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星星凋零
[1]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很久很久以后,在乌烟瘴气的城市里,抬起头只能看到稀稀疏疏的几颗星星遥挂在天际,这样的时刻,我总会想起在松西的那个夜晚。
从确定了陆知遥打算提前结束行程,很快我们就要面临分别这个事实之后,我的脾气越来越差,好几小时都不说一句话,只闷头听歌。
陆知遥明显感觉到了我的戾气,但他对此不予理睬,只是在某天吃饭的时候,忽然蹦出一句:‘我有事,不能陪你们继续走了。’
一尘和阿亮同时抬起头来看我,顷刻间,就像有一只手掐住了我的脖子。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他那句话是说给我听的。
就这样闷声闷气地走在路上,我心里有两个声音在不停地吵架,一个说,算了,在一起没几天了,别甩脸色给人家看了,他也没欠你什么。
另一个则说,本来就是他言而无信,说了要一起去南疆北疆的,现在算怎么回事?
那一个又说,即使从南疆去了北疆,最终还是要分开,各自回到熟悉的生活中,不是吗?
这个只要哑口无言。
这两个声音,一个是理智,一个是情感。而我这个二十多年来,说话做事全凭自己的直觉,就像陆知遥说的那样,我根本就是个没有逻辑又冲动、毫无理性可言的笨蛋。
灰尘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满头满脸地扑上来,我们三个每人脸上盖着一张湿巾,唯独陆知遥岿然不动,他的背影如此镇定,也如此薄情。
他终究是要离开我的,旅行只是生活的一部分,没有人能结伴走在路上一生一世。
有一种人是无论你多用心都无法留住的,他们的羽毛太漂亮,注定要在更高的地方发光,以让更多人看到。
我觉得自己简直任性得面目可憎,我讨厌自己这个样子。
隔阂是在松西的那个晚上打破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个地方,海拔五千二百米,除了一个小小的兵站之外,周围荒无人烟。
我们投宿在唯一的一间民舍里,大通铺,就像我只在很多年前的电视剧里看到过的那种炕。
民舍的主人是一位甘肃大姐,她平日里就靠给过路的人和旁边兵站里的战士们做点儿吃的赚钱。
我们要了几盘擀面,在她切耗牛肉的时候,我好奇地问她:“你在这儿多久了?”
昏暗得如同烛火一般的灯底下,她冲我笑了笑:“十五年了。”
十五年的时间……在这样的地方……我简直不敢想象。
背后的一尘和阿亮也纷纷摇头说,要他们在这里赚钱,一个月十万他们也不干!
大姐笑笑,又继续埋头做面,我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她的背影,那一刻我也不知道自己脑袋里在想什么,只觉得空空的。
我曾经很想找到所谓的心灵的宁静,也偏激地认为是城市里的浮夸影响了心境,而当我真正置身于尚未开垦的荒蛮之地是,却又攫取了一种几近灭顶的恐惧。
原来所谓的灵魂的平和,不过是叶公好龙而已。
我转过身,悲哀地看着陆知遥,他们三人拿着一副纸牌在斗地主,玩儿得不亦乐乎。
正在此时,我的手机响了。
这一路上因为海拔太高的缘故,手机上连“中国移动”这四个字都经常看不到,我也就习惯了它像个摆设一样静默的状态,可是这一刻,仿佛是感应到了什么,它不可抑制地、顽强地响了起来。
许至君!
我在呼啸的夜风中,焦急地对着手机喊:“你说什么?快点儿啊……信号不好……快点儿说啊……”
纵然如此,信号还是无情地中断了,我连一个字都没有听清楚,当我想回拨过去的时候,赫然发现手机上的信号标志又消失了。
旷野的风寂寞地刮着,我握着手机茫然地想,他到底要跟我说什么?
深夜,陆知遥他们三人还在兴致勃勃地玩儿斗地主,完全没有要答理我的意思,我也就识趣地一个人怕到墙角的那床被子里睡下了。
朦朦胧胧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被人叫醒,我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看到是陆知遥,他的眼睛里有着平日里难得一见的狡黠:“起来,出发了。”
我也真是傻,竟然信以为真,连忙爬起来穿衣服,然后瑟瑟发抖地跟着他走,全然没看到一尘和阿亮都在往被子里钻。
在寒风里站了一分钟后我就清醒过来了:“陆知遥!你个浑蛋!又骗我!”
他笑了笑:“叫你出来看星星的。”
我仰起头。那是从未见过的璀璨星空,密密麻麻的星,近在咫尺,如果没见过那样的场面,永远也不会明白什么是“手可摘星辰。”
“看到流星没有?”她的手指着某个方向,轻声问我。
我没看到,因为眼里全是泪水,连眼前这个人我都快看不真切。我伸出手从背后抱住他,脸埋在他的外套里,眼泪汹涌却悄无声息。
“不是只有赛里木湖才能看到银河的。”他一动不动地说。
一直对你很好的人,如果某天突然不对你好了,你一定会受不了。可是一直对你不怎么好的人,突然一下子就对你好了,你会更受不了。
似乎就在昨天,我傻乎乎地问他:“那个能看见银河的地方在哪儿?”
“要不是你想去,我才懒得去了。”
…………
眼泪怎么有这么多,如果现在我的情绪就如此脆弱,到了真正分别的时候我该如何自处?
就在这个晚上,我做出了一个决定。
关于痛苦和沉重,很多人抖索忘记吧,就像忘掉那些你永远也得不到,或者找不回来的东西一样,就像生活在地狱里的人忘掉天堂,就像远行的人慢慢忘掉故乡。
但我决定不忘记他。
然而我并不知道,就在电话断掉的那个瞬间,许至君,决定忘记我。
听筒里的忙音好像经过了几光年的距离才抵达许至君的耳中,等到他明白这一切之后,那种结结实实的心痛也随之而来。
就像把她从江水里捞起来之后,看到她脸上坚毅的、毅然赴死的决心时,那种心痛一样。
以前总以为是电影里的人矫情,知道自己身临其境时,才终于明白了,左边胸膛里跳动的那个器官,是真的会痛的。
他坐在卧室里,犹如困兽,所有细碎的杂念汇成一个具体的认知:程落薰,我们之间彻底结束了。
这样想的时候,他忽然希望自己还是个四五岁的小孩子,那样的话,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号啕大哭一场。
原本他是想说:你什么时候回来……你快点儿回来吧,再晚就来不及了。
原本他是想说:以前的事情就让它们过去吧,谁也不应该为了回忆活着。
原本他是想说:我知道你恨我挂了那个电话,我知道你这辈子可能都没办法忘掉那件事,可是你惩罚我的时间已经够久了……
原本他是想说:我觉得把你放在谁身边都不放心,我觉得谁都不会像我这么爱你,所以你老老实实地回来不行吗?
原本他是想说:程落薰,你这个大傻×,你再不回来我就要跟唐熙订婚了!
他想告诉她这件事,因为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再跟只有两个多月生命的母亲较劲儿,但一想到要步入一场势在必行——甚至可以说是个阴谋的订婚仪式,他就有一种想索性毁掉人生的冲动。
在这个时候,只有她,那个一腔孤勇的程落薰,唯有她的存在还能给他一些力量。
对生命中的种种艰辛和无奈,就算不能够消灭它们,至少还有一些反抗的勇气。
可是当那通电话断掉的时候,他知道,一切都结束了。
就像一出浓墨重彩的戏,戛然而止,黑色的帷幕被拉上,放眼四周,观众席上只剩自己一个人。
一切都落幕了。
唐熙的名字在手机屏幕上执著地闪动着,他把手机调成静音,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整个世界都从绚烂归于寂灭。
他觉得有一点儿难过,但好像又不是特别悲恸,也许是因为之前的那些激烈情感已经让自己惯于承受这些了。
这一点儿难过是因为她不在自己身边,而不是因为她在别人身边。
世界很小,城市很大,罗素然原本以为有些人是终身都不会再见了,直到这个男人站在她面前,神情复杂地看着她,和她怀抱里的浅浅。
他是浅浅的父亲,可是对自己还有个女儿这件事,他居然刚刚才知道。
罗素然的脸色在一秒间变得惨白,就像生浅浅那天大出血时一样,几乎面无人色。
僵持了一会儿,还是许辉先恢复常态,低声说道:‘回家再说吧。’
罗素然犹豫了一下,还是拉开了车门——她原本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不会再坐上这辆车了。
霓虹灯把城市装饰得妖冶迷乱,她静静地想,人不到死,真的不要轻言一辈子。
许辉也没想到自己还会再来到中天国际的这所公寓里,坐在曾经坐过的沙发上,他仔仔细细地扫视了一圈房间的布局,跟那时相比似乎没有太大的改变。
罗素然把浅浅稳妥地安置在床上,在房间里深呼吸了很久,才鼓起勇气走出来泡茶。
人都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坚不可摧,她端着杯子的手明显有那么一丝颤抖,直到许辉开口说:“别客气了,不是外人。”
到了这个时候,她才不得不坐下来,面对这个自己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的男人,面对自己女儿的亲生父亲。
在一阵尴尬的沉默过后,许辉才语调平稳地说:“居然是真的。”
罗素然抬起头来看他,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
好在许辉也没有要她开口的意思,他自顾自地说着:“小君跟我讲这件事的时候,我……真的有点儿不敢相信,素然,你糊涂了……”
从进门到这一刻,罗素然才真正进入交谈:“我怎么糊涂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我的女儿,我的人生,不需要你负责。”
许辉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就像过去一样,每当他不想谈论某件事时,就会做出这个动作:“别跟我扯这些陈腔滥调!”
再坚忍的女人,也一定会在一个男人面前收起自己所有的强势,因此平白无故地显得矮一截。罗素然心里很明白,她是说不过他的。
她气得胸口有点儿闷闷的,可是又不知道要怎么反驳他,局面一时之间又僵住了。
过了许久,许辉才低声说:“我会尽责的。”
这句话就像点燃了罗素然身体里的某个爆点,她原本低垂着的眼睛顷刻之间瞪得好大,愤恨和委屈就像箭一样射在许辉的脸上。
不必再说什么了,她被一种前所未有的沮丧笼罩着,这种悲伤的感觉甚至超过了当初不得不跟他分开时的灰心丧气。
只是这样而已,对他来说,自己只是一个不那么好打发的女人,稀里糊涂地生下一个他并不想要的孩子,为着这个孩子,为着他所谓的男性自尊,为着他所谓的为人父该尽的责任,两人又要被联系起来。
她几乎感觉到哭意在喉头涌动,再过一秒,她就会失态地哭出来。
时间过得如此慢,连呼吸都变得这样艰难,她忽然颓然地低下头,摆摆手道:‘你走吧,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了。’
“可是你没有权利不让浅浅见她父亲。”许辉叹了一口气,“素然,所以我说你糊涂啊,不能给孩子一个幸福的生长环境,何必让她来到这个世界呢?”
“幸福?”罗素然的冷笑里夹杂着戗人的讥诮,“有谁会以为人生的几十年全是幸福?人生的重重苦难,一件也逃不掉!”
许辉有些困惑地看着这个过去总是温和、恬淡的女子,他不知道是何种力量让她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充满了怨怼和愤怒,对这个世界,也对他。
他以为把车和房子都送给了她,就算是对得起她付出的那几年光阴了,毕竟,所有青春都会逝去,却并非所有的逝去都有补偿。
他以为他们之间是好聚好散,直到今天,亲眼目睹了她的凄怨和暴戾,他才知道,自己错了。
当自己的儿子表情凝重地对他说“我有两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必须告诉你”的时候,他心里闪过那么一点儿不太好的预感,可是绝对没有料到的事情竟然重要到几乎改写他的人生的程度。
当然,看起来,他的认识一直致力追求的都是事业、名利、财富,闲暇的时候还会有一些时间耗在那些面目模糊的年轻女孩儿身上。她们其实也没什么好的,说话也说不到一块儿去,刚说几句就会开口说,你给我买什么就买什么吧。
可是作为男人,他很清楚对自己来说什么是最重要的,那就是家。
可是放佛一夜之间,他原本以为坚如磐石的家就在风暴中摇摇欲坠了!
许至君以前前所未有的哀伤神情说道:“妈妈的病复发了,不做化疗的话,只有两个多月的时间,做化疗的话,医生也不知道还可以拖多久。她自己的意思是不做化疗,听天由命。”
“还有一件事,其实早就该跟你说了,只是觉得由我来说,不太合适。罗素然有个女儿,是你的……”
某些瞬间,人会感觉到突如其来的黑暗,就像瞬间失明了一样……不只是视觉,甚至像身体的所有感官都在顷刻间失去了功能似的。
许辉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就在这一瞬间,他知道自己老了。
订婚仪式还没举办,唐熙就已经像嫁入许家的媳妇儿一样,用自己所有的空余时间来陪住院的陈阿姨。她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每次亮相都画着精致的妆容,仔细打量,不难看出她其实也是一脸疲态。
有时候许至君都看不过去了,会把她拉出去,有一点道歉也有一点心疼的对她说:“你自己也要多注意休息。”
她却还是笑得很好看:“我还年轻,没事。”
他们从来没有直接谈到过哪些话题,关于订婚,关于陈阿姨不久于人世,关于那个即将结束的旅行,回到这里的程落薰。
处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本能,他们谁也不提。
有一天下午,唐熙在旁边的那张病床上睡着了,许至君买甜品回来,刚走到门口他妈妈就对他做了个“嘘”的手势,示意他动作轻点别吵醒了她。
他轻手轻脚地放下甜品,老老实实的在床前坐下,安静的承受着母亲温柔的目光在他脸上扫视。
她忽然轻声道:“长大了。”
一定是深深的刺痛了他的心眼泪才会淬不及防的涌上眼睛,他低下头,假装突然对地板产生了兴趣的样子。
妈妈明白他是不愿意让她看见他孩子气的一面,从小到大,他对自己的要求太高了。这座城市里的很多年轻人还沉迷于声色犬马,可他从来都不爱好那些红灯绿酒,他总是过度的苛刻自己,这样的人一定不够快乐。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摸了摸许至君的头,轻声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落薰。”
听到这个名字,许志君明显的一颤,他想反驳可是被母亲制止了:“你别说话,听我说——我知道你心里还有落薰,你跟唐熙订婚,是仓促了一点,但你不要怪妈妈你也知道我没多少时间了……
这两个女孩子我都见过,也都跟她们相处过,我很清楚到底那一个才适合你。我知道你跟唐熙在一起的时候一定不像以前那样,上一秒还郁郁寡欢的下一秒跟落薰打个电话立即就眉开眼笑了,但是我几十岁的年纪了,我不会弄错的,落薰她连自己都照顾不好更别提照顾你,你想想你跟他在一起那么久的时间里,她有没有为你做过什么?”
许志君垂着头,一语不发他知道自己确实举不出什么例子来证明程落薰确实也为他做过些什么。
天边翻滚着大团大团的乌云,很快就会有一场暴雨来袭,所有光线好像都隐没了。
“小君……我唯一的担忧就是你,只要可以预计你将来的生活不会受任何苦,我就会走得很安心。唐熙是这些年来,最令我满意的,答应妈妈,好好儿和她在一起,就算落薰回来了,就算她来找你,也不要再走回头路了好不好?”
十多分钟之前,还有很多种情绪游走在他的身体里,像是找不到出口的怪兽,而就在这一瞬间,他们消失殆尽了,一点儿残余都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不知该如何抵挡的寒冷。
妈妈的目光有着洞穿人心的犀利,她太清楚了,对那个程落薰,他还有那么星星点点的希望,而自己要做的,就是连他的这点儿希望都掐灭掉。
过了好久好久,他才抬起头,眼眶越来越红,可是嘴角却咧着笑。他的声音那么轻,轻得就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过来的那样。
他说:“好。”
没有人察觉到,唐熙的睫毛微微地颤动着。
我是在叶城知道这个消息的,当时我们正在219国道的起点站合影,纪念我们走完了新藏线全程。
看到康婕发给我的那条短信时,我整个人都蒙了,面前的炒饭硬是一口都没动。
陆知遥误以为我又耍性子了,便耐着性子跟我说:“接下来你就不能这么任性了,不吃东西哪儿来的体力……”
我呆呆地看着他,过了两三秒钟才反应过来,我知道我的样子看上去很蠢,就像他说了一句多么让人费解的话一样。
怎么会这样?我揉了揉眼睛,再盯着手机看了一会儿,康婕确实是说:许至君要订婚了。
没有前因没有后果,就这么硬邦邦地甩了一句话给我,丝毫没有想过我是不是能接受——或者说承受更恰当一点,康婕怎么了?许至君怎么了?所有人都怎么了?
“我也要回去了。”
这句话从给我嘴里说出来时,他们一点儿也不觉得惊讶,好像很早之前就预料到我会这样了:因为我要来,所以陆知遥陪我来,因为他要走,所以我也要走。
不是这样的,或者说,不光是这样。
我傻傻地看着陆知遥,甚至不知道自己眼泛泪光,我不知道要怎么跟他讲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怎么讲我的那些心结。
要怎么讲,我出来旅行是为了新的期待,为了让自己从痛苦中解脱出来,因为我曾经深爱的人死了,而曾经深爱过我的人现在又要跟别人订婚了。
要怎么讲,你就快离开我了,立即,马上,离开我,也许这一生都不会再见了,我们的人生相差得太远了。
陆知遥,我胸腔里这些满满的悲伤,怎么才能让你明白,又怎么可能让你明白?
你让我看到了大海,最终我却还是要回到小溪中去。
我打了电话给素然姐,拜托她替我订了机票,跟陆知遥同一天的航班,不过我是清早,他是中午。
我不想每次都做留下来的那个人,这次我想先说再见。
从叶城到和田四个小时,从和田到乌鲁木齐二十六个小时,没有人知道我是怎么熬过这漫长的三十个小时的。
忍受着逼仄的空间,刺鼻的异味,我头昏脑胀。
到了晚上的时候,抬头凝望着天边的月亮,越来越圆了,中秋快到了。
我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我站在公寓的阳台上,风把我的头发吹得很凌乱,只差那么一点点,我就要跳下去了。
是许至君把我报了回来,像安抚一直极度受惊的野兽那样安抚着我,一整夜,他都拉着我的手,默默地陪着我。
而如今,怎么样?万千种挣扎的是我,陷在沼泽中不能自拔的也是我,他们一个个在岸上看着我手舞足蹈,越陷越深,却没有人肯伸手再拉我一把。
在沉默的塔克拉玛干沙漠中,我带着一丝凌厉的快意想着,早知道会这样,当初还不如跳下去算了。
在一起的最后两天过得特别快,时间就像从坏掉的水龙头里流出的水哗啦哗啦地奔腾着,怎么也止不住。
我知道,留不住的,这种焦灼就像一把火焚烧着我的内脏,我用尽所有时间跟他待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说,哪怕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都会令我稍微好过一点点。
像是感觉到了我心里这种莫名的迫切,他反而离我稍稍远了一些,去吃大盘鸡的时候,他叫上了一个在青旅新认识的姑娘,去逛大巴扎的时候,他又叫上了她。
我没有不开心,因为我发现我其实很早很早就不知道开心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没有了对比,便没有了剧烈的情绪起伏。
木然地跟着他们一起走,一起吃饭,一起逛街,我知道我的样子看起来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平静得甚至不需要陆知遥来跟我说一声,他没打算送我。
我想这样最好,这就是我预想过千百遍的、干脆利落的、丝毫不拖泥带水的、得体的、完美的告别。
次日清早七点,我独自坐在南航酒店的大厅里等着机场大巴,在这段时间里,我把那串紫檀念珠数了好几遍。
其实很快,他就会发现,我并不是那么云淡风轻的人。
在他的DV里,我录了一段视频给他,就在他们几个聚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悄悄地返回房间里,取出了DV,架在桌上,对着镜头,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这话是我一直想说给他知道的,它们在我心里已经积压得太久,太久了。
“我从小到大都不是一个运气很好的人,哪怕是买饮料都没有中过"再来一瓶",出去吃饭开发票也从来没有刮到过哪怕五块钱。。。可是,我想,正是因为以前一直都蛮倒霉的,所以好运就攒着了,直到认认识你。”“我知道我不够漂亮,又不够聪明,跟你比起来简直是个无知的笨蛋,但是我还是觉得,遇到你,是我一生中最美好的事情之一。谢谢你带我走这一程,现在,我要回去了,你要珍重。再见,陆知遥”
飞离乌鲁木齐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我背着重重的背包和沉甸甸的回忆,安祥的坐在位置上,像一个面对岁月的绑架,束手就擒的老人。
[2]他伸出手抱着她,就像他们从来没有互相伤害过一样。
我没有想到,只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长沙的一切都翻天覆地的改变。回到家那天晚上我妈大吃一惊:“怎么黑成这样了?”我知道其实她本来想说,怎么又胖了这么多。
这还用得着说吗?高原上的紫外线一天就可以让你退一层皮,尤其是我这种以前根本没怎么晒过的太阳的人,至于胖。。。每天吃饼干,啃泡面,换了哪个国际名模都会胖的好吗?
虽然我妈没再说什么,但是我知道,对我能在中秋节之前赶回来,她还是很满意的。
洗了澡出来之后,我有点意外地看到康婕坐在客厅里,她对我笑了笑:“没去接你,特意来赔罪的.”
我愣了愣,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觉得有点怪怪的。直到从DQ里出来,我才知道原来在我离开的这些日子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康婕跟我说了许至君和唐熙,也说了李珊珊和宋远,但对她跟萧航,我明显感觉到她有些保留。
就像我对我和陆知遥之间也有些保留一样。
有些事情必须有所保留,才能确保这记忆是属于你一个人的,何况,很多事情说给别人听,他们也是不会明白的。
“那你跟他,以后就不再联系了?”走在路上的时候,康婕这样问我。 没有感觉到关怀,真的,这是我们认识这么多年来我头一次感觉到她是在试探我。
就像用一根细细的针,轻轻的刺进对方的心脏,看着对方强忍着痛苦的表情,来验证自己话中的分量。
我有点儿慌,我不明白这一切是为了什么,于是只好模棱两可地回答说:“嗯啊,也没有必要再联系了。”
康婕点点头,像是赞同又像是感叹“路上遇到的人,大多也就只能这样收场了。”
我尴尬地笑了笑,把话题转移开“珊珊跟宋远他们,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和好了呀。”康婕淡定地看着目瞪口呆的我。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阿龙在回家的那条黑巷子里被袭击,糊里糊涂地晕了过去,等到第二天清早打扫卫生的环卫工人发现他时,人家还以为出了人命案。
其实他只是晕厥,并没有死亡。
在医院里躺了几天就出院了,又养了一阵子之后,照样生龙活虎起来。
祸害遗千年,真是这么回事。
可是这一切,在黑暗中抡着铁棒的宋远,并不知道,他穿着那件溅有血迹的TEE去找李珊珊时,已经做好了杀人偿命的准备。可那天晚上李珊珊哪里也没去,一个人窝在家里守着破电视看选秀,选秀节目放完了又看了冗长的韩剧,韩剧也放完了之后,她就接着看电视购物。
似乎是一种恋人之间的直觉让她莫名其妙地心慌,即使电视的节目那样枯燥乏味,她还是不愿意去睡觉。
终于,敲门声响起,把她吓了一大跳。
打开门的时候,宋远手里的血迹还没干,他冲着她笑,既疲惫又轻松:“我欠你的,还了”。
见到他的第一秒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瞬间塌陷,随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惊恐,她头皮一麻,那种炙热的痛感在华讯间贯通全身每一个毛孔。
她的声音都不像是自己的了:“你。。。做了。。什么?”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仍然抱着一线渺茫的希望,希望他是在开玩笑,只是想报复她而已,因为他误会自己跟别的男人搅和在一起,所以就开了这么个骇人的玩笑。
宋远瘫坐在沙发上,闭上眼睛,轻声地说“我找到了那个毁你容的人,尽我所能地,替你报了仇。” 他说得轻描淡写,就像以前每次下班回来跟她说“我们今天晚上出去吃饭吧”或者“我不想吃蒸菜啦”那么随意,李现珊木然地看着他,片刻之后,她像全身的骨头都被抽走了似的,跌坐在他面前。
“你告诉我,你做了什么?”很奇怪,她的声音里一丝颤抖也没有。
宋远也很平静“我不知道严重到什么程度,我走的时候,他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的。” 她扬起手掌,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她要用这个耳光扇收购价他,让他意识到眼前这一切已经严重到超过他们动用所有能力都难以挽回的程度了,她听见一个尖锐的,不像是人类的声音在叫嚣“X!宋远!我x你妈!”
他仍然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懒懒地闭着眼睛,不出声,也不制止她,那副疲态,好像他已经活腻了似的。
“值得吗?宋远,你这个傻X,值得吗?”
喊出这句话时,她已经声泪俱下,这种心痛,比起自己被毁容时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用力地憋着呼吸,想将几乎顶破胸腔的尖叫声压下去。
直到此时,宋远才睁开眼睛,看着她。
记忆中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她还是明艳动人的少女,一脸盛 气凌人的美丽,可是就像被一层又一层的玻璃隔绝的他们,翻然醒悟的时候,彼此都已经遍体鳞伤。
“小远,对不起,我太笨了。。。我不是故意要找你闹的,我真的是太怕了。。。我不想拖累你,可是我什么都不会,我想好好地跟你说这些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张口就是吵架,我也不想这样子,我真的也好委屈。。。我跟那个男人真的没什么,有一次我去逛商店,衣服太贵了,我买不起,那些站柜的女的一副很看不起我的样子。。。我以前没被那样对待过,我真的受不了。。。他以前就认识我,是李光的朋友,以前是对我有点儿想法,那天刚好碰到了,他就替我买了好多衣服,后来我们去呼饭,他跟我说以后喜欢什么跟他说,他送给我。。但是我们真的没什么,你相信我。。。”
李珊珊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哽咽得好几次都差点儿说不下去了,最后她整个人都因为抽泣而剧烈地颤抖起来。
宋远轻声说“你要我姐转告我的话,我都知道了,我相信你。我知道你跟我在一起的这些日子越来越没有安全感,你觉得我认识了新的女孩子,有了新的生活,除了你之外我还拥有很多,可是你除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他伸出手抱住她,就像他们从来没有互相伤伤害过一样.
熟悉的温度唤醒了记忆,那种像细碎的玻璃切割着皮肤的疼痛,随着血液的流动倒回进心脏,终于,那种被竭力压制的悲伤,雯时之间,喷薄而出。如果你没有深深,深深的爱过一个人,你就不会明白,深深,深深地恨,也是源于爱。那段日子两人都把手机关掉了,宋远也不上班了,李珊珊也不去做激光去疤了,以前互相推卸责任的事情现在都争先恐后地去做,比如洗碗。
宋远洗碗的时候,李珊珊就从后面抱着他,一步也不肯离开。每天傍晚时分两人就手牵着手下楼去买西瓜,买回来一分为二,一人一把勺子大块朵颐。
她的齐刘海儿也全部翻上去用夹子固定住,后边儿的头发挽成了一个鬏鬏,看电视的时候,宋远会凑过去吻她的一脖子露出来的那部分皮肤。
他们心照不宣地混沌度日,把每一天都当做是世界末日,用尽所有的力气狠狠地相爱。
他们每天睡着前都做好了,明天醒来就要一个人独自面对余生的准备。
“后来呢?”我问。
康婕挑了挑眉毛:“后来就一直好好地在一起了啊,阿龙又没死,两个傻X天天躲在家里等着**去抓人,其实满世界的人除了素然姐和宋远的上司,谁会找他们啊”。
我有些犹疑地问“阿龙也没找?”
康婕白了我一眼,似乎在她看来我这句话问得很蠢:" 阿龙那个傻×不知道的罪过多少人,加上脚指头他都数不过来,那里想得倒是宋远啊.”
我看得出来康婕并没有因为阿龙是她妈妈的男朋友而对他有丝毫的怜悯,在她看来,他跟她妈妈的关系正是她恨不得他去死的原因。 不仅没有丝毫同情,反而还充满了幸灾乐祸。 我微微皱了皱眉:"我不知道该怎么讲,但我不认为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算了吧,落薰,别这么圣母了,我觉得这就是最好的解决方式。”康婕有些颐指气使地对我说“快意恩仇,血债血偿。”
我可以确定,这几天下来我跟康婕之间那种生分的感觉并不是我的错觉,虽然我还没有在一团乱麻中找到源头,但从种种蛛丝马迹看来,她对我的态度确确实实跟从前有些不一样了。
不需要我拐弯抹角地问,很快,她就揭示了答案。 “落薰,我要嫁人了。” 怎么去定义我们之间的感情呢?
朋友,姐妹,闺密还是知已?为什么我觉得这些词语都不足以恰当地概括我们之间的关系呢?
在你十四五岁的时候,一个爱人都还没有遇见的时候就整天跟她厮混在一起,明明自己有洁癖,却愿意跟她共用一双筷子吃东西。你上课看小说时书被没收了,老师要给你家长打电话,是她捏着鼻子假装你的亲戚在电话里替你摆平的。你们一起在学校旁边的小书店租少女漫画,几毛钱一天,每次都是你先看完才轮到她。初中毕业,你继续念高中,她满不在乎地说反正她也不是读书的料,上中专也蛮好的。可是当她从你家离开的时候,看着她推着单车的背景,你站在窗口捂着嘴哭得稀里哗啦。你知道,从那天开始,你们再也不可能形影不离。你遇到生命中第一个喜欢的人,可是他不够喜欢你,你最难过的时候是她放下手边所有的事情跑过来陪你。你要打架,她二话不说集结人马给你壮胆,拍着胸口跟你说出了事她担。
你被学校开除,躲起来谁也不想见的时候,她陪你一起喝酒,并掏光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条烟陪你一起抽。
你又遇到爱情,她比你还高兴,你被伤害得蒙头哭泣的那些夜晚,身边还有爱你的人陪伴着你,可是她遇到所有的苦难,全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承担的。
她喜欢漂亮的衣服,没有人买给她。
她怀了孩子,没钱堕胎,只好放下自尊找你借钱,从手术室出来时一脸惨白地对着你笑,笑你的心酸。
你忘不了她说起自己家里那些匪夷所思的笑话时眼底闪过的一丝羞耻,也忘不了你把她从酒吧里揪出来时她那句撕心裂肺的“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的运气”。
你更忘不了她十六岁生日时,她说自己唯一的愿望就是做妈妈。
你跟着她一起慢慢地长大,你遇到任何事情都有人替你料理,可是她只能凭借着自己顽强的生命力在岁月的缝隙里艰难地生存。
她粗俗,野蛮,也没什么太大的本事,也不能为你谋取任何利益。可是每当你陷入人生最低谷的时候,她总是在你身边陪着你。
就是这样一个女孩子,你知道你生命里再也不会有一个人像她这样,把自己的青春跟你的人生融合在一起。
你那么希望她幸福,直到她真的站在你面前,带着一点点脸红地告诉你:我要嫁人啦。
为什么这一刻,你的眼泪会如此猝不及防地涌出来?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过去那些年华像倾泻的流水一样没过我的记忆,就像陈年的胶片上即使有零零散散的斑点,却依然是最珍贵的影像。这几天来一直浮现在康婕脸上的那种似有若无的炫耀,在我的眼泪流下来的那一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我,语气里带着些许嗔怪“你傻X了啊,干吗哭啊?”
我擦掉眼泪,很真诚的对她笑道“我高兴,真的”。
她的眼睛里也亮晶晶的“你真是个傻X啊……萧航跟珊珊他们见过了,一直说等你回来一定要跟你见个面”。
“好啊,但是我要先去看看陈姨阿。”
我没想过,会在这种情形下跟他再见面。
当我步履沉重地从电梯里出来时,看见了站在走廊里的他,曾经那么熟悉的一张脸,曾经每时每刻都带着温和的神情注视着我的脸,曾经很多次在我脑海里深深浅浅地浮现着的脸,此刻却如此明显的憔悴和疲惫。
他穿着墨绿色的TEE,就像一棵悲伤的树。
我们静静的凝视着对方,连一声招呼都如鲠在喉。
然后,一个白色身影飘了过来,黑色的长发,明眸晧齿,她就像康婕无数次跟我提起过的那样,大方得体地微笑:“程落薰,你好,我是康熙”。许至君看着她,又看看我,一句话也没有说,可是那种眼神,让我差点儿当着康熙的面落下泪来。
别人都说如果你想要一样东西,全宇宙都会来帮你的忙。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句话在我身上完全没有一点儿体现,就像冥冥之中有道魔障阻隔着,但凡是我想要的,统统都会被各种力量综合起来将它们推到离我更远的地方去。
我喜欢的事物也好,我喜欢的人也好,统统是这样,每当我们努力靠近对方一点点时,我就会隔绝得比之前更远。
我很努力地对唐熙笑了笑“你好。” 陈阿姨比我记忆中要消瘦得多,整个人就剩下一把骨头了,想到她曾经给予我的那些爱屋及宽容和温柔,我坐在床边,眼泪夺眶而出。
她使了个眼色,示意许至君和唐熙到外面去。
等他们退出房间了,她才开口跟我说话,声音很轻很轻,好像多说一句话都是煎熬“落薰,我听小君说你出去走了一趟,现在心情好些了吗?”
我难过得跟个傻子似的只会点头,根本说不出话来。
她用骨瘦如柴的手握住我的手,接着说道“好些了就好。。”顿了顿,她又说“你是个好孩子,可惜跟小君没什么缘份." 我也知道她是言若有憾,连忙说“唐熙挺好的,我相信他们在一起会过得很开心的,真的。”
她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发自肺腑的,满意的笑容“我相信也是,我时日不多了,可一想到还能看到他们订婚,就觉得高兴。”
“订婚”两个字,就像两柄尖锐的利器狠狠地插进我的心脏,可是表面上我不可以露出丝毫情绪波动,便仍然顺着她的意思讲“订婚是好事情”。
絮絮叨叨地又随便聊了些话,我看出她有些倦意时,便起身告辞,她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一丝光亮“落薰,我拜托你一件事。”
“阿姨,你千万别这么讲,你有什么吩咐我一定照做”、
她的神情里有一种深切的哀伤“落薰,如果小君。。我是说如果,他还想跟你。。。”
打断长辈的话是一种很不礼貌的行为,尤其是在长辈在病榻上的时候,可是我还是毅然决然地将她尚未说出口的那半句话堵住了“陈阿姨,你放心,我明白”。我知道她想说什么,她也知道我想说什么,一个眼神的效会,我们明晰了彼此隐没于唇齿间的那层深意。从病房里走出来,我避开了许至君的目光,我真的很怕再跟他对视一次,我就会当着唐熙的面,当着病房里还没睡着的陈阿姨的面,"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别再那样看着我,求求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不知道那对我是怎样的一种酷刑。
是唐熙将我送进电梯的,穿过走廊的时候,她小声的问我”你愿意来参加我们的订婚仪式吗?”
“我很想去,但是……”我违心地说“但是我的好朋友下个月就要结婚了,我要做伴娘,很多东西都要帮着她一起准备,恐怕真的没时间。”
“哦,是康婕吗?我听许至君说了,那替我跟她说声恭喜。”
电梯“叮”了一声,我朝她笑了笑,走了。一出来我整个人差不多就瘫了,之前咬紧牙关死撑着的力气一点也没有了。
他要订婚了,虽然我知道这个消息已经很久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肯定这一切都是真的。
耳朵里一片嗡嗡声,这个夏季怎么如此漫长。
我很想故作潇洒地说一句“其实失去也是一种荣耀,一点儿也不输给得到。
我知道,这个时候,我心里所有复杂的情绪都不能够说给他听,说出来都是不合时宜的,我知道我不能再像以前那么自私,那么偏执,我必须坦然地接受这一切的发生。
就算我这一生再也没有幸福的机缘,也不过是我咎由自取。
心里有一个尖锐的声音讥诮着说:你在难过些什么?你有什么资格难过?而一墙之隔的医院里,唐熙正静静地盯着许至君的后脑勺,心里涌起一阵一阵的寒冷,这种寒冷从她第一眼看到许至君望着程落薰的眼神时,就从体内源源不断地涌出来。
那种眼神,夹着眷恋与哀伤,那么痛苦的眼神除了爱不会有其他原因。
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摇摇欲坠,费了这么多心思,付出了这么多精力,程落薰一回来,一切照样变得岌岌可危。
康熙幽幽地想,她真是许至君的魔咒啊。
“许至君”她轻轻的喊了他一声。
他回过头来看着她,目光里有些许不解。
“如果你没有考虑清楚,订婚的事就延后吧”。她面无表情地丢下这句话,拎起自己的包转身就走了。
她叫自己走快一点儿,再快一点儿,并暗自祈祷许至君不要来追她,她怕他一旦追上来,自己就会对他吼“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不要那样暴戾,不要那样决绝,她告诉自己,无论多爱他,始终还是应该给自己留一点尊严。
把选择权交给他吧,为着自己这最后的一点尊严。
他没有追上去,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的背景,死命地咬紧牙关,才不至于失态。
不能再多承受哪怕一丁点儿的感情了,他觉得自己的神经已经绷到了极限,再多用一点儿力,就会彻底崩溃。
我终于见到了萧航,这个许诺康婕会让她以后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开心的男孩子 。
对,我更愿意称他为男孩子,而不是男人,虽然康婕跟我描述的时候已经强调过他看起来显得很小,但当他真正坐在我面前的时候,我还是微微有些吃惊。
萧航倒是很自然的模样,笑着对我点了点头“我听她说过很多你的事情,终于见到本尊了”。
我瞪了康婕一眼,这个重色轻友的家伙什么时候才能改掉卖友求荣这个毛病,她又跟人家说我什么了?不过仔细想想,我的成长史里匪夷所思的谈资实在太多了,还是别深究了。
康婕穿着一条浅蓝色的裙子,记忆中我从没见过她穿这么淑女的衣服,也没见过她穿这么清淡的颜色,乍一看,真的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坐在萧航旁边,也不太说话,就是笑,看看我又看看他。
我知道康婕并不是在装优雅,她说话的方式没什么改变,还是那么直来直去的,但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过去一直包裹着她的那层尖锐的东西不见了,现在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柔和的神韵。
萧航跟我说“你回来之后心情好些了吗?”
我点点头,有些勉强地笑“好多了,不说我,说说你们吧,怎么这么快就决定结婚了?”
他们相视一笑,互相推托了一下,决定让萧航说。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有天晚上跟几个朋友一起喝了很多酒,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看到手机上有很多未接来电,全是她的来的。那时正好阳光照在被子上,那一瞬间,特别希望她就在我身边。
”其实我很了解自己,并不是什么做大事的人,不够成熟还很贪玩儿,所以我爸妈对我一直也没抱太大的期望。反正她也没想嫁什么青年才俊,我觉得我们两个就是胸无大志的一对,也蛮好的。
“至于求婚……其实也没求婚,戒指都是后来去买的,那天送她回家的时候,看着她下车,一个人走进那条老巷子……不知道怎么讲,就是觉得心里突然一下很酸,然后我就下车对她喊,康婕,要不我们结婚吧?她当时都呆住了,以为我开玩笑的,我又说了一遍,结婚吧?然后这个傻X就跑过来抱着我哭,好好儿的一件衣服都被他哭湿了。”
萧航在说这些话的时候,我一直微笑地看着康婕,我可以确定,这么多年来一直折磨她的那些因子终于在她的血液里平息了,那匹脱缰的野马不再令她痛苦,所有不幸和不堪终于都翻过去了,她的人生从她抱着他哭的那天晚上开始,揭开了新的篇章。
从前的那些缺失和丧失,都已经成为轻盈的过去,站在青春的末梢对它们挥挥手,此生再也不必相见了。
但我呢?
我的眼睛看着他们,我的嘴在说着一些祝福的话,可是我的灵魂为什么好像脱离了躯壳,飘到了很高很远的地方?
我终于明白,以前我和许至君在一起的时候,康婕坐在我们旁边时是什么样的感受了。那种形单影只却不得不强颜欢笑的落寞。那种强烈的对比而导致的落差,在这一刻,我终于体会到了。
回去的时候康婕对我说“我真的从来没想过我会有今天。”
我拍了一下她的头“傻子。” 我们一起长大,都曾那么义无反顾地去爱人,都曾有过被全世界伤透了心的时刻,都曾那样痛苦地煎熬着,等待黑夜过去,天一点一点亮起来。
剥掉时光在你们心上留下的那层老趼,把自己最柔软的部分展开给爱自己的人看,也许痛楚会随之而来,但如果没有了这些,活着又是为了什么?
她曾经说,我们两个,总要有一个过得好吧,至少要有一个吧?
而现在,她找到了归宿,她即将披上白色的婚纱,而你作为好刀她最好的朋友,则会穿上香槟色的小礼服在她身旁做伴娘。她终于遇到了那个人,年华似水,却不再让她觉得这一切过眼云烟,稍纵即逝。
看起来,不是很幸福美满的样子吗?
可你终于明白,这种幸福美满,是不可以被分享的。
我被周围所有人的温暖簇拥着,却感到了彻骨的寒冷和孤独。
林逸舟,我多想像你那样,被深深爱过然后化为灰烬。
[3]这一生,已经尘埃落定了吗?
陪康婕试婚纱的时候,我一直木然地坐在一旁发呆,她们都唧唧喳喳地商量着,但这种聒噪让我感觉自己几乎快爆炸了。
正在这个时候,我收到了一条短信。我不知道为什么心会跳得那么快,顾不上跟康婕说清楚,我手忙脚乱地收拾好自己的包就冲了出去,站在滚滚车流中,仿佛听见了海浪拍岸。
是陆知遥。
我怎么都不敢相信是陆知遥
他说“我顺路来长沙,你有空的话我们见个面”。我没有计算过时间,从旅行结束至回到一成不变的庸常生活之中,究竟过去了多久,我每天醒来睁开眼睛后都要想一想自己一现在躺在哪里,然后就像被人用针扎了一下似的想起来,我已经回家了,躺在自己睡了二十多年的这张床上。
然后眼泪就会不能自抑地流下来。
回到这种生活里,听着周围的人说着我熟悉的方言,吃着熟悉的食物,一个人穿过熟悉的街道去熟悉的超市买东西,仿佛那一切都只是一场冗长的梦。
我觉得有些东西被我丢失了,丢失在喧闹的街道上,丢失在超市城一排一排货架中间,丢失在那些朋友们的欢乐笑魇里,丢失在呼啸而去的时光中。
离开他的时候我就明白,爱是一回事,生活是一回事,艳遇是一回事,岁月是另一回事。
这些日子,我一直在对自己说,很多人想都没想过的东西,我都得到过了,够了。
我已经做好准备,这一生都不会再和他相见,可他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了。
在约好的地方等他时,我的思绪回到了刚认识他时的某天晚上。
那时我还是一个总把自己弄得很深沉的家伙,他扔给我一根百乐门,我点上之后看着空气中飘渺的烟雾,忽然问:“像你们这样生活的人,要么已经找到了谋生手段,要么就是找到了自我价值,对吧?”
他当时正在给吉他调音,头也没抬地回答我说:“我对那些从来都不在意,很多事对我来说就是好玩儿。”
我又问:“那对你来说最重要的事是什么?泡妞儿?”
他这才抬起头来,嗤笑一声,反问我:“你呢?”
那种烟抽起来不算很烈,我轻轻地弹了弹烟灰,老老实实地说:“我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想起似乎就在不久前,我们几个女生凑在一起时也说起过这个话题,对你来说这个世界上到底什么是最重要的。
那时的李珊珊还没有遇到宋远,没想到自己的美貌在不久之后就好毁于一旦,她兴奋地说,对她来讲最重要的当然是钱啦!没钱怎么买限量的香水和包包啊!没钱怎么到处去购物啊!没钱怎么吃好的穿好的啊!
康婕的想法跟她十几岁的时候没有太大的区别,嫁人,生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别再生活在跟后妈斗法、跟亲妈吵架的那种氛围里了。
我呢?
我顺着她们说的想了很久,结婚生子?我觉得这两件事离我太远了,就像被诅咒了一样,我总是没办法跟自己喜欢的人好好在一起,更别提什么未来。至于钱,我也不觉得那是多重要的东西。只要我想见一个人的时候,无论他在哪里,我都可以买一张全价的机票飞过去看他,而他若是不想见我,我能即刻飞走,这样,就够了。
我记得那天晚上,我认认真真地看着陆知遥说,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但我知道自己不要什么。
他看着我,笑了笑,便再也没说话。
不久之前的分别就像从未存在过,我看着他由远及近慢慢地走到我面前,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却只是一句轻描淡写的“Hi,来啦。”
那些悸动和慌乱不必让他知道,他说过我不够淡定,我不想让他觉得我一点儿都没变。
在我家附近,我们找了家餐厅坐下来,点菜的时候我一直都不敢抬头看他。要怎么形容这种忐忑呢,好像眨个眼他就会消失似的。
“回来之后过得怎么样?”他微笑着问我。
我装作无意地把脸别到一旁,不去看他,两只手在桌布下因为太用力地扭曲而关节发白:“就那样吧,没什么好不好的。”
他的笑容一直都是这么清浅,我从没见过他意味深长的样子。
那顿饭我吃得不好,因为中间他突然说:‘我只是路过,来看看你,下午就走了。’
有那么三秒钟的时候,我想我是不是听错了,紧接着我又有种想哭的感觉。
呵呵——我成螺旋何德何能,劳烦许至君千里迢迢飞去拉萨看我一次之后,居然还值得陆知遥分秒必争地来见我一面。
然而我没办法,没办法对他说“还不如不见”这么不领情的话,即使他只拿出了千万分之一的眷顾给我,也已经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
我抬起头,这是从见面开始,我第一次直视他的眼睛:“陆知遥,你知道吗,你真的使我学会了很多东西,也明白了很多以前我怎么都弄不明白的事情。”
林逸舟已经离开我很久很久了,有时候我闭着眼睛,会想不起一些我曾经以为一辈子都会清晰如水的细节,然后我就会更用力的去想,越用力就越模糊。
原本很锋利的记忆边缘已经被时间磨得浑圆了。
随着时光的流逝,我会慢慢的知道这样的行为多没有意义,随着我走过的路越来越多,我会明白,召唤那些已经安睡的记忆,试图掸去灰尘。让它重新浮现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多年后,再想起来,他只是去了每个人最终都会去的地方,而我,也不会再无休无止的悲伤。
就像我在跟路知遥分别的时候已经领悟,我遇到他并不是为了爱他,而是让我知道,世界上还有其它人可以让你去爱。
而我明白的最重要的一件是就是:有些人是真的没办法在一起的。
不止我和他,还有我和林逸舟。
我终于知道了,即使他活着,即使我们相爱,最终我们还是一样会分手的。
这样短暂的重逢,不像在拉萨时那样让我觉得心里的欢喜都开来成一朵花了,但这样的重逢是我必须接受的一份礼物,虽然它加剧了我的悲伤。
“程落薰……”
时间越来越少了,他就要走了,分别近在眼前,我茫然的看着他,浑然不知自己已泪盈于睫。
"我一直想跟你说,人在生活中大多数时候需要的只是泛泛之交,不要一天到晚去思索生命的价值、人生的真谛。你本来就不是个容易开心的人,想的太深了,就更抑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还是喜欢唱反调:“我才没有思考生命的真谛呢。”
他笑了笑,像我们刚认识的时候那样:“没有就没有吧,这只是我的一些想法,见到你就顺口说了,我妄言之那你也就姑且听之吧。”
“得了吧,一个外国人,说些文言文,怪怪的。”我笑得有点夸张,是极力掩饰完全相反的情绪吗?然后我们站起来,他拍了拍我的头:“我走了。”
“再见”
他犹豫了一下,轻轻地抱住了我,轻声笑着说:“你这是什么眼神啊?”
发生在哪里的故事,就让它流在哪里,我眼睛一闭,眼泪是湿的躺了一脸,最终,我仍然是被留下的那个。
这一幕,被马路对面的许至君完完全全的看在眼里。
直到他开口说话,我才惊觉原来已经有这么久,我都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从那个突然断掉的电话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完完整整的讲过一句话。
这一刻我们既不在彼岸,也不在此岸,我们站在河流之中,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愿意看到他这样的眼神。
你说眼神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没有形状,却又千奇百怪,他如此具体,却又如此抽象。
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他的眼神,用上我所有的词汇量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语,它不是纯粹的悲伤,也不是纯粹的愤怒,它太复杂了,以至于我只能想到一个词,虽然它不是那么合适,但只有它了。
绝望。
“程落薰,你知道吗?如果你将来过的不好,那都是你自找的。”
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看着我,说出了这句话。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奇怪,我甚至连骂他的想法都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他接着说:“你总去招惹一些跟你不在同一个世界的人,把你的感情,你所谓的爱,浪费在那些人身上,然后抱怨命运不让你获得幸福。你活在自己营造的那种有痛苦又残酷的美感里,你觉得这个庸俗,那个现实,只有你跟别人是不一样的,只有你是真性情。”
“程落薰,你真可怜。”
你看过西藏的云吗?一团一团的在一尘不染的天空,近得好像你伸手就能碰到,我觉得比起尘世的聚散无常,他们才是天长地久吧。
我想起在班公错湖边,我静静的伸出手投入到就像初生婴孩儿的眼眸般清澈的湖水中,湖水浸湿我的衣袖的那种冰凉的感觉。
天是什么时候黑的呢,他是什么时候走的呢,这大街上为什么总是有这么多人呢?
其实没有人注意我,不会有人对我侧目,我知道,但我还是拍了拍自己早已僵硬的笑脸,试图笑一笑,对这些陌生人,对这个世界,笑一笑。
我觉得羞耻,真的,除了羞耻没有其他感觉,不是他妈的伤心也不是难过,就是羞耻。
十六岁时被赶出学校,然后是周暮晨说“你再也别来骚扰我”,紧接着是我亲生父亲说“你就当没有我这个父亲吧”再接着是林逸舟跟别的女生在床上被我撞见……我以为我已经把人生中最最难堪的事情都经历过一遍了,直到现在。
他说,程落薰,你真可怜。
真羞耻啊,这种感觉,生平第一次,我知道原来这种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来过这个世界的感觉,叫做羞耻。
你有没有见过爆破?我见过。
一幢大楼在一声巨响之后,瞬间化为废墟,灰尘弥漫在空气中像要把全世界都淹没。
如果你见过,你永远不会明白胸腔里“砰”的一声巨响过后,那种巨大的空洞感。
康婕带着那条香槟色的伴娘裙来找我时,我坐在房间里握着杯子,本来是滚烫的一杯水,现在已经冰冷,她坐下来摸着我的头发,小声问:“落薰,你怎么了?”
我不说话她就一直问,她知道我如果哭不出来一定会疯掉,没有人比她更了解我,所以她直直的盯着我看,非要把我心里的洪水逼得泛滥不可。
我凄然一笑:“许至君说得很对,将来我过得不好,是活该。”
康婕一动不动地看着我,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很明显,这件事摧毁了我的某部分意志,那些我一直自以为是的坚持着的信念,被某种力量以摧枯拉朽的姿态,不可补救的摧毁了。
我不恨许至君,甚至一点儿责怪的意思都没有,或者我应该谢谢他吧,是他那番真实的接近冷酷的话打破了我最后那一点儿不切实际的幻想,将一直漂浮在空中的我一把拽了下来。
摔得很疼,真的很疼。
可是我能反击吗?
悲怆是一道伤口,除了爱的手,别的手一碰就会流血,甚至爱的手碰了,也会流血的,虽然不是因为疼。
这句话,是我曾经查找他跟我说过的那个王尔德写的童话时看到的,而直到今天,我才明白了它的含义。
那晚康婕睡在我家,就像十六岁的时候,我因为失恋逃课,晚上不敢回家她把我带去她家睡那样。
时间好像有回到了从前,我们并排躺在床上,夜风微凉,我忽然说,康婕,起来抽支烟吧?
她其实已经开始戒烟了,我知道,那天萧航说起这件事情满脸的自豪。
想起来确是值得骄傲的一件事,一个从十多岁开始就烟不离手的姑娘,因为爱你,因为想有一个健康的身体以后为你孕育新生命,戒除了她曾经可以说是赖以为生的嗜好,真的要有很多很多的爱才能做到吧。
但我越来越离不开它,没有了它,我不知道要怎么度过这灼灼白日和漫漫永夜
康婕陪我点了一支,在阳台上我们一句话也不说的看着月亮。
有个女的写了本小说,叫什么《月亮说它忘记了》,也许是真的吧,它看得太多了,我们的人生百年,对它来说只是沧海一瞬。
抽完那支烟之后,我侧过脸看着康婕,我觉得她的轮廓都变得比以前柔和了。
相由心生,女孩子二十五岁之前的那张脸是父母给的,二十五岁之后的就自己给的了,是自己的阅历和心境改变了自己的容貌,我想康婕是越来越接近她想要的那个样子了。
“喂……”我叫了她一声。
“嗯?”她不解得看着我。
“要幸福啊。”我真的不擅长讲这样的话,尤其还是对她,所以说完这句话后我马上起身回房睡觉,对她霎时间红了的眼睛,我假装没看到。
婚礼在秋天到来的时候如期举行,没有大宴宾客,只摆了二十多桌,但从婚礼现场的布置到发在桌上的喜糖,都十分精致。
康婕私底下跟我说:“是我的想法,我才不想弄个百八十桌,把自己的婚礼搞的像武林盟主争霸赛一样。”
她穿的是一套抹胸款的婚纱,正好突出了她曼妙的肩膀和锁骨,亮闪闪的耳环完美的呼应着精致的妆容,我看着她,好半天说不出话来。
每个女孩都会有这么美丽的时刻,只要你还相信爱情。
而我呢,我一直都相信爱情,但它好像并不相信我。
康婕替我理了理头发,很满意的笑了:“嗯,我的伴娘还是很漂亮的,够拉风,够给我面子,要是珊珊……”
她的话还没说完,李珊珊就冲了进来,她穿一条桔红色的抹胸长裙,头发披着尽最大可能的遮着脸,但无疑还是个美人儿,看到我的时候她尖叫了一声:“我×!这么漂亮!他妈的我要是没毁容这个伴娘就应该让我做啊!”
这是一件令人欣喜的事情,他对自己的容貌已经不再那么狷介,那么如履薄冰的避讳。
正胡思乱想之际,司仪邀请新娘上台,我将康婕送到台前遍默默退到角落里,一不小心,正好撞上许至君看向我的目光。
我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
那个擅长煽情的司仪说了很多很多话,我看到很多姑娘都十分动容,唐熙甚至眼泛泪光。
很感人,是的,真的很感人,但要到很久以后我才会知道,她的眼泪不是为了康婕。
我一直很木然,仿佛从那天之后,我对这个世界的所有感知都被关闭了,直到萧航笨拙的说:“我想给你一个家,做你孩子的爸爸,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东西……我想……让你每天醒来都看到阳光……我想……妈的……我忘词了!”
台下哄堂大笑,所有人都在笑。
可是靠着墙的我,在这个时候,潸然泪下。
我想待会儿我一定要跟萧航会所,他表现的很好,这是我听过的最美的情话。
每场婚礼的尾声都是抛花球,康婕刚一转过身,在场的姑娘全都蜂拥而至地挤在台前,我看了一下,全场只有两个年轻女生没动,一个是康婕,一个是我。
在一片“扔给我扔给我”的声音中,花球最终被李珊珊这个恶霸从另一个姑娘怀里硬生生地抢了过来,接着就是觥筹交错的声音,我揉揉额头,准备去趟洗手间后陪康婕一桌一桌地敬酒。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唐熙站在了我面前,她不是来上厕所的,很明显。
她一动不动地凝视我,看了很久很久,我有种被她用眼神剥光了全身的感觉,心里非常不舒服,便急匆匆地从她身边走过,可是他只说了一句话,就让我停下了脚步。
“你到底有什么好?”
我怔怔地回过头去,怔怔地看着她。她脸上充满了轻蔑和愤愤不平,她毫不掩饰对我的敌意,这一切让我恍惚得差点儿记不起第一次见她时,那个知书达理,微笑得体的女孩子了。
她的声音冰冷,透着寒意:“我真不觉得你有多漂亮,气质也俗,你说你到底有什么好?”
他说完这句话,便抢在我前面冲了出去,一时之间,我怔怔地看着镜子里自己茫然的脸,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忍气吞声逆来顺受想来不是程落薰的风格,可是为什么被她这样抢白一通之后,我竟然一句都没有反击?是不是潜意识里我知道,在某些我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事情上,阻碍了她?
我想拉住她问个究竟。就算死我也要死得明白不是?可是拉开洗手间的门后,我只看到一脸尴尬神情的罗素然,很明显,她是听到了唐熙说的话。
她用那种安慰我的语气对我说:“她口不择言,你不要放在心上。”
我知道自己看起来也是一副尴尬得要命的摸样,只好敷衍着点点头,假装真的不在意。
散席的时候我送素然姐到门口,浅浅望着我咯咯地笑,素然姐温柔地看着我,我禁不住鼻子一酸:“你别这么看着我,我没事。”
她轻轻一笑:“从你回来到现在一直被各种事情缠身,都没时间跟我吃顿饭。”
“我是怕打扰你。”我也知道自己说的是客气话。
她莞尔:“有时间了过来一趟吧,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啊你。”
许至君和唐熙从我身边默默地飘过,看着他的背影,为什么我会有如此悲伤的感觉?他们的订婚仪式已经完成了吗?
这一生,已经尘埃落定了吗?
然而我什么都没有问,只是安静地目送着他们。
半个月后,陈阿姨与世长辞。
长沙的天气很奇怪,今天还酷热难耐,也许过一个晚上就让你冷得很不得蜷曲在温暖的被窝里再也不出来。
那天整座城市笼罩在一层阴冷的气氛中,从葬礼开始到结束,我一直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之后总。虽然生离死别都经历过,可是面对生命的逝去----尤其是熟悉的人的生命,要做到坦然面对,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我一直不敢正眼看许至君,我多害怕某一个不小心的对视,就会令我做出不合时宜的事情来。
结束之后我一个乘车回家,街上的人还是日复一日的多,我心里泛起一阵接一阵的悲恸,可是眼泪就像凝固在身体的某个未知角落,硬是流不出来。
回到家里,我木讷地脱下外套拿起睡衣,忽然之间,我站在衣柜前,看着手里那件黑色的小西装,不能自已地哭起来。
那些眼泪终究是奔腾而出。
那件衣服是许至君给我买的,我就是穿着它去了林逸舟的葬礼。
在林逸舟刚死的那段日子里,我躺在那间公寓的床上,每天都在想着要怎么结束自己的生命,跟着他一起死。
我从来没想过,在我为了那些不肯停下来好好儿爱我的人欲生欲死的时候,在我透支了全部力气歇斯里底地挨着恨着那些人的时候,在我拖着行李像个逃兵似的把所有没有解决的事情全部丢在身后的时候,他是如何熬过那些漫长的夜晚的。
而我,这么自私的我,竟然还好意思为了那通电话,信誓旦旦地想要恨他一辈子。
许至君,我竟然荒唐到这种程度,我竟然过了这么这么久,才知道我欠你多少声,对不起。
这个世界上所有付出过爱的人,都收获了爱。
这个世界上所有给过别人温暖的人,都收获了温暖。
为什么你的爱就像丢尽了宇宙边陲的那个黑洞,从来没听到过回声?
为什么你给出的温暖就像被冰封在一个黑色的匣子里,而你,被岁月留在了那个寒冷的黑色世界里。
记忆中,二十岁那年你把那块玉观音取下来戴在了我的脖子上,至此翡翠上温热的气息紧贴着我的皮肤,再也没有离开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