发劲,朝那题诗之壁上奋力撞去,端的是一个“击星破月”的口彩。日后帮中异史氏有诗赞之曰:“英雄连袂赴鸿门/信步登楼傲至尊/举箸当胸拨玉瓦/横刀绝皆碎金樽/沉沙岂便埋麟凤/断箭还须射鲸鲲/睥睨洪英皆鼠目/敢窥我祖坐昆仑”。

且说众庵清元老虽然陷身网罟,却能齐心戮力朝那题诗之壁摆荡摧撞过去,但见八只分别兜住了七至九人不等的巨网活脱脱好似八个巨大的锤头一般,猛可是个流星赶月的势子,将那诗壁一击便击出个横宽丈许、直阔五尺有余的窟窿。妙的是这一击之力过大,正好崩断了系网的机栝,此际众人原先头顶上那张更大不知凡几的细眼巨网便再也撑托不住,登时也崩了下来。

这厢随网滚出的老漕帮众人则沿着个滚筒也似的斜坡滑出三五丈开外,好似下饺子一般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