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你是谁?
马车行驶在平坦的官道上。
古代的马车没有轮胎,即使最好的马,王公贵族的车,走在路上,也依然颠簸。
杜小曼坐在马车内,思绪也跟着颠簸。
四个丫鬟陪同杜小曼坐在车内,其中两个虎背熊腰,另外两个略瘦小些的,双眼中闪烁着内敛的精光,严密地监视着杜小曼的一举一动,偏偏脸上还要捏出个笑来,时不时地问:“郡主要喝茶么?”“郡主可要吃些果品?”……
杜小曼毫不客气地要了茶,吃掉了几盘细点,又啃下几片西瓜。
腥风血雨的杭州夜,让她的脑内混杂成血色与火光的一片。
在慕渣男自宁景徽背后闪亮登场的时候,她就彻底地木掉了,之后怎么被押上了车,怎么离开酒楼,她已经有些记忆模糊了。
唯一担心的就是,酒楼里的其他人,尤其是绿琉和碧璃,会不会被她连累。
她便板着脸对那四个凶猛的丫鬟说:“为什么是你们?我还是习惯让熟悉的人服侍。”
其中一个尤其雄壮的丫鬟轻声慢语地道:“奴婢们的确拙手笨脚,服侍不周。郡主请放心,奴婢们听说,你的两位贴身女婢,会尽快被找回来。只是,即便被找回来,她们能不能立刻过来服侍郡主,奴婢们不敢擅自揣测。”
杜小曼松了一口气,这就是说,绿琉和碧璃逃掉了,那么酒楼里的其他人应该也逃掉了。她的心里只剩下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豁达。
有啥可怕的呢?
她已经被定成了月圣门的同党,或者还是圣姑。这次被押回京城,说不定就会被处理掉。
处理掉也没什么可怕的,又不是之前没死过。
杜小曼想,某两位大仙不会让她那么轻易地GAME OVER,这个时候回到天庭,那就不算怨妇鬼了吧,北岳帝君就要输掉了吧。
为了面子,你也不能让我死啊,对吧,大仙?
马车颠簸了一天,驰进了某个荒山野岭一座孤寂的宅院。
四个丫鬟挟着杜小曼下了车,杜小曼都没来得及打量宅院内的情形,就被凌空架着几乎脚不沾地塞进了一间厢房。
两个丫鬟看守着杜小曼,另两个掌上灯烛。
天已经快黑了,灯烛亮起的瞬间,浓重的人影投射到墙上,房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缓步走进房中,四个丫鬟立刻福身:“慕王爷。”
她们对慕渣男的称呼是“慕王爷”而非“王爷”,看来不是慕云潇带来的。
杜小曼毫无表情地瞪视着慕云潇,慕云潇用怜悯的眼神俯视她:“夫人可有什么话想和本王说?”
杜小曼翻翻白眼:“我和王爷你,一向无话可说。”
几个丫鬟行礼:“慕王爷要与唐郡主说话,奴婢们不便在场,暂时先告退了。”倒退出房门。
慕云潇轻叹一口气:“夫人,我知道,你一直都爱着本王。”
杜小曼哆嗦了一下。许久不见,慕云潇还是这样销魂。
慕云潇再叹息,带着淡淡的忧伤:“本王不是一直无心怜爱你,只是,纵然本王娶了你,亦不可能一生只有你一个女人。你竟然连一个紫霁都容不下。你不应把你的爱变成了妒,走上邪路。唉,那天,如果本王能从你的话里听出你的不对,也不至于……”
杜小曼无力地说:“王爷,你误会了,我们不熟。”
慕云潇抬手抚摸了一下她的肩膀,杜小曼猛地从凳子上跳起来,向后闪去。
慕云潇微微皱眉:“夫人,本王深知你对我有情,才会只是到杭州散心,并未做出其他的事情。你若肯把事情说出来,你我夫妻,并非没有复合的可能。”
杜小曼诚恳地说:“慕王爷,我情愿被宁右相砍了,也不想和你有任何关系。”
慕云潇摇头:“你的个性,始终是太强了。本王会向宁景徽说情,至于肯不肯把握这次的机会,就看你自己了。”
趁慕云潇走出房门,四个丫鬟还没有进来的空当,杜小曼假装拨头发,迅速扒开右衣袖内看了看。
她的衣袖内,印有一块血迹。
那时,她下意识地把月芹给的玉藏在衣袖内,玉上沾染着月芹的血,在她的衣袖内留下了一个痕迹。
玉被宁景徽拿走了,上午在马车上时,杜小曼无意中发现了袖子里的这块血印,但当时被严密地监控着,她没能细看。
就着灯光,杜小曼看到模糊的血印依稀是几片祥云中,有一轮月亮。
丫鬟们的脚步声响起,杜小曼赶紧放下衣袖,假装若无其事。
那个模糊的图案她竟然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一下子又想不起来了。
丫鬟们备了晚饭,再服侍杜小曼沐浴更衣。沙漏的时间显示已将二更,丫鬟们柔声细语地说:“郡主,请早些歇息吧。”
杜小曼嗯了一声,上床就寝。
灯烛熄灭,房中一片沉寂。四个丫鬟依然守在房内,像四根柱子,浓黑的夜色中,杜小曼只听得见呼吸声。
她合眼躺着,不禁想,绿琉、碧璃、曹师傅他们现在怎么样了?是谁帮助他们逃走的?难道是谢况弈?
谢少主会不会在今天夜里突然出现,就像那天从牛知府家把她带走一样,猝不及防地从天而降,帮助她逃跑?
宁景徽一定会严密防范,谢况弈这次没这么容易得手吧。
她想着想着,不知不觉睡着了。
第二天,杜小曼睁开眼,谢况弈并没有出现,四个丫鬟像昨天一样恭敬地服侍她洗漱完毕,吃了早餐,又挟着她走上了马车。
马车停在院中,孤伶伶的,只有一辆,且没看见车夫。
杜小曼趁机四处张望,自她从房中走来到现在,都不曾看见其他人,也未听见别的响动,这座宅院像一座鬼宅。
丫鬟们打开车帘,杜小曼眼角的余光瞥见廊下有人影一动。
她转过脸,看清了那廊下的人是秦羽言,他穿着秋瑰色的薄衫,仿佛晨曦之中的一抹薄烟,神色中依稀带着一丝怜悯。
杜小曼与他对视了几秒,一个丫鬟在她背后推搡了一把,把她推向车内。杜小曼踩到了自己的裙角,踉跄了一下,总算及时稳住,没有以狗啃泥的姿势趴在车里,有点狼狈地坐到椅上。
丫鬟们举止轻柔地在她的背后加了个软垫,帮她把裙摆整理好。杜小曼一直没听到有车夫过来的声音,过了片刻,马车却动了起来,颠簸前行。
杜小曼寂寞无聊,开始和这几个丫鬟搭讪。
“几位美女,你们不是慕王府的丫鬟吧,那么是宁右相家的?还是朝廷的?每个月拿的钱多不多?福利待遇怎么样啊?”
一个瘦些的丫鬟笑盈盈地说:“郡主,这些问题,奴婢们是不能答的。”
杜小曼立刻说:“那我们说点可以回答的话题呢,你们总能告诉我你们的名字吧。这一路上可能都要麻烦你们照顾我,不知道名字多不方便啊。”
那丫鬟这次总算松口了,告诉了杜小曼她们几个的名字。
她和另外一个瘦些的丫鬟叫系香、萦月,那两个壮硕的丫鬟叫穿蝶和采蕊。名字都很活泼俏皮,可惜都是母夜叉。
杜小曼捶了捶腿:“我们就一直走陆路么?”
系香谨慎地说:“奴婢们也不知道。”
杜小曼再找出一些话题说,依然只有系香含糊回答她,杜小曼说得嘴都干了,越说反而越无聊,只好重复昨天的状态,用吃的塞住自己的嘴。
傍晚,马车又驰进了一所寂静的大宅,杜小曼被挟着下车时,有些恍惚,院中的布局,和昨天的那个大宅几乎一模一样,连她进入的厢房也是一样的,就如同她根本赶过路一样。
难道朝廷的秘密留宿点都是一体化的模式建筑吗?
丫鬟们掌上灯,房门嘎吱一响,慕云潇又走了进来,用与昨天同样的表情问:“夫人,本王所说的话,你考虑得如何了?”
杜小曼有气无力地看着他:“慕王爷,我真的没什么可说的。我说了,你们也不信。”
慕云潇的嘴角轻轻挑起:“夫人不说,怎么知道为夫不信?”
杜小曼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好吧,那我说,我和月圣门一点关系都没有。真的没有。你们信么?”
慕云潇淡淡地说:“夫人,你累了,先歇吧,记得再想想为夫的话。”转身踱出了房门。
杜小曼再冲他的背影翻个白眼,沐浴就寝。
躺到床上,她却睡不着。白天在马车里太无聊了,只是吃和睡,早就睡饱了。翻来覆去到半夜,心里越来越躁,索性一骨碌爬起身,对着床边的四根人柱说:“掌灯。”
穿蝶拿火石点燃了蜡烛,杜小曼直着眼睛问:“我睡不着,这里有什么可以娱乐的东西?”
系香软声问:“郡主想下棋、作画、还是……”
杜小曼说:“随便给我找一样什么乐器来吧。”
四个丫鬟在灯下交换了一个暧昧的眼色,系香福了福身:“好,郡主稍等,奴婢去去就来。”
一刻钟之后,系香回来了,果然抱来了一样乐器。
系香把那长方形的东西放在桌上,掀开盖布,杜小曼大喜,是一把琴。她立刻拉椅子坐到桌边,两爪按到琴弦上,用力拨挠起来。
铮铮铮,铛铛铛——魔音刺破夜空,杜小曼一边恶狠狠地挠,一边邪恶地瞟看着系香四人扭曲痛苦的表情。
呕死你们!冤枉老娘,说我是邪教,还让慕渣男天天来膈应我,好!我睡不着,就让你们统统不得安生!
她清清喉咙,和着铮铮琴声,开始唱:“弹棉花呀,弹棉花——旧棉花弹成新棉花——旧棉花不弹还是旧棉花——啊啊啊——弹棉花呀,弹棉花……”
歌声与琴声交汇,嘹亮地回荡在夜空。马厩里的马匹打了几个喷嚏,不安地躁动。
半个钟头后,杜小曼停下音乐,端茶润了润喉咙,问四个明显松了一口气的丫鬟:“我唱得好听么?”
系香敬业地笑着说:“好听,郡主的曲子好别致啊,不知是在哪里学到的?有些晚了,明天还要赶路,郡主早些休息吧。”
杜小曼慢条斯理地说:“不急不急,不知道为什么,今夜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特别想唱歌。可能因为月色太美了吧。”
她一脸深沉地看着窗纸,正因为窗户合着,她不知道,其实今晚是阴天。
系香再问:“郡主的这支曲子到底叫什么名字呢?”
杜小曼用手缓缓抚摸着琴身:“这首歌,叫做月下弹棉,抒发了一种,期待的情怀。”
系香的双眼在灯下亮了亮:“期待?”
杜小曼深沉地缄默。
系香再试探着问:“郡主,还想再唱么?”
杜小曼犹豫了一下,叹了口气:“今天真是,心绪混杂啊……那就,再唱一首吧。”她看看那架琴,“只是,这首歌会更激烈一点,不能用这件乐器了。你们去给我找根棍子来吧。不用太粗,用鸡毛掸子代替也行。”
系香等人又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穿蝶奔了出去,不多久,真的找来了一根不粗不细的木棍。杜小曼从盆架上取下脸盆,倒扣在桌上,用棍子敲打两下,试了试音,用力击打盆底,清唱了一支劲歌。
“嘿,蛋炒饭!最简单也最困难!饭要粒粒分开!饭要裹着蛋!嘿,蛋炒饭……”
在距离这个房间两道回廊的静室内,坐着三个睡不着的男人。
慕云潇揉着眉心,喃喃道:“弹棉花……蛋炒饭……这定然是一种暗语。月圣门的余孽也许就在附近,宁相,万不可松懈。”
宁景徽缓缓地道:“王爷,你当初不该那么对待唐郡主。”
慕云潇目光涣散:“是,本王是应该对她好一点。当初她刚进门时,只是有些郡主的傲气,却不曾想越来越癫狂,时至今日……是不是月圣门有什么药物,能够乱了人的神智?”
宁景徽垂下眼帘,看杯中的茶水:“我觉得,并非如此。”
秦羽言听着窗外的歌声,一言不发。
终于,杜小曼敲得手酸了,也唱累了,停下来喝水准备睡觉,敲门声响起,一个丫鬟端着托盘走进房内,把一盏小盅放到杜小曼面前。
是炖好的雪蛤梨羹,杜小曼拿起银匙,挑了一勺尝了尝,绵香甜软,不热不冷,恰到好处。
杜小曼很受用地把梨羹喝了,爬回床上睡觉。
灯烛刚熄,浓重的夜中忽然响起清幽的笛声。
笛声恬淡婉转,如银星的光辉下静谧的湖泊,如幽深的山谷中,最柔软的风。
杜小曼躁动的情绪在笛声里渐渐沉静,这是秦羽言在吹吧,和他之前的吹的乐曲风格很像。
明明是青春年少的皇子,却总让杜小曼联想到暮霭与晚钟,沉静安详。
杜小曼想着想着,不由自主地睡着了。
她做了个梦,梦里是烟花三月,江南柳堤,她手挽着柳枝站在河畔,看燕翅点出水面上的涟漪,忽见一叶扁舟自远山薄雾中来,淡紫衣衫的男子立在船上,被雾霭隐去了眉目,衣袂风流。
那船渐渐行近,船上的人似在唤她的名,浅白的雾气一点点褪去,他的轮廓渐渐清晰……
杜小曼一个激灵从床上坐起身,捂住额头。
神啊,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她梦见的是……内容还如此言情!不,不,肯定是这两天受得刺激太深,大脑抽掉了!肯定的!
天已大亮,室内一片光明,床前的几个丫鬟都目光炯炯地看着杜小曼,系香试探地问:“郡主可是做噩梦了?”
杜小曼瞥了一眼她饱含期待的双目,揉揉额头:“没有,梦见了一只苍蝇在跳舞,被雷到了。”
洗漱完毕后,丫鬟们端来早餐,清粥细点外,还有一碗蛋炒饭。金黄的蛋花裹着饭粒儿,油汪汪蓬松松的,杜小曼立刻舀了一大勺塞进嘴里,等咽下肚子,才想起故作矜持地说:“早饭吃这个,是否有点太油了。”
采蕊道:“是相爷特意吩咐给郡主预备的,郡主若是嫌油,奴婢这就让厨房送其他的吃食过来。”
杜小曼把蛋炒饭拉到眼前:“不用了,蛋炒饭很好吃。”
再上了马车之后,杜小曼又开始和几个丫鬟说话:“原来你们,都是归宁右相管的啊。”
四个丫鬟集体保持沉默。
杜小曼再问:“你们这两天晚上都守着我没睡觉,熬得住么?”
系香道:“谢郡主关怀,奴婢们不累的。”
杜小曼又问:“为什么只有你和我说话,她们都不怎么出声的?”
系香笑道:“因为只有奴婢贫嘴些,她们几个不会说话,怕惹了郡主不高兴。”系香这两天被杜小曼折腾得够呛,话里不由自主带上了讥讽。
杜小曼假装听不出来,揉了揉颈后:“唉,这么呆着,腰酸背痛,马车能先停一停,让我出去透透气不?”
几个丫鬟又互望了一眼,系香道:“郡主若是身上不舒服,奴婢们可以替你揉捏一下,但这会儿正急着赶路,出去恐怕……”
萦月张口截住系香的话头:“香妹妹,郡主要出去透气,我等做奴婢的不便阻拦。”向杜小曼福了福身,“奴婢要先去请示一下。”
杜小曼笑笑:“好啊,但不知道,你们要向谁请示。我乃郡主,没定罪前,就不是罪犯。慕云潇虽是我夫君,又是王爷,但品级与我父王差了许多,我嫁他是下嫁。宁右相实权在握,不过在王侯面前,依然是个臣子。十七殿下一个未婚少年,管我这个已婚妇女好像有点于礼不合。这一路上,指挥着你们,把我当囚犯一样关着的,到底是谁啊?”
丫鬟们的表情努力维持着平静,杜小曼猜想,她们肯定在心里骂,都已经是阶下囚了,还这么嚣张。
不好意思,就是这么拽,反正也被冤枉了,月圣门剩菇的帽子也摘不掉了,还忍气吞声伏小做低太对不起自己了。不是我的风格,就算坐冤狱,也不能低了气势!
萦月无视了杜小曼的这些话,垂首道:“郡主请在此稍坐,奴婢去去就来。”撩开车帘,向外做了个手势,马车停下。
萦月钻出马车,过了几分钟后,又打开车帘回来,笑吟吟道:“郡主可以出去了,只是,真的急着赶路,请郡主体谅,不要在外面呆太久。”
杜小曼下了车,左右打量,他们现在正在一处山林中,巨树在头顶撑开绿色的穹罩,连正午的阳光也难以穿透,阴凉幽静。
令杜小曼惊讶的是,她没有看到大把的护卫,道路边,只停着三辆马车,车夫都是四十余岁年纪的瘦削中年,头戴斗笠,穿着普通的粗布衣裳。一个蹲到路边纳凉,一个把斗笠拉下来靠在车上打瞌睡,杜小曼那辆车上的车夫则从马背上的兜袋里摸出干硬的面饼,就着水慢慢咀嚼。
嗯,看来,朝廷的高手们都隐藏在暗处。
杜小曼敢打赌,如果她现在撒丫子逃跑,立刻会有大批护卫从天而降,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她逮住。
她假装看风景,左右踱步,想查看高手们到底都藏在什么地方。
路边第一辆马车的车帘动了动,慕云潇放下车帘,向宁景徽道:“昨晚她那一场疯癫,看来的确别有用意,月圣门的余孽应该就在附近了。”
宁景徽笑了笑:“亦可能是郡主只想同我们开个玩笑。”
杜小曼在外面遛跶了约十分钟,回到了车内。系香一面帮她整理靠垫,一面笑盈盈地说:“郡主的气闷好些了么?慕王爷让奴婢们转告郡主,今晚,郡主会见到两个人,一定会很开心。”
杜小曼的心猛地一凉,不好,难道是绿琉和碧璃被逮住了?故作镇定地点了点头:“好啊,我很期待。”
晚上的歇脚地,依然是和之前一模一样的宅院,杜小曼走下马车,不用丫鬟们挟持,就能笔直地走向她该待的厢房。
但,今晚的厢房有些不同,里面已经亮着灯。杜小曼在门口停下,转头问:“难道我今天不住这一间?”
系香答道:“还是这一间,郡主。”抬手在门上轻叩,门吱呀开了,两个青绿色衣衫的娇俏丫鬟向一旁退让,屋内的灯下,端坐着两个华服妇人。
杜小曼愣了愣。其中一个妇人她认得,是慕云潇的娘,慕夫人。另一位陌生的贵夫人起身向杜小曼走来,杜小曼还没来得及细细打量,忽然脸颊被重重一击,踉跄退了一步,耳朵嗡嗡地响着。
杜小曼愕然抬头,嘴里蔓延开一股腥味,金星闪烁中,只见那美妇柳眉倒竖,神色狰狞,咬牙切齿:“不知羞耻的东西!还有脸站着!我们唐王府怎么会养出你这个孽畜!跪下!”
杜小曼晃晃昏沉沉的脑袋,明白了,这位贵妇人就是唐晋媗的亲娘,唐王妃。
她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啪一声脆响,另一边脸上又重重挨了一掌。杜小曼立足不稳,扑倒在地,王妃再厉声喝道:“跪下!”
慕夫人上前拉着王妃的衣袖:“亲家母,媗儿这孩子这段时间在外面受了不少苦,不过是小孩子使性子,别罚得太重。”
王妃摇头:“亲家别再替她说情了,我也无颜再与慕王府做亲家,养出这种女儿,是我今生之耻!”
慕夫人温声道:“小孩子年轻的时候,谁能不犯点错?肯回头就好。”
王妃冷笑:“她犯得是一般的错?丢尽脸面,恬不知耻!”
杜小曼在地上趴着,没有人来扶她。她知道,现在起来,可能还会接着挨打,就也没有动。
王妃再厉声呵斥:“不知耻的东西!快先向你婆婆磕头!”
杜小曼纹丝不动,王妃浑身战抖,颤声向慕夫人道:“我已再无脸面和慕王府说什么,慕夫人能否先去休息,容我和这不要脸的丫头单独说几句话。”
慕夫人双眉微皱,轻叹了一口气:“也罢。亲家请千万莫太动怒。媗儿是个知书达理的孩子,只是一时犯了糊涂,我们慕王府也有过错,好好开导便是。”带着两个丫鬟缓步出屋,合上房门。
慕夫人走后,屋中沉寂了片刻,杜小曼只听见王妃的声音道:“你们先扶她起来。”
杜小曼被几双手搀着,踉跄站起。她的头发散了,半挡着视线,王妃又冷冷道:“先打水,替她洗脸。”
几个丫鬟去取来水,帮杜小曼净面梳头,温热的水敷在她高肿的面颊上,火燎般的刺痛。丫鬟们的动作都很轻,净面之后,又打开妆匣,为她梳头理妆,唐王妃至始至终都端坐在桌边,面无表情。
杜小曼有些疑惑,刚才是打,现在又不做声,王妃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或者刚才她是有意做给慕夫人看的?王妃毕竟是唐晋媗的亲娘,唐晋媗之前在慕王府受的欺负,她不信唐王妃不知道。那么王妃应该能理解出逃这件事吧。再怎么样,做母亲的,心里应该还是向着自己的女儿。
丫鬟们帮杜小曼梳妆完毕,搀着她坐到桌边,斟上一杯茶。
杜小曼的唇舌干燥,口中腥味难耐,端起茶杯,一饮而尽。丫鬟们没有再帮她添茶。唐王妃凝视着她,缓缓开口道:“我十六岁时,嫁给你父王,一共生了四个子女,你从小听话,不像你的哥哥般喜欢惹事,也不像你的姐姐那么挑剔,我以为你是最让我省心的那个。”
杜小曼一言不发地坐着。
唐王妃接着道:“你嫁给慕云潇,与你的姐姐们比,是嫁得低了。娘也听说了,慕云潇对你不好,为了一个小狐媚子冷落你,你心中委屈。可你是嫁出去的女儿,不能再靠娘家帮你做主,不管你嫁给哪个男人,你若想坐稳自己的位置,就不能被那些小妖精斗下去。我本以为,慢慢的,你能学会了怎么为自己谋算,就像娘当年那样,却没想到,你竟然挑了另一条路……”
杜小曼张了张嘴,刚要说些什么,突然,她的肚子有点疼。
刚开始只是像针扎一样,渐渐疼得难以忍耐,她捂着肚子痛呼了一声,唐王妃看着她,脸上一片淡漠。
“媗儿,别怨娘心狠。你这次犯得错,再不能回头了。唐王府的名声,慕王府的脸面,全都毁在了你手里。”
杜小曼疼得冷汗直冒,再次跌倒在地,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她强撑起身体大声喊:“你……为了面子你就要毒死自己的亲女儿?虎毒还不食子!”
这都是些什么人!唐晋媗的婆家和娘家就没有一个正常人么!
唐王妃站起身,俯视着她,神色依然淡漠:“媗儿,你这么走,还能走得干净点。倘若回到京城,受到刑审,那会比这痛上百倍,千倍,当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到那时,大家都不得安生……好孩子,再忍一忍……再等一下,就好了……”
杜小曼的牙齿咯咯颤抖,有湿黏的液体正从她的喉咙里向外翻涌。丫鬟们都和唐王妃一样淡然地站着,俯视着她在地上打滚抽搐。
杜小曼不怕死,可此时此刻,她的心中有一股强烈的不甘。她不甘心就这么窝囊,她不甘心就这样被冤枉。
这一刻她才彻底明白了,自己什么东西都不是,背上不属于自己的罪名,不能分辨,一举一动从生到死都由别人掌控。只要别人高兴,她就要像一条喝了杀虫剂的臭虫一样,在地上挣扎着等死。
这是什么世道!
杜小曼咬紧牙关,颤手抓住地上的凳子腿,拼尽最后一丝力气向门上砸去,高声大喊:“宁右相!唐王妃要毒死我!我死了你就查不到你想查的东西!”
她的眼前一黑,一股腥臭的液体冲口而出。她不知道自己刚才的那句话到底喊了多大声,耳朵嗡嗡作响,眼前有好多小星星在飞。
金色的,银色的,血红色的……最终变成了浓重的黑暗。
杜小曼再睁开双眼时,发现自己身在一个神奇的地方。
入眼的先是一团银藕色烟雾,等到眼前再清晰了,才看清烟雾其实是长长的纱帐,帐上绣着精致的花纹。她转动眼珠,太阳穴一阵刺痛,她企图撑起身,耳边一个声音道:“哎呀,醒了,快去通报。”
两双手把杜小曼扶了起来,手的主人是两个秀丽的少女,穿着亮色的衫裙,绑着双鬟,七彩的发带垂在肩上,娇俏可爱。
杜小曼张张了嘴,问:“我……”喉咙火燎般疼痛,声音沙哑无比。
其中一名少女道:“姑娘,你的嗓子受了伤,还没全好,要再过几日才能清楚说话呢。”
杜小曼转目四望。纱帐外,墙上挂着春蝶嬉戏百花图,镶着玲珑八宝珍玩格,墙角的镂花暖玉大花瓶中插着孔雀毛。琉璃台上,金莲花的香炉中袅袅缭出香烟。雕的梁,画的栋,花样奇巧的门窗,青玉般镂花的地砖。这间屋子,比当年杜小曼在慕王府中所见,还要精致了许多倍。杜小曼揉了揉仍在隐隐作痛的肚子,又按了按太阳穴。
她没死,那么,这是什么地方?
被唐王妃下一次毒就能换到这么好的待遇?
她哑着嗓子低声问:“这是……哪里……?”每吐出一个字,都艰辛无比。
少女柔声回答:“这里是裕王殿下的别苑,奴婢叫舞绣,姑娘有什么吩咐,只管唤我便是。”
哦,原来是裕王的地方,怪不得这么华丽。
杜小曼猜想,大概是她那天快被毒死了,宁景徽等人对她紧急施救之后,就把裕王的住处当作临时落脚地了。
舞绣的说法与她猜想的类似。
“姑娘你已经睡了好几天了。王爷把你带回来的时候,还以为你没救了,用了好多个大夫,又是施针又是灌药,好容易才救了过来。幸亏姑娘你昏着,那针扎得,我都怕得慌,到处是青紫。这几天姑娘洗不得澡了,只能用水擦身体,暂时将就一下罢。”
杜小曼点点头,几个丫鬟端来了药,苦得难以下咽,嗓子疼痛难耐,每咽下一口药都要逼出一头冷汗。
唐晋媗的妈真是太狠毒了!杜小曼不禁在心里叫苦。
唐王妃要毒死她,其实就是怕她丢了唐王府的脸面而已。面子这么重要吗?可以不问是否冤枉,下手杀自己的女儿。
杜小曼后悔自己太相信人性,居然丝毫没有怀疑地喝了那杯茶,本来,那杯茶只倒给她,没有倒给王妃,她就应该警惕。在现代社会,也有家庭暴力杀掉自己的小孩的妈妈,世界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万幸,她只是杜小曼,不是真正的唐晋媗,唐王妃对她来说只是一个陌生的女人。假如是唐晋媗要被自己的亲生母亲毒死,会有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无法想象。
杜小曼只是很想家,很想自己的妈妈,那个天天骂她学习差,陪她熬夜做功课,一边说你需要减肥啦,腰粗了穿衣服不好看,一边又在吃饭的时候把最好的菜都往她碗里夹的老妈。
她用力吞咽着那苦苦的药,眼里有湿湿的东西滴落下来。
舞绣体贴地说:“哎呀,药太苦了吧。等药喝完了,郡主就能喝这碗雪梨羹了,用冰镇过,凉凉的,喝下去嗓子一点都不会痛的。”
杜小曼抬起眼,用力对她笑了笑,哑声说:“谢谢。”
喝完了雪梨羹,杜小曼想下床走动,发现全身每个关节都在痛。她一向自恃雄壮如牛,总算体会了一把弱不经风的感觉。
感觉……真不好!
两条腿软软的,根本使不上力气,被风一吹,从皮到骨头缝都在疼。
杜小曼好容易挪到门口,发现这间房在一栋小楼的二楼。楼下是一个花园,园内繁华盛开,山石边傍着芍药,白墙下依着芭蕉,池塘中的荷花亭亭,梧桐树叶浓密,蔷薇花架下,石桌幽凉。
舞绣道:“这园子叫做云织园,此楼名叫伴星阁。乃林叟老人亲自规建。当年我们王爷亲自去了江南五趟,才请得他出山,建了这座别苑。园子建成后没两年,他老人家就辞世了,王爷常说,世上再难得有这座别苑般的雅致了。”
杜小曼的眉毛跳了跳,看来裕王是个颇自恋的人。她不懂得什么园林布局的精妙,只觉得眼前的景色的确非常漂亮。
只是,园子再美,身为一个囚犯,蹲在这里,心情也难以好起来。
杜小曼直截了当地哑声问:“你们王爷,还有宁右相……打算什么时候审问我?”
舞绣睁大了眼,清透的明眸中写满了愕然和不解:“姑娘……此话……何意?王爷吩咐过奴婢们,说杜姑娘是贵客,万不可怠慢,为何姑娘却说……”
杜姑娘?不是唐郡主?
或者裕王不想让自己家的小丫鬟知道这件事情,毕竟月圣门是个邪门的秘密组织嘛。
杜小曼于是说:“那请你转告你家王爷……还有和他在一起的其他人……就说,我醒了,他们想问什么,可以尽管问了。”
舞绣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匆匆离去。
杜小曼靠在栏杆上,对着楼下的花园唏嘘不已,唉,真是世事难料,本来以为可以在古代开酒楼赚大钱,快快乐乐,畅意江湖,眨眼就沦落到了这个地步。
到底神仙们准备搞什么?九天玄女和小仙子们怎么就眼睁睁地看着她这么惨呢?
可见神仙也靠不住,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
眼下这个地步,又要怎么靠自己?唉唉,好烦恼!
裕王的宅子真奢华啊。身为一个人,他的人生真成功。如果她也能靠自己弄到这样的豪宅,有那么牛气的身份,谁的气都不用受,在大豪宅里吃喝玩乐该多好!
唉……
杜小曼正在感怀嗟叹,舞绣又匆匆回来了,轻声道:“王爷说,请杜姑娘先安心养好身体,不要顾虑别的事。”
有没有搞错啊?审个犯人还拖拖拉拉粘粘糊糊的?裕王和右相这么搞,这个朝廷还有办事效率吗?
难道是嫌她现在嗓子太烂,说不清惊天动地的秘密?
也罢,杜小曼想,她现在的待遇,也就是个死缓吧。所谓的等养肥了再杀。
现在什么都是人家说了算,让等着,就等着呗。
等待的时候看看能不能有机会越狱也行。
因为嗓子还坏着,体内还有余毒未清,杜小曼虽然住在裕王的豪宅里,却只能顿顿吃素,清汤寡水。吃到最后,她看见雪梨羹就想逃跑,半夜梦见啃鸡腿,醒来时嘴里咬着被角。
每天,裕王请的大夫还会给她号脉扎针。
杜小曼最怕扎针了,其实扎针的确不疼,但全身都是针像箭猪一样挺在床上,她还是情不自禁地哆嗦。
裕王确实是个色狼,连请来的大夫都是个如花似玉的美女。看到她,杜小曼才知道什么叫做蛾眉,什么叫做杏眼,什么叫做雪肤。
美女大夫名叫妩娘,人也特别温柔,说话时轻声慢语,连杜小曼的骨头都要被化掉。
侍女们都像园中的鲜花一样,桃李芭蕉,各有各的妩媚娇俏,言行举止都和杜小曼之前接触的那些丫鬟不一样,更加恣意活泼。嘻嘻哈哈唧唧喳喳聊天的时候,好像廊下摇晃着脆脆的银铃。
连侍女服与为杜小曼准备的衣服,都比平常的,领口低点。
裕王他,住在这豪宅之中,被满园的美女环绕,说不定还怀抱着更美丽的,倾城倾国的姬妾,真是一朵幸福的男子啊。
杜小曼也想这么幸福!
等她有了钱,她也要搞一个这样的大宅子,然后把这些美女全部换成小帅哥!
要个像宁景徽那么美的,给她端茶。
一定再要个像十七皇子那么好看的,给她弹小曲。
还要个谢况弈那么帅的,做侍卫。
谢况弈还有个手下叫卫棠吧,也很帅啊,也做侍卫好了。一个站左边,一个站右边。
裕王,面相稍微老成了一些,杜小曼喜欢嫩一点,青葱点的,不过擦桌子扫地还能将就着用用吧。
时阑……人比较油滑,但是脸的确没话说,让他捏捏肩膀捶捶腿啥的,还行。
唉,她不是个贪心的人,暂时先这样,就可以了,其他的慢慢再说……
“什么可以了?什么慢慢再说?”
杜小曼猛地从床上弹起。此时是半夜,漆黑,她的房间。
床前却站着一个人影,依稀有些熟悉。
那人影再开口,声音杜小曼更加熟悉:“掌柜的,你抱着被子吸口水,到底在做什么好梦?”
杜小曼大惊,嘶哑着嗓子问:“怎么是你?”惊觉自己声音高了,赶紧捂住嘴。
时阑从怀中取出一个发绿光的布袋,举到眼前,荧荧绿光中映出那标志性的油笑。
“唉,掌柜的,吾能进这里救你,着实不易啊。若非萧前辈相助,想吾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能有心无力……”
杜小曼赶紧打断他:“行了,你不怕被抓啊!”
时阑双眼笑的弯弯的:“王府上下,已经都被萧前辈的迷药迷倒。事不宜迟,掌柜的,我们快逃吧。”
杜小曼想伸出手,又犹豫了一下。
该不该相信时阑?裕王和宁景徽手下有那么多朝廷的高手,仅仅靠一个萧白客,就能全部放倒?
即便这是真的,时阑又怎么会知道她在裕王的别苑,又怎么联络到了萧白客?
疑点太多了。
可是,就算时阑是骗子,最坏的结果,也坏不过留在这里被审讯。杜小曼坚定地抓住了时阑的手腕:“走吧。”
时阑反握住她的手,带着她走出房间,下了小楼。一路上遇见不少铺倒在地的婢女和侍卫们,的确是中毒昏迷的模样。
空气中一片死寂,只有杜小曼和时阑的呼吸声。
杜小曼悄声问:“萧大侠在哪里?”即使是极低的声音,在这片寂静中也格外突兀。
时阑低声道:“摸清地形,告诉了吾,放倒这些人,就走了。”
萧大侠真是充满了高人作派,来无影去无踪啊。
杜小曼还是忍不住问了:“萧大侠,他混进来的时候,扮成了谁?”
时阑道:“就是给你看病的那个女子,叫什么娘的?今天还帮你诊过脉。”
杜小曼回想了一下今天的妩娘,她婀娜的身段,柔媚的举止,以及……半袒在内衫领口外,洁白真实硕大的……酥胸……
萧大侠,您是神。
时阑拉着杜小曼穿过一层层院子,一道道回廊。杜小曼的心跳得很快,手心中渗出了汗。一道月门前,时阑停下脚步,在她耳边轻声说:“别担心,有我在,从那里翻出院墙,就能逃出去了。”
杜小曼的身体还没完全恢复,跑了这么远的路,她的腿已经开始打颤。她咬咬牙,点点头。
夜风吹着树叶沙沙作响,时阑半扶半拖着她攀爬上假山,爬到一半时,远处隐约有嘈杂声。
时阑急促地道:“不好,可能有人醒了!放心,他们一时半刻不知道我们已经到了这里。墙外有马车!”
杜小曼奋力向假山上爬着,那嘈杂声响了一阵,却突然又沉寂了。
杜小曼站在假山的顶端,回头向别苑里看了一眼。月光下,有一道黑影掠过层叠的屋脊,纵轻功向这里飞来。
是朝廷的侍卫?萧白客?还是……
杜小曼双脚像钉住一样不动,时阑挡在她身前,那黑影的速度极快,即便他们现在跳下去,也来不及跑。
黑影眨眼已到了近前,清亮的月光把他的轮廓勾勒清晰。杜小曼不由得呆住。
大概,有许多女生都做过这样的梦。
梦的主角是一名少年侠士。他会在你最水深火热的时候陡然出现,踏风而来,衣袂翩飞,宛如天神。
这样的月光下,眼前的情景实在像足了那个梦境变成了现实。
杜小曼定定地站在假山上,看谢况弈披着清亮的银辉从天而降。他向她伸出手,简单地说:“走。”
只这一个字,杜小曼便伸出了手,就在她即将把手放到谢况弈手中的刹那,时阑上前一步,抓住了她的手腕。
“掌柜的,马车在下面等着。”
谢况弈看都不看时阑,再望着杜小曼开口:“那些人都被我打晕了,但等不了太久,快走。”
杜小曼挣扎着要抽出手腕,时阑看着她,月光下的神情是她从没有见过的冰冷:“掌柜的,是我先救你到了这里。你是跟我走,还是跟他走?”
杜小曼心道,废话,当然,谢况弈比较可靠!
时阑扯扯唇角:“看来掌柜的要选谢少侠,你为什么不想一想,他怎么现在才来救你,这些天,他在哪里。你真不怕跟他走是另一个圈套?”
杜小曼犹豫了一下,还是直说了:“但是……这些疑问也能用在你身上。”
她绝对相信谢况弈的人品,绝对不相信时阑。
时阑轻笑一声,松开了手:“看来掌柜的太不信任在下。唉,是我太自作多情了。”
谢况弈抓住了杜小曼的手,带着她跃下高高的围墙,杜小曼半靠在他的手臂中,有一种在飞的感觉。
双脚触到了地面,谢况弈打了个唿哨,一匹黑色的马从远处急奔而来,谢况弈从马兜里取出一个带着纱帘的斗笠,罩在杜小曼头顶,拉着她跃上马背。
时阑也跳下了围墙,围墙外,真的有一辆马车。时阑站在马车边,向马背上的杜小曼道:“掌柜的,我是签了卖身契给你的。若哪一天,谢少主变卦了,你要记得,在下一直都在。”
杜小曼正想要说,卖身契这件事大家就当它不存在了吧,谢况弈一抖缰绳,马头调转,向着远方飞奔而去。
时阑站在原地,望着杜小曼和谢况弈消失的方向,良久,才跳上马车,调转向另一个方向,马车融入夜色。
杜小曼不知道跟着谢况弈在夜色里赶了多久的路,也不知道到底去得是哪个方向。
直到前方渐渐变亮,一抹阳光破开晨雾,她才知道,原来去的是东方。
太阳半露出地平线时,谢况弈勒住马,在一处树林里停下。不远处有一座不高的山坡,一条溪水从那座山上蜿蜒留下,一直流过他们身旁。
谢况弈拿水袋装了要喝的水,又饮了马,杜小曼哑声问:“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谢况弈说:“没有。”他的神情很奇怪,眉头皱着,一脸很不高兴。
难道后悔救了她?杜小曼的小心肝微颤。她昨晚爬高上低,又在马背上颠了一夜,浑身都疼到麻木了,便在大树下坐着歇口气。
谢况弈从溪水中叉了两条鱼,生了个火堆,把鱼放在火上烤,又从包裹中摸出了两张饼。
饼很硬,杜小曼的嗓子还没全好,咽下去一阵刺痛,就喝水在嘴里化软了,一点点吞下去。
谢况弈守着火堆,忽然硬声说:“他说得对。”
“嗯?”杜小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谢况弈板着脸:“时阑,他说得对。一开始,是我故意没救你。”
杜小曼含着一口饼,呆愣愣地,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
谢况弈生硬地接着说:“宁景徽,他来找我,说你是月圣门的人,让我和他合作,等十五的晚上他去抓你时,让我把你救走。这样你就会信任我,把秘密全部告诉我。所以,那时,我不能救你。”
杜小曼默然,她明白,如果当时谢况弈救了她,他们也会被朝廷严密监控,而且等于是谢况弈答应了宁景徽的条件,依照谢况弈的个性肯定不愿意。
谢况弈胡乱抓了抓头:“后来,我一直跟在你们后面,本打算在路上救你……”
结果,第一天晚上,谢况弈没摸清朝廷暗卫的布置,未能贸然救人。
第二天晚上,谢况弈摸清了布置,埋伏在马厩里,杜小曼开始唱歌……
“马惊了,狼都被你引来了,我只能走了。”谢况弈面无表情。
杜小曼默默地擦汗。
第三天晚上,谢况弈还没来得及下手,杜小曼就中毒了,朝廷的人带着她转移到了裕王的别苑。
“你中毒太严重,不能动,我不能保证成功。所以等到了今天。”
杜小曼局促地抓着饼:“你,你别用这种态度。你能来救我,已经是对我最大的恩惠了……我真的很感激……”
谢况弈不耐烦地皱紧了眉:“我说过多少次了,和我别用这种口气说话。干巴巴的,一听就没劲!”
杜小曼老实地闭嘴了。
谢况弈瞪着她,良久,才又生硬地说:“你就是太自作聪明!什么都瞎折腾!我警告过你多少次!早听我的,至于今天这样么?”从怀里抓出了两个瓷瓶,“白色这瓶是喝的,蓝色这瓶是涂的,别弄混了。”
杜小曼接过那两个瓷瓶,嗓子有些硬,鼻子不知怎么的有点酸。
“嗯。”
这一刻,她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放松,什么江湖大计,什么豪宅美男远大的理想,统统都抛到了脑后。
倦怠与软弱涌了上来,她想要抓住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可以依靠,她喜欢听到有人粗声骂她笨蛋。
她很开心有人能这样对她说,“以后什么都别管了,听我的。”
突然觉得,仿佛,触碰到了幸福。
她握着瓷瓶,小声说:“我以后……听你的……”
可惜这句话谢况弈貌似没有听见,他的眼正看着别的地方,猛地蹿起身:“嘿,好大一条鱼!等我把它逮住,午饭也有了!”
杜小曼无奈地站起来:“喂,吃饱了就放它一条小命吧,一条腥气扑鼻的死鱼要怎么带着赶路啊!”
谢况弈没有逮到那条大鱼,自称剑法暗器弓箭从不失手的谢少主,居然眼睁睁地让一条大肥鱼从自己的眼皮底下脱逃了。
谢况弈相当恼怒。
他几乎要忘掉了,正拐带着一个朝廷要犯逃跑中,准备更改路线到下游去追堵那条鱼。
不把它吃下肚誓不为人。
杜小曼努力阻拦着谢少主这个疯狂的做法:“你就算到了下游,这么多条鱼,你能认得哪条是它?”
谢况弈斩钉截铁地说:“我认得它!能从我手下逃跑的,我永远都认得!它的嘴旁边有条金边,胡须也跟别的鱼不一样!”
胡须……好吧。杜小曼不认为一条个性的鱼胡须算什么明显的标志。谢况弈对她的不以为然表示愤怒。
两人就鱼的胡子到底在鱼的相貌中起怎样的作用进行了一下辩论。
杜小曼的嗓子受伤,辩论了两三句就败了,嗓子更疼了。谢况弈又掏了一瓶药给她,辩论告一段落,谢况弈总算也想起了正事,放过了那条长着另类胡须的金唇鲶鱼,带着杜小曼继续赶路。
马儿奔驰在广阔的荒野中,谢况弈忽然哼了一声。
杜小曼有些不解:“你怎么了?”
谢况弈拖长了声音说:“没什么,只是想起,不久前刚听到有人说以后都听我的。女人的话,不能信。”
啊?原来这句话其实他听到了。
杜小曼清了清喉咙:“那个,我的意思是……我以后都会好好听你说话,然后再发表不同的看法。”
晚上,谢况弈带着杜小曼在荒野中过夜。
他们很走运,找到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山洞。谢况弈生了一堆火,从包裹里拖出一条长披风,丢给杜小曼,拽拽地说:“盖着。”然后抱着剑走到洞口坐下。
杜小曼裹着长披风躺在冷硬的沙石地上,这一夜却睡得比在裕王别苑奢华的大床上要安稳得多。
酣梦里,她嗅到烧烤的香味,睁开双眼,天已大亮。
阳光从洞口洒进来,整个山洞里一片金红,一只油汪汪的烤鸡在树杈上转动,香气四溢。杜小曼擦着口水:“哇,你太神勇了,哪里都能找到好吃的东西。”
谢况弈很是受用地笑了:“捕猎野味只是小事,等到家了,我给你看我在雪山猎到的白熊皮,我娘一直整张放着,没舍得裁了做斗篷。”
杜小曼顿了顿:“你是说……我要和你……”
谢况弈一脸理所当然地道:“当然是回我家。除了白麓山庄,现在有什么地方敢留你?”
可是……
“可是宁景徽能猜到是你救了我,也会到白麓山庄去吧,这样不会连累你们么?”
谢况弈不屑:“他来,难道我怕他?朝廷的那帮人,不过是群废物。”
江湖人士的势力再大,终归不能和朝廷做对的吧。这点常识,杜小曼还是有的。
她坚持地说:“不行,我不能和你回白麓山庄,要不然,还是找一处秘密的地方,我暂时避一避吧。”
谢况弈思索了一瞬间,转动木叉:“也罢,这时候你就份外谨慎了。秘密的地方,倒是有一处。我带你去。”
早饭后,谢况弈带着杜小曼,调转了马头,不再向着正东,而是向着东南方向赶路。
杜小曼问他,那处秘密的地方是哪里,谢况弈总是卖着关子说:“到了你就知道。”
他们仍在偏僻的山林里绕行,只有一次,谢况弈去集镇买了一只竹篓。
他把篓子给杜小曼抱着,一路上采集一些奇怪的草丢到篓里。
杜小曼于是问:“你要带我去见的那个人,不会是个大夫吧。”
谢况弈有些意外地看了看杜小曼:“没想到,有的时候,你还有一点智慧。”
杜小曼无力。大哥,你让我抱着篓子,沿路拔草,肯定是送给那个秘密所在的主人的。
对奇草感兴趣的,十有八九就是医生了。这种推断没什么技术含量的好吧?
谢况弈将一株根茎通红的草放进篓内,露出一丝微笑:“我带你去见的那个人,很有智慧。”
杜小曼八卦的天线一下子竖起来了。
很有智慧,隐居在神秘所在的医生,会不会是电视里演得那种白衣白胡子仙风道骨的老者……
或者是白衣清冷的美男?
杜小曼偷偷擦了擦口水,要是后一种,那就太美了。
谢况弈奇怪地看看她:“你又饿了么?”
杜小曼赶紧含糊过去:“没,没有。”
连着赶了五六天的路,道路越来越难走,山林越来越幽深偏僻。最终,在一个下午,谢况弈指着前方一座陡峭的山峰说:“到了。”
杜小曼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仰望着山峰,峰顶隐藏在缭绕的云雾中,像神话传说中的世外仙山。
没有通往山顶的道路,他们牵着马,沿着陡峭的山壁攀树前行。
谢况弈走得轻车熟路,杜小曼气喘吁吁。
快接近山顶时,天已黄昏,薄雾氤氲在山林间,泥土的味道融进花木的芬芳。
杜小曼抬头打量还有多远到山顶,在缭绕的雾气中,她看到了仙子。
一名白衣少女在薄雾中向他们婷婷走来,她的黑发未束,几乎要垂到地面,肩上架着药锄,提着一只竹篓,好似误入凡间的仙灵。
略苍白的面庞上,明眸如夜幕中最璀璨的星。
世间真的可以有如此美,如此空灵的少女?杜小曼一时能判断自己看到的是人是仙。她身边的谢况弈大步上前,含笑朗声道:“箬儿。”
那少女绽开喜悦的微笑,清声应道:“弈哥哥。”
少女放下药锄和药篓,提着衣裙向这里走来,谢况弈向着那少女飞奔而去。
箬儿……
弈哥哥……
还有眼前的这个场景……
杜小曼揉了揉鼻子,怎么嗅到了一丝不一般的气息呢?
谢况弈带着那少女向杜小曼介绍:“她叫孤于箬儿,是竹幽府的主人。你在她这里住,那些朝廷的人再也想不到。”
孤于?好奇怪的姓。杜小曼向少女笑了笑:“你好,我叫杜小曼。你叫我小曼就行了。”
少女望着杜小曼,双眸亮晶晶的:“我一个住在这里太闷了,有小曼姐姐来做伴,再好不过呢。”
杜小曼赶紧把手里的篓子递给她:“这是谢少主一路上帮你摘的。”
孤于箬儿接过篓子,看了看,撇了撇嘴:“弈哥哥,我说过,你不会采药的话,以后就不要采了。好多都是草,有几株都采坏了,太可惜了。”
谢况弈尴尬地笑笑:“那么多草,有的长得实在太像了。”
杜小曼见一路上谢况弈都采得一脸专业,没想到真相竟然如此,不由得偷笑:“咦?采药也能采坏?”还以为只要把药草连根拔起来就行了。
孤于箬儿一听到采药,双眼顿时更亮了:“采药啊,讲究其实并不大,但不能伤了茎叶,有些药材,在挖根部的时候也需要留意,就像这一株……”
谢况弈一脸认命地捡起了孤于箬儿放在地上的药篓和药锄,牵着马往前走,孤于箬儿一边走一边滔滔不绝地向杜小曼讲着采药的要领。
走到一处山壁前,谢况弈停下,无奈地道:“先停一停吧。箬儿一讲起采药,能讲三天三夜,我们就要在外面过夜了。”
孤于箬儿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头:“对不起,小曼姐姐,我一提到药草,就容易停不下来。”她抬起手,在山壁上一划,一推,山壁隆隆作响,竟然转开一扇石门。
孤于箬儿站在门前,笑盈盈道:“小曼姐姐,我来替你引路吧。”
石门之内,别有洞天。
穿过一道石廊,前方悬挂着一帘瀑布,孤于箬儿不知道扳动了哪个机关,一转,瀑布从两边分开,露出了一架石桥。
杜小曼目瞪口呆地想,不知道从这座桥上走过去,会不会看见一座神仙洞府,门两旁各刻着一行字——
花果山福地,水帘洞洞天。
孤于箬儿引着他们走到桥上,桥的另一端是一座花园。
五彩缤纷,杜小曼都叫不上来名字的花朵在碧草间怒放。细蜂嬉戏,彩蝶互逐。再仔细看,这些花草被分割成一块块整齐的花圃,谢况弈道:“这些都是箬儿种的药草,有些有毒性,不要随便碰。”
杜小曼点点头。
花园深处,是一片翠竹,竹荫半掩着一个洞口,上面写着三个清逸的字——竹幽府。杜小曼站在门前,就觉得一股清凉之意渗入骨髓,说不出的适意。
孤于箬儿触动门旁的机关,洞口的石板打开,里面是一间厅堂,陈设得极其简朴,飘着一股奇异的幽香,桌椅都是石头刻的,石墙上挖出的架子摆放着各种罐子和瓷瓶,根本看不到有什么玩器。
孤于箬儿在架子下翻翻找找,找出了两个坐垫:“弈哥哥,小曼姐姐,石凳你们可能觉得硬,这里有垫子……”又跑到石墙边抱下几个罐子翻找,“我平时喝的药茶太苦了,小曼姐姐肯定喝不惯。弈哥哥,你还是喝白水吗?小曼姐姐,你喝玫瑰茶,茉莉茶还是桂花茶?我还有特制的蜜卤,你要不要尝尝?”
杜小曼很不好意思:“我什么都行啊。你不用太忙啦。”
谢况弈挑了挑眉:“她就是这样,平时太少见到人了,尤其是和她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你随她去吧。”拎起墙角的茶壶,“我去后面接水。”
孤于箬儿配好了茶,又不知从哪里抱出两个大罐子:“小曼姐姐,你吃腌渍的梅子吗?还是琥珀核桃仁?还是蜜饯松子?”
杜小曼还没来得及回答,孤于箬儿又喃喃说:“我还是每样都拿一点吧。”又抱着罐子去找碟子。
一刻钟之后,杜小曼对着满桌子的零食喝着玫瑰茶,孤于箬儿双眼闪闪亮地问她:“小曼姐姐,你要在这里住多久呢?”
杜小曼油然生出一股罪恶,偷偷拉拉谢况弈的衣袖,悄声说:“你要不要先告诉她,我是个逃犯……”
谢况弈笑嘻嘻地对孤于箬儿说:“啊,对了,忘了和你说,她是个逃犯,被朝廷追捕。什么右相啊、皇子啊,皇帝的叔叔裕王啊,都在抓她。她还被人下过毒,差点命都没了!”
孤于箬儿的双眼更亮了:“真的吗?小曼姐姐你太厉害了!”
杜小曼头冒冷汗,干笑道:“还好啦……”
谢况弈又补充:“还有啊,杜小曼她还开过酒楼,很会讲笑话,你可以让她多给你讲讲。”
那些亮晶晶的小星星似乎要从孤于箬儿的眼睛里飞出来。杜小曼只好说:“当然,比起你英武不凡的弈哥哥,我还是差太远了。”
孤于箬儿叹了口气:“可是弈哥哥每次都不在这里多待,东西也吃得很少。”
谢况弈一脸无可奈何:“箬儿你这里的零嘴儿都太甜了……对甜的,我实在是……”
孤于箬儿拍手道:“啊,弈哥哥,我晾了好多咸鱼,就是上次你说很好吃的那种。小曼姐姐你爱吃咸鱼吗?你们在这里坐着,我去做晚饭!”
杜小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已经轻盈地跳起身,向石室内通往后方的一处门洞奔去。
谢况弈一脸自在地喝着白水,杜小曼小声问:“箬儿她……自己住在这里?”
一个女孩子,独自住在寂寞的深山,虽然环境很雅致,但也太不安全了吧。
“她的父母呢?”
谢况弈道:“在她没多大的时候就死了。她只能一个人住在这里。这是他们的……规矩。”
规矩?杜小曼奇怪地向箬儿离开的方向看了看:“她和平常人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吗?”
谢况弈刨刨头发:“其实箬儿她和普通的女孩子没什么两样,多接触你就知道了,她很可爱,没心眼儿。因为没出去过,有时候就像小孩子一样,老爱问这问那。”
杜小曼揣着疑惑点点头,总觉得谢况弈的话里藏了什么。
谢况弈喝完了水,出去捡柴,杜小曼绕到厨房,看能不能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地方。坐着不动让孤于箬儿这样一个柔弱的小姑娘忙上忙下,她觉得有点羞愧。
这座石府的地方并不算大,从走道再绕出去,后面还有个院子,在山腹中,阳光可以照进来。
厨房在院子里,屋后有一口井,两块菜地,种着些蔬菜,还有一洼水塘,养着几条肥鱼,收拾得整整齐齐。
孤于箬儿正卷着袖子,围着围裙坐在井边,清洗两条咸鱼,旁边的两棵小树之间拉着一条绳子,晾晒着一条条鱼干。
杜小曼走过去帮她洗鱼:“这些鱼都是你自己做的?”
孤于箬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嗯,我不太会做咸的菜,因为蜜糖是我自己养蜂采的,但是盐之类的调料都是弈哥哥从山下带给我,我用得不多。每次弈哥哥来,我做饭给他吃,他都吃很少。只有上次我做了这个鱼,他夸我了。对了,小曼姐姐,你开过酒楼,是不是很会做饭,能不能教我?”
杜小曼点点头。其实她本来也不太会做饭,但在开酒楼期间,有幸从曹师傅那里偷师学了一点。
咸鱼洗净后,杜小曼到孤于箬儿的厨房里看了看,发现各种调料都齐备。孤于箬儿做菜的水准比她想象得要强大很多,她先把咸鱼放在酒和一些香料中去腥,再调制料汁放在锅中蒸,顿时满院飘香。
杜小曼口水直流:“哇,你这个鱼做得太有水准了,我酒楼的掌勺师傅都没你做得好。”
孤于箬儿两颊泛出红晕:“是……是吗?我还怕做得不好吃。”
鱼蒸好,杜小曼夹了一筷吃,一边用手扇风忍着烫,一边往嘴里塞,含糊地说:“太好吃了,你这种厨艺啊,谁要是娶了你,那太有福气了。”
孤于箬儿羞涩地低下头。
吃饭的时候,杜小曼和谢况弈抢鱼,险些打起来。最终当然是谢况弈赢了。谢况弈洋洋得意地把鱼放进碗里,洋洋得意地说:“箬儿做饭很好吃吧,你在这里住着,绝对会不想走。”
孤于箬儿捧着碗偷偷地笑,杜小曼的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孤于箬儿这么可爱的女孩子,谢况弈为什么没和她在一起呢,不会是谢少主的眼睛有什么问题吧。
这个念头没来得及在她脑子里多停留,吃完了饭,杜小曼去后厨洗碗,孤于箬儿帮她收拾了一间简单的石室,只有一张床,一张桌子,几把椅子而已。杜小曼躺在床上,闻着石室内特有的幽香,很快就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杜小曼起床梳洗,孤于箬儿拿了自己的镜子和梳子给她,歉疚地说:“因为一般只有我自己住,没有别的东西,抱歉。”
杜小曼很感激地接过:“没有啊,是我来打扰你,应该我说抱歉才对。”
以往都是别人帮她弄头发,故而这几天只能靠自己以来,她也就是简单地把头发绑一绑束一束,但求不碍事,美观什么的,就是浮云了。
收拾齐整,杜小曼去厨房给孤于箬儿打下手准备午饭,只见谢况弈在院子里,屋里,花园走来走去,脸上写着四个大字——“我很无聊”。
吃早饭的时候,谢况弈说:“我去山下的市集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添置的。晚上才回来。”
听到了谢况弈说要走,孤于箬儿的神色立刻黯淡了,待听见最后一句,又重新振作起来,点头道:“嗯,那我蒸鱼等弈哥哥你回来吃。”
吃完早饭,谢况弈牵着马一溜烟地走了,杜小曼觉得,谢少主其实是寂寞了,要去山下跑跑散散心。
孤于箬儿拉她去药圃,对她说这种那种药材的功用,说起药的时候,她的眼睛就特别明亮。
她又替杜小曼诊脉,帮她寻找药材重新调配恢复的药物。
她调得养嗓子的药剂里加了蜂蜜,凉凉甜甜的,特别好喝。不知怎么的,话题就从养身体到了护肤之类的心得。
“对了小曼姐姐,山涧的溪水边有种泥,与草汁和在一起,敷脸特别好用。有痘痘的话,敷一下立刻就好。”
杜小曼和谢况弈赶了几天的路,下巴和鼻子旁边早就冒出了几颗大痘,一听这个立刻兴奋起来:“那我要试试。”
孤于箬儿带着杜小曼出了洞府,顺便提上了药篓采药。杜小曼在河边挖泥,孤于箬儿轻声说:“小曼姐姐,我想去摘几颗草菇,放在鱼里,味道会更好。”
杜小曼点头:“好啊,我先在这里挖着,你去那边摘吧。”
孤于箬儿提着竹篓轻快地走了。
杜小曼挖了一小罐湿泥,按照孤于箬儿的说法,捧了山泉水放进泥里,把罐子封好,在泉水里洗干净手,孤于箬儿依然没有回来。
她站起身张望,远远看见那边的树后,依稀是孤于箬儿和一个人站着。
难道是谢况弈回来了?不像。谢况弈今天穿的不是月白色的衣服。
杜小曼小心地凑到近前,还没看清人,先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多谢姑娘指路,小生感激不尽。姑娘,怎么你会一个人在这深山老林之中?”
杜小曼大惊失色,他!他是怎么爬来的!
孤于箬儿很明显不太会应付这种人,小声道:“公子不必客气。我家就住在这里。”
“啊?姑娘竟住在这山林之中么?也是,唯有这般灵秀的山水,才能生出姑娘这样的绝代佳人。唉,天气炎热,小生迷了路,已是疲惫不堪,敢问能否向姑娘讨些水喝?”
孤于箬儿犹豫道:“如果公子不嫌弃,就请……”
杜小曼箭步上前:“那边就是山溪,想喝多少有多少!”
那人睁大眼,一脸不敢置信:“掌柜的!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有缘千里来相会!”
杜小曼冷笑一声,避开时阑扑来的身形,从牙缝中说:“是,真的太巧了。”
孤于箬儿看看杜小曼再看看时阑,露出迷茫的笑容:“原来公子是小曼姐姐的朋友吗?请到我的洞府坐坐吧。”
杜小曼赶紧说:“不是朋友,箬儿你离这种奇怪的人远一点。”
时阑挂下脸,伤感地叹了一口气:“吾怎么配做掌柜的朋友呢?吾是奴仆,签了十年的卖身契。”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抻开,“看,还有官印。”
孤于箬儿的表情更迷茫了,杜小曼一把揪住时阑,强笑着对她说:“箬儿,我有话先和此人聊聊,等一下就回来哈。”
她拖着时阑到了另一边的大树下,松开手:“好了,时公子,我们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你肯定不是无意找到这里的,你到底有什么目的?你到底是什么身份?我这人最不爱绕弯子,反正我和月圣门没关系,从我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时阑无辜地眨眨眼:“掌柜的,你太疑心病重。别人不信你和月圣门没有关系,但我从来都信。”
他说得这样诚挚,杜小曼几乎都要感动了,时阑再叹了口气:“还有,掌柜的,你放心,绿琉碧璃还有曹师傅,都没事,好好地在杭州城里。宁景徽或月圣门的注意力都在你身上,没人找他们的麻烦。我真的是无意间路过这里的。掌柜的不肯跟我走,我太伤感了,附近有一座书院,吾就想来这里散散心,听听书,顺道再回杭州……”
杜小曼在心中大翻白眼,时阑这人就是这样,说话半真半假,搞得人一句话都不敢相信。
好不容易等时阑絮叨完了他是怎么样爬上了这座山,怎么迷路了,怎么“偶遇”孤于箬儿。
杜小曼挪动一下站酸的腿:“那么你想去书院散心就继续去吧,再见拜拜好走不送。”
时阑的表情有点伤心:“掌柜的一定要这样对待吾吗?”楚楚可怜的眼神看得杜小曼一阵恶寒。
杜小曼抖抖鸡皮疙瘩:“说正经的,既然你找到了这里,我也藏不住了。但不管怎样,谢少主和孤于箬儿都是无辜的,他们只是行侠仗义而已,麻烦高抬贵手,放过他们。”
时阑的神情未变,树叶下漏得光落进他的眼中,他的双眸依然深不可测。他扯动嘴角:“假如我与宁景徽是一伙的,便不会在此处,与你说上这么久的话了。”
杜小曼一时沉默。
时阑又笑了笑:“对了掌柜的,原本我以为,依照你的个性,不会伏小做低。没想到与谢少主的未婚妻相处得这般融洽。”
杜小曼微微一惊:“你说什么?”
时阑道:“刚才听你称那女子为孤于箬儿。两年前,白麓山庄庄主办寿宴的时候,亲自向整个武林宣布,少庄主谢况弈的亲事已定,是他至交好友之女孤于箬儿,这件事世人皆知,怎么谢少庄主没告诉你?”
杜小曼五雷轰顶。
时阑对着她目瞪口呆的表情咂了咂嘴:“唉,江湖传闻,孤于箬儿乃天下第一美女,精通药理,都称赞谢少庄主好艳福,今日一见,果然好像世外仙子。孤于姑娘的个性温柔,善解人意,看来掌柜的你和她已姐妹相称,处得不错。将来你改嫁谢况弈,说不定不是妾,能够直接做个平妻。”
杜小曼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僵硬地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孤于箬儿,箬儿正拎着药篓,担心地向这里看,单纯无邪。
天啊!这,这算什么!
杜小曼捂住额头,踉踉跄跄后退。孤于箬儿匆匆跑过来:“小曼姐姐,你怎么了?你们谈了什么啊?你在冒冷汗,我替你诊诊脉。”
杜小曼不敢看孤于箬儿的脸,被这样关照,她感到羞耻无比。时阑凑到她耳边,低声道:“掌柜的,你身体不适,先和孤于姑娘回去休息吧。吾就住在山下不远处的闻道书院。有什么需要的,只管来找我。”转身离去。
杜小曼木木呆呆跟着孤于箬儿回到了竹幽府,孤于箬儿帮她把了脉,又屋里屋外给她拿好吃的,泡药茶,还点上了药香帮她定心。
看到这样的箬儿,杜小曼越发羞愧得不敢抬头。
神啊!她,她竟然差点做了小三!
谢况弈早就有了未婚妻,他和箬儿之间的互动,她应该看出来的,居然还视而不见……
谢况弈帮她,只是行侠仗义而已。
她却以为……
杜小曼用手捂住眼。她想起自己在箬儿面前,还对谢况弈做过这样那样那样这样的事,就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也就是箬儿天真无邪看不出来,如果换了另一个稍微聪明点的女子,肯定会唾弃她的吧。
啊啊啊,我是人渣!
其实杜小曼以前从没有对谢况弈起过什么不良的念头,但在最绝望最无助的时候,从天而降的谢况弈恰好触发了她心里那个少女梦幻的开关。
那时候她想,能够放心地抓住一双手,靠住某人的手臂,真好。
哪怕是在最黑的夜晚,最孤寂的深山,知道自己身边守着一个人,他会保护你,让你不受到任何侵扰,这样安全的感觉,真好。
但,这些都是她想多了而已。
她终究还是把行侠仗义,曲解成了别的意思。
想起曾对谢况弈说过的傻话,杜小曼就恨不得割了自己的舌头。
太丢脸了!做出这种事情的她,有什么脸面再唾弃慕渣男,唾弃阮紫霁?
我是人渣!
杜小曼抱着杯子,狠狠地灌着茶。她几乎能想象北岳帝君在天庭上得意的表情!
万幸啊!时阑不管怎么诡异吧,他出现得很是时候!大错尚未筑成,补救不算晚,能够让她收起邪念,端正态度!
孤于箬儿坐在她对面挑草菇,一脸烦恼:“弈哥哥好像也不太喜欢蘑菇。除了咸鱼之外,他还喜欢吃什么?”
杜小曼说:“他比较喜欢喝酒吃肉吧。江湖侠士都这样,你多做点荤菜,口味重点试试。”
孤于箬儿的双眼亮了亮,点点头:“好。”
杜小曼借口身体不舒服,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睡觉。
她在想,要不要继续在这里待下去。不管箬儿知不知道,她毕竟对人家的未婚夫起过不良之心,还要住在人家的洞府里,白吃白用,让人家照顾,是不是脸皮太厚了。
她翻来覆去地思考,外面传来动静,是谢况弈从山下回来了。他砰砰地敲杜小曼的房门:“喂喂,我买了好菜啊,快点来吃,还热着。”
杜小曼只好出了房间。谢况弈正在往桌上摆菜,烧鸡、卤鹅、酱蹄筋……摆了满满一桌,还有一小坛酒。
孤于箬儿小小声地说:“弈哥哥,你先吃着,我去蒸鱼,我采了蘑菇,蒸出来的鱼能更鲜。”
谢况弈摆摆手:“别弄了,现成这么多菜,吃都吃不完。咸鱼那东西,没什么好弄的,吃多了就烦了。洗手坐下,我还买了蒸蟹,连姜醋汁也是配好的!”
孤于箬儿眼中的神色黯淡了,依然努力笑着点点头:“好。那……弈哥哥,我去打水,你洗手吧。”
杜小曼跟了出去,把水盆地泡着的蘑菇捞出来:“晾干了,应该明天还能用。”
孤于箬儿点点头,眼眶有些红。
吃完饭,孤于箬儿收拾了碗去厨房,杜小曼擦桌子,趁机假装不经意地向谢况弈道:“箬儿是你的未婚妻吧。”
谢况弈顿了顿,哦了一声,点点头,半晌又问:“箬儿告诉你的?”
杜小曼笑道:“不是,我看出来的,别小看我的眼神。你们这么般配。”
谢况弈刨刨头发:“箬儿,唉,父母之命,我一定要娶她。”
杜小曼手里的抹布吧嗒掉在地上,慢慢直起身。
她万万想不到,这句渣男的经典台词,竟然会从谢况弈的嘴里蹦出来。娶到这样的女孩子,是个男人都该傻笑吧。杜小曼宛若五雷轰顶。
此刻的场合,不便多说什么,杜小曼只能僵硬地用开玩笑的口气说:“箬儿是个好女孩,娶她你该偷笑啦,要惜福啊,少年。”
谢况弈的表情僵硬,转过脸:“你不懂。”
杜小曼皱了皱眉,眼角的余光突然瞟到白衣一闪。
她提着簸箕到了后院,孤于箬儿背对着她站在花圃前,杜小曼不知该怎么办,缓缓放下的簸箕,试探着走到箬儿身边。
箬儿正在哭,泪水从她的脸颊上滑下,杜小曼手足无措。
箬儿抬袖擦了擦眼泪,勉强对杜小曼笑了笑:“我没事的,小曼姐姐,弈哥哥他娶我,的确只是因为还上一辈的恩惠。本来,像我这样的怪物,谁会喜欢呢?弈哥哥他是好人,是个君子。小曼姐姐,我知道,你和弈哥哥……我,我不介意的……”
杜小曼再次有被雷劈的感觉。
这狗血的,八点档连续剧一样的情节,为什么正演在她身上。
苍天啊,这到底是什么状况!
她赶紧说:“没有没有,谢少主他救我只是行侠仗义,我对他也只有感激之情。我,我其实是个已婚妇女,所以你千万相信我,相信你弈哥哥……”
孤于箬儿闭上眼,轻轻摇了摇头:“小曼姐……你不懂的……”
杜小曼被这个狗血的剧情打败了。
她有种冲动,立刻收拾东西滚下山,哪怕被狼啃了,也比待在这里强。
不过,直接滚不太可行,势必遭到阻拦,再一撕扯,场面就更狗血了。于是她咬牙挺住了,准备等到夜深人静,大家都睡着的时候,再悄悄滚走,不带走一片云彩。
到了半夜,杜小曼从床上爬起来,开始实行自己的计划。考虑到山比较高,她想到厨房里去顺一只今天没吃完的猪蹄,留到路上做干粮。
石洞中很寂静,杜小曼蹑手蹑脚走向后厨,刚到通往后院的门口,她就吃了一惊。
白色的月光下,院子里,有一个陌生的少年。
一身白衣,散着一头黑发,站在银白的月光里。
少年的容貌并非绝世罕有,但一种独特的清丽。这个苍白的、清冷的、寂寞的少年好像月光化成的精灵,无意间落进了这个孤山小院。
他微微仰着头,脸上带着淡淡的忧伤,望着——绳上晾的那一排咸鱼。
杜小曼呆呆地站着,忘记了呼吸。她就看着那少年这样忧伤地持续望着望着望着咸鱼……许久许久之后,她才小心翼翼地说:“呃,你很想吃吗?想吃就拿一条吧。”
少年似是吃了一惊,回头望着杜小曼。
这样正面直视,他的容颜越发炫目,杜小曼咽了咽口水,生怕一个大喘气吓走了他,抬手努力用最友好的姿态笑了笑:“嗨,你好,我叫杜小曼。”
少年的睫毛颤了颤,微微垂下,轻声道:“小曼姐姐,我……我是……孤于箬儿。”
……
啊,天上是不是有天使飞过?怎么好像幻听了呢?
少年的眼睫上挂着泪水,像清晨花瓣上的露珠,轻轻颤抖,顺着脸颊滑下。
“小曼姐姐,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弈哥哥他,不愿意娶我。”
呵呵,今晚的月色真美啊!我一定是睡迷了……呵呵呵,我要回去继续睡……继续睡……
杜小曼僵硬地转过身,谢况弈环着双臂正对着她站着,一脸烦恼:“唉,现在你知道了。”
石厅,桌边,昏暗的灯烛。
杜小曼抱着茶杯,灌下了两大杯凉茶,这才冷静了下来,能够淡定地打量着对面坐着的那个……白衣少年。
孤于箬儿,“她”变成男人的时候,叫孤于箬。
“箬儿他……是精灵……或者神仙?”杜小曼斟酌着词语,没有说出“妖精”这两个字。
妖精也没啥的,她是见过大世面的,天庭去过,九天玄女和北岳帝君都见过,她自己也是穿越的啊,孤于箬儿真是妖精又怎么样?
话说,这么美,是白狐狸?不对,变身系的,应该是狼人吧。
孤于箬凄楚地苦笑一声:“像我这样的怪物,怎么敢沾一个仙字。”
谢况弈放下茶杯:“他是人,怎么说呢,算是被邪门的东西附身了吧。”
孤于箬低声道:“是我们孤于家作的孽,必须由子孙后代来还。”
杜小曼就着茶水,听了一个长长的,曲折的故事。
许多年前,孤于家居住在南海一代,不仅是江湖名门,还是一方豪绅,有良田千顷,奴仆无数。
有一年夏天,孤于家门下的租户前来交租,向当时的孤于氏当家人进献了一样奇物——一只从海中捕捞出的大蚌。
据说那蚌夜晚时能从缝隙中冒出七彩的瑞气,众人猜测蚌壳中定然有异宝,但不管用什么方法,始终都无法打开。
当时,恰好有一个云游的道人在孤于府做客,他对孤于主人说,这是一只即将修炼成精的蚌,凡人无法对付。如果想要打开它,必须要用佛法儒的三件宝器同时镇压,再拿金刚鼎熬炼,但他劝孤于主人不要这么做。因为这只蚌吞吐的是七彩的瑞气,而非黑烟,说明它有仙缘,修得是正道,放它一条生路,可以福泽无限。
但是孤于主人对蚌壳中藏了什么东西更有兴趣。他的藏宝库中恰好有一尊金刚鼎,他便立刻到当地的名观、名寺和书院中借来了三样宝器,准备打开蚌壳。
就在当天夜里,孤于主人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个女子哭泣着向他求情,说:“我情愿送上至宝,换我性命,倘若你肯放我,我定然保你孤于氏一族世代昌隆。”
第二天,孤于主人起床,仆人向他禀报,说那大蚌昨天晚上吐出了一只硕大的明珠,到底价值几何,无法估量。
孤于主人却没有放了大蚌,他反而觉得,这蚌能够化形托梦,已经成妖,孤于氏权势极大,金银或福泽都无法打动他,他想要的是,能够长生不老,修道成仙。
孤于主人拿了明珠,用三件宝器镇住了蚌精,再用金刚鼎熬炼。熬了七七四十九天,据说鼎中一直传来凄厉的呼声,四十九天之后,大蚌的蚌肉彻底熬成了一鼎浓汤。孤于主人把汤喝了下去。
喝了汤的孤于主人并没有飞升成仙,他突然得了一种怪病,身上的皮肤都变成了坚硬的甲壳,一寸寸变化,最终连口鼻也长实了,无法呼吸,极其痛苦地死去。
孤于府也连连遭遇劫数,最终破败。孤于氏的人各处去寻找当年告诉孤于主人那只蚌来历的道人,道人开坛,做了一场法事,驱逐蚌妖。
但是蚌妖的邪性已经深种进了孤于家的血脉里,孤于氏的后代们从此有了一种怪病,男女同体,男子会在每月的特定几天变成女人,女子会在每月的某几天变成男人。
“我们孤于氏为了不祸害其他人,一般不与旁姓通婚,即便成亲,也不要子女。如今,正族大概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谢况弈的父亲在几十年前曾经遭遇一次危险,差点丢掉小命,幸亏路过的一个男子出手搭救。
他就与此人结成了异性兄弟,并且定下儿女亲事。
这个人就是孤于箬儿的爹。孤于箬儿的爹不想祸害老谢家,把自己的情况据实相告,谢况弈的爹却坚定地表示没有关系,执意给当时还在吃奶的谢况弈结下了这门亲事。
当时孤于箬儿还没出生,她父亲觉得,自己的妻子也未必会生女儿,如果是儿子,就做结拜兄弟了,便点头答应了。
没想到,居然真的生了一个女儿。
孤于箬的泪又流了下来:“是我害了弈哥哥,要是我是个男的就好了。”
杜小曼唏嘘不已,这也太苦情了:“没有破解的方法吗?既然是邪术,应该都有破解的方法。找一找高人什么的,说不定还有神仙路过凡间呢。”
孤于箬闭上眼摇了摇头:“没有,这么多年来,孤于氏,包括我的父母都在四处寻找破解的方法,都无所获……等我们正族一个不留的时候,就是破解的时候吧……”
杜小曼的心都有些隐隐作痛了。
孤于箬抬起眼:“弈哥哥,婚约这件事,你就当不存在吧。我这种人,即便你娶了我,也过不上开心的日子。我想就这样孤独终老。希望下辈子,我不再姓孤于。”
杜小曼一阵揪心,红颜薄命啊!不管是男是女,都是大美人,怎么就有这样离奇的命运呢?
谢况弈斩钉截铁地道:“我们谢氏,允诺之事,必定会办到!”
孤于箬惨然一笑:“执着于遵守这样的约定,有什么好处?只要我一天是这种不男不女的样子,弈哥哥你就不会喜欢我。与其受这种煎熬,还不如罢了。”
杜小曼最看不得别人哭,尤其是这么美的一个少年在绝望的流泪。谢况弈真是的,不就是每月变几天么。孤于箬儿即便变成了男人,那也是一个赏心悦目的美少年,有啥难以接受的?
她拍拍孤于箬的手,安慰道:“你不要这么悲观,要相信真爱!真爱是不分种族、不分性别、不分年龄、没有界限的!有了真爱,别说你偶尔变成男人,即使你变成树,变成石头,变成咸鱼,他也会永远爱你!这才叫爱!”
她眼都不眨地背着从漫画书里抄来的台词,孤于箬怔怔地望着她。
杜小曼豪迈地一挥手:“总之,你要明白,真爱无敌!别想太多,什么在你和谢况弈的真爱面前,都不是障碍!”
孤于箬看着杜小曼的双眼亮了起来,谢况弈的嘴角抽了抽,似乎想说什么,又忍住了。
杜小曼再拍拍孤于箬的手,美少年的小手,摸起来手感这么的好:“乖,别纠结了,好好回去睡一觉。这世界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问题。你看,外面的天空多辽阔,繁星多灿烂。人是很渺小的,你心里的烦恼,那就更渺小了,如果你不想看见它,根本就不会看见!”
孤于箬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把孤于箬送回房间,看他睡下,杜小曼觉得自己的人生升华了。开导别人,阐述人生的真理,感觉这么好!
怪不得寺院里的高僧,修道院的神父,都一脸充实。人生,因为帮助别人而伟大!
她脚下踩着飘飘的云,走向自己的房间,已全然把要偷偷滚下山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在走道里,一个黑影堵住了她的去路。
是谢况弈,他斜倚在门上,沉声问:“你愿意嫁给你酒楼里养的那头牛么?”
杜小曼愣了愣:“牛?那是头母牛嗳。”
谢况弈懒懒道:“你不是说,在真爱面前,是人是畜,是公是母都没有关系?”
杜小曼被他噎得一时愣住。
谢况弈冷哼一声:“所以,什么大道理,都是说得轻巧。”转身进屋,轰隆,合上石门。
杜小曼呆站了一会儿,她怕刚才谢况弈的话被孤于箬听见,万一脆弱的心碎了,一个想不开……
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孤于箬门前,听了好一阵儿,确定没有异常的动静,外面的天隐隐发白,这才回到自己房间躺下。
没多久,天就大亮了,杜小曼记挂着孤于箬,撑着倦意爬起身,看见白衣少年在厨房里熬粥,这才松了一口气,假装神采奕奕地和他打招呼:“早啊。”
孤于箬抬起脸:“小曼姐,起来了?”
孤于箬儿少年的形态不如少女的形态活泼可爱,很少笑,显得比较忧郁,话也少,亦可能是昨晚刚刚受过刺激的缘故。
吃完了早饭,谢况弈收拾了一下东西,向杜小曼道:“山庄里有些事,我要离开一下,且如果我留在这里,比较引人注意。我先离开,你在箬儿这里好好住着,等风声过去了,我再来接你。”
杜小曼目送他离去,有点烦恼,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今天离开,时阑提到了绿琉碧璃她们,总让她不放心。
而且她始终在纠结,谢况弈和孤于箬儿的关系。
太复杂了。杜小曼清楚地知道,她留在这里,会让事情更复杂。
她在石洞里转来转去,和孤于箬儿直说要走吗?还是悄悄地走掉比较好?
她本来想选前者,不知道为什么,话一出口,却成了后者。
“呃,那个,箬儿,我想再去挖一点昨天你说的那个泥。你不用和我一起去了,我认得路,我自己去就行……”
孤于箬点点头,带她走到门前,打开洞府的机关。
杜小曼心虚地对他挥挥手:“我很快回来,拜拜。”
她刚转过身,孤于箬忽然在她身后说:“小曼姐,等一等。”
杜小曼转过身,孤于箬递给她一张纸和一个包裹:“这是下山的地图,水袋和干粮,还有治你余毒的药,竹纹瓶内服,白瓶外用。”
杜小曼愣了五秒钟,木木地伸手接过。孤于箬垂下眼帘,不再看她:“小曼姐,保重。”
他转身进入洞府,石门轰隆隆在杜小曼眼前合拢。
杜小曼抱着包裹,一脚深一脚浅地跌跌撞撞下山。
那天和谢况弈一起上山的时候不觉得什么,此刻一个人走在山里,她才发现,山路很崎岖陡峭,到处是乱石树根。没留神,她已经跌了好几跤。
孤于箬儿画的地图非常详细易懂。但是,当站在一片野林子里,根本不知道自己现在处在山的哪个方位,举目四望,前边后边左边右边都没什么区别,这时候,地图再精密也没用……
老天赐我一个GPS吧!杜小曼在内心咆哮,我需要先搞清楚自己的位置啊!
仿佛回应她无声的呐喊,一坨东西啪嗒掉在了她头上。当然不是GPS,而是一块鸟粪。
杜小曼薅了两把草叶,用力擦头擦手,继续凭着感觉向前走。好不容易望见了山下的平地,天上打了两个闷雷,哗啦啦下起大雨。
水帘模糊了视线,杜小曼把水袋挂到腰上,包裹里的东西塞进怀中,把包裹皮顶在头顶,躲在大树下避雨。闷雷一声接着一声,她哆哆嗦嗦地想,雷公大人,看在我是两位大仙打赌工具的份上,千万不要劈我啊。
不知道是不是雷公大仙听到了她的祷告,雷渐渐小了,雨下了一会儿也停了。
杜小曼继续向前走,山林里又湿又滑,她踩了满脚的泥,即使在草上树上用力蹭鞋底,脚还是越来越沉,好不容易走到了山下。杜小曼举目四望,只见前方一道白水浩浩荡荡,不像是通往闻道书院的方向。
杜小曼去摸孤于箬儿画的那张地图,发现早就被雨水泡糊了。这下惨了,彻底不知道身在何处了!
杜小曼正在懊恼,忽然见远处的河边,有个黑点在晃动,好像是个人。
她大喜,赶紧跌跌撞撞跑过去,那黑点渐渐清晰,的确是个人,头戴斗笠,身披蓑衣,正在垂钓。
听见杜小曼跑近的声音,他回过头,掀开斗笠,露出一张六十余岁老者的面孔,讶然地道:“你是谁家女娃,怎么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地里?”
杜小曼拧了拧湿透的衣角:“我是到闻道书院找我表兄的,不小心迷路了。敢问老伯,去闻道书院怎么走?”
渔翁放下钓竿:“闻道书院?女娃娃,你走错路了。闻道书院在山的一边哩,还要再过两个山头,你顺着山脚绕,今天晚上,也不一定走得到。”
啊?有没有搞错!时阑那个谎话精,说什么就在山下,居然有这么远。
老渔翁打量着杜小曼:“你一个女娃儿,自己走山路,也真胆大。”
杜小曼吸了吸鼻子:“家道中落,无奈来投靠表兄,只能事事靠自己了。”
老渔翁满脸同情:“那么,这样吧,再过一时,我家婆子就来给我送饭了,让她拿船送你一程,在九里沟那里下船,再向前走不上几里路,就到闻道书院了。”
杜小曼大喜,连声道谢:“多谢您老。太感谢了!”
过了大约半个钟头,有一叶小舟从远处河边上飘来,一个胖胖的面目慈祥的老妇人摇着桨。老渔翁收了竿,笑呵呵地站起身。小舟停靠在岸边,那老妇人提着一个食盒下了船,看见杜小曼,双眼亮了亮:“呦,这位姑娘,是迷了路吧,刚才那阵雨大,竟然淋成了这样。”把食盒递给老翁,又回船上拿了一条干手巾,递与杜小曼,“赶紧,擦擦脸吧。”
杜小曼感激地接过,老翁向那老妇人道:“这位姑娘要去闻道书院寻她表兄,在山野地里迷了路。你回去的时候顺道载她一程吧,在九里沟那里,去闻道书院路就顺了。”
老妇人抓起衣襟擦了擦手:“好好。”又从食盒里拿了两个包子递给杜小曼,“姑娘,吃点热乎东西先垫一垫,跟我上船吧。”
杜小曼感动不已地接过包子,三口两口吞了。孤于箬儿给她的馒头和咸鱼干也被水泡透了,她爬了半天山,肚子早就饿得咕咕叫,此时啃着着野菜馅儿的包子,真觉得是人间无上的美味。
老渔翁姓孙,他老伴姓郭,杜小曼便称呼他们为孙伯和郭婶。孙伯吃完了饭,郭婶收拾碗筷回到船上,杜小曼跟她上了船,郭婶又拿出一件旧衣让她披着:“别看天热,你衣裳湿了,在江上,风一吹,可冷哩。”
杜小曼接过衣服,满心感动,看来大仙们在天上还是照应她的,虽然小小倒霉了一下,不过幸运地遇到了两个好人。
郭婶摇着桨,小船缓缓飘到了河心。杜小曼裹着旧衣服坐在船头看风景,大雨过后的河面雾蒙蒙的,天和水都是一样浅浅的灰白,水面上漾着粼粼细波,浩淼空濛。
郭婶转头看看她:“杜小娘子,你是偷跑出来的吧。”
杜小曼赶紧说:“不是,我真的是去找我表……”
郭婶抿嘴一笑:“小娘子这些话,可瞒不过老身。你一个女子,身上没有行李,穿得也不是出远门的衣裳,在这荒郊野地里,投得哪门子亲呢?老身猜想,定然是你家里给你定了亲事,你不愿意,或是你的男人对你不好,你心里记挂着另一个,就来寻他,对么?”
晕……郭婶还挺八卦的,杜小曼一时无语。
郭婶悠悠然地摇着桨:“小娘子,老身可有句话要劝你。这世上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特别是那些书生,世上读书的人千千万,有几个人能上得了皇榜,穿上那进士老爷的红袍?你跟了他,他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一天到晚只捧着本书,难道要你下田种地纺线织布供养他?杜小娘子,看你娇怯怯的,本该是享福的小姐身子,怎受得了这些劳累?”
杜小曼干笑两声:“郭婶你放心了,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也看不起要靠女人养的软饭男。”
郭婶又笑了:“果然小娘子是个明白人,心里和面孔一样剔透,依老身说,你这般去找你的情郎,就算在一起了,不是明媒正娶,终究不是结果,索性不要去找他。”
杜小曼听着郭婶越扯越不着调,索性不说话了。
郭婶见她沉默,笑吟吟地回头将她一瞥:“杜小娘子,老身若是你啊,生得这么一副娇嫩的相貌,可不会白糟践了,只该让那些男人,像供娘娘一样把我供起来,金钗银钿,绫罗绸缎,山珍海味,任我受用。”
这话头听着不对劲啊,杜小曼皱眉,慢慢站起身。
郭婶的一双老眼瞟着她,弯成了月牙儿:“小娘子,老身知道有这么一个地方,能让你从此快活受用,这便带你去,如何?”
杜小曼心里咯噔一凉,彻底明白了。
完了,她这是上了黑船了。她下意识后退,船身摇晃,阳光破开云层,河水在阳光下白晃晃的刺眼。
不会这么衰吧,不会这么惨吧,竟这么好命地碰上了传说中拐卖良家妇女的人贩子?
郭婶手中的木桨一拍一划,船就像风车一样在河心抖动着转圈。杜小曼立足不稳,险些一头栽进水里,不由得惊叫一声,扑倒在甲板上,抓住船沿。
郭婶慢条斯理道:“杜小娘子,可要站稳了,这是河里,老身掌着船,你要是掉到了水里,真是除非水龙王才能救你了。”
她又重新慢慢地摇起桨,船行近一片芦苇荡,一个拐弯,向芦苇深处而去。
杜小曼从甲板上爬起来,沉默地坐到船头。此时此刻,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只能暂时老实地听郭婶的话,再想对策。
船在芦苇荡中七拐八拐地飘着,又转进了一条分岔的河道,再迂回曲折地前进,傍晚十分,茂盛的芦苇荡中渐渐出现了一座小岛,郭婶撑着桨,把船靠到小岛边。
岸上站着一个四十余岁面目猥琐的中年汉子,搓手笑道:“妈妈真是好福气,又请来了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目光如钩般把杜小曼从头到脚扫了数遍,绽开黄牙涎笑伸手:“小娘子,小生名叫鬼六,这座桃花岛里里外外都是我照应,日后我们亲近的日子多得是……”
郭婶扯着杜小曼,一把拍开鬼六的手:“呿!这位小娘子可是金贵人物,妈妈我的眼再不会错的,看看这细皮白肉的,就不是寻常人家的姑娘,来日定然有贵客疼她爱她,你粗手粗脚的怎能伺候?趁早有多远离多远!倘若被我知道你对小娘子有冒犯,仔细你的狗腿!”
鬼六再搓搓手,嘿嘿笑道:“知道了,知道了,那我一定离得远远的,只闻个香气儿便是。”
此岛虽然叫做桃花岛,但因为是夏天,杜小曼并没有看到桃花。岛上的屋子盖得充满了风月气息,花哨的屋内熏着浓香,杜小曼进去就被呛得打了个喷嚏!
她才进大厅,只见一个女子急匆匆地从楼梯上跑下,气喘吁吁道:“妈妈,那个顾婉娘刚刚上吊了,还好没死,正救着。”
郭婶瞪那女子道:“嚷嚷什么,大惊小怪,没死就成。”又转头向杜小曼叹道,“唉,她说的这个婉娘啊,是我们岛上一等一的美人,因那张员外新近纳了小,不来看她,她就想不开了。真是太实心眼了。没了张员外,王掌柜、李老爷,不都是识情知趣,体贴温存的男子,捧着大把的银子等着她花?女人,对这些男人,只要玩玩就好,千万不能动真情!”
她把杜小曼塞给几个花枝招展的女子,吩咐她们把杜小曼“好好拾掇拾掇”。几个女人带着杜小曼到了楼上一个房间,洗澡更衣,替她梳了个牡丹般的头,擦出面粉般的脸,勾出一张血红的唇,眉心还按了一朵恶俗的花钿。杜小曼一向对唐晋媗的脸很满意,现在都不太忍心看镜子。
那几个女子一边往她头上插上大朵绢花,一边说:“妹妹莫板着脸。一开始啊,我们都和你一样,后来看开了,日子也就舒心了。”
杜小曼反问:“你们也和我一样,是被拐来的?那么以前都是好人家的女子,真的甘心在这里?”
几个女子互相看了一眼,一个穿桃红纱衣的女子笑道:“当然好啦,妹妹习惯了这里,一定会喜欢的。”
杜小曼还想再说什么,突然隐隐听到有女子凄厉的呼叫,那几个女子又互相看了一眼,赶紧七嘴八舌地和杜小曼打岔说话,杜小曼应着。
郭婶对杜小曼不哭不闹不喊不叫的态度很满意,赏给了她一顿丰富的晚饭,边看杜小曼吃,边问:“觉得岛上的饭还合胃口么。”
杜小曼怯怯地点头:“还……好……”
郭婶慈爱地拍拍她的手:“你啊,就是还放不。不要紧,在这里跟着她们多多学习,很快,你就会把这个岛当成家了。”
杜小曼垂下眼皮。
半夜,杜小曼从床上爬起。那几个女子帮她梳妆的时候,她旁敲侧击打探过,因为这是一座四面环水的孤岛,不太容易脱逃,故而郭婶并没有设太多的岗哨。
杜小曼不指望今天晚上就能逃走,她想先探探路,摸清门道,寻找机会。
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有无异常的响动,轻轻地打开门,楼里漆黑一片,静悄悄的。
杜小曼在黑暗中摸索前进,猫着腰走下楼梯。突然,楼下有动静,她赶紧躲到楼梯下的阴影中,刺眼的火光逼近,两个大汉缓缓地拖着什么向门外去。
杜小曼倒抽一口冷气,火把的光中,她看出他们拖的是一个女子,她满头满身都是血,头发拖在地上,在地面划出长长的血痕。
那两个大汉就像拖着一袋垃圾一样把她拖出门外,杜小曼听到砰的一声,是那女子被重重地抛到了什么地方,她的手心渗出冷汗,捂住嘴,压下险些冲口而出的惊呼。
一个声音在她身边幽幽响起:“小娘子,好看么?”
杜小曼惊得猛一跳,哆嗦了一下,那人摇亮一个火折子,露出一口黄牙:“小娘子,别怕,是我,鬼六。妈妈知道你不哭不闹,肯定是想要逃了,有意让你看看今天这场面。”
他涎笑着逼近:“小娘子,看到这个婉娘的模样,你还想逃么?在这个地方,即使你想死,也要按照岛上的规矩死。”
鬼六一步步逼近,杜小曼一步步后退。
鬼六的黄牙在她眼前越来越清晰:“小娘子,你太羞涩了,这可不行,妈妈不会喜欢。你别看她现在惯着你,脾气上来,有你受的。哥哥可以教你讨人喜欢的方法……”
杜小曼已经退到了墙边,她假装瑟瑟发抖,悄悄把事先准备的一根锋利的钗子握紧,猛地扎向鬼六。
她的手刚伸出,就被紧紧抓住,鬼六的狞笑在眼前放大:“每个小娘儿到了岛上,都会先来这一手,你……”
他的声音蓦地戛然而止,神情突然凝滞,慢慢地倒了下去,杜小曼眼前白影一晃,一道如雪的人影轻盈地落到她面前,抓起她的手:“走。”
杜小曼不敢相信地看着眼前的人:“箬儿?”
孤于箬转过头,不看她:“我曾想过不要管你的,但你如果出事了,弈哥哥会恨我。”
杜小曼有种心酸流泪的冲动。
多么萌的妹子啊!(虽然现在暂时不是妹子……)
谢况弈你个睁眼瞎!
她抓紧孤于箬的手:“我绝对不会插足你和谢况弈之间的,你放心。”
杜小曼想不到,孤于箬竟有这么好的武功。
每一个冲上来的人,他都只是一挥手,然后那个人就倒下了。
孤于箬就这样一边挥手一边带她快速奔向码头,在小树林里,他停下脚步,转头问杜小曼:“你会划船么?”
杜小曼顿了一下:“当然……不会。”
孤于箬说:“哦,我也不会。”
杜小曼再顿了一下:“那你……怎么过来的?”
孤于箬淡然地说:“用轻功。”
杜小曼愕然:“这么长的河,你用轻功就行?你轻功真好!”
孤于箬垂下眼帘:“不太好,我只能自己,带不了人。”
“……”
夜风,吹过树林,树叶,沙沙作响。
好凉的风啊……
杜小曼无语地望向不远处的滔滔河水,河水上,突然泛起漫天红光。
无数条船只,像突然从水底冒出来一样,整齐地向这座岛上飞快飘来。船上,火把熊熊,映红半条河水,半边天空。
一根根燃着火的箭嗖嗖地射向岛上,孤于箬挥袖格开几根箭,带着杜小曼隐蔽在一处乱石后。
杜小曼偷偷探出头,心想,这就是命吗?
为首的大船船头,站着三个她再熟悉不过的人,宁景徽、裕王、慕云潇。
为什么,为什么这几尊大神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来端掉郭妈妈的淫窟,还是来抓她杜小曼?
杜小曼不愿自恋地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但是,仅仅一次扫黄打非任务,没必要皇叔、右相、王爷一起出马吧……
怎么办?要往哪里逃?
前面是朝廷的兵马即将登岸,身后郭妈妈的淫窟爪牙也不是吃素的。
杜小曼和孤于箬就好像三明治中的熏肠切片,进不得退不得。
杜小曼瞥了一眼孤于箬身上刺眼的白衣,脱下外衫递给他。
孤于箬接过外衫,犹豫了一下,披在身上。杜小曼这件外衫颜色虽然恶俗花哨,但在黑夜中,比白衣服低调多了。
趁着火光冲天,此处的光线相对黑暗时,孤于箬抓住杜小曼的手臂,轻声说:“向上跳。”
杜小曼依言跳起,孤于箬纵起轻功,顺势把她拉上身边的大树。树叶茂密,暂时遮蔽了身形。
杜小曼低声对孤于箬说:“如果真被发现了,你一个人逃走应该没什么问题吧?”
孤于箬摇摇头:“我要带你回去。”
杜小曼对他的一根筋有点无奈:“如果只是我被抓了,你和谢况弈两人可以一起来救我一个,如果你我都被抓了,你的弈哥哥就要一个人救我们两个。你觉得哪种划算?”
孤于箬不说话了。
朝廷的兵马已经登岸,杜小曼屏住呼吸俯视着下方。
方才,一阵带着火的箭乱射,难道朝廷的兵马不怕误伤了被囚禁的女子们?
还是说,他们打算这个岛上一个活口都不留?
杜小曼打了个冷战。
孤于箬悄声说:“冷吗?衣服还你?”
杜小曼勉强摇了摇头。士兵们正在四处搜寻,暂时没有留意树上。
和宁景徽、裕王、慕云潇一起站着的,还有一个身穿官服的人,杜小曼凑着火光朦胧地觉得,他的衣服样式和杭州的小白脸牛知府一样。果然,不一会儿,一个兵卒大声向他禀报道:“知府大人,匪徒们都窝藏在屋中,是否入内?”
知府转身看向宁景徽和裕王。
裕王道:“既然藏着不出来,那么,屋中可能另有逃命的门路。”
知府躬身道:“是,是。”转而向着兵卒一扬手,“进!”
他们就站在杜小曼和孤于箬藏身的大树不远处说话,杜小曼屏住呼吸,身畔的孤于箬散下来的长发落在她的肩窝和手臂处,扎得有点痒,她竭力忍住,一动不动。
兵卒们举着兵刃,向屋舍冲去。
裕王又道:“且慢。入内的时候,务必小心些,千万不要误伤了那些被掳来的女子。”
杜小曼不由得赞赏地看了看裕王,还是这位色狼兄比较有人性。
知府立刻道:“那是,那是。”吩咐兵卒道,“万不可误伤无辜!”
那名向知府请示的兵卒却犹豫道:“大人,一眼看去,都一样是人。小的不知如何判断无辜或不无辜。”
知府大人怒斥道:“蠢材!蠢材!”却也说不出怎么判断是否无辜。
裕王悠悠然道:“你等只记得,见到了不会武功的年轻女子,只擒住便可。”
兵卒低头应喏,向众兵传达了裕王殿下的指示。
宁景徽微笑看向裕王:“你也越来越怜香惜玉了。”
裕王呵呵笑了笑,知府又躬身道:“请殿下、宁相暂回船上休息,此处有下官在足矣。”
宁景徽道:“这岛上倒是有几分别致的趣味,只当是赏玩夜色,我等就随着兵卒四处看看吧。”
知府有些迟疑,裕王道:“姜知府,岛上拐卖女子的匪寇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堇州府的兵卒如斯骁勇,宁相、慕王爷与我只是跟在他们后面四处转转,不会有什么闪失,你不必担忧。”
姜知府一脸为难:“那请让下官一路陪同,匪寇凶悍多诈,此处是他们的老巢,谁知道会不会有机关暗道?下官实在是不放心……”
宁景徽道:“也罢,便请姜知府与本阁同行。慕王爷……”
慕云潇道:“本王就是个看热闹的,只跟着宁相罢了。”
这群人一边说,一边离杜小曼藏身的大树越来越远。杜小曼在心里祈祷,快走吧……快走吧……千万别抬头……
裕王突然停下脚步:“我想到那边瞧瞧,就不与宁相同行了。”
宁景徽微微颔首:“也罢,多加小心。”
杜小曼觉得场景很微妙。
裕王和慕云潇在身份上都要高于宁景徽,但看他们几个的言谈,隐隐却都以宁景徽为尊。
慕云潇是个空壳子的虚衔王爷,看右相的脸色行事并不奇怪。可是,连身为皇帝叔叔的裕王,刚才说话的时候,都对宁景徽礼让三分,这就很有趣了。
难道,宁景徽就是传说中的权倾朝野?
杜小曼油然而生了一股钦佩,右相大人真是古代公务员的楷模!就是有时候虚伪了点,是非不分了点。比如,对待她。但是,人无完人嘛。
宁景徽、慕云潇与知府一群人向着远处去了,杜小曼刚想松口气,本应去往另一方的裕王却流连不去,还向树下走了走。
杜小曼在心里碎碎念,快走吧!快走吧!
裕王蓦地抬起头,向树上扫了一眼。
杜小曼打了个寒战,树枝微微颤动。裕王身边的兵卒很敏感地喝道:“什么人!”举起弓,取出一支羽箭。
裕王摆摆手:“一只鸟而已,可能是被火光惊了。”带着兵卒向另一个方向去,临走之前,仿佛不经意的,又向树上瞥了一眼。
这一眼,让杜小曼脊背的衣裳都汗透了。裕王的视线正与她的视线相遇。他发现了!为什么故意放水?是要猫玩耗子,还是诚心放她一马?
正在这时,屋舍的方向喧嚣声大起,杜小曼小心地探头望,隐约听到那位姜知府的咆哮声:“蠢材!……竟跑了!要尔等何用!挖地三尺也要把密道找出来!”
依稀是裕王的声音道:“不必挖地三尺,对机关密道,我略懂一些。他们大概从宅子的什么方位进了密道,你们有数么?”
一个结结巴巴的年轻男声回答:“是……东南角。”
姜知府道:“一层二层?”
裕王的声音含着笑意:“自然是一层,谁家的地道挖在二楼?”
姜知府连声自责请罪,杜小曼再打探河岸的方向。不知道能不能趁他们的注意力在屋舍中的时候,趁乱抢一条船逃跑……
只望了一眼,她就知道,这是痴心妄想。
河岸一圈围得密不透风,只看见火光和人影,明明看到有很多士兵和宁景徽他们冲向屋内去了,居然还剩下这么多!
杜小曼悻悻地回过头,怎么办啊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趴在树上等着别人来活捉吧。她相信,依宁景徽滴水不漏的个性,临走前肯定不会放过每一根树杈。
孤于箬轻声说:“房子里,打起来了。”
杜小曼不懂武功,耳力自然比不上孤于箬,竖着耳朵听了片刻,什么都没听到。
“那大概是郭婶等人逃逸的密道被发现,快要被抓到了吧。”
孤于箬秀气的双眉微微皱起:“不太像。”
嗯?难道是郭婶绝地大反攻?杜小曼觉得,除非郭婶在地下藏了一个师的兵力,否则不可能扭转局面。
只是早片刻和晚片刻的差距而已。
杜小曼在逃脱无望的境界中,仍深深地盼望,朝廷能把郭婶这帮人拐子判重重的刑!
可怜那些女子,被迫做了这样的营生,即便被解救出来,在观念保守的古代,恐怕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等于一生都被毁了。
真是不公平,明明她们是受害者。
女人总能这么轻易地被毁掉,社会的观念,道德的标准,总是对女人特别的严苛。
杜小曼情不自禁地抬头看了看天:“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对男人和对女人的标准完全平等就好了。”
孤于箬疑惑地道:“你在说什么?”
杜小曼才惊觉自己不知不觉把这句话说出了口:“啊,没什么……到底咱们怎么才能……”
孤于箬再望向房屋的方向:“我又听了一下,好像他们自己打起来了?”
杜小曼愕然:“啊?”
孤于箬认真地说:“应该是的,这些官府的人,自己和自己打起来了。”
杜小曼还来不及目瞪口呆,房屋方向的天空上,突然绽开一朵烟花。
河边传来了呼杀声。
河岸上、船上的一些兵卒抽出兵刃,向着自己身边的其他兵卒砍了下去。那些被砍的兵卒们猝不及防,很多还都来不及拔出兵器就倒了下去。落水声不断。
孤于箬抓住杜小曼的袖子:“你看,他们的衣服不一样。”
我没你那么好的视力……趴在树杈上努力睁大眼的杜小曼在心中流泪。孤于箬贴心地向她解释:“砍人的那些兵,衣服上没有纹饰,铠甲下的布衫是蓝色的。被砍的那些兵,衣袖上都有一只鹰。铠甲下的布衫是红色的。”
杜小曼愣怔了片刻,脑中闪过一个大胆的念头,推推身边的孤于箬:“你能不能趁乱下去,把士兵的衣服弄两套来?”
双方在互砍,只是凭衣服判定敌我,来不及详细确定,比较方便浑水摸鱼。
但稍一冷静,她就知道这个主意不可行。场面再怎么乱,孤于箬要接近混乱场面,拖两具尸体,扒下衣服,再抱着两套带铠甲的衣服回到树上,再换装备……
步骤太多了,太需要时间,不可能。
她立刻说:“你当我没说过。”
孤于箬却道:“应该可以的,你要什么颜色的衣服?”
杜小曼摇头:“不行不行,绝对行不通,你做不了。刚才是我脑残了,你当没听过。”
孤于箬看看她,转过身,纵身跃下树。
杜小曼在树上跌脚,箬儿这个一根筋的傻娃!这该怎么办!万一箬儿有个什么意外,她真的是罪孽深重,只能回天庭任北岳帝君耻笑了。
她向树下张望,看不见孤于箬的身影。
河边的灌木丛中微动,一个刚刚砍倒红衣兵卒的蓝衣士兵察觉到了,端着长矛走向灌木丛,杜小曼捏了一把汗,却只见那个士兵一个猛子扎进了灌木丛,就再也没有动静了。
过了片刻,灌木丛又簌簌地动起来。
两个打倒了对手的红衣兵卒发现了动静,互相看了一眼,举着长刀逼近灌木丛,喝道:“什么人!”
灌木丛中跃出一个蓝衣兵卒,手中的木棍以快得不可思议的速度点出,两名红衣兵先后倒地。
蓝衣兵把他们拖进灌木丛,周围的兵卒们都在忙着互砍,以为是正常厮杀,没有在意。
蓝衣兵卒从灌木丛中走了出来,居然径直走到了杜小曼躲藏的大树下,敲敲树干,擦亮手中的火石,抬起头。
火光照亮了孤于箬的脸,他做了个下来的手势。
杜小曼看着距离遥远的地面,腿软。
孤于箬似乎想起了她不会轻功,下不了树,转身走开,片刻后抱着一个包袱走到树下,就这么大模大样地跃上了树,把包裹丢给杜小曼。
杜小曼吃了一惊,果然看见树下有几个蓝衣兵卒走了过来,喝道:“树上有什么人?”
孤于箬纵身跃下树:“没什么。”说话间一扬手,几个蓝衣兵趴倒在地。
不远处,又一个蓝衣兵看到了这一幕,却飞快地转身向别处去了。
杜小曼在树上手忙脚乱地换衣服,这套衣服是红衣兵卒的,她一边担心着脱下的衣服鞋子别不小心掉下去,另一边又在苦恼衣服铠甲怎么穿,树上难以行动,她动静太大被发现,更小心翼翼。
好不容易穿好了衣服,扣对了腰带,套上了靴子,又费了半天才把头发塞进头盔。她把换下的衣服打了个包,小心翼翼地藏挂在树上,探身比了个可以了的手势,孤于箬再度跳上树,把她带下树。这一举动又被几个打到附近的兵卒发现了。
那几个兵卒都对孤于箬居然从树杈上带下了一个红衣兵感到惊讶,一时互殴的手都慢了。
孤于箬扶着杜小曼站定,再一扬手,这几个目睹此事的兵卒,不管红的蓝的,统统都倒地不起。
孤于箬丢给杜小曼一把刀:“我们先装作互砍的样子,边打边靠近河边,看看有没有机会。”
杜小曼发现,孤于箬其实比她想象得聪明多了,她点点头,抡起刀。一路上,蓝衣兵或红衣兵有想过来帮忙的,都被孤于箬轻描淡写地料理掉。
杜小曼赞叹地说:“箬儿,其实你的武功很棒啊,为什么总谦虚地说不好呢?”
孤于箬认真地说:“不好,比不上弈哥哥。”
这孩子的心里,满满的,全是弈哥哥。
杜小曼一时走神,孤于箬的声音再度把她拉回现实:“小曼姐,红衣兵好像都倒了……”
杜小曼转头,果然旁边站着的,只剩下一排排的蓝衣兵,不少正噙着残酷的笑容,向她看来。
幸亏正在此时,突然传出两声长笑,好像游戏里的大BOSS发大招之前的笑声,吸引了那些蓝衣兵的注意,杜小曼趁机假装在孤于箬的矛尖上一撞,扑地装死。
她用胳膊盖住脸,只听见刀兵声止,宁景徽的声音在远处道:“本阁没有猜错,区区一个水寨,几个乌合之众,竟能拐卖女子多年。背后若无官府撑腰,决不可能。”
姜知府的声音道:“宁相在说什么?本府一时没有听清。”
裕王的声音冷冷道:“败类,朝廷的蛀虫!”
姜知府叹了一口气,充满了遗憾和沉痛:“唉,想不到一个拐子淫窝,竟如此厉害,与那月圣门勾结,设下埋伏,让禁军弘统领当场殉职,慕王爷误中流箭身亡,宁右相身中毒镖,伤重不治,未己亡故。本府留守对岸,未能在场身先士卒,致使朝廷连损三名栋梁,自责难当,已踏平贼窝,所有贼寇就地凌迟,以敬王爷、右相和弘统领的英灵。”
裕王怒喝:“你敢!”
趴在地上的杜小曼,顿感心惊。
姜知府居然是一只黑暗BOSS!难道她真要亲眼见证朝廷的几个巨头一起折在这个岛上?
虽然她挺厌恶慕渣男,但是包括他在内,她还是不想看到他们死的。
可是,现在她自身难保,就算箬儿武功挺高,也肯定打不过这么多人,救不了他们。
怎么办?
姜知府长叹了一声:“唉,诸位在杭州劳心劳力,血染西湖,平定邪教,实是应该直接回京复命,不该再到堇州。”
慕云潇道:“姜知府把一个拐卖妇人的小水寨夸大成月圣门的分舵,引我等来此,真是费心费力。”
姜知府道:“那也是诸位先疑了我,带着如斯多的兵马同行,只是我占了先机罢了。”
宁景徽道:“姜知府,你乃四品知府,为何会入了月圣邪教?”
杜小曼再度心惊,姜知府居然竟是月圣门的人?月圣门不是专杀男人只收女人么?
姜知府阴恻恻道:“邪教?月圣门乃公主承天命所建,先皇亲封,怎么到了宁相这里,就成了邪教?宁相污蔑圣教为邪教,就是污蔑先皇,居心何在?”
裕王道:“姜绂,你是个男人,如夫人娶了好几个了吧?正是月圣门最爱杀的那种。你进去了,难道还想娶圣姑,做圣爷?不怕赶个月亮圆的时候,她们先杀了你祭旗?”
姜知府道:“月圣门只杀该杀的人,违逆天命的人。”
裕王冷笑两声:“竟然连天命二字都用上了,真不得了。”
姜知府慢悠悠道:“弘统领若有不忿,可以到阴曹地府,亲自去问问,天命是否属实。”
杜小曼又疑惑,姜知府为什要叫裕王为弘统领?
大概是裕王故意隐藏身份吧,怪不得刚才裕王对宁景徽的态度那么奇怪了,如果姜知府知道自己抓住的人中不单有右相和慕云潇,更有裕王,恐怕会更得意。
听他们话里的意思,宁景徽他们是被姜知府骗了,以为这里有月圣门的余党,才带着兵马同行,并不是来抓她杜小曼的。
她又自作多情了。
裕王再扬声道:“你们这些兵卒,领朝廷粮饷,各个都是七尺男儿,难道真要背叛朝廷,投靠一个已被铲除的邪教?”
杜小曼的周围,鸦雀无声。
姜知府道:“弘统领,你怎么就不明白?他们现在是朝廷的兵马,将来还是朝廷的兵马。右相、慕王爷和统领大人不幸罹难,他们从贼寇手中夺得了几位的全尸,圣上痛惜之余,还会赐予他们封赏。”
杜小曼毛骨悚然。
宁景徽缓缓道:“姜绂,本阁再给你一次机会,放下屠刀,为时未晚。”
姜知府呵呵笑道:“宁右相,下官定然会为你等食素三日,多烧高香,多找几个和尚道士做法。”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杜小曼的身边突然响起此起彼伏的惨呼,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滴在她的身上,砸得盔甲和头盔啪嗒作响,一股腥味弥漫。
杜小曼大胆地偷偷抬头,彻底傻了。原本倒在地上的那些红衣“尸体”又爬了起来,一批又一批蓝衣兵卒躺倒在地。
孤于箬正被几个红衣兵围砍,杜小曼赶紧跳起身,孤于箬向她使了个眼色,往河边退,杜小曼跟着他向河边奔去。
孤于箬打晕了几个红衣兵,抢到了一条船,扯过一个蓝衣兵:“会划船么?”
那兵卒险些命丧刀下,被孤于箬一扯才捡回一条命,愣怔了一下,拼命点头,连滚带爬上了船。
杜小曼跟着要跳上船,那兵卒抡刀没头没脸地向她砍,孤于箬一枚石子打飞了他的刀,杜小曼赶紧举起手:“我是自己人。”
跟着杜小曼一道奔到船边的几个红衣兵卒闻言呆了一呆,还没来得及调转刀刃,就先后扑倒在地。
杜小曼踉跄爬上船,孤于箬砍断船缆,此时,岛上的局面已完全逆转,杜小曼遥遥听到宁景徽声音淡淡地道:“本阁奉旨剿灭邪教,获赐便宜行事。今堇州知府姜绂与邪教勾结,更妄图行刺,就地免职,押回京城待审。其余同党,顽抗不肯认罪者,立斩无赦。”
半片河水,满目猩红。
有些蓝衣兵卒也抢船企图逃跑,岸上红衣兵卒搭起弓箭,箭矢如雨。
孤于箬挥刀划向水面,河水飞溅而起,如同幕帘,弹开了箭矢。小船飞快离岸,漂向水中央,杜小曼冲那个瑟瑟发抖的蓝衣兵卒喊道:“喂,快划呀!”
蓝衣兵听见她是女子的声音,眼睛居然亮了亮,赶紧拼命摇起船桨。
孤于箬站在船尾抵挡流箭,杜小曼抓紧船帮,催促那个兵卒赶紧划,后面的水面上,有几条船箭一般地追了上来,还嗖嗖地放着箭。
孤于箬再度激起水浪,蓝衣兵趁势摇桨调头,小船一头扎进了芦苇荡。
孤于箬飞跃而起,旋身入苇丛斩落追来的飞箭。船身摇晃,芦苇丛中传来水响,杜小曼担心地回头望,正看见孤于箬跌回船中,一根羽箭,深深地插在她的右肩上。
杜小曼吓得手都凉了,连声喊:“箬儿,箬儿……”
孤于箬撑起身体:“小曼姐,我……”
女孩子的声音,不是孤于箬,是孤于箬儿。变身期结束了。
孤于箬儿断断续续道:“伤,不碍事,但是我这个时候……”
有火光逼近,孤于箬儿咬了咬牙,抬手丢出衣袋中的最后几个石子。
扑通,扑通,哗啦——
有落水翻船的声音,火光熄了。孤于箬儿瘫回甲板上,杜小曼转头向那蓝衣兵喝道:“你认得水路么?这里去闻道书院近不近?”
蓝衣兵点头不迭:“禀仙姑,认得!去闻道书院要转过一个河道,小的在此地当差许久,知道有条隐蔽的水路……”
杜小曼冷冷道:“认得就好。”
孤于箬儿眼下的状况,不适合再爬山回她的洞府,要尽快找到落脚点,只能是去闻道书院找时阑了。
杜小曼脱下头盔和身上的铠甲丢进河中,孤于箬儿咬住下唇,掰断了肩膀处羽箭的箭柄,杜小曼小心翼翼地帮她脱下铠甲和头盔。河风寒冷,孤于箬儿的手冰凉,杜小曼心急如焚,歉疚不已,却一点忙也帮不上。
那蓝衣兵充满期待地问:“仙姑,书院之中,是否有圣教接应?”
杜小曼含糊地冷冷道:“你只管划就是了,问这么多干吗!”
蓝衣兵应了一声,继续努力划船。
杜小曼又问:“你是个男子,好好的在朝廷当差,怎么会想到加入圣教?”
实在太奇怪了,她一直以为月圣门都是女人的。
蓝衣兵道:“小人效忠于朝廷,圣教是护国神教,只是被别有居心的人冤枉。小的虽是个男人,亦愿为了朝廷,保护圣教!”
夜色中,杜小曼没太看清这个蓝衣兵的长相,但听声音,是个顶多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今晚被杀的蓝衣兵中,又有多少和他一样被别有用心的姜知府和月圣门忽悠利用了的年轻人呢?
杜小曼有些心寒,嗯了一声:“本仙姑虽然讨厌男人,但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小青年,等来日,定然重重地赏你!”
蓝衣兵连声道谢,更勤奋地继续划船。
幸好,身后再没有追兵追来,小船在芦苇荡中进进出出,又拐进了一条河沟,许久许久之后,前方隐约可见树木的影子,河岸终于要到了。
蓝衣兵把小船靠岸,轻声说:“两位仙姑,往前再走两里路,就到闻道书院了。”
杜小曼本想在这里就把蓝衣兵打发走,但一则她实在不确定自己能找对方向,二则孤于箬儿已经是半昏迷状态,多一个人搀扶会更好一点。
蓝衣兵自告奋勇,抱起了孤于箬儿,和杜小曼一路前行。
树木的间隙中,隐约可见围墙的影子,蓝衣兵喘了口气:“仙姑,前方就是闻道书院。”
杜小曼示意他把孤于箬儿放下,道:“趁着没人注意,你脱下铠甲衣服,赶紧走吧。”
蓝衣兵怔了怔:“仙姑不愿意让小人服侍?”
杜小曼摇头。她和受伤的孤于箬儿两个女子,这样贸然地到闻道书院投靠时阑,必定会引人注意,说不定明天上午官兵就来了。
蓝衣兵自身逃走,风险肯定比和她们在一起小得多。
她身上的佩饰在换兵卒衣服的时候都脱下来了,只有一根簪子,应该是银的。她便拔下簪子递给蓝衣兵:“这个,可以当点盘缠用,你别回家,先找个荒野窝藏几天,等这件事过去了再说。”
蓝衣兵接过簪子,连声道谢:“多谢仙姑赏赐!不知仙姑能否开恩,赐予解开圣药的解药?”
杜小曼愣了愣,怪不得这些兵卒肯乖乖和姜知府一起搞阴谋,原来已经被月圣门用药控制了。
她看了看半昏迷的孤于箬儿,如果箬儿醒着,说不定能配出解药……
她思索片刻,向蓝衣兵道:“我今天身上没带。告诉我你的名字,如果没有意外,一个月之后,我们约个地方见面,我给你解药。”
蓝衣兵连连作揖:“多谢仙姑!多谢仙姑!小的名叫鲁禾,请仙姑告知相见的地点。”
杜小曼道:“这里你比我熟,你定地方吧。”
鲁禾犹豫了片刻,支支吾吾地说:“离这里十来里地,有座三婆婆山,山顶有棵歪脖老树,挺好认的,不知仙姑……”
杜小曼点点头:“好,就那里吧。如果没有意外,我们就下午在那里碰面,天黑了等不到人,就是对方有事,不能赴约,各自离开。”
鲁禾点点头,脱下铠甲罩衣,抱在怀中,又向杜小曼作了一揖,快速地蹿进了黑暗中。
杜小曼架起孤于箬儿,走到闻道书院门前,用力拍门。
许久,大门方才嘎吱开了,一个穿着儒衫,蓄长须的老者提着灯笼,把杜小曼和孤于箬儿上下照了照,眯起眼。
“天色未明,怎会有两名女子叩门?快去吧,这里不是女子来的地方。”
杜小曼挡住孤于箬儿的伤口,道:“我们来闻道书院找表兄,路上我妹妹受了伤。请老先生让我们进去。”
老者道:“表兄?本院第一条戒律,就是但凡来找表兄的女子,一概请还。快走吧!”说着就要关门。
杜小曼赶紧说:“我表兄叫时阑,他之前应该和这里的人说过。”
老者道:“不管你表兄叫石栏还是木栏,就算是铁栏,本院的规矩也不能改。”砰地合上了门,差点撞到杜小曼的鼻尖。
杜小曼肝火蹭蹭地升起。
什么意思啊?就算没听说过这件事,看见两个落难女子在外面,其中一个明显状态不对,难道不应该起一下同情心么?
罢了,求人不如求己。
她咽咽唾沫,润润喉咙,运一口真气,扯起嗓子大吼:“时阑!姓时的!你在里面吗?赶紧出来!时阑!姓时的……”
几分钟后,门吱呀开了,有人挑着一盏灯笼快步出来:“表妹!我的好表妹!你可来了!”
杜小曼止住吼叫:“你总算出来了。”
时阑照见了杜小曼搀扶着的孤于箬儿,怔了怔,杜小曼简洁地道:“别废话了,能进去么?”
方才那个应门的老者一脸无奈出现在门边。
时阑叹了口气:“当然能,表妹,我没想到你会这个时辰来。”
我也没想到会遇见那么多神奇的事情。杜小曼不便解释,时阑提着灯笼,文绉绉地作势向孤于箬儿拱了拱手:“孤于姑娘,在下能否唐突……”
杜小曼道:“都这样了,还管什么唐突不唐突,她需要赶紧进屋。”松手接过灯笼,时阑趁势小心翼翼地将孤于箬儿打横抱起。门旁的那老者表情更复杂了。
杜小曼假装没看到,提着灯笼替时阑照亮,终于迈进了书院的大门。
那老者唏嘘一声,合上大门,杜小曼诚恳地向他道:“打扰您了。”
老者一脸痛苦,摆手:“罢了,罢了。”
书院中虽有空厢房,但未曾收拾,时阑便请那老者先去找大夫,把孤于箬儿暂时安置到自己的住处。
孤于箬儿已经处于半昏迷状态,杜小曼急得团团乱转,时阑安慰她道:“表妹,你放心,书院中的蒲先生不单是位名儒,亦精通医道,朝中御医都千方百计想得他一次指点。孤于姑娘定然无碍。”
杜小曼点了点头,时阑搬过一把椅子:“你先坐一坐,眼下你再急都没用。”
杜小曼依言坐下,这才发现自己的腿异常僵硬,都要打不过弯儿。时阑斟了一杯茶,她接过,热茶暖着手心,让她冷静了许多。
时阑双眉微皱,看看左右无闲杂人等,便低声问:“难道宁景徽带人去了竹幽府?”
杜小曼摇头:“那倒没有,只是我本来想过来找你,路上遇到了一些倒霉事,箬儿去救我,被我害成了这个样子……”
具体怎么倒霉的,实在太复杂,现在不是罗嗦这些的时候,她也没精力描述了。
时阑也没有追问,难得安静地站在杜小曼的身旁。天色已渐渐变亮,不多时,那名替他们开门的老者带着另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进了厢房:“蒲翁,伤者在床上。”
杜小曼一时愣怔。那名后来的老者白团脸,酒糟鼻,身材五短,腰腹凸出,懒洋洋一双小眼,稀拉拉几根髭须,穿着一件黄不黄白不白的衫儿,戴着一顶皱巴巴打着褶的头巾,摇着一把毛了沿边漏了风的蒲扇,趿着一双敞方口灰扑扑的鞋。
这份风采,不太像名儒,比较像名厨啊。
蒲姓老者往床上看了一眼,转头向另一名老者道:“乔翁,你诓我,怎得不说是个女子?女人老夫不治。”回头就要走。
杜小曼心里咯噔一下。这闻道书院是蔑视妇女基地是吧?什么都搞性别歧视。她心头火起,但这时候身在闻道书院屋檐下,要求蒲老者救命,不能强硬,就恳求道:“蒲先生,我妹妹真的伤得很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求您破例一次。”
对比之下,乔姓老者倒显露出了人情味,他拦住蒲姓老者道:“蒲翁,刚刚进来时,我见那位姑娘真的伤得挺重,再不治恐怕就晚了。一时半会儿,除你之外,寻不到别的大夫。你就真的见死不救?万事皆要变通,才是中庸之理。”
时阑亦帮着求情,蒲姓老者终于松口道:“并非老夫不想救,这女子伤在了肩处,血流得不多,应是伤她之物还留在皮肉里吧,老夫医她,有些于理不合了。”
杜小曼反应了一下,才悟到,要把孤于箬儿肩头的箭拔出来,必须脱掉她的衣服。在这个男大夫帮女人诊脉,女人都要坐到屏风纱帐等遮蔽物后,只伸出一只手,或者干脆悬丝诊脉的保守年代,确实……
她道:“先生,只要您肯救,请放心,我有办法。”转头问乔老者,“你这里还有干净床单么?”
乔老者立刻着人取来一块干净床单,杜小曼用它把孤于箬儿从头到脚盖住,只在肩膀那里剪了个洞,道:“蒲先生,您看这样……”
耽搁了这么久,孤于箬儿的气息很微弱,蒲先生看了看杜小曼急红了的眼,勉强点点头:“好罢。待老夫去取药箱。你们烧壶热水,备上干净的盆巾。”
杜小曼大喜,忙不迭地道谢。片刻后,需要的物品送来,杜小曼和时阑用沸水和烧酒把盆和手巾烫过。
蒲先生取来医箱,套上一件罩衫,先用酒和热水净了手,再取出一把银剪,在火上烤过,剪开孤于箬儿伤处的衣服,因路途颠簸,箭一直在肉中,伤口又有磨损,皮肉外翻,不忍卒睹。
蒲先生道:“箭上恐怕有倒钩,老夫只能切肤取箭。”吩咐杜小曼从医箱中取出了一个青玉小瓶,把瓶中的药剂倒进孤于箬儿口中几滴,再滴于伤处,又让杜小曼再找出一个白瓷蓝塞的小瓶,把里面一些淡黄色的粉末洒在伤处。
杜小曼想,这大概就是古代手术的消毒措施了。蒲先生拿起一把小巧的银刀,一根银挑,一把小镊,亦在火上烧了一下,再洒上烧酒,又在一瓶药水中浸过,执刀割开伤处。
孤于箬儿模糊地痛呼,箭头终于取了出来,杜小曼松了一口气,蒲先生看了看箭头,欣慰地道:“幸好无毒。”倒上伤药止住伤口的血,让杜小曼按着,又道,“你仔细瞧着,我教你如何包扎。换药与包扎,老夫做不得,都要你来了。”
杜小曼连连点头,蒲先生遂取了一条长布,拿乔老者做模特,向她演示了一遍如何缠裹包扎,以及上药的要领。杜小曼一一记下,蒲先生、乔老者和时阑都退出了房间,杜小曼掀开孤于箬儿身上的盖布,按照蒲先生的步骤净了手,战战兢兢地替孤于箬儿包扎。
她第一次实践,包得实在不算好,还好孤于箬儿一直都在昏睡,不知道是疼晕了,还是蒲先生喂她喝的是麻药,仍在起作用。
完工之后,杜小曼有点腿软,她再盖上盖布,蒲先生又进了屋中,看了看裹好的伤处,勉强点点头:“尚好。”转身向杜小曼道,“把手伸出来,老夫看一看脉。”
杜小曼赶紧去盖布下找孤于箬儿的手,蒲先生道:“不是她,是你。”
杜小曼愣怔了一下,茫茫然按照蒲先生的示意坐到桌边,伸出右手,蒲先生替她搭了搭脉,道:“风寒,发热。”
杜小曼道:“不会吧,我怎么什么感觉都没有。”
时阑无奈地道:“表妹,你看不见你现在的脸,脸黄唇紫眼赤,和鬼不差什么了。”
蒲老者写了张纸条,递给时阑道:“药材院中都备得有,待老夫配了拿来,按份煎熬便可。”
时阑接过,乔老者又道:“空厢房已收拾下了,这位姑娘立刻便能过去休息,只是另一位姑娘暂时不宜移动……”
时阑立刻道:“无妨,我也换到另一间房便罢了。”
乔老者点点头,杜小曼看着床上的孤于箬儿:“但是……”
时阑道:“要是你趴下了,孤于姑娘可就真没人换药了。乔院主已着人去喊他家中的仆妇过来了,大概中午就能到,你不必担心。”
原来那位乔姓老者竟是书院的主人,杜小曼意外之余,坚持地说:“那喝药之前,我先在这里待着。”
时阑叹了口气:“好。”从柜子里翻出一条毯子,抖开裹到杜小曼身上。
杜小曼赶紧说:“不用吧。”眼下天还挺热的,那毯子厚实柔软,花纹五彩斑斓,十分有异域风情,肯定不便宜,也不知是时阑从哪里弄来的好东西,还是书院的配置,她现在身上可不比要饭的干净多少。
时阑按住她:“听话,裹着。”
杜小曼坚定地拒绝:“弄脏了,不好洗。”
古代又没有洗衣机,在这里可没人帮她洗衣服了,她知道手洗的痛苦。
时阑更坚定地用毯子硬把她严严实实裹住:“脏了,我洗。”
杜小曼立刻裹着毯子坐下了。嗯,好吧,太拒绝别人的好意也不太好。
房门响了两下,一个梳着抓髻的小童捧着托盘站在门外,低头稚声道:“院主让我来送早膳。”弯腰把托盘放在门口,嗖地转身跑了,一直没抬头。
杜小曼要站起身,时阑一把按住她的肩膀,起身到门外,端过托盘。
托盘上只有两碗白粥,两小碟一模一样的咸菜,还有两个包子,两方切成三角形的菜饼。
时阑道:“孤于姑娘上午不宜进食,我们先吃吧。”
杜小曼点点头,她闻见包子味儿,顿时就觉得饿了,大脑还没下达指令,手已经本能地抢过了一只大的,送到嘴边时,才稍微恢复理智,赶紧向时阑笑笑:“这只……比较大一点,你吃么?”
时阑望着她,表情又带上了些无奈:“不用了,我吃小的就行。”夹起一方菜饼,放到杜小曼的碟中,“来,掌柜的,这块大饼也给你。”
杜小曼咬了一口包子,含糊地感激道:“时书呆,我忽然发现你很有品德!要是我还有机会开酒楼,一定给你涨工资!”
时阑点头:“好,好,你先吃,别噎着。工钱的事,可以从长计议。”
也不知是书院少盐还是怎么的,杜小曼吃完包子,觉得香是香,就是太淡了,再尝了一口菜饼,依然寡淡无味,就了一口咸菜丝,竟然也不算咸,粥有点发苦。
她不由得说:“要是有一碟辣酱就好了。”
时阑皱眉:“居然还想吃辣?你这是发热烧的,嘴寡。嗓子还没好全,又染风寒,辛辣油腻,最近碰不得了。”
杜小曼只好悻悻地吃完了饭,时阑让她到一边裹着毯子坐着,自己收拾碗筷,居然还拿了一块布巾,要帮她擦嘴。
杜小曼惊得从椅子上跳起来。时阑没撞到头吧?她一早发现时阑有点不对劲,举动肉麻兮兮,说话时更像嗓子眼里喊了一块猪油一样,腻得令人发指。
她后退一步,盯着时阑:“你……还好吧,你真的是时阑吧?”
时阑握着布巾的手僵了僵,苦笑一声:“看来吾想多涨点工钱,不那么容易。”
门外咳嗽一声,刚才的那个小童又出现在门口,捧着一口药煲,一摞药包,依然低着头道:“院主让我来送风寒药。煎半个时辰,晾半刻钟后服下。”
时阑接过药,小童向他讨要碗筷,连刚才送饭时的托盘一起端着,又一溜烟地走了,至始至终依然只站在门口,且不抬头。
这孩子挺古怪啊。
时阑拆开药包,到院中舀了水煎药,向杜小曼道:“掌柜的,喝完了药,你就得回房去睡了,待发了汗,祛了风寒,再照顾孤于姑娘不迟。”
杜小曼道:“我总得等你说的仆妇过来,箬儿也要吃药吧,否则……”
她话没说完,那个小童又出现在门口:“受伤的那位客人的药,院主命我送来。即刻服下。”
时阑去接药碗,杜小曼终于忍不住问:“小朋友,你怎么不进来呀?”
小童挺起胸脯,却依然低着头,涨红了脸道:“这位婶婶,圣人有云,男女授受不亲,小子虽尚年少,仍不可违背教训。请婶婶不要再同小子说话。”
小童飞奔而去,杜小曼石化在椅子上。
小朋友假正经假道学什么的都恍若浮云,她的脑子里只不断回放着两个字。
婶婶,婶婶,婶婶,婶婶……
一个七八岁大的娃,居然叫她婶婶!
啊啊啊啊啊啊啊——
杜小曼老泪纵横,不由自主地颤抖出声:“我,我明明还是祖国的花朵……”
时阑淡然地望着她:“表妹,知道你此刻的尊容了吧。乖,喝了药赶紧去睡,别逞能了。”
婶婶两个字对杜小曼产生了毁灭性的打击,她唯恐风寒传染给孤于箬儿,拿布巾蒙住了口鼻,颤着手给孤于箬儿喂完了药,等自己的药煎好,赶紧喝下,踉踉跄跄到厢房中去睡了。
她本来一点也没感觉到睡意,但一沾到床铺,眼皮立刻像磁铁和铁皮一样,不受她控制地黏在了一起。
再睁开眼时,她发现屋中半昏半暗,房中有幽幽的香气,她一动,窗边的一抹剪影放下手中的书册站起身:“醒了?”是时阑的声音。
杜小曼坐起身,觉得衣服黏着后背,浑身像刚出完一场大汗。
“现在什么时候了?箬儿呢?”
时阑走到床边:“傍晚了,你睡了一天。放心,乔院主家的仆妇已经到了,孤于姑娘被照顾得很妥帖。”手掌轻轻覆上杜小曼的额头,“看来汗发出来了,应该已经退热了。”按住要下床的杜小曼,“别动,再睡回去,我再去煎药,喝了再起来,否则乍一冲了风,可能又犯了。”
杜小曼挣扎地说:“我能洗个澡么?”
她身上头上都躁得难受,浑身散发着经过蒸制的臭咸鱼的气息。
时阑一脸忍耐,表示对她身上的气息也不敢认同,拿起一块手巾擦擦刚刚摸过她额头的手,道:“蒲先生说,今明两天都不宜沐浴,表妹你只能臭着了。”
杜小曼绝望地瘫回床上。
时阑把熬药的家伙都搬进了这间屋中,一边扇火熬制,一边絮絮叨叨和她说:“晚上仍然要吃清淡的,你且忍着吧。”
杜小曼苦下脸,时阑又和她说了刚刚发生的趣事——孤于箬儿醒来后,问了蒲先生的方子,改了几位药材,又要自己另写个方子配药,把蒲先生气了个半死。多年以来,一直都是旁人求爹告娘请蒲先生赐教,第一次有人敢挑战他的权威,还是个女娃,蒲先生遂也不管什么礼教不礼教,杀到厢房中,与孤于箬儿辩论了一通。
辩论着辩论着,蒲先生与孤于箬儿居然开始惺惺相惜,一起探讨奇草与秘方。
“久闻竹幽府精于医道,果然名不虚传。只是掌柜的你要吃亏了,孤于姑娘和蒲先生准备今晚再替你会诊一通,重新配药,我听他们在讨论什么新方子,可能想拿你试试……”
杜小曼打了个哆嗦,她很相信孤于箬儿和蒲先生的医术,但是做试药小白鼠这种事还是算了吧。
“我能不能申请保守治疗?”
“那你就得快些好了。”时阑把已晾的差不多的药端到床边,坐到床沿,挑起一勺,吹了吹,送到杜小曼口边,“来,喝药。”
杜小曼对这种到位的服务有点招架不住:“呃,我还是自己来吧。”
时阑笑眯眯地道:“喝完药之前,不能受风,要么你想试试孤于姑娘和蒲先生一起研制的新方子?把胳膊放回被子里,张嘴……”
杜小曼只好张嘴把药喝了,她真的很想念现代医药技术,中药可以有丸剂吃,喝药真是……苦哇!
时阑举着勺子道:“来,再一口,喝完之后,有蜜枣吃喔。”
杜小曼被他油腻的语气雷得一口药呛在喉咙里,放声咳嗽,时阑把勺子放进碗中,空出的一只手拿着布巾去替她擦拭嘴角:“小心点。”
门外,咣当一声。
杜小曼转头,发现早上那个小童又站在门口,目瞪口呆看着屋内,地上躺着一堆摔碎的碗碴。
小童愣怔了三秒,涨紫了脸,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了一下,飞快地跑走了。
杜小曼僵硬地眨眨眼,时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笑嘻嘻地用勺子敲敲碗:“来,掌柜的,继续喝,这次别再呛到了。”
等喝完了药,时阑真的从袖子里变出一个纸包,里面躺着几颗蜜枣。他放下药碗,找扫帚打扫门口的狼藉,再去重新取来晚饭,杜小曼看他脚不沾地的忙碌,真心不好意思地说:“你歇一会儿吧。”
时阑把筷子放到杜小曼面前,笑嘻嘻地坐下,突然一脸郑重地问:“掌柜的,你看我的才能作为,升做个二掌柜,应该可以吧?”
杜小曼黑线道:“没什么问题,年轻人,我看好你!”
时阑又扬起嘴角:“多谢掌柜的认可。来,这块糕比较大。”
吃完晚饭,杜小曼裹着毯子去看孤于箬儿,孤于箬儿状态的确不错,被仆妇搀扶着从床上坐起身,还能和杜小曼虚弱地说笑两句,只是右手臂活动不灵便。
乔院主家的仆妇帮她擦身梳洗过,看起来比臭烘烘的杜小曼清爽了许多。
杜小曼悬着的心总算放下来了一些:“你没事就好,我把你害成这样,实在是……”
孤于箬儿打断她的话:“小曼姐姐,若非我有错在先,你也不会……所以,我们谁也别道歉了,好吧?”
杜小曼点点头,孤于箬儿趁着仆妇出去的空当拉住她衣角,悄声道:“小曼姐,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在岛上面,我们看见的那个叫宁相的人,我见过。”
杜小曼诧异:“你怎么会认识他?他的名字叫宁景徽,是朝廷的右相。”
孤于箬儿道:“他曾经到竹幽府来过,不过那时候我不知道他是朝廷的人。”
宁景徽找孤于箬儿做什么?
杜小曼八卦地问:“他到竹幽府去找你治病么?”
孤于箬儿点点头:“我不清楚他怎么找到了竹幽府。弈哥哥不让我接触外人,但是当时我不知道他是朝廷的大官,看他为了自己的夫人不惜跋山涉水,诚心恳求,就……”
杜小曼再诧异:“宁景徽没有结过婚啊。”
朝廷中最璀璨的两颗钻石王老五——没娶过媳妇的宁右相、还没立正妃的裕王。
这是时阑爆给杜小曼的小八卦,杜小曼相信时阑爆料的质量。
孤于箬儿愣了愣:“那个女子不是他的夫人?我下山,到那栋大宅子里诊了脉,告诉他,他夫人的病我也没办法。只能延缓,但治不了了。他的脸色就和死人一样,差点要晕过去了……”
杜小曼瞪大眼:“晕过去?”
虽然宁右相长得又美又文弱,但她实在想不出他晕过去的样子。
孤于箬儿道:“他当时扶着桌子都站不稳了,浑身虚汗,我帮他扎了两针他才缓过来。”
那么宁景徽一定是极爱那个女子吧。
会是什么样的女人呢?能让宁景徽如此深爱,一直没娶。
杜小曼再八卦问:“多久之前的事?那个女人长什么样?”
孤于箬儿想了想:“就是几个月前,我用了悬丝诊脉,没见到那个女子的模样。”
杜小曼深深皱起眉。太诡异了,这个情节。
孤于箬儿担心地看着她:“小曼姐,你是不是不舒服?你的发热严重吗?”
杜小曼赶紧道:“没事,没事。一点小伤风而已,已经好啦。”
孤于箬儿道:“小曼姐,你别骗我。我可是懂医术的。来,我帮你诊诊脉吧。这里的药太差了,若是在洞府中,用我的药剂,再加上补药,我这点小伤,根本不用躺着,说不定已经能做饭了。小曼姐你的病更没事了。”
杜小曼赶紧回头看看门窗处,心道,千万别被蒲先生听见。
“你正伤着,不能太费精力。快躺下把自己的身体养好吧。我喝了两碗药,真的已经好了,你看,我现在多精神!”
孤于箬儿锲而不舍地道:“小曼姐你都喝了两碗药,脸色仍这么差,还裹着毯子,肯定是药方里有药材没用对。诊脉不耗精神的,伸手吧。”
杜小曼张了张嘴,还没想好说辞婉拒孤于箬儿的好意,闻风而来的蒲先生迈进了门槛,他满意地望着杜小曼微笑道:“已这般精神了?甚好甚好。我听时公子说,你已发出大汗来了?那就无碍了。看来老夫的药,用得十分精到啊!”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杜小曼僵笑两声,还没回答,孤于箬儿就道:“小曼姐,你发出的汗是热汗还是黏汗?若是一味潮汗,发得大而多,并不见得好。症毒未去,毛孔打开,更容易再感风寒,可能是药中的某一两味配辅用错了,而且小曼姐的脸色泛黄,双眼微肿……”
杜小曼还真不知道自己出得汗到底是热汗还是黏汗,蒲先生哂笑两声:“小姑娘,你虽精通医理,到底没见过几个病者,经验太浅。望诊一项,连同天时、病者自身,都要思虑到。现下天色已黑,油灯下,看人的脸色,自然要比天光中黄,且杜姑娘睡足一日,还没洗脸,等洗过之后,可能你看又觉得不同了。”
孤于箬儿道:“但是小曼姐她……”
杜小曼夹在两人当中,如同站在钉板上,幸而时阑及时地出现在门口:“表妹,你今日让我代写的家信……”
杜小曼两眼一亮:“啊,对,我还有几句很重要的话要和我娘说!表哥你一定要帮我加上!”扑上前一把抓住时阑,迅速逃回自己的厢房。
她插紧房门,第一次觉得时阑如斯可爱。
时阑在桌边坐下,含笑道:“只是,说了这种谎,我就要必须要在房中多耽搁一会儿了。”
杜小曼合掌:“千万多待一会儿!求你了!”
按照孤于箬儿和蒲先生的劲头,如果不耽误到孤于箬儿没有精力,蒲先生觉得不好意思打扰的时辰,这两位绝不会善罢甘休。
时阑轻笑一声:“好。只是,这么长的时间,在房中做些什么好?”
杜小曼拖过椅子:“聊天吧。你还没详细告诉我,绿琉碧璃曹师傅他们怎么样了。你们怎么跑掉的?”
她最挂心的始终是这件事。
时阑在摇曳的油灯光中敛去笑意:“这多亏谢少庄主安排下的人,他们没能救得了你,但趁着你被抓的时候,把其他人带了出去。”
杜小曼茫然:“可是谢况弈为什么没和我提呢?”如果谢况弈知道绿琉碧璃没事,应该会告诉她的。
时阑道:“谢少主的手下只是护送他们离开了客栈,可能不确定他们是否安然无恙,亦或许,谢少主忘记了提起。难道不是谢少主的人?掌柜的你认识得会武功的人,除了白麓山庄之外,就只有萧白客了吧,反正我们被那几人带了出去,就当他们是白麓山庄的人了。”
杜小曼觉得有点蹊跷,时阑又接着道,出了这种事,绿琉碧璃都不好在杭州待了,连同曹师傅他们都要避避风头,曹师傅的夫人家在外县乡下还有处住宅,就连夜过去。穷乡僻壤民风淳朴,尚可安居。
“他们更着急掌柜的你,唯有吾最方便走动,吾只知吾离开时他们安然无恙,至于眼下,就不知道了……”
杜小曼想起被拘禁在马车里时,宁景徽安排的丫鬟们的恐吓,心里更七上八下了。
时阑道:“你虽惦记她们,但不和你在一起,他们反而能更安全些。”
杜小曼黯然道:“我知道。”
时阑叹了口气:“掌柜的你真的出我意料。遇到了这么多事儿,我以为会挺不住。”
杜小曼故作轻松地笑笑:“怎么可能啊,我妈妈教过我一句话,人生没有过不去的坎儿。比这更难的事情我都经历过。”
时阑的眼中倒影着油灯的幽光:“有多难?”
杜小曼含糊地说:“死了一次又活过来吧,够不够难?”
时阑道:“唐王妃真的把你当成了她的女儿。她也的确够狠。为人父母者,鲜少能做出弑子之举。”
杜小曼知道他领悟错了,并不去纠正,只道:“还好我真的不是她女儿,倒是没什么精神上的伤害。”
时阑站起身,又拿药到炉子上煎,还好桌上的水罐中有现成的清水,不用担心出去取水时,被蒲先生或孤于箬儿趁虚而入。
劈啪的炉火燃起,时阑摇着扇子守着炉火,道:“对了,掌柜的,我还没问,你怎么会带着孤于姑娘来寻我,孤于姑娘又怎么受了伤?”
杜小曼叹息道:“一言难尽啊,这叫真的衰,我本来是来找你的,结果迷了路,被人贩子拐卖了。”
她也不打算把这事瞒着时阑,遂一五一十合盘托出。
时阑的表情在灯下越来越少,杜小曼觉得他被震撼到了,越说越起劲。
“那箭就这样嗖,贴着我的耳朵过去,我……”
时阑已完全没了表情,打断她道:“你差点就没命了,竟还觉得有趣?”
杜小曼嘿嘿笑了笑:“我觉得我不会挂在那里的。”我有神仙外挂!“箬儿她武功很高,我们……”
时阑再打断她:“她若武功高,就不会躺在隔壁了。宁景徽就算知道你不是月圣门的人,那种情况下你若出现,也绝对难逃干系。你……”
杜小曼摊手:“不过现在我们都还好啊,只是,朝廷的人可能会各处搜查,万一查到这里,或许你会受连累。”
这是她的心还悬在半空中的原因。
宁景徽可能会搜查那些知府的同党,说不定就会搜到这里。如果在这里搜到她,她一样说不清楚。
时阑低头看她:“你……唉,你啊……”拿起杜小曼滑落在椅背上的毯子,重新将她裹住,“有些事,没必要太逞强。”
杜小曼不能苟同,她并没有逞强,事实上她一点都不想逞英雄。
她也站起身,打个呵欠:“谁愿意遇上这些事啊,但是事情落到了头上,跑不掉,那就只能去应对。”
时阑看了她片刻,转身把炉上的药端起,倒进碗中:“喝了药早些睡吧,这个时辰,孤于姑娘应该早就歇下了,蒲先生也不会过来了。”
杜小曼点点头,时阑守着她喝完了药,杜小曼嗅嗅自己的袖子:“这种味道,真不好意思进被窝。”
时阑满脸赞同:“吾觉得是和一条穿了半年的袜子谈了一晚上的天。”
杜小曼抖了一下:“喂,还没到那么惨吧?”
时阑笑了一声,在香盘中点燃一盘线香,端着空药煲和药碗出门。
杜小曼熄灭灯烛,钻进被窝,虽然白天睡了很久,虽然浑身脏得难受,但她还是很快睡着了。
夜半,插牢的房门竟缓缓打开,一道黑影走到床前,注视杜小曼良久,轻轻把她丢开的薄被盖回她的身上。
杜小曼丝毫没有察觉到,“夜半影子帮你盖被子”这桩在恐怖灵异故事中排行颇高的事件正发生在她身上,兀自在梦里睡得香甜。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第二天,杜小曼到底还是被孤于箬儿和蒲先生抓住了。两人轮流帮她诊了一遍脉,激烈讨论到下午才合伙拟定了一张药单,立刻让乔院主家的老妈子煎了,让杜小曼喝下去。
杜小曼颤声说:“我觉得我已经好了,能不喝吗?”
两位名医都表示,她目光呆滞、脸色青灰、双唇惨败、气息不稳、脉象激烈,一点都不像很好。
杜小曼只得咬牙把那碗药喝了下去,又在两位名医的监督下回到房间中睡了一觉,不得不说,这张药方真的异常有效,杜小曼又出了一身又黏又臭的汗,起床时,觉得身体轻了两斤,四肢稳健。
蒲先生欣慰地与孤于箬儿一起再改了改药单,到了又一天早上,杜小曼精神奕奕地起床,蒲先生和孤于箬儿满意地替她诊了脉,杜小曼终于获准彻底洗了个澡。
从澡盆从爬出来,换上了乔院主家的女眷提供的干净衣服,杜小曼感受到某知名品牌广告词中所说的那样——“全身细胞被唤醒般的活力”。
孤于箬儿的伤势也大有起色,暂时没有官兵前来滋扰书院,但杜小曼深知此地不能久留,她盘算着,什么时候走比较合适,要往哪里去。
中午,她又看孤于箬儿,孤于箬儿悄悄问她:“小曼姐,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我怕弈哥哥回来找不到我们着急,再说,洞府里我的药也多一些。”
她对在这里不能任意调制药品耿耿于怀。
杜小曼不打算和孤于箬儿一起回去。可孤于箬儿受着伤,一个人在洞府她又有点不放心。总不能让一个伤患自己刷锅做饭洗衣服吧。
“还是等你的伤再好一点,山上什么都不方便,书院里起码吃饭洗漱什么的都有人照顾。”
孤于箬儿吐吐舌头:“可是在这里白吃,还被照顾,感觉太不好意思了。等我好了,取些灵芝什么的谢谢他们吧。”
午饭后,孤于箬儿要小憩,杜小曼这几天睡够了,就到外面遛跶。
她、孤于箬儿和时阑所在的地方竟然是个独立的小院,门扇掩着,外面白天时偶尔会传来说话声。
杜小曼套问过时阑:“你不是很穷么,怎么还能在书院里住这么好的院子啊。”
时阑道:“掌柜的,你不要把人人都看得像你这么市侩,乔院主对吾礼遇,自然是因为吾的才学。吾的字,吾的诗,吾的文章……”
杜小曼在东耳进西耳出地听他自吹自擂,在心里说,鬼才信你。住在这样的地方,还好吃好喝有专人伺候着,要真是仅仅因为“才学”才怪。
身为一个逃犯,最好还是不要四处乱逛,给自己或别人找麻烦,所以杜小曼压抑着参观书院的念头,只在小院里转。
她绕着花池,已转了两圈,院门吱呀开了,之前那个送东西的小童闪进门内,杜小曼看看他,他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看杜小曼,蹭地移开视线。
杜小曼有些好笑,没想到小童挺起胸膛,清了清喉咙,大声道:“婶婶,时公子在么?”
杜小曼诧异:“咦?你怎么和我说话了?时阑出去了,不在院里。”
小童肃然道:“多谢婶婶告知。那日小子回去之后,询问院主,不与婶婶说话是否做对了,没想到院主责备了我,道,礼法之外,亦要有变通。那日是小子古板了,请婶婶见谅。”一本正经地向杜小曼作了一揖。
杜小曼有些冷汗:“不用道歉,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小童答道:“小子名叫守礼。”
真是个守礼的名字。杜小曼循循善诱道:“其实如果不用那么古板的话……你叫我姐姐就行,婶婶这个称呼太郑重啦。”
小童立刻直起身,肃然道:“辈分万万不能乱。婶婶是时公子的长辈,小子怎能胡乱称呼。”
我,我看起来都已经像时阑的长辈了?杜小曼两眼一黑,最近接二连三的遭遇到底将她摧残成了什么模样!
小童道:“婶婶,小子要去寻时公子,先告辞了。”又规规矩矩施了一礼,转身走出院子。
杜小曼兀自沉浸在悲伤中,杀回房间,翻出铜镜,揽镜自照。
古代的铜镜太不给力了,照得影子不够清楚。她正对着亮光,左照右照,门口时阑的声音道:“大白天的,怎么照起镜子了?”
杜小曼赶紧放下镜子:“呃,刚刚那个叫守礼的孩子找你,好像有急事的样子。”
时阑道:“哦,方才在院子外,遇见了,没什么大事,就是说了些采买事务。晚上你就能吃肉了,高兴么?”
杜小曼大喜:“真的?”
嗷嗷,肉肉肉肉肉肉肉!
时阑看着杜小曼恶火熊熊的双眼,轻笑道:“不过,像炖猪手酱肘子之类的大油之物还吃不得。”
杜小曼掷地有声地道:“没关系,有肉就好!”
时阑看着她激动的脸,笑得很满足:“对了,掌柜的,你那天说过的话,还算数吧。”
杜小曼茫然:“什么话?”
时阑的表情有点受伤:“掌柜的说,将来让我做二掌柜,果然只是说来听听的。”
杜小曼汗颜,那个,他还当真了啊。
她慷慨激昂道:“怎么会呢?我答应的事情,一定办到!假如我能再开酒楼,肯定让你做二掌柜。”
呃哈哈……酒楼再开,天知道是什么时候,等猴年马月吧。
时阑叹道:“口说无凭,吾心中总是忐忑啊。吾今生一直时运不济,只怕存了希望,苦苦等待,到头还是一场空……”他慢慢地走到桌边,慢慢地取出一叠纸、一杆笔,一方砚台,一块墨锭,一盒印泥,“掌柜的,能否写个文书,让在下有个实在的指望。”
喂,这家伙不会设什么圈套吧?杜小曼心生警惕:“要怎么写?”
时阑研开墨,提笔写了几行字,揭下纸,吹一吹,递给杜小曼。
那几行字是用正楷字写的,杜小曼都能看懂,内容只有寥寥一两句话——立契人杜小曼,愿让时阑为二掌柜,绝无更改反悔,立此为凭。
这个,应该没什么可坑蒙拐骗的地方吧。
时阑幽幽地道:“掌柜的,若你是真心的,能否签了它?”
杜小曼点点头:“好啊。”接过笔,豪迈地签下大名。
时阑再幽幽地道:“手印。”
杜小曼只得用右手的拇指沾了印泥,按上手印。时阑立刻一扫哀怨,露出笑颜,亦沾印泥按上了一枚手印,仔仔细细地叠起那张纸,揣进怀中。
杜小曼刚松了一口气,时阑忽而又道:“掌柜的,你是不是一直忘了一样东西?”从怀中取出一物,“那日打赌,我把这枚家传的玉佩输给了你,要你贴身佩戴,你竟把它丢了。看来你对我的东西,果然不上心。”
杜小曼冷汗,那枚玉佩,时阑给了她之后她当然没戴,就丢到一边了,然后再也没见过,可能是绿琉或碧璃帮她收起来了。
她支吾道:“抱歉抱歉,当时被抓,我当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带……”
时阑拿起玉佩,轻轻套在她颈上:“那今后都随身戴着,别摘下来了。这是宝玉,能保你平安。你当时如果戴着它,说不定宁景徽就不会抓你了。”
他说话间的气息轻拂过她的耳边,杜小曼浑身的汗毛倒竖,打了个冷战,后退一步,僵硬地笑:“啊,真有那么神奇吗?那这玉肯定对你意义非凡,我看我还是不……”
她不字刚吐出牙缝,就看见时阑脸色一变,大有再恢复幽怨的意思,时骗子一旦深入到怨男的角色,一定一发而不可收拾。
杜小曼赶紧改口:“我不会粗心大意,一定会好好保管它!”
时阑的表情重新转回和熙,噙着笑,抬手抚平杜小曼额前的一绺乱发:“掌柜的,那我先去做事了。我要帮书院些忙,咱们晚上才有肉吃。”
杜小曼挥挥手:“那你赶紧去啊,小心点。”
时阑的背影没入花木深处,杜小曼有些迷惘。
时阑真的在书院打工?难道以前疑神疑鬼,冤枉他了?
她下意识地握住胸前的玉佩,低头看,猝不及防,惊出一身冷汗。
晚饭,真的挺丰盛,四菜一汤,有三道都是荤菜。
山药滑鸡片、茴香鸭煲、清蒸河鲶还有一道云仙玛瑙,用山楂与荸荠捣泥,蒸熟,切做薄薄的片,清甜酸软脆爽,六味皆有,汤品是银丝如意羹。
时阑给杜小曼夹了一筷鸡片:“掌柜的,我记得,你爱吃鸡肉,你现在还吃不了大油大咸,这些菜都清淡一些。”
杜小曼看着那块鸡肉发愣,时阑道:“怎了?不合口味?”
杜小曼赶紧把肉塞进嘴里,再扒两口饭,含糊地道:“没有没有,很好吃。”
时阑又夹了一筷鱼片放进她碗中:“慢慢吃,别说话了,仔细噎着。”
杜小曼用力点头,脊背上冷汗潸潸。
老天哪,太瘆人了!她现在就好比那惊悚电影的女主角,面对着一个莫测的变态,不知下一秒,将会迎来什么。
时阑的声音温和地钻进她的耳朵眼里:“掌柜的,你中午没吃饱?才吃了两口菜,半碗饭已经没了。”
杜小曼干笑两声:“啊……我觉得今天晚上的米饭特别好吃,软软的,非常香。”
时阑伸出手:“那我再帮你添点?”
杜小曼赶紧抱住碗:“不用了,等吃完了再说!”
时阑含笑道:“好,来,再尝尝这个鸭子。”
杜小曼看着那块落在米饭上的鸭肉,毛骨悚然。
想到这块鸭肉是被一个可能是嗜血大变态的人夹到到碗里的,她刚刚硬吞下的饭就要翻上来。
杜小曼一直都知道时阑不是个普通角色,但因为他一直神神叨叨的,走开朗活泼路线,杜小曼从没把他往某个极端的方向想过。
直到今天下午,她看到了那块玉佩。
玉佩一面的祥云花纹,与月芹递给她的月圣门玉佩印在她袖口上的一模一样。
时阑是月圣门的人。
水岛上,姜知府的事件让杜小曼知道了,月圣门也有男人。恐怕时阑的地位比姜知府还要高一些。
月芹的那块玉佩的云中有一弯月亮,时阑的玉佩,云纹中的是一轮圆月。
这代表什么?
圆月亮,肯定是比弯月亮高级吧。
杜小曼想起,时阑向她说起月圣门的时候,曾经问她,“你觉不觉得,在西湖上看见暗红如血的明月,是一种很美的景色。”
杜小曼回想时阑说这句话的时候,那个表情,那个语气,寒气从脚底板上蹭蹭地往上冒。
她瑟缩地想到一件好像不可能的事——
月圣门,的,头头,该不会,就是,时阑,吧……
不,不可能的!她遏制住自己这个疯狂的念头。月圣门是怨妇组织,头目叫圣姑,肯定是个女人。
如果是时阑,那就要改名叫圣爷了。
不过……往往,越不可能的事情,越是真的!
朝廷之所以现在都找不到月圣门的圣姑,就是因为,他们绝对想不到,圣姑是个男人!
宁右相、十七皇子乃至裕王老去不二酒楼转悠,因为他们认为她杜小曼就是圣姑,他们是去抓圣姑的。
那么,月圣门的干部之一月芹带着仙姑们天天光临不二酒楼,就只是去招她杜小曼入伙那么简单么?
或者,她和宁右相他们一样,也是来见圣姑的。
这个圣姑就是……
姜知府居然想要干掉右相和王爷,是不是太大胆了?还是有人在指挥他这样做?
这世界上有什么不可能呢?就好像孤于箬儿这样一个完美的女孩子还会变成男人一样。
对了,会不会……
杜小曼再度想到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时阑,该不会和孤于箬儿拥有同样的体质吧。或者根本就是孤于箬儿的同族,在月圆之夜,可以变成女人。
也可能,他根本就是雌雄同体……
杜小曼假装不经意地瞥了一眼时阑的脸。
灯光下,他的轮廓看起来不太分明,竟有了几分阴柔之气。
杜小曼想象了一下,把他的容貌更女性化一点。不知怎的,她的脑中自动生成了这样一幅画面——
西湖风冷,月色如血,时阑一身绯衣,乱发飞舞,兰花指挑起一片花瓣,勾起山楂泥一般的烈焰红唇,妖娆一笑……
她打了个冷战,手一滑,筷子吧嗒掉在地上。
她赶紧弯腰去捡,一只手和她同时伸向地上的筷子,与她的手相碰,杜小曼立刻像被电到了一样向后缩,脑袋撞到桌角,桌上的饭碗一跳,还好没有摔到地上,碗里的饭洒了她一身。
杜小曼抖着身上的饭粒儿,时阑把筷子放在桌上,微微皱眉:“你到底怎么了?”
杜小曼站起身道:“我……啊,我老是担心,宁景徽会不会带朝廷的兵来抓我们……”
时阑替她拍了拍身上的饭粒,一只手轻轻按在她刚刚撞到的地方:“放心,宁景徽应该一时半刻找不到这里。”
他的语气很笃定。
杜小曼强笑着说:“呃……呃……是吗?那,那就太好了。”
时阑墨黑的双瞳凝视着她,杜小曼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傻青蛙,在抬头看着一条正吐着信子的眼镜蛇。
时阑轻轻揉着她被撞的头,用前所未有的温柔的语气说:“别怕,有我在。”
杜小曼在心里流泪。
以前她看恐怖片的时候,看到女主角面对变态瑟瑟发抖,吓得频频出错,她都会对着电视抱怨,这女人太蠢了!太没用了!振作点不行吗!
现在,她知道她错了!她真的错了!
直面一个变态的惊悚程度要亲身经历才能体会到!
太吓人了!妈妈,我要回家!
时阑揉了一会儿后,终于松开了手。杜小曼强忍着打架的牙关吃完了饭,时阑终于和饭碗菜碟一起走了,临走之前又用那种令杜小曼不寒而栗的语气说:“唉,衣服都脏了,你只能再沐浴一次,我让人再找衣服。”
不一会儿,热水送来,杜小曼看着水面上漂浮着的一层血红血红的花瓣儿,眼前金星闪烁。
乔院主家的老妈子帮她擦背。
杜小曼装作闲聊般道:“院主真是好人啊,替我妹妹治病,又留我们吃住,还麻烦您老人家照顾我们。”
老妪道:“姑娘莫得客气,你们是贵客,应该的。”
杜小曼道:“我们只是来投靠时阑表兄,他也是借住在这里的,怎么能算贵客呢?”
老妪顿了顿,道:“是哦,是哦,借住的……那姑娘也算是贵客……”
任杜小曼左右套话,都没漏出半点口风。
难道整个书院,都是月圣门的势力范围?
和蔼的乔院主,挺有趣的蒲先生,都是……?
杜小曼不敢想象。
才出虎口,又进狼窝。箬儿伤未好,还躺在隔壁,她实在不知道该啊。
杜小曼没用地想到了谢况弈,如果这个时候,谢况弈又能突然地从天而降就好了。
她们离开竹幽府已经几天了,谢况弈会不会突然回去,发现她们不在了,突然开始寻找?
杜小曼知道,可能性不大。
但她现在,除了这点缥缈的指望,竟看不见半点亮光。
夜半,杜小曼难以入眠。
心烦气躁时,她突然听到房门有细微的响动。
她一动不敢动,假装自己已经睡熟了。以前,在被窝里偷看小说时,她常常用装睡的方法骗突然到房间检查的妈妈,早已练成了瞒天过海的技巧。
她拖长呼吸,让肚皮均匀地起伏,感觉到有人进了门,一点点逼近她的床铺。
那人没发出一点声音,但杜小曼知道,他正站在她的床边,俯视着她,一点点地弯下腰。
她能感觉到他的呼吸。
她的被角微微动了动,接着,有一只微凉的手轻轻地抚上她的面颊。
那手移动到她的额头,又游走到她的颈旁。
也许他在犹豫,杜小曼的心脏已经要跳出胸膛,她怀疑那人已听到了喧嚣声。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只手终于收了回去。
手的主人依然在凝视着她,又是几个世纪过去,他终于离开,房门再度合拢。
杜小曼依然一动不动地躺着,躺着,均匀着呼吸,又过了许久许久之后,她才敢假装在睡梦中,翻了个身儿,用薄被盖住脸,眼泪汹涌地流出来。
经历了这么多事,但,今天晚上,她,真的被,吓哭了。
那只手留在她脸上的寒意深深刺进她的骨髓里,她彻底地体会到什么叫做恐怖。
那人自始自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凭着野兽般的直觉,杜小曼知道,他,应该是时阑。
谢天谢地,次日清晨,孤于箬儿又主动提出要走。
“小曼姐,真的该回去了。”孤于箬儿一脸的急切和郑重,“我怀疑弈哥哥已经回来了,他找不到你我,会把山掀了。”
我真心希望他已经回来了啊,杜小曼勉强笑了笑说:“我觉得你也可以回去了。箬儿,你自己回去吧。”
杜小曼觉得,只要自己不动,时阑应该挺乐意放箬儿离开。
孤于箬儿立刻说:“不行,小曼姐你一定要和我回去,弈哥哥看不到你,会怪我。”
杜小曼拍拍她的手:“我不是不想和你回去,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我的两个妹妹还有几个朋友因为我流落在外,我要去找他们。”
孤于箬儿道:“弈哥哥能陪你一起找!”
杜小曼道:“这……是我的私事,你弈哥哥不方便插手。”
孤于箬儿看了她片刻,神色中浮起一些犹豫,小声说:“小曼姐,你是要和时公子一起走吗?”
杜小曼点点头。
孤于箬儿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再犹豫了片刻,脸微微红了,更轻声地说:“小曼姐,你别怪我多事,我只是想问问,难道你喜欢的是……时公子吗?”
杜小曼欲哭无泪,还要强颜欢笑:“当然不是,我和时公子,是普通朋友。”
我是变态圈禁下的人质啊!谁来解救我!
孤于箬儿脸更红了:“可是,我觉得,时公子对你……你们的关系很奇怪……”
当然奇怪!杜小曼默默地打了个冷战,她最不愿意听到的某个声音从门外幽幽飘进来:“掌柜的,原来你在这里。”
杜小曼僵硬地站起身,僵硬地强撑起脸皮:“哦,我来看看箬儿,呵呵。”
时阑笑眯眯地望着她:“早饭我已经送到你屋里去了,快去吃吧,等一会儿就凉了。孤于姑娘也要喝药,等吃完了再聊不迟。”
杜小曼只能照办,回身对孤于箬儿说:“箬儿,我吃个饭再过来。”
她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回自己的房间,一口口咬着包子,艰难地就着粥吞下,时阑剥好一枚茶叶蛋放在她盘中:“你愁眉不展的,还在担心宁景徽?”
杜小曼赶紧点头:“是啊是啊。宁右相太吓人了。”
你太吓人了。
一只蟑螂嗅到了早饭的香气,顺着桌腿爬上饭桌,潜藏在碟子阴影处,晃动触须,伺机尝一口碟子边上沾着的包子馅。
时阑微微皱眉,拿起一根备用筷子,狠狠向它捣去。
蟑螂察觉到了杀气,立刻转身飞快逃窜,时阑拎起桌边的抹布,向它一甩,蟑螂被扫落下桌腿,踉跄跌到地面,时阑抬脚毫不留情地向它踩去。
杜小曼看着那只被踩扁了,触须犹在微微抖动的蟑螂,不由想到了自己,一时悲哀,情不自禁道:“它只是想偷口菜吃而已,生成一只蟑螂不是它的错,何必一定要了它的命呢?”
时阑抬起眼皮,挑起眉:“那我助它早上西天,下辈子不用再做蟑螂,亦算功德一件。”
杜小曼从他嘴角的笑容中看到了嗜血的快意,她默默打了个寒战,低头继续吃饭。
时阑的手又伸过来,按在她的额头上,杜小曼下意识闪避,又强迫自己停下,僵硬地不动。
不能动。和变态,必须斗智,不能逞勇,才有一线生机。
时阑沉声道:“你到底怎么了?一个宁景徽,应该不至于把你吓成这样。”
不好,他起疑心了。杜小曼诚恳地说:“我就是被他吓的。”
她垂下眼,避开时阑的目光,时阑凝视她片刻,轻叹一口气:“要是你觉得和我一起说话吃饭不自在,可以直说。”
杜小曼立刻抬头,更诚恳地说:“没有没有,我太喜欢和你一起吃饭了!”
时阑再看了她片刻,剥好另一枚茶叶蛋放进她盘中,收起自己的碗筷站起身:“掌柜的,你慢慢吃吧,我想起上午还有事。吃完了,碗筷放着行了,会有人来收。”
杜小曼捏着一把汗,等着时阑真的出了房间走远,才松了口气。
她看着碟子里那枚去壳的茶叶蛋圆润的小身体,心中飞快掠过一种奇怪的感觉。
也许时阑对她,真的没有恶意。
早饭后,杜小曼又去劝孤于箬儿。
“你先回去吧,可惜我真的不能送你了。等我的事情办完了,再去看你和谢况弈。”
孤于箬儿一脸快哭的表情:“小曼姐,你是不是有意要避开我和弈哥哥?我已经想通了,我和弈哥哥是不可能的。也许,也许我不是真的喜欢他,只是我见的人太少了而已……你是不是不愿意和我做朋友了?”
现在哪里还有工夫纠结这些事?杜小曼有苦说不出,安慰孤于箬儿:“我们一起出生入死过,已经是过命的交情了,怎么可能不是朋友?我真的有事,对了,我有两件事,要拜托你。”
第一件事,就是鲁禾的事。
杜小曼轻声把前因后果再说了一遍。
“他被人下了毒,我觉得你应该能帮他,我和他约在了我们到书院那天一个月后的三婆婆山顶,你认识那座山吧?拜托你帮帮他。”
孤于箬儿立刻答允。
杜小曼的视线迅速扫了一下周围,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照顾孤于箬儿的老妪不在。上午的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屋中暖洋洋的,一派平和。
她语气轻松地说:“还有一件事就是,你帮我和谢少庄主捎句话吧。就说,我和时阑一起,去找我的姐妹了。时阑把她们照顾得很好,时阑也会像照顾她们一样,很好地照顾我。我很感激谢少庄主之前救了我。”
她握住孤于箬儿的手:“拜托你一字不差地转告他。”
孤于箬儿咬住嘴唇,点了点头。
杜小曼离开孤于箬儿的房间,走到小院中,一只黑白花纹的蝴蝶穿梭在花丛里,落到了一朵不知名的花上,震颤了片刻翅膀,越墙而去。
杜小曼看了看合拢的月门,慢慢走到门前,拉开门。
门外翠竹繁茂,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路蜿蜒向前,透过竹影依稀可见远处的墨檐白墙,杜小曼试探着向前走,周围出奇地安静,除了偶尔几声鸟叫之外,只有她呼吸的声音。
穿过翠竹,小路分作了两岔,一条径直向前,另一条越发细窄,绕向另一处。杜小曼犹豫了一下,往那条窄小的岔路上去,突然,前方隐约传来说话声。
那声音渐渐近了,杜小曼赶紧躲到路边的一棵老树后,提起裙边,屏住呼吸。只听一个年轻的女声道。
“……请乔先生再劝一劝。”
另一人叹了口气,听声音,是乔院主:“老夫已劝不得了,亦不想再过问这些事,所谓一切注定,皆有天意,不强求时,反而有转机。”
那女子沉默了片刻,道:“婢子要先回去复命,唐郡主之事,必须如实禀报。”
乔院主道:“也罢,老夫看那郡主始终心存警惕,他们恐怕不会在此久留,就在这一两日内了。”
那女子道:“请乔先生尽量帮忙拖延,婢子这就告辞了。”
杜小曼捂住嘴,紧贴在树干上,大气也不敢出,乔院主和那女子都没再有动静了,也不知道走远了没有。
过了许久,她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试探着往外迈了一步,身后突然一个声音道:“婶婶,你在这里做什么?”
杜小曼惊得一跳,猛回头,发现那个叫守礼的小童站在不远处,睁大了一双眼睛看她。
她连忙笑了笑:“啊,我在院子里太闷了,出来走走……书院的环境真不错啊。对了,你又要找时阑吗?他不在院中喔。”
守礼鼓了鼓腮:“我知道时公子不在,他刚刚和院主说完话,好像不太高兴,在那边的屋子里下棋哩。院主让我来问,那位箬儿姐姐今天要往自己的药里加药材不要。”
杜小曼含笑和他一起往小院走:“时公子啊,就是脾气不太好,让你们院主不要理他了。你们院主真是大人有大量,还肯接待他。”
守礼道:“时公子是贵客,我们理应好好接待。”
杜小曼道:“我觉得他能来你们书院这么清幽的地方住,应该感激才对。我刚刚走了两步,感觉到处都好雅致,晚上赏月肯定不错。你们都喜欢赏月么?”
守礼眨了眨眼:“婶婶,你怎么知道的?我们院中常做赏月诗会,院主新近刚做了一幅江上月明图,就在……”
小院的门嘎吱开了,时阑出现在门边,微微笑道:“我说你怎么不在院子里。”
杜小曼的心砰砰快跳了几下,若无其事地道:“我早饭吃太饱了,想着还没参观过书院,就出来转转。路上就碰见守礼了。咦,我刚才明明一直走过去,怎么没碰见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时阑让开门,待杜小曼和守礼进了院子,方才合上门扇:“我刚刚过来,就听到了你的说话声,也疑惑刚才怎么没遇见你。”他的双眼在阳光下弯弯的,“该不会,你刚才走到岔路上去了吧?”
杜小曼的心又快跳了几下,依然若无其事地道:“哦,可能吧。”
守礼去孤于箬儿的房间问话了,时阑走到杜小曼身边:“小守礼虽傻气了些,却挺可爱的。”
杜小曼道:“他要别老喊我婶婶,更可爱。”
时阑的双眉挑了挑:“我让他喊的。”他看着杜小曼茫然的脸,浮起一丝促狭的笑意,“唉,谁让那些晚上,我喂掌柜的你吃药的时候,被这孩子看见了。乔先生好端端的,把个小娃教得古板无比,竟然问我,是否于理不合。我为了不教坏小孩子,也为了你我的名节,只得和他说,你其实不是我的表妹,是我的表姑,我理应孝敬你,所谓孝道为先,尽孝之时,可不拘小节。也多亏了,掌柜的你仪态端庄,风韵稳重,足以令他信服。”
杜小曼大怒:“你才端庄稳重像大妈!”怪不得守礼一口一个婶婶,是这厮告诉他,她杜小曼是个大婶!
时阑看着她暴跳如雷的神态,满意地点头:“总算回来了一点以往的样子,甚好,甚好。”
杜小曼蓦地冷静下来,她竟然一时疏忽,情绪又被时阑牵着走。她清了清喉咙:“对了,和你说件事,箬儿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她想先回去。”
时阑道:“哦?几时?”
杜小曼道:“可能就是今天下午吧。”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时阑的表情,时阑道:“掌柜的要和孤于姑娘一起回去么?”
杜小曼语气轻松地说:“当然不啦,她和谢况弈有婚约,我再过去,有些尴尬啊。”
时阑的视线望进她眼中:“那掌柜的要和吾在一起?”
杜小曼回望着他,耸耸肩:“现在除了你,我也没别处可投奔了,宁景徽这么神通广大,他们再抓住我,非把我彻底弄死不可。”
时阑的双眼又弯起来:“吾会好好保护掌柜的。”
下午,孤于箬儿走了,杜小曼谎称自己有个亲戚住在附近,先让箬儿过去投靠。她知道,书院里的所有人都明白这是个谎言,但是大家在明面上都需要一个理由。
乔院主没说什么,只提出备车马送送孤于箬儿,被孤于箬儿婉拒,只讨要一套男装方便行路,乔院主立刻应允。
蒲先生对孤于箬儿离开真心有点不舍,送了一大堆药材,抄了一堆他正在研究的药方,约孤于箬儿与他通信探讨。
杜小曼送孤于箬儿出门:“保重,到姑妈家别做重活,等我把事情办完,再去看你和弈表兄。”
孤于箬儿抓住杜小曼的手:“姐,你也多保重。”
杜小曼看着孤于箬儿的身影消失在树林中,守礼关上了院门。
从院门到小院的这段路上,依然没碰到其他人。好像这座大书院,只有她见到过的这几个人一样。
杜小曼在衣袖中握紧了拳头,手心微微出汗。
刚刚,孤于箬儿在她的手心里写了放心两个字。
她懂了杜小曼让她捎带给谢况弈的话里的含义。现在,杜小曼只希望,谢况弈赶快回到竹幽府,最好已经在竹幽府中。
回到小院,杜小曼正要谎称自己想睡一觉,时阑跟她进了房间,低声道:“掌柜的,我们也走吧。”
杜小曼一愣:“啊?”
时阑的神情有些叵测:“掌柜的,你一直不太放心呆在这个书院中吧。既然你怕宁景徽,那我们就赶紧离开。”
杜小曼僵硬地点头:“好,什么时候?”
时阑的嘴角微微勾起:“立刻。怎么,你不想走?”
杜小曼马上摇头:“不,不,能走太好了。立刻就立刻吧。”
时阑一把握住她的手:“走吧。”
喂,这么干脆?应该要收拾个行李什么的吧。杜小曼被时阑扯着,一路走出小院,在岔路口,他们碰见了一脸复杂的乔院主和蒲先生。
时阑笑嘻嘻地拱了拱手:“多谢二位先生这几日的款待,我和表妹还有事情要办,也先告辞了。”
蒲先生瞪圆了眼:“你们……”
乔院主咳嗽一声,拦到他面前,亦向时阑拱手道:“那老夫便不远送了,时公子与杜姑娘路上小心。”
时阑拉着杜小曼迈出了闻道书院的大门,门扇在他们身后咣当合拢。
杜小曼看着前方广阔的天地,有些发懵:“我们……就这么走?”
时阑道:“掌柜的,吾没有钱买马,我们只有靠两条腿走了,这样也好,我们走小路,会比较隐蔽。”
杜小曼道:“你……不是有一辆马车的么?”
搞什么,到现在还装神弄鬼,谎话都对不上了好吧。那天在裕王的宅邸外,时圣爷大人你明明有辆马车。
时阑哀伤地看了看她:“马车被我抵押给乔院主了,要不然掌柜的你以为,你这些天的吃穿住,都从哪里来的?”
杜小曼翻个白眼:“他们,不是因为你的才学么?”
时阑叹息:“吾固然才高八斗,其才也不足以让书院再替吾白养两人。”
好,算你编得圆!
杜小曼道:“那我们就一二三向前走吧!”
时阑笑吟吟道:“往这边。”
旷野无垠,辣日高悬。杜小曼顶着一片从沟塘里薅来的大荷叶,走走走走走,两腿酸软,嗓子冒烟。
她问时阑:“有水袋吗?”
时阑摇着荷叶扇风道:“无。”
杜小曼哑着嗓子问:“那你带干粮了吗?”
时阑道:“无。”
杜小曼环视四周广袅的河山:“时大人,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晚上住在哪里?”
时阑慢悠悠地道:“餐风饮露,日月为盖,天地为庐。”
杜小曼连白眼都没力气翻了,由他去即兴表演吧,她不信时爷真能把自己饿死在荒山野地里。
再走了片刻,前方出现一道溪流,杜小曼一头扑上前,趴在河边捧水喝,时阑喝了两口水,拿着蔫了的荷叶帮她扇风。
“你知道么,掌柜的,吾曾有个梦想,就是这般独自在旷野中行走,无拘无束,无挂无碍,浩瀚天地,唯独有我。”
不是万里江山,唯我独尊?
杜小曼无语转头,恰好发现前方背阴的土凹子里攀爬着一棵葡萄藤,挂着几串青中带红的小葡萄。
她扑上前掐了两串,剥皮塞进嘴里一颗,酸得睁不开眼。
时阑掩口皱眉道:“难以下咽啊。”
杜小曼忍着酸再塞一颗到嘴里:“少挑三拣四了,有得吃就行。”找了几颗稍微红点的,“哪,你怕酸,这几颗给你好了。”
时阑接过葡萄,直直地看她,杜小曼攥着袖头蹭了蹭嘴边:“怎么了?”
时阑的双眼亮晶晶的:“掌柜的对我这么好,我太感动了。”
杜小曼嘿嘿笑了两声,在心里道,真的感动就放了我吧,圣爷大人。
走到两腿都快麻木时,他们终于看到了人烟,不过不是人家,而是大片的农田,时阑摸出袖子里的一张地图,展开看了看,欣慰地道:“快了,再走十多里路,应该有个客栈。”
杜小曼差点瘫倒在田埂上,不是吧,还有十几里路?
幸而,可能是天上的小仙女们帮了她的忙,有一个老农赶着一辆驴车,拉着一车柴,路过他们身旁:“二位往何处去?”
杜小曼被拐卖过一次,有了警惕心,没做声,时阑回答:“十几里路外的客栈。”
老农夫眯起眼:“迎悦客栈?老汉恰好也去,二十文,你们两个,走么?”
杜小曼看向时阑,时阑道:“老丈,一人八文,两人十六文罢了,意头多好。”
老农夫呵呵笑道:“十全十美岂不更好?老汉倒也不缺这几个子儿,但二位走在野路上,眼见天快黑了,莫说你们一男一女都细皮白肉的,颇招劫匪,只怕前面山坳子里,先遇着狼。”
时阑犹豫了一下,从袖子里抠出一个布包,数出二十文钱:“也罢,有劳老丈。”拉着杜小曼爬上车。
老农夫接过钱,数了一遍,塞进腰间的褡裢,一抖缰绳,一扬鞭,驴车得得前行。
乡野土路颇为不平,杜小曼靠着柴垛,一路被颠得七荤八素,东倒西歪,夕阳西下,天渐渐变黑,在她觉得全身都快变成柴禾被颠下来的时候,老农夫说了一声:“到了。”
杜小曼转身抻着脖子越过柴堆向前看,之间前方浓黑的夜幕中,遥遥出现昏黄的灯火,渐渐勾勒出一栋小楼的轮廓。
驴车在小楼门口的旗杆下停住,杜小曼揉着酸疼的腰跳下车,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在嘎嘣嘎嘣作响。
时阑在她之后下了车,杜小曼向老农夫道了声谢,走进客栈,一个小伙计热络地向时阑迎去:“公子爷和夫人打尖还是住店?”
杜小曼抢着说:“要两间客房,然后再吃晚饭吧。”
时阑虚弱地道:“夫人,住店的钱刚才付了车钱,只够要一间房了。”
骗鬼,我相信你绝对能把这间客栈买下来!
杜小曼暗暗磨牙,小伙计露出参差不齐的黄牙:“夫人,小店的客房床绝对够大,山野之中,夜晚风凉,还是合睡暖和,是不?”
杜小曼只能厚着脸皮不说话,时阑像刚舔完猪油一般地笑了,订了一间房,杜小曼走到大厅的空桌边坐下:“我快饿死了,先吃饭。”
时阑温声说:“好好,先吃饭。”
让小伙计上菜单。
杜小曼接过菜单,卯足了劲儿专拣贵的点,小土客栈,也没什么像样的菜,她就酱肘子卧鸭子之类的,点了一堆,末了还要了一道鸡汤。
小伙计一边记菜名一边乐呵地道:“夫人的胃口真好。”
时阑有气无力地道:“我知道夫人的胃口一向好,故而才宁可省下房钱,也不能少了餐费。”
杜小曼告诉自己,当作没听见。
小伙计又露出黄牙,淫荡地笑了:“公子真是个体贴人儿。”
杜小曼咬牙等到了上菜,夹起一块冒着油的肘子,挑去精肉,只留下颤抖的肉皮和几寸厚的肥肉,笑吟吟地放进时阑碗中:“来,你累了一天,这块敬你。”
她记得,时骗子的嘴刁得很,吃肉只吃精的,一点肥油也不碰。
时阑看着那块肉笑了笑:“夫人真是太贤淑了。”不动声色地把肉往碗边拨了拨,露出白饭,正要举箸,杜小曼半路拦住他的筷子,运筷如飞,鸭屁股、肥肠头、白板油、支棱着白毛的猪头皮,满满堆在时阑碗中。
杜小曼在鸡汤盆中涮了涮筷子,夹起一筷香菇放进自己碗中,望着灯下时阑黄了的脸,笑眯眯地说:“慢慢吃,不要剩下呦。”
晚饭后,到了客房中,杜小曼关上房门,看了看倚靠在床上半死不活状的时阑,道:“你要是不舒服的话,就你睡床,我睡地吧。”
时阑扶着床栏杆站起身:“不用了……掌柜的……当然是……我睡地……你睡床……”
杜小曼看着他弱柳扶风一般的动作,心道,影帝,你就装吧!
影帝掀起床单,微微蹙眉,脸色青白,额上渗出冷汗,竟又扶住床栏,娇喘两口虚气。
杜小曼用牙签剔着牙齿欣赏着,啧啧,精湛啊。
影帝突然把刚夹到腋下的枕头往床上一抛,转身捂住胸口,踉跄弯下腰:“呕……”
杜小曼下意识地跳起身扑上前,扶住呛咳狂呕的时阑皱眉看地上一堆秽物。
不会吧,是真的?
时阑吐到了半夜,又被小伙计拖着跑了数趟茅厕,最后吐出的全是黄水,还掺着血丝。
杜小曼心惊胆战看着瘫回床上脸色灰中带白的时阑,把被子再往他身上拉拉。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竟然那么弱,几块肥肉一只鸭屁股而已……”
时阑的脸上灰气浮动:“恶……”
杜小曼赶紧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不提了哈。老板说,帮我们问问客栈里有没有大夫。你……你要喝茶吗?”
时阑微微睁开眼:“此事,与你无干,是我的脾胃不大争气。”
他这样说,杜小曼更有罪恶感了:“我知道你不吃那些东西,只是想呕你一下,没想到会害得你成这样。”
她跑进跑出扯着客栈老板和小伙计让他们找大夫,但荒野小店,左右也找不到大夫。最后老板带来了他们客栈的一个管事,据说懂些医术,会治猪瘟,擅长替马接生,帮时阑号了号脉,主要结论是时阑的上吐下泻与客栈的油和食材无关。可能是喝过不干净的河水,吃过生冷,坐车颠着了,又吹过凉风等等造成的。
老板富有人道主义精神地说:“虽与小店的饭菜无关,但小店里有些备用的药,可能止呕,我已着人去煎了,免费赠送给这位公子。另外,需要热水之类的,只管吩咐。”
杜小曼心知客栈老板主要是为了撇清责任,生怕被他们讹上。她只是谢过了老板,其他的一概不提,客栈老板觉得她深明大义,送药送水尤其殷勤。
杜小曼替时阑喂了药,时阑喝下药,居然又吐了,喝水也吐。杜小曼再找那位管事来看,管事道:“这是吐滑了嗓,等都吐净了,睡到明天就好了。”
杜小曼看他眼神闪烁,对这套话不是很相信,但也无计可施,只能拿热水替时阑擦了擦脸和手,又和老板讨了一盘避味道的盘香熏上,时阑总算睡了。天已朦朦亮,杜小曼望着床上熟睡的时阑,油然生出一个念头——
现在,是她逃跑的好机会!
时阑病得半死不活的,看样子他没有同党在附近,反正他得的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丢在客栈里也没关系。
他如果是月圣门的高级干部,甚至是圣爷,武功肯定很厉害,不怕被人欺负。
如果现在不跑,可能她以后都没有机会了。
杜小曼走到门边,拉开门,又回头看了看床上的时阑,忽然想起自己被囚禁在裕王别苑中的日子。
那时候她差点就没命了,在那繁华的大宅子里,只能感受到绝望。虽然最后她选择了和谢况弈一起离开,不过,最先来救她的人,是时阑。
不管他是什么目的,他的确救了她。
如果现在她走了,只剩下时阑一个,还偷走了钱,时阑肯定就请不到大夫了。古代的医疗技术有限,上吐下泻,如果治疗不当,也可能会死人的。
杜小曼握在门上的手僵住,腿怎么也迈不出。
不管怎样,时阑做过她的伙计,帮过她很多次,又救过她。
就算他是月圣门的人……月圣门是个大邪教,时阑是个大魔头……可月圣门一直没对她杜小曼怎么样,就是想招她入伙,还是蛮友好的。
苟延残喘的时候,还孤苦伶仃,是什么滋味,杜小曼懂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关上房门,走回床边,又替时阑往上拉了拉被子。
这个动作让她想起被吓哭的那个晚上,时阑的变态行径。
唉,又想逃跑了。
为啥对着一个变态,她会如此矛盾呢?圣母病毒入脑了吗?
杜小曼坐在桌边,抱住头,挣扎不已。跑呢,还是不跑?跑呢,还是不跑?朦胧中,她似乎是跑了,跑在蓝天旷野中,身边飘着一朵又一朵棉花糖,前方有一张大床,铺着厚厚的鸭绒被……
笃笃笃——
一阵敲门声,杜小曼猛一个激灵,醒了,室内已一片光明,天大亮了。
她打开门,是小伙计来送洗脸水,问了问时阑的病情,又道,马上就送早饭上来。
杜小曼洗了把脸,简单整了整头发,待早饭送来,她端起粥碗,刚喝了一口,床上有响动,时阑醒了。
杜小曼赶紧放下碗走到床边:“感觉好点了没?能吃点东西或喝水了不?我去给你拿点热水?”
茶水比较刺激胃,杜小曼倒了一杯温热的白开水,喂时阑喝了两口,提心吊胆地等着。过了许久许久,时阑都没有再吐。她长吐一口气:“太好了,说不定你已经可以吃东西了!”
时阑看着她的笑脸,低声开口:“你为什么没走?”
杜小曼抖了一抖:“呵呵,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时阑紧紧地看着她,双眼深不可测:“你一直怕我,你与我走是不得已,你怕我扣下了孤于箬儿。”
喂,怎么突然就从影帝模式切换到直接模式了。
杜小曼张了张嘴,时阑微微垂下眼帘:“你昨晚就应该走,书院中有人通知了宁景徽,所以我带你立刻离开。不坐车马,是因为目标太大。这条路宁景徽应该暂时想不到。但是我昨天闹了肠胃病症,已引人注意,那农夫说不定也会泄露消息。我们今早离开,再走僻静的小路,本应无事,可我走不了了。我的外袍中有袋钱,左袖的暗袋中有地图,你都拿上,此时走,还来得及。”
杜小曼觉得自己有毛病了,以往时阑神神叨叨的,她觉得他是影帝,现在他用如斯正经的口气说话,她居然很不适应。
她问:“那我走了,你怎么办呢?”
时阑挑起嘴角:“宁景徽敢对我怎么样?”
笑容搭配他惨淡的脸色,杜小曼看着有点苍凉。武林高人不都身上插满了刀子还能满天飞的吗?一次肠胃炎而已,居然能让魔教圣爷说出这样自暴自弃的话。
杜小曼不由得同情地说:“你吃点东西试试,吃饱了,就有劲儿了。没你我怕认不得路,咱们最好还是一起走。”
她摸摸粥碗,有点凉了,拉开门再喊小伙计让他重上热饭。
时阑苦笑:“你啊……唉……之前对我避之不及,此刻却又……真是拿你没办法。”
杜小曼坐到床头:“这不怪我啊,总老不说实话,我怎么敢信你呢?人与人之间,如果没有一个信字,怎么能坦诚交流?”她索性把话都挑明了,“再说,你的身份那么恐怖,我乍猜到时,肯定会害怕啊。喂,你真的不会害我吧。”
时阑肃然道:“自然不会,我以性命保证。我知道你不是唐晋媗,唐郡主不可能是你这样。”
这算夸奖么?杜小曼点点头:“谢谢你。”
时阑道:“其实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是谁,只是那时你没有猜到。”
是啊,西湖上美好的月色,很明显的暗示。
杜小曼叹气:“我当时太蠢了。要是早猜到就好了。在书院里看到你的玉佩,猜到你是谁的时候,我吓得魂都飞了。”
时阑噙起微笑,轻轻握住她的手腕:“你不必有负担,还和平常那样就好。你那时才发现?真够迟钝的。是了,你是番邦人,起初不认得,亦是应该的。”
杜小曼迟疑道:“这个,真是需要一个过程。还有,我仍是不太赞同你们月圣门的教义……”
时阑怔了怔,脸色微变。
杜小曼尽量委婉地接着往下说:“你们月圣门和朝廷之间的恩怨,我不想参与。我觉得少些杀戮人生会更美好。有些事情太过分了,就算原本出发点是好的,也会越走越远。”
时阑的脸色越来越诡奇,杜小曼赶紧转换话风:“不过,我和人相处都不带偏见的。只是……”她艰难地,顶着极大的风险,小心翼翼问,“为了以后相处方便……我想问得明白一点,你懂的,时阑,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什么会做上月圣门的……”
时阑连眼白都绿了,杜小曼瑟缩了一下,看来性别这个禁忌的话题她不应该触碰。
时阑一字字地说:“你说我是月圣门的?”
杜小曼小小声地说:“你的玉佩上云里是个圆月亮……月芹给我的玉佩上,云里是弯月亮。一开始我想你是男人,不太可能。但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性别其实不是问题。我觉得你是男是女都很美!就是,我该叫你圣姑啊,还是圣爷?”
时阑吭的一声,大咳起来,全身颤抖,杜小曼发现,他居然在大笑。
“你……哈哈,原来你把我当成了……哈哈哈……”
他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突然把她猛地向前一扯,双眼弯弯:“我竟然看起来像女人?嗯?”
距离时阑的鼻尖不过一韭菜叶儿的距离,杜小曼险些变成了斗鸡眼。
下一秒,她的双唇被什么柔软的东西堵住。
再下一秒,杜小曼不假思索地猛地双手一推,跳起身:“恶,呸呸呸——”
神啊,谁给她一瓶漱口水吧。
时阑耍色狼了,初吻被夺走了,她都没工夫计较。杜小曼大脑已一片空白——一个昨晚吐了一夜,又喝过药,还没喝几口水的人,口腔里的味道有多精彩,真的,难以形容……
她悲愤地抓起一杯水漱口:“你能不能做色狼也讲职业道德啊!”
时阑一脸恍然:“啊,我忘了,抱歉抱歉。”
杜小曼拼命漱口。
时阑的神色再一变,突然一本正经说:“你说,我的玉佩和月芹曾给你的一样?”
杜小曼说:“对啊,你们不是统一样式吗?一个圆月,一个弯月,你的职位比她高吧。”
时阑眉头跳了跳,满脸无奈:“那是太阳。”
杜小曼抓住水杯愣住:“太阳?太阳代表什么?”
时阑的神色更无奈了:“祥云环日,代表……”
门外有脚步声近,房门笃笃响了两下,杜小曼打开门,手里的水杯哐啷掉在地上。
小伙计端着托盘站在门外,满脸笑容:“夫人,热饭来了。今天恰好有大夫来投店,小的立刻带他们来看时公子。”
杜小曼木然地让开身,背着药箱的十七皇子在小伙计身后走进房间,他身边,还跟着裕王。
小伙计带着托盘离开,合上房门,秦羽言笔直地扑向大床上的时阑:“叔——”
杜小曼顿觉晴天霹雳,眼前不断闪烁着一个字,叔叔叔叔叔……
裕王在床前单膝跪下:“微臣恭请殿下起驾。”
时阑叹了口气,无情地拉开秦羽言抓着他袖口的手:“小十七,宁景徽不来,换你也一样,我无论如何不会回京。”
叔……叔……叔……
十七皇子,在喊时骗子叔……
十七皇子,他喊了时骗子叔……
杜小曼被雷得傻掉了。
呵呵,哦呵呵呵!这个跌宕的世界!
好在她经常被雷,已经习惯了。大脑在呆滞了两三秒后,飞快运转,自动拼凑出了几组公式——
十七皇子的叔=皇叔。
“裕王”向时骗子下跪=冒牌货=真?弘统领。
所以,时阑……
她指向时骗子的鼻子:“你才是裕王!”
时阑赞赏地看着她:“掌柜的,不用怀疑你自己的智慧,你太聪明了,只是偶尔傻。”
杜小曼抡起桌上的茶杯:“傻你个头!”
一只手擒住了杜小曼的手腕,弘统领俯视着她,从她手中轻轻巧巧夺过茶杯,目光冷酷:“不得无礼。”
时阑立刻喝止道:“弘醒,退下。”
音调不高,但那股王爷风范,立刻浓浓弥漫,和之前装模作样的油腔滑调天差地别。杜小曼挑了挑眉,影帝,很好。
她向弘统领笑笑:“不好意思,我会注意,下不为例。”再向裕王殿下和他的乖侄儿笑笑,“你们肯定有很多重要的话要聊,我先出去了。”挥挥手,拉门就走。
其实她的心里有很多疑问,堂堂一个王爷,为什么要装成那副德性窝进她的小酒楼里;为什么弘统领要假扮裕王;为什么……一堆为什么摞在一起,她都不想管。
关她什么事?一堆皇亲国戚达官贵人吃饱了撑的瞎折腾,跟她一点关系都没有。
反正和这些人沾上后,绝对碰不到好事,她只想赶紧离开。
在走道拐角处,她迎头遇见一个小伙计,小伙计立刻陪起笑脸,殷切地问:“夫人,您家老爷的身体好点了没?”
杜小曼随口应了声好,听见身后有匆匆的脚步声,小伙计又惊又喜喊:“这位爷,看来贵体真是大好了!”
杜小曼加快脚步下楼,时阑、抓住了她的衣袖。
“掌柜的,你生气了。”
杜小曼转过头,有点无奈:“拜托您别这么叫我了,我真当不起啊。”
时阑黯然:“你真的生气了。”
杜小曼恳切地说:“没有没有,确实挺意外的,但是……”
客栈里人来人往,已有不少客人和两三个小伙计八卦地看向他们,杜小曼飞快地瞄了瞄四周,含糊地说:“……我觉得了,我在这里很尴尬。”
时阑只望着她,抓着她的袖子,不说话。
杜小曼往后扯了扯衣袖,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杜小曼。”
她猛地转过头,突然有种热泪盈眶的冲动。
有一个人,穿过客栈的大堂,大步向她走来,他纵身一跃,直接上了楼梯,一把扣住她的左腕,简洁明了地吐出一个字:“走。”
谢少主,实在应该改名叫及时雨啊!
时阑慢慢松开了杜小曼的衣袖:“想必,你又要和他走了。也是,你应该和他走。”
杜小曼竟从他的表情中看到了一丝苦涩,想来裕王殿下的影帝键时刻刻都是开启状态。
客栈里至少百分之八十的客人都在围观他们,杜小曼能感觉到浑身都被灼热八卦的视线笼罩。
她正要跟谢况弈离开,时阑又反手擒住她的手臂。杜小曼一抖,时阑的脸已凑到近前,在她耳边轻声说:“掌柜的,和孤于姑娘好好相处。”
杜小曼呵呵僵笑两声,从谢况弈的手中抽回左腕,拨拉开时阑搭在她右臂上的爪子:“多谢殿下关心,你也是,以后别装模作样打劫自己家院子淘气了,美人们都等着你回家呢。”
她噙着笑转过身,和谢况弈一同走下楼梯,雄赳赳地穿过大堂,耳中灌满窃窃私语。
“亲娘咧,这小娘皮敢在光天化日下丢了自己相公,和野汉子跑了?”
“那男人有种么?大庭广众做王八,竟不弄死这对狗男女!”
“弄不过吧,没看这个腰里别着刀么?”
“诸公所言差矣,怎知那个是原配,这个是野汉?依吾看,别刀的方是原配,连同方才上楼的那男子家人,来抓这对私逃的野鸳鸯。”
“抓回去就剁了吧,这等淫娃,留在世上总是祸根!”
……
谢况弈一挥手,啪,一把飞刀,插在了声音最大的一桌散客的桌面上,扫视厅内,世界顿时安静了。
谢况弈回过身,正要迈出大门,背后又响起低低议论——
“插刀子了,看来这个还是真的野汉!”
“嘘……”
杜小曼赶紧拉着脸色铁青的谢少主出了客栈。谢况弈回头向客栈瞥了一眼,声音生硬道:“山野乡民乱嚼舌根,不必理会。”
不淡定的那个人可不是我。杜小曼嗯了一声。
走上土路,杜小曼看了看四周,没有马,也没有车,难道谢少主是靠轻功飞过来的?
谢况弈带着她继续向前,杜小曼清清喉咙打破沉默:“箬儿告诉你了?”
谢况弈应了一声,表示肯定,表情有点不自然,杜小曼又说:“谢谢你啊,我……”
谢况弈打断她的话:“其实,我天不亮就来了。”
啊?杜小曼瞪大眼,谢况弈神色僵硬遥望远方:“我就在你们窗外的树上。”
杜小曼一时不知该说啥好,就哦了一声。
谢况弈停下脚步,拧紧双眉,猛地刨了一把头发:“我早告诉过你,姓时的这厮不是好人!你怎么还……”
杜小曼苦下脸:“我不得已啊,你以为我想吗?”姐这一路上受了多少惊吓!还以为这厮是圣爷,结果又来个大逆转!
谢况弈的双眉展开,挑起:“你不想?”
杜小曼恶狠狠说:“废话!”
谢况弈哼了一声,片刻后又道:“真没想到,连我都走眼了,我只猜他要么是宁景徽的探子,要么是月圣门的什么人,没想到他是裕王。”
杜小曼耸耸肩:“不用懊恼,影帝的演技太精湛了。”
谢况弈疑惑地看看她:“什么意思?”
杜小曼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那几个现代词汇,含糊道:“没什么。不过我觉得我可以自恋一下,连一个王爷都在我身边做过卧底,我的人生多么成功啊。”
为什么?时阑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她想不明白。
月圣门?
好像并不是为了这个,影帝做事一向云山雾罩,猜他的目的肯定白费力气。
杜小曼叹了口气,继续跟着谢况弈往前走,假装不经意问:“对了,你没认出裕王,是不是因为时阑用了易容术?”
谢况弈皱眉:“应该没有,但我真不认识他。裕王不常在京城,白麓山庄和他没有交集。”
他的声音有点生硬,杜小曼这才发现自己的问法可能会引起误会,赶紧说:“我问这个不是怀疑你啊。我怀疑谁都不会怀疑你。我是因为……”
她压抑着心里的苦涩,低声说出最让她不愿意想的事实:“绿琉她……其实应该认识裕王……”
她身边的卧底不只一个。欺骗她最厉害的人,可能不是时阑,而是绿琉。
绿琉见过裕王的,慕云潇让阮紫霁弹琴招待裕王那次。
谢况弈挑了挑眉:“哦。”
杜小曼苦笑,她一直没相信过时阑,可她一直把绿琉和碧璃当作家人看待。
但是……
绿琉……为什么?她到底是谁?为了什么目的?为什么要监视唐晋媗?
真的只有绿琉?
大仙们,你们怎么没告诉过我,我要演的不是怨妇测验剧而是悬疑剧啊!
谢况弈拍拍她的肩膀:“做人难免碰到这样的事,看开点。这就是婆婆妈妈的下场,长脑子记得这个教训吧,你当年要是不带上那两个丫鬟,不单我省事,你现在也不会有这么多的事。”
杜小曼顿时更苦涩了。
谢况弈向着一处树丛打了个呼哨,一辆马车缓缓绕了出来,赶车的是孤于箬儿。
“小曼姐,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马车颠簸前行,谢况弈赶车,孤于箬儿和杜小曼坐在车内,“幸亏我在半路遇见了弈哥哥。不过,就算弈哥哥赶不那么快应该也没事。我觉得时公子不是坏人,不会害你。”
杜小曼的嘴角抽了抽,孤于箬儿又补充:“可是我没想到,那居然是王爷呀。怪不得我一直觉得时公子有一股特别的气质。”
他?气质?哦呵呵,他有影帝的气质!
孤于箬儿又向谢况弈的背影道:“弈哥哥,你说时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谢况弈一抖缰绳,答非所问:“箬儿,你也不要回竹幽府了,你们都跟我回白麓山庄。”
杜小曼在座椅上晃了一下:“但是我……”
谢况弈凉凉道:“你不会还想回杭州找你的那两个丫鬟吧?带点脑子行么?先到白麓山庄避避风头,其他的事再从长计议。”
杜小曼乖乖闭上了嘴。
不知道是不是影帝和宁景徽通了气,去白麓山庄这一路走得极其顺畅,既没有朝廷的追兵,也没有月圣门的滋扰。
杜小曼再次见识了白麓山庄的实力。马车出了那片小乡旮旯,到了一处城镇,立刻就有人前来接应。谢少主不必再屈尊亲自赶车,马车也换成了一辆外表低调,内部奢华的大车,一路有白麓山庄的高手护送。沿途经过没有白麓山庄分部驻扎的客栈旅店,一律包场。杜小曼和孤于箬儿天天有新衣服换,每天的伙食更是没话说。
杜小曼好歹有过高等待遇的经验,反倒是孤于箬儿非常不习惯,偷偷和杜小曼说:“小曼姐,我只去过弈哥哥家两三次,特别别扭,虽然我在山上,平时见不到什么人,但是比较自在。”一边说,一边拔下头上挂着坠饰的钗子,绾上朴素的竹簪。
孤于箬儿是什么人,白麓山庄的属下们都是知道的。杜小曼不知道自己是否多心,那些前来服侍她和孤于箬儿的婢女们,闪烁的视线中都带着暧昧。
杜小曼总忍不住想起影帝那句恶毒的临别赠言——和孤于姑娘好好相处。
她心想,我堂堂正正,现在可没对谢少主起什么歪心。但是,尴尬,还是时不时地会冒出来。
孤于箬儿没有察觉到她的尴尬,谢况弈更没有。谢少主在赶路期间也没有闲着,立刻搜刮了一大堆裕王相关的资料,拿给杜小曼共赏。
那些资料深刻地肯定了,影帝堪称本朝第一色狼。
影帝在全国各大著名风景城市都有别墅,里面美姬无数,来自各大阶层,各个民族,连番邦胡姬都有。皇帝的后宫,也没法比拟。
伊在温柔乡中快乐地沉浮,居然还活蹦乱跳的,没有变成人虾,真是人体科学的奇迹。
孤于箬儿茫然地问:“小曼姐,什么叫做人虾?”
杜小曼咳嗽了一声,只怪影帝的风流史太震撼,她一不留神把内心吐槽说了出来:“你还是不要知道比较好。”
人虾这个词,是她在书里看的。据说古时候,一个朝代灭亡,有些人决定“殉国”,又觉得自杀太痛苦,就选择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方法。咳咳,在损耗过度而死之前,会先变得弓腰驼背,好像只虾,所以称为人虾。
杜小曼当时读到这段的时候,还是个纯洁的好孩子,觉得整个人生观都被颠覆了。
她不能荼毒单纯的箬儿。
谢况弈黑了脸:“你懂得真不少。箬儿别跟她学。”
杜小曼再咳了一声:“我只是在书上读到……”
看谢况弈这个反应,这个时空应该也有人在做人虾。
谢况弈冷笑:“看来你看过不少好书。”
杜小曼脸有点烫,赶紧低头扒拉资料堆。谢况弈抽出几张纸:“裕王与宁景徽似乎有些不对盘,那大内统领假扮的裕王倒与宁景徽同进同出,实在是有趣了。”
杜小曼诧异,这么说,当时在酒楼里,时阑和宁景徽呛过几次,居然是假戏真做?
“是不是因为宁景徽害怕裕王篡权什么的,一直在提防他?”
谢况弈叩了叩桌面:“没那么简单。宁氏一系,与裕王素有旧怨。”
谢况弈简单讲了讲朝廷秘史,原来影帝是太祖皇帝的遗腹子。
太祖皇帝当年亲征番邦,中了毒箭,留下病根,那毒反复不能解,时常发作,后来时常卧床数日不能理朝政,太祖皇帝便效仿尧舜,禅位给太子,就是先帝。
太祖皇帝禅位后,先帝也不知道是真孝顺呢,还是想让老头死快点,好真正舒心当皇帝,当年为他举办的选秀中,有位“容貌稀世,品格贤淑”的闺秀,皇帝说,这等绝色,他不敢享受,当孝敬父皇,立刻把这位美人打包去了太上寝殿,伺奉太祖皇帝榻前。
太祖皇帝很开心地接纳了这份孝心,美人立刻被封为太妃,日夜侍奉。
据说这个举动,还被称为先帝至孝的佳话,由史官写进了典册中。
先帝送出这位小妈后不到一年,太祖皇帝就驾崩了。太妃当时还怀着孕,得赐封号端淑纯孝皇太妃,住在京郊的别苑中追思太祖皇帝,几个月后诞下一子,名兰璪。
太妃正是青春年华,住在别苑里,只比住冷宫强了一点点,倍显凄凉。太妃的爹心疼女儿,他是国子监祭酒,与司天监正关系好,就想托老朋友做点手脚,趁着皇上做噩梦或者天有异象的时候,往太妃和小皇子身上扯一扯,说是太祖皇帝在天上不踏实什么的,让太妃和小皇子回宫去住。
这事不知怎么的,就被当时的御史大夫,宁景徽的伯父宁瀚庐知道了,宁瀚庐立刻告知了先帝。先帝当时宽恕了太妃的爹和钦天监正的行径,不予追究,但过不多久,两人就因别的缘由被贬职左迁。太妃的爹郁郁而亡,钦天监正也一辈子过得很苦逼。太妃当然更没有可能离开别苑,直到兰璪获赐王衔后,才得以搬到儿子的王府中去住,也没享几年的福,就薨了。
后来宁景徽科举出仕,升职飞快,官至右相,诸王皇子都送过他东西,或请他吃过饭,唯独裕王与他从无往来,据说在皇宫中偶尔碰见,宁景徽行礼,裕王也都敷衍而过。
秦兰璪与其他皇子也不甚亲密,唯独和十七皇子秦羽言亲厚。先帝驾崩后,他身为皇叔,地位尊崇,比以前风光了很多,但依然不怎么进宫,到处浪荡。
杜小曼在心里掂量,难道影帝的浪荡依然是在做戏?其实他接了朝廷的秘密任务,潜伏在杭州,为了一举铲除秘密组织月圣门而战斗。
为了这份光荣的使命,他放弃前嫌,和宁景徽携手合作……
不对,十七皇子和弘统领闯进客栈,秦兰璪那句“宁景徽来了我也不会回京”感觉和这个剧情不搭。
杜小曼想得脑仁儿疼,就放弃了推测。
谢况弈总结道:“我觉得他找上你,应该是临时起意,可能另有目的。”
可能吧……杜小曼把资料推开,准备把秦兰璪相关暂时从大脑中擦掉。
世界上最难揣测的是人心。
她是个直来直去的人,不擅长弯弯绕绕,既然揣测不到,那就闭着眼过,走到哪步算哪步好了。
几天之后,他们到达了白麓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