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因为风的缘故

1

邵然那天赶回家已经是午夜时分,站在自家门口时没有掏出钥匙开门,而是先伸出手去敲了敲门。见里面并没有什么回应,他的心也一点点冷下去。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打开门,目光所及之处,一眼就看到了客厅餐桌上的钥匙。

房间里空荡荡的,阮珊已经收拾了自己所有的衣物离开,没有留下任何东西。邵然叹了口气,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打开,坐在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

好几次拿起手机想打一个电话给阮珊,可最后还是放下,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向她开口,也着实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眼前的一切。

他觉得有些疲惫,手里的一瓶矿泉水喝完,索性又站起来从酒柜里拿了一瓶红酒出来,往高脚杯里倒上一杯,自斟自饮。

黎明时分去冲了个冷水澡睡下,决定先把感情的事情放在一边,爸爸的身体又经过昨日的一场手术,怕是真的难以再撑下去。邵然知道,公司恐怕将面临一场硬战。而在这场硬战中,他逃避不得,必须站在最前面。

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来说,一场全心全意付出过情感的恋爱的结束总是痛苦的,回到寝室之后的阮珊连东西都没有心思收拾,径直爬到床上蒙上被子睡觉。宋斐斐叹了一口气,在下面忙前忙后地给她整理。

晚上沈梦回来,见到这情景愣了一下:“你们都回来了?”

“嗯,”宋斐斐点点头,“阮珊要搬回寝室住,我先在这儿陪她几天。对了,江子城让我问问你最近怎么没有去研究所?是不是学习太忙了?”

“江子城”三个字传到沈梦的耳朵里,她整个人趔趄了一下,手里捧着的书也哗啦啦全部掉在了地上。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慌忙蹲下身去捡:“嗯……我,我最近忙着看书,暑假没有找工作,那里缺人手的话,我、我下周就去。”

“嗯。”宋斐斐看出了沈梦的行径有些奇怪,但也没有多想,淡淡地回应了一声。

对于阮珊来说,这一夜究竟是怎么过去的,她并不知道,躺在床上的她身体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从她的床铺看得到外面的夜色,被雨水洗刷过的夜色显得澄明美丽,她窸窸窣窣地从床上爬下来,到阳台上站了一会儿。阳台上的窗户没有关,夏夜的风就这样轻轻地吹着,吹动她心底的忧愁和惆怅。

少女时期她对爱情有过许多种憧憬,也曾给自己的爱情做过许多种猜想和假设,对一个文艺少女来说,她以为自己的爱情或许会死于激情退却后的厌倦,会死于一方懈怠或厌倦,会死于遇上另一个更心动的人,反正是没有想过会因为对方家庭的反对而分手。

她能接受不爱,却无法接受爱着的人因为这样的原因而投降,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她心里是怨恨着邵然的。然而锋利的怨恨怎能抵挡住绵长的爱意,阮珊托着下巴坐在窗台前吹着风,他们在一起时的种种场景又扑面而来。

是某月某日,他结束生意场上的酒宴醉酒回家,阮珊给他开门后赌气不理他,他在她面前蹭来蹭去,噘着嘴说道:“我要抱抱。”

是某月某日,客厅里的灯光昏暗,她与他重温老电影《人鬼情未了》,最后的音乐声响起来的时候她流着泪看向他,而他亦温柔地注视着自己。

是某月某日,他参加一个珠宝展回来,从后面环住她的腰,给她的脖子上戴上那条项链,在她耳边轻轻呢喃:“我爱你。”

是某月某日,她夜里做了噩梦,身上出了一层冷汗,他似乎也有所察觉,环住她微微颤抖的身体,她从梦中惊醒,看着他便忽然觉得安心。

是某月某日,晚饭后她盘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读诗给他听,读的是那首《因为风的缘故》。他中学读的理科,大学学的金融,原本对这些小情小调文艺范儿的东西没有丝毫兴趣,却愿意安安静静地听她读完一首诗。

“昨日我沿着河岸,

漫步到芦苇弯腰喝水的地方,

顺便请烟囱,

在天空为我写一封长长的信。

潦是潦草了些,

而我的心意,

则明亮如你窗前的烛光。

稍有暧昧之处,

势所难免,

因为风的缘故。”

因为风的缘故,阮珊在夜风中轻轻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摸出纸巾擦了擦鼻涕眼泪,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重新爬回了床上。

第二天宋斐斐怕阮珊待在寝室里会闹情绪,拉着她一起去逛街。在步行街逛了两圈之后两人各买了一条裙子,随后就进了商场里的星巴克,点了两杯咖啡坐着聊天。

阮珊问到了宋斐斐下学年的打算,宋斐斐耸了耸肩:“我打算申请学校里的保研资格。”

“你打算接着读书?”

“也不是想读书啦,就是还想赖在学校里。”宋斐斐吐了吐舌头,“我前阵子看了网上的公告,条件我基本都符合,表格已经下载好了,填好之后送到学院办公室,然后等考试和面试应该就可以了。”

“竞争大吗?”

“还好吧。”

“嗯,拿个研究生学历也不错。”阮珊点点头,“你和吕川怎么样了?”

提到吕川,宋斐斐低下头来笑了笑,而后探过头对阮珊说道:“他在和她老婆离婚。”

“离婚?”阮珊皱了皱眉头,“为什么?”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因为我。”宋斐斐耸了耸肩,“他和他老婆应该早就出了一些问题吧,我也不大清楚。”

阮珊点点头,没有再追问下去,手机忽然铃声大作,她拿出来看了看,皱着眉头将电话挂断。

“邵然打过来的?”宋斐斐伸过头去看。

“不是,”阮珊摇了摇头,“不用管……”话刚说到这里,手机又再一次响了起来,阮珊再一次挂断。

手机第三次响起来的时候,阮珊皱了皱眉头接通,没好气地对那边说了句:“什么事?”

“你和邵然怎么了?”

“关你什么事!”

“哟,亲爱的,这么大脾气可不讨男人喜欢,找我聊聊怎么样?”

“不用了。”阮珊挂断电话。

宋斐斐饶有兴趣地问道:“谁啊?”

阮珊把许嘉伦的事情大致和宋斐斐说了说,宋斐斐听完之后耸了耸肩:“他喜欢你。”

“他喜欢耍我还差不多。”阮珊回答道。

2

空闲的时间太多,便会使人陷入回忆中不能自拔。在寝室里无所事事了三天之后,阮珊索性出门去应聘了一个兼职。在一家咖啡馆里做收银员,上午九点到晚上五点,八个小时忙碌的工作时间让她没有精力胡思乱想,机械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每天傍晚坐公交车回学校,大多数时间都没有座位,和许多上班族挤在一起,脸上也同他们一样,带着微微茫然的神情。

有一天公交车上碰巧有座,她坐在那里看着车前挂着的闭路电视里的广告,是一个奢侈品牌手袋的广告。提着那款手袋的时尚漂亮的女人的脸一一闪过,在那则广告里,她看到了一个猛一看意料之外、仔细一想情理之中的人,宫蕊。

那张脸古典又别致,极其上镜,阮珊坐在公交车上呆呆地看着,自卑感在那一瞬间包围了她,甚至在心底也能理解和认同邵母对自己的诘问,与那些有着光环站在高处的人相比,她实在是太微不足道了。

她轻轻地在心底叹息一声,好在天生也算是乐观的人,情绪并未低落太久便为自己打气,告诉自己有朝一日自己也要成为站在高处的人。

手机每天都会响上几次,短信或者电话,家人的,同学的,同事的,然而并未接到过邵然任何只言片语。

她曾偷偷去过邵然的小区两次,都是下班后忽然冒出想法坐车过去的,偷偷摸摸进了那栋楼,在她所熟悉的那扇门前站上几秒钟,她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也没有勇气推开那扇门。

八月末的一天,她和往常一样正工作着,对面前排队的人说着“你好”,一抬头赫然发现眼前站着的是许嘉伦。

许嘉伦也有些诧异:“阮珊,你在这里上班?”

“要点什么?”阮珊没有回答他的话,低下头继续问道。

“噢,一杯蓝山,”许嘉伦从口袋里拿出钱包,“你几点下班?”

阮珊低下头去收银结账,把找的钱和小票推到许嘉伦面前,指了指旁边说道:“那边是等候区。”她抬起头来微笑着:“下一位。”

许嘉伦笑了笑,没有再说话,走到了旁边。周末的下午是咖啡馆最忙碌的时间,阮珊几乎没有一秒钟的空闲时间,整个下午都在忙碌着,也并未有心思注意一下许嘉伦是否离开。

五点钟换班的时间到了,她与接班的同事做好交接之后便从柜台里面走了出去,到后面的更衣室里把身上的粉色制服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之后便往外走。路过门口那辆好像已经在那里停了好久却没人在里面的车的时候停下脚步,对着黑色的车窗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把皮筋从头发上拿下来,马尾辫变成披肩发。

黑色车窗忽然缓缓地降了下去,把阮珊吓了一跳,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低下头道歉之后发现对方没有反应又抬起头来,眼前是许嘉伦笑得花枝乱颤的一张脸。

阮珊生气极了,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向前走,许嘉伦慌忙推开车门从里面走出来,拉住她的胳膊:“我等了你一个下午你好歹让我说句话吧。”

“你要说什么?”阮珊并没有停下向前走的脚步。

“你就一点都不想知道邵然的消息?”许嘉伦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阮珊的后背微微一僵,咬着嘴唇站了几秒钟,似乎在做着心理斗争。几秒钟之后,她回过头来看向许嘉伦:“邵然……还好吗?”

许嘉伦拉着她走回车旁,拉开车门说道:“这样好了,你和我吃个饭,想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

阮珊犹豫了几秒钟,最后实在是难以抵挡住“能听到邵然的消息”这样的诱惑,弯下腰坐到了副驾驶座上。

许嘉伦问出的“想去哪里吃”、“想吃什么”之类的问题完全得不到任何回应,他笑了笑,伸出手去挑了挑阮珊的下巴:“亲爱的,你这样子好像古代青楼里硬被拉着陪客的姑娘一样。”

阮珊拍掉他的手:“说话就说话,别动手动脚,还有别动不动就拿‘亲爱的’恶心人,信不信我马上就从车上跳下去。”

牛排红酒对阮珊来说如同嚼蜡,她勉强往嘴里塞了几口,抬起头看向许嘉伦:“现在可以跟我说了吧?邵然,邵然最近怎么样?”

“邵然……”许嘉伦举起高脚杯晃了晃,“不怎么好吧,邵叔身体康复估计是没有什么希望了,随时都有可能离世。公司现在也是风雨飘摇,上市股票一直下跌,有两家公司已经对邵氏企业提出了收购,邵然现在也是压力重重……”

注意到阮珊微微蹙起的眉,许嘉伦抿了一口红酒:“邵然和邵家的整个公司气数已尽,你和邵然的那一段感情也是气数已尽,而我呢,我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喜欢你,我喜欢一个人,一样东西,是一定要得到的。既然你和邵然既已经结束,那我也不算是横刀夺爱……

“所以,”许嘉伦把手里的红酒杯放下,“你愿不愿意和我在一起?”

他的双眸漆黑,在西餐厅的灯光下如同鬼魅,让与之对视的阮珊不知为何心底升起了一股寒意。她有意忽略他方才那段话的后半句,低下头笑吟吟地看向别处:“邵家的公司遇到困难,你倒是很高兴的样子,你不也是邵家人吗?”

许嘉伦拿起盘子里的叉子,在桌上的餐巾上一笔一画地画出了一个“许”字,而后抬起头来看向阮珊:“你记住,我姓许,许嘉伦,不姓邵。”

晚餐结束之后,许嘉伦执意要送阮珊回学校。阮珊摇头拒绝,趁着许嘉伦接了个电话的空当,伸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回了学校。

因为听许嘉伦说了邵然的情况的缘由,阮珊无法安稳地入眠,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久还是无法入睡,心情和这八月份的海滨城市的天气一样,黏糊糊的。

她从枕头下面摸出手机开始编辑短信,编辑了长长的一条,想要发送的时候却又一字一字地删除掉。再重新编辑之后还是一字一字地删除掉,如此反反复复好几次,最后发送出去的只有三个字:你好吗?

那边立即就回复过来,好似就在等着自己的短信一般,阮珊深呼吸了好几下才鼓起勇气按下了打开信息。信息弹了出来,在漆黑的夜里散发出亮光,阮珊一看到那五个字,眼泪就止不住流了出来。

“阿阮,我都好。”

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骗人,她在心里一遍遍念叨着,骗人,明明一点都不好,明明发生了这么多事情,骗人骗人骗人。

可也只是在心里念叨,千丝万缕的情绪不知道该如何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复邵然的这条看不出情绪和态度的信息,最后还是没有回复,按下了关机键。

咖啡馆暑期兼职的最后一天,阮珊结了工资之后觉得心情极好,揣着钱包去了商场的中老年专区,给妈妈选了一套夏装和一双鞋,走出去之后往家里打了个电话,在电话里不放心地叮嘱着妈妈要按时吃药。

“知道知道,”阮母在电话里大声说着,“你不用管我,照顾好你自己就行。”

从商场出来时天色已经有些晚,阮珊在街头拦了一辆出租车,后座上大概是上个乘客落下的报纸,阮珊坐着没事,索性拿过来翻看。

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想要去认真了解的信息,只是粗略地翻看着,翻到第四页的时候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边大脑才反应过来,慌忙又翻回去,果不其然,在刚才翻过去的那版的右下角有一张邵然的小幅照片。

阮珊微皱起眉头,伸出手去抚摸了一下照片上他瘦削的脸庞。一个多月的时间,他整个人瘦了一圈,照片捕捉到的他,神情里是掩不住的疲惫。

阮珊只觉得内心卷起千般波澜,她咬了咬嘴唇,目光落在那篇报道上面。目光所及之处,立即就看到的便是“邵董事长追悼会今日举行”这十一个字。

她的手微微颤抖着,瞟了一眼报纸最上面的日期,正是今日的报纸。

阮珊的脑子一时乱糟糟的,只觉得出租车里的空气污浊逼人,几乎让她无法呼吸。

“停车,我要下车,”她伸出头对前排的司机喊道,“就在这里停车。”

夏末初秋的晚风已经带着薄薄的凉意,大脑被这样一吹才觉得清醒许多。阮珊整理了一下思绪,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选出通讯录里“邵然”的名字,按下了绿色的通话键。

那边没有人接听,阮珊再打了一遍,还是没有人接听。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打车直接去他家里可又怕不方便,拿着手机发了一会儿愣,最后拨打了许嘉伦的电话。

那边许嘉伦的声音听起来是沉闷的:“阮珊。”

二十来分钟之后,一辆黑色的车停在了她的面前。车窗缓缓打开,许嘉伦探出头来对她说道:“上车。”

车里的灯没有开,一身黑衣的许嘉伦似乎也隐没在这样的一片黑色里。沉默了许久之后,阮珊张开嘴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两天前。”

然后便又陷入一片沉默里。

许嘉伦的车逐渐驶离繁华热闹的市区,向静谧的郊区开去,也不知道开了多久,最后缓缓地停在一家殡仪馆的门口,转过脸看向阮珊:“追悼会下午就结束了,邵然一直一个人在里面。你进去陪陪他吧,我在外面等你。”

阮珊愣了愣:“你不陪我进去?”

他笑了笑,点燃一支烟,明明闪闪的光线里,他的神情中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意味,他就那样隔着缥缈的烟雾看着阮珊,许久轻轻地伸出胳膊,帮她把头发整理了一下:“我知道你们现在需要的只是彼此。”

他突如其来的温柔让阮珊怔了一下,低下头对许嘉伦道谢之后,她便推开车门向殡仪馆的大门走去。

静谧的深夜里,那扇大门显得格外肃穆,阮珊在门前站立的时候脑海中一瞬间又浮现出自己十四岁时站在爸爸的灵柩前哭泣的样子。

有人说这世间根本不存在感同身受这回事,针没有扎在你身上,你永远也不会知道有多么疼,这句话阮珊并不认同。因为从古至今,这世间的悲痛和欢乐,大抵已经没有新鲜感可言,大抵已经反反复复上演过无数次。那根扎在你身上的针,从来都不是新鲜的。例如今日,当阮珊推开殡仪馆的大门隔着许多排长椅看过去,而邵然也正好听到身后的推门声回过头来的时候,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阮珊确信他们的心境和情感,是完完全全交汇在一起的。

正前方挂着的是邵父的大幅照片,和生前一样,照片上的他依旧带着俊朗和善的笑容。

阮珊迎着邵然的目光缓缓地走上前去,她在他的身旁站定,弯下腰去向着邵父的遗像深深地鞠上一躬。

在起身时,与自己并肩而立的邵然轻轻拉住了她的手。那一刻的阮珊,眼泪几欲从眼眶汹涌而出。

黑色的布幔和白色的花束,长椅也是漆黑的颜色,两人在最前面的长椅上坐下,手一直牵着,没有人开口说话。

那是阮珊人生里所经历的最长的沉默,他们坐在这里整整一夜,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玻璃上折射进来,在两人的头顶投上一层淡淡的光泽的时候,邵然才站起身来,对阮珊说道:“走吧。”

阮珊站立起来的时候,脚已经有些微微发麻,她趔趄了一下,邵然慌忙扶住了她。她与他拉着手出去,她走在比他后面一点点的位置,邵然伸出手去拉开眼前的大门,清晨的殡仪馆门前空荡荡的,许嘉伦的那辆车格外醒目。

车窗缓缓落下,他从里面挥了挥手:“走,我送你们。”

拉开后座车门的时候,阮珊看到了地上散落一地的烟蒂,这才想起昨天她进去之前许嘉伦是说过在外面等她的,这样看来的话,他大抵是在这里等了一夜。

许嘉伦的车先到了邵然的楼下,阮珊送他到电梯口,在电梯口的时候他抱了抱她:“阿阮,我……我一直没有联系你,不是不想你,只是……只是这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发生的事情真的是让我措手不及,我就在心里想着或许这段时间你先离开我比较好……我是一直想着等我处理完所有的事情就去找你的,阿阮,我……”

“邵然,”阮珊打断了他的话,伸出手来在他那明显苍老了许多的面颊上轻轻抚摸着,“你瘦了好多,有我呢,不管发生什么,你记得有我呢。”

“上去吧,”阮珊帮他按下了电梯的上升键,电梯门缓缓打开,“我知道有些事情要慢慢处理,急不得,邵然,我可以等的。”

看着电梯一层层升上去之后,阮珊缓缓走了出去,重新坐回许嘉伦的车里:“送我回学校吧。”

许嘉伦没有说话,自顾自地发动了车子,阮珊也没有在意,直到开了半个小时后发现自己完全被带到了与学校方位南辕北辙的地方才问道:“你带我去哪里?”

他还是沉默着,从后视镜里看了一下后方路况之后转了个弯,汽车驶进一个小区里。

“去我家洗个澡吧,你身上都沾上烟味了。”许嘉伦淡淡地说道,“洗完澡我送你回去,林姨这几天会在邵然那里住着,你去他那里不方便。”

“我知道。”阮珊噘着嘴嘟囔了一句,方才站在电梯前邵然没有邀请她一起上去的时候,她就在心里猜测出应该是邵母现在住在那里。

许嘉伦的车缓缓停进车库,阮珊跟在他的身后下车。她平日里是厌恶他的,觉得他油腔滑调不安好心,觉得他整个人极其危险,然而今日,说不上为什么,她却由衷地觉得他是可信的。

若说是邵然的住所简约,那么许嘉伦的,简直可以用清冷来形容了。

房子大得几近空旷,却没有摆放什么东西,倒是阳台装修得别有情趣,花花草草的中间摆放着一个摇椅,从那里看得见远方的大海。

“浴室在那里,”许嘉伦指了指,而后往卧室走去,“我给你找件衣服换。”

“不用了不用了,”阮珊慌忙摆手,“穿你的衣服不好吧。”

“不是我的衣服,”他笑了笑,而后抱着几件衣服走出来往沙发上一放,“你自己随便找一件穿吧。”

一堆都是女生的衣服,阮珊咂了咂舌,捡了一件出来:“前女友的?”

许嘉伦耸了耸肩:“算是吧。”

“前女友人都走了衣服怎么还留在这里?”阮珊感慨了一句。

“我前些年有一段时间吧,”许嘉伦往沙发上一坐笑着说道,“成天泡酒吧,然后带女人回来,正好有个朋友做时装,从他那里拿了几十条香奈儿的连衣裙,带回来的姑娘第二天走的时候送一件穿走,有的自己的衣服就不愿意带了,我就全丢在衣柜里了。”

“你带回来的姑娘身材都这么一致吗?”阮珊饶有兴趣地问道。

“差不多吧,我的审美标准一直没有降低过。”许嘉伦回答道。

许嘉伦的浴室里有一个大的圆形浴缸,阮珊在里面泡了个澡之后又吹干了头发,而后换上衣服走了出去,一眼没有看到许嘉伦。

环视了一周之后,看到他正坐在阳台的摇椅上。

他还是一袭黑衣,细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香烟,徐徐上升的烟雾中,他的神色里竟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哀愁。

阮珊的眉头微微蹙起,怕打搅到他的情绪,尽可能地走得非常轻盈。然而走到阳台的时候他还是察觉到了,回过头来看了看,对阮珊笑笑:“好了?”

“嗯。”阮珊点点头,拿起摇椅旁桌子上的一本书。

有张照片从那本书里滑落下来,阮珊慌忙俯下身去捡,许嘉伦已经匆忙地捡起重新夹在了书里。

是一张合影,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和一个中年男人的合影。

大抵是许嘉伦和他的生父吧,阮珊在心里揣测。

许嘉伦拿起那本书起身走了出去,一夜未睡的他也冲了个澡,十几分钟后换好衣服走出来对阮珊说道:“走,我送你回去。”

在校门口与他分别的时候,阮珊放下了心中对他的敌意,很认真地说了句:“邵叔叔这么一走,以后的事情还麻烦你多帮邵然担待一些。”

许嘉伦的手指在方向盘上随意地弹动了几下,没有回答。

4

开学两个星期后,沈梦手里拿着学校的“研究生保送名额申请表”往学院里的办公室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敲了敲门,里面有个女声应声道:“请进。”

她推门走了进去,学院里的严主任正在接电话,示意沈梦等一下。沈梦点点头坐在办公室的沙发上,眼前放着的正好是学院里已经送上来的申请表,她随意瞄了一眼,眉头便微微蹙起,从那些摊开的表格中,她看到了最不想看到的宋斐斐的名字。

对着宋斐斐的那张表格发呆的时候,那边严主任已经挂断电话,对她笑笑:“这位同学,你有什么事情吗?”

“噢,”沈梦慌忙站起身来,将自己手里的表格递过去,“我是申请学校今年的研究生保送的。”

“嗯,好。”严主任把那张表格接过来随意浏览了一下,“先放在这里吧,交上来的申请我们会先进行一个初步的筛选,将不符合要求的淘汰掉,接下来再进行综合评估,电话保持畅通,有什么消息会随时和你们联系的。”

“好的。”沈梦点点头,正要走出去的时候忽然又回过头来问了一句,“我们学院今年竞争大吗?”

“还行吧,”严主任走过去将那些摊开的申请表整理了一下,“特别优秀的也有几个,像是这个同学就不错,”她的手指在宋斐斐的表格上点了一下,“当然了,都是公平竞争,大家机会均等,这个你不用担心。”

“嗯,谢谢严主任。”沈梦低下头鞠躬,而后又抬起头来补充了一句,“我叫沈梦,我真的很想要这个机会。”

严主任的动作停了下来,抬起头饶有兴趣地打量了她一番,轻轻地点了点头。

从学院楼走出来之后,沈梦便向图书馆的方向走去,途中手机响了一次,她拿出来看了看,是家里打来的电话。

“爸,”她在这边轻声说道,“怎么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家里有人上门给你提亲,是镇上公安局的,家里怪有钱,一张嘴就说可以给咱家十万,我寻思着你弟今年过年也该花钱娶个媳妇了,打算替你答应下来。”

“爸,”沈梦的眉头紧皱,“我还在上学呢,你怎么能答应这种事!”

“我知道你在上大学,可我电视上都看到了,上大学的也都找不到啥工作,咱在镇上嫁个公安局局长的儿子,说出去不也挺有脸的吗?你那大学不是再上几个月就没啥事了吗,早早回家把婚结了。”

“我想接着读。”

“接着读?家里哪有钱供你接着读?你接着读你弟还娶不娶媳妇,我和你妈还抱不抱孙子?你这死丫头是不想让我和你妈活了是不是?”

“我申请了学校的保研,要是能申请下来,就不用交学费,每个月还会有生活补助……”

“不用交学费有生活补助又怎么样?咱家还指望你挣钱回来,你说说你一个丫头片子,早知道当初就不送你去读书,净给我瞎折腾……”

“爸,我这边还有事,我先挂了。”沈梦把手机从耳边拿下挂断了电话。

她走进图书馆坐下,发了一会儿呆之后从褪色的包里拿出日记本,打开后在空白的一页写上今天的日期,随后拿出圆珠笔在上面一笔一画地写道:我一定要申请到学校里的研究生保送名额!一定要和江子城在一起!一定要成功!一定要成功!!

而后翻开书看了几页,却还是觉得没有什么心情,索性收拾一下准备先回寝室睡一觉。宋斐斐陪阮珊去学校对面取快递去了,寝室里没有人,沈梦把手里的书本在桌子上放下,随后往里面的卫生间走去想要洗个脸。

宋斐斐桌上的电脑正开着,屏幕上显示的是QQ聊天的界面,沈梦从电脑前路过的时候瞟了一眼便走了过去,洗完脸从卫生间走出去的时候,忽然鬼使神差地在宋斐斐的电脑前坐下。

她的手指在鼠标上随意晃动两下,眼前的QQ聊天界面被上拉了两下,再点一点,便不知道怎么回事点开了电脑硬盘里的一个命名为“照片”的文件夹。

文件夹下面还有着几个子文件夹,沈梦随意地翻看着,有的是她和阮珊的合影,有的是以前拍的艺术照,有的是和家人的合影,在与家人合影的那个文件夹里,沈梦看到了几张江子城少年时期的照片。

她心里一动,站起来到自己的桌子那里,把U盘拿了过来,插在电脑的接口处,U盘弹出来之后便将那几张照片拷贝进去。

准备退出U盘的时候,目光忽然落在那个命名为“老吕”的文件夹上,在心里好奇着这应该就是刚才QQ聊天界面上的那个“老吕”,沈梦皱了皱眉头,点了点鼠标。

照片上的那个男人,在沈梦看来,已经不年轻了,除了一些合影之外,文件夹里还有一些大抵是趁当事人不在时偷拍的照片,或是在翻阅报纸,或是在打电话,或是在吃饭,背景都是相同的,都是一个看起来还算温馨的客厅。

沈梦随手一点,那个相册也全部都拷贝到自己的U盘之中。

U盘刚刚拔下来寝室门就被推开,宋斐斐和阮珊拉着手走了进来,阮珊从手里提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一串葡萄递给沈梦:“刚买的,吃一串,你脸怎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

“我不吃了,我头有些疼,上去睡一觉。”沈梦连连摆手,没有接阮珊递过来的葡萄,转身往自己的床上爬去。

阮珊的手机有短信提示音,拿起来看是邵然发过来的。

上次在殡仪馆的一夜之后,他们一直保持着联系,阮珊知道邵然最近事情多便没有提出见面的要求,但每天都还会通过短信和电话联系,依旧是过去恩恩爱爱的语气,仿佛那一个多月的分离从来未存在过一般。

邵然这次发来的信息是:阿阮,你晚上有空吗?我想见见你。

阮珊慌忙回复:有空。在哪儿见?

六点钟我在你宿舍楼下接你。

阮珊回复了一个“好”字之后本想按下发送的,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等了好一会儿那边邵然才回复过来: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