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星星隐痛
[1]夜幕笼罩着整座城市,忧伤浸透了每一张脸。
自从那天在餐厅里偶遇许至君,有一段时间里,罗素然总变得心神不宁。
虽然当时她和许至君交换了一个眼神之后,双方都表现得飞车淡定自然,但是那顿饭,她还是吃得非常不舒服,如鲠在喉。
站在她身边的宋远当时也看到了这一幕,可是他的目光重点却越过了许至君,落在那个不认识的女孩子身上。从她跟许至君的母亲亲昵程度来看,再傻的人也应该能搞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了。
结账之后许至君挽着他妈妈,特意从另一边的门出去了,罗素然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她觉得他好像往浅浅的脸上探寻了一会儿,但自始至终他都没有流露出半点儿异样的神色,上车后就连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唐熙也没看出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有点儿发抖。
他们走后,罗素然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虽然她什么也没说,可是宋远看得出来,她内心并非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平静。
等浅浅长大之后,懂事了,如果问起自己的身世,要怎么跟她解释呢?
那段时间里,罗素然每天晚上看着浅浅不知忧愁的笑脸,总会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这个问题。
从前这个念头偶尔也会像火花一样在罗素然的脑袋里突然炸响,一闪而过,可是她统统选择了回避。在她孕育着新生命的时候,她整个人的意识都被身为人母的天性所操控,根本不觉得那些问题将来会成为搅乱她的生活的不安因素。
浅浅,妈妈将来要怎么对你说起这些呢?她掖好被子,伤心地想。
她还没从忧愁中走出来,紧接着又发生了另外一件让她棘手又头痛的事。
除了浅浅,宋远是她在世界上最亲的人,看着他一天比一天消沉还要故意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她就觉得揪心地疼。
给李珊珊打电话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她并不是想插手他们之间的事,只是起一个桥梁的作用,让他们两人尽快把僵局打破。
可是电话那端却是一个低沉的男声,而且分明是上了年纪的样子:“姗姗去洗手间了。”
一秒钟的犹疑过后,她还是问了一个不那么礼貌的问题:“先生,你是哪位?”
对方也不是善类:“我是谁……没有必要跟你说吧?”
那一瞬间,罗素然的脑袋“嗡”的一声,好像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
那天晚上宋远回来后,洗完澡,一边用毛巾擦着头发一边在沙发上坐了下来,过了两分钟,他才注意到罗素然有点儿不对劲:“姐,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这一声“姐”把罗素然从失神中叫醒,她茫然地盯着宋远有些担忧的脸,过了两三秒钟,才起身假装精神不好的样子伸了个懒腰道:“没事,我就是有点儿累,先去睡了。”
她的脚迈进卧室之前,宋远喊了一声:“姐,你要是不舒服要去医院啊。”
这句平淡无奇的话,不知怎么的,弄得她有点儿鼻酸,她回头冲宋远笑了笑:“放心吧,没事。”
浅浅,小远,我要拿你们怎么办才好?
坐在床边,她两只手捂着脸,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哪怕自己决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站在这两人面前替他们挡生活中的风刀霜剑,但没有用,她知道,无论自己多努力,都无法使他们免受未知的伤害。
康婕还是见到了萧航。
周末老大生日,公司里这群马屁精非要凑在一起给老大庆祝,康婕原本是不想掺和的,但一想到从进公司到现在,老大或多或少总是给了她一些明里暗里的照顾,她真的也不好意思不去。
可是去了就不可避免地要见到萧航。
其实从那条言简意赅、充满了浓浓的“无事勿扰”意味的短信开始,康婕就下定决心再也不要跟萧航有任何密切的来往了。她心里就堵着一口气,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萧航。
老大生日那天大家先是一起去吃自助餐,这样也好,康婕默默地想,这样就不用长时间地坐在位置上被迫地看着就在她正对面的萧航。
萧航看到她的时候也面露一丝尴尬,可是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根本没必要觉得局促,因为康婕根本就是无视他,即使她不得不正面看他的时候,那眼神好像穿透了他注视着他身后的帅哥服务生。
他们之间这种不太和谐的气场殃及了池鱼,连老大都隐约感觉到这两人不太对头,他嘻嘻哈哈地讲了很多笑话,全桌人都笑崩了,可是康婕和萧航脸绷得跟面瘫了似的,只能挤出一点儿自己都觉得稀薄的笑。
只有故意坐在萧航身边的苏施琪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天晚上她穿着一条西瓜红的波点长裙,花了个复古妆,黑眉红唇,在萧航身边笑得花枝乱颤。
食不知味地熬过了晚饭时间,当康婕拿起包说“那我就先告辞了”时,萧航马上毫不示弱地跟着站起来说“我也还有事,先走了”。
两人之间那种剑拔弩张的气氛已经完全没有掩饰了,作为炮灰的老大终于怒了:“一个都不准走!他妈的今天是我生日,我生日!”
平日里老大总是好脾气笑嘻嘻的样子,很少有人看到他不高兴的表情,康婕和萧航立马意识到自己真的过分了,连忙收敛起戾气乖乖地坐了下来。
老大这才恢复了笑容:“喝酒去吧!”
一呼百应。
在KTV包厢里大家都松懈下来,一个个飞禽走兽的样子全暴露出来了,苏施琪的精心打扮根本没人注意,反而小川这个不懂事的家伙还一脸嫌弃地对她说:“把你那通红的口红擦掉吧,好像八十年代挂历上的那些女的一样,土爆了。”
“你懂个屁!这叫复古!”苏施琪简直快被气疯了,自从康婕来了之后,这些人对自己的态度越来越恶劣了,有没有一点儿审美观啊!
萧航和康婕被老大拎出来丢到了角落里,叫他们好好反省,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之后再过来跟大家一起玩儿。
看着大家兴致高昂地抢着麦、划着拳,声嘶力竭,红光满面,被阻隔在那种热闹氛围之外的两人,都产生了一种极轻级浅的孤独感。
他们不约而同地侧过脸,撞上对方的视线之后又不约而同地迅速转回去,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过了半个小时,康婕站起来,低声道:“我去厕所。”
萧航愣了愣,跟着站起来,也低声说了一句:“我去买烟。”
在楼下买完烟上来,萧航很意外地看到康婕站在包厢门口等着他。
每次,虽然她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他就是能从她的眼神中看出来她不是刚好也在这个时间回来,不是在这里打电话,不是在这里做其他事,就是在等他。
一秒钟的犹豫之后,他走上前去:“什么事?”
康婕抬起头来看着近在咫尺的他,暖黄色的灯光下两人脸上都呈现出一种暧昧的神色,那些一直充斥在他们之间,犹如冬日清晨里的浓雾般看不真切的东西正慢慢显形,那些总是以开玩笑的方式一直在回避着的心事,在灯光下也慢慢地彰显出来。
康婕的声音很轻很轻:“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萧航心里一颤,本能地做出回答:“没有。”
“没有?那你这段时间……算什么意思?”康婕自己都听出了自己的语气里充满了委屈。
仿佛过了十分钟,可是萧航明明白白地看到自己手腕上的手表分针才动了一下,他被某种无声的控诉弄得惭愧极了,挣扎了好久才轻声开口:“我是觉得……既然你有男朋友了,那我,就应该……跟你适当地……保持距离……以免引起不必要的误会,给你添麻烦。”
康婕简直不干相信自己听到的这句话,她膛目结舌地看着萧航,想笑又觉得不好,过了一会儿,她才问:“你是从哪里听说我有男朋友的?”
“有天中午我去找你,没看到你,苏施琪说你跟你男朋友在楼下……”
“苏施琪?”康婕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恨不得冲进去揪着她的头发把她拖出来,当面对质!
可是萧航还没意识到康婕那股静静燃烧的怒火,他接着说道:“是啊……我当时想既然你男朋友找你有事,我就别去打扰你们了,反正我每次找你也都不是什么正经事……”
“去你妈的。”这是康婕第一次在萧航面前爆粗口。
他呆住了,为什么她看起来那么难过的样子?
“你是傻×吗萧航?她说我有男朋友你就相信我有男朋友?要是哪天她说我被车撞死了你是不是也真的相信我死了?还会买个花圈送给我吧?”
康婕说完这句话就转身进了包厢,留下萧航一个人在门口发了好半天呆。
当他进去的时候,并没有看到自己以为会发生的康婕大战苏施琪的混乱场面,而是看到康婕宛如女中豪杰般,跟老大一杯接一杯地在喝酒。
他回到角落的位置上坐下来,默默地注视着喝得如火如荼的康婕,有些什么跟以前不一样了,萧航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内心那种不可名状的窃喜。
虽然康婕骂了他,说他是个傻×,可是他还是忍不住地感到高兴。
散场的时候苏施琪问他:“你开车了吧?”
萧航的余光瞥到康婕正假装不经意地看着自己,他连忙对苏施琪说::“最近酒驾抓得严,我没开车。”
不知道苏施琪醉了嘟囔了一句什么,然后有点儿不高兴的样子跟着小川他们一起走了,随便吧,反正他也不在乎。
康婕拿起包,又跟老大说了一句“生日快乐”之后,一个人进了电梯,电梯门刚要闭合就被萧航一只手挡住了。
电梯门上反射出老大一脸讳莫如深的笑容。
在街边等了好久都没看到空车,康婕有点儿心烦地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头。
正在这时,萧航的车缓缓地停在她面前,降下了车窗,笑得跟海狸先生似的咧着一口大白牙:“上车吧。”
看见康婕一脸诧异的样子,他笑得更欢了:“快上来吧,我今晚一滴酒都没喝。”
在日喀则的某个小宾馆里起床的时候,日光清朗,我蓬头面的拿着牙刷和毛巾冲进公用卫生间梳洗,等我收拾得人模狗样后出来,冻得瑟瑟发抖的一尘回来了,手里还拿着单反,嘴里骂骂咧咧:“我日,天不亮我就爬到山上去等日出,等了一早上也没看见太阳,我一下山太阳就出来了!”
陆知遥笑了笑,又催我:“你动作快点儿,吃点儿东西就得走了,今天我们要到萨嘎。”
我真的不知道陆知遥的脑袋是什么做的,这些发音奇怪的地名我要反反复复看很多次才能记住,可是对他来说,就好像日常生活中经常会提到的词语似的,那么驾轻就熟。
早餐吃得不太好,豆浆稀得跟水似的,只是颜色比水要白一点儿,我拼命塞了两个鸡蛋就再也吃不下了,我看见陆知遥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没说。
车开了一个多小时之后,路边的景色陡然开阔起来,两旁盛开着一大片一大片黄色的油菜花,再开一段路,竟然有一大片粉红色的花朵跃入眼帘,我开心的叫了起来:“好漂亮!”
早上没有拍到日出的一尘急忙叫师傅停车,他要弥补一下自己受伤的心灵。
我蹦蹦跳跳地跟下了车,哀求一尘给我拍一张徜徉花海的照片,这个纯真的愿望被身后跟过来的陆知遥无情的嘲笑了!
蹲在粉红色花田旁边,我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什么花儿啊,太好看了。”
我根本没指望有人会回答我,在我心里早就先入为主地判定这就是不知名的野花,没想到站在我旁边的陆知遥居然轻声说:“这是荞麦花。”
我猛地抬起头来看着他,实在忍不住惊叹:“陆知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又笑了笑,没说话。
上车时我随手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别在编的松松的辫子上,一直不太爱说话的阿亮笑我像村姑,我回头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呀,这是格桑花,在藏语里,格桑花就是幸福的意思。”
忽然之间,我像被人戳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别过脸去静静地看着前方好像没有边际的公路。
是啊,哪来的那么多幸福?
也许幸福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缘在遇见它,真希望它能再跟我打招呼。
上车时我随手摘了一朵白色的小花别在编得松松的辫子上,一直不太爱说话的阿亮笑我像村姑,我回头白了他一眼:“你知道什么呀,这是格桑花,在藏语里,格桑花就是幸福的意思。”
陆知遥又帮着他的朋友挪揄我:“双彩虹是幸福,格桑花也是幸福,你哪儿来这么多幸福啊?”
忽然之间,我像被人戳到了尚未愈合的伤口,别过脸去静静地看着前方好像没有边际的公路。
是啊,哪儿来的那么多幸福啊?
也是幸福是身在此山中,云深不知处。此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缘再遇见它,真希望它能再跟我打个招呼。
按照原定的计划,过了萨嘎之后我们的目标就是神山冈仁波齐,陆知遥跟我们讲起那一年他转山的经过:“紫外线太强了,戴着墨镜都没什么用,眼睛里全是红的,皮肤一块一块地脱皮……”
一尘马上就表态:“我是不会去转山的,我的目标是古格!”
冈仁波齐和玛旁雍错之间的距离不远,但为了共享日出和日落,我们必须在一个叫做霍尔的地方休息一晚上,然而也正是在这段路程中,我跟陆知遥第一次爆发了争吵。
如果说之前我对他的调侃和他对我的奚落都只是旅程中的调味品,那这次的争吵无疑就是导致后来我跟他相处时总有些小心翼翼的导火索。
其实说起来只是小事,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在陆知遥身边不再是最初那个大大咧咧,对什么都无所谓、不在乎的程落薰,我变得有点儿小心眼,有点儿斤斤计较,甚至还有点儿自怜自艾。
追根溯源地想起来,大概是在拉萨生病的那个时候,这种状态就萌发了苗头吧,想起他跟那些陌生的姑娘们谈笑风生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窗台上看着寂寞的月亮,心里总像有根刺,时不时就隐隐作痛。
任何感情都如同潭水,即使只是一粒细小的沙落进水里,都会改变水位,尽管肉眼看起来它依然平静……其实我是想说,再单纯的感情,也有深不可测的一面。
我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的火气那么大,后来想想,其实只要忍一秒钟,一秒钟过后,我们就能够避免那场其实毫无必要的争吵。
车沿着狭窄的盘山公路一直往上,视野变得越来越开阔,阿亮看着自己手腕上可以测到海拔的腕表说:“快五千米了,他妈的这要是把山抽掉,咱们就是在飞啊!”
我本来就不送什么淑女,尤其是跟他们几个混在一起的这段时间,简直是一句话里不带粗口就说不完整,所以对他们张口“他妈的”闭口“你妹的”,我实在没有一点儿不适的感觉。
正在这个时候,好大一只黑色的鸟儿从风挡玻璃上方几米的地方“刷”的一下掠过,我无意中瞥到车窗外,这才发现阿亮说的话不是开玩笑的,海拔五千米是什么概念啊,从我的角度看下去,狭窄的车道旁边就是万丈深渊!
于是,我听见自己的喉咙里发出了第二声尖叫:“啊!好可怕!”
就在这时,车子很明显地倾斜了一下,坐在我旁边的师傅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头,似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车子恢复了平稳。
车速明显慢了下来,看得出司机也很紧张,他聚精会神地凝视着狭窄的路段,十二分小心地缓慢前行着。
就在我也意识到自己刚刚那两声尖叫过于矫揉造作的时候,一路上一直寡言少语的陆知遥竟用那种虽然声音不大,却明显透露出反感的语气冷冷地说:“程落薰,你能不能稍微淡定一点儿,别影响师傅开车,坐在那么重要的位置上,别给大家添乱!”
其实我知道他说得都对,全车人的性命都握在师傅那双抓着方向盘的手上,稍微一点儿不慎,车翻下去,大家全没活路。
尽管我知道是这么个道理,可是那种奇怪的自尊一开始作祟,理智根本奈何不了冲动的情绪。
我回过头瞪着他:“淡定个毛线啊,我又不是故意的!”
他看着我,眼神冷冰冰的,张了张嘴本来想讲什么,可是最后他只是转过头去,看都懒得看我一眼。
这种态度,简直比他狠狠地骂我一顿还让我难受,我敏感地察觉除了他没有说出口的厌恶之前!
我把墨镜从头上摘下来戴好,不想让人发现我微微泛红的眼睛。
到冈仁波齐的时候刚好赶上日落。
它终年积雪的峰顶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奇异的光芒,夕阳刚好照在它的侧面,由峰顶垂直而下的巨大冰槽与一横向岩层构成一个神奇的类似于十字的图案。
“冈仁波齐是苯教的发源地。”我听见陆知遥这么说。
我站在他身边,心里涌动着温柔的潮汐,为了此情此景,为了此刻他和我在一起。
他像感应到似的,转过来看着我。
是我先别开了目光,我害怕再多一秒,眼泪就会控制不住地落下来。
我受不了他觉得我不懂事,我受不了被他当作一个麻烦的存在,这种怯怯的感觉,我根本无法说出来。我相信他心里一定是明白的。
我想起在拉萨刚刚见面的时候,那个真诚而热切的拥抱,为什么好像一夜之间,那些亲密都烟消云散了。
对如何温柔的对待一个人,如何温柔的表达自己内心真正的情感,我始终不得章法。
周围的温度渐渐地越来越低,我们身后,是在高楼耸立的城市里,永远也想象不到的广袤天地和壮阔夕阳。
火烧云染红天际,生命好像都燃烧起来了。
投宿在霍尔的那天晚上,陆知遥一句话也没跟我说,我满腹委屈地扒着酸菜炒饭,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瞥向他毫无表情的脸。
难道我今天那句话真的挑战到他的权威了吗?真的让他在大家面前下不了台吗?
我有点儿想抱歉,可是那么简短的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蹲在破旧的民宅门口,我一边抽烟一边偷偷摸摸地掉眼泪,忽然身后陈旧的木门“嘎吱”一声开了。
真的,那一瞬间我以为是他。
可是一尘的声音迅速打破了我的幻想:“你哭什么?
“我哪儿哭了,神经病。”
说完这句话我把烟头狠狠地掐灭在土里,推开门进屋往只有在九十年代初才见得到的大花被子里一钻,衣服都懒得脱,倒头就睡。
黑暗里陆知遥的声音那么清晰:“都快睡,明天早起去玛旁雍错拍黑颈鹤。”
我转过身去背对着他那表,心里愤愤地想:拍你的头!
在某个清静的咖啡馆里,罗素然和李珊珊一人要了一杯曼特宁,在这之后,静默了很久,谁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李珊珊穿了一条藕荷色的雪纺裙,两条纤细的手臂暴露在微微潮湿的空气中。罗素然看见她的第一秒心里就不由得感叹,到底还是美女,什么颜色的衣服都能穿的这么好看。
这样可不行,罗素然心里暗自焦急,自己可不是特意出来闻咖啡香的,虽然这场对话可能会不那么愉快但必须进行。
她深吸一口气,很迂回地开口了:“珊珊,你最近还好吗?”
也许是觉得罗素然的问题问得有点儿虚伪,李珊珊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个充满讥诮意味的笑容:“素然姐,你觉得呢?
他们关系最融洽的那段时间里,李珊珊一直是跟着宋远叫姐姐的,这一声“素然姐”很明显是要把原本很亲密的关系撇开,罗素然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么听不出其言外之意。
“珊珊,我说话不喜欢拐弯抹角,我们开门见山的说吧。”
李珊珊拿着勺子轻轻地搅拌着咖啡,没吭声。
“你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
顿了顿,罗素然决定直接说:“很久以前,我知道小远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很生气很生气,放下了他的面说了一些不太好听的话。那是我这一生中最难过的一个夜晚,为了你,他反驳我说‘你有什么资格说珊珊’,这句话可能他不记得了,可是我忘不了,一辈子都往不了。”
提起宋远离家出走的那天晚上,尽管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罗素然还是觉得心里一阵一阵的绞痛。李珊珊默默地低下头,没打算反驳也没打算安慰她。
叹了口气之后,罗素然终于说到了重点:“珊珊,我并不是说你不好,也不是小远不好,可是你们真的太年轻了,年轻得根本就不知道现实生活有多残酷···”
“你就是说我不好!”李珊珊抬起头来,两只大大的眼睛里噙满了泪水,不顾礼貌的打断了她。
罗素然愕然地看着眼前的李珊珊,一时之间,她原本准备好的话全被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李珊珊什么都懒得管了,她顺着罗素然的话说下去:“素然姐,我知道你今晚的目的是什么,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有些人,你知道他爱你,可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就不爱了。还有些人,你知道他爱你,可是你知道,你们不会有结果,对吗?你想告诉我,我跟宋远从一开始就错了,从一开始你的直觉就是对的,他不应该跟我在一起,对吗?”
她的语速非常快,就好像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酝酿了很久似的,就好像说得快一点,难过就会减轻一点。
“那天你给我打电话是一个男人接的,你一定跟宋远一样,认为我又出去……乱搞了,是吧?我知道,他就是这样想我的,你也一样。你说,我们根本就不应该在一起,可是你看看,我们到底谁付出的代价比较大?”
罗素然被她抢白得哑口无言,等她反应过来的时候,李珊珊已经起身跑出去了。
过了一分钟,她又跑回来,哭得一脸稀里哗啦地对罗素然说:“除非宋远自己来找我,那不管他要怎么样我都接受,但让他自己来跟我说。还有,麻烦你转告他,我从跟他在一起开始,就没有再做过一件对不起他的事!”
夜幕笼罩着整座城市,忧伤浸透了每一张脸。
[2]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冷。
当他听到“你愿不愿意跟唐熙先订婚”这个建议时,许至君起码有半分钟的时间以为自己的听力出现了问题。
当他经过反复确定,知道他妈妈并不是在跟他开玩笑的时候,他简直有一张拂袖而去的冲动:他妈的这叫什么事啊!
不知道为什么,这段时间以来,他妈妈的脸色总泛着一种苍白的光泽,一定是她身体又出现了什么问题。
可就算是这样,也不代表他的人生要做出这么颠覆性的改变。
订婚?才认识多久?才在一起多久?居然扯到订婚?
妈妈看出许至君在竭力压制满腔的怒火,尽管她也觉得有些仓促,有些专制,但她仍要硬着心肠往下说:“我委婉地跟唐熙提起过,她虽然没有明着表态,但估计不会反对,你怎么想?”
这是许至君成年之后第一次这样公然地顶撞自己的母亲,尽管如此,他还是用尽全身力气在克制自己:“妈,这件事你不要再提第二次了,我不同意,你说什么我都不会同意的。你也别想方设法地逼我了,真逼得我受不了了,我就搬出去住!”
妈妈知道他所谓的搬出去就是搬到程落薰曾经住过一段时间的那套公寓去,想到这里,她也有点儿慌了,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得有点儿冒险,稍微停顿了一会儿,她才勉强地笑着说:“小君,用不着跟妈妈这样讲话吧,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叛逆,这么没礼貌了?”
话都说开了,许至君也不想再压抑自己内心真正的想法:“妈,我知道你是觉得我认识落薰之后就没以前那么听话了,所以你拼命地撮合我和唐熙,也不管我心里到底怎么想。我也知道,你以前就觉得落薰跟我不相配,但是我太喜欢她了,所以你也不好说什么……”
说到“我太喜欢她了”这几个字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心里很难受很难受,好像有只看不见的手在他心脏上狠狠地揪了一下。
顿了顿,他决定说完自己心里的话:“你们长辈总觉得自己的生活经验丰富,看人的眼光准,所以迫不及待地要替小孩子踢开人生中的绊脚石,可是……妈,我从来都不觉得程落薰是我人生当中的障碍,就算我现在跟唐熙在一起了,我也还是这么认为的。”
“妈,我不是没有感情没有知觉的木偶,我知道你希望我好,但是你能不能不要再以为我好的名义,逼我做任何你认为正确的事?”
妈妈完全惊呆了,她错愕地看着自己儿子,怀疑自己是不是看错了,为什么他的眼睛里好像有潮湿的痕迹?
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过分了?逼得他快要窒息了?
在许至君颓然回到卧室之后,她独自坐在偌大的客厅里,电视里嘈杂的声音是这所充满了寂寞的房子里的唯一的声源。丈夫已经很久没有在家里好好地吃上一顿饭了,他总说生意上的事情忙,忙得焦头烂额,连休息的时间都没有。
不知道就这样麻木地坐了多久,等她站起来的时候,两条腿都有点儿颤抖了。
她无意地抬起手想揉揉眼睛,却触摸到脸上的一片泪痕。
许至君见到唐熙的时候,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儿有关这件事的情绪,在电影院排队领票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到底要不要开诚布公的跟唐熙谈一谈这件事。
他一边认真地考虑着这件事,一边随着缓慢前进的队伍机械地挪动着脚步,唐熙站在队伍外面与他平行的地方,保持着一致的前进频率。
正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叫他的名字,回过头在人堆里搜视了一圈才看见排在后面刚从电梯方向走过来的宋远。
从认识以来,这是两人第二次遇到这么尴尬的场面,上次是发生在许至君亲口告诉宋远“你姐姐是我爸爸的情人”的时候。
这一次,许至君勉强地微笑着点了点头,又有点儿心虚地看了身旁的唐熙一眼。
与此同时,宋远也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看了一眼身边的橙橙,然后立即收回了目光,努力想表现出一副坦荡的模样。
但他们都知道,自己做得并不高明。
许至君让唐熙代替他排队领票,自己跟宋远走到一边去准备随便说两句。虽然唐熙同意了,可是只要他不是个白痴都会知道她心里多多少少是有点儿不舒服的。
果然,连宋远都看出来了:“许至君,你就这么对你的新女朋友啊?”
许至君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儿,幸好他是背对着唐熙的:“你也别光说我,你跟珊珊怎么回事,这个女孩子是?”
男生在一起时根本不像女生那么八卦,可是这天的场面实在太滑稽了,无论是许至君还是宋远,都有一种被命运作弄了的感觉。
僵持了片刻,他们默契地决定换一个话题。
“那天我看见你和你姐姐了,她带着孩子吧···当时我妈在,就没跟你们打招呼。”
“嗯,没事。”
就在这时,唐熙拿着两张票在许至君身后轻声喊道:“许至君,我们进去吧,快开场了。”
他抱歉地对宋远笑了笑:“今天就算了,改天有空我们再约吧。”
宋远点点头,就在许至君转身的时候,他画蛇添足地补充了一句话:“我不会告诉落薰的。”
许至君脸上的笑容顷刻间多了一种苦涩的感觉,他皱了皱眉:“就算她知道,也无所谓的。”
电影散场之后,宋远和橙橙随着大家一同从出口走了出来,明亮的灯光照在橙橙写满了幸福感的脸上,她意犹未尽地说:“我们去吃什么呢?”
宋远的一句话就将她从似梦似真的状态中惊醒了:“你自己去吃东西吧,我姐姐找我有事。”末了,他又画蛇添足了一次:“这种爱情片闷死了,以后找别人陪你看吧。”
回到中天国际,罗素然完完整整地将那天晚上她跟李珊珊的会面说给他听,宋远的脸色难看得简直就像某些无良的面包店出售的过期吐司。
“总之,我认为你应该跟姗姗,两人面对面地把事情解决掉,有始有终。”
宋远抬起头来看着仿佛苍老了好几岁的姐姐,心里涌起一阵愧疚,他知道自己作为弟弟,不但没有替姐姐排解生活中的忧愁,反而恬不知耻地给她增加了原本不应该让她来承担的烦恼。
“你放心,我会好好处理的。”
虽然话是这么说,但他知道其实自己根本还没有做好准备去面对李珊珊,面对他们之间乱得像一团麻的局面。
躺在床上翻来覆去都做不了决断的他,忽然又想起了和许至君一起去看电影那个女孩子,还挺漂亮的,但也许是看程落薰看久了,看顺眼了,反而觉得她比程落薰少了些味道。唉,虽然说自己不会去跟程落薰提起这些事,但谁能保证那个跟程落薰好得像亲姐妹似的康婕不会提呢?
忽然之间,就像有人在他脑袋里点亮了一个火把,他突然从床上弹了起来!
那种感觉简直像一条蛇爬过他的皮肤,留下冰凉的、令人毛骨悚然的惊恐感。
发散性思维的坏处就是能把两件云本毫不相关的事情完美地串联起来:他竟然从许至君他们看电影这件事,一点,一点地想到了那次帮康婕搬家时,那个一晃而过的男人。
那个邋遢的、猥琐的、手臂上刺着一条龙图案的男人。
自从老大的生日过后,萧航又开始经常出现在大家的视线范围内了,康婕对此极力表现得毫不在意,但公司里其他人都已经看出了端倪,时不时地就会拿萧航来跟她开玩笑。
“康婕,你还上什么班呀,萧航家里又不缺你这点儿工资。我要是你就每天去做脸做头发,等着当少奶奶。”
这种话只有小川那个浑蛋才说得出来,而且,是每天都要不厌其烦地在康婕耳边说上好几次,也不管康婕投向他的眼神一次比一次凶恶和愤怒。
可是,听到这种话,有个人比康婕还要生气,那就是苏施琪。
每次小川开这种玩笑的时候,还不等康婕发难,苏施琪一定会尖声咆哮:“够了吧,还让不让人工作啊!”
小川从来不肯让着她点儿:“又没说你,关你屁事啊!”
大家都不是傻子,谁都明白这其中的缘由,所以每当苏施琪怒斥小川的时候,所有人都会朝康婕意味深长地笑。
康婕觉得自己简直快被这群热心又八卦的群众弄疯了。
可是萧航一点儿也不觉得自己给康婕造成了什么困扰,相反,他觉得之前那件不愉快的事情过去之后,他们两人之间比以前更熟稔了。
他再也没提过让康婕假扮他女朋友的事,他甚至想,找到一个合适的机会,就正正经经地跟她说:“要不我们就真的谈恋爱吧。”
如果没有发生那件事的话……
站在楼道口的时候,康婕从来没有如此庆幸过这里的灯泡是坏的,黑暗完美地遮掩住了她烧得通红的脸。
萧航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什么异样:“既然有客人在,那我就先走了,你别送了。”
“嗯……开车……注意安全。”她的声音比蚊子发出的嗡嗡声还要细。
直到楼下的引擎声响起后过了好久,她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萧航是真的走了。
可是这件事还没完,陈沉那个王八蛋还在屋子里等着她。
一想到几分钟前那个难堪的场面,她就忍不住冲进去跟那个擅自配了她家钥匙的陈沉打一架!
回到房间里,陈沉一脸怪笑地挪揄她:“康婕啊,不错嘛,越来越有出息了,直接带男人回家啊,我不知道你今晚有活动,要不然我也不会故意破坏你的好事……”
“×!你闭嘴!我还没问你什么时候配的钥匙!”康婕满肚子火。
陈沉脸上有点儿挂不住,语气也渐渐尖刻起来:“我要不配钥匙,岂不是会错过好戏?”
遽然之间,康婕就觉得有一盆脏水不由分说地泼了自己满头满脸,她怒视着陈沉同样愤怒的脸,沉默了两秒钟之后,指着摇摇欲坠的门,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严肃,她说:“你给我滚!”
“康婕,你要怎么乱搞都是你的事,我懒得管你。”又是“砰”的一声巨响,陈沉摔门而去,留下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的康婕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电视里正放着相亲节目,男女嘉宾煞有介事地问着一些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问题,每个女的都笑得那么做作,每个男的看着都那么猥琐。
康婕在一片狼藉的地上翻出遥控器,摁了一下开关,霎时,一切喧嚣寂灭于黑暗。
好像有什么小动物在呜咽,那种细细的、不太连贯的声音,像一根根细细的针扎在她的皮肤上,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过了好久,她才发现,原来是自己在哭。
有什么好哭的!她用力地擦了一把脸,带着一点儿自我嫌弃,愤愤地骂自己:“康婕,你这个大傻×,你有什么好哭的!”
破旧的房子里没有空调,只有一台小小的电风扇摆在床尾,吹过来的也是一阵阵让人焦躁的热风。
她穿着白色背心和短裤躺在前两天在楼下的小超市里扛回来的凉席上,呆呆地看着天花板,手机调成了静音塞在枕头底下。
这个夜晚,她不想被任何人打扰,在寂静中躺了好久好久,她终于平静下来了。
记忆就像飞舞在黑暗中的萤火虫,飞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她想起了二十岁生日的那个夜晚,窗外的月光也是这么白,这么凉,如同此刻一样。
那是她一个人的秘密,连最好的朋友也仅仅是见证了结果,并不了解过程。她想起她在手术室里,躺在手术台上,承受着那种这辈子宁可死也不要再经历一次的痛,痛不欲生的痛。
那种让她永生难忘的痛。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知道,在我跟康婕的友谊遭遇前所未有的冰冻期时,她承受了一些什么,丧失了一些什么。
那是我们因为周暮晨决裂的时候,若干个日子之后想起这个名字,我会陷入一阵恍惚。无论他也好,孔颜也好,还有林逸舟的最后一个女朋友封妙琴也好,这些名字好像都被某种带有腐蚀性的液体洗涤过,在生命里只留下些许浅浅淡淡的痕迹,不去仔细辨认,根本就看不出来了。
你知道,曾经多么沉重的事情,到最后也许都不过轻盈得像羽毛一样。
可是另外一些人,却在你内心某个别人难以企及的角落里,认认真真地住下来,成为永远也不会离开的居民。
比如林逸舟之于我。
比如陈沉之于康婕。
曾经有一次,我跟许至君一起去看电影时,遇到林逸舟,那是在我撞破了他跟封妙琴在床上之后不久的事。
尽管当时我难过得都快窒息了,可我还是甩开他的手,奔着许至君去了。
我知道他在我身后一直看着我,但我硬是忍住了,没回一下头。
康婕知道这件事的时候,感叹道:“你太狠得下心了,换了我,我是绝对做不到的。”
她做不到完完全全跟陈沉断绝关系,像拉黑某些无关紧要的人那样把他的QQ和手机号码拉黑。对他们那些断壁残垣的过去,她能做到的最大极限就是不会放低自尊跟原则去求和,但要把陈沉从她的人生中彻彻底底地剔除,她做不到。
“他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我那么好过的人,我觉得我欠他的,必须还。”
很久之后,我了解了那段历史之后,康婕郑重地对我说了这句话。
那是一段很难挨的日子,她住在她爸爸家里,后妈每天都会想方设法地找碴儿,三天一小吵,两天一大吵,吵得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就摔东西,打架。
最难做的人就是她爸爸,虽然只要他吼上几句,两个女人就会停止战斗,但日复一日鸡犬不宁的生活,就算是钢铸铁造的心脏也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康婕很清楚地记得她从爸爸家搬出去的前几天,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她又跟后妈干了一架,又长又细的指甲把那个女人的脸刮出好几道血痕,被她爸爸拉开的时候指甲里还有残留的皮屑。
那次她后妈下了狠心,撂了狠话给她爸爸,说这个家有她就容不下康婕,有康婕就容不下她。
康婕的爸爸不是个窝囊废,他的态度很坚决:“老婆我可以再找,女儿我只有这一个,你自己看着办!”
正是因为这句话,康婕才主动搬去她妈妈家的,收拾东西的时候她爸爸死活不让她走,可是父女俩一样的脾气,她决定要走,她爸爸也拦不住。
搬家那天她爸爸给她叫了搬家公司,后来一看她那点儿行李一个箱子就全装下了。
五大三粗的男人看到自己女儿义无反顾地从家里搬走时,说话声音都有点儿颤抖了,可是劝不住,就是劝不住康婕。
康婕拖着箱子走了一段路才伸手拦车,在去她妈妈家的路上,她一个人哭得稀里哗啦的。
但是她一点儿也不后悔,她觉得就应该这样做:不要成为任何人的累赘,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老爸。
刚搬到她妈妈那边寄居的时候,感觉也很不自在。虽然不像那些苦情电视剧里的情节——妈妈的男朋友趁人不注意的时候非礼年轻的女孩子,但家里杵着个跟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陌生男人,心里总是有点儿疙瘩。
每次嗮内衣内裤都要找个没人注意的角落,偷偷摸摸地挂着。康婕觉得缩头缩脑的自己看上去很猥琐,可是又没有任何办法。
住在她妈妈家的日子,也没比以前好到哪里去,如果非要说有些改善的话,大概是……在爸爸家被后妈时时刻刻盯着,在妈妈家时时刻刻被人无视。
就是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康婕迎来了自己的二十岁。
从她跟陈沉分手之后,她再也没在任何朋友面前提起过这个人,包括我,但这并不代表他从她的生活中消失了。
事实上他们一直有来往,只是不为人知而已。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陈沉迷上了老虎机,应该也是被他那帮所谓的好兄弟、实质上的狐朋狗友带着去玩儿的吧。
偶尔赢了钱之后他会很慷慨地叫上康婕一起去吃饭,想吃什么就吃什么,一副阔少的做派。或者把她带去超市,让她自己选零食,多少都不限,有一次在冰柜前买酸奶的时候,还被我妈妈偶然撞见了。
那正是康婕捉襟见肘的一段日子,对陈沉的慷慨,她没底气拒绝。
尽管她知道,这样下去,两人的关系会变得越来越微妙。
有一天晚上他们又在一起吃晚饭,旁边坐着对小情侣,女生很嗲,恨不得把自己黏到对方身上去。康婕忍不住朝他们投去了鄙视的目光。
这一幕被陈沉看在眼里,他笑着问:“嫉妒啊?”
康婕白了他一眼:“神经病啊你。”
陈沉点了支烟,往后一靠,没跟她计较,转移了话题:“你最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康婕已经习惯了他信口开河乱许诺,自然也就没当回事地顺口说了一句:“房子咯。”
“房子贵了点儿,别的呢?”
知道这个时候康婕依然没意识到陈沉是在认真地问她,她还是很不正经地说:“没什么想要的,反正我想要的,你都送不起。”
这句话有点儿伤人,陈沉脸上的笑僵了那么一下,最后讪讪地说:“那我自己做主了。”
隔了两天康婕又接到陈沉的电话,叫她吃饭,她的语气不是很好:“又吃什么饭啊,***的除了吃饭还能不能想出点儿别的事啊。”
话是这样说,可她还是去了,知道陈沉把那个崭新的NANO摆在她面前时,她才知道原来那天他不是在开玩笑。
一时之间,她有点儿难以置信:“你干什么啊?偷的啊?”
那天陈沉笑起来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十六岁的时候,刚刚洗过的头发像一根根软软的刺,语气里也透着欢快:“切,这点儿钱我还是有的吧,用得着偷?”
那个NANO是红色的,而红色正是康婕最喜欢的颜色,她狐疑地看着陈沉微笑的脸,不知道他又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
“猪啊你,这是生日礼物。”他终于道破玄机。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让康婕在好长时间内,眼睛都没眨一下。她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个人,她的初恋,爱过她也被她爱过,然后毫不内疚地背叛她的人。
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记得她的生日。
连自己的妈妈都没提起过这件事,连最疼自己的爸爸都忘记了,而自己最好的朋友更是连电话都没打一个来。
可是,他记得。
“那天问你想要什么,你又不肯好好回答。我就自己随便买了个东西,给你无聊的时候听听歌,红色你喜欢吧,我觉得这个颜色最好看。”
康婕的声音轻得自己都快听不见了:“白痴……浪费钱。”
可是陈沉却轻轻地笑了:“你生日嘛,你,生日嘛。”
那个“你”字,音咬得特别重。
事情发生得特别自然,她不知道自己对着黑暗发了多久的呆,直到清醒过来看着陈沉熟睡的脸时,还不敢相信这一切竟然如此真切地发生了。
两个多小时前,他还带着她跟他那群兄弟一起喝酒,唱歌,吹牛逼,她不喜欢跟他们在一起,推辞说要走,他追出来,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把他摁在墙上用力地吻了下去。
真的,好像中间这些年的磕磕碰碰都不曾存在过,他们还是十六岁时相亲相爱的那两个人。
后来的事情就像水到渠成一样,他们去了酒店,都很忘情。
皮肤是有记忆的,它记得来自另一个人手指的温度、力度,它熟悉那种炙热——即使那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
事情,就是这样,发生的。
康婕坐在窗边,从陈沉的口袋里摸出烟来点上,瑟瑟发抖地揪着自己,因为清醒过来而鄙夷自己。
她知道,这次跟过去的每一次都不一样,与爱无关。
不过是因为孤独,不过是因为感觉自己被全世界抛弃了,遗忘了,所以才这么卑微地接受了这点儿恩惠。
不是因为爱,只是因为冷。
灵魂太仓皇了,所以身体需要取暖。
忽然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月光从窗口洒进来照在她身上,一片雪白。她没有想到,事情并没有在这个晚上结束。
一个半月之后,她觉得有些不对劲,便自己跑去药店买了一个验孕条。
结果呈现在眼前的时候,她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一块钱的东西就是靠不住!”她一边这样心虚地想着,一边又跑去买了个最贵的。
可是最便宜的和最贵的显示出来的结果,确实完全一样的。
面对着那两条杠,她怔怔地,怔怔地看了好半天,就好像被人抡起木棒对着她的头狠狠地敲了一下,思维停滞了,心跳停滞了,呼吸也一并停滞了。
她决定去找陈沉谈一谈。
虽然很难堪,虽然她根本就没想好要怎么开口说出这件令她自己都觉得羞耻的事情,可是在那一刻,除了他,她真的想不出还可以找谁商量。
妈妈?算了吧,用脚指头想都能想到她会有什么反应,真的,甚至想都不用想,死了这条心就对了。
爸爸?也许他不会像妈妈那样叫嚣得尽人皆知,可是自己肯定会被打得只剩下半条命,至于陈沉……那估计是整条命都没了。
时间拖得越久对自己越不利,当机立断,她离开给陈沉打了电话。
可是他的手机一直打不通。
正当康婕觉得自己快绝望的时候,她忽然想起生日那天晚上陈沉的手机没电了,便顺手拿她的手机给一个兄弟打了个电话,让他带上几包烟。
她连忙上网调出那天的详单,给那个人打了个电话。
那头闹哄哄的,对方也没问她是谁:“找陈沉?他手机丢了……在一起啊,我们在打台球……”
没等他说完,康婕就把电话挂了,随便拿起一件衣服就跑了出去。她知道是哪个台球室,以前他们还一起的时候他就经常泡在那里,这么多年了,他也就这一点儿没变了。
她不会忘记,当她掀起重重的门帘,穿过烟雾缭绕的台球室,好不容易在角落里看到他的时候,自己那种既伤心又屈辱的心情,就像时光倒回到十七岁时一样。
她看见他坐在一张凳子上,左手夹着烟,右手搂着一个姑娘的肩膀,那个姑娘坐在他的腿上。
一瞬间,康婕放佛跌进了时光隧道里,那个叫萧萧的女孩子盛气凌人地对她说,你不就是跟他上过床吗,我也可以啊。
那种被人拿着刀子剖开胸膛,把那颗活蹦乱跳的心摘下来,放在脚底下使劲儿踩的感觉,又回来了。
有一种淡淡的血腥味儿从喉管里弥漫开来,好像只要一张嘴,就会吐出一口血来。
她攥紧了拳头,用尽所有力气克制住自己,没有开口叫他的名字,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退出了那间屋子。
她把卡上所有的钱取了出来,一个人去了最贵的自助餐厅。
坐在靠窗的位置是,俯瞰着楼下的车水马龙,她把手放在肚子上,轻声说,这是你的最后一顿饭了。
这顿饭她吃得很慢,光洁明亮的脸上带着一种残酷的笑容,像在进行着某种仪式般吃完了这顿丰盛的宴席。
伤心吗?倒也没什么感觉,好像身体里原本陈放着心脏的那个地方变得木木的,不会痛了。
还有什么尽管朝我来吧,她大口大口地吞食着美味的食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在流泪。悲伤已经无迹可寻了,屈辱带来的颤抖也慢慢平息下去,一切都结束了。
然后,她拿出手机,一个名字一个名字地往下翻,终于停在了“烧饼熏”那里。
轻轻地咳了两声,清了清喉咙之后,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对着电话那端已经睽违了放佛一个世纪的人说:“落薰,我想找你借点儿钱。”
[3]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在玛旁雍错的那个清晨,我是第一个醒来的,因为满心都惦记着要去湖边拍黑颈鹤,一晚上我都睡得不踏实。
当然,这其中也许还有别的原因,但是我不想承认。
醒来之后我很迅速地穿着衣服,动作有点儿大惊醒了临床的陆知遥,他定了定神,看了我三秒钟,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对我说:“你等等,给你个东西。”
他边说边从自己的包里翻出一条黑糊糊的抓绒裤丢给我:“多穿点儿,湖边冷。”
那一瞬间我呆住了,我差点儿脱口而出问他:你是不是不记得昨天发生了什么?
可是忍了忍,我终究什么都没说,很听话地又穿上一件外套,再回头陆知遥已经整装待发,睡在对面的一尘在杯子里打了个滚儿,嘟嘟嚷嚷含糊不清地说:‘冷死了……不想起来……你们去吧……’
而阿亮,他居然抢在我们前面已经出去了!牛人!
我跟着陆知遥保持着两米以内的距离一前一后地走着,其实一走出门我就想跟他说谢谢了,真的很冷,尤其是膝盖,简直冷得疼。
他拿着单反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说真的,在那样的场景下,他的背影特别帅。
我的声音很突兀地打破了这个清晨的宁静:‘我有很严重的恐高症。’
他回购头来看着我,表情有点儿疑惑。
看样子他是真的不记得之前发生的事情了,我只好鼓起勇气提醒他:‘昨天在盘山公路上,我不是故意要尖叫的……我恐高……’
他这才反应过来,明白我实在委婉地向他道歉,于是笑了笑,走过来牵着我的手继续往湖边走,我鼻子一酸,又开始犯矫情了。
我们在藏区一路走来见到路边有很多野狗,霍尔也不例外,有一条黑色夹黄色的野狗跟着我们走了好远好远,陆知遥蹲下去跟它玩了一会儿,不知怎的,我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在流淌。
他去湖边拍黑颈鹤的时候,我站在沼泽边等他,因为怕不安全所以没敢乱动,那条狗就在我身边傻傻地陪着我。直到他从很远的地方走过来,手里拿着一根黑色的羽毛,笑着对我说:“捡给你的。”
太阳从他身后的山上升起来,逆光中他的每一根头发都沐浴着光芒。
我觉得那是我见过的,最美的朝阳。
离开霍尔的时候,陆知遥坐上了副驾驶座的位置,把我打发到后座去了,虽然他没有说明原因,而是用“我视力最好坐在前面看见动物可以通知你们”这个理由打发了我们,但是大家都知道,他是不想我再影响司机了。
我有点儿忧伤,坐在我左边的一尘剥开一颗快融化了的巧克力给我:“吃不吃?”
我领情地接过来,又问了一个很蠢的问题:“为什么要准备这么多巧克力啊?”
一尘刚想告诉我是为了补充体力,结果前排的陆知遥又贱兮兮地嘲笑我说:‘这你都不知道啊,当年红军长征的时候就是吃的巧克力啊。’
我刚想说“不是吃草根和皮带吗”,立马,我就反应过来了。
这个混蛋,他又拐着弯儿讽刺我!
从霍尔去扎达,在陆知遥的提醒下,我们看到了成群结队的藏野驴,它们的屁股长得像一颗桃心,还有藏羚羊群,公的头上有威风凛凛的、累死竖琴状的角,就像无数次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样。
我差点儿又激动得叫出来了,陆知遥当机立断地指着我说:“你的衣服颜色太鲜艳,别下去,我们下去拍。”
我百无聊赖地趴在窗户上,看着他们蹑手蹑脚慢慢挪着,希望能够离羊群近一点儿,再近一点儿。
司机悠然地抽着烟跟我说:“以前藏羚羊的警觉性没这么高,看到人也不躲,后来被猎杀得太厉害了,现在远远地看到人就跑,唉……”
想起曾在纪录片里看到的那些血淋淋的场面。我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儿。
陆知遥有句话说得很对,地球不光是人类的。
广阔的荒原上耸立着的偶是壮阔的大山,因为富含各种各样的矿物资源,所以每座山的颜色看起来都有些不同,枣红的、青绿的,甚至还有浅紫色。
不知不觉车就开到了扎达,我生平第一次见到那么奇异的景象,那些……说山也不恰当,可是如果不叫山,应该叫什么?
拐弯的地方有大型的推土车和卡车在修路,我们只好停下来等一等。
陆知遥这个没有导游证的完美导游再次解答了我的困惑:这是土林,由远古大湖湖盆和河床历经千万年地质变迁而成,风化了几千年了。
他说完这句话,安静了一整天的手机忽然响了。他看了一眼手机屏幕,走到一旁去接电话,皱着眉好像有什么事情很为难的样子。
我站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这个突然闯入我生命中的陌生人。
他不是我理想中的那个人,他是比我的理想更美好千百倍的存在。
关于他的过去和未来,我一无所知,我们最初的想法不过就是结伴一起走一段路而已,可是这样风餐露宿的朝夕相处,有些东西已经渐渐发生了改变。
但直到这个时候,我还在侥幸地想,也许并不是我以为的那样。
这样的感情,我经历过一次之后就比任何人都明白,心太累了。
在车上那些冗长而乏味的时刻,我只能呆呆地看着他的后脑勺,有时候我想开口问他,你是不是越来越讨厌我了?
对他,我一点点把握都没有。
如果你有那么一点点喜欢我,哪怕就一点点,我也会有勇气去争取。
可是,我也不知道怎么去分辨,生怕也许我以为的表示,也只是自己的自作多情。这样的自己,显得那么渺小而力不从心。
人类最大的弱点,就是在事情尚未发生之前,往往高估了自己的理智和对局面的掌控能力。
只要还残存着些许理智,我就无所畏惧。
我以为爱情就是一场瘟疫,而林逸舟的死使我有了对抗这种瘟疫的免疫力,于是我以为这种瘟疫再也无法置我于死地。
似乎就在一夜之间,许至君意识到自己的人生将被彻底改变。
从那次他对他妈妈发了一通脾气之后,家里的气氛就总是有点儿怪怪的,面对着整天只有两个人的饭桌,许至君也开始尽量找理由不回去吃饭了。
但其实在外面也没意思,偶尔他一个人开着车在郊区狂飙的时候,脑袋里总会冒出程落薰从公寓里搬走时的情景。他总记得自己问她:如果那天死的那个人是我,你会不会也这么难过?
他更记得,她还没有回答,自己就先替她说了:我想,你不会。
因为活着,所以要承担这一切,就像一个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解开的诅咒,封闭了他所有快乐、开心、愉悦的情绪,剩下的除了烦恼就是郁闷。
而这些话,他不知道可以跟谁说。
还有罗素然的孩子……康婕她们说过,叫浅浅。无论多不想承认,那的确是跟自己有血缘关系的妹妹。
最匪夷所思的就是和唐熙订婚!亏她们想得出来!
跟唐熙在一起的时候,他曾不经意地提起过这件事,希望唐熙能跟他保持一致的立场,不要被他妈妈那些稀奇古怪的想法蛊惑了,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唐熙竟一点儿也不觉得那些想法很荒诞。
恰恰相反,唐熙不仅不反对,甚至有点儿赞同的意思。
她的笑容总显得不够真实,总隔着一层薄薄的雾,带着一些似是而非的意味:“陈阿姨做这个决定一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她没跟你说得太清楚,也许是有顾虑,也许……”
也许个屁!
许至君一想起唐熙说的那些话,心里就有股无名怒火在燃烧。
以往他总是竭力克制自己的某些情绪,可这阵子他觉得自己就像被逼到了悬崖边的野兽,再不回头反抗,就只能任别人掌控自己的命运了。
在许至君极力逃避着回家这件事的同时,唐熙却成了他妈妈生活中最亲近的人。
她暂时将自己的生活丢到一边,将所有爱好丢到一边,专心致志地陪着陈阿姨。一起去超市买蔬菜水果,一起在家里动手做饭,一起去医院拿体检报告。
这一切都是背着许至君进行的,眼看着陈阿姨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唐熙心里也越发着急了。
“阿姨,您还是跟小君说了吧……”
陈阿姨抿着嘴唇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儿,她说:“等最坏的结果出来了再说吧。”
唐熙无力地看着眼前这个神情凝重的中年女子,踌躇满志的她,第一次感觉到原来人生中有那么多事不是你付出了努力,就一定可以改变的。
终于,她经过了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开口了:“阿姨,有件事我一直没跟您说,怕影响您的病情。但是事到如今,我不得不说了。”
陈阿姨脸上立刻浮起又惊又怕的表情,顿了顿,唐熙接着说:“小君跟程落薰并不像您以为的,断得那么干净。您生日前两天,小君接到一个电话,听说那个女孩子在拉萨病倒了,他二话不说就飞去看她……当天去当天就回来了,我们就是从那之后在一起的……”
陈阿姨的脸色变得非常难看,她拿着筷子的手都有点儿发抖了:“你怎么不早点儿告诉我这件事?我要是知道,一定不会让他去的!都分手这么久了,还藕断丝连的,像话吗?”
说着说着,陈阿姨简直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了。
唐熙也没想到对方会有这么大的反应,这比她预期的要难收场,一时之间她也只会说些“阿姨,我没告诉您就是不想您生气,身体要紧”之类苍白无力的话。
客厅里只有钟声滴答滴答地响着,放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等待着一场暴风骤雨的洗礼。
“是时候跟他好好儿谈谈了。”
这是陈阿姨那天晚上在饭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
夜晚的江边,人还是那么多,风筝也还是飞得那么高。
许至君停下车,靠在车边点了支烟,默默地看着那些与自己无关的人,想起的是曾经的某个夏夜,自己和程落薰在这里背靠背坐了一个通宵。
那天,天亮得很快,什么都还来不及回味,一切就已经成为过去。
风筝飞得再高,许至君忽然很想给那个身在阿里的人打个电话,但也只是想想,并没有付诸行动。
程落薰,你根本不明白,属于我的那根线还在你的手里紧紧地握着。
可是,很快很快,那条线就要断了。
自从那晚尴尬的场面之后,康婕又有将近一个礼拜的时候没有见到萧航,也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不是第一次发生的事情,承受起来似乎也就没那么难受了。周末的时候康婕还是像往常一样背着几本书去学校上课,专心地把老师讲的重点画出来,再在旁边画上一个五角星作为标记。
只是偶尔抬起头看见窗外刺眼的太阳时,她会有那么一瞬间的失神,思绪便会不由自主地飘起来,想起那些她并不太愿意记得的事情。
前排的眼镜妹又哪壶不开提哪壶地问她:“好久没见你男朋友啦,吵架了?”
是时候撇清那层原本就子虚乌有的关系了,虽然根本不用对眼镜妹这样的萍水之交做什么交代,可是康婕还是微笑着说:“他从来都不是我的男朋友呢。”
面对眼镜妹有些诧异又有些怀疑的眼神,她低下头继续在白纸上乱画一通。
为什么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好像有条小虫子在啃噬她的心,一开始是痒痒的,然后紧接着就变成了细细碎碎的痛。
原来是真的,有些事情只要亲口说出来了,就真的结束了。
眼睛有点儿痛,她用力地眨了一下,一颗很大很大的眼泪“吧嗒”一声落在了她刚刚乱画的那张纸上。
虽然已经被涂得乱七八糟,但是仔细辨认,还是能看得出那原本写的是一个名字。
萧航。
下课的时候是下午四点多,酷暑的炎热还炙烤着皮肤,阳光字学校门口那些高高耸立的梧桐树的缝隙中洒下来,在掌心里明晃晃的,好像流淌的水一样。
眼镜妹推了推康婕,一脸挪揄地笑:“你还装。”
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萧航一脸沉静地倚着车门站着,手里拿着一盒冰淇淋,神色淡然地看着康婕。
忽然之间,康婕的脸“刷”地脸红了,跟他第一次来接她时那种又气又无奈的情绪有些不一样,这次,看到他的眼睛,有一种酸涩的感觉在她的鼻腔里慢慢弥漫开来。
“你怎么来了?”康婕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丁点儿异样。
萧航才是真的云淡风轻:“前几天有些事要忙,就没找你,今天太闲了就来接你去吃饭。喏,香草味儿的,吃不吃?”
眼镜妹和另外两个女生从他们身边走过去的时候毫不掩饰羡慕之情,康婕的脸更红了。
这种感觉很奇怪,好像就是人们常说的那种“羞涩”,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呢?在自己还很年少的时候,跟陈沉在大街上亲吻,被来来往往的路人鄙视时,都没有过这样的感觉。
萧航难得开车开得这么沉稳,他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嘴里说道:“今天猴子请客,带你去蹭饭。”
康婕默默地,小口小口地吃着那盒冰淇淋,有生以来她第一次这么斯文地吃一样东西,可是尽管如此,她还是觉得那些细小的冰碴儿卡在喉咙那儿下不去。
萧航又说话了:“你不愿意说的事情,我一句也不会问。你什么时候想说了,再跟我说。”
此刻康婕好像突然被窗外的什么东西吸引了目光似的,就是不肯回过头来让萧航看到她的脸。
其实窗外什么也没有。
猴子他们对康婕很热情,就好像曾经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时他们不在场一样,他们好像都忘记了当时是他们逼萧航去跟康婕开那个玩笑的,一个个笑脸相迎:“美女想吃什么?想喝什么?”
康婕那么大大咧咧的性格都被他们弄得有点儿不知所措,只能一个劲儿地微笑,摇头,讲些客气话:“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我都行。”
吃饭的时候康婕总觉得多多少少有点儿放不开,萧航却丝毫没理会其他人暧昧闪烁的目光,一直细心妥帖地替她夹菜。
最后,还是猴子忍不住问了:“你们是在一起了,还是在一起了,还是,在一起了?”
一时间,康婕又尴尬得脸红了,她心里不停地骂自己,脸红个屁啊!装什么淑女啊!这么做作干什么啊!
可是萧航始终是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包括面对猴子的调侃:“吃你的饭,喝你的酒,闭上你的嘴。”
本来也就是简简单单一顿饭的事,如果不是起身的时候,萧航忽然发现自己的钱包丢了的话……
一桌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萧航,他自己也傻了半天,就在服务员试探着过来问,要不要报警时,他一把抓住康婕的手,二话不说地冲了出去。
在车上拿出笔记本电脑,插上U盾,打开网银后,他一副驾轻就熟的模样问康婕:“你卡号多少?”
康婕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直到这个时候,萧航才恢复了往日的样子,白了她一眼:‘蠢蛋!我的卡和身份证是放在一起的,卡里还有点儿钱,我先转出来。’
虽然萧航说的是“有点儿钱”,但以康婕对他的了解,这绝对不是几百块的小数目。
她手忙脚乱地在包里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夹层里找到一张银行卡,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小心翼翼地报给他听。
就在他皱着眉头转账的时候,康婕心里忽然蹿起一个念头:他怎么这么信任我?
很快,猴子他们就替她问出了这个疑问,不过他们是以幸灾乐祸的语气说的:“这么多兄弟在这里,怎么不把钱转到我们卡里来呢?”
丢了钱包对萧航的心情似乎影响不大,短短的十多分钟之后,他脸上又像平时一样笑嘻嘻的。
“破财消灾。”他明明是在安慰自己,可是为什么听起来好像在安慰康婕似的。
那晚送康婕回家,车停在巷子口后,康婕本想下车却又忽然停住了开车门的手。
老城区的房子看起来总是那么陈旧沧桑,几时夜幕降临也无法掩盖其日渐腐朽的气息。
康婕身体里那股惴惴不安直到这一刻,才真正平息下来,就像这个世界的关口突然之间闭合了,再也没有嘈杂的喧嚣撞击她的耳膜了。
她知道自己经过了怎样的克制才可以这么淡然地说话,才能好像真的连自己也没觉得有多难堪似的提起那天晚上的事情。
“那个人是我以前的初恋,现在是关系还不错的朋友。我也没想到他会有我家的钥匙,可能他只是担心我,怕我一个女孩子独居会有什么意外情况,我们之间……不是你以为的那样……”
萧航忽然很突兀地插嘴道:‘我没以为什么,真的。’
他的眼睛里有些真诚、很透彻的东西,一闪一闪的,不像是装出来的。
康婕忽然又觉得有点儿鼻酸,她深呼吸一下,接着说:“其实本没必要跟你讲这些,因为也不关你什么事。但是……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其实明明是个很随便的人……当初在酒吧时却又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很装×……”
这些话她说得断断续续的,跟平时那个伶牙俐齿的康婕比起来实在是判若两人。
萧航一直很安静的听着,直到她停下来,过了很久很久,他才说:“我从来就没那么想过。”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右手紧紧地握住了康婕的左手。
夏天的夜晚,即使在城市里也可以听到蝉鸣。
她忽然想起那张明信片上,程落薰写的那句话:我们都需要一个人,可以安心地在他身边入睡,可以说话,或者和他相爱。
同一时间和空间内,某些事情正迅疾地发生着扭转。
许至君回到家里后,他妈妈态度坚决得不容他有半分反驳:订婚!就在这个月底!
他整个人就像被点了穴一样,不能言语也不能动弹,只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目前。一贯温柔的母亲,在这个夜晚所表现出来的强势,是他二十多年来从不曾见过的。
他想大喊一声“荒唐”,可是他妈妈抢在他前面说的那句话,让他心里所有的愤怒和惊诧都在瞬间化为了齑粉。
“你要是不想让妈妈死不瞑目,就老老实实地跟唐熙订婚!”
在某条黑暗狭窄的巷子里,刚喝了几瓶冰啤酒的阿龙摇摇晃晃地走着,冷不防地,一根铁棒当头砸来,霎时,血如泉涌!
他只来得及惨叫一声,就被更重的力道砸得连嘶喊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手臂上的纹身在昏暗的路灯下显得格外狰狞,在失去意识之前,他喉咙里只发得出“啊——呀——”之类模糊的声音。
他想不到这场无妄之灾跟很久以前,他朝一个女孩儿泼去的那瓶硫酸有着直接的关系。
他不知道那个女孩子是谁,只知道他在路边摊上跟人吹牛×,夸下海口说没有自己不敢做的事情,然后就被一个不认识的人教导一个僻静的场所,给了他一笔钱,让他去毁掉她的脸。
他更不知道的是,他毁掉的不仅是她的脸,甚至是她的人生。
那根铁棒是那么粗粝坚硬,他感觉到自己的骨头都在碎裂,一下,又一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停止。
血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双手只能在黑暗里徒劳地抓着空气。
最终,他靠着墙壁,慢慢地,慢慢地滑到地上,不省人事。
在西藏扎达县,某个不知名的、破旧的招待所里,在一尘和阿亮此起彼伏的鼻息声中,我听见陆知遥在小声地打着电话。
我知道他在订机票,可是当他挂掉电话转过来看着我的时候,我依然不敢问出让我害怕的那个问题:我们,是不是,就快分开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不敢开口,我没有为我那些不可捉摸的言行做过解释——在他跟别的姑娘嬉笑打闹的时候,我紧绷着脸就像自己喜欢的东西被别人抢走了一样。
他也从未问起过我,他的泰然处之总让我自惭形秽,而唯一的解释就是我还太年轻。
年轻得还没有习惯离别——即使,林逸舟已经离开了我。
我们的关系如此生分,我害怕惊扰到他。
握着陆知遥垂在床边的那只手,我的眼泪像失控的水龙头,哗啦哗啦地将我的理智悉数淹没。
我想起了彼时的林逸舟,此时的陆知遥,对我来说,他们都是刻在生命中无法磨灭的印记,跟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我人生当中不可复制的绝版珍藏。
可是对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个清浅的存在。
长沙,暴雨将至。
高原,淅淅沥沥的小冰雹砸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