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最是仓皇辞庙日
闲话休提,且说这万得福在密室之中忍不住吼了几句,触动回音壁机关,倒没想起他这吼声只是震破了这机关的第二道“雀舌”;至于第一道“螳臂”,却早在他出手拔起脚下那方插着他独门袖箭的水泥板子之际已经开启。这一时片刻间来了个泥崩土落—只万得福身子底下并没有什么网子可以兜承,他一个倒掀燕子弹身躲避不及,竟然叫不知几千斤重几百斗量的沙石当身压来。他一口气闭住,双眼发黑,才倏忽想起六老之中的钱静农正是当年被迫设陷,却也拯救了老漕帮诸元老的那工匠的嫡胤子孙;更想起了从魏三爷给他一包“素烧黄雀”,到这以“螳臂”、“雀舌”为关键的机栝,在在说的岂不俱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警语。可憾他竟没有参透:究竟谁是螳螂?谁是蝉?谁又是黄雀?若说这形迹飘忽诡异的六老以蝉自喻,将万得福比成螳螂,则什么该当是那黄雀?
倘若六老自己便是螳螂,则万得福既可以是蝉,也可以是黄雀了—因为他倾力追踪六老至此,眼见就要拨云见日,不意却掉进了陷坑,非但前功尽弃,眼见李绶武的茅舍毁于一旦不说,自己恐怕也将要埋身荒郊,难有生还之望了。
就这么又是螳螂又是蝉、又是蝉又是黄雀地转了个七荤八素,万得福脑子还没明白,身子却停止了仆跌,但听“哗啦”一声,整个身躯随着不知多少茅草、沙石、瓦砾和一本又一本的书籍全数给抛进了碧潭之中。万得福打个小小的寒颤,心头却一阵温热:这一下没能死成!那六个老毒物也就不是存心害我了。念头方才转定,两腿不觉碰着了一片又软又凉的东西,却是潭边浅水处的污泥。万得福回身仰视,发现先前堕身下潭的洞口已掩在一大丛乱生杂长的芒花苇叶之间,十分隐秘,且洞口下距潭面不过五六尺高,显见六老确乎并无伤他体肤的用意。偏在这么回首一望之下,不意正瞥见他身后一株小树干上牢牢绑着他的第二支袖箭。箭头之前,以及箭羽后方的树皮各给削去了一片,残白处刻着个“伏”、“马”二字。万得福见之更无他疑,这是老漕帮再平常不过的认记,是让看见这物事的人向一定的方向走出一定的距离。
这却难不倒万得福。当年老漕帮还在粮米帮阶段,船上水手便学会了一个观风望远的门道。其法是将手臂平伸向前,曲掌向侧方,状若以掌隔空遮面,其实是借掌指上的手纹间隔与远方实物的大小比例换算出远方实物与自己立身处所之间的距离,精干的水手可凭经验推算距离达十数里之遥,其误差常不到数寸。
此外,由于粮米帮南来北往所运皆属一般民生食物,便从这种交易的“陆陈”行里转借而来常用的切口。比方说,小麦不叫小麦、叫“剖肚”,大麦不叫大麦、叫“枪儿”,芝麻叫“屑子”,糯米叫“佳人”,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则叫“常落几时麦重春伏求西”,东南西北则叫“龙雀虎马”,诸如此类,不一而足。那么一“马”、一“伏”,正是正北之处、八里之遥。
果不其然,这浑身污泥、满脸破伤、四肢尽皆叫那崩落土石砸得淤青肿红的万得福,一路蹒跚朝北行了八里,到得景美地界,就在路边一根乌木电杆上看见了他的第三支袖箭,与先前那第二支一般,这袖箭一头、一尾之处亦刻着小小的“伏”、马”字样,不消分说,他还得朝前再走一程。
待拣得他的第五支袖箭之时,万得福不由得心一紧、胆一张—此时已是黄昏时分,他却走回祖宗家的宁波西街口上来了,只那“马”字改成了“虎”字,“伏”字换成了“常”字,易言之,这是朝西再走一里地的意思。万得福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忖道:这不是叫我回祖宗家门么?一面忖着,一面更不敢怠慢,万得福觑了个四下无人,一提真气,使个“佛祖过江”的身法,纵起离地八尺有余,凌虚御风、空中剪步,但听“刷”“刷”“刷”的几声猎响,又跃高了丈许,人已经轻轻落在电线之上。接着便是另一套“蹑萍碎月”,顺着电线朝西弹跳,一步总有五七丈远,转眼间便回到了祖宗家大宅。
可才将身靠在大宅门前的电线杆头,万得福又想起一宗老规矩来:自从光绪年间老漕帮在远黛楼吃天地会洪英一个大闷亏,众长老灰头土脸而回到小东门祖宗家旧堂,俞航澄自惭守业失责,统御无方,当即辞去老爷子大位。是时八八六十四名帮内领袖刚从苏州河里铩羽而归,搅弄得浑身污秽、腥臭难闻,根本来不及清洗。这可是老漕帮创帮以来最不堪的奇耻大辱。俞航澄当下避过正厅,自旧堂角门而入,率领众人到后进厢房中注满“水龙槽”,再伙同众人一齐沐浴净身。浴时无人不忍声堕泪、自惭失计。于是日后继承老爷子之职领帮的万子青颁下一道旨谕:凡我庵清光棍待入祖宗家门者,必须衣裳洁净,不得蓬首垢面、沾灰带泥。即令是有紧急公务入祖宗家门,不得已而扑染行道风尘者,亦应自侧旁角门出入。是以尔后无论祖宗家播迁至长沙、重庆乃至台北诸地,总须在正厅之侧另设一角门,号之曰“洗辱门”,一则以正装肃容,二则示不忘旧耻。这道门一向设于祖宗家大宅正门西侧的墙边,与正门成九十度角,平时内外两侧皆封上重锁,外客出入亦不由此。此门之内另用砖石砌成一夹墙,与外面南北向的围墙之间形成一三尺宽的通道,直入三进西厢浴室。有时浴室前方还增设一玄关,供人休憩之用。而这条窄小的通道也有一个名堂,叫“思过廊”,此廊左右皆是高可两丈的墙垣,经年幽暗阴湿,行经之人总会感觉到几丝沁凉寂寞之意,无不低头疾趋,颇能吻合“洗辱思过”的祖训。
万得福沾了满身污垢,当真三分不像人、七分甚似鬼,自不便径由正门趋入,只好再沿着电线朝西纵过两纵,一个鹞子翻身,直接跃进那“思过廊”中。不意两脚才一点地,却见他那百宝囊里剩下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倒插在廊底玄关小屋的横梁底下,其中六支插得较深,一支插得较浅。这在帮中光棍眼下是个非常明白的插香式—通常无论大小香堂,遇有疑难事体,既不能劳动居大位者仲裁,底下人丁又不便擅自做主的时候,常有以多数决而定之的程序,和近代民主议事的投票行为十分类似。其步骤是在香堂中另设一蓝瓷或青瓷小香炉,约定以插香示意。凡有相同意见者或插成梅花形、或插成七星形,乃至八仙星、九宝莲灯形等不一,要之以一成形之体势为尚。若不能成形—也就是插香之人中有不能同意者—即将其手中之香插得浅些,或插得远些。设若所有的人都插过了香,众人再围聚研读,看它体势成形与否,并以此定夺是否能作成合议。
六老留在门梁上的七支袖箭一字排开,摆不成图阵。这表示他们自知非老漕帮光棍,所以不便逾越分寸,去摆出只许光棍才能摆设的图形。可是这样插箭,并非没有用意—它似是在告知万得福:六老已然齐心一志,同进同退,且希望万得福也能和他们亦步亦趋,不分内外,是以最左边的一支袖箭同其他各支皆呈等距插入木中,只是插得略微浅了一二分。万得福细心体会,微微又揣摩了一些意思:莫不是这六老特为引我至此,且将我视作无长无少、不尊不卑、“一字摊开”的同仁,只我所识所知,犹浅了一二分—诚若如此,然则又该如何深入参悟呢?
一边想着,万得福一边踏进玄关,脱去外衣、长裤并鞋袜。一扭头,瞥见玄关小室和那浴室之间的纸门拉开了约莫一个掌幅宽的间隙,里面熏熏蒸蒸冒出来一缕又一缕煞白的烟雾。万得福心下自然好奇,暗道:这瘸奶娘如此神通,如何省得我叫那六老整得个泥腥土素,臭秽难当,居然便注满了“水龙槽”,等我回来洗澡?想到这里,顺手将纸拉门轻轻一拨,果然见“水龙槽”已经注了七分满,其内热气腾升。一旁胰皂、毛巾俱备,还放置着一双簇新的黑帮棉鞋。不远处的条凳中央更齐齐整整叠着一落看来也是崭新的玄色衣裤。最令万得福料想不到的是这“水龙槽”—
先前说过,“水龙槽”是老漕帮特有之物,制作上本有定制,它必须以上好桧木为料,五尺四寸长、两尺七寸宽、三尺六寸深,但凡帮中有那必须斋戒净身之礼,总用得上此物。槽下安置了四只滚轮,一样也须红桧断刨做成,讲究的木轮还需出自同一株上下通直且径亦一般粗细的桧树,取其“同根连理/通行无碍/一脉相承/四方无阻”之意。之所以洗澡桶下着木轮,有一个考证是说早年粮米帮祖法罗教,属佛教的支流,故四轮实指“法轮”。但是这个来历过于迂曲,不如第二个说法务实。这第二个说法仍旧与老漕帮早年在各地设立庵堂的情景有关。当时庵堂穷简窳陋,光棍自炊自食,根本请不起佣役仆作。在一般生活上,的确也就是一群自了汉各行起居、相互帮衬。独独打水洗澡这事既费事、又耗神。可众人同寝一堂,冬天还称得上暖和,到了夏日,则各人身上的汗酸皮臭便十分难忍。有个机灵的光棍遂发明了一个小装置:在一大木桶下加装木轮四枚,用时可将整个木桶推至井边盛水,然后就地钻入桶中洗浴,事毕拔起桶底软塞,排去污水,可谓十分方便。这个可以活动自如的大水桶于是有了个名称,叫“水龙槽”,取意正在推槽往返,灵活来去,犹如戏水之龙。后世庵清光棍无论如何文明生活,总要以木桶洗浴。桶下即使不设滚轮,也常要在原本装置木轮的地方或刻或绘四个轮形图样,以仿“水龙槽”旧制,这都是不忘本的命意。
可这万得福才翻身入槽,槽下滚轮猛地一松,竟然像是装上了引擎一般朝前行去—这原也不足为奇,这浴室为排水便捷,地面打就的一层水泥底其实本有高低倾斜的角度,是以“水龙槽”轮下平时应该卡着一片三角木,以防滑动。也不知是夜来瘸奶娘伤心失神,忘了将三角木插回原处,或是怎地,总之这“水龙槽”一时竟好似脱缰之马,倏忽朝浴室的尽头滑去,眼见就要撞上石壁,猛可却又煞住了,万得福探身朝下一觑,见轮前平白又多出两块根本不该出现在此处的黑瓦片来。
这一刻万得福拍了两下脑袋,自忖:那六老能撺掇我回得祖宗家门,难道就不能在这浴室里布置机关吗?好!你们整了我大半日的冤枉,如今伺候我洗个澡也要煞费周章,我且寻摸寻摸,你们究竟还有什么把戏可耍?转念及此,万得福顺势朝前一倾身,想要看出点名堂—究竟这“水龙槽”为什么会停在这里?偏在此刻,他听见了一阵哄然大笑之声。
原来这“水龙槽”煞住的位置,正对着一堵石墙。这墙的另一面是老宅第三进西厢和南面侧房之间的一个犄角,格局方正,本是南面那侧房的里间。按老漕帮旧制,这四四方方的一个犄角既无窗、又无门,只以一道屏风与南侧房的外间屋相隔,平素极是幽暗。即便是白昼辰光也得掌灯才能辨物。万老爷子厌其壅闭,且空气混浊,鲜少至此,所以大都只用来贮放一些仪仗、宗卷之类的物事。除非有那不足为外人与闻、也同祖宗家门大事无甚关涉的事,才会绕过屏风,到此交代。通常情形,不外是瘸奶娘、哼哈二才和万熙等人在洒扫应对进退上有什么不得体、不合宜的地方,万老爷子总会将人叫到老宅西南角上这里间屋来训斥教诲一番。据万老爷子说,这西南角原来在祖宗家旧制就是个刑杀之地,老漕帮中有人犯了严重的规矩,不得不以家法处置之时,便常在此地执行。
可万得福没想到,就在他双目所及之处的墙上竟然凿穿了一个约莫有黄豆大小的孔洞。奇的是,这孔洞是新凿的,洞口尚有石粉残余,随着一脉水流沿墙向下滴淌。此外,孔洞也不是横平通直凿出,而是有一稍稍向右上方倾斜的角度。万得福自然凑上脸去,贴墙细窥—端端严严看见小爷万熙坐在平时万老爷子教训家人的那张椅子上,俊秀的脸上不时闪烁着不知是烛苗还是灯焰的晕黄光影。只他脸色倒十分凝重,笑声显然来自另外一人。只这孔洞不会转弯,是以看不出是什么人来。倒是那人笑过之后,又说了话:“连我也想不到这孩子年方十七,却有如此胆力、气魄。来!瞻儿,你就把你最拿手的那段儿《火烧战船》给小熙叔叔唱上几句。”
立时,平空爆出了一声吼—是另一个罡气淋漓、嘹亮浑厚的嗓子—叫了个板,果然唱起《赤壁鏖兵》里黄盖放火的一节。这戏当年袁世海和裘盛戎合作过一盘录音—由袁饰曹操,拿手唱段自然是《横槊赋诗》的片段;而裘氏工铜锤花脸,别开“文净”一路生面,唱工细腻温厚,带有浓重的鼻腔,俗人常以“伤风花脸”称谑之。但是在《赤壁鏖兵》里,曹操是当然主角,所以在设计这第二净角搭配时佐之以斯文见长的裘氏,双方各自的特色便相得益彰,不致冲撞。可是此际隔壁屋里扯开嗓子唱《火烧战船》这个段子的人用的却非裘派唱腔,而是声震屋瓦的袁氏唱腔,黄钟大吕,响遏行云,竟有直追金少山的气势—
“大丈夫能把乾坤变—/东风出送第一船/大江待我添炽炭/赤壁待我染醉颜/万里长流当匹练/信手舒卷履平川/东风起/烧战船/应笑我白发苍苍着先鞭/烈火更助英雄胆/管叫它八十三万灰飞烟灭火逐天/收拾起风雷供—调—遣—”
这人才唱罢,先前那人又是一阵哈哈大笑,道:“熙爷!这,可不只是唱唱而已哦!小犬若是生在三国时代,非但黄盖的头阵要叫他给抢下了,就连那火烧连营七百里怕也没有陆逊的事了呢!”
万熙微微一抿嘴,勉强赔个苦笑,道:“达公自是一世英雄,诚所谓‘虎父无犬子’,令郎日后的成就想来也非同小可才是。”
“熙爷您过奖过奖了!倒是熙爷如今继承大统,领有数万之众,局面才非同小可了呢!”那人说着,又打了几声哈哈,接着道,“所以呢,我还是先前那几句老话,前人早有明训:‘青叶红花白莲藕/鼎立江湖不分家’。当年贵庵清和敝洪英,再加上直鲁豫北五省里的白莲教,倘若能众志成城,不分彼此,早就一统天下了。舍下先祖献出‘海底’,想要广结江湖豪杰,为的也是成就一番震古烁今、惊天动地的大事业。要是老前辈们通情识理,也不至于在日后生出那么些不必要的误会—这些,唉!万老爷子在时我不知说过多少遍,信也不知写过几十百封,可他老人家偏不肯听。眼前熙爷就要当家,何不将小老儿的话往怀里放一放,三思三思—”
底下的话,那人说得窸窸窣窣,万得福没能听得真切—可此际也无须听得如何真切了—他已经十拿九稳知道对方正是早年哥老会的世袭领袖洪达展,字翼开,他的父亲早年在杭州盖电厂发迹。抗战军兴,洪达展以油电业富贾出身,输巨资、筹粮饷,很替时任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的“老头子”卖过几分力气。旋于抗战末季跃身从政,以发展实业、振兴商务为号召,尤其在处理外债上表现得可以称得上是长袖善舞,极尽借东挪西、朝三暮四的能事。此人生平最得意的却是他自创一格的“蛇草行书”,甚至以之而名家,政坛商场上捧场争购者所在多有。只万老爷子始终不以此人为正派。且早有谍报指出:当年以棉籽油代桐油,借桐油还援款的一桩公案正是此人出的主意。不料万老爷子尸骨未寒,这人却堂而皇之地登堂入室—听光景,还把他自己的儿子也带来了。万得福心下一凛,连忙轻声搓洗了一回,蹑脚爬出“水龙槽”,拾起条凳上的衣裤和那双棉鞋穿上,再踅回墙边听下去。此刻却是万熙在那里说话了:
“……再说呢!老爷子猝尔仙逝,这祖宗家门里里外外还有千头万绪容待料理。而两帮合作是桩大事,不开大香堂问过各旗舵长老的意思不能定夺。算来也是明年开春以后的事了。达公的好意万熙当然要感激领受,只不过此时要我一定给个口诺,是不是也操之过急了呢?毕竟我还得先把老爷子的后事给办了。”
“我‘操之过急’也是怕万老爷子的身后大事有个什么不体面的三长两短呢!”洪达展说着,忽然换了个温而柔之的声调,道,“瞻儿!你把你听见的原原本本跟小熙叔叔说一遍。”
这叫做“瞻儿”的蓦地清了清嗓子,赫然如同他唱花脸的声势一般,也是个黄钟大吕、正宫亢调:“我从前学校里的同学今早给我摇了个电话,说报上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
“混蛋!你这是怎么说话?一点分寸礼数都不懂。”洪达展似乎是轻声拍了他儿子一巴掌,或者一脑袋。
捱揍的少年声音更响亮了:“你不是叫我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我这不是原原本本说一遍的么?你他妈怎么打人呢?”
洪达展又斥了两句,倒是万熙在一旁拦阻了,道:“不打紧,子瞻世兄就照实说罢。”
“我同学说万砚方那老家伙挂了,他帮里的大哥说这是个大好的机会—”
“慢着慢着!你同学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帮来?又是从哪里冒出一个大哥来?”万熙眉头又一紧,眼眸深处激出两道锐利的青芒。
“这个是混竹联的。”洪子瞻应声答道。
“是个小鬼头办家家酒的帮派,已经搞了八九年了。”搭腔的是洪达展,说话时凑近万熙,右脸正偏进孔洞所及的范围,那脸颊上长了偌大一颗黑痦子,痦子上还生着数十百茎又浓又长的寿毛。他接着道:“原本只是个小孩子打架闹事的玩笑组织,叫‘竹林联盟’。这几年越搞越大,已经做起地盘生意来了。”
万熙点点头,且对洪子瞻问道:“子瞻世兄那位同学还说了什么没有?”
“他还说他大哥要他们赶快调集人手,要在万老头发丧那天给老漕帮光棍搞一下—”
“等等!什么叫搞一下?”
“搞一下就是搞一下!拉管马子打一槽叫搞一下,套个麻袋克一顿烂饭也叫搞一下,看哪幢房子不戛意划根洋火烧它个一干二净我也说这是‘搞它一下’,总之意思多了。”
“那么是要闹个事啰?”万熙说着,轻轻点了点头,忽而笑了,撇回脸对洪达展道,“人家是要‘扬名立万’来了。”
“熙爷可不能等闲视之。我之所以带了小犬来攀熙爷你一个交情,不只是有‘托教’之意,也是让熙爷亲耳听听他们这一辈儿的孩巴芽子家有什么势道—总的说罢,咱们老帮老会的再不拿出点儿尺寸来,恐怕就要叫这些办家家酒的孩子们给请进祠堂里去了。”
万熙闻言也不答话,又转脸朝那洪子瞻道:那么子瞻世兄可也是‘竹林联盟’的英雄么?”
“我爹是哥老会当家,我将来也是哥老会光棍,怎么能去混那个!只不过—只不过大家都是在外面混的,‘竹联’找上了我,我—”
万熙又微微一笑,道:所以我们老爷子发丧出殡之日,你也要来‘搞一下’喽?”
“他敢!”洪达展在一旁厉声恶吼,却被万熙扬手止住。万熙一面继续笑着,接道:“世兄的意思呢?”
“外头人说老漕帮里能人辈出,个儿顶个儿都有真功夫。如果传言不假,小熙叔叔也不必担什么心,如果传言不实,多我一个、少我一个又有什么分别?”
“说得太好了!小熙叔叔交你这个朋友!”万熙说着时身形一矮,随即又坐回原姿,其间约可三五秒钟光景。因孔洞实在太小,万得福看在眼中,只道万熙是从椅子底下翻拣了什么东西。下一刻,连万熙的脸都给一块黄澄澄的物事遮了个严实,万得福自然而然深深吸了一口真气,但嗅得一股牛皮子味儿,随后那黄澄澄的物事也霎时不见,万熙的一张笑脸又露了出来。一声“咔哒”,仿佛金属铰链扣阖,万得福才猜得五七分:那黄澄澄的物事原来是个皮箱。万熙已经继之而说下去:“这算是我的见面礼儿,小玩具,小玩具。”
“恐怕是个真的罢?”洪达展道,“应该是德国造。”
“达公好眼力。”万熙道,“令郎年少英雄,这小玩具且聊表我一点敬重的心意。货是新到的,非常之称手,我只试打了五发,准头是极好的—子瞻世兄!你要是不嫌弃,哪天和你那帮子‘竹林联盟’的兄弟到我祖宗家门来‘搞一下’的时候,说不定还派得上用场。”说到此处,居然放声大笑起来。
可浴室里的万得福却听得毛骨悚然了—不消说,万熙口口声声的“小玩具”,应该是一把德国造的手枪,而且是一把新枪。可怕的是,为什么这把枪已经打过“五发”?“五发”之数不正与万老爷子胸口的弹孔以及荷塘小亭梁上的五颗弹头之数完全吻合吗?此外,万熙为什么又要将这把枪送给听来是初次见面的洪子瞻?倘若洪子瞻果然与那个新起的组织“竹林联盟”里的混世少年有什么牵扯,则赠枪之举究竟是为了笼络交好,还是示威挑衅呢?就另一方面说,似乎那洪达展言之谆谆者仍是让庵清与洪英—也就是老漕帮和天地会—结誓缔盟,而动机却是在联合两股老势力以防堵或压制新兴帮派之窜起。但是万熙的态度却似乎在无可无不可之间。要是万熙果然有悖于万老爷子的初衷本意,而欲与天地会党人结盟,甚至因之犯下了私通外家、欺师灭祖的勾当,则万得福哪里能够干休?他这厢只消奋起十成真气,催动毕生神掌之功,当下破壁而出,定可将这忤逆之徒立毙于顷刻之间。然而,事情似乎又并不这么简单—起码在应对言谈之间,万熙还维持了身为庵清光棍的礼貌和尊严。尽管洪达展加意示惠,且降尊纡贵地称这个比自己年轻不只二十岁的人物一声“熙爷”,然而在交接之间,万熙总透露着些许冷淡,仿佛并不十分看得起这位哥老会的当家大老,也并不急于要和对方共议“一统江湖”的大计。然而,掉回头来还是原先那个老问题:设若万熙并无私通外家之意,为什么要送那孩子一把不尴不尬的手枪呢?甚至—为什么能在万老爷子身故不及一日之内便将这一对不尴不尬的父子迎进家门内室,居然还让那孩子扯嗓子唱起戏来了呢?这样大失礼数,甚至可以说大失体统的事,即令他洪氏父子干得出来,身为老漕帮即将承继龙头大位的万熙又岂能平白容受呢?才想到这里,那万熙又开了腔:“好了!我先答允达公您‘托教’的付托。这小玩具就算是个见面礼儿。至于两帮缔盟之事,容我那桩大事办过再议。倒是那个什么‘竹林联盟’的,我却没兴趣同他们一般见识。来!二才,替我送达公和子瞻世兄回驾罢!”
万得福闻言不由得又是一惊—哼哈二才居然也随侍在侧!这样说来,万老爷子身边最亲近的几个人物竟似都与闻了一些他丝毫参悟不透的玄机。而其中更足启人疑窦的是,若说万熙所谓“大事”是万老爷子的丧事,他在说到这事之时的话语却是“我那桩大事”,听来已有蹊跷;可是伺候在旁,始终不闻动静的哼哈二才更似早已十分了然,他们甚至对万熙答允洪达展“托教”洪子瞻的行径全无半点异议—这,冰冻三尺,当非一日之寒—其中必然有个轇轕纷纭的解释,只是此刻他全然不知该向什么人去打听询问。看来除了万老爷子遗留下来那首四十四字的怪诗,一个由五颗弹头布成的奇字,还有六个老人的疑阵迷踪,他万得福只合是个一事不知的傻子了。
祖宗家老宅向例有建筑上的定制,也有居处上的规矩。老爷子当然是以祖宗家为自己的家,老爷子身边服侍其起居行止、饮食穿戴的多不过五七人,少也仅需一二人,这一类的人—像万得福和瘸奶娘等—在帮中并无地位,但是由于同老爷子个人往来密切,关系非比寻常,是以仍然可以受到帮中老小光棍独特的尊重,甚至礼敬。不过,为了严格内外分际,历任老爷子对这一类的贴身近侍常有更周密、更细腻的防范。像万老爷子在日,哼哈二才通常只能在一、二进的正房、厢房间出入,若非召唤,是不得擅入三进房室的;若有召唤,大多都有训斥。
在待客方面,一般也只到二进为止。这是因为三进正厅是祖宗祠堂,里面供奉着老漕帮自碧峰禅师、罗祖、翁、钱、潘三祖以至于历任老爷子的牌位。如非每月初一、十五和年节的例行参拜,只有关系着帮中生杀大计之事,才需到祖宗牌位前焚香顶礼;平素也只是瘸奶娘或万得福才能前来洒扫供奉。换言之,小爷万熙今晚这样率意到三进角落小室来待客接谈,是十分不寻常的勾当。若非他另有情由主张,则也可以是触犯祖宗家家规的忤犯之举。
万得福到此再不能忍禁,当下正待蹿出浴室,翻过思过廊墙垣,绕回隔壁去问个究竟时,忽听隔壁万熙猛地扬声喊了声:“噢!还有—”
那厢二才并未答话,倒是洪达展应了句:“熙爷还有什么吩咐么?”
“不敢!”万熙接着起身离座,孔洞一空,万得福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听那万熙接道,“我们老爷子生前有个贴身的光棍,叫万得福,当年出自北京六合自然门门下。”
“是万籁声的徒弟?”
“所以身手是极好的。”万熙道,“此人自老爷子归天之后便销声匿迹,不知道遁往何处去也。但不知老爷子忽然就这么气血逆行、一命归天,究竟同万得福这人又有什么关涉?好不好也请达公和子瞻世兄外头的朋友给留个意。”
“熙爷要死的还是要活的?”
“按规矩,若是本帮光棍要拿他,自然不能擅动私刑,是非得解回祖宗家门审问不可的。不过达公是江湖同道,不在庵清的籍,自然无须替我们押送费事—只此人功夫极硬,还请达公留神……”
底下的话,万得福听不清,也不忍再听下去了。但见他两手握拳,指入掌丘,竟尔抠出八个口子来,登时鲜血如注,滴在那“水龙槽”中,将一槽污水更染得有如乌墨一般黑浓稠腻。脸上的两行老泪也喷涌而出,可称是涕泅滂沱了。可即令有这天大的冤枉、恩怨、悲恸和疑虑纠缠,万得福的灵台方寸之地,还有纤毫的清明神智,当即思忖:六老把我引向祖宗家来,想必有叫我探详究细的用意。如今我不能一心只想着申诉冤屈,而忘了自己身上的物证和线索。要是贸贸然现身,岂不反而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想到这八个字,万得福非但又明白了一层六老的心思,也明白了先前门梁上倒插着七支袖箭的用意—六老是在邀约他一同逃匿遁藏,才有活路生机,也才能查明真相呢!
然而,此时的万得福若是一个将忍不住,就这么莽莽撞撞、糊里糊涂地冲身而出,与小爷万熙申诉公道、辩解冤情,非但当时未必得以保全名节性命,这老漕帮与天地会之间、与政府之间,乃至与日后数十百年台湾社会发展变迁之间的许多关系、纠结便永无厘清昭著的一日。万老爷子因何不得不死?遗言留字中有何不得不隐的玄机?六老为什么不得不潜遁逃匿?老漕帮又为什么不得不进一步将其势力蔓延深绞进一部国家机器的枢纽之中?这些非但便要永世成谜,甚且无人知之、无人识之,亦无人记之忆之。相较于轻舟扬波、飞鸿踏雪之犹有余痕留迹者更加杳然了。
好在这万得福千般壮怀、万种怒绪,抵不过一丝一点不明就里的不甘心—当下觑个方位,朝东南方扑身落跪,东南方隔着两堵石墙,一个房间之外,正是祖宗家的几十个牌位。万得福双目一瞑,将他日日挥扫拂拭的牌位细细观想了一回,匍匐磕了四个头,默道:“老漕帮列祖列宗在上,家下小人万得福顶礼叩告:万老爷子叫人行刺殒身,无人能知就里。小人身负遗命,可又背着欺师灭祖的冤屈—天可怜见,列祖列宗庇荫,容小人侥幸赖活一条贱命,总要将此事首尾查它一个水落石出、天明地白。万得福一日不死,便一日干着这事;一分一秒还有气息,便一分一秒想着这事。将来完了这事,万得福自来列祖列宗灵前请死谢罪的便了。”
磕罢了头,也默祝毕了,万得福“嗖”的声立身而起,浑身的玄衣玄裤,却叫那地上的污水和眼中的清泪给浸了个透湿,贴皮沁肤,竟有几许凉薄之意。可只万得福自己明白得透彻:果如今正只他这孤影寒身是一条顶天立地的好汉。这好汉此刻已经五十五岁了,临去匆匆,抵不住在洗辱门内、思过廊间打了老大一个喷嚏—倏忽惊走几只犹在高墙上下觅食的野麻雀。从此,万得福竟尔走上一条再也不能回头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