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梦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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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阮珊没有记错的话,那天邵然的车里一遍遍循环着的正是Unchained Melody这首歌,“Oh, my love, my daring, I've hungered for your touch……”熟悉的旋律一下子把阮珊带回了他们初次约会的甜蜜记忆里,阮珊转过头去看向邵然的侧脸。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亦微微侧过头来对她笑笑,然而不知为何,四目相对的时候,阮珊的心里却浮现出淡淡的不安。
邵然看向她的眼神里,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极其复杂,让她一时间猜不出来他内心的想法。
“邵然,”阮珊伸出手去,把手轻轻放到他握着方向盘的手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跟我说?”
正是一个转弯,邵然的眼睛全神贯注地看着后视镜,而后张开嘴,轻轻地吐出一句话:“阿阮,我们能不能假装举办一场婚礼?”
“啊?”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阮珊愣了愣,没有听明白邵然话里的意思,“假装举办一场婚礼?”
初秋傍晚的天空和落日都异常美丽,映衬着车里的旋律,所有的一切,带着甜蜜又忧愁的味道。邵然安静地开着车,没有回答阮珊的问话。
最后在希尔顿酒店门口停下,有侍者走过来打开车门,阮珊不解地下了车,邵然走过去,拉住了她的手。
他似乎是已经办好了入住手续,没有在前台停留,便拉着阮珊的手径直走进电梯,伸手按下了楼层数。
推开房门的时候,阮珊张开嘴刚想感慨五星酒店的奢华,可还未开口,目光却被平铺在床上的一件白纱所吸引住。她怔怔地盯着那白纱看了十秒钟,忽然捂住嘴巴转过头来看向邵然:“你把它买下来了?”
他们热恋那阵子,某次两人吃完饭在街上随意地乱逛,阮珊的目光忽然被摆在橱柜里的一款抹胸鱼尾婚纱吸引住,她拖着邵然的手在那里看了许久。当时邵然还取笑她:“阿阮是不是恨嫁了?”她的脸一红,拉着邵然的手赶紧从那里走开:“瞎说,才没有呢。”
事后她记挂那件婚纱记挂了很久,那件婚纱叫“天鹅霓裳”,抹胸处是手工裁剪的薄纱花瓣,裙身自然简约,只有裙摆处用朦胧的薄纱笼罩着几朵立体纯美的羽毛。
眼前平铺在床上的,正是那件婚纱。
邵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伸过来递到阮珊面前:“我在房间里看到了这个。”阮珊接过来看了一眼,忍不住咧开嘴笑了起来。女孩若是喜欢上一件物品,大抵会是有执念的,当初阮珊对那件婚纱也是,回家之后念念不忘了好久。某次趴在邵然书房的时候,她摸出一支铅笔在白纸上按照记忆勾勒着,把那件婚纱的大体样子勾勒出来,还在那张纸的背后像模像样地按照请柬的格式写着——“新郎邵然,新娘阮珊,订于2004年10月举行婚礼,欢迎各位亲朋好友届时光临。”
“我当时随便写的啦,”仿佛是自己的小秘密被人戳穿了,阮珊的脸微微红了红,吐了吐舌头说道,“我还以为被我藏好了呢。”
“我知道你是随便写的,”邵然伸出胳膊把她拥在了怀里,“但是我也知道你想有一场婚礼,我们可以假装举办一场婚礼。”
“假装举办一场婚礼?”阮珊仰起脸来不解地看着邵然,“我不懂。你是说,我们偷偷地办一场只有我们两个人的婚礼吗?”
邵然点点头:“对。”
阮珊顿时来了精神,大脑转了几圈之后又想起什么似的匆忙问道:“那我们真结婚的时候呢?你是不是要把那场婚礼赖掉?”
“我们真结婚的时候……”邵然沉吟了一番,摇摇头,“我们真结婚的时候还会有一场真正的盛大婚礼的。”
“那好呀,捡了个大便宜。”阮珊嘻嘻哈哈,“什么时候?”
“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就明天。”
“明天!”阮珊惊呼了一声,“我都还没有一点心理准备。”
“要什么心理准备,”邵然微笑着看着她,“我会站在你身边的。”
与邵然一同去酒店三楼的自助餐厅吃过晚饭后,邵然送她回了房间。阮珊原以为他会留下同住,谁知他只是俯身吻了吻她的额头:“按照规矩,新娘和新郎头一天晚上不能见面。阿阮,我明早过来接你。”阮珊原本心里舍不得他离开,可一想也是,即便是假装,也希望像模像样一些,便点点头:“那好吧。”
邵然穿上外套正准备开门的时候,阮珊的脑海里又冒出一个念头:“要有伴娘要有伴娘,我给宋斐斐打个电话让她过来陪我,邵然,你也要找个伴郎。你找谁啊,许嘉伦吗?”
提到“许嘉伦”这个名字的时候,阮珊明显感觉到邵然整个人有些不对劲,然而她还未来得及张嘴问,邵然已经恢复了正常的表情,他点点头:“我知道了,我会找个伴郎的。”
阮珊冲了个澡后躺在床上,正准备拿手机给宋斐斐打个电话,那边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阮珊这边接通后,没等宋斐斐张嘴便说道:“斐斐,我要结婚了。”
宋斐斐在那边一愣,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又追问了一遍,阮珊就把刚才的那句话又重复了一遍。
“你脑子被踢了吗?”宋斐斐一点口德都不留,“到底什么情况?”
听阮珊在那边把事情的经过解释了一遍,宋斐斐从床上一跃而起,一边穿衣服一边说道:“哇靠,真浪漫,在哪儿在哪儿,我现在就过去……”
那边阮珊刚把酒店的名字说出来,宋斐斐已经嘭的一声挂断了电话。
四十分钟后阮珊就接到宋斐斐的短信:到门口啦,房间号?
阮珊回复了之后不一会儿门铃就响了起来,宋斐斐提着个大得有些夸张的包走了进来,一见到那件婚纱便惊呼了一声,而后整个人扑了上去:“我做梦都想穿的Vera Wang哎,来来,给我先试一下。”
阮珊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斐斐已经一把甩掉套头的灰色卫衣,而后整理着婚纱往自己的身上穿。
穿婚纱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两人在房间里折腾了足足二十分钟才在身上穿好,阮珊替她整理了一下头发,忍不住捧着宋斐斐的那张脸轻轻感叹道:“好美。”
宋斐斐光着脚,用手托起婚纱的裙摆缓缓地向房间里的镜子走去,镜子里映出来的是她那姣好的容颜,在一袭白纱的笼罩之下,整个人显得宁静又悠远,仿似一场梦境。
宋斐斐就那样怔怔地站在那里,阮珊不知道她的脑海中在想着什么,只看到忽然间就有眼泪顺着她的面庞缓缓流下。
阮珊从背后看着,只觉得心里揪得疼,她与宋斐斐相识这么久,但还是见不得她流泪。然而此时此刻,说任何言语都苍白又无趣,阮珊轻叹了口气,从后面揽住了宋斐斐的肩膀。
“一楼有个酒吧,斐斐,我陪你去坐坐吧。”
“我不能喝酒,”宋斐斐缓缓地摇摇头,从镜子里直视着阮珊的眼睛,而后她伸出手来,将右手放到自己的小腹处,“阮珊,我肚子里又有了一个孩子。”
阮珊怔了怔,环着她肩膀的手缓缓落下,好半天才调整好情绪,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她:“你打算怎么办?”
“我要生下来,”宋斐斐低下头,似乎在自言自语,“我手术之后,原本担心上天以后再也不给我宝宝。但是上天没有,它给了我这个孩子,不管怎么样,我一定要健健康康地把这个孩子生下来。”
“斐斐……”阮珊的眉头紧紧蹙起,刚喊出她的名字,宋斐斐便转过头来打断了她:“阮珊,你不用劝我了。”
她伸出手来拉住阮珊的手:“有你在我身边陪着我就够了,阮珊,无论我做出什么决定,我都希望有你陪着我。”
阮珊的鼻子一酸,原本想说的话全都烟消云散,她伸出手来擦拭掉宋斐斐眼角的泪水,轻声说道:“我陪着你,不管怎么样,我都陪着你。”
这一年的阮珊还年轻,与那种尽力帮助自己的朋友做出对人生最有利的选择的友情相比,她更愿意成为那种在朋友做出任何选择的时候告诉她有自己永远支持着的人。哪怕是朋友来告诉自己将要去远方,而她知道远方危险重重凶多吉少,她也不会说不要去,她会帮朋友收拾好行囊,告诉朋友注意安全,无论什么时候想回来,她都会在家里铺好床,熬上一锅热粥等着她。
我们一生中能遇到千百种情感状态,能遇到这样的理解,着实难得。
两个女孩那晚都没有睡觉,房间在十六楼,面对面坐在宽敞的飘窗上,聊天之余看一眼外面,藏蓝的天空上有几颗寂寞的星。
2
第二日清晨门铃声响起的时候,宋斐斐站起身去开了门,门前站着的正是邵然。身旁的伴郎人选倒是让阮珊吃了一惊,是韩炜。
邵然的手里捧着一束娇艳的粉玫瑰,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一袭白纱坐在床上的阮珊,不像是影楼里统一制造出来的新娘造型,她的头发全部披散下来,头纱轻轻披在上面,整个人显得格外清纯。
“阿阮,”邵然轻轻喊出她的名字,把那束玫瑰递到她的手中,阮珊抬起头看着他,尽管知道这只是一次没有实质意义、没有亲朋好友参加的假装的结婚,尽管知道这个时刻不是真的,可眼泪还是几乎落了下来。
她挽着他的手臂一同从房间走出去,宋斐斐也在后面挽住了韩炜的手臂。韩炜负责开车,宋斐斐坐在副驾驶座上,新郎新娘两人则甜蜜地依偎在车的后排。车里的音乐也是专门挑的,是《神话情话》。
“爱是愉快是难过是陶醉是情绪或在日后视作传奇∕爱是盟约是习惯是时间是白发也叫你我乍惊乍喜∕完全遗忘自己,竟可相许生与死∕来日谁来问起,天高风急双双远飞∕爱是微笑是狂笑是傻笑是玩笑或是为着害怕寂寥∕爱是何价是何故在何世又何以对这世界雪中送火∕谁能祈求什么,可歌可泣的结果∕谁能承受后果,翻天覆海不枉最初……”
“致你与我此生永不阔别时”这一句歌词应景,似是完完全全唱出了阮珊的心声。
事后阮珊想想,只记得那天的阳光美得不像话,所有的一切都好似一场梦境。那辆车停在了当地郊区的一间小小的教堂门口,教堂门口的栅栏上开满了小小的繁茂的花。邵然挽着阮珊的手臂缓缓地走进去,礼台上的牧师和穿白裙的唱诗班女孩全都笑吟吟地看着他们。阮珊隔着一层白纱看向邵然,打量着他那初见时便让自己动心的侧脸,另一只手则不自觉地偷偷在手臂上掐了一掐,感觉到疼的时候才微微放下心来,知道此时此刻,并非是一场梦境。
他们在牧师面前站定,宋斐斐和韩炜也分别站在两人的身后。手捧着《圣经》的牧师整个人看起来极其神圣,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打在邵然的头发上,让他整个人好似沉浸在一种美好得不真实的色泽里。
阮珊不知道此时邵然的情绪,她只能确认自己的,只觉得此时此刻,好似偌大的天地间,只有眼前这一个人一样。
是的,或许正是因为阮珊被强烈的不真实的幸福感所包围,所以自始至终,她都未察觉到邵然神色中微微的异常。
“邵然先生,你愿意娶阮珊小姐为妻,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疾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邵然目光沉沉,注视着眼前的女孩。
“阮珊小姐,你愿意嫁给邵然先生,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疾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我愿意。”阮珊只觉得心潮澎湃,声音朗朗。
后来呢?后来他给她戴上戒指,俯下身亲吻她,后来她被他拦腰抱起抱进车里,他们回到了那个酒店的房间里,邵然的吻滚烫炙热,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一般,让阮珊感觉到了无尽的压迫,她也只得用力回应着。因为身穿婚纱的缘故,他们花了比平时多上一倍的时间才褪下彼此的衣衫,用抚摸和亲吻讲述着这段时间以来对彼此的思念,后来阮珊枕在邵然的胸膛上沉沉睡去,临睡前呢喃着对他说“我爱你”,而他伸出手来抚摸着她的长发,亦轻轻回应了一声。
第二天她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直觉性地伸手去摸身旁的邵然,在发觉身旁空荡荡的时候猛然睁开眼来,轻轻喊了两声邵然的名字。
那两声名字在空气中轻飘飘地回荡着,并未得到回应。阮珊慌忙从床上坐起身来,打开灯之后伸手去拿手机想看一看时间,解锁之后看到上面有一条短信,是邵然发过来的,短短的几个字。
“阿阮,对不起。”
她的大脑“轰隆”一声,只觉得整个人好似掉进了泥沼里,没有半点力气。冷静之后按下了通话键拨打了邵然的电话,但那边传来的只是一遍遍的“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
原来从天堂掉到地狱,真的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阮珊的大脑空白了几分钟之后,才开始冷静下来好好想一想从昨天到今天的事情。是的,邵然不对劲,她看出了他的不对劲。他有心事,目光飘忽不定,从他计划这件事开始,他就决定要离开自己。
昨日的誓词还在耳边,昨日的吻痕还在颈部,昨日她还在一场虚妄圆满的幸福里,自以为可与所爱之人一生一世。
然而今日,所有的一切全盘倾塌,留下的只有一句含义不明的“对不起”。
3
十一月份的时候,研究生保研的初选结果在网站上公布出来,沈梦查完之后从网吧走了出来,掏出手机给江子城打了个电话:“初选通过了。”
“那就好,”江子城在电话那边笑笑,“复试也一定没有问题的,到时候给你庆祝庆祝。”
“希望吧,”沈梦也微微笑了笑,“怎么庆祝?可以带我去游乐场吗?”
“没问题。”
上次宋斐斐提到江子城问自己最近怎么没去科研所之后的第二天,沈梦便继续开始了在科研所的兼职。两人见面的时候互相点点头,而后“扑哧”一笑,没有人提起那夜那个莫名其妙的吻,好在也没有人觉得尴尬。
中午在科研所的餐厅里,两人有时会碰上,坐在同一张餐桌前吃饭,也能随意地聊一聊生活上的趣事和问题。
她申请了学校的研究生保送名额,是几天前江子城问她毕业后有什么打算时,沈梦告诉他的。他点了点头:“挺好的,结果下来记得通知我。”所以那边沈梦刚看到公布出来的初试结果,便给他打了这个电话。
两人又随意聊了几句,这边沈梦正准备挂电话的时候,江子城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又喊了她一下:“对了,斐斐初选通过了吗?我听她说她也申请了名额。”
该怎么形容那种心情呢?好像是在心头刚刚点燃了一根蜡烛,转眼间就吹来了一阵阴风;好像是坐过山车飞到了最高处,转眼间就跌落到谷底。深秋的风有些凉,沈梦裹了裹身上有些褪色的呢子衣,轻声回答:“通过了。”
“那就好,”她听得出来江子城的情绪明显高昂起来,“你不知道,斐斐从小在学习上都不怎么上心,她跟我说申请了学校里的研究生保送的时候我还挺担心她的,没想到初选也……”
“江子城,我这边有电话打过来了,先挂了。”沈梦打断了江子城的话,飞快地吐出了这样一句话,而后挂断了电话。
回到寝室之后的沈梦坐在书桌前,随意地翻着面前的书,却只觉得心里无端烦闷焦躁,看不进去。在她随手把书推到一边的时候,桌子上的东西被碰掉了下去,一个银灰色的U盘落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梦弯下腰去捡,手刚要拿起U盘的时候忽然停顿了下来,就那样盯着它静静地看了几秒钟。那几秒钟里有什么样的念头从她的脑海中掠过,我们不得而知,看到的只是她缓缓捡了起来,而后忽然从椅子上起身,打开寝室门向外面走去。
彼时,在外面住所的宋斐斐正在和阮珊通着电话。
“阮珊,你今晚还不过来吗?”
“我不去那边了,我在图书馆看书呢。”阮珊站在图书馆自习室的门口,声音压得低低的。
“行了阮珊,你最近是不是学习学得走火入魔了?成天都在图书馆里泡着,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别总是一个人啊,来我这边吧。”
“吕川不在那里陪你吗?”
“老吕最近根本就不常来,一个星期我也见不到他一回。他好像是公司里有一些事情吧,而且还在处理和他老婆离婚的事宜,没空到我这里。”宋斐斐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没告诉老吕我怀孕了。”
“斐斐,”阮珊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怎么还不告诉他?你总要知道他那边是什么态度啊。”
“我不是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吗,”宋斐斐的嘴巴噘了起来,“我打算过阵子再说,对了,我申请学校研究生保送初选过了,复试在下个星期,我下个星期回学校去住一阵子。”
“嗯,好,”阮珊点点头,“那我今天就不过去了。”
挂断电话之后,阮珊站在自习室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走了进去,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捧起刚才的书继续翻阅起来。
——或许在旁人的眼里,她对这场失恋的反应未免太过平淡。
邵然留下一条道歉的信息失踪之后,阮珊在酒店的房间里整整待了两天,窗帘紧紧拉住,灯也全部关上,整个房间里没有一丝光亮,一如她当时的心境。
大脑无法进行任何思维活动,但她不管怎么样都会想到邵然。开始时是躺在床上无声地流泪,再后来她忽然从床上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到卫生间里,趴在卫生间的马桶边干呕,总觉得想要痛痛快快地吐一场,可却什么都吐不出来。
有一次看时尚期刊,看过一期孙红雷的专访,访谈里说孙红雷拍戏的时候,演的一个角色听到了一个悲伤的消息,按照剧本要求是大声号哭,可孙红雷却呕吐了起来。导演不解,问他为何擅自更改剧本。孙红雷回答道,你一定是没有过极端悲伤的经历,因为人在极端悲伤的时候,是哭不出来的,只想大口呕吐。
二十余年里,除去爸爸去世的那一刻之外,这是阮珊再一次对这种情绪感同身受——眼泪好似已经流尽,再也流不出来,除了想要大口呕吐之外,没有别的情绪。
她在黑暗的房间里坐了整整两天,手机里传来的永远都是“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的声音,最后手机没电,自动关机之后,她索性把手机往旁边一扔,放弃了继续拨打邵然的电话的念头。
不是心灰意冷,也不是绝望痛苦,阮珊只是觉得不解,虽然他们之间的感情不被他的妈妈接受和认同,但他们看起来明明是相爱的啊,为什么所有的一切看起来就像打了一个“全剧终”的休止符一样,再也找不到下文。
重新开机之后她给许嘉伦发了一条信息:邵然去哪里了?
那边许嘉伦立即回复了一条信息过来:美国。要我陪你吗?
阮珊没有再回复,把手机丢到一旁。那边许嘉伦的电话打了过来,她蹙眉将它挂断,后来又打来几次,她索性调成静音。
不知什么时候沉沉睡去,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的时候,便闻到一股浓烈的烟味,她大声咳嗽着从床上坐起来,差点被眼前的情况吓死——床边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手里夹着的香烟忽明忽暗,阮珊大叫了一声把灯按亮,坐在沙发上的那个人,是许嘉伦。
“你神经病啊!”她用力极大,本以为喊出来的会是极有杀伤力的一句话,谁料这一张嘴,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嘶哑。
许嘉伦掐灭手里的烟站起身来,阮珊慌忙抓住被子一副防备的样子:“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找朋友定位了你的手机信号。”许嘉伦微微笑了笑,“你别一副我要吃了你的样子,你自己照镜子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正常人都不会对你感兴趣。”
“我失恋了不行啊!”被许嘉伦这么一说,阮珊觉得既委屈又气,只觉得眼前这个人一点同情心都没有,简直可恶至极,“你不要管我,出去!”
“还能吼,那应该没什么事儿了。”许嘉伦双手环抱在胸前,“亲爱的,我带你去吃个饭吧,你脸色太差了。”
“说过不要这样喊我,你听不懂是吧?”阮珊抓起床上的枕头往他身上扔去,“不要烦我!”
许嘉伦把砸在自己身上又掉到地上的枕头捡了起来,走过去重新放在床头上,而后俯下身子看向阮珊。阮珊两眼睁大怒视着他,许嘉伦缓缓伸出手来拍了拍阮珊的背:“哭一场吧,哭出来会好受些。”
他这样轻轻的一句话,让阮珊的情绪立马全盘崩溃。她号啕大哭起来,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流。
许嘉伦轻轻地把她拥在自己的怀里,把她的脸放在自己的胸口,他的声音和神情温柔得好似换了一个人:“没关系,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为什么?”阮珊大声号哭着,声音凄楚,“为什么?许嘉伦,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永远都是被抛弃的那个人,是不被喜欢的那个人?为什么?我爸爸离开我,邵然离开我,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许嘉伦……你告诉我啊,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许嘉伦生性不会安慰人,好不容易说出来的一句话非但没有止住阮珊的眼泪,反而让她哭得更厉害。
他说什么呢,他似是在对着怀里哭泣的阮珊说,又似是在自言自语:“不该害怕抛弃的,这个世界就是这么残酷,不是你抛弃别人,就是别人抛弃你。”
哭了许久之后,阮珊的情绪缓缓平静下来,她从许嘉伦的怀抱里退了出来,而后拿起抽纸擦了擦鼻子,低下头轻声对许嘉伦道谢:“谢谢你。”
谁知见她恢复正常之后,许嘉伦又立即恢复了平日里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他等她擦好鼻子之后,伸出手去挑起阮珊的下巴:“亲爱的,我是真的喜欢你。”
阮珊方才感激的情绪立马烟消云散,反而是不知从哪里升腾起一股怒火,许嘉伦的话音刚落,她就伸出手去往他的脸上甩了一个耳光。
她当然知道,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在别人表白的时候用一个巴掌作为回应当然是最下策。然而怎么说呢,时间不对,地点不对,所有的一切都不对,她当时想做的,除了给他一个耳光让他闭嘴之外,再没有其他。
“呵呵,”许嘉伦的脸上又恢复了平日里玩世不恭的笑,将手里带来的从肯德基买来的外卖放在桌子上,而后便站起身来大踏步向外面走去,“看来现在时机不对。没关系,我等等再找你。”
“滚。”阮珊面无表情地接了一句。
房间里又重新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里,阮珊已经没有力气再哭,去卫生间冲了个澡之后才觉得两天没吃饭已经饿得发慌,拿起桌子上的汉堡薯片往嘴里塞。
而后便打起精神起身收拾东西,所谓要收拾的东西,其实就是那件婚纱。
没有袋子装,她是一路跌跌撞撞抱在怀里回到学校宿舍的,她把它锁在了衣柜的底层,就好似锁住了自己心底的一个梦。
4
复试的面试结束之后,几个老师们坐在一起相互议论了一番,将几个学生的综合成绩计算出来之后,已经从排名上看出了这次研究生保送的名额应该属于谁。
助理将资料和结果整理了一下递到一直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旁听的严主任的手里,几个老师站起来散去,她随意地翻了翻之后也站起身来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走到办公桌前坐下,伸手去拿桌子上的电话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个白色信封。
信封是封了口的,上面一个字也没有写,里面厚厚的一沓,大概是照片。严主任的眉头微微蹙起,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将信封打开。
果不其然,信封里面装着的正是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她认识,正是刚才出现在面试里的一个,而照片里的男人……严主任的嘴角露出一丝含义不明的微笑,她也认识。
将照片浏览一遍之后,严主任往身后的椅背上一靠,开始在心里思索着这些照片的来路。这些照片既然是被送到学校里的,而且又是在保研面试之后恰到好处地送过来的,想必针对的,就是照片上的这个女孩了。
宋斐斐,她翻看着刚才的面试记录,用手指在她的名字上点了几下,沉吟了一番之后,站起身来拨通了一个电话。
吕川正在会议室里主持一个会议,手机响起来的时候他眉头皱了一下,中断了会议进程走出去接通。
严主任的声音在那边响了起来:“吕川,你不是一直要谈谈吗,晚上谈一谈怎么样?”
“什么时间?”
“六点钟,我在城市花园咖啡馆等你。”说话之后,严主任便挂断了电话。
接下来的会议中,吕川一直有些心神不定,离婚的要求他早已提出来多时,可严玫一直拒绝给予正面回应。在她的这个电话打过来之前,他们已经有将近二十天没有联系过,现在她忽然打电话过来,主动要求谈一谈,倒真的出乎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这场离婚会拖上好一阵子。
匆匆忙忙结束了会议,吕川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泡了一杯雀舌之后在沙发上坐下,一抬头便看到办公桌上摆放着的他与严玫的合影。
婚姻生活,他的嘴角泛起一抹苦笑。这些年来,他的婚姻生活说起来并没有太大的不幸,甚至可以说比相当一部分人的婚姻看起来要正常一些,男女双方共同承担责任,更便捷地获得生理需求,双方相敬如宾,客客气气。除了没有爱之外,所有的一切都如同一项运转正常的社会活动一样。
他提出离婚的时候,严玫其实并不怎么吃惊,她当时只是淡淡地笑笑:“离婚可以,家里的所有资金和房产,包括你的公司,全部归我,你净身出户,做不到的话就不要再提这两个字。”
他当然是不同意的,对于一个已经年过不惑的男人来说,前半生积累下来的资本和财富是构成他自尊和骄傲的基石,重新开始无外乎一场噩梦,离婚的事情便也就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耽搁下来。
路上有些堵车,他赶到“城市花园”的时候,严玫已经坐在那里等着他了,见他来了把两杯刚刚端上来的咖啡的其中一杯推到他的座位前。吕川坐下之后,端起来喝了一口,而后轻轻摇头:“严玫,十来年了,你还是记不住我只喝黑咖啡。”
“我记不住的事情多了去了,”严玫不当回事地笑笑,而后打开手提包拿出一个信封往吕川面前一推,“你也说了,十来年了,那我也就不和你拐弯抹角了。这些照片,你自己看看吧,看完我们再谈离婚的事情。”
吕川疑惑地将信封拿到手里,把照片从里面往外掏的时候第一张已经映入眼帘,他没有再看下去,把照片重新塞回信封放到桌子上:“从哪儿来的?”
“看你这句话问的,应该是不打算否认了,从哪儿来的你就不用管了。”严玫笑了笑,低下头优雅地抿了一口咖啡。
“你想怎么样?”
“就等你问这句话,”她把手里的咖啡杯放下,“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你净身出户离婚,公司、房产、钱全部归我,之后你爱怎样就怎样。”
“公司不可能给你,公司是我一点点创建起来,好不容易才有了今天的……”
“好,那第一个选择你就是不同意了,”严玫打断了他的话,“那我们来谈谈第二个。”
她伸出手去把信封拿到自己的面前,随便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摆在桌子上,用手指在照片上点了点:“叫宋斐斐对吧?你说巧不巧,还是我学校的学生……噢,对了,你说我记不住你只喝黑咖啡,可你吕川连我现在在哪个单位工作都不知道吧。我觉得对你这样的男人来说,第二个选择容易多了,你和她立即一刀两断,离婚的事从此以后不准再提,我们以前怎么过的,以后还怎么过……”
“严玫,”吕川有些不解,“你这又是何苦呢?你明知道这些年来我们毫无幸福可言。”
“幸福?”她挑了挑眉毛,而后摇了摇头,“是的,有些人的人生是奔着幸福去的,照片上的这个小姑娘或许就是。可我不是,你也不是,我们不需要幸福,我们只需要看起来幸福就可以了。吕川,这就是我想要的。”
“如果我不接受这两个选择呢?”
“那我将会做出自己的选择,我会不惜撕破自己生活中这张幸福的假相,将这些照片贴在网上,你知道如今社会对这种行径的评价的。”严玫轻轻说道,嘴角依旧带着一抹微笑。
“我知道了,”吕川站起身来,把桌子上的那张照片塞了回去拿走了那个信封,“我会和她断绝关系,我们会和以前一样。”
“很高兴我们达成了这个共识,”严玫的脊背挺得直直的,手里端着咖啡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从现在开始,我给你二十四小时解决完整件事情。”
吕川的脚步已经迈出去一步,而后又退了回来,他俯下身子靠近严玫的耳边:“你知不知道,这些年来我真是恨死了你这副自以为能掌控一切的样子。”
“自以为?”严玫笑了笑,转过头来与吕川四目相对,“不,不是自以为,而是我确实能掌控一切。”
从咖啡馆出来之后,她没有回家,而是打车回了学校,从包里摸出钥匙打开办公室的门,而后摸出一支女士香烟点燃,在黑暗中安静地抽完。
而后伸手将下午送过来的复试面试结果拿了出来,将那张A4纸上打印出来的后面写着“录取”二字的名字换掉,写上了另外一个名字。
外面,秋雨夹杂着凉意,缠缠绵绵,接连下了好几天。
5
吕川走进去的时候头发是湿漉漉的,在明亮的灯光下看起来有些狼狈。
宋斐斐慌忙从卫生间里拿出一条毛巾来给他擦,一边擦一边埋怨着:“在车上的时候怎么不给我打个电话,我好下去接你,你看看,淋成了落汤鸡……”
“斐斐,”吕川伸过手把毛巾拿下来,抬起头看着她,“我这阵子没有过来,你怎么样?”
“我挺好的啊,”宋斐斐吐了吐舌头,拉着他在沙发上坐下,“昨天下午还去面试了学校的研究生保送呢,不知道能不能申请成功。”
“嗯,”吕川点了点头,没有接着她的话说下去,反而自顾自地说起了别的,“你平时多吃点东西,别总像别的女孩那样叫嚷着减肥减肥,你看看这胳膊腿的多细。”
“好啦好啦,你今天怎么神神道道的?”宋斐斐笑嘻嘻地往沙发上一靠,把双腿伸在他的膝盖上。
吕川转过脸来看向宋斐斐,沉默了许久才慢慢张开嘴:“斐斐。”
“嗯?”宋斐斐不明所以地回应了一声。
吕川却还是那样喊着她的名字:“斐斐。”
“嗯。”宋斐斐笑眯眯地把脸凑了过去,“怎么啦?”
“我们结束吧。”
宋斐斐还沉浸在自己刚才的情绪里,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她愣神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说出四个字:“你说什么?”
“我们结束吧。”吕川又重复了一句。
他原本以为她会追问一句“为什么”的,可事实证明他错了,宋斐斐还是如他初次见她时的那个宋斐斐一样,活得坚强乐观,一个人好似一支队伍,在吕川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之后,她迅速地把自己的双腿从他的身上拿了下来,而后“噔噔噔”地跑回卧室里开始收拾东西。把行李箱从角落里取出来打开,什么东西抓到都往里面扔。吕川慌忙跟了过去拉她,他的胳膊有劲,她挣脱了几下挣脱不开,便索性放弃了挣扎,冷冷地看着他:“你拉我干什么?”
“斐斐,你这是干什么?”
“收拾东西啊,既然我们都分手了,我还住在这里干什么?”
“我今天上午已经买下了这套房子,房子留给你了,你可以一直住在这里。”
“好啊,”宋斐斐走过去弯下身子把箱子里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重新摆好,“你还真大方,我宋斐斐没有跟错人。”
“斐斐,”吕川见她这样,只觉得心里闷得慌,一路开车过来时想好的种种策略都全然无用,只能化为一句虚弱无力的“你不要这样”。
言罢,他便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走出卧室,向房间的正门走去。
严玫已经向他保证绝没有加洗或者翻拍照片,那沓或许会影响她一生的照片,现在躺在吕川的口袋里。
他的手正要接触到门把的时候停在了那里,回过头去看了一眼宋斐斐。
她还保持着刚才说话时的姿势,手里拿着一个相框站在那里,那天她穿的是玫红色的宽松毛衣,下面是米白色的慢跑裤,光着脚站在那里。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宋斐斐。
校园网上公布出来全校的研究生保送名单的时候,沈梦盯着打开的电脑页面上宋斐斐的名字看了许久。即便是网吧里开足了暖气,她的手脚也还是冰凉,大脑在看到那三个字的时候“轰”了一声。
这样的结果是她意料之外的,回想面试那天她并未出错,各项表现应该也算挺好,为了能更有把握与宋斐斐竞争,她还将自己打印出来的那沓照片交到了学院主任的办公室里,照片里还附了一封电脑打印出来的短信,指出照片里的男人的已婚身份。按照沈梦原先的想法,这样的事情学校虽不会张扬,但也会悄悄进行处理的,取消保送资格那是必然的,然而让她大跌眼镜的是,录取的名单上有宋斐斐的名字,却没有自己的名字。
大脑空白了一阵之后,沈梦满脑子想的便只有“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前阵子家里打来的电话里已经说得清清楚楚,没拿到这个名额的话,就回家结婚。老爹在电话里说得很坚决:“你弟差不多也要办事了,你不给家里挣点钱怎么办。”
是的,偷来的,这些年她的读书时光,她的自由时光,仿佛都是偷来的。
沈梦深吸了一口气,又重新浏览了一遍方才的页面,名字没有错,是的,是宋斐斐的名字。沈梦的眼泪滴落下来,落在电脑冰冷的键盘上,沈梦颓然地准备点击页面右上角的退出键时,忽然注意到公布出来的名单下方有一行小字“如有同学对结果有异议可与学院联系,已录取同学在在校期间有违反纪律的事情,学校可以取消其资格,由其余同学替补”。
那行字在沈梦的眼前一遍遍放大,一遍遍跳动,她甚至轻轻地读出了那行字。
一个想法如同闪电般在她的脑海里闪过,她浑身打了个激灵,摇了摇头似乎是想把这个念头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出去,然而她发现只是徒劳。当她的手伸进口袋摸到那个U盘的时候,这个念头更是成倍地在脑海中膨胀,就像要炸出来一样。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沈梦喃喃地念叨着,而后取出U盘,将它插到电脑的接口处。
学校的论坛她不常登录,用了好一会儿才熟悉了流程,随便注册了一个看不出性别的名字,而后便开始点击“发表新帖”,在标题处打上了“举报我校某同学与有妇之夫关系不明,应取消其保研资格”一行字。
正文里没有任何文字内容,全部都是照片,沈梦把从宋斐斐的电脑里拷过来的照片全部上传,将鼠标移到“确认发帖”的位置,闭着眼睛点击了左键。
而后匆忙拔掉U盘,按下了关机键,逃也似的离开了现场。
初冬的操场上冷冷清清,依稀有几个跑步的学生。沈梦跌跌撞撞地走了进去,沿着四百米的塑胶跑道大步地跑着,跑了一圈又一圈,眼泪无声无息地在脸上肆意流淌着。
时间太晚,几个跑步的人已经悉数散去,整个空旷的操场上只剩下她一个人。她还在那里跑着,一圈又一圈,到最后终于筋疲力尽地跌倒在塑胶跑道上。她没有爬起来,双膝跪在地上,嘴里一遍遍呢喃着的只有“对不起”三个字。
已是初冬,空气里有着逼人的凉意,那夜她没有回去,独自在操场上坐了一夜,大抵是心已经跌入了万丈冰湖,所以也并不觉得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