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册 锦瑟江山之烛影摇红 风雪破庙夜惊魂

北风呼啸,鹅毛大雪漫天飞舞,一片白皑皑的世界,看起来有点单调凄清。这样恶劣的天气,所有人愿意呆在屋里,守着暖炉,手中再捧一碗热汤。所以此刻四处都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带着唿哨的风声。

忽然,远处急促的马蹄声踏破了宁静,马蹄声由远而近,不多时一辆马车停和四匹骏马便停在一幢破庙跟前,从马上跳来两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大汉,踹开破庙前那扇摇摇欲坠的门,四处巡视一番,而后转身走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地说:“小少爷,属下检查过了,里面没人。天气实在太坏,今晚我们不能赶路了,还是进庙休息一夜,明天再走吧。”

马车的帘子掀开了,露出一张十三四岁少年清秀漂亮的面庞,大汉伸手便把少年从马车中举了出来,一直抱到破庙里头。少年身上披着一件姜黄锦缎毡斗篷,看上去异常华美。他进到庙中便脱掉斗篷上的帽子,坐在下属拖过来的青砖上好奇的打量四周。不多时其他三个大汉鱼贯而入,手中还捧着树枝,然后打亮火折子在庙中生起火来,破庙中逐渐有了暖意。

“小少爷,吃点东西吧。”有人递过来一个纸包。少年接了过来打开一看,里面竟然全是粉末。

“咳,属下前两天买的上好茯苓糕,时间长了有点硬,放在怀里一压经变成粉了。现在只有这个,等明天到下个村子再好好吃一顿。”

少年倒也不介意,吃了一点,然后无聊的将糕饼的粉末搓得更细更碎。

“老三,我这儿有竹叶青,要不要来一口?”一个虬髯大汉取出一只光溜溜的葫芦,仰头就灌了几口,黑堂堂的脸上泛出一丝红晕。

“你这个家伙,就是不能离开杯中物。”旁边叫做老三的人笑骂了一句,接过来刚想喝上一口,忽然看到旁边的少年正看着他,便笑了起来,“小少爷,要不要来上一口?喝了以后全身就都暖和了。”

“好!”少年回答很是清脆,老三把葫芦递了过去,少年用袖口抹抹壶嘴,豪爽的喝了下去,然后擦了擦嘴。酒很烈,从胸口往上涌出一股辛辣的暖意,抵挡了严寒。

雪越下越大,有人出去将马匹牵了进来,然后站在破烂的窗户前说道:“这雪下得好,把地上的痕迹全掩了,那帮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会追过来啦!”刚说到这里,一个黑影忽然冲破了窗口飞了进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马上提起手中的兵器,将少年护在当中。

“好大的胆子!你以为你们能逃得掉吗?”黑影站定,是个男子,看上去四十多岁,面色白皙,相貌端正阳刚,但是神态举止间却带着一股阴柔和不自然的娇媚,说话捏着嗓子阴阳怪气,斗篷中露出内宫侍从的服装,此人竟然是个太监。

几人不禁色变,太监冷笑一声攻了过来,五个人登时打斗在一起。只见刀光剑影你来我往,几个回合下来四个大汉逐渐落于下风。太监却打得如鱼得水,一拳过去竟然将虬髯大汉的下巴生生打碎,紧接着一掌便将他震到墙边,他弹倒在地伸了伸腿,头一歪便断了气。剩下的三人发出一声悲鸣,招式愈发猛烈,太监“哼”了一声,掌风也凌厉起来。

“小少爷,快逃啊!快逃!”老三向后面狂喊着,少年刚才被眼前的一幕吓呆了,这时才回过神向门外跑去。

“哪里走!”太监三下五除二的解决了身边的人,一把便捉住了少年的斗篷帽子,将他提了过来。

“啧啧,果然是个俊俏灵透的娃,乖乖和咱家回去吧。”太监摸了摸少年的小脸蛋,阴惨惨一笑,向外走去。

少年默不作声,忽然从手中甩出刚才搓细的茯苓糕粉末,太监躲闪不及竟然着了道儿,被干干的糕饼末子迷了眼睛,手忙脚乱的工夫,少年从袖子里取出一把匕首,全力刺进太监的心脏。“嗷嗷——”太监惨叫一声,使了十足的力气挥掌拍向少年的胸膛。

“啊——”少年飞了起来,狠狠地撞击到墙壁上,口中喷出一口鲜血,便一动不动了。太监挣扎了几下,拽掉了本来就摇摇欲坠的大门,身子倚着墙壁下滑,倒在墙根地下。

冷风夹杂着雪花股股灌进破庙,地上倒着六具尸体,风吹灭了破庙中的火堆,一切又归于平静。忽然,佛像中传来些许声响,在这寂静阴森的破庙中显得格外诡异。过了不久,一个瘦小的女童从屋角一座佛像背后的窟窿里钻了出来,她看到眼前的情景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嘴里不住的念叨:“阿弥陀佛,造孽造孽。菩萨,您保佑他们全部超生吧,阿弥陀佛,阿弥陀佛……”女童模样不过十岁,脸上脏兮兮的看不清五官,但一双大眼睛却又圆又亮,闪出几许聪慧和狡黠,好像暗夜中的寒星,熠熠生辉。她身上围了一条破毡毯,跳下圣坛,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女童把屋里的情况打量一番,最后目光落在少年的尸体上,径直走了过去,口中自言自语地说:“这些人里就这个小子穿的好,应该最有钱。”说着她蹲在少年身边,在他的身上摸来摸去,口中还不住的絮絮叨叨:“俗话说得好,人死如灯灭,你人都死了,还不如把钱给我,回来我请几个和尚给你作法超度,再找个地方把你埋了,你安心投胎,做鬼之后就不要再来找我了……咦?这是什么?”女童从少年怀里摸出一个做工精致的小布袋,她也不看里面是何物,一心觉得肯定是值钱的东西,便将袋子系在腰带上,接着在少年身上寻找。忽然,她在少年的脖子上发现一块晶莹剔透的玉石,雕成一朵梅花的形状,温润精致。女童立刻眉开眼笑:“这是好东西,拿到当铺能换好几两银子呢!”说完便要把玉梅花拽下来。正在这时,少年呻吟一声,一把拉住了女童的小手,目光灼灼的看着她,嘴唇微动,眼眸中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倾诉。

“啊——闹鬼啦!诈尸啦!嗷嗷!”女童汗毛倒竖,头发都快立起来了,她一屁股瘫软在地上,拼命向后退去。少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死死的拉着她的手,用尽所有力气说道:“金……”接着头一歪真正断了气。

女童都快吓没气了,她用手捂着脸,眼泪都掉了下来。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大着胆子抽回自己的手,连滚带爬的向另一个墙角跑去,连破毡子都掉了。女童靠在墙壁上剧烈的喘息着,寒冷的北风让她冷静下来,她用破棉袄袖子抹干净脸上的鼻涕泪水,发现手心里攥着少年脖子上的玉坠,便将它挂到自己的脖子上。女童定定神向旁边看去,发现虬髯大汉的尸体就在自己身边,她伸手将大汉身上的黑披风解下来披在自己身上,然后从他的腰里摸出一小袋碎银和几串铜钱。

“这回发达了。”女童双眼放光喃喃自语,这时忽然听到门外传来马被勒缰绳时发出的鸣叫。她赶忙裹进身上的披风,一闪身溜进破庙正殿旁的小屋里。

这个女童唤作姚丹杏,是个小乞丐,四处流浪。这两天天气寒冷,尤其到傍晚大雪纷飞,女童刚好寻到这座破庙,便进来避寒。破庙里四处漏风自然是不暖和的,她四处走动发现佛像背后有个窟窿,钻进去发现里头的空间还挺大,完全能够容纳她的小身体,索性就呆在佛像里打起了盹,没想到却睡熟了。后来外面传来打斗的声音才把她惊醒,她呆在里面没敢动,直到外面没了声息才壮着胆子从佛像里爬了出来。

此时姚丹杏躲在小屋门口偷眼向正殿内观瞧,只听见有人惊呼:“公公!公公!”她摸摸鼻子自言自语地说:“糟了,这六个人不知道谁是他们的公公,我偷拿了人家的钱财衣服,待会儿那些人必定要来寻我的晦气,一顿打肯定免不了了,还不如找机会开溜。”她向小屋的四周打量,发现墙角有一个小小的狗洞,姚丹杏立刻眉开眼笑,一猫腰从狗洞里爬了出去,然后裹紧身上的披风,撒开腿就往后面的小村镇跑去。

此时已经是隆冬深夜,外面一片漆黑,姚丹杏辨不清方向,一路上凭借着感觉跌跌撞撞的向前狂奔。后来她实在跑不动了,依稀看到前面有一点星光,便拖着沉重的步子走了过去。走到跟前才发现那是一个农家的小院子,姚丹杏攒足力气翻墙而过,脚刚落地便听到了犬吠。姚丹杏原先被恶犬追咬过,所以吓坏了,慌张中看到一座小小的柴房,便急忙打开门跑了进去,然后用后背将门抵住。

天气实在太坏了,屋里的主人家听到狗叫也懒得从暖烘烘的被窝里爬出来,只是大声呵斥了几句。姚丹杏连吓带冻此时已经浑身发抖,她倚着小柴门坐了下来,迷迷糊糊的打起了瞌睡。

说起这姚丹杏还是有些来历的,她是南淮四大艳妓之首姚青莲的女儿。姚青莲本名姚湘莲,是京城官宦人家的小姐,气质娴雅,娇美无双,博览群书,尤善抚琴作诗,是有名的才女。十四岁那年她父亲因贪污罪被弹劾,姚家被抄,她也被打入烟花贱籍。幸亏蒙得有情郎君相救,将她赎身,买回家做了小妾,第二年生了女儿丹杏。好景不长,后来姚湘莲丈夫娶了正妻,妒嫉湘莲貌美,趁丈夫外出将她们母女赶了出去,远远的送到了南淮,卖进了勾栏院。湘莲原想一死了之,但是看到嗷嗷待哺的孩子将眼泪吞进肚子,改名青莲做了艺妓,并且很快红了起来。姚青莲还痴痴盼望丈夫能回来救她,几年后她外出去当地官员家中弹琴卖唱,刚好碰见了自己的丈夫,姚青莲自然狂喜万分,没想到负心郎竟然不与她相认,反而刻意回避,甚至急匆匆的走了。姚青莲万念俱灰,很快就病倒了,老鸨嫌她吃白饭不赚钱也不给她们母女好脸色,后来见丹杏快十二岁,竟然也是个美人的胚子,便把主意打在丹杏身上。丹杏表面上虚情假意哄鸨母拿钱给她娘看病,但是青莲一心求死,水米不进,才三个月就撒手了。丹杏办完丧事,在母婢巧玉和一个小倌的帮助下从青楼里跑了出来,扒上一艘开往北方的航船,一路流浪过来。姚丹杏宁愿当乞丐也不愿意回去当妓女,她人小鬼大又不怕吃苦,所以虽然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也自得其乐。

天蒙蒙亮时,主人家起床开门和喝斥狗叫的声音把姚丹杏吵醒,她悄悄打开柴房的门,灵活的大眼睛仔细观察了周围的情况,然后深吸一口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墙边,一鼓作气翻越而过。她刚想拔腿就跑,忽然发现院门口停了一辆驴车,车上装了满满的白菜和土豆,一个四十多岁的庄稼汉正把一个土豆筐放到驴车上。姚丹杏看到这样的情形心中立刻有了计较,她从怀里摸出十几枚铜板,慢慢的走了过去。

“大叔,大叔。”姚丹杏清脆的喊了几声。

庄稼汉转身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孩童,脸上头上脏兮兮的,身上披了一件和她身材不合称的黑色斗篷,一双大眼睛却明亮有神,他不由得一愣:“你……”

“大叔,你是要进城吗?”姚丹杏脆生生的问道。

“嗯,嗯。”庄稼汉点头。

“我这儿有十三个铜钱,你带我进城,我就全都给你。”姚丹杏伸出小手托着铜板,神态自若地说起了瞎话,“我爹是城里的读书人,前几天我和娘回娘家,谁知在路上匪徒把我娘抢走了,我独自逃了出来。你若是带我进城,我找到我爹还会有重谢!”

庄稼汉原本就要赶车到城里送菜,他憨厚老实,听到姚丹杏的话动了几分恻隐之心,再看到她手里的铜板马上点头同意:“好,你坐车上,我带你进城。”姚丹杏将铜板放到庄稼汉手中,然后便跳上了车子。

一路上姚丹杏都躺在大白菜上发呆,庄稼汉怜悯她的“遭遇”,拿出一块饽饽给她,姚丹杏从昨天上午就没有吃东西,再加上昨晚的一通惊吓消耗了大量体力,此时的确是饿了,连忙把饽饽接了过来,大口大口的吃的很是香甜。日头初生时他们进了城,庄稼汉把车停在一个酒馆门口,姚丹杏趁他不注意的功夫,悄悄的溜走了。她在城里逛了一圈,在一个小面摊上吃了碗阳春面,捧了路边雪洗了脸,又到旧衣店里买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鞋袜,然后晃进了一家小客栈。姚丹杏刚进门就拿出一小块碎银踮着脚尖放在柜上,摆出一幅老练的样子说道:“店家,来一个单独的房间,再打一盆洗澡水。”

掌柜的见她是一个小孩子原本还不太热情,看到了银子才露出笑容,马上招呼伙计将她引到楼上的一间屋子,打了洗澡水殷勤招待。姚丹杏将门插上,痛快地洗了个澡,换了干净的衣裳,然后坐在床头开始点数昨晚偷得的战利品。从虬髯大汉身上摸出的钱袋里还有不少银子,甚至还有一张一百两的银票,铜钱还剩两吊,姚丹杏对着金钱膜拜一番,然后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最后她打开从少年身上搜出的小布袋,将里面的东西抖落到炕上。“这些都是什么玩艺儿?”姚丹杏自言自语,从布袋里掉出一枚瑞祥兽头的寿山石印章,姚丹杏将印章拿起来,发现印章篆刻的并不是汉字,倒像是蝌蚪文。

姚丹杏愣了半晌,然后找伙计讨来针线剪刀,将钱银印章全都缝进了刚买回来的旧棉袄,然后盖上披风和棉被,进入了梦乡。

一觉睡到傍晚,姚丹杏打着哈欠坐了起来,这是她这么长时间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觉了,她摸摸身上的棉衣,发现里面的钱财都在,这才心满意足的下床,到楼下吃晚饭。姚丹杏推开门,发现楼下的几张桌子已经全满了,这时客栈的门又被推开,夹杂着寒风和雪花走进三个人。

姚丹杏看清来人之后禁不住要高声喝彩。这三人中为首的是一个十四岁左右的少年,长得俊美非凡秀色夺人。长眉斜飞入鬓,一双潋滟光彩的凤目深邃含蓄,鼻梁高挺,嘴唇微抿。身披秋香色大氅,头戴一顶紫金冠,冠上的珠子饱满圆润,颗颗晶莹。他内里穿一件长衣,纯白锦缎质地,微有提花案纹,衣服正中绣有三朵金丝柳叶湖青紫葳大团花,湖蓝束口箭袖,镶秀金色缠枝花纹,朱红三镶白玉腰带,腰间挂一把宝剑,脚下蹬一双青面白地缎子小朝靴。整个人看起来孤傲耀眼如大漠之上的一轮皎月,高贵非凡。

少年左边站着一个身披绿色斗篷的少女,看起来不过十五岁,身材纤细。头上梳两个丫鬟髻,绑着翠色发绳。芙蓉面,眉弯嘴小,细眼睛,肤色白皙,神色温柔。少年右侧站着一个穿黑斗篷的高瘦男子,五官平淡,但双眼如鹰隼般犀利,闪着隐隐的光芒。

这三人进店之后,把店内的情形打量一番,店小二急忙上来热情的招呼,店内实在没有多余的座位了,掌柜的见这几人气质不凡自然不敢怠慢,亲自搬出新的桌椅让他们就座。这三人要了一壶烧酒和几样小菜,绿衣少女掏出帕子将筷子细细擦干净递到少年手中,然后又亲自斟酒。

姚丹杏下楼要了包子和鸡腿,命店小二送到楼上来,最后又多看了那少年几眼,转身走了回去。

自从少年进门之后客栈里就变得寂静无声,所有人都惊艳于他那朗月般的绝代风华,不自觉地放下手中的筷子愣愣的盯着他观瞧。少年好似根本没有意识到那十几双盯着他的眼睛,他从容不迫的从婢女手中接过筷子,随便夹了点碟子里的煮花生,然后喝了一口热酒,他的动作优雅而缓慢,显示出一派大家公子教养。

绿衣婢女向掌柜的要了三只盘子,然后从怀里取出一个纸包,纸包里有几样精致上等的点心,绿衣婢女将点心放在盘子里,然后推到少年面前笑着说:“这样的小店也没什么可吃的东西,幸好今儿个天明出来时带了几块点心,现在权且垫垫肚子吧。”那少女虽然相貌只算得中上之姿,但是神色温顺娇媚,声音婉转柔和,凭空为她增添了三分颜色,让人觉得美丽可爱。

少年淡淡一笑:“单我一个人吃没意思,你们两个也吃。”说完他拿了一块放在口中咬了一口。

“咳咳咳咳!”屋子东南角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了愣愣盯着少年看的人群。人们这才收回目光,开始动碗筷小声交谈,但是仍然时不时地往少年身上瞥上一眼。“咳咳!”屋角的人又奋力的咳嗽了两声,他已经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了,脸皱得好像一张树皮,下巴上稀疏一缕胡子,穿着羊皮棉袄,腰间别着一根旱烟,双手插在袖子里堆坐在屋角,神态疲惫猥琐。从少年进屋到现在他就一直没睁开过眼睛,就那么赖巴巴的蜷缩在角落里。

“这样的相貌做派,我猜他一定是什么王公贵族,啧啧,难道他是京城里谢家的二公子?”离老汉最近的一桌在底下悄声议论,说话的男人一边偷瞄着少年一边说出揣测。

“爹爹,谢家的二公子是谁?他是很好看的人吗?就像那桌的神仙哥哥那么漂亮。”男人的小女儿眨着好奇的大眼睛,娇憨的抱着父亲的手臂。

这时坐在男人身边的壮汉接口道:“京城最最有名的官宦大家就要数王家和谢家。这两家一个在朝历代为官,钟鸣鼎食;一个是皇上钦定的皇商,富贵万千。可巧的是两家都各出了一位天眷,当今国母王皇后便是督察院左督御史王鼎的女儿,而皇上最宠爱的兰贵妃是内务府副总管谢春荣的长女。这谢春荣原本只是个吏部郎中,但是由于女儿在宫中得宠,近几年平步青云,让谢家一跃成了京城新贵。”

壮汉夹了一口菜,见同桌的人都目不转睛的瞧着他说话,脸上不禁添了几分得色:“听说谢春荣的四个子女一个个都钟灵毓秀。贵为皇妃的长女谢秀婧自然不必说了,长子谢凌煊也是京城里出了名的风流纨绔。二子谢凌辉虽是二房所生,但是相貌清俊聪慧过人,八岁时就是誉满京城的神童。如今他已经十四岁了,所有京城里大户人家未嫁的女子对他都存了一段心思。谢春荣的小女儿谢秀妍是谢凌辉一胞所生的妹妹,芳龄十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壮汉说到兴奋处,原本刻意压低的嗓门不自觉地升高的些许:“我去年运货到京城,刚好赶上谢家修建园子,管事的采买了我从南边运过去的绸缎布料,我帮着把东西搬进谢府,虽然是从后门进去的,也没待多久,但是园里那般宏伟奢华也足够开眼了……”

壮汉刚说到这里,姚丹杏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一边下楼一边喊道:“喂,掌柜的,我要的包子鸡腿怎么还不送上来?”走着走着,姚丹杏脚下一滑,再加上鞋子并不十分合脚,竟然从楼梯上跌了下去。

“小心!”绿衣婢女离楼梯最近,她几步赶了过去,稳稳将姚丹杏的双肩接在手中,马上把她扶正。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极其敏捷,内行人一看便知这绿衣婢女是个颇有些功夫的练家子。

正在这时,屋子东南角忽然一抹青色的身影一跃而起,趁着众人关注姚丹杏的工夫飞快向大门跑去,似欲夺路而逃。

少年身边的中年人拍案而动,从腰间抽出一条长鞭,一鞭过去便缠住了青衣人的身体,奋力向后一扯,那人“啊”的一声被拽倒在地,头上蒙的帽子掉落,露出水缎长发和如花雪颜,竟然是个异常娇美的佳人,年龄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她的眼神极为惊恐,奋力挣扎着解开腰间绳索,想爬起来再逃。

中年人鞭子再一扬,毫不怜香惜玉的打在少女脸上。“啊”的一声惨叫,那如花的雪颜顿时皮开肉绽,出现了一道狰狞的血痕。这时那老头竟然从墙角蹿了出来,向地上的少女奔去,手中弹出数枚石子将客栈中的蜡烛一一打灭,中年人同时移动身形。客栈里顿时乱作一团,姚丹杏见情形不对,连“谢谢”都没来得及对绿衣婢女讲便连滚带爬的上了楼梯,跑回自己的房间,插上房门,吹灭了桌上的蜡烛。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

外面的形式似乎很混乱,桌翻椅倒,碗碟砸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女人不停惊叫,小孩子哭爹喊娘。渐渐的,外面的声音逐渐平息下来。姚丹杏支起小元宝般的耳朵,忽然听到木头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急急忙忙的退到床边,慌乱中碰掉了插在门上的门闩。姚丹杏的房间在最深处,来人的脚步越来越近,好像在她的房间门口停了下来。姚丹杏暗叫不好,一猫腰便趴到了床底下。

有人推门走了进来,把手中的东西丢在地上,点亮了桌上的蜡烛,然后找了个凳子坐了下来。姚丹杏凝神看去,丢在地上的人竟然是那个青袍姑娘,只是现在她的脸上流血不止,跟方才相比有天壤之别。姚丹杏移动目光,看到一双青面白地缎子小朝靴,坐在凳子上的人无疑是那个翩翩少年了。

“二爷,二爷,求求你饶了我吧!我,我什么都说,什么都说。只求二爷给我一个痛快!”青袍少女跪在地上“嘭嘭”磕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

“好,那你就说说看。”少年不紧不慢的说。

“那药……那药是王皇后让我下的,我和皇宫里的侍卫私通被皇后抓到了把柄,她要用酷刑治我,她说我要想保住小命就让我想办法让贵妃娘娘堕胎……”不知是天气太过寒冷还是因为内心恐惧,青袍少女浑身瑟瑟发抖,好不可怜。

少年冷笑一声:“哼!墨鸳啊墨鸳,真是黑了你的心了!”

墨鸳伏地哭道:“墨鸳是无耻小人,背叛主子罪该万死!我昏了头了,皇后说我若不按照她说的话做,她就会想办法取了我心上人的性命。她给我一种香料,只要放在屋中燃放,三个月后必然小产。我才点了三天,娘娘就肚痛不止。我知道事成之后皇后不会留我活口,所以偷偷从宫里逃了出来,二爷来到客栈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那个老头是谁?”

墨鸳摇头说道:“我不知道,他想杀我灭口,可能是皇后的人。”

这少年正是谢家的二公子谢凌辉。他原本带着保镖美婢在外为父亲办事,忽然收到了家人寄来的急件,由于事关重大,他亲自出来抓墨鸳回去。

“二爷,您开恩吧,看在我服侍娘娘这么久的份上,看在往日的情面上……”

谢凌辉看着面前血流满面的女人,想到往昔的情景不由一叹:“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跟随我姐姐这么多年还不知道她的为人?你们情同姐妹,出了这等事情,你若告诉她,她怎会不想办法护你周全?你素来也是个伶俐的……”

墨鸳一边流泪一边摇头,神色凄惨无比:“娘娘早就已经不是原来的大小姐了,后宫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娘娘日日算计,费尽心机争宠。因为你们谢家所有的恩宠都系在她一人的裙带上,皇帝的眷爱才是维持她和家族地位的唯一利器。平日里皇上多看我一眼,她都不高兴,我们之间早就生分了……”

谢凌辉愣了半晌,幽幽一叹:“罢了,你先随我回去,听候我爹和姐姐的处治。”

“不!”墨鸳惊叫起来,情绪异常激动,“我不要!我不要!我犯的条条都是死罪,这孩子是娘娘的命根子,娘娘不会饶了我的,回去不知有多少毒辣的惩罚手段……”她浑身发抖,显然想到了什么比死亡更恐怖的狠毒的刑法。这时她忽然看见前方的桌子,毫不犹豫的向前撞去,谢凌辉阻拦不及,墨鸳头上立时血花四溅,当场毙命。

姚丹杏趴在床底下,墨鸳倒下的时候脸离她不过半丈。只见那死尸血流满面,眼珠子惨剌剌的瞪着,仿佛内心中有无限的怨恨、委屈和不甘。姚丹杏吓坏了,若不是及时捂住小嘴,闭上眼睛,恐怕这时候早就已经叫了出来。

谢凌辉长长叹了口气,不由有些怅然。想起墨鸳自小便美貌伶俐,身为谢秀婧身边的大丫鬟也从不仗势欺人,谢家上下无不喜欢她,而今落得这个下场虽说是咎由自取,但是也未免太过悲凉。他收拾一下情绪,然后喊道:“卷翠,进来。”

门开了,那个绿衣婢女走了进来,看到眼前的景象“啊”的轻呼一声,然后眼泪就流了下来,她和墨鸳是同时进府的,感情不同旁人,但碍于谢凌辉在场不敢放声痛哭,只是默默走上前,取出一块帕子蒙在墨鸳脸上。

谢凌辉问道:“洪管家回来了没有?”

“回来了,没追到那个老头,让他跑了。”卷翠勉强收了泪道,“这个地方咱们还是别呆了,现在外面的风雪小了很多,赶快回别苑吧。”

谢凌辉点点头,叫洪管家进门将墨鸳的脸盖严,把尸体横抱起来,三个人一同走出房间下了楼。

姚丹杏这时才心有余悸的从大床下钻出来,她的心“怦怦”直跳,刚刚听了一个骇人听闻的皇室秘密,又看了一桩红颜命案,不管怎样见多识广聪明百变,她毕竟还是个不到十二岁的娃娃,所以手脚有些瘫软,坐在黑暗里定了定神,忽然想起这屋子里刚刚死过人,她浑身一个激灵,马上撒腿跑了出去,找掌柜的要求换房。

姚丹杏跑到楼下,看到一片狼藉,菜肴碎碗撒了一地,人群全散了,两个小伙计正在收拾残局,掌柜的点头哈腰的送谢凌辉和卷翠。姚丹杏慢吞吞的往前走,突然脚下一滑向前摔去,慌乱中她抓住了谢凌辉的秋香色大氅,谢凌辉毫无准备,被姚丹杏拽了一个趔趄。正在这时,一支弩箭飞快的射了过来,箭羽擦着谢凌辉的面颊飞驰而过,牢牢的钉在墙壁上,尾部还在微微颤动。

谢凌辉惊魂未定,只见一个黑影迅速掠过对面的窗子。卷翠提起裙子就要去追,谢凌辉急忙拦住:“别追了,追不上。”他转过身,看到一个瘦弱的女童,看上去八九岁,五官精致,一双大眼睛好像天上寒星,明亮清透,顾盼生辉。他放柔声音道:“你刚刚救了我。”

姚丹杏压根儿就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情,她只一心想保持平衡避免自己摔跤,情急之下拽了人家公子哥的衣服,但是她马上就后悔了,自己干嘛招惹那个不好惹的人啊,摔一跤就摔一跤呗,又死不了人,万一扯坏了人家的衣服或者让这娇贵的公子心生不快,那自己一个小孤女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由于光线太黑,姚丹杏根本没有看见射向谢凌辉的弩箭,摸不清情况她只得陪着傻笑。

姚丹杏抬头,只见谢凌辉望着她,一双狭长潋滟的凤目闪动着点点波光,堪称俊秀无双。姚丹杏感到心头一阵乱撞,脸一烫便低下了头。她虽然年纪尚浅,但是内心早熟,已经情窦初开,面对这样的情况有点手足无措:“刚才其实是我要摔跤的,因为拽了你一把才没跌倒,就算救了你也只是碰巧。”

刚才谢凌辉就在疑惑为何这样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小的女孩能识破刺客的阴谋,现在知道了原因不由得莞尔一笑:“不管怎样我都要谢你的。只要我能做到的,你随便讲好了,或者把你爹娘叫过来,让他们说也可以。”

“我没有爹娘。”姚丹杏摇了摇头,“我自己一个人住店。”她抬头看到谢凌辉询问的目光,心中暗想:若是他知道我娘是南淮艳妓未免瞧不起我。于是信口说道:“我爹早逝,娘不久也病死了,我叔叔婶婶想把我卖到勾栏院,我拿了点钱从家里跑出来,扒了一艘开往这里的航船,一路流浪过来,因为天太冷了,才不得不掏钱住店……”这番话说得真真假假,但是丹杏想到母亲狠心撇下她撒手人寰,这一年来流浪清苦,忍不住泪流满面放声痛哭。

谢凌辉听到她的遭遇不由一声长叹,然后伸手拍拍她的头:“你若没地方可去,跟我回家可好?”

姚丹杏正在抽泣,听到谢凌辉的话不由得一愣。谢晨轩望着丹杏又将话重复了一遍:“跟我回家可好?我家有吃有住,你以后就不用风餐露宿四处飘零了。”

姚丹杏抬起眼泪鼻涕纵横交错的小脸,看到谢凌辉那清如朗月的脸庞,心中一阵不知名的情愫涌动,头脑登时一热,点头道:“好,我跟你走。”

谢凌辉点头,带她向外走去。“等等,我有一件斗篷在房里。”看到外面的风雪,姚丹杏忽然停住脚步。

谢凌辉斜眼看看姚丹杏身上的旧棉衣,摇头说道:“你的衣服不要也罢,我马车上有一件毡斗篷,送你好了。”

门口停着一辆马车,洪管家正坐在驾辕处等他们。谢凌辉几人上了马车,卷翠马上从包袱里找出一件大红猩猩毡斗篷披在姚丹杏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谢凌辉一边接过卷翠递给他的手炉一边问。

“我叫姚丹杏,十一岁。”

卷翠听罢小声对谢凌辉说:“大小姐的乳名就叫丹丹,她的名字和大小姐相重,犯了忌讳了。”

谢凌辉点了点头,想到今天正好是初三,这个女孩的名字里又有一个“丹”字,用拆字法把“丹”和“三”放在一起,恰好是个“彤”字,于是笑着说:“以后你就叫初彤吧,姚初彤。我是京城谢家的二公子,以后你和他们一样,叫我二爷。到我那里做个二等丫头,每天做做针线,不辛苦的。”

“我叫卷翠,是二爷身边的人,以后就是好姐妹了,我们互相多照顾。”卷翠微微一笑,态度温柔可亲。

姚丹杏在风月场所长大,又自小在市井之间厮混,见多了世间丑恶,稔熟人情冷暖,她生活在最卑污肮脏的地方,但是她母亲青莲却坚持用最规范传统大家闺秀的礼仪和思想教育她,不断给她进行高雅情操和气质的培养,这让姚丹杏养成了刁钻古怪的性格,也让她善于隐藏自己心中的想法,小小年纪就懂得逢场作戏,强颜欢笑,所以虽然改名字让她心中老大不愿意,但是她不动声色,甜甜一笑,表示出对新名字的喜爱和认可。

风雪已经小了很多,马车一路向前,姚初彤倚在马车的角落里迷迷糊糊的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