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杜老板
杜小曼再睁开眼,先看到徐淑心笑盈盈的面容。
“唐郡主,你醒了,我们逃出来了!”
一抬头脖子就好疼,杜小曼皱着脸挣扎起身四顾。
她现在身在一辆正奔驰着的马车内。对面小榻上,绿琉和碧璃一动不动地躺着。杜小曼咬了咬手指,疼,不是做梦。
这么说……
出逃成功了!耶!
徐淑心满脸激动的笑意,眼里还含着泪花,杜小曼一把拉住她的手:“淑心,我们真的成功了,我们逃出来了!”
慕王府再见了!猪男慕云潇拜拜了!古代的花花世界,我来了!
徐淑心含着眼泪点头,轻声道:“只是还没出城,不可大意。”拿出几套衣服,其中一套递给杜小曼,“你我先换下身上衣服。”
这两套衣服好像道袍一样,水蓝长裙,白色内衫,水蓝色加白袖子的外衫,再用腰带一束就OK,十分好穿。鞋子也是水蓝色的布鞋。徐淑心卸下自己的钗环,散开发髻,盘出个朴素的发型,看了一眼手忙脚乱卸钗环的杜小曼,扑哧一笑:“怪不得郡主要打晕了两个丫鬟带着呢。”过来替杜小曼卸钗环。
杜小曼脸一热,不好意思地低头。徐淑心替她重新盘了发,两人再替昏迷中的碧璃和绿琉的衣服将换好。将卸下的钗环和衣服团成一团,扔进座位底下。
徐淑心道:“郡主的两个丫鬟,不到晚上醒不过来。侠士的性子有点急,为了快些顺利将郡主救出,也打昏了郡主,望郡主不要见怪……”
杜小曼笑嘻嘻地道:“没关系,情况需要嘛。还有,你以后别喊我郡主了,从今后再没有唐晋媗这个人。你帮我逃出来,我们是共患难的好朋友,我还有个小名叫小曼,如果你不嫌弃,就喊我小曼好不好?”
徐淑心望着杜小曼恳切的面容,点点头。
行进的马车忽然一顿,一个声音冷冷地飘进来:“西城门要到了。”
门帘跟着一动,一叠薄薄的东西抛进了马车里。杜小曼捡起抖开,面具。难道这就是传说中行走江湖杀人越货隐姓埋名必备的……
杜小曼双眼闪闪发亮,声音中带了一丝不可置信的颤抖:“人、人皮面具?”
徐淑心的脸一下变得雪白,惊慌地看杜小曼手中的东西。这个手感,这个柔韧性,真的是从人脸上剥下来的皮肤吗?杜小曼的心里也有点发毛了。
车帘外冷冷的声音送进四个字:“只是面具。”
只是面具,就是说不是人皮做的。
杜小曼拿起其中的一张,糊到了脸上,徐淑心战战兢兢也拿起一张贴好,碧璃和绿琉的脸上也各贴了一张。
薄薄的一层面具,做不到像电影演的那种的把瘦子变成胖子,把尖脸变成圆脸那么夸张。只是肤色变得稍微黄了一点,多了几颗痣或几个雀斑,双眼皮变成单眼皮,鼻形和嘴形略有改变而已。但就这些改变,足以让一张熟悉的脸变成一张陌生的脸了。
杜小曼看着徐淑心变成了一位细眼吊稍眉面容冷漠的少女,惊讶道:“哇,真的变化好大。”
徐淑心也很惊讶地望着她:“你也变得好厉害。”
车外冰冷的声音又飘进来,依旧简洁的四个字:“不要做声。”
杜小曼和徐淑心立刻噤声坐正,车外声音嘈杂,应该是城门到了。有人喝道:“车中什么人?”
车子停下,那个冰冷的声音道:“月圣门人,有弟子重伤,护送回圣山。”
车帘唰地被拉开,两个戴盔帽的人探身到车门前,向车内看。杜小曼与徐淑心端坐不动,戴盔帽的其中一人皱起了眉头,杜小曼有些忐忑,冷声道:“看完了就滚出去,再多看挖了你的眼!”
戴盔帽的另一人立刻变了脸色:“大胆!竟敢对总兵大人无礼!”
车门前站着一个蓝色的身影,用冰冷声音道:“总兵大人,多有得罪。先皇钦赐谕令,月圣门人可自由出入京城,昼夜无阻。我等实在有要事。请总兵大人速速放行。”
被称为总兵大人的盔帽小胡子哼一声摔下了车帘,大喝道:“放行!”
马车重新颠簸前行,杜小曼大大松了一口气。马车疾驰了约十分钟后,她才出声道:“刚才紧张死我了!”
徐淑心吐出一大口气:“真真是好怕人,我还以为他要看出来了。你那句话真是临危不乱。”
杜小曼笑道:“我看过某本书上说,越是心虚的时候,就越要表现出强势来,这样可以混淆视听。”
徐淑心似懂非懂地点头。
马车疾驰,大概过了两个多小时后,渐渐缓行,杜小曼听见外面有其他人的说话声。
“真、真的是到了,终于到了……”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十分激动。徐淑心抓紧了胸前的衣襟,一把取下面具,渗出激动的泪水。
马车停住,冰冷的声音恭恭敬敬地道:“少主,人平安带到。”
车外那个年轻的男声带着颤音地欣喜呼道:“淑心……”
徐淑心一把掀开车帘,飞扑出车外:“俞郎!俞郎!”
杜小曼扒下自己脸上的面具,也爬下车。车外一片碧绿,树木参天,青草长长。徐淑心和一个长衫男子抱成一团,抽抽噎噎,一下哭,一下笑。
那位冰冷声音兄恭敬地站在一个黑衣人边。黑衣人向徐淑心和长衫书生朗声笑道:“孟俞,我早就说过,卫棠做事绝对可靠,一定把人平安带到。怎样?见到了嫂夫人,知道我没骗你了吧。”
好年轻的声音,这人是冰冷声音兄口中的少主?
徐淑心终于和宋孟俞分开来,徐淑心满脸通红地低着头,宋孟俞温声道:“淑心,这位就是你我的恩公,白麓山庄少主谢况弈。”
杜小曼向前走了几步,看清了黑衣人的面容。
这位谢少主竟然很年少,看起来只有十八九岁吧,两道墨黑的剑眉斜飞入鬓,脸上等于写着“帅!十分帅!非常帅!”几个大字,整个人英气勃勃神采奕奕。
谢况弈对着宋孟俞爽朗一笑:“孟俞别这么客气,你我既然是结拜兄弟,抢回大嫂这种事情我自然义不容辞!”
本来以为侠士头目是那种武侠小说里眼神锐利孤高绝远寒气逼人白衣飘飘的冷酷型大侠,没想到是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阳光帅哥。倒是他手下那位冰冷声音兄,似乎是走冷酷路线的。
谢况弈的视线转到杜小曼身上,嘴角扯动了一下,漫不经心道:“不过这位什么郡主,真是有点费事,拖拖拉拉的,还拖了俩丫鬟,若不是我最后敲晕了她,可能都跑不出来了。扛得我手都有点发酸。”
……
好吧,她收回刚才的评价。
这个少庄主原来走得是耍拽路线。
白麓山庄京城分部是一个非常非常拽的地方,几乎和它的少庄主拽在同一水平线上。
它地处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凉山头边,四周都是青青野草和森森野树,旁边还有一条蜿蜒的小河流。杜小曼想,山庄的厨子买菜一定不容易。
别庄的大门盖得相当气派,门头上悬挂着书写“白麓山庄”四个大字的大匾,足以让一个五六百度的大近视在三百米开外看清楚。别庄的大门漆得红艳艳的,搭配四周的独特环境,十分适合在半夜当作聊斋的外景拍摄地。
在山庄门外下了马车,宋孟俞拉着徐淑心的手,引她瞻仰别庄的外景:“淑儿,此处就是况弈贤弟的别庄。”
徐淑心惊叹地道:“果然别有一番江湖的豪情风骨。”
谢况弈立刻笑道:“嫂夫人谬赞了,不过是一座寻常的庄子,偶尔来此一住,过得去就算了。”
杜小曼觉得,既然大侠都把自己救出来了,可能以后还要靠人家帮忙,现在多说点好听话准没错,便装作崇拜地仰望了一下红艳艳的大门,道:“依山傍水,风景优美,真的是个好地方呢。”
谢况弈无视了她的赞美,引着宋孟俞和徐淑心向庄内走。杜小曼快步跟上,随他们到了别庄的正厅。
一进正厅,谢况弈就道:“孟俞,你和嫂夫人随便坐吧,千万别客气。”自己在一张木椅上随意坐下,依然无视杜小曼。
杜小曼厚着脸皮自己找了张椅子坐,丫鬟们端上茶,谢况弈问宋孟俞道:“孟俞,你与嫂夫人今后有何打算?”
宋孟俞道:“我想与淑心回牧州老家,隐姓埋名,厮守终老。”徐淑心红着脸低下头。
谢况弈漆黑的剑眉略皱了皱:“我这几天有件十分要紧事,须赶去杭州。京城追兵甚众,你和嫂夫人须尽快动身。我不亲自相送,实在不放心。”
宋孟俞道:“贤弟莫要再多费心,你将淑心救出,愚兄已是来生做牛做马也不能相报。愚兄已经盘算好,回牧州一路,我和淑心只扮做寻常百姓夫妻,再借你的易容物事一用,一定万无一失。”
谢况弈道:“那怎么成,嫂夫人弱不禁风,孟俞兄你又不会武功,行途漫漫,兴许还有山贼野寇。这样吧,”转头向门外,喊了声卫棠,那位冷冰冰的大哥立刻像从地底钻出来一样,咻地出现在门槛边,恭恭敬敬地道:“属下在。”
谢况弈道:“我将宋公子与宋夫人托与你,由此一路到牧州,不能出半点差池。”
卫棠恭敬道:“属下领命。”
宋孟俞和徐淑心顿时露出既欣喜又感激的神情。卫棠大侠浑身上下都透露出高手的气质,有他做保镖,走路一定很放心,杜小曼有些羡慕。
宋孟俞握着徐淑心的手,对谢况弈大大感谢了一番,谢况弈笑道:“孟俞你和嫂夫人平安就好,别说这些虚词了。等来日我到牧州时,请嫂夫人亲自下厨,你我兄弟痛饮一番!”
宋孟俞道:“那个自然。”徐淑心抿嘴笑道:“只要少庄主不嫌弃我的手艺。”转过头,关切地问杜小曼,“郡主眼下有什么打算?”
杜小曼明白,明天徐淑心和她的情郎离开,她势必也不能在这里呆了,开口道:“我……”
徐淑心道:“郡主当日曾说,想到一个地方去找一个人,不过天下之大,人海茫茫,郡主与两个丫鬟结伴行路,实在不方便。郡主如果不嫌弃,可以与我和俞郎一起去牧州。牧州地方偏僻,民风淳朴,来日方长,其余事情可以慢慢计较。”
归隐田园,过安稳日子确实很不错,但是……好不容易来到了古代,花花世界摆在眼前,还有大把金子可以挥霍,钻到个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实在对不起自己啊。游遍秀丽河山,看遍世态风情才算够本嘛!
杜小曼拿定了主意,向徐淑心道:“淑心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是……我不能与你同行。”
看着徐淑心担忧的神情,她心中有些酸酸的触动。徐淑心算是她到古代来的第一个朋友吧,虽然共处的时间不长,但确确实实是共经患难的好朋友。杜小曼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微笑:“淑心,这次多亏了你帮助我,我才能逃出来,我保证,有朝一日,我一定去牧州看你。到时候我一定多备几个给你和宋公子的儿子女儿的见面红包。”
徐淑心抬袖子擦了擦眼睛,向杜小曼含泪笑了笑:“那郡主究竟要去何处呢?”
杜小曼转过头,双眼闪闪发亮,满面恳求,望着谢况弈。
谢少主正百无聊赖地赏玩着手中的一把匕首,杜小曼热烈恳切的目光火辣辣地飘来,让他吃了一惊,拿着匕首愣了愣。
杜小曼开口了,楚楚可怜,万分恳切:“谢大侠。”
谢况弈清了清喉咙道:“这位什么郡主,你有何事?”
杜小曼的恳切之色更深:“谢大侠,方才听说,你要去杭州。实在是太巧了,我要去的地方也是杭州,不知道大侠能不能捎带上我一起同行?”
在古代,出行是件危险的事情,保不准会就遇上山贼啊路霸啊开人肉包子铺的黑店啊,不熟悉古代环境,又没有江湖经验,说不定花花世界还没看到,就变成了黑店里的一笼肉包了。因此,出行一定要傍个大侠!
杜小曼下定决心,为了平安,用尽方法也要搭上武功高强的谢少庄主。
谢况弈像看见了一只苍蝇变成滑翔机一样,一脸诧异地看她,眉头略皱了皱。
徐淑心急忙扯扯宋孟俞的袖子,向谢况弈轻声道:“少庄主,唐郡主自小养在深闺,两个丫鬟也没见过世面,前去杭州路途遥遥,恐怕……若是少庄主方便,能不能答应这个请求?”
杜小曼看着谢况弈的脸色继续道:“我知道,这个不情之请有点强人所难,但是谢大侠你大仁大义,侠肝义胆,古道热肠,义薄云天,能不能就当随手做做好事?我只要跟着你带的丫鬟或者小厮们在一起就行了,保证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而且一路吃住的费用,我会照数给你。请你……”
谢况弈冷冷道:“这位郡主你提钱,是看我们白麓山庄寒酸么?”
呃,好像说错了话,触到了谢少庄主的逆鳞。杜小曼连忙道:“大侠,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
谢况弈将匕首在手中转了个圈,截断杜小曼的话头:“宋兄告诉我,你是德安王府唐王爷的郡主,庆南王慕云潇的夫人。这次逃出来,是为了去杭州找情郎?”
话说得太直接了吧。杜小曼干脆地道:“我逃不全是因为情郎,而是在慕王府里过不下去了。慕云潇眼里只有个神仙一样的表妹,看也不看我一眼。再过下去他窝心我也难受,回娘家也过不了什么好日子,还不如逃出来,逍遥自在。”
你问得直接我也答的直接,看谁更直接!
谢况弈将手中的匕首放到桌上,挑眉一笑:“待的不痛快了便走,你的做法倒有几分江湖女子的豪气,没想到皇亲国戚的金枝玉叶也做得出来。好吧,看在孟俞和嫂夫人的情面上,夫人便和在下一起去杭州罢。”
杜小曼心花怒放,真是太好了,成功出逃,成功傍上大侠!
一席话谈完,天已黄昏,谢况弈命人做了一桌酒菜,杜小曼填饱肚子,十分满足。席间,卫棠又出现了一次,跪在谢况弈身边低声禀报了数语,又复离开。谢况弈得意地道:“刑部的官差已被故意做得局哄骗住了。刚才在沿途搜查时,将那些东西当作证物,带回衙门去了。哈哈,有他们查的。”
将要来别庄之前,谢况弈命人将杜小曼和徐淑心以及绿琉碧璃换下的衣物撕裂划破,洒上血,扔到某土山的断崖边,再将马车推下,造出被劫持后凶多吉少的假象。这种布局十分老套,居然挺管用的。
宋孟俞叹道:“官府无能,让我们钻了空子。”
谢况弈道:“此事听说连皇帝都惊动了,命暂代左相李孝知督办,我就猜到是这个糊涂老儿,所以用些寻常的障眼法糊弄糊弄算了。刑部尚书和李老儿一样是个糊涂蛋,凭他们下辈子也猜不到。哈哈。”
宋孟俞感叹道:“正是,幸亏宁相告假返乡未归,若他督办此事,恐怕连贤弟你这别庄的凳子都不能沾,必须马不停蹄,赶夜路向牧州去。”
谢况弈转着酒杯哼了一声:“孟俞兄太多虑了,真换成那个宁景徽追查,大不了费些工夫多布些假套儿,一样让他查不出。人人都说这位宁右相是个厉害人物,我还真想会会他,看看此人怎么个厉害法!”
晚饭之后,天已经漆黑,白麓山庄的丫鬟引着杜小曼去客房,杜小曼问到绿琉和碧璃,丫鬟答道:“夫人的两位丫鬟已经醒了,在客房中,请夫人去看看吧。”
杜小曼被丫鬟们引着,到了一间厢房前,推开门,绿琉和碧璃看见了杜小曼立刻扑过来。
“郡主郡主,我们怎会……”
“她们说是郡主和敬阳公家的三少奶奶计划好的,可这样逃出来不单是慕王府,王爷和王妃也会挂念,郡主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白麓山庄的丫鬟们很识趣地退出去合上房门,杜小曼神情严肃地看了看绿琉和碧璃:“你们两个,可不可以先静一下,听我说件事情?”
绿琉和碧璃咽下口中的话,一齐等待。
杜小曼缓缓地道:“我其实,不是你们的郡主。”
杜小曼此时,正要说她平生编得自认最得意的一个谎。她仔细地思索过,自己从脾气到行为哪里和唐晋媗都不一样,在慕王府混得过去纯属侥幸。唐晋媗身为郡主,应该读过诗书,懂得琴棋书画。杜小曼对古人写的繁体毛笔字只能连猜带蒙认个七七八八,古文更是只停留在学过的几篇文言文和几首地球人都会背的古诗上,装成饱读诗书是不可能了,恐怕哪天要拿笔写字的时候就露馅了。与其被揭穿,倒不如编个谎话,从今后痛痛快快地做杜小曼。
她那句话出口,绿琉和碧璃就石化了。
杜小曼继续郑重缓缓地道:“听起来可能有点匪夷所思,但我确实不是唐晋媗,我只是一个和你们郡主长得一模一样的人而已,你们的郡主早已走掉了,慕老夫人第一次和你们郡主去法缘寺烧香的时候,她就跳墙逃走了。至于我为什么会顶替你们郡主,这件事说来话长……”
第一次去法缘寺烧香的时候,杜小曼曾独自一人在庙里晃荡过一段时间,说唐晋媗在那个时候逃走的,可以说得通。
绿琉和碧璃望着杜小曼,两人的眼睛都直直的。
杜小曼将视线换了个角度,觉得这样可以看起来伤感一点,再把语调换成适合回忆的更舒缓的节拍。
“唉,其实我并不是你们这个国家的人,我家在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从这里到我的家乡,需要翻过一座很高的山,渡过一片大海,再走过一个盆地。我的本名叫曼曼杜,我爹是经商的,他贩葡萄干和鳄鱼皮到你们这里来卖,很多年都没有回家,于是我就万里迢迢到这里来找他。”说到这里,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我好不容易来到你们这里后,到处都找不到我爹,身上的钱又花光了,眼看就要饿死在街头,就在这个时候,你们郡主的情郎救了我。他想救你们郡主出来,见我和你们郡主长得一样,就想出这个以假换真的方法,许给我很多很多银子,在法缘寺中救走了你们郡主,让我冒充。我本来以为,顶替你们郡主做王爷的夫人享荣华富贵挺好的,但是过了几天,发现我还是适应不了,于是就和敬阳公府的三少夫人打好了关系,顺路逃出来了。”
绿琉和碧璃望着杜小曼,眼还是直直的,浑身颤抖,流着眼泪捂住嘴:“郡主……”
杜小曼露出微笑:“我不是你们的郡主,我也有个你们这边的名字,叫杜小曼,你们以后喊我杜小曼或者小曼姑……”
话没说完,碧璃和绿琉一起扑过来抓住她的手,碧璃哇的一声大哭出来,绿琉拼命咽了两口气,吐出断断续续的字眼:“好、好……奴婢,奴婢们不……不多说……什么……就,就喊郡主,小、小曼姑娘……让奴……奴婢们喊什么都行……”
碧璃迅速点了一下头,呜呜抽泣。
貌似已经开始接受了,看来这个谎编得挺成功的。
杜小曼笑说:“怎么还自称奴婢啊,我们都是平等的,还有,我这里有很多金子,你们如果有别的去处,这笔钱我们平分,你们想去哪里就……”
绿琉推开碧璃,紧紧抓住杜小曼的手:“郡……小曼姑娘……奴婢们哪里都不去!不管……不论如何……奴婢们……都……都会跟在小曼姑娘身边……”
碧璃也扑了过来,杜小曼的另外一只胳膊被钳住:“奴婢们哪都不去,哪都不去!小曼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哪都不去……呜呜呜……”
杜小曼抬眼看了看房梁,呃,这算是成功地让她们相信了吧。
杜小曼让她们好好安歇,但是绿琉和碧璃越哭越厉害,杜小曼只好默默离开了。
丫鬟引她到了另一间厢房。今天精彩的事情实在太多,杜小曼一沾到枕头,立刻呼呼大睡,直到天微微亮时被叫醒。
叫醒她的依然是白麓山庄的丫鬟,说少主要赶大早出发去杭州,正在等候杜小曼。杜小曼洗漱完毕,三口两口吃完饭,出了房门,抬眼便看见谢况弈站在院子中,绿琉和碧璃竟然站在谢况弈身边。
绿琉和碧璃看见杜小曼,立刻走过来,低头站在她身边,碧璃道:“郡……”绿琉飞快地斜了她一眼,压住她的话头:“小曼姑娘,奴、我们在这里等你起身,谢少主已经等你多时了。”
杜小曼向谢况弈道歉,谢况弈说了句:“没什么。”两只眼睛却上上下下看着杜小曼,眼神有点奇怪。
杜小曼问:“现在就出发去杭州吗?”
谢况弈说:“是。”
杜小曼向谢况弈露出个谄媚的笑容:“谢大侠,可不可以再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府上有没有合适我穿的男装,我觉得穿男装出门比较方便一点。”
谢况弈两道剑眉顿时一皱,道:“你穿男装?未免……”
绿琉和碧璃一齐转过头,恳切地望着谢况弈,谢况弈的嘴角抖了抖,无奈地挥手道:“好吧好吧,男装就男装。来人,给这位夫人,呃,姑娘……找一套男装换上。”
幸亏唐晋媗的身量不低,找件合适的男装不算困难,杜小曼绑胸换装改束头发,男装果然比女装清爽了许多,登上靴子后走路很舒服,杜小曼大踏步出门,问绿琉和碧璃:“还混得过去吧。”
绿琉和碧璃立刻点头道:“像!扮得太好了了!十分像!”
杜小曼有一丝得意,谢况弈瞧了瞧她,像是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大步流星地向前院方向去。
杜小曼到了前院,看见空地上停着好几辆马车。徐淑心和宋孟俞正站在其中一辆马车前,杜小曼走上前向徐淑心道别,徐淑心看着她,神色很伤感很担忧,她在车门前握住杜小曼的手:“唐……小曼姑娘……多保重,以前的事情慢慢淡了后,就好了。”
马车向门外驰去时,徐淑心还从车窗里探身回望,杜小曼对她挥了挥手。
徐淑心的马车远去后,杜小曼放下手左右四顾,发现周围人都在看自己,但见她有所察觉,立刻转过目光假装没有在看。只有谢况弈还在瞧着她,杜小曼忍不住低头看了看身上,难道是穿错了衣裳?
谢况弈忽然开口道:“这位小曼姑娘,你看我身后的是什么?”
杜小曼疑惑地张口道:“马车啊。”
谢况弈笑了,笑得十分假:“喔,那么车前拉车的呢?”
杜小曼道:“当然是马啊!”再看了看露出白牙的谢少庄主,“难道是驴或者骡子?”
谢况弈立刻道:“没有没有,没错没错,确实是马。”
问这种问题,谢况弈是脑残么……
绿琉和碧璃连忙道:“啊,小曼姑娘,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上马车,免得官兵追来连累谢少庄主。”
绿琉打起帘子,杜小曼进了马车,绿琉和碧璃才跟进,却屈着身子,并不去坐,杜小曼道:“你们坐啊。”绿琉和碧璃互望了一眼,这才坐下了。
马车飞奔前行,奔驰了约三四个钟头后,到了一处码头。
杜小曼下了车,一股含着水汽的凉风扑面而来,她正身在一条石路边,不远处,是一片宽阔的水面,浩浩荡荡,一道宽阔的木桥从路上延伸到水中,水岸边泊着一艘庞大的……船!
没错!是船!原来古代的大船这么的气派豪华!
远处的水面上,似乎还有一艘大船,在缓缓航行。
赶车的那位白麓山庄的门人道:“少主预备从水路坐船南下,再改陆路去杭州,请几位上船。”
杜小曼的心中有一种澎湃的激动,欣喜地点头。
正要走过去时,眼角忽然瞟到路边有样东西,杜小曼快步走上前去,弯腰捡起,是根笛子,玉做的,通身碧绿,沉沉的凉凉的,还挂着一只小小的坠子。这么精致的东西,哪个有钱人掉的?
杜小曼正在端详,绿琉催促道:“姑娘,快上船,那边好像有其他人过来了。”
杜小曼急忙抬头张望,果然看见路的另一侧转过来几个人影,边走边看像在找什么,其中一个远远看见了她们,大声说了句什么话,用手一指,那行人立刻快步走过来,白麓山庄的人立刻全体戒备,谢况弈也敛起神色。
杜小曼看见那行人中为首的一人,愣了愣。是她在法缘寺和敬阳公府分别见过一次的俊秀少年。难道敬阳公府的人……
那行人中几个随从模样的人大步欲上前,少年抬手挡住,徐步走到杜小曼面前,温雅地开口道:“这位公子,你手中的……”
杜小曼要跳出喉咙的心嗖地回归原位,急忙将手中的笛子向前一递:“啊,这支笛子是你的?我方才在地上捡到。”
少年伸手接过,欣喜地笑了笑:“不错,正是我的,多谢。”看着杜小曼,清澈的双目中却透出了一丝犹豫,“这位公子,看你十分面善,可是在哪里见过?”
杜小曼立刻道:“有吗?我不记得见过公子你啊。可能是我这人长得比较大众,所以看着脸熟,哈哈。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啊。”
少年微笑点了点头。杜小曼转头迅速向大船走去。谢况弈站在岸边,不悦地皱着眉,碧璃低声道:“姑娘,你刚才应该马上赶到船上,幸亏是掉了东西的人,要是追查此事的官兵,那就糟了。”
杜小曼十分自觉地向谢况弈低头道:“对不起,刚才是我做错了。”
谢况弈的脸色和缓下来,道:“算了,反正你本来没有江湖经验,又……”又字下面却刹住,不再说什么。杜小曼踏着踏板走上船沿,要跳上甲板时,脚一歪,差点跌倒,幸亏旁边伸过一只手来及时扶了她一把。杜小曼对那只手的主人谢少主感激一笑:“多谢。”
谢少主斜眼看了看她,略一颔首,算是收下她这声道谢。
岸上忽然传来一声大喝:“此船暂留!”杜小曼忙转头看,只见一队人马挟着浓烟疾驰而来,为首的一人高声道:“我等奉命追查凶匪强劫王公家眷一案,刑部有令,所有船只,一律盘查之后,方能离京!”
官兵还真来了。
谢少主拽拽地道:“不要理会,马上开船!”
众手下领命,其中一人高声向岸上道:“各位官爷,此船乃白麓山庄的船只,我等有要事待办,不能耽误,望各位官爷恕罪!”
刑部的差役们翻身下马,正要来挡,丢笛子的俊秀少年还未离去,被差役们一眼看见,其中一个小差役大声喝道:“你们又是何人,速速报来!”
少年身边的随从立刻喝了声:“大胆。”亮出一块令牌。
众差役簇拥的令官翻身下马,跪倒在地,叩头不止。
杜小曼和谢况弈等人远远在船上看着,都有些惊讶。杜小曼道:“那人看样子很了不得,刑部的人磕头挺凶的。”
谢况弈嗤了一声道:“横竖不是皇亲就是国戚。他倒替我们挡了一下。这次挺有运道。”
杜小曼在心里说,当然是因为我人品好又在天上有照应啊。
刑部的众人猛磕了几个头后,少年淡淡道:“无需这么大礼,都起来罢。”
为首的令官战战兢兢道:“微臣多谢十七殿下。”抬头却看见那艘大船已经离岸很远顺流而行。
十七殿下道:“这艘船上的人,方才我见了,并无可疑,何尚书那里,待我回去后和他一说,定然不会为难你。”
令官忙又趴下磕头:“多谢殿下体恤,微臣愧不敢当。”
船行缓缓,江上浪平。
杜小曼和绿琉碧璃被安置在两间精致的舱房中,绿琉和碧璃去舱房中收拾,杜小曼眷恋水面的风景,流连在甲板的船栏边。
谢况弈在不远处听手下汇报工作,侧首看见了杜小曼,大步流星走了过来:“船上住的还习惯么?”
杜小曼立刻说:“很习惯,这艘船真是又大又漂亮,而且很稳,一点都感觉不出在行驶。”
搭人家的顺风船,多说点好听话准没错。
谢少庄主果然爱听好话,嘴角一扬勾起一个阳光灿烂的笑容:“习惯就好,我本以为金枝玉叶的女子都娇滴滴的坐不了船。”
杜小曼道:“喂,你别这么看不起女人啊,深闺里的女人做起事情来未必比男人差,你们江湖上也有不少很厉害的侠女吧。”
谢况弈道:“唔。”揉了揉前额,眉宇间有些倦色。
杜小曼道:“谢大侠……你的脸色似乎不太好……该不会是晕船吧。”
谢况弈立刻放下手冷笑:“晕船?哈,本少主会晕船?笑话!我是昨晚一宿没睡,现在有些倦了。”
杜小曼说:“那就快去补个觉,补觉之前,最好先让厨房给你做碗热汤喝,再蒙头大睡,醒来就会好了。”
谢况弈上上下下将杜小曼看了看:“你这几句话挺清楚明白的。”
他这是在夸人吗?
谢况弈又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你的两个丫鬟十分忠心,虽然罗嗦了些。这种忠心的下人甚难得。”
杜小曼被说得一愣一愣,谢少主转过身,拽拽地走了。
杜小曼望着谢少主的背影摸了摸鼻子,也到船舱中去。
这艘船很大,船舱分成两层,上层大厅摆设豪奢,地铺红毡,排放着矮几矮凳,留待饮宴时用。下层被分成各个小间,间内摆着精致的床帐和雕花的桌椅,墙上还挂着字画,布置得十分雅致。
杜小曼被安排在最尽头的雅间,白麓山庄的人十分有心,床上挂着水墨画似的纱帐,案几上焚着甜甜的熏香,供着一瓶鲜花,桌上还摆了一架瑶琴。
圆桌上,瑶琴边,摆着两个摞在一起的红木包铜边的箱子,十分突兀醒目。绿琉和碧璃就站在这两个箱子边,看见杜小曼进来,立刻道:“郡……啊,小曼姑娘。这两个箱子该怎么办?”
杜小曼指着箱子问:“这是什么?”
碧璃道:“姑娘您忘了,这两箱就是带去法缘寺的黄金啊,方才谢少庄主命人送了过来,还让我们点点数,看看有没有少。”
杜小曼猛地想起来,是了,光顾着跑路,把弄到手的路费都给忘了!
打开箱子,金光闪烁,杜小曼爱抚着金条优雅的身体。
碧璃道:“方才奴……我和绿琉姐在这里发愁,这么多黄金,这么沉,要怎么才能放得隐蔽点。”
人不可露富,财不能露白,这是行走江湖的铁律。杜小曼伸手抱抱其中一个箱子,呦唔,死沉……
想想看,三百两黄金,二十来斤重,再加上木头箱子,不沉才怪。就算三个人平均分着拿,每个人身上也要背着好七八斤重的金子。
杜小曼想象了一下自己背着七八斤的金块子吭哧吭哧地走在江湖路上的情形,觉得有点冷汗。暗下决心,上岸后立刻找个钱庄换成银票。
绿琉将一个布包袱打开:“这些都是当日,郡……小曼姑娘身上戴的首饰。谢少主也命人送了过来。但是这些首饰都是陪嫁,还有几件慕王府的东西,如果脱手恐怕会曝露行藏。”
杜小曼摸摸下巴:“如果将它们切成一块一块的,把上面的珠宝拆下来单独换钱呢?”
绿琉和碧璃愣了愣。绿琉道:“不太好弄吧。”
杜小曼想了一想,道:“我有办法。”
傍晚,杜小曼在甲板上拦住一个白麓山庄的弟子,询问谢少主起身了没有,弟子回说,少主下午便起来了,此时应该在房中。
杜小曼走到谢况弈的舱房前,敲了敲门。在这个时代,女人主动去敲男人的门应该是件相当惊人的事情,目睹杜小曼敲门的几个白麓山庄弟子神情都很惊骇。
房中飘出一声进来,杜小曼推开门,见谢况弈正半躺在一条长椅上,一只手拎着一个小酒壶,一脸无聊,一口口地灌酒。
谢况弈瞧见是杜小曼,怔了怔,杜小曼竭力露出甜美的笑容:“谢大侠,不好意思,打扰了。”
谢况弈放下酒壶,从躺椅上翻身站起:“你找我何事?”
杜小曼道:“谢大侠,你的武功很厉害吧。内力深厚,剑法通神,已经是飞花落叶都能伤人的境界?”
谢况弈皱眉看她,双臂环在胸前,未回答。
杜小曼眨了眨眼,笑道:“有件事情谢大侠一定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办到。”迅速从手中的包裹里摸出一样东西,放在桌面上,“谢大侠能不能把它碎成一段一段的,弄得越碎越好?”
谢况弈低头看了看桌面上那个粗粗的金镯子,眉头跳了一跳,杜小曼眨着星星眼:“拜托拜托!”
谢况弈问:“你来我房中,就是为了此事?你要弄碎这个做什么?”
杜小曼道:“弄碎了换银子花啊,这些首饰都是唐晋媗的陪嫁或者慕王府的东西,如果不弄碎的话拿去换钱一定会曝露行藏的。所以才想请大侠你帮忙……”
谢况弈满脸无语表情地看了看她,忽然开始哈哈大笑。
“喂,谢大侠,你干吗笑得跟抽筋似的,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谢况弈勉强忍下笑,擦着眼角道:“这位郡主,你好歹做过人妇,怎么连这种小事都不清楚,这些首饰如果碎掉,不能当钱花的,你难道要支个火炉自己化成金块用?哈哈哈!”拿起金镯子,“这砍痕,是你剁的?用菜刀?”
杜小曼道:“是,怎样?”
谢况弈像被踩到了笑筋一样,又开始狂笑:“哈哈,菜刀!哈哈哈——”
杜小曼恼羞成怒,大声道:“喂,谢少主,算我没有江湖经验,不知道首饰碎了不值钱,再算我没有武功,用菜刀劈不开金镯子,你也不至于笑成这个样子吧。我不过是想多弄点钱花,又怕曝露行藏……”
谢况弈点头:“是是,你考虑的很周详,怪不得你那两个丫鬟当你失心疯了,哈哈哈哈……”
绿琉和碧璃当她失心疯了?怎么回事?
谢况弈收住笑容:“这位唐郡主,我答应了孟俞兄和嫂夫人照应你,你若是缺钱花,不妨向我开口。还有,你完全不晓得江湖事,这几日需多看着些。你那两个丫头,傻头傻脑的不大禁吓,你就算想甩了她们俩,那种不着边的瞎话还是不要编为妙,免得再被当成失心疯。再有什么难处,只管开口求我好了。”
原来那套谎话绿琉和碧璃压根就没信,原来她们两个一直把我当成了失心疯。杜小曼心中无限羞愤,无限失落,无限……
她忿忿道:“多谢少庄主提点,多谢少庄主慧眼如炬,肯定我不是失心疯。把我当成个正常人。”
谢况弈道:“哪里哪里,谁疯谁没疯这种小事,本少主还是看得出来的。你虽然偶尔傻了些,行为不大检点,和真疯子还是有些差别。”
杜小曼磨着牙道:“谢少主,不带给人乱扣帽子的,我哪里不检点了?”
谢况弈上下看了看她,故作痛心状摇了摇头:“唐郡主慕夫人,你已是人妇了罢。但我看你言行举止,实在豪放,一点都不像深闺里的金枝玉叶。”露出白牙,灿烂一笑,“不过像今天这样来敲我的房门的行径,虽然会招人闲话,本少主很喜欢。”
杜小曼觉得一股热流直冲到头顶。谢况弈含笑看她踉踉跄跄奔向房门。
走到门口,杜小曼忽然回过身,朝着谢况弈露出一抹甜笑:“少主说的很是,我以后会注意点,一定不再冒昧前来了。我这种嫁过人的成熟大婶,万一教坏或者吓到了年幼清纯,不谙世事,乳臭未干,天真无邪的少主小朋友,罪过可就太大了。”飘然走出房门。
杜小曼在这艘船上一待就是三天。
那天她从谢少主房中走得太潇洒,没能欣赏到谢少主的脸色,十分遗憾。知道绿琉和碧璃当她脑子坏掉了之后,她又好气又无奈。
她自暴自弃地想,等到她们慢慢地看出她和唐晋媗完全不同的地方,应该就会逐渐接受现实了。
白麓山庄的大船上食物非常精彩,菜色以鱼虾蟹居多,船上的大厨常年在水上漂着,乃烹调河鲜的高手。清蒸葱白丝鲶鱼片,鱼皮三鲜饺,荷叶醉蟹,金丝虾丸等等等等,鲜且不腥,杜小曼吃的时候都很没出息地恨不得自己多生一个胃。晚饭的时候,有一道菇丝鱼肚汤甚得杜小曼欢心,一口气喝了两碗,果然吃撑了……半夜睡在床上的时候,胃部还胀胀的。
杜小曼摸了摸肚子,很悲愤,唐晋媗的胃太小了,如果换成原装正版的杜小曼的身体,再喝两碗都没事,唉唉……
第二天早上,杜小去甲板上透气,船夫们正在捞鱼,无数的鱼在网中挣扎跳跃,网落到甲板上,鱼越发扑腾个不停。船夫向杜小曼道:“夫人请后退些,免得被腥水溅到。”
杜小曼提着裙子后退了几步,大的小的银白的黑脊背的扁扁的圆滚滚的,甚至还有金红色的鱼,船夫将它们一条条扔进大木桶里,偶尔手一滑,鱼就立刻飞落到地上扑腾腾地挣扎。
碧璃惊呼了一声:“哎呀!”指着前方某处。
只见一只螃蟹迅速地从渔网中爬到了甲板上。这只螃蟹长得和甲板的颜色差不多,真方便成为落跑之蟹。
杜小曼玩心顿起,卷起袖子,慢慢靠近那只螃蟹,利落地擒住蟹背,将落跑螃蟹拎了起来。
螃蟹在杜小曼手里不甘心地舞动细腿,两对大钳子高高举起,突出在外的小眼睛似乎冒着恶狠狠的光。
“夫人年长端庄,不想偶尔也如此童趣。”
一个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冒出来,将杜小曼吓了一跳。螃蟹趁机更拼命地扭动起来。
喂,这个谢少主,无声无息地站在别人背后,装鬼吓人吗?
谢况弈今天穿了一件墨蓝色的袍衫,外衫微短,袖子略窄,头发束得很随便,一副典型的江湖侠少的打扮,皮笑肉不笑地说:“在下记得,五六岁的时候经常抓螃蟹玩。夫人年事虽长,却还有这份稚子之心,实在难得。”
这个表情,这个话语,明显表现出少主他还在记仇。
杜小曼道:“老夫偶发少年狂是怀旧的表现。唉,谢少主,你还年轻,当然理解不了我们沧桑人士的心理。青春很值得怀念,你要珍惜啊!”
绿琉和碧璃偷偷地看谢少主再偷偷地看杜小曼,不敢插嘴。谢少主露牙一笑:“受教了。但看夫人面貌,青春少艾,似乎比在下还略年幼。能否唐突请教尊齿几何?”
呃……
杜小曼反问道:“谢少主,你贵庚?”
谢况弈道:“年底方可及冠。”
古代男子行及冠礼,好像是二十岁吧。
杜小曼干笑道:“啊,才十九,谢少主风华正茂,佩服佩服。”
谢况弈道:“哪里哪里,我听闻夫人你芳龄十七,不知是否有误。”
杜小曼在心中默默擦汗……谢况弈从哪里打听来的破消息,本来还打算骗他自己今年三十了!没错,唐晋媗和她同岁,都是十七,压不过谢况弈。
杜小曼面不改色地道:“谢少主难道没有听说过,成熟其实并不是指年纪,而是指心态和阅历。有的时候,人一个月的经历,就可能抵得上普通人的十年。”她将视线转向空旷的远方,“我现在的心态,就和落山的夕阳一样,日暮黄昏,有一种已经过了几十年的沧桑……”
凉风,苍茫的水面,寂静的四周,真的霍然有了一种沧桑的气氛。
谢况弈面色平静地吐出两个字:“螃蟹。”
杜小曼从气氛中回过神来:“嗯?”向手中的螃蟹看去,螃蟹的腿仍在拼命地舞动,一只大钳子正夹着她胸前的……一绺头发……
绿琉和碧璃急忙扑过来,一个帮忙按住螃蟹,另一个企图将杜小曼的头发从蟹钳中拉出来。三个人六只手反而越弄越乱,螃蟹紧紧地钳住那绺头发不松手,绿琉的手一滑,螃蟹脱出了掌控,钳着杜小曼的头发,啪地荡向她胸前,杜小曼赶忙弯腰,螃蟹动身体在半空中荡,谢况弈哈哈大笑。
杜小曼脸发热,正手忙脚乱时,谢况弈伸手捞住杜小曼的那绺头发,另一只手在蟹钳上一弹,螃蟹钳子松开,啪嗒掉在地上,差点掉上杜小曼脚面,杜小曼立刻向后跳了一步,悻悻地对一脸嘲笑的谢况弈道句多谢。
谢况弈笑着道:“老夫人,抓螃蟹这种事情,你还需多多历练才是。”
中午,白麓山庄的丫鬟给杜小曼送菜,将一个白瓷盘摆到桌子正中,盘子里没有别的配菜,只有一只被蒸成红色的螃蟹孤零零地卧在中央。
丫鬟道:“这道菜是少主特别吩咐厨房为杜姑娘准备的。少主说杜姑娘一定会喜欢。”
杜小曼毫不淑女地伸手抓起螃蟹,狠狠掰开蟹壳,倒进酱醋,冷笑道:“请转告你们少主,我非常喜欢!”
一笑之间,露出森森白牙。咬——
傍晚,她又在甲板上碰见谢况弈。谢况弈向杜小曼道:“中午的饭菜可还对胃口?”
杜小曼道:“嗯,还好吧。”
谢况弈仔细看了看她,笑道:“你的脾气比我想象中的好。”
杜小曼道:“其实中午挺生气的,但是想一想,前天我气了你,今天你气了我,算是扯平了,谁也不算输谁也不算赢。再说大侠你是我的恩人,我不能恩将仇报嘛。就这样算喽。”
谢况弈瞧着她,忽然舒展两道剑眉,灿烂一笑。
杜小曼也对着他笑,这下算是相对一笑泯恩仇了吧。
果然是泯了恩仇,晚上,白麓山庄的丫鬟在少主的差遣下向杜小曼房中跑了N趟,询问床睡不睡得惯,枕头软硬高低合不合适,晚饭爱什么口味,要不要再送些玩意儿来消遣。跑得杜小曼都有些诚惶诚恐,碧璃和绿琉更是连声道谢。
绿琉道:“这位谢少庄主真是位侠义心肠的好人。”杜小曼抱着茶杯点头。茶杯里是谢少主命人新送来的茶叶泡出的新茶。
茶喝多了的下场就是……晚上睡不着。
夜近三更,蜡烛昏黄,杜小曼神采奕奕地在舱房中寂寞徘徊,想找东西来消遣一下都找不到。下棋,不会。看书,字认不清。那么……杜小曼的目光飘向桌上的那架瑶琴,古代的美女,都会在寂寞的时候抚琴一曲,优雅高贵。这架瑶琴摆在桌上,杜小曼心中早就痒痒的,终于忍不住坐到桌边,将前爪伸向琴身。
铮……铮铮——铛……铛铛——
绿琉和碧璃面色僵硬,杜小曼嘿嘿笑了一声缩回手:“我,我在试音,哈哈。”
第二天,甲板上,谢况弈眉头紧皱,面带倦意:“敢问你昨天半夜在房中弹棉花吗?”
杜小曼吸了吸气道:“是我新创的曲子,叫棉花曲,不过曲风比较特别,平常人欣赏不了。”
谢况弈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
船在第三天下午,终于靠了岸。
大船上居然装着预备用的马和车,在岸上分好马匹套上车,杜小曼又换了男装。谢况弈将她从头到脚扫了一眼,目光颇为不屑。杜小曼道:“我只是觉得这样穿行动起来方便一点。”刷地展开折扇,“难道谢少主你怕我扮的太风度翩翩抢了你的风头?”
谢少主从牙缝中哧地一笑。
马车行到傍晚,到了一座小城池渊城内,谢况弈提前以命人先策马到城内,将最好的客栈包下来。杜小曼进入客栈,却见一个白麓山庄的弟子躬身向谢况弈道:“少主,上房中几个人不愿搬出。”
谢况弈道:“多赔些银子,告诉他们这间客栈被白麓山庄包了。”
弟子答了喏,匆匆上楼,仆役丫鬟们搬着些物事上楼收拾房间。客栈的掌柜满脸巴结,亲自过来招呼,请谢少主在堂中座椅上先一坐,又支使小伙计上茶。
谢况弈转头向杜小曼道:“怎么不坐?”
杜小曼便毫不客气,在谢况弈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小伙计刚刚斟上茶水,方才上楼赶人的弟子又下楼来了,走到谢况弈身边,一脸吞吞吐吐。
谢况弈皱眉道:“怎么,他们不肯走?那便再赔多些银子,把他们扔出去吧。”
话未落音,楼梯上有个洪亮的声音传来:“各位江湖侠士,我们家公子路过此地,比你们早订了房,这般赶人,有些不讲道理吧。”
看来订了那两间房的人和谢况弈的人杠上了。杜小曼兴致勃勃地抬头看,只见楼梯上站着一个仆役打扮的中年络腮胡大叔。
白麓山庄的一个弟子立刻道:“我们白麓山庄的少主人住店,向来是包下整个客栈,你们搬出去,我们多赔些银子,你等再找家客栈就是了。”
胡子大叔冷笑道:“未免太欺人太甚,即便官家也不敢如此霸道。”
另一个弟子立刻再道:“我们江湖人就是这么霸道,怎样?”
胡子大叔面露怒色,正要开口,一个清雅和缓的声音忽然飘来:“我等虽不是江湖客,萍水相逢,即是有缘,可否行个方便。”
一袭青衫,自楼梯的转角处出现,缓步走下。
杜小曼的眼睁大了。
杜小曼自认是见识过不少美男的,但是,她看见这个人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惊诧。
她曾经见人形容古代美男“雅致如竹,温润如玉”,觉得这种比方一定会有夸张。但是现在,她才知道,原来真的有贴切这种比方的人存在。视线中的这个人,穿着一袭朴素的长衫,长发只被一根普通的木簪束着,却有一种淡雅清华的气质直逼过来,墨玉般的双眸澄澈清透,微微一笑,像熙熙的暖风,又像四月的清晨湖面的波光。
“在下与三位家仆偶过此城,在客栈中留宿。夜色已至,再觅客栈十分不易。有幸得与诸位同留一店,亦是有缘,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让在下与小仆仍宿在店中?”
谢况弈站起身:“在下等人强包客栈,只是怕我们江湖人物,身有戾气,又携带刀剑,吓到寻常百姓。既然公子不介意,同住亦无妨。”吩咐左右道,“收拾其他房间,不必惊扰这位公子。”
嗯,小谢少主很会看人下菜碟嘛,这个青衫人必定来历不凡,杜小曼坐在一旁,只管暗中继续欣赏青衫人的美色。
青衫公子微微笑道:“多谢。”
谢况弈也笑道:“客气客气,刚才多有得罪,阁下不要怪罪。在下谢况弈,请教阁下名讳?”
青衫人道:“鄙姓安,名少儒。谢少主乃江湖中年少一辈的翘楚,在下虽只是一介书生,也久仰大名。”
谢况弈相邀安少儒同桌喝茶,安少儒婉拒,与那位胡子大叔在另一张桌子上坐了。掌柜的见包场的银子到手,又另有两间上房的钱可以继续赚,笑得越发谄媚。小伙计腿脚飞快地端茶送水递点心。谢况弈将茶杯举到嘴边,忽然低声道:“这位夫人,你这样眼巴巴地盯着人看,实有违妇道,即便是江湖中的女子,也嫌豪放了些。”
杜小曼的脸热了一热,收回目光,也端起茶杯:“多谢谢少主提醒。”
谢况弈面无表情地喝茶。
仆役捧着一个被布包着方方长长的东西走过来:“少主,此物可是还送进这位……公子的房中?”
杜小曼看着那个东西的形状,恍然猜到,是那架瑶琴。
谢况弈道:“不用了。这位公子弹琴像杀鸡一样,恐怕对这琴没多大兴趣,随便找个地方放吧。”
仆役捧着琴走了。杜小曼羞愤无比,眼角的余光扫到斜对面桌上的安少儒,他手拿茶杯斯斯文文地喝着,嘴角却像噙着一丝笑意。
啊啊啊,丢人丢大了!
谢况弈再端起茶杯咳了一声,低声道:“这位夫人,眼神,克制点。”
在大堂中坐了大约半个钟头后,白麓山庄的弟子们禀报说房间已经收拾干净了。杜小曼跟着谢况弈起身上楼,路经安少儒的桌子,谢况弈和安少儒客套了一句,杜小曼学着谢况弈的样子对安少儒拱了拱手,安少儒回礼一笑。
谢少主很挺绅士地将天字一号房给了杜小曼,自己住天字二号,还亲自送她到门前,道:“这间客栈中都是白麓山庄的人,你可以安心。”
杜小曼真心诚意地说:“多谢。”
谢况弈很有侠义精神地抛出一句不必客气。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饭就要退房动身,杜小曼到了大堂,下四处看了看。谢况弈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道:“不用看了,那位安公子没有下楼。这位夫人,你是看上了安书生,还是他脸上开了花?”
杜小曼其实只是在看谢少主下楼了没有,她懒得辩解,道:“那位安公子长得很好看,我想要多看两眼,愉悦眼球,也没什么大不了吧。”
谢况弈啧啧道:“答得真豪放。”
他们身边有一扇门咯吱开了,一袭青衫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来这间客栈内,大堂内喝茶,吃饭可以去堂内隔出的雅间,杜小曼和谢况弈站在雅间的门前说话,没料到话题的主角居然就在雅间内。
乍看见安少儒的瞬间,杜小曼的脸火辣辣地烧起来。
完了,被他听到了……没脸做人了……
谢况弈拱了拱手:“安公子。”
安少儒抬手还礼:“谢少主,要再启程了?”神色一派斯文有礼,并没有什么异样。
也许雅间的隔音效果比较好,他其实没有听到?
谢况弈道:“对,安公子还要再住一日?”
安少儒道:“也是立时便要启程。便不耽误少主,先行一步了。”举步前行时,视线转到杜小曼身上,浮起淡淡一笑。
杜小曼像男人一样拱了拱手,目送安少儒上楼。
启程之后,在马车里,绿琉向杜小曼道:“姑娘,你在谢少主面前的那番话,实在……实在是太有违规矩了些……”一边说,一边偷偷看杜小曼的脸色,惟恐刺激到她的邪筋,“其实就算谢少主……姑娘也避忌点好……”
杜小曼道:“谢少主只是顺路捎带我们到杭州,到了杭州地界就分道扬镳,没什么好避忌的。”
绿琉和碧璃便不敢再深说了。
又赶了三天的路后,第四日的中午,一行人马终于到了杭州城的城门外。
马车在离城门不远处的一处空地上停下,杜小曼走下马车,杨柳依依,暖风拂面,风里带着醉人的香气。
谢况弈下了马,用马鞭遥遥向远处一指:“前方便是杭州城。你要找的人在杭州何处?”
杜小曼顺口编道:“他住在西湖边,我有记下他的地址。谢少主,这一路多谢你照顾,你好像有很要紧的事情待办,不必管我们了,大家就在此处别过。你帮了我这么多忙,我现在没什么可报答你的,等到他日有机会,我一定肝脑涂地报答。”
谢况弈轻描淡写地道:“我不过是救嫂夫人的时候顺手救了你,这次也是顺路。”从怀中取出一块玉牌,“你若是找不到认得的人,一时没有落脚处,拿这块玉牌到南街谢家巷。我五月之前,应该都在杭州。”
杜小曼接过玉牌,连声道谢。这位谢少主真是充满侠义精神!
她向谢况弈抱了抱拳:“那么谢大侠,就此别过,青山不改,绿水常流。”和绿琉碧璃转身到车里拿行李。
杜小曼正视了她一路上都逃避正视的两口小箱子片刻,向上提了提袖子,抱住其中一口的箱身,搬——
真是……沉……
十来斤的东西嘛,这是当然的……
绿琉和碧璃连忙争着伸过手。
谢少主遥遥站着,冷眼旁观,终于道:“你们,就打算这样挟着箱子进城?”
杜小曼道:“不然还怎样?这是我们全部的身家性命,爬也要带着它们爬进城去!”手伸向另一个箱子,这句话说得悲壮豪迈。
谢少主扶了扶额头:“再坐回马车吧,说你们要去哪里,本少主好人做到底,送你们到门口。”
杜小曼双眼闪闪发亮:“真的?谢少主,你真是好人中的好人,大侠中的大侠!你知不知道杭州城最有信誉的钱庄在哪里?送我们到哪家钱庄门口就行了。”
谢况弈皱起眉:“你若是想要尽快地被抓回去,我就立刻送你们到钱庄。你的这两箱金条,全是京城铸造,其中一端有印记。若是一下存进钱庄……京城中三百两黄金与两位王公家眷被劫一案正闹得轰轰烈烈,你说官府会不会来查?”
杜小曼无语,是她考虑不够周详。首饰不敢拿出来换钱,黄金也不能用,难道她们一行三人就要抱着金子饿死在杭州城里?
谢况弈皱眉看她青白的脸色:“你很急着用钱?”
杜小曼悲痛点头。
谢况弈又扶了扶额头,叹了口气,侧首道:“何承。取二百两的银票过来。”
一个白麓山庄的弟子立刻走上前,从袖中摸出两张纸递上。
谢况弈又从腰间解下一个鼓鼓的锦囊,连那两张纸一起递给杜小曼:“你先拿去用。”
杜小曼后退一步:“谢少主,这个我不能收。”
谢况弈道:“你不是一向豪放,怎么此时婆妈起来。”
杜小曼摇头:“你帮了我这么多我很感激,但是你的钱我万万不能要。黄金我拆开了一根一根地换成银子,应该不会惊动官府。”
谢况弈冷笑道:“你若是以为不会惊动官府只管去拆了用试试。”
杜小曼噎了一噎,谢况弈挑起眉:“我知道有一个地方,能让你换出这三百两黄金。”
杜小曼和绿琉碧璃又回到了马车内,车行进杭州城内,转过几条街,停在了一间店铺门前。
杜小曼随谢况弈走进店铺,店面宽阔明亮,客人很多,柜台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地响。
铺中伙计见了谢况弈全部躬下身,谢况弈摆了摆手,大步流星走到一挂蓝布门帘前。小伙计打起帘子,门帘后是一座院子,四周回廊环绕。
谢况弈进了内院的一间厢房内,在桌边坐下,仆役捧上笔墨纸砚,将杜小曼的箱子放在桌上,杜小曼不明白谢况弈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只见他提笔在一张纸上龙飞凤舞写了些什么,拿起一个印章盖了戳儿,又对左右吩咐两句。
片刻后,有人用托盘托了一叠纸,两个纸包过来。
谢况弈将托盘放到杜小曼面前,再放上他方才写了字的纸:“这是三千两银票,二十两碎银和一百文散钱。你的两个箱子就算抵押在此铺内,这家是当铺不是钱庄,有当票在此,你来日有了钱,再来将这两个箱子赎出。”
杜小曼看着银票和抱着碎银铜钱的纸包,低声道:“谢少主,真的很谢谢你。”
谢况弈道:“无妨,我也是做生意。你这个弱女子,连一根葱值几文钱都不知道,怜弱济贫,本是我们江湖中人当做之事。”
杜小曼捧着银票银子铜钱,随着谢况弈出了这家店铺,郑重道:“谢少主,受了你这么多恩惠,我来日一定报答。暂时先别过了。”转身欲向街的一头走去,谢况弈道:“你要去西湖?”
杜小曼立刻回身道:“是,不过我自己走着去就行。”
谢况弈道:“我只是想对你说,去西湖要向另一边走。”
杭州的大街,雕梁画栋,亭台楼阁,车水马龙。
绿琉和碧璃穿着小书童的衣服,匆匆跟在杜小曼身边:“公子,我们要到何处去?”
杜小曼展开她扮帅哥专用折扇,悠然地挥了挥,“没哪里可去,四处逛逛吧。”
“可……”绿琉和碧璃的脸色刷啦变了变,“不是说来杭州有去处吗?”
杜小曼挥着折扇道:“那不是哄徐淑心和谢况弈的吗?我怎么可能在杭州有熟人,只是觉得这个地方不错,适合定居发展。不要发愁啦,四处逛逛,兴许马上就有能安家的机会。”
这是家残花败柳的店。
门外冷冷清清,里面东倒西歪,总结起来就是一塌糊涂。
杜小曼坐在油腻腻大桌子边东倒西歪的大板凳上,晃着那把耍帅用的扇子,上上下下打量这家店。
在那雕梁画栋熙熙人流中,不经意地一瞥,让她意外地发现了这家店,就像在灯火阑珊处望见了那个要等的人。又像是油头粉面的地主阔少,看见了大街边卖身葬夫的小姑娘。
那个惊喜,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叫做一见倾心,又叫一见钟情。
就在千分之零点零零零一秒的瞬间,认定,是它。
店铺的柜台后坐着一个满脸颓废的老伯。一个无精打采的小伙计将一条大手巾甩在肩头,斜肩站在桌前:“几位,想点什么菜?”
杜小曼看看这店破败的程度,道:“三碗牛肉面吧。”
小伙计抬了抬眼皮,说了声:“几位暂等。”晃向清冷的店铺深处,挑开一挂门帘,大喊一声,“三碗牛肉面!”慢吞吞地钻进帘子,片刻之后,慢吞吞地钻出来,“客官,牛肉没了,不然几位要些别的?”
杜小曼道:“那就三碗鸡蛋面吧。”
小伙计慢吞吞地又钻进那个蓝帘子,片刻后又钻了出来:“客官,对不住,鸡蛋只够做一碗面,不然另外两位再改要些别的?”
绿琉低声道:“公子,不如……”
杜小曼压住她的话头,向小伙计道:“这也没有那也没有,你们店里有什么。喊你们掌柜的过来!”
柜台里那个愁眉苦脸的老伯听到了这句话,起身走到桌前。杜小曼用扇子敲了敲桌面:“掌柜的,你们店里连鸡蛋面都做不出来,还怎么做酒楼?”
掌柜的急忙赔笑道:“这位公子爷对不住,小店生意不好,后厨的食材未能备足,还请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不要计较。”
杜小曼将语气放得和缓了些,道:“那就看你们厨房里还有什么,随便上些吧。”掌柜的连忙答是,向那小伙计道:“快去后厨,整治些最精致的饭菜给客官们端上来!”小伙计耷着眼皮应了一声,慢吞吞地走向那挂门帘。
掌柜的又拱手赔了几声不是,杜小曼道:“掌柜的,在下刚到杭州城,还不熟悉环境。但是我看您这家店开在一条如此繁华的街上,其实店面挺大,怎么会如此冷清?”
掌柜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公子爷有所不知,这条街临近西湖,异常繁华,我当初也以为在此处开酒楼一定生意兴旺,方才用光了手中的所有老本,买下这间门脸。哪知道正因为此处繁华,酒楼勾栏的也分外多,我这人不擅经营,酒楼中没有什么新鲜玩意儿,那些酒楼茶坊中,要么有师从御厨的大厨,要么有弹唱的美貌女娘,要么有名震杭州的说书先生。因此小店的生意至开张后就没好过,一直破败到今日。”
杜小曼惋惜地听完,又打量了一下店面:“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店。”抬头向上望了望,“楼上还有雅间?”
掌柜的道:“有,楼下吃茶楼上用饭,原本是这么打算的,现在……唉,喝茶的吃饭的一天统共有十来个已是不错了,楼上用不上,就这么闲着。”
杜小曼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掌柜的又唉声叹气地回柜台后坐着。
一刻钟左右后小伙计慢吞吞地端了个托盘上来,放下一碟糖拌莲藕,一碟清炒菜心,一碟炒蚕豆,还有一个大碟子,放了五个馒头。
杜小曼被慕王府和白麓山庄的大厨养刁了胃口,看着这些菜就没有下咽的欲望,从筷筒中抽起一双筷子,也不知道干不干净,夹起一筷青菜,勉强放进口中,绿琉和碧璃一脸担忧地看她。
杜小曼本意也不是吃饭,大概吃了几口,结账出门。
出了门后,走了一段路,碧璃才小声开口道:“公子,为什么进那么破的店吃东西?”
杜小曼道:“其实我不是想吃东西,是想要他的那家店。”
绿琉和碧璃呆了呆,啊了一声。
杜小曼洋洋得意地道:“杭州城够漂亮繁华,离京城又远,不妨就住下去。但没有收入是不行的。不需要太多专业知识就可以做的生意,只有酒楼和客栈而已。开店当然要选好位置,但是繁华地段的店,生意那么好,人家肯定不会卖,就算肯卖,我们也未必买得起。像刚才那一家真的是难得中的难得了。”
绿琉和碧璃瞪大眼睛听,片刻后碧璃道:“可是,方才那个掌柜的也说了,这条街上的酒楼茶肆很多……”
杜小曼摇了摇扇子:“竞争大不代表没机会做好,他不懂经营。我们先买下店,再慢慢考虑不迟。”
碧璃道:“那么我们为什么还要出来,不直接买下呢?”
杜小曼眨眨眼:“这就是买东西的技巧喽。”
杜小曼购物技巧,出师自在学校门口和商业街的各家小店中与导购或店主大婶之间的杀价大战。看上的东西,千万不要表露出很想要买的欲望,而且不要买得太迫切,不妨先踩点,都比较完毕后再出手不迟。
在其他的街上又逛了一逛,果然只有那家店最合心意,买下的可能性也最大。杜小曼和绿琉碧璃找了一家客栈要了两间上房,住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直奔那家落魄的店。
掌柜的还和昨天一样颓废,在柜台后看见杜小曼三人进门,顿时满脸惊喜,亲自过来招待:“三位客官今天要什么?牛肉面和鸡蛋面今儿都有。”
杜小曼说:“三碗牛肉面,再要些和昨天一样的小菜吧。”
掌柜的连忙答应,吩咐小伙计去办,小伙计还是昨天那个,依然无精打采慢慢吞吞。
杜小曼问:“掌柜的今天生意怎样?”
掌柜的道:“还能怎样,就是每天开着门等关门。”又叹了口长气。
杜小曼道:“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掌柜的有什么别的打算没有?”
掌柜的又叹了口气道:“其实我想过将这家店卖了,但想买店的人都因为生意不好,拼命压价,卖了一定赔本,不卖在这里耗着也是赔,难啊。”
话题终于引到了正题上。
杜小曼拿着折扇转了转道:“在下虽第一次来杭州城,但已经决定要在这里定居了。昨天看掌柜的您这个铺位,就觉得很好。这家店您打算卖多少钱?”
掌柜的听见这句话,惊而且喜:“公子你斯斯文文的,看来像个读书人,肯从商么?”
杜小曼道:“我觉得做生意挺好的,尤其是做酒楼生意,既能赚钱,又能结交各路朋友。”
掌柜的搓手道:“那敢情好,那敢情好。公子瞧上了小店,不知道打算出什么价钱?”
杜小曼道:“掌柜的先报个价。”
掌柜的道:“小店生意确实不好,摆设也不行,但地方够宽敞,地段也好,我带公子先在店里四处看一圈,看看环境。”
杜小曼先看了一圈楼下,除了破桌子破板凳,楼下大厅里没什么别的看头。那挂神秘的布帘后果然是酒楼的厨房,无精打采的小伙计就袖着手站在门口。
原来这家店里就一个大厨、一个打杂的下手、无精打采的小伙计和掌柜的四个人。杜小曼刚踏进厨房,就有只绿头苍蝇嗡嗡地飞过来,啪地撞在她脸上。厨房很大,锅灶不少,盘筷碗碟胡乱堆成一团,地上扔着一堆青菜和大葱,厨房中散发出一股可疑的味道。墙壁上挂着黏糊糊的油垢,墙角都挂着蜘蛛网。
杜小曼忍不住想捂鼻子,掌柜的观察她的脸色,立刻道:“因为生意不好,一直都没收拾。但厨房绝对大,给皇上做御膳都没问题!”
厨房有两个门,掌柜的指着另一扇道:“这是通往后院的。厨房后是柴房。从楼上也能通到后院,公子爷先去楼上看看吧。”
杜小曼随着掌柜的又回到大厅中,从厅中的楼梯上了二楼。
二楼也很宽敞,一样摆着破桌子破板凳,另有一道走廊,掌柜的道:“这条走廊,是悬空的,连着后面的一栋小楼,公子爷请看。”
走廊尽头果然是连着一栋精致小楼的二楼,掌柜的道:“楼上的几间房,现在小老儿我和婆娘就住在这里,可以当作公子的卧房书房,这两位小童,可以在楼上住,也能在楼下住,楼下还能做账房。斗胆问一句,公子爷可成亲了没有?”
杜小曼咳了一声道:“嗯,还没有。”
掌柜的老脸笑得如花一般道:“公子看这小楼多精致,好好布置布置,将来成了亲,和夫人住着多么和美!”
杜小曼心道,老爷子说话开始越来越忽悠了。
从小楼的一侧下了楼梯,有个挺宽敞的院子,掌柜的在后院还算花了心思,拉了道小花墙将厨房后门,小伙计和大厨的住房,柴房、水井、石磨那些地方与后院隔断,留一扇小门可供进出。
从小楼下楼梯这一块儿通的地方又拉成一个小院,种了几棵花,几棵树,树下摆了石桌石椅,竟还有一两分风雅。掌柜的将其称之为主房的私院。
私院与厨房院子的中间一块,被掌柜的称为中院,种着几畦青菜。掌柜的说:“公子请看,其实单后面就能算三进三出了。”
杜小曼心想,你再多拉点墙头是不是五出六出也能搞出来?皱眉道:“只是略狭小了些。”掌柜的干笑几声。
大概都转了一遍,又回到大厅中。掌柜的谄媚笑道:“公子看如何?”
杜小曼做沉思状皱了皱眉头:“请先报个价给我听听再说吧。”
掌柜的满脸沉痛道:“唉,这么好的地方,要不是实在不会经营,也舍不得卖。我看公子是好人,不报虚价,咬咬牙,三千两银子罢!”
杜小曼将折扇打开:“掌柜的,报个能卖的价吧。”
掌柜的道:“公子,如此大的店面,后面还有栋小楼,三进三出的后院,再减下去我老儿全家就要跳西湖了!两千八百两,再少真就活不了了。”
杜小曼叹气道:“那可不好办,我到杭州城,也是在别的地方过不下去了,身上没带多少银子,这个价钱我接受不了。算我和这家店铺没缘分吧。”
掌柜的再长叹了口气,满脸悲痛抬起头,好像真的马上要带全家一起去跳西湖:“那公子开什么价?”
杜小曼长叹道:“我的价钱,不知您能否接受。一千两。”
掌柜的神情近乎风化:“一、一千两……”
杜小曼无辜地耸肩:“早说你可能不会接受啊。算了,真的是没缘分,耽误了不少您的时间,告辞了。”
转身要走,听见掌柜的颤抖的嗓音:“公子……再升升吧……再升一升……两千五百两,两千五百两成么?”
杜小曼道:“最多一千一百两。”
掌柜的沉默,杜小曼满脸遗憾地摇了摇头,向门口走。
身后掌柜的道:“两千两!”说得像再刑场上喊“再过二十年,又是一条好汉”。
杜小曼继续向前,一只脚眼看要迈向门槛,掌柜的一声大喊:“一千五百两!”
杜小曼回过头:“一千二百两。”
片刻沉默后,掌柜的嗓音寂寞飘荡在空中:“成交。”
谈妥价钱,杜小曼重新回到店内,掌柜的去拿房契,杜小曼坐在大厅中等。
半个钟头左右后,掌柜的从楼上下来,手捧一摞黄纸,向杜小曼道:“公子,是不是这就去衙门立下字据转让房契?”
杜小曼蓦然一惊:“衙门?”
掌柜的道:“公子放心,杭州的知府牛大人是位清官,衙内的其他官爷也都是好人。转让房契地契之类的事情,办得极快。公子打算在杭州城长住,还未去衙门登记户籍。正好可以顺便将此事办了,我们杭州经商者多,朝廷特别颁旨,杭州的户籍登管与别处不同。公子有了店铺房产,可以不用入客户,直接转入铺户,一年之后,就能可入杭州的商籍了。”
客户、铺户和商籍是应朝对流民和商人的一种户籍管理,背井离乡到另一个地方居住的流民,都会被编入本地的客籍,称为客户。在某地做生意的外地商人,统一编入客商户籍,称做铺户,但是如果小商人版本升级为大商人,有房有店铺有资产,就可以直接编进当地的商籍。
杜小曼当然不会懂得这些东西,掌柜的吐出的几个名词让她有些头晕,难道不是她和掌柜的两个人签个合同按个手印,她交出银票掌柜的交出房契,此事就可以OK了吗?
绿琉和碧璃听到衙门两个字,表情显出了点紧张。
杜小曼暗示她们镇定点。衙门?去就去。别说是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唐晋媗,就算是皇帝,恐怕全国也没几个人认得他长什么样。古代的画像技术,形像程度不敢苟同。除非有慕王府和唐王府的人在,否则没人能认出她。
杜小曼装作斯斯文文地一抬手:“那么,事不宜迟,掌柜的,咱们走吧。”
在衙门办事和想象的一样顺利。转卖房契和登记户籍分别由两位主簿办理,先在一位周主簿那里签字画押,转让房契地契,由主簿大人拟好买卖转让的字据,先朗读一遍,再让杜小曼和掌柜的各自签上大名按个手印。
掌柜的名字叫张大旺,杜小曼临时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杜晓,临到签字时,杜小曼抓起毛笔,大笔一挥,签上两个蚯蚓爬一般的大字——杜晓,再按上手印。周主簿看着纸上的字,皱着眉又悄悄看了一眼杜小曼,心道此人长得清秀文弱,竟然胸无点墨,字写得如此丑陋,可见人不可貌相。
周主簿在心中叹息一声,举起官印,砰地盖在字据上,杜小曼现场掏出银票,递入张掌柜手中,周主簿再将字据递给她。转让完成。
张掌柜摸着银票,笑得很欢喜,让杜小曼怀疑自己买下店铺还是买贵了。算了,掌柜的看起来也挺不容易的,反正是慕王府的钱,贵点就贵点。
张掌柜又好心地指点杜小曼去另一位马主簿那里报户籍。
登记户籍需要报上姓名、生辰、原籍、原家中人口以及在家中的地位排行。杜小曼前面刚好有个穿着破烂的青年在报户籍,正对马主簿道:“小民洪贵,丙寅嘉元三年四月十二生,实岁二十一,原籍……”
杜小曼听着,在心中擦了一把汗暗呼庆幸。幸亏前面有个人做例子,要不然真的报生辰年月,她可不知道XX年是什么。
正想着,便轮到了她。马主簿将户籍册翻过一页,提笔道:“姓名?”杜小曼连忙答到:“小民杜晓。”
马主簿抬头端详了她一下道:“可有字?”
杜小曼眨眨眼:“字……字小曼。”古代好像有不少男人叫小这小那的,字小曼应该可以的吧。
马主簿一边记一边道:“杜晓,字晓慢,应是出自太祖皇帝《咏晨》一诗中‘杜啼春晓晓光慢’一句,此名甚好。”
杜小曼道:“是,是这样没错,多谢大人夸奖。”
原来随便把名字改一改就这么有来历有文化,可见自己真的很有才华,嘿嘿。
马主簿又问:“生辰年岁?”
杜小曼立刻道:“小民丙寅嘉元七月初三生,实岁二十一岁。”
前面那位大哥,真是谢谢你啊。
主簿又问籍贯,杜小曼想,最好不要提到京城,但是其他的地方……忽然想起徐淑心去的地方,立刻道:“小民原籍牧州。父亲姓杜名建胜。”
这是如假包换的老爸真名。
“母亲……杜何氏。”
呜,老妈,对不起,给你起那么雷的名字,这是古代没办法。
“小民在家中是独子,没有兄弟姐妹。”
主簿又问杜小曼是打算继续用这栋店面做酒楼还是改做别的生意,杜小曼斩钉截铁地说:“继续做酒楼!”
终于,户籍登记完毕,杜小曼长吐一口气。马主簿忽然看了看绿琉和碧璃,向杜小曼道:“你有铺位与房屋地产,可以入铺户,经营一年能可入杭州府商籍,但你的两个仆役便只能入客户了。”
杜小曼立刻说:“那便客户吧,烦劳大人。”
主簿略点了点头,一双眼落在碧璃身上。
杜小曼知道不妙,碧璃长得太可爱,圆圆脸圆圆眼还有酒窝,虽然穿了男装,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小姑娘。
杜小曼向主簿笑道:“大人,对不住,刚才没来得及说。她其实是我的丫鬟,只是让她穿男装方便行路。”
马主簿道:“原来如此。”也没多说什么,绿琉和碧璃编了姓名籍贯报上,被录入客籍。杜小曼做主户,她二人并入户内,注明为商贾杜晓之仆。
中午,杜小曼和绿琉碧璃从杭州府衙出来,杜小曼顿时觉得一身轻松。不单有了住房店面,还经过官府认证,变成了有户籍的正式居民。真是不能更顺!不知道是不是九天玄女手下的小仙女们在天庭照应呢?
杜小曼暗自在心中合掌,玄女娘娘和各位仙女姐姐们,多谢多谢。我一定会好好在古代过得快快乐乐的,赢下这一局,请继续关照我呀。
绿琉和碧璃见她站在街上不动,低声问:“公子,你怎么了。”
杜小曼连忙收回神智,笑嘻嘻地说:“我是在想,我们一切都办妥了,不过那位张掌柜要三天后才能彻底搬出楼去。我们现在要干什么。”
绿琉和碧璃这一路上,已经渐渐有了变化,不再唯唯诺诺毫无主意。碧璃想了一想,抢先道:“我知道,咱们要先去市集上逛逛,看看有没有手艺好点的木匠工坊,店里的桌子椅子又脏又破,一定要重买新的。”
绿琉接着道:“我看那家店也只有房子可以用,其他的都要重新置办。先将那栋小楼收拾出来,进去住着,便不用再花住客栈的钱,店面再细致收拾。床铺被褥,还有换洗的衣服,第一要置办。”
杜小曼道:“还有,我们刚来杭州,对开店实在一点经验都没有,店内应该怎样摆设,装修成什么档次,招大厨伙计几个人合适,统统都不懂。所以要到别的地方去蹭点经验,把杭州城内各大酒楼茶馆都逛一逛,你们看怎么样?”
碧璃说:“好啊,不过……”忽然低下头,耷下嘴角,“但是,公子你在马主簿面前说了我是女子。我这个样子,是不是不方便再在街上走动了?”
原来她在纠结这个!杜小曼立刻说:“怎么可能呢。马主簿听了这件事后没再说什么,他一定不会到处乱说。再说,就算所有人知道了又怎样?”随便向路上指了指,“你看,行走的摆摊做生意的不都有女人吗?这次开店,我们三个人钱赚得说不定比那些男人都多!”
碧璃咬咬嘴唇笑起来,重重点头:“嗯!那我们往哪里去?”
杜小曼道:“来了杭州,当然要先去杭州第一名胜——西湖!”
为什么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著名旅游景点里人都那么多!
杜小曼站在西湖的岸边,望着乌央乌央的人流,怨恨地啃着糯米粉软糕。
绿琉和碧璃在她身边站着,一人捧着一块糕,无奈地充饥。
原本以为现代人喜欢旅游,没想到古人也都是旅游控。尤其春暖小花开的三月,更是旅游旺季。像杭州西湖这么一个排行在古代旅游景点榜前三甲的地方,客流量那叫个高。杜小曼在西湖边,什么也没看到,只看见人了。
杜小曼到西湖边时,肚子已经有点饿了,于是瞄准了几家酒馆,向其进发,每一家都是踏进门槛后,满眼乌压压的人头,被迫悲痛退出。饿得两眼昏花,死活没有进得了一家酒楼,只能和绿琉碧璃三人蹒跚来到西湖岸边,买几块糯米糕充饥。
西湖的观光人群中,有很多长衫飘飘的文艺客。本来嘛,提起西湖会想到什么?诗,词,画,还有许仙白娘子之类惊天动地的爱情故事,当然……更有古代色男们的最爱——美貌的名妓们……所以,西湖就是那文艺老中青年的最爱,吟诗作对扮风流的首选。
譬如现在,杜小曼站得这颗歪脖子大柳树下,挤着十来位游人,有五六个都是文艺中青年,站得离杜小曼最近的,是位三四十岁的大叔,留着古代最风雅的三绺长须,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摸着胡子,双眼迷蒙地看向前方,念念有词:“傍得青山一带青。两个青字,似乎不妥,但改成一带绿……绿字不好。傍得远山一带青,远山尚可,只是平仄又不对了……”
杜小曼顺着大叔的眼光望前看,哪里看得见远山,哪里看得见青啊,穿青衣裳的人倒有不少个。大叔真是强悍的文学中年,在这种情形下都能吟得出诗来。
杜小曼有点寂寞,索性眼光乱飞,看看人群中有没有帅哥可以养养眼。
杜小曼之前见到的几个古代男子,从猪头王爷到笛子少年到谢少主再到安少儒,可以说是各有风姿,都很惊艳。连徐淑心的情郎都长得清秀斯文。给了杜小曼一个错误的印象,她来到的这个时空是个美形标准严重高于现代的地方。但是现在这么一一瞄去,她发现自己错了。
并不是这里的美形多,而是她的运气比较足,之前碰见得几个全是典藏级别的人物。
此时的西湖边,放眼望去……大叔一大片,老伯一大片,年轻人中,土豆茄子地瓜大葱一片片,偶尔有端正的一两只,明显在土豆茄子中找到了自信,满脸骚包。
杜小曼,怏怏地收回视线,去喝点茶水。
茶摊前,人也挺多,摊上的位置已经满了,只能站着喝,就在杜小曼把茶碗送到嘴边时,不经意一瞥间,看见了一个人影。
杜小曼顿时觉得,大叔老伯和土豆茄子们嗖的渺小了,西湖的阳光嗖的更加耀眼了,连人群也好像没那么拥挤了。
美男就是要在阅遍地瓜后才能凸显出珍贵啊!
杜小曼几乎是热泪盈眶地盯着那个让天地一片光明的身影——安少儒。
原来,他也是来杭州的。
安少儒独自一人,信步前行。杜小曼拉着绿琉和碧璃向后面退了退,虽然安少儒很养眼,但她本着安全第一的原则,并不打算与他打交道。直觉告诉她,这个人不简单。
路上太拥挤,她后退时一个没留神,撞到了路边的一个算命摊,算命的签筒被撞落在地,竹签全撒了出来。
杜小曼连忙和摊主赔不是,绿琉和碧璃手忙脚乱地帮着收拾签筒,好容易收拾完,一抬头发现安少儒近在眼前。
安少儒含笑道:“这位公子,你是在池渊城内和谢少主同行的……”
杜小曼立刻拱手道:“正是正是,没想到在这里碰见安公子。在下姓杜,名晓,字晓慢,原来安公子也是来杭州的。”
安少儒道:“再次相逢,当真是有缘。在下本就是杭州人氏,那日是去接一位旧友,归途遇见杜公子与谢少主。不想两位竟也是来杭州,杜公子今日出门,未和谢少主同行?”
杜小曼道:“哦,谢少主啊,我只是路上碰见,搭他的顺风车船到杭州而已,进城之后就分开了。今天只是随便逛逛。”
安少儒又笑了笑,道:“既然有缘相遇,不知在下可能冒昧请杜公子进酒肆一饮?”
杜小曼犹豫了一下,既然已经遇见了,太拿捏作态反而会引人怀疑,于是大方地道:“多谢安公子,我这人一向脸皮厚,可就真的答应了啊。”
于是乎,片刻之后,杜小曼就和安少儒坐在西湖边最大的酒楼二楼精致的靠窗雅座上,品赏风景和香茶。
他们能有位置吃饭,并不是安少儒面子大,而是酒楼中的人突然少了很多,只剩下店内满桌的杯盘狼藉。剩余的几个客人都在神色匆匆地催着结账,像是有什么事情赶着办。
杜小曼奇怪道:“刚才我来的时候人还挺多,怎么一下子全没了。”
店内的小伙计边上菜边道:“原来几位还不知道,今天下午杭州城的三大花魁游湖,人人都到西湖边上占位置去了,几位快些用饭,兴许……”双眼在杜小曼和绿琉碧璃的脸上转了一圈,笑嘻嘻地转过话头道,“其实不过是三个勾栏姐儿出来逛而已,没什么好看的。几位慢用。”
杜小曼等小伙计离开后道:“这个小伙计,前言不搭后语的。安公子,莫非你也是来看花魁游湖的?”
安少儒道:“在下只是忽发兴致,想来西湖走走。昨日刚回杭州,未想到竟有这样的风流事。”执起酒壶,要替杜小曼添酒。
绿琉碧璃连忙从下首起身:“公子爷,这种事情理当小人们来做。”杜小曼对安少儒抱抱拳头:“安公子,不好意思,在下对酒这种东西有些过敏,沾一滴就全身发痒,实在是失礼了。”
安少儒温和笑道:“无妨,其实在下也不擅酒,既然杜公子不能饮,不如换茶上来。”喊了小伙计撤下酒壶,换上香茶。
杜小曼和安少儒边吃边攀谈,借空打量店中的摆设。这家酒楼装修的不错,楼下清一色朱红色的方桌方凳,楼上的雅座用屏风隔开,桌椅奇巧雅致,碗碟与楼下的样式不同,玲珑别致。墙壁上挂着字画,雕花的窗户也很漂亮。
装修到这个水准,不知道要花多少钱?
杜小曼想得出了神,碧璃坐得离她近,小小声地咳嗽了一下。杜小曼急忙回过神来,对安少儒笑笑:“对了安公子,我正好有件事情要请教你,你是杭州人,知不知道在哪里订桌子椅子之类的比较便宜一点?”
安少儒微微皱眉道:“在下却还真的不曾留意过。杜公子是否急用?”
杜小曼道:“实不相瞒,在下,刚刚买下一座店面,也准备做酒楼生意。唉,就是置办摆设比较麻烦。对了,安公子,开张之后请多来捧场啊。”
安少儒笑道:“原来杜公子竟是位豪商。桌椅的价钱,在下虽不懂,但可以打听。开张之日,一定备礼以贺。”
杜小曼连声道谢。她并没有告诉安少儒她的店在什么位置,安少儒也没有问。古人是很会讲客套话的,不能当真。
又坐了片刻,安少儒说还有事待办先行告辞,杜小曼也说要赶着查看其他家,安少儒结了酒钱,彼此客客气气地互相道别。
从西湖逛过来,再逛了几家茶楼酒楼,杜小曼吃得肚子发胀,绿琉和碧璃也连声说撑得难受,察看工作暂停。路过绸缎庄时,又顺路订了几套衣裳,再回客栈去。
第二天,杜小曼向老板打听了最繁华的市集所在,和绿琉碧璃去市集上踩点。
市集上的小摊一个接着一个,小到绣花针大到房梁木材,全有得卖。杜小曼只觉得眼睛不够用。啊啊啊,那个摊子的镯子钗子好漂亮,呀呀呀,这边摊子的小荷包小香囊好精美,胭脂花粉的摊子上味道也很香……还有这家摊子上的珠花……
碧璃轻轻扯杜小曼的衣袖:“郡……公子公子,你看!那只风筝!”
杜小曼压抑住蠢蠢欲动的购物之魂,小声说:“别那么露骨,镇定点,我们现在穿男装呢。”
碧璃连忙直了直脊梁。杜小曼却没抵挡住前面摊子上悬挂的一只造型别致的镯子的诱惑,目光灼灼地飘了过去。
摊前围了一堆女子,正在唧唧喳喳地挑选,前方的人忽然纷纷闪避,让开的空道中有四五个穿着水蓝色衫裙白长袖女子走了过来。
嗯?这身装束怎么看起来眼熟呢?杜小曼恍然记起,这不是她和徐淑心逃走的时候在马车里穿过的衣服么?
这几个女子腰间插着拂尘,配着宝剑,既有些像江湖侠女,又有点像道姑。她们走向那个卖镯子的摊子,摊旁的人顿时放下手中的东西,低着头匆匆走了,拥挤的四周一瞬间变得很空旷。
几个女子绷着冷冰冰的神色,其中一个拿起杜小曼刚刚看上的那只镯子看了看,也不问价钱,直接丢了一块碎银在摊上。摊主拾起银子,低头哈腰一叠声地道:“谢谢仙姑打赏,谢谢仙姑打赏……”这几个女子看也不再看他,径直走了。
杜小曼忍不住自言自语道:“这几个女的是什么人,看起来和皇亲国戚差不多。”
周围有人听到这句话,顿时满脸惊恐地瞧了瞧杜小曼,缩着脖子闪开。一个烧饼摊前,有个大婶正在训斥在她脚边打滚撒泼要烧饼吃的孩子,抬起巴掌狠狠地煽下去:“哭!叫你哭!半夜里长毛老姑把你个小崽子抓进黑窟窿!”
那孩子立刻倒咽了两口气,不哭了。
长毛老菇?民间传说的一种蘑菇妖怪?
杜小曼和绿琉碧璃在集市中逛到中午,找到几家卖碗碟的小摊,询问了价钱,相中了几套,准备等过两天就来出手。有几家木匠铺也很不错,店铺前摆的窗扇花样都很精细。
近中午时,杜小曼和绿琉碧璃从市集中抽身,再到酒楼去吃饭察看。临街上有家酒楼外表十分气派,杜小曼敲着扇子道:“先去这家!”
刚走到门前,酒楼的门里砰地摔出一个人。
那人跌了个狗啃泥,模样十分狼狈,一边挣扎爬起身,一边絮絮叨叨道:“你这店家,欺人太甚!吾不过是无钱付账,所谓猛虎也有落困时,大不了吾不嫌自贬身价,替你们洗盘子擦地。出手伤人,辱我斯文,非君子行径。”
两个小伙计卷袖子站在门前,大声道:“没钱付账敢进酒楼?今儿我们掌柜的心情好,不与你这个穷酸计较,再罗嗦下去腿打断你的!”
那人仍絮絮叨叨地拍着长衫上的灰尘。他的这身长衫上补着五六个补丁,洗得早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头发乱草一样蓬在肩头,头顶却还似模似样地束了块方巾。
小伙计不屑地淬了口唾沫:“方才怎会放了这么个玩意儿进店!”接着脸色一变,打起帘子,对着杜小曼几人热情招呼,“几位客官,要吃酒么,里边请。”
被丢出的那个破烂书生摇头大叹一声:“狗眼!真是狗眼不识真君子!吾进你们店是看得起你们!”对杜小曼拱了拱手,“这位兄台,此店恶犬甚多,兄台一表斯文,还是不要入内为好。”再摇头大叹世风日下,慢吞吞地走了。
杜小曼进了酒楼。店内装修的大气豪阔,小伙计们也训练有素,嘴巴像刚喝完猪油一样,说话又滑又快,态度殷勤,腿脚灵便。
开酒楼,服务生也很重要。
这一天又逛了个腰酸腿痛,但收获甚丰,刮到了不少宝贵经验。回到客栈时,张掌柜派了那个无精打采的小伙计来送口信,他已经把所有的家当搬走,三月二十六,杜小曼正式接手了那家破酒楼。
酒楼的前名叫做寒梅居,一听名字就寒碜又小气,怪不得总做不起来。杜小曼准备给酒楼起个气派又抢眼的名字。张掌柜将钥匙交到杜小曼手里,又领着她里里外外看了一边,确认房子完好无缺。
张掌柜离去后,杜小曼站在酒楼二楼俯瞰楼下,蓦然生出一股自豪的心情,从今天起,这些地方可全是她的了。
一楼的大厅里站着三个人,讨好地看杜小曼。一个是这座酒楼里前任的第一千零一个大厨曹师傅,另一个是给曹师傅做下手的打杂小工小三,还有那个无精打采的小伙计胜福。
绿琉轻声在杜小曼耳边道:“他们还想在这家店里做下去。”
曹师傅说,他从这家酒楼刚开张就开始在这里做事,十分有感情,而且他家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小儿,若丢了饭碗,全家就只能去街头要饭。说得时候两个眼泡中蓄满了忧伤的泪。
小三说,他从小父母双亡,流落街头,幸得以前的张掌柜收留了他,现在如果不在这个酒楼里做,他实在不知道该到何处去,这个酒楼就是他唯一的家。说这段话的时候,小三几次哽咽不能言语。
胜福说,他自幼无母,老父好赌,将他家赌得倾家荡产外加欠了两肋骨的债,日日债主逼门,不得安宁,全靠他在这里挣几个钱接济家里,到现在二十好几还没有媳妇。如果没了这个饭碗,他和他爹就只有在喝完西北风后被债主抓去剁成人肉包子,或者扔进臭水沟里,死了也无人收尸。一边说,一边涕泪直下。
杜小曼看着眼前的三人,觉得如果不继续留他们在店里,她就是黄世仁,就是南霸天,就是胜福横尸街头的罪魁祸首。这个朝代史书中的千古罪人里,说不定就有她的大名。
但是留他们下来,他们目前的这个工作态度……
杜小曼开口道:“留你们继续在店里,不是不可以。但是你们现在的毛病要改一改。”
黄师傅小三和胜福立刻一起点头:“请掌柜的吩咐,我们一定改。”
被人叫做掌柜的,感觉真的不一样,杜小曼将双手背在身后道:“第一条嘛,就是黄师傅你,厨房中一定要备好充足的新鲜的菜,不能客人点菜的时候,回答没有。做菜之前一定要将材料洗净,每道菜都要用心做,把客人当作自己的……玉皇大帝。”
黄师傅立刻点头:“好!好!记得!记得!”
杜小曼满意地点了点头,接着道:“小三你,把厨房打扫得干干净净,厨房重新整修后,不许墙上再有油污蜘蛛网,也不能再有苍蝇之类的东西存在,更不能有怪味。”
小三急忙弯腰道:“知道知道!谨遵掌柜的教诲。”
杜小曼把眼光转向胜福:“你要改的地方最多。首先请打起精神,别好像总没睡醒一样,招呼客人一定要热情周到,对待看起来很阔的客人,要态度殷勤。看起来很穷的客人也要热情招待。我们挣的钱,都是从他们身上来的,所以态度最重要。手脚要快,记住,顾客就是我们的玉皇大帝,对待每个客人,都要像对玉皇大帝那样尊敬。”
胜福惶恐地应道:“知道了,掌柜的,一定按您的话做。”
杜小曼道:“那我先给你们一个月的机会,看你们的表现,如果表现不合格,我会毫不留情地开除哦。”
三人立刻又弯腰点头道:“明白明白。”
杜小曼训话完毕,很有成就感。绿琉道:“公子,店内的门锁之类的要先换一下,还有后面小楼,具体怎么布置,先去看看吧。”
小三很机灵,立刻道:“掌柜的,我也同你们一道,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
刚上二楼,楼下忽然传来一个声音:“小二在哪里,过来侍候。”
是个女子的声音,冷冰冰的。
小三低声道:“是了,忘记先将门前的招牌和酒旗拆下来了。恐怕是有客人以为还店开着。这几天都没客,偏偏今天有了。”
杜小曼向楼下看去,只见大堂内站着几个身穿水蓝衫裙的女子,和前日在市集上看到的几个女人装束一样。
小三啊了一声,神情惊恐。
楼下,胜福弯着腰,结结巴巴地道:“几位仙姑对不住。小店刚刚换店主,正要关店整修,店内腌杂,招待不得,望仙姑们垂慈体谅……”
蓝衣女子中的一个轻声道:“姐姐,我看这家店内脏得很,确实像不能开了,咱们再换另一家吧。”
为首的年长女子却冷冷道:“他口口声声说不能招待,难道竟敢不做我们生意?我们今日就在这家店里吃。”走到一张桌前,立刻有两个水蓝衣裙女子在椅子上和桌面上铺上黑色的布,为首的那个女子在桌旁坐下,将长剑横上桌面,“泡壶香茶,再整治最好的素菜上来。”
杜小曼心道,这些老女人什么来历,这么嚣张。小三低声在她身边道:“掌柜的,月圣门的仙姑得罪不得,小的这就下去备买材料。”一溜烟绕向后楼的方向。
碧璃小小声问:“怎么办?”
绿琉道:“既然要做生意,恐怕这些女子真的不能得罪。”
杜小曼道:“那就下去应付应付吧。”下楼走到那几个蓝衣女子的桌前,陪笑道,“几位仙姑对不住,在下刚刚接手这家酒楼,还没有重新翻修,几位仙姑到小店内,是小店的荣幸。小店一定去找最好的食材,给几位仙姑做最好的饭菜。一丝都不会马虎。”侧身向碧璃,“你先去弄些最好的点心,别让仙姑们饿着了。”又向绿琉道,“你去泡壶最好的茶。”
绿琉和碧璃低头应喏。为首的那个女子道:“你这个掌柜的还有几分眼色。”
杜小曼道:“那是那是,我们做生意,服务是第一位的嘛,点心茶水都是小店免费赠送,希望几位吃得开心。在下先失陪一下,去后厨交代交代他们。”
走到后厨,胜福在门口望风,绿琉碧璃和黄师傅立刻都拉下一张苦脸。杜小曼小声说:“外面这几个老女人看起来像内分泌失调外加更年期提前,很难对付,是不是来头也很大?”
还要尊称她们“鲜菇”,老干菇还差不多!
黄师傅和胜福一脸痛苦地点头。
杜小曼道:“嗯,所以更要哄她们开心。阿碧你别在这里站着了,我记得街角就有家糕点店,好像还有卖茶叶的,快去买点心,最好的茶叶称点过来,快!”
碧璃应了一声,一溜烟地走了。
黄师傅说:“掌柜的,我我我我,这锅灶——”
杜小曼道:“黄师傅你别急,考验你专业水平的机会来了。趁着小三买菜还没回来,先把锅洗干净。还有没有没缺角破烂的碗和碟子,赶紧拿出来洗。”
绿琉道:“可是,公子,就算有茶叶,没有好水好容器,也泡不出好茶。”
黄师傅说:“后院的井水很甜,可是容器……”面露为难。
杜小曼忽然想到:“刚才我们去后楼,二楼的一间卧房里好像有套做摆设用的茶具,张掌柜的说就当送我们的。还有几个摆水果的小盘子,也很精致。”
绿琉立刻也一溜烟地去了。
杜小曼让胜福去前厅好生伺候着那几个女人,自己在厨房里转悠有没有可以帮到黄师傅的地方。转到厨房的一角,忽然看见一个大盆里泡着半盆黄豆。
杜小曼道:“黄师傅,这个是?”
黄师傅道:“回掌柜的话,以前的掌柜的每天早上的饭都是我们自己预备,豆浆也是自家现磨的,不会掺水。今天太忙没有吃,豆子就剩下了。”
杜小曼眼前豁然一亮:“黄师傅,现在磨豆浆方便么?”
几个蓝衣女子在前厅等了片刻,觉得有些不耐烦,其中一个女子便道:“饭菜几时能上?点了许久,怎么还全无动静!”
胜福连忙弯腰赔罪。门帘一挑,杜小曼和碧璃每人端着一托盘东西,走了出来。
胜福连忙道:“掌柜的你怎么亲自……”
杜小曼笑眯眯地道:“招待几位仙姑,乃小店三生有幸,自然要服务到位。”
胜福接过她手里的托盘,杜小曼将托盘的东西先放到桌面上,是四碟精致的点心。
杜小曼再将碧璃托盘的几个瓷杯分别放在蓝衣女的面前,杯口还冒着热气。一个蓝衣女立刻皱眉道:“这不是豆浆么,你当我们来你这店中吃早点?”
杜小曼笑道:“这位仙姑请听在下解释,其实呢,豆浆并不是只有早餐才能喝的饮品。饭前喝一杯,开胃又养颜。茶水苦涩,喝多了冲在胃中,对消化不好。豆浆配点心才是绝配。几位仙姑容貌美丽,多多护养准没错的。”话未落音,颈上忽然一凉,一把明晃晃的长剑横在了她脖子上,一个瘦长脸的蓝衣女子手握剑柄喝道:“大胆,竟敢妄论我等容貌!”
喂,有没有搞错啊!几个内分泌失调更年期提前的老干菇,我本着专业的服务精神对你们赔笑脸,对着你那张马脸夸漂亮,你还敢找茬?
杜小曼刚要发飙,为首的那个冷冰冰的女子忽然道:“五妹,这位小掌柜并无恶意,先将剑收回去。”
马脸女哼了一声,收起长剑。
杜小曼道:“果然是这位大仙姑你比较明事理。不过我也有错,仙姑乃是天上人,像我这种凡人怎么能妄论呢。”从碧璃的托盘中又拿出一碟糖放在桌上,“在下不知道几位仙姑喝豆浆喜欢微甜中甜还是很甜,请几位酌情往里面加吧。”
回到后厨后,碧璃吐出一口气:“公子,刚才那几个女的怕死人了。”
杜小曼道:“小心点,别被她们听见,惹不起就先不惹,我不是好好的没出事?”
小三很神勇地买回一大堆菜,杜小曼都在惊讶他怎么把这么多菜提回来的。黄师傅其实颇有点专业技术,开火之后速度飞快,热的冷的一盘盘端出去,从外面风平浪静的情况来看,老干菇们对这些菜挺满意的。
等那些女人用饭完毕,杜小曼带着绿琉端着茶盘走了出去:“各位仙姑,吃完饭请再用杯清茶漱口。”
胜福撤下菜盘,绿琉斟上茶水。
绿琉的泡茶技术当然也是一流的,老干菇们虽然神色冰冷,杜小曼猜想她们一定都喝得很哈皮。终于,茶罢结账,几个女子拍下一锭银子,昂然走了。留下那几块铺桌子板凳的黑布。
杜小曼拿起银子在手里掂了掂,十两的一整锭,嘿嘿,赚了。她摆摆手:“OK,大家收工了,胜福你把这几块黑布扔掉。阿绿阿碧咱们再回楼上去看看房子。”
阿绿和阿碧是绿琉碧璃做小厮的化名。
上了楼,绿琉和碧璃也道:“真不知道那个月圣门是干什么的,别人像很怕她们。”
杜小曼说:“是啊,刚才黄师傅他们说话吞吞吐吐的,可等忙完了去问问他们看。”
杜小曼和绿琉碧璃到了后面的小楼,商量卧房的安排。杜小曼的意思是三个人都睡楼上,每人一间,绿琉和碧璃却认为不合规矩,坚决推辞。争论了一番,又商议每间房应该怎么布置,门上用什么锁合适。小三忽然急匆匆地跑来:“掌柜的,掌柜的,楼下又来了个要吃饭的。”
杜小曼道:“反正今天也做了一顿了,再招待一个客人不成问题,就随他点吧。”
小三带着指示一溜烟下楼去了。
杜小曼和绿琉碧璃继续讨论该不该换新桌子新床,过了一时,小三又匆匆地跑过来:“掌柜的,楼下那客人难缠得很,点的菜都稀奇古怪的,材料很贵。”
杜小曼说:“他要吃就给他做,他吃东西用的这些材料肯定要算在他的饭钱里,他爱吃就让他吃。我们对待客人要像对待玉皇大帝一样。”
小三答了喏,又下楼去了。
再讨论了一会儿,绿琉和碧璃说,楼下的房间里没有床,不如将这些房间中的旧床和桌椅平均分配到其他房间去,先买些枕头被褥先在其他房间中住着,把楼上几间重新装修得精致些,再添新床和新桌椅。杜小曼觉得挺好。
商议了两三个钟头,她有些口渴,就去楼下大厅里去找点水喝。
走到楼梯前,杜小曼看见一个人坐在大堂内的一张大桌前,一边拿着一根牙签剔牙,一边向胜福道:“……鱼翅,炖得火候稍微久了些,将鲜味炖失了。松菇不甚新鲜。这碗燕窝粥勉强尚可,只是糖味不正。鲤鱼尾稍油用错了。唉,总之也就勉强能入口罢。”
杜小曼看这个人,有点眼熟。
虽然今天此人的头发齐整油光水亮地垂在肩上,但是这个声音,这身四五个补丁洗到看不出是什么颜色的破长衫,还有顶上那块头巾……
小三蹿到杜小曼身边,很殷勤地搓手,杜小曼道:“谁让他进来的。”
小三睁大眼道:“是小的去请示您,掌柜的您亲自吩咐的,您忘了?”
杜小曼目光虚浮道:“他点了什么菜?”
小三道:“说起来,菜还真点了不少,都是稀罕花样,最平常的是一碗燕窝粥,其他的像什么糟酿鱼翅、松茸五仁醉仙鸡、柳香云絮蛋,乱七八糟的。还挑得很,鲤鱼只吃尾稍那个胭脂红的尖儿,还要活鱼拿到桌前现剁给他看,再加多少佐料进去炸,单那一盘菜,就用了三十多条鲤鱼,我在市集上求了卖鱼的半天,好容易凑了一车拉进院子来。整条街的人都夸掌柜的你做生意大手笔哩。这一桌菜,成本也十几两银子了,啧啧。”
杜小曼面色僵硬,眼神空洞:“那你们就做给他吃?”
小三眨眼道:“是掌柜的您吩咐的,他点什么咱们就做什么,对客人要像对待玉皇大帝一样。”
杜小曼恨不得一头撞在墙上。
楼下,胜福正恭恭敬敬地对那个破烂衣衫的书生道:“公子爷,您该结饭钱了。”
书生将手里的牙签放下,慢吞吞道:“哦,饭钱么,可不巧,吾身上今日没带钱。唉,要不然叫你们掌柜的下来吧。”
胜福神色一僵,杜小曼慢慢从楼上走下,胜福回头道:“掌柜的,您下来了,这位客人……”
书生站起身,对着杜小曼拱了拱手,面露惊喜道:“这位兄台,吾看你面善,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再次相遇,真是有缘。吾在你店中食一桌餐,身无余钱可付饭资,不如这样罢,吾在你店中做做帮工,以此还钱,你看可否?”
杜小曼很火大,十分火大,非常火大。
刚刚对着一堆老女人赔笑脸,挣了点银子,现在又爬来一个吃霸王餐的无赖。
无赖一双上挑的桃花眼眯得弯弯的,一脸山花烂漫的笑容,摆明了要将霸王餐进行到底。似乎还挺期待杜小曼喊人将他暴扁一顿踢出门去。
杜小曼双臂环在胸前:“好啊,你要卖身还债是吧,先说说你能干什么?”
卖身?让你卖!以为卖身做帮工很容易么?我不把你剥削到骨髓都不剩就不姓杜!
书生立刻道:“小生时阑,滁州人士。兄台你莫看吾似乎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其实吾家中本是诗书世家,只不幸在吾之这代败落,吾科举未能及第,无颜见江东父老,因此流落江南。吾虽落第,但诗书经史骑射乐礼无一不精通。店中事务,迎客算账端茶送水涮锅洗地吾样样能做。只要有吃有睡便可。”
竟然还想包食宿?
杜小曼点头:“唔,挺全面。”走到他面前仔细打量了一下,“看你这张脸,似乎长得十分不错嘛,山清水秀,嗯,下次什么仙姑蘑菇之类的进店,还能专门派你出场,去迷惑一下仙姑们,当个牛郎用。挺好挺好。那就这样吧,你吃的这桌酒菜,我们店里的价格是一百两银子,休业整顿期间打六折,算你六十两。你是店里最低等的小工,掌柜的我厚道点,给你年薪六两,你签个我个十年的卖身契,我也不多收利息了,可以不?”
书生立刻点头。
杜小曼一甩袖子道:“胜福,麻烦你先随便找个什么窝让他去睡,明天和我到知府衙门去签个卖身合同,上个户口。”
留下这个叫做时阑的穷酸,杜小曼乃是一时意气,等到胜福真的带着时阑去安顿的时候,杜小曼又有点后悔了。毕竟这个人来历不明,谁知道他会不会等到天黑后干出点放放迷烟打打劫的事情来。
绿琉和碧璃也很不赞成,绿琉道:“公子,这个人来路不明,身份不清,贸贸然留下来,恐怕不妥当……”
但是杜小曼话已经说出来,不好改口,只得吩咐伶俐的小三道:“你晚上留心点他,有什么不对劲就立刻打晕了,天亮送去官府!”
这天晚上,是杜小曼睡在自己的酒楼中的第一个晚上。可能这个地方就是自己今后很长一段时间的家了,想到这一点,杜小曼心中有些小小的感慨,一夜睡得很舒服。
第二天,杜小曼起床洗漱完毕,大厅内已经备好早饭,杜小曼一眼看到了站在饭桌边,望着早餐笑得很欢喜的时阑。
早餐很简单,曹师傅亲手磨的豆浆,小三从街头买回的油糕和小烧饼,另外还有两三碟咸菜。曹师傅诚惶诚恐地道:“以前张掌柜早饭都是吃这些东西,不知掌柜公子可吃得惯。”
杜小曼笑道:“挺好啊,我挺喜欢的。”
时阑立刻接腔:“甚好甚好,掌柜的说甚好,吾看它也甚好。既然都甚好,大家就都不要客气,举箸食之。食而饱之后,更加甚好。”不客气地在桌边坐下,举筷夹起一块油糕。
真是脸皮厚似城墙!杜小曼心中磨牙,表面却装得不在意,拉开凳子坐下道:“阿绿阿碧黄师傅胜福小三,大家一起坐下吃吧。”
时阑的口中含着油糕,含含糊糊道:“正是正是,此物凉了就不好吃了,赶紧赶紧。”
杜小曼剜了他一眼,但时阑皮厚肉粗,无知无觉。
时阑的胃口挺大,喝了两碗豆浆,吞了三个油糕两个小烧饼,方才一脸意犹未尽地放下筷子,摸摸腹部,大呼一声:“妙哉。”
小三好心地道:“那边的桌上放了抹脸布。”时阑道:“不用,吾自有惯用的。”抬起打着补丁的袖子,抹了抹嘴。
杜小曼放下筷子,时阑道:“掌柜的,几时去衙门,将卖身契签了?”
杜小曼说:“你问得那么积极,难道巴不得卖,觉得十年太少?”
时阑正色道:“否,否。当偿则偿,有欠必还,此乃吾家祖训,虽今日落魄,仍不能忘。所谓早还早清,签个文书亦要趁早。”
杜小曼不耐烦地挥手道:“知道了!现在吃完饭了吧?那就和我去衙门。”
签卖身合同,也分两步,和买房一样,先去周主簿那里签字画押。周主簿还认得杜小曼,很客气地将和合同拟了出来,无外乎是说滁州人士时阑,因欠商者杜晓饭资银六十两,无力偿还,今愿抵己身为仆偿还债务十载云云。
时阑挽起袖子,提笔签下大名,杜小曼道:“慢着,再按个手印上去。”
时阑道:“掌柜的,我已签名,无需再按手印吧。”
杜小曼冷笑道:“谁知道你的名字真的假的,按个手印保险。”
时阑只得将右手的拇指沾了写印泥,按了个手印。杜小曼满意地点点头,抓起笔签上杜晓两个大字,拎起契约纸吹了吹墨,就要往怀中塞。
时阑道:“慢来,掌柜的,你还未按手印。”
杜小曼瞪起眼睛道:“我为什么要按?是你将自己押给我又不是我押给你,我这个名字如果是编的造的,这纸合同作废,难道占便宜的不是你?”
时阑思索了一下:“如此一说倒甚是。”
杜小曼道:“就是喽,和我到隔壁办户籍吧。”
马主簿也还记得杜小曼,连问都不问杜小曼的名字,直接就翻到了铺户杜晓户籍及名下客户籍的那一页,提笔纪录。
时阑摸出一本册子,递给马主簿旁边的录事,道:“学生时阑,字阑之,滁州人士,丙寅嘉元三年六月二十九生,时年二十一足岁,庆化五年滁州府京试科生员,无兄姊弟妹,家严家慈均已逝矣。”
杜小曼在一边听着想,不会那么巧吧,难道自己真和丙寅年有缘?这又来了一个丙寅年生,二十一岁的。
录完户籍后,出了衙门,杜小曼又顺道买了些碗筷茶具之类的日用品,杀了半天价钱,都让时阑提着,回到酒楼中。
绿琉与黄师傅胜福一道去买东西了,剩下碧璃和小三看门,见时阑抱着大堆东西,立刻上前接,杜小曼说:“不用接,让他搬,他现在是店里最小的小工,什么重活都给他就行了。”
碧璃和小三只得缩回手,杜小曼向后面的小楼去,时阑拎着东西跟上。
进入二楼的一间屋内,时阑将东西放下:“掌柜的,若无别的事情吾先出去了。”杜小曼又道:“呃,掌柜的我,现在还有几件事情要交代你一下。第一,从今后你说话说得简略些,别满嘴吾吾呜呜的,拽一些文言字眼儿,我听不大懂,沟通交流有障碍。第二,‘掌柜的’三个字我听着总有些别扭,换个称呼,我姓杜名晓,字晓慢,你喊我曼公子也成,老板也行,随便了。第三,就是你从今往后机灵点,懂得看眼色行事就行。”说到这里,邪邪一笑,“如果再有什么冬菇蘑菇仙姑之类的进店,她们看你很满意,我不反对你向仙姑姐姐们提供额外服务喔。”
时阑看着杜小曼,舒展两道长眉,微微一笑:“我晓得了,老板娘。”
杜小曼像被雷打中一样跳起来:“你、你说什么?”
时阑无辜地眨了眨眼:“是老板娘你说让我随便喊,只要不喊掌柜的就成。”
杜小曼后退一步:“你,你你你你你怎么看出来的?”
时阑露出白牙:“啊。老板娘你是男是女,明眼人都看得出。楼下的那两位随从其实是你的丫鬟吧。上户籍的时候我还奇怪,为什么衙门会看不出你是女子给你上了户籍。”
杜小曼警觉地冷下脸:“喂,你想怎么样?”
这个人眼光够毒,而且此时的感觉与他当时破落书生的气质十分不符,难道是个深藏不露的大角色?
时阑却又露出很无辜的神色瞧她:“老板娘你怎么如此说,不管你是男是女,我欠了你的银子签了契约就会在这间酒楼将债还清。老板娘你愿意假扮男装,其他人兴许也没看出,我就再喊你老板或曼公子也行。”
杜小曼皱眉看看他:“算了算了,你还是喊我掌柜的吧,男女通用,就这样了。你,没别的什么目的?”
时阑扬起双眉道:“掌柜的,我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自幼读圣贤书,受圣人教诲,管你信不信我,伤天害理的事情,我断不会做。”忽然又叹了一口气,“此时便说了实话吧。我已身无分文,走投无路,卖身为奴,总有一口饭吃,片瓦遮头,比饿死街头好。但我怎么说也是读书人,家道未败落前亦有些名望,委实拉不下脸主动做仆役,方才出此下策。我已和盘托出,确无欺瞒。”
唔,听他这样说话,像确实只是个落泊的富家子。
如果时阑想打劫,昨天晚上就该下手了,用不着签卖身契吧。时阑如果做女人比那位神仙姐姐阮紫霁还强出不少,想也不会对她这种姿色的女人劫色。其他的地方,没有什么值得阴谋的吧……
杜小曼勉强道:“那我就暂时相信你,你在店里先好好表现。”
时阑立刻道:“多谢掌柜的,我晓得了。”脸色一变,一本正经道,“我伙计跑堂账房样样都能做,但有件事情需言明在先。在下身负圣人教训,谨守礼仪规矩,若掌柜的你夜深寂寞,需人,咳,陪伴的话,恕我不能从命。”
杜小曼听古人说话,还是需要先在脑子里转换一下才能明白。等她明白了最后一句话的涵义的时候,时阑已经施施然走出了门。
杜小曼怒声大喝:“时阑你给我回来!我怎么会做那么不要脸的事情!”
时阑已沿着回廊踏进前楼。
杜小曼恨恨地踹了椅子一脚。
装修是一件很累人的事情。
杜小曼深刻地体会到了这一点。
她召开了一个研讨会,讨论酒店的风格定位与装修。
胜福问杜小曼:“起先这座酒楼是楼上酒楼,楼下茶座,是要把它改成整个儿的酒楼,整个儿的茶楼还是和以前一样?”
杜小曼犹豫地说:“这件事情我也想了很久,一直没有拿定主意,如果两样兼营,是不是可以多挣点钱?”
她话刚落音,立刻有一个声音哧地笑了一声:“错,错,大错!”
杜小曼皱着眉,很不爽地盯着一脸不以为然的时阑:“错?哪里错了啊?”
时阑勾起一边的嘴角:“掌柜的,恕我直言,这家酒楼之所以如此萧条,大半的原因就是因为之前的主人太贪,想出酒楼茶楼一起做这个傻主意。你要是一起做,下场多半也是如此。”
杜小曼冷笑:“傻?有什么傻的地方吗?有请时大高人详细地解释一下。”
时阑道:“进茶楼喝茶的人要么穷得很,喝喝粗茶,听书听小曲,在茶楼里耗一天,可能花不了十个铜子儿,赚不到大钱。再一种是能让你赚钱的金主,但这些人喝茶多半是想找一处静所,偷得半日闲散。要紧是雅,是清静。品茶的时候鼻中熏香与酒肉之气混杂,耳中丝竹之乐与划拳声和鸣,茶座怎么能招揽到客人?茶座占了一层店面,酒楼中连个雅间都没有,又哪有体面酒楼的样子。只得有一个关门大吉的下场。”
杜小曼觉得确实有点道理:“那么,就删除掉合开的计划。单开酒楼好呢?还是茶楼好?”
小三搔搔后脑,嘿嘿笑道:“小的们当然是觉得酒楼好。茶楼太雅,小的们粗鄙,怕侍候不了那些爷。”
黄师傅和胜福满脸赞同。
杜小曼思考片刻:“唉,茶文化博大精深,掌柜的我不风雅,挑战起来有难度,还是做酒楼吧。”
黄师傅等人顿时满脸欢喜。时阑向杜小曼道:“掌柜的决断英明。”
杜小曼点头微笑:“还好还好。”
又经过一番详细讨论后,定下装修方案。小三保举了他的一个开工匠铺的亲戚,据说此人专门给大户人家和酒楼做装修。包工包料,手艺好,价钱公道。下午就将这位亲戚带了过来,是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大叔,长得十分忠厚。
杜小曼请他初步估算了一下,酒楼和后面的小楼,重装门窗,重修楼梯,铺上地砖,楼上再隔出雅间,楼内外重新漆刷,加在一起大概要八百两银子。
杜小曼满脸惊讶:“这么贵?”
大叔诚恳道:“已经不贵了,公子爷您要修得阔气,用得全是好材料,整个杭州,也只有我有这个价钱,在别处没有一千两银子不成的。不信公子可以去打听。”
杜小曼想了想,满脸笑容道:“嗯,知道了,不过我还有厨房和后院没想好怎么修,我今天明天再想想,然后和您一起说吧。”
大叔很豪爽道:“好好!”告辞离去。
大叔出门后,时阑低声道:“掌柜的明日要去集市上看看?”
杜小曼说:“当然啊,货比三家不吃亏,再打听一下市场价比较保险。”
时阑笑道:“老板娘真是精明。”
杜小曼道:“除非是傻子才不搞清楚价钱就定吧,还有啊,再让我听见老板娘这三个字,小心我把调去扫茅厕倒马桶。”
时阑向她身边凑了凑,声音压得低低的:“放心,我只会偶尔在没人的时候喊一声,一定不让外人知道,老……板……娘。”
杜小曼横起眉毛,时阑立刻向后退了一步,脸色蓦然变得一本正经:“掌柜的,方才是玩笑,你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你明日如果出去,能不能带上我同行?”
这个人在打什么阴险主意?杜小曼一脸怀疑,时阑咳了一声:“我看胜福小三两人在掌柜的面前都十分卖力,掌柜的对我似乎还有些成见,不如多让我做些事。掌柜的明日去集市,问到的东西琐碎,若有个人帮你一笔笔记下好些。”
杜小曼充满怀疑地盯着时阑看了看,挥挥手:“我考虑考虑吧。”
第二天上午,杜小曼无视了时阑,留下绿琉在店中照应,和碧璃一起去集市。
在集市上问了几家木匠铺,的确比大叔报得价钱还高些。逛了一圈,接近中午,正要回去时,她忽然在街上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个身影也看见了杜小曼,迎面走来,杜小曼拱了拱手笑道:“安公子,好巧。”
安少儒淡淡笑道:“杜公子近来可好?上次听你说欲开酒楼,不知整修得如何了?”
杜小曼道:“还没开始装修呢,等开业之后安公子你一定要来捧场啊。”
安少儒道:“一定。杜公子此时可有急事?不知可否冒昧请公子同去饮杯清茶,稍坐片刻?”
杜小曼正好又热又渴,遂痛快地说:“好啊,谢谢安公子,一起去吧。”
茶楼布置很风雅,竹帘后还有人现场弹瑶琴,杜小曼随着安少儒点了杯雨前茶,抿了两口后,感觉没那么热了,心中舒服了一点。
安少儒道:“今日炎热,稍饮些淡茶,略憩片刻,可安神解乏。”
杜小曼恍然想到,自己跑了一上午,肯定跑得油光满面,嘴唇发干,安少儒不会就是看见了自己的这个形象才说一起来喝茶的吧。
喝了一壶茶,略微聊了几句,杜小曼和安少儒一起出了茶楼,拱手作别。
今天是个注定遇见熟人的日子。走到另一条街上,杜小曼正弯腰看一户木匠工铺前摆的窗扇样品,迎面有几骑人马疾奔过来,一匹马在她身边停住,杜小曼抬头,看见又一张熟脸在马上低头惊讶看她:“你?”
杜小曼也很惊讶:“谢少主,好久不见!”
谢况弈下马,上下看了看杜小曼,扬起两道剑眉:“你近些日子还好么,在亲戚家可住得惯?在木匠铺前做甚?”
杜小曼立刻道:“谢少主,对不住,我之前对你撒了个谎。我是想蹭着你赶路比较平安,才说我也要到杭州的。其实我在杭州没有亲戚。我最近买了个酒楼,想在杭州长住,酒楼还没开业,正在翻修,来集市上看看翻修材料。”
谢况弈满脸震惊,上上下下将杜小曼看了好几遍,脸上清楚明白地写着一句话——开酒楼,就你?
如此露骨的神情让杜小曼受到了打击。她扯了扯嘴角:“我是没什么经验,不过我正在努力,才会来集市上跑一跑,了解下行情。”
谢况弈看她的眼神已经从震惊转成了怜悯和同情,像在看一个用银子向阴沟里砸着玩的傻瓜,片刻后问:“你的酒楼在哪条街?”
杜小曼悻悻地说:“西子街,挺繁华的地段,店面也很……”
谢况弈不待她说完,侧身向随从吩咐了句什么,随从立刻牵了一匹马过来。
谢况弈向杜小曼说:“上马吧。”
上马?去哪里?
谢况弈道:“去你的酒楼看看,能去么?”
杜小曼点头:“当然能……但……但我不会骑马。”
谢少主于是迁就了杜小曼,纡尊降贵地没有骑马,和她沿街步行,吩咐其他随从先走,只留下两个随从替他牵马。到了西子街,走近杜小曼的酒楼,谢况弈瞧了瞧一脸萧条的酒楼外皮,杜小曼立刻道:“楼里楼外都要重新整修,正计划开工呢。”
谢况弈不发一言,抬腿进门。黄师傅、胜福、小三几日正将各个角落的破烂东西扒出来堆到大堂内,绿琉在旁边帮忙,时阑手拎一块抹布,看见杜小曼和浑身上下写满“我是少侠兼阔少”字样的谢况弈一起进门,都愣了愣。
谢况弈瞧了瞧堂中的破烂,目光再扫过东倒西歪的桌子,破败的楼梯。
杜小曼介绍道:“这位是白麓山庄的少庄主,江湖知名少年侠士谢况弈谢少主。”
黄师傅、胜福和小三立刻满脸崇敬,时阑也拎着抹布抱了抱拳头:“久仰久仰。”
谢少庄主显然经常面对这种情形,淡淡一笑,用领袖般的姿态摆了摆手:“江湖虚名而已,不必客气。”以示随和。
杜小曼指给他看店内:“后面还有一栋小楼,小院子也挺精致的。就这么多了,现在比较破,但是马上就会整修。”特别在马上和整修上加了重音。
小三端了一壶茶水,时阑在一张看起来最完整的桌子上用抹布抹了两把:“谢少庄主请这里用茶。”
谢况弈坐下,喝了口茶水,再上下打量了一下店内:“面积尚可,你预备怎么修?”
杜小曼道:“楼上做雅间,楼下修得大气点,门窗楼梯桌椅都要换,内外都要重新漆刷,地面也要重弄。后面的小楼自己住,也想布置得精致点,大概是这么打算的。”
谢况弈道:“找好工匠了?”
杜小曼点头:“昨天谈了一个,要八百两银子。对了,谢少主你对这个比较熟,你说算贵还是便宜?”
谢况弈道:“价钱还好,但是用木料的地方,恕我直言,容易动手脚。”
杜小曼拍拍额头:“这可难办了,这种木料和那种木料,我还真的分不清楚。”
谢况弈抿着茶轻描淡写道:“这样吧,我安排工匠来给你修。”
杜小曼惊讶地瞪大了眼,哇,谢少主真的太仗义了!
谢况弈看她呆住了,便皱皱眉:“你如果你找好了人,就当我多事……”
“没有没有!”杜小曼立刻抱住拳头,双眼闪闪发亮,“谢大侠你真是侠气冲天义薄云天,工匠的事情就拜托你了,我对你的感激之情犹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不过,话先说好,银子我会按应有的价钱给,如果你少收或者不收,就是看不起我。”
谢况弈笑道:“好啊,材料与工钱你照付。然后再另谢我也成。”
杜小曼道:“当然啊,你帮了我那么多忙,喂,我骗了你你不生气?”
谢况弈摸了摸下巴:“你一个……人,能做到这样挺不容易,我还没那么多计较。”
杜小曼感动得痛哭流涕,谢况弈就是大侠的典范,江湖的楷模!
她正色道:“多谢你一直帮忙,你日后来我酒楼吃饭,所有饭钱全免!”
谢况弈挑眉:“我进酒楼,一向与一大帮弟兄一起,你不怕你酒楼赔钱倒了?”
杜小曼笑眯眯道:“放心,我会从其他客人身上宰回来。就这么说定了?”
谢况弈望着杜小曼,阳光灿烂地一笑:“好。”
杜小曼忽然留意到,说话举止间谢况弈的右手活动不如平时自如,便问:“谢少主,你的右手臂是不是受伤了?”
谢况弈站起身:“没什么,因一些江湖事,伤了点皮肉,养两天就好了。我还要去城南赴宴,先走一步。明日工匠定然能到。”
杜小曼满口道谢送谢况弈到门前:“谢少主,别怪我多嘴,你身上有伤口,还是不要喝酒最好,万不得已也是少喝为妙。否则伤口不容易愈合的。”
谢况弈不耐烦道:“哪有那么多忌讳,行走江湖,刀剑之下难免磕磕碰碰,若是都忌口,那还了得。”
杜小曼道:“话虽如此,身体才是走江湖的本钱嘛,还是多留点意吧。像是牛羊肉和海参之类的发物也影响伤口愈合,少吃些。不过忌口的确很需要毅力,像我虽然很会说,到了我需要忌口的时候,我还会忍不住偷偷吃,越不让吃就越想吃。谢少主你一看就是意志很坚定的人,一定能坚持。”
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谢况弈听了这几句话立刻满脸受用:“唔,如果为了给你做做意志坚定的榜样,本少主说不定可以考虑忌一下口。”潇洒跨上门前的骏马,策马远去。
杜小曼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什么叫为了给我做做榜样。我劝你忌口是为你好嗳。”
返回店内,绿琉和碧璃正在收拾桌面,绿琉道:“公子,你还未吃午饭吧,我让黄师傅去弄些。”
杜小曼说:“大家一直在收拾,太累了,别自己做,去外面买些回来吃吧。”
小三和胜福跑腿从外面的饭店里买了饭菜回来。吃完饭后,黄师傅忽然向杜小曼道:“掌柜的,你你这样体恤我们这些人,真是个好人。”说的时候在围裙中绞着双手,满脸感动。
杜小曼愣了愣,中午没让黄师傅做饭就可以让他感动成这个样子吗?
收拾桌子的时候,时阑笑嘻嘻地说:“掌柜的真是交游广阔,有谢少主这位朋友。日后酒楼能省很多麻烦,还能多很多生意。”
杜小曼未理会。时阑又絮絮叨叨地继续道:“只是白麓山庄一向与月圣门敌对,如果月圣门的仙姑们因此来寻你的麻烦,有些不好办。”
杜小曼的耳朵立刻竖起来:“月圣门?你知道月圣门?”
时阑满面得色:“这个自然,天下间秘闻,我时阑不知道的少之又少。”
杜小曼的眼中立刻燃烧起八卦的光:“能不能透露一点?”
时阑做犹豫状:“我正在干活,若是半途而废,掌柜的肯定嫌我偷懒。”
杜小曼道:“我给你放假。”
时阑立刻放下抹布,却慢吞吞地道:“但是掌柜的,大厅之内说话,似乎有些……”
杜小曼立刻说:“那去后面小楼中吧。”
到了小楼二楼的一间房中,时阑又摸摸下巴:“唉,中午吃咸吃得太多,口有些干。”
杜小曼几乎要拍案而起,竟然蹬鼻子上脸了!
“难道你要我给你泡茶喝?”
时阑无辜地看她:“啊?掌柜的,你竟然要给我泡茶喝?掌柜的这样体恤我们这些人,掌柜的真是好人。”
和黄师傅的话一模一样,但是味道大变。
好,算你能耐,杜小曼的八卦精神战胜了怒火,去楼下提了一壶开水上楼,掀开茶壶的盖子,捞起一把茶叶,向里丢。
时阑连阻拦:“且慢。你就这么泡茶?”
杜小曼的手停在茶壶边:“是啊。”泡茶不就是把茶叶丢进茶壶再倒上热水吗?
时阑很痛心地望着她道:“你停手,别糟蹋了好茶叶。”
杜小曼乐得从命,拍拍手上的茶末坐下。看时阑抬袖泡茶,步骤繁复,手法纯熟,比绿琉还像那么回事。
“看不出你好像还挺懂茶的。”
时阑轻描淡写地笑道:“掌柜的不要忘了,我也曾是富贵人家子弟。”
茶已泡好,时阑抬手替杜小曼斟了一杯,又将自己的茶杯注满,茶烟袅袅,时阑方才道:“你要听月圣门中事,说来话长……”
月圣门的内幕确实挺长的,杜小曼听了半天,惊心动魄。
原来月圣门是一个怨妇团体。
月圣门的仙姑们,都是被男人玩弄了感情或被抛弃的女人,对男人有一颗憎恨之心。数十年前,太祖皇帝有位十分宠爱的女儿德慧公主。公主嫁给了丞相之子,她品性贤淑温柔,下嫁之后不摆公主架子,竟比普通女子还贤惠。但谁料驸马与一女子有私情,对公主假意敷衍,私下与那女子密约幽会,终于有一日被公主知晓。公主大为惊诧悲伤,但仍然心系驸马,隐忍退让,居然让驸马娶了那女子做妾。
事实证明,公主的伟大毫无意义,驸马娶了那女子之后,对公主假意敷衍。有一次,公主生了病,到园中散步,无意中竟听见驸马对小妾说:“老天若怜惜你我,就让公主早日归西,我当年迫不得已才娶她,你一直是我心中的正妻,我今生今世只爱你一个,再容不下其他。”
公主听后悲愤异常,后来,御医查到,是驸马伙同小妾偷偷在她的饭食中做了手脚,公主并不是生病,而是中毒。
罪行揭穿,公主几乎崩溃,问驸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驸马反倒大骂公主,说,反正我与卿卿已是死路一条,不怕在你面前直说。你是帝女,高高在上,男人娶了你回家,只能将你供在家中,像侍候祖宗一样的侍候你。哪个男人会喜欢服侍一个女人?在你面前,你是主子,我们全家都是下人,与其长久受罪,还不如为了我和卿卿的爱放手一搏。
后来驸马与小妾均被处死,临死前还诅咒公主不得好死,高呼要彼此生生世世不离不弃。公主被这些事情一一刺激一番,性情大变,本打算遁入空门,却在京郊的山上遇到一位隐士高人。高人对公主说,这些都是上天给她的障孽历练,目的是让她拯救天下所有被男人遗弃之女子。高人传授给公主秘法,飘然离去。公主在山上建了一座道场,挂出招牌,收纳一切被男子负心的可怜女子,建立月圣门,传授前来投靠的女子们武功,号称专惩天下负心汉。月圣门中的女子们武功诡异,出没飘忽,凡有传闻男子负心,月圣门的令牌会立刻出现,那个男子一定在数日之内遭殃。
杜小曼觉得,虽然月圣门这个名字和诡异的作风有点像邪教,但是惩罚负心男的做法,她挺赞同的,古代的女子地位不高,被男人随便欺负,难得有这种女权团体出现,替受欺负的女人出气。说起来,月圣门怎么没去找过慕云潇的麻烦呢,这种极品男,就是要让月圣门的人狠狠地痛扁一顿。
嗯,想到慕云潇,杜小曼都有些手痒。
时阑眯了眯眼,笑了一下:“掌柜的对月圣门有些欣赏?”
杜小曼承认道,“对啊,有时候有的男人确实欠扁,有这样的门派代为修理真是大快人心。”
时阑意味深长地抿了口茶,继续说月圣门的历史。
月圣门专门修理负义男,得到了很多女子的拥护。德慧公主又是太祖皇帝最宠爱的女儿,太祖皇帝驾崩后,即位的先帝对公主也是礼让三分,月圣门迅速壮大,在全国各个地方都设立了分坛。
月圣门一天比一天显赫,德慧公主去世后,圣女云龄继任教主,云龄也是皇族中的女子,其夫生性风流,如夫人无数,还时常出去寻花问柳。嫌弃云龄相貌丑陋,一直冷落她。于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云龄将其夫乱刀砍死,投奔月圣门,立刻被提升为圣女,德慧公主对她重点栽培。
云龄继任教主不久,京城与民间各地就开始出现男子暴亡事件。这些男子大都是负情郎,杀他们的手法各不相同,但官府追查,始终难以抓到凶手。到了现在的皇帝登基后,这种男子暴亡的事件越来越多,但苦于无明确证据,月圣门的势力仍然很大。
杜小曼流下了冷汗,天啊,虽然那些欺负女人的男人是很欠扁,但是狠到杀人就有点恐怖了吧,怪不得月圣门的弟子走在街上都人人让路。
时阑道:“民间传说,月圣门弟子信奉的圣规中,有一条就是在月圆之夜,以三名男子的血献祭月君,祈祷月君保佑月圣门繁盛永固。所以十五十六两日,总会有青壮男子失踪或暴亡事件。”
杜小曼听得脊背发寒,汗毛根根竖起。这是邪教,这绝对是利用女人一时的报复心理进行洗脑后从事血腥活动的邪教!
皇帝和官府,也太窝囊了吧,就算没有证据,好歹想办法打击下她们嚣张的气焰。这样下去,不单人会越死越多,还会有无数被男人欺负的女人被所谓正义外表迷惑,经洗脑后变成邪教徒的啊!
时阑慢悠悠道:“而且,传说,月圣门的总坛并不在京城,是在杭州。”
杜小曼问:“为什么,它不是在京城创教的么?”
时阑望着茶烟浮起了一抹淡笑:“可能是因为,在西湖上看到的月亮,是最美的月亮。”
杜小曼觉得寒气入骨,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时阑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道:“掌柜的,我所知道的已经言尽了。掌柜的听得满意么?”
杜小曼抖了抖身上的寒意道:“满意了,满意了。”
时阑告辞出去,走到房门前,忽然回过头,浮起一抹微笑,桃花眼中暗芒闪动,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寻常的懒散:“你觉不觉得,在西湖上看见暗红如血的明月,是一种很美的景色?”
杜小曼浑身的汗毛警觉地竖起,倒退一步:“美个鬼!”
时阑哧地一笑,转身离去,似乎很开心。
第二天大早,谢况弈派来的工匠就到了酒楼内。
为首的工匠师傅姓姜名盛,四五十岁年纪,矮小精瘦,双目炯炯,一踏进店内,目光就开始上下扫射,杜小曼客气地请各位工匠师傅先坐下喝杯茶,被精悍的姜师傅一手制止。
姜师傅话说得和他本人一样精悍:“不必,客气。”再一转头,向他身后的工匠众人道,“开工。”两句话之间完全不留插话的余地,杜小曼只好收起客套,乖乖到一边站着。
工匠们四散到厅中各处,拿着奇怪的软尺角尺四处测量。姜师傅目光如电,将大堂和楼梯上上下下又扫视一遍,再向杜小曼一拱手:“敢问,可否,各处看看?”
杜小曼亲自领路,带着姜师傅楼上楼下楼前楼后各转了一圈。姜师傅将各处一一察看掂量,间或微闭双目,凝神沉思,每一秒都散发着专家中的专家的气场。杜小曼与店里的其他人均被这种气场折服,满面景仰与钦佩。
察看完后,回到大堂中,姜师傅问杜小曼:“不知公子想将店整修成什么模样?”
杜小曼早已经在膜拜姜师傅的专家气场时将自己对酒楼的种种装修设想抛到了九霄云外,此时脑中一片空白。
“呃……没什么特别具体的想法,您比我专业,您看着办吧。”
姜师傅的下巴微微点了点,沉吟。杜小曼连忙接上一句道:“只要够华丽或者够雅致就好。”
姜师傅的下巴再微微点了点,沉吟。
专家出手,果真不凡。
N天之后,杜小曼站在闪闪发亮的崭新大堂中上下左右全方位欣赏,幸福的星星满天闪耀。
很富贵,很华美,很有味道,很好很强大。
谢况弈在她身边洋洋得意地笑:“怎样?本少主推荐的人很不错吧!”
杜小曼连连点头:“非常强大!”
谢况弈呵呵道:“不是我吹嘘,姜盛在我白麓山庄几十年,经他手摆弄过的房子,无一不是精品,白麓山庄在杭州的宅子也是他督管的,等哪天我带你去看。”
杜小曼闪着星星眼道:“好。”
时阑站在楼梯边,手里拎着抹布,环顾四周:“此酒楼如此翻修确实不错,但掌柜的你非要挂的那几盏灯实在花哨了点,于雅字上略有欠缺,浮华太过。”
杜小曼竖起眉毛道:“我开的是酒楼又不是什么高雅会所,要那么雅做什么?这几盏灯,乃是一种活泼的点缀,这叫庄谐并重,雅俗共赏,懂吗?”
时阑的嘴角抽了抽,无奈地摇了摇头。
杜小曼指着头顶的几盏灯问谢况弈:“难道很俗吗?”
这几盏灯是杜小曼和绿琉碧璃在夜市上淘来的,灯罩外画着牡丹海棠,金鱼虫鸟,五颜六色的,杜小曼觉得店里的颜色太过单一,特意买来挂在大堂中调解气氛。
谢况弈仰首欣赏了片刻那几盏灯,诚恳地说:“挺花哨。”
杜小曼觉得自己的审美观被鄙视了,四下看了看说:“可能是因为现在墙上太空太白了,才显得它们比较花,等回来买几幅字画什么的楼上楼下挂挂贴贴,不就雅了吗?”
谢况弈道:“说起字画,我看酒楼的堂中大都挂着菜牌,你是不是先写好菜牌挂上,再去想字画。你不是三天后要开业?”
三天后是五月十八,杜小曼入古随俗把开业时间定在了这个吉利的日子。
她倒吸一口气:“惨了!”
谢况弈和时阑都满脸惊诧地看向她,在去往厨房的门前徘徊的曹师傅和胜福也讶然地停住了脚。
杜小曼无力地拍了拍额头:“完了,这几天都忙糊涂了,到了现在,新的店名还没想!”
最大课题,在两天之内确定新店名,而后制作门匾。
酒店的大堂内,气氛很凝重。
两张大桌拼在一起,众人围桌而坐。
杜小曼坐在上首,谢少主于贵宾席就坐,众人的神色都在做苦思冥想状,时阑的面前放着笔墨纸砚,负责记录各人想出的店名。
杜小曼沉声说:“新店名一定要大气点,响亮够气势,又朗朗上口。”
“叫山河酒楼如何?”谢况弈不愧为江湖第一山庄少主,一张口名字就响亮气势气吞山河。只不过……
时阑轻声道:“这个名字,似乎不大像酒楼。”
杜小曼对此表示赞同:“听起来比较像某江湖势力的杭州分舵。”
谢况弈唔了一声,继续思考。
时阑道:“揽月楼如何?”
杜小曼皱了皱眉:“欲上青天揽明月啊,这个名字依然有点清冷,再热烈一点。”
时阑挑眉道:“难道掌柜的中意念奴娇和眼儿媚?这种名字可够热烈……”
杜小曼脸色一变,团起一团纸咻地丢了过去。时阑举手挡住,笑嘻嘻地道:“玩笑,玩笑而已。掌柜的大人有大量,不与我计较。不知掌柜的有没有想出来的名字。”
杜小曼在心中磨牙,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酒楼开了张我不把你时阑放出去做男公关接待鲜菇们老娘就改名叫Hello Kitty!一面平静下神色道:“不二酒楼,你们看怎么样?”
时阑道:“别致是别致……但这个名字……铁价不二?”
小三支支吾吾道:“小的多嘴说一句……有些像当铺……”
杜小曼道:“怎么会是铁价不二呢,是不二的选择这个不二。”
谢况弈皱眉道:“还是会有歧义吧。”
杜小曼道:“有时候歧义也是一种吸引力。”一拍桌子,“反正也没有比这个名字更好的,就这么定了!”
嘿嘿,我是BOSS我最大,我想叫什么,当然就要叫什么!
她心情大好地挥挥袖子:“名字定好,可以散会了。谢少主,多谢你全程帮忙,多谢多谢……”
谢况弈敲敲桌面:“且慢,门匾你打算怎么办?”
杜小曼满脸茫然地道:“什么怎么办?”
时阑收拾笔砚,微微笑道:“店名虽然定下,但题门匾的人还未定,按照习惯来说,题字的人首要当然是要写一手好字。其次,若有些来头就更好了。”
谢况弈大模大样地袖手看着她,脸上“如果你求本少主帮你题匾我可以考虑答应”的神情十分露骨。
可惜杜小曼尚且沉浸在对“不二酒店”这个店名的满足与喜悦中,对谢况弈的表示没有留意,随口道:“嗯,我考虑考虑,明天再说。”
时阑笑了笑,一言不发,谢况弈冷下神色:“那你就先想着,我下午还有些门派中事,需赶回去,先告辞了。”
杜小曼道:“吃了午饭再走呢?”最近谢少主似乎很关心酒楼的装修状况,时常过来晃一晃,顺带有时蹭顿午饭,有时蹭顿晚饭。杜小曼已被蹭习惯了。
谢况弈道:“今天事情紧急,时辰已不早。”道了声别过,匆匆离去。
下午,写菜名用的漆牌送了过来。店中只有时阑能担写菜牌的重任,杜小曼先拿了张白纸铺在桌上,对时阑道:“你在这张纸上写几个字看看。”
时阑对她此举很不以为然:“掌柜的难道怕我的字丑,要先验验?”抬袖提笔,一行字行云流水而出,转目望杜小曼,一抹淡笑浮在唇边,“何如?”
杜小曼叹息道:“让你先写几个字看看果然是对的……要是你用这种字写在菜牌上可就完了。”
时阑神色微微一凝:“难道在下的字掌柜的竟不看在眼里?”
杜小曼道:“书法我不懂,但是,你的字写的像水草一样,我一个字都认不出是什么,写在菜牌上谁能认识?”
时阑的嘴角抽了抽:“在下写的是行草,自然是草的。不过多谢掌柜的你提醒,写菜牌时,在下一定写正楷。”
杜小曼满意点头。
菜牌写好挂上,万事基本齐备,只欠门匾未题,而后便只等着开业就可以了。
杜小曼蓦然有了种无事可忙的空虚。于是在黄昏没到前,独自去街上逛逛。
夏日已至,天气炎热,傍晚的地面热腾腾的。杜小曼信步闲走,不知不觉走得远了点,来到一条不常到的街上,她看着旁边的小摊,想去买块荷叶糯米糕,无意中又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
杜小曼快步走过去,笑着拱了拱手:“安公子,好久不见。”
对面的人浮起一个清雅的笑容:“杜公子,许久不见。”
又是茶楼,又是临窗。
茶香袅袅,安少儒问:“杜公子的酒楼整修得如何了?”
杜小曼道:“十八那天开业,对了安公子,貌似我的酒楼就在西子街,开业那天安公子如果能大驾光临,在下就非常感谢了。”
安少儒答应得很爽快:“多谢杜公子盛意相请,只是恐怕备不得什么厚礼,到时杜公子不要嫌弃寒酸。”
杜小曼连忙说:“安公子,我只是真心请你在开业的时候能来捧捧场,可不是想要你什么贺礼。”
安少儒笑了笑,杜小曼忽然想起一事,双目闪亮道:“对了,安公子,我看你气质不凡,仪表高雅,一定是个饱读诗书的君子,想来字写的很好看。我酒楼的门匾还没有题,想请你题个字,不知可不可以?”
安少儒愣了一愣,而后温雅笑道:“在下自是荣幸备至,但字迹鄙陋,恐怕……”
杜小曼道:“安公子就不要推辞了,我知道你写字一定漂亮,我现在也实在找不出什么合适的人来写。”双手合十,“拜托拜托!”
安少儒微微笑道:“那在下就先试题一幅,杜公子看看是否合适。如若不妥,再请他人另题罢。”
杜小曼搞定此事,十分开心,连声道谢。安少儒又问酒楼的名字,杜小曼立刻回道:“不二酒楼。”
安少儒微颔首道:“此名别致不俗,新鲜之中又带雅趣,更让人听而不忘。”
杜小曼心花怒放地笑道:“这个名字是我起的,多谢安公子你夸奖。”安少儒果然是她遇见的人中最又学问的,欣赏水平明显比那些人高。
安少儒道:“在下今日回家写好,明日上午在此茶楼中交给杜公子。”
杜小曼和安少儒约好第二天拿字画的时间,开开心心地回了家。
次日上午,安少儒如约将一卷纸交给杜小曼。杜小曼打开来,“不二酒楼”四个字跃然纸上,字迹清俊,风骨飘逸。杜小曼欢欢喜喜地连声道谢,安少儒含笑道:“杜公子看得上便好。”
杜小曼捧着纸卷欣喜不已地回到酒楼,展开纸卷,让大家一同欣赏。
黄师傅等都齐声称赞,碧璃道:“公子,这几个字请谁题的?”
杜小曼道:“就是前些日子在客栈中遇到的那位安公子,他不是也住在杭州城么,又碰见过几次,算是熟人了,就厚着脸皮请他帮忙题字。我已经约他开业那天过来,算做答谢。”
碧璃瞪大眼睛点了点头。
时阑看着纸卷道:“只题了字,未落款。”
杜小曼道:“只有字就好了嘛,落款什么的我觉得无关紧要。”
时阑看了看她,又看着那卷纸,微微笑道:“掌柜的请题字的这人,似乎来头不小,没有落款,有些亏了。”
杜小曼睁大眼:“嗯?”安少儒气度不凡,确实像是个有身份的人,难道时阑看出了什么?
时阑摸着下巴道:“因我想到的那人的笔迹,我也只见过一两次,不能确定。等到开业那天他来了,应该就能知道了。”
五月十八,杜小曼的酒楼终于开业了。
酒楼四周用红布装饰得喜气洋洋,杜小曼预先让时阑写了很多张小传单,在街头发送,传单上写:开业七天内,饭费八折,消费满一两银子者有惊喜礼品赠送。不二酒楼,你不二的选择!
传单散发的颇有成效,开业时,长长的开业鞭炮点燃后,吸引了不少人驻足观望。杜小曼站在二楼看着大堂内黑压压的人头,十分开心。
近正午时,大堂内的等位置的人都排到了门外,黄师傅在厨房忙得人仰马翻,小三、胜福、绿琉、碧璃、时阑在堂内端茶送菜也奔波得几乎脚不连地。多亏仗义的谢少主又让手下介绍了两个厨子过来,否则厨房里只有黄师傅一个,恐怕要忙晕在灶台上。
正午时分,店门内又进来一大群人,走在最前面的少年神采奕奕,一身蓝色的衣袍衬着他英气勃勃的眉目,俊美得让人移不开双眼。
杜小曼满面笑容地迎上去:“谢少主,多谢大驾光临。”
谢况弈扬眉笑道:“我一直说要在开业这天白吃你一大顿,怎会不来。今天带了不少位弟兄来,你不会心疼吧。”
杜小曼道:“不心疼不心疼,我正怕没有人来吃呢。楼上请。”
二楼的雅座,杜小曼特意空出来,专门预备招待谢少主等人。
谢况弈爽朗一笑,身边的随从捧上两个红布包裹的盒子。杜小曼连忙道:“谢少主,你帮了我那么多,我怎好意思再收你的礼。”
谢况弈道:“喝开张酒,没有空手的道理。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我今天带的人都是好饭量好酒量,你可要拿最好的酒菜来招待。”
他身后的白麓山庄弟子道:“正是,少庄主说了,杜掌柜为人最是大方,从昨天起弟兄们就没好好吃饭,专等着今天晌午这一顿哩!”
众人哈哈大笑,杜小曼接过两个盒子,转手将盒子交给身边的绿琉,笑逐颜开道:“一定都是最好的酒菜,各位楼上请。”
白麓山庄的众人在楼上就坐,绿琉和碧璃先送上事前预备好的凉菜和酒水,杜小曼亲自替谢况弈斟酒,谢况弈道:“看你的生意还不错嘛。”
杜小曼道:“还好还好,刚开业又打折,人会多点,不知道以后怎样。对了谢少庄主,我记得之前你曾说过,只有五月之前会留在杭州,现在已经五月过半,你怎么还在城内?”
谢况弈的眉峰略敛了敛:“哦,近日杭州城内的事情有些棘手,一时半刻平息不了。”端起酒杯抿了一口,点头,“嗯,陈年的竹叶青,果然是好酒。你频频向楼下看,有什么事情么?”
杜小曼嘿然笑道:“没什么,是在看前几天请得一位贵客什么时候到。”
谢况弈哦了一声。
杜小曼放下酒壶,听见小三的一声招呼:“几位贵客里面请——”声音中带了一丝激动与惶恐。
杜小曼扶着楼梯栏杆向下看,门外缓缓迈进了三个人。
大堂内的繁杂嘈乱似乎在一瞬间停住。这三人之中的一位正是杜小曼等了很久的安少儒,他今天仍然一袭淡青的长衫,飘逸雅致,周身依旧笼着那种难以言喻的儒雅之气,似乎与这万丈红尘的酒楼大堂格格不入。
安少儒左侧的年轻男子衣饰华美,贵气逼人,但他右侧的人却让杜小曼吃了一惊。
那少年身形纤长细瘦,清秀的面庞带着说不出的沉静气质,似乎是,杜小曼曾在法缘寺、敬阳公府中以及离开京城前的河边见到的人……
杜小曼的心打鼓一样的跳了几跳。这少年身份肯定非同寻常,今天再见到,会不会穿帮?
安少儒一行已进入一楼大堂内,杜小曼浮起笑容迎上去。
见到就见到吧,反正那次在河边时,这位少年并没有认出自己来,想必今天也认不出。堂堂的唐郡主、慕王府夫人怎么会开酒楼做掌柜的呢?
杜小曼走下楼梯,笑容满面走向安少儒,拱了拱手道:“安公子,你可算来了,多谢多谢。”
安少儒笑道:“恭喜杜公子酒楼开张,这两位是我的两位旧友,新近刚到杭州,今日一同过来。”
杜小曼立刻道:“我的酒楼今天开张,就怕没客人呢,多谢安公子又给我带了两位。如果今天吃了觉得满意,还望以后常来啊。几位楼上请吧。”
安少儒与那位华服男子举步上楼,秀美少年却望着杜小曼面露出犹豫的神色:“这位杜公子似有些……”
杜小曼笑嘻嘻借口道:“有些面善是吧,我们之前见过的。多日前在京城的河边,丢笛子的,应该是公子你吧。”
美少年的双眼亮了亮,露出柔和的笑容:“原来公子便是当日拾笛之人。”
杜小曼笑道:“今天再见,也算是缘分了,公子请楼上就坐,小店刚开业,可能有些服务还不能做到位,对酒菜有什么不满意的,请尽管和我说。以后再到店里来,一定给您打八折。”
阿弥陀佛,玉皇大帝,九天玄女和小仙女们,保佑这位美少年千万别在想起更遥远之前的两次见面。
美少年显然已被她的一套说辞打发了过去,很友好很天真地笑着到了楼上。楼上的雅座一侧已被谢况弈和白麓山庄的大侠们占据,杜小曼将安少儒等人引向另一侧的一个用细竹镂空墙隔出的雅间。
谢况弈正在和手下的弟子们拼酒,侧目时看到了安少儒,放下酒杯,大踏步走来,抱了抱拳:“安公子,客栈一别后,没想到竟在此处又遇见。”
安少儒抬袖道:“得幸与谢少庄主再相遇,十分欣喜。”两人寒暄了几句,谢况弈又向杜小曼道:“原来你等了半天的那位贵客就是这位安公子。”
杜小曼道:“嗯,安公子帮我写了店名,我感激不尽,请他今天过来。”
时阑端着替安少儒一桌预备下的凉菜和酒上楼,看见众人都还没就坐,便端着托盘闪在一边站着。
谢况弈的眉峰动了动:“原来楼下门匾,竟是公子手迹,字迹飘逸,风骨不凡,在下十分佩服。”
安少儒淡淡笑道:“少庄主谬赞。笔拙字陋,得杜公子抬爱,十分惶恐,少庄主见笑了。”
彼此又寒暄了几句,谢况弈拱手回座,杜小曼引着安少儒三人就坐,时阑将凉菜摆上,放下酒壶,提起酒壶要斟酒,清秀美少年缓声道:“我们自己来就好,不需烦劳。”
时阑放下酒壶,含笑道:“几位贵客请慢用。”挟着托盘离开。
杜小曼道:“几位慢用,有什么不合口味的就喊人过来调换,我先告辞到别处看看。”
安少儒微笑道:“店内繁忙,杜公子还当各处照看,在下几人自在慢饮就好。”
靠窗坐的华服男子道:“我等都自在惯了,掌柜的不必客气。”美少年也对杜小曼笑了笑。
杜小曼便撤身离去,刚走下楼梯,时阑挟着托盘蹩过来,露出一抹莫测的笑容:“掌柜的,你的门匾没要那位公子的落款果然是亏了。”
杜小曼两眼放光地小声问:“你真认得安少儒?他是什么来头?”
时阑唇边的笑意深了一些:“安少儒?好个化名。他是当朝右相,宁景徽。”
铛!杜小曼眼前金星闪烁,宁景徽!安少儒居然就是那个传说中极其厉害的右相大人宁景徽!啊啊啊,她这是什么运道,穿来古代遇见的都是大人物,而且都是极品美男的大人物!
时阑看着她;“能让右相大人亲自替你题门匾,你是不是觉得很有运道?”
杜小曼猛点头。
时阑悠悠地说:“掌柜的,你确实很有运道。能在开张时,让右相宁景徽、十七皇子秦羽言与裕王秦兰璪同时在店中,你这家酒楼,也算天下难得了。”
如果古代有彩票的话,杜小曼觉得,自己现在去抽一张,一定能中个亿万大奖。
这是什么运气!自从穿来了古代后,走的都是什么大运!
杜小曼颤声问时阑:“那三个人中,安少儒是宁景徽,那么十七皇子秦羽言是那个穿淡紫衣服的清秀美少年?”
时阑点头。杜小曼喃喃道:“裕王秦兰璪不用说就是另外那个穿得挺华丽拿描金扇子的了……话说,你为什么认得那么清楚?”
时阑满脸无辜道:“掌柜的,你忘了,我家原本是豪门,我亦曾住在京城数年。这几位在京城哪个不认识,虽然他们不可能认得吾,吾认他们是绝对不会认错的。吾父曾教导吾说……”
眼看时阑滔滔不绝,又要将他的曲折家史背出来,杜小曼连忙截住他道:“行了行了,我相信你的眼光。”
她抬眼望楼上,认真地想,如果现在大吼一声,裕王十七皇子右相都在这里,酒楼会不会被挤塌。
这几位本来都应该待在京城中的大人物同时出现在杭州,难道因为什么事情?
杜小曼立刻想到自己的逃犯身份,心中有点小虚。
绿琉端着托盘走过来:“掌柜的,楼上安公子的热菜好了。”
杜小曼点头:“送上去吧。”
时阑玩味地看着她道:“掌柜的现在打算怎样?”
杜小曼平静地道:“什么怎么样,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啊。”几位大人物隐藏身份来到杭州,肯定有什么重大的秘密。凡是知道了什么不该知道的事情的人,下场都会很难看,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比较明智。
时阑凑近她耳边,低声道:“掌柜的,有时候你还是挺精明的。”
杜小曼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挑眉:“你才发现吗?”
虽然打算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但是忍不住还是想多看那三人几眼的。
尤其是裕王秦兰璪。
宁景徽杜小曼见过数次,该流的哈喇子早已流了不知道多少丈。
十七皇子秦羽言杜小曼也见过几回,虽然都是匆匆打个照面,但如此秀色可餐的美少年,杜小曼印象自然深刻。
只有裕王秦兰璪,刚刚进店时,她的注意力都在“安少儒”和十七皇子身上,对这位华服男子只是匆匆瞥过。
传闻裕王秦兰璪堪称女性杀手,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统统抵挡不住他风流的一笑。因为他是皇帝的亲叔叔,杜小曼一直认为他是一个风韵犹存的老头。现在偷偷观察所得,这位大叔要么是保养太好,要么根本就是很年轻,左看右看,都最多二十七八年纪。秦兰璪身形高大,面庞轮廓棱角分明,五官深刻,嘴唇很薄,十分有味道,杜小曼觉得他比清秀的十七皇子差了一些,更加比不上儒雅斯文的宁右相,也不如谢况弈俊朗帅气。不明白他为何常年盘踞在京城美男排行榜的榜首。可能胜在他身上散发出的某种杜小曼观察不到的特殊气质。更可能因为他是皇帝的叔叔,身份高贵,比别人多了层光圈。
杜小曼忍不住又把时阑拉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问:“嗳,裕王不是个老伯吗,怎么看起来这么年轻?”
时阑瞪大眼:“哪个告诉你裕王是个老伯的?还有,掌柜的,女人如此露骨地打听一个男人,可不是很合体统。”
杜小曼道:“体统?什么体统啊。我只是好奇裕王是皇帝的叔叔怎么还那么年轻而已。偶尔八卦有益身心,别把人想得太龌龊啊。”
时阑的神情有些无奈:“裕王的年纪比当今皇上还小了两岁,叔叔比侄儿小,这种事情并不少见吧。”
确实,这种事情在古代不算稀罕,尤其是放在皇帝家。
杜小曼了然地唔了一声,时阑似笑非笑道:“我看你偷偷摸摸地窥看十七皇子右相大人和裕王半晌,难道掌柜的心如桃花坠流水,有意随波逐良人?”
杜小曼嗤了一声:“早叫你别把人想那么龌龊了,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看两眼就叫做爱上人家了?这种老旧的想法将感情看得太肤浅,也将对美的欣赏看得太肤浅。欣赏美人,乃是一项舒适眼球、愉悦身心的雅事,从相貌、气质等等不同的角度进行综合的欣赏,没点美学内涵是不行的。唉,我的家乡,欣赏美人是一种优雅的风尚啦。在作风保守的此地,像你这种人,无法理解的……”
她大言不惭,眼也不眨地将自己花痴的行径上升到学术高度大吹了一通,反正时阑这个古人也不会明白。
时阑果然像是被她的长篇大论糊弄住了:“那么掌柜的你欣赏了如此久,对楼上的三位可有什么见解?”
杜小曼思考了片刻道:“如果用植物来比喻,宁景徽像君子兰,十七皇子像文竹,那位裕王么,嗯,因为我第一次见他,不是很了解,凭目前的印象,与其说是像植物,不如说更像兵器,比如宝剑或者很锋利的长矛之类的。”
时阑笑一笑:“掌柜的比喻确实精妙。”
杜小曼笑道:“那当然,我是专业级的。”
时阑的桃花眼波光粼粼,眨了一眨:“不知掌柜的看区区我,像什么?”
杜小曼凝神想了想,诚恳地说:“你吗?真的看不出来……四不像吧。”
时阑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唉,也是,既有谢少庄主这种英雄侠少,又有王爷皇子和右相大人,掌柜的这看惯了大人物的眼怎么会装进我这种落魄之人。这种事情,吾已经习惯了,能够明白。”
杜小曼明知道他是在装腔作势,仍然忍不住开口安慰他:“也不是啦,其实你不差了,打扮打扮都比宁右相强的。”
我还指望用你做男公关来勾引鲜菇们呢。
“咳,但你这人,总感觉有些滑,没有固定印象……”
时阑满脸的惆怅貌似淡了一些,点头:“多谢掌柜的安慰……”
杜小曼还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发现碧璃站在不远处,正偷偷对她使眼色。她快步过去,碧璃扁了扁嘴道:“公子您可算聊完了,楼上那三位贵客就快吃完饭了,一定要付账,绿琉和胜福他们不敢收,正在上面呢。”
杜小曼急忙赶到楼上,见绿琉和胜福正站在宁右相那一桌的旁边,在拼命推辞什么。谢况弈坐在远处,手中转着酒杯饶有兴致地看,见杜小曼上楼就对她扬了扬眉,笑道:“你请来的贵客不大想让你请客啊。”
杜小曼走到宁景徽桌前,胜福急忙道:“掌柜的,这几位公子爷执意要付账,小的们……”
桌上放着一锭银子,银子离那位裕王殿下最近,似乎一定要付账的人是他。
杜小曼笑容满面对宁景徽道:“安公子,这顿酒菜乃是小店开业请的酒席,更是为了答谢安公子替小店写了门匾。我诚心请客,如果安公子执意付钱就是看不上我这顿饭,更不愿意交我杜晓这个朋友。请安公子给我个面子,这顿饭让我请,好不好?以后各位来这里吃饭,饭费我是会毫不客气收的,只要各位肯再赏光。”
宁景徽还未说话,裕王先笑了起来:“看来这顿饭我们确实不好意思再付账了,这位掌柜的话放在这里,我的银子再也拿不出了。少儒,今天我未请成你吃酒,被这位杜掌柜抢了先,待来日再说罢。”
宁景徽笑了笑,向杜小曼道:“那便多谢今日款待,方才几乎辜负杜公子美意,望莫要见怪。”
杜小曼连声道:“不客气不客气,安公子和这两位公子不嫌弃饭菜简陋就行。”向绿琉道,“再拿几杯果汁上来。”
绿琉点头,立刻下楼,片刻端着一个托盘回来。杜小曼在酒楼中的这些日子,本着自己对果汁的天然狂热,终于将绿琉碧璃和黄师傅都变成了榨汁和调果汁的强人。杜小曼亲自将托盘上的瓷盅端到宁景徽秦兰璪和秦羽言三人面前,介绍道:“这是本店特制的果汁,饭后喝有助于消化,而且刚吃了油腻,果汁爽口。这种热天,更能解暑降温。”
绿琉端上的这三杯果汁,乃是用蜜桃、苹果和甜杏三种果汁按一定比例混合后调成的,都用深井水湃过,很清凉。莹透的果汁盛在素淡的瓷盅里,卖相甚好。宁右相裕王和十七皇子各自端起喝了一口,神色不一。
宁景徽颔首:“很别致爽口。”
十七皇子的双眼亮了亮:“我从来未喝过,原来竟可以这样。”
裕王声色不动地道:“嗯,尚可。”
杜小曼笑了笑,转眼看见谢况弈正举着酒杯,向这边看来,便走过去,谢少主道:“那一桌上似乎有好东西啊。”
杜小曼只好说:“谢少主,你放心,不会忘了你的,果汁是饭后送的,因为你还在喝酒,才没有送上来,要不然我现在就端来给你喝好不好?”
少顷,果汁端到,杜小曼特意挑了个大碗,谢少主看了看那个碗,像是很满意,而后问:“这是什么水?”
杜小曼道:“是西瓜汁,给那边送的是桃子苹果杏子汁。”
谢少主又挑起眉毛:“那边的有三样,我这只有一样,看似那桌的比较好。”
杜小曼忍不住在心里翻了翻白眼,无力地道:“谢少主,其实是西瓜汁比较贵,大碗大碗喝很痛快,我觉得那桌的人,咳,比较拘束啦,小杯喝的饮料更适合他们。”
谢况弈对这个解释像满意了,杜小曼又补充道:“那边的果汁喝多了有点腻,西瓜汁更爽口,我觉得你可能更喜欢这种清爽型的。”
谢况弈赞赏:“有眼光。”心满意足地端起西瓜汁喝了一大口,而后道,“其实将西瓜还弄成汁十分麻烦,直接吃瓜岂不更爽快?”
杜小曼无语。
另一桌的三位BOSS级贵宾对果汁很满意,尤其是美少年十七皇子,神色中似乎有些意犹未尽,杜小曼于是又友情赠送他一杯谢少主喝的那种西瓜汁,十七皇子含笑道谢,笑容里还有些羞涩。
片刻之后,宁景徽和裕王十七皇子起身告辞,宁景徽又道谢,杜小曼再次连声说不用客气,裕王环视四周:“装饰不俗,菜品别致,还算不错。”
杜小曼客客气气道:“多谢夸奖,日后还望时常光顾。”
裕王手中的描金折扇扇了两扇,嘴角勾了那么百分之零点三的笑容道:“哦,以后再看罢。”
到了楼梯口时,十七皇子忽然侧身,向杜小曼道:“这位掌柜,请问你方才的果汁,是用何方法调成?”
原来美少年皇子也是个果汁控,杜小曼立刻热心地答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将几种不同水果挤榨出汁来,再按一定比例调在一起,如果是比较酸的水果就稍微加点冰糖,像西瓜这种本身就很甜的水果直接原汁就可以。但是调的时候注意把各种不同的水果是温性凉性还是热性分开,中和配置,这里面的讲究比较大……”
秦羽言凝目注视她,认真地听。一旁的裕王将扇子在手心中敲了敲,截断杜小曼的话道:“你若是喜欢,回去吩咐厨子便是。”
十七皇子温和地向杜小曼道:“那便等日后再讨教了。”杜小曼送这几人到门口,又再道了告辞,门前早有三乘小轿再等候,杜小曼目送三人上了轿,十七皇子上轿前,还遥遥望着她对她笑了笑。
美少年的笑容十分赏心悦目,杜小曼转身回楼上,心情甚好。
谢况弈与白麓山庄的众人不一会儿后也吃罢散席,白麓山庄的弟子纷纷告辞,谢况弈却还逗留在店内。
此时已是下午,大堂里吃饭的人散了不少,胜福小三他们正在收拾碗碟,谢况弈踱到楼上的扶栏边,与杜小曼并肩站着:“那安少儒,来头不小。”
杜小曼惊诧地抬头,谢况弈瞧着她道:“看你的模样,已知道了他的身份?我查到那个在码头上的少年,是十七皇子秦羽言。当日我为了救孟俞兄和嫂夫人出来,曾事先到过法缘寺几回,这位皇子经常到法缘寺与老和尚下棋。”
杜小曼道:“嗯,我也是刚刚从时阑口中知道了这三人的身份,时阑说他之前在京城住过,认识他们。安少儒就是右相宁景徽。”
谢况弈哦了一声道:“原来是他。我本就在猜测他来历不小,没想到当朝的右相大人,竟然隐姓埋名到了杭州。”
杜小曼道:“另外那个来历也不小啊,皇帝的叔叔,裕王秦兰璪。”
谢况弈惊讶:“哈,这位可是真的位高权重啊。右相、裕王、十七皇子一起来到杭州,看来月圣门已闹腾得连皇帝都担忧了。”
杜小曼兴致勃勃地道:“啊?”
谢况弈却在这件事上不愿多说:“这种事情知道多了没什么好处。你要记住一点,月圣门的人,能离多远就离多远,千万不要招惹。”
谢况弈说这些话的时候,神情中难得十分严肃郑重。
“月圣门的人,目前还不伤女人,因此,如果遇上月圣门人有什么紧迫的情形,你就立刻告诉她们你是女人,明白了没?还有,京城里,朝廷、你的娘家还有夫家都派人在全国搜查你,派出的人中,有些是认得你的,你这么公然在杭州城里抛头露面,一定要当心。”
杜小曼浑身一凛,低声道:“我会注意的。”
开业的第一天终于将要过去。晚上,杜小曼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右相、裕王、十七皇子……她从到了古代后,过得实在太精彩,遇到的人更加精彩。但,在脑中徘徊不去的,却是谢况弈叮嘱她的话。
再想起之前时阑曾经说过的月圣门的历史……
月圣门月圣门,这个怨妇团体真是很邪门啊。
打了个呵欠,杜小曼翻了个身,沉入梦乡。
天庭,紫薇园。
北岳帝君将棋子放上棋盘,向对面缓缓道:“玄女,你看这局棋终将如何?”
九天玄女神色平淡,夹起一枚棋子:“此局起始不久,一切尚未能定。”
北岳帝君道:“玄女此刻,似乎略占先机,但……”注视棋盘,浮起一丝笑意,“该遇见的,都已遇见了,走往哪一步,还未可知……”
九天玄女慢慢将棋子搁上棋盘,两个黄衣的小仙女站在观尘池边,搅着手绢念念有词。
“帝君太狡猾了,你千万千万别看错了啊……”
“一定不能看错,一定不能输!”
鹤白使站在不远处的芍药花旁,看着碎碎念的小仙女们,神色若有所思。
天庭中,只是瞬息刚过而已。
开业前三天的宾客满座让杜小曼有了一个很愚蠢的观念。
她觉得在古代做生意很容易。
看看,刚开业就客人多么多啊,每天多么忙啊,进账的银子多么令人喜悦啊。在古代开酒楼明明就是很容易的嘛。
当一个人的脑子里有了愚蠢的念头,开始盲目自信的时候,必定会在不久之后见识到现实的残酷。
开业三天之后,光顾酒楼的客人开始越来越少,七八天之后人已寥寥,眼看就向着这座酒楼的前身寒梅居的客流量大步奔去。杜小曼先很震惊,然后很惆怅,再而后开始忧郁和反省。
究竟是为什么呢?
明明既有本店特色的菜肴,又有吸引力的优惠活动,为什么客人还是越来越少呢。
胜福吞吞吐吐地说:“客人都说,其实我们酒楼和别家酒楼的菜也差不了多少,而后……”
杜小曼紧盯着他问:“而后什么?”
时阑靠在柜台上拎着抹布接口:“而后开业几天想看热闹的新鲜劲儿已经没有了,这条街上的酒楼茶肆各有特色,恐怕我们真的比不上。”
杜小曼恶狠狠道:“那我们就去探探,他们的店都有什么好的!”
时阑笑眯眯地问:“可要在下相随否?”
杜小曼无所谓地道:“也行啊。”
刺探敌情的第一站,杜小曼选择了西子街上名声最大,口碑最好,客流量最多的酒楼福喜楼。
杜小曼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长衫,做风流潇洒的公子状,踏进福喜楼的大门,她身后的时阑身穿粗布短衣,一副跟班打扮。
杜小曼环视福喜楼内装修,挺富贵,可以和她的不二酒楼打平。小伙计的态度很殷勤,不比小三和胜福他们差。
现在是下午,但是大堂中仍坐了很多吃饭的客人,因为有一个说书先生在台上口沫横飞。
叫好声,哄笑声一阵一阵。
杜小曼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举步上了二楼。
二楼临窗桌边坐着一个弹琵琶的女子,正在边弹边唱,婉转动人。
呀,原来他们有这种服务!
杜小曼正又有所悟,一个穿着华服的胖大叔大步流星前来,拱了拱手,呵呵笑道:“这位是不二酒楼的杜掌柜吧,今日光临鄙店,稀客稀客。”
竟被认出来了。杜小曼心虚地笑了笑,她身后的时阑道:“我家掌柜的仰慕江掌柜的酒楼宾客多,善经营,特意过来看有没有什么可学。”
喂,就这么掀我老底啊,杜小曼在心中敲打了时阑一下,道:“是啊是啊,我敬佩江掌柜很久,今天过来想学点经验,江掌柜不会怪我吧。”
江掌柜又哈哈一笑:“杜掌柜倒是个爽快人!大家同做此行生意,彼此应多多关照。不瞒杜掌柜说,你酒楼开业后,老夫也曾去过一两次!”
怪不得大叔能一眼认出她,不过他人挺爽快的。
杜小曼笑道:“那我和江掌柜真是彼此彼此了,望以后多多关照。”
江掌柜道:“当然当然,对了,杜掌柜还未进过商会吧。两日之后就是商会的月会,杜掌柜可愿前来?”
就这样,杜小曼稀里糊涂进了什么杭州城城南商会。是杭州城城南的实力比较强的商户们结成的组织。杜小曼去赴了那个所谓的月会,正是在江掌柜的私宅里举行,其实就是一群店主们在一起讨论最近的行情,官府的税额以及其他的一些事情。
江掌柜将杜小曼引见给其他人。满座几乎都是一张张沧桑的老伯面孔,杜小曼在里面最青葱年少,老伯们大赞他少年有为,杜小曼谦虚地接受了。和老伯们比,她确实够年轻的。
和老伯们聊了半天话,回到不二酒楼后,杜小曼望着除了黄师傅外,都很青葱很年少的大家,感动了。
客人逐渐减少的现象仍未得到改善,杜小曼综合几天打听到的别家的店内情况,悟到了一项需要弥补的地方。
这个酒楼里,缺少娱乐。
于是,灯色昏暗的夜晚,杜小曼坐在大堂的大桌前,对着正在假装积极地擦桌子的时阑勾了勾手指,邪邪一笑:“过来一下。”
时阑抬头,手握抹布捧在胸前,满脸贞烈:“掌柜的,吾曾说过,吾刷锅洗碗跑堂记账样样都做,但绝不卖身!”
杜小曼眉毛挑了挑,继续邪笑:“放心,不是让你卖身,卖艺而已。我记得当时你说过,你琴棋书画什么的样样精通,掌柜的我用每年六两银子的高薪签下你,当然不能只让你擦擦桌子就算了。现在,你为酒楼发展做贡献的时候到了。弹弹小曲娱乐一下客人,替酒楼挣点人气,这点你能做到吧。”
时阑的神情僵了僵,店内的其他人也僵住了。小三小心翼翼道:“掌柜的,弹曲子什么的,美貌的姑娘更合适吧……”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看看杜小曼,又看看时阑。
时阑神色僵硬,咳一声:“掌柜的,在下的身量太高,扮女人的话,有些……”
杜小曼笑眯眯地说:“你挺聪明嘛,不错,你的脸虽然好,身形也不错,但扮女人确实太高了,我的想法是……你有没有听说过,有时候朦胧,会更加显得美?”
店中寂静一片。
所有人都无语地看杜小曼。杜小曼很得意,正要往下说,忽然店门口——
“什么朦胧,什么美?”
杜小曼猛回头,见一个人大步流星走进来,杜小曼立刻惊喜地笑起来:“谢少主,许久不见,欢迎欢迎。吃饭了没?”
自开业那天后,谢少主就被帮务或江湖事务缠身,过来的比较少,偶尔来了,也是匆匆来,匆匆走。
谢况弈道:“吃过了。我在别处饮宴,回府的路上途经此处,就过来看看。”望着杜小曼,似乎是不经意地道,“正好想起一件事,顺便问问你,明天有游园会,你可愿同去?”
杜小曼茫然地眨了眨眼:“游园会?”
谢况弈道:“就是一些熟人一起聊一聊喝喝酒。洛湖山庄的洛庄主在杭州的私邸刚盖好,恰逢他邸中的白荷花盛开,所以办了明日的游园会,我无人同去,顺路过来问问你。”
杜小曼兴致勃勃地道:“好呀。”游园会耶,想必杭州城中的名流与帅哥们能有不少,场面应该很有趣,“多谢多谢。”
谢况弈含笑看着她道:“你想去就行,那么我明日早上来接你。另外,我虽姓谢,你也不必每见了我总要谢字说个不停。”
谢少主又说了点别的,告辞离去。小三望着他的身影感叹地说:“这位谢少庄主,真是位好人啊。”
时阑道:“若有哪个女子能嫁给他,应可算作得遇良人。”
杜小曼瞄了瞄他那张不咸不淡的脸:“你心动了吗?可惜现在没有变性那么一说,你可以尝试去跳个西湖,而后重新投个女胎,大概能来得及。”
王师傅和胜福小三在一边咳嗽打岔,急忙各自散了,时阑抬头看了看杜小曼,目光一瞬间中有些琢磨不透,而后立刻满脸无奈,摇头晃脑地说:“唉,吾是斯文人,掌柜的说话忒刻毒,吾说不过你,吾那句话只是寻常话,得罪谁了。掌柜的竟然……唉唉!”
杜小曼当没听见,开开心心地上楼去了。
第二天大早,谢况弈果然如约来到店内,杜小曼早已收拾穿戴完毕,谢少主今天穿着墨青色的衣衫,依然一副侠少打扮。杜小曼穿着新做的薄绸长衫,当然还是男装,谢况弈打量了一下她,又露出了些不以为然的表情。
门外很贴心地停了一辆马车,因为杜小曼不会骑马,谢少主放弃骑马,让杜小曼很感激。
谢况弈在车厢中随意地坐着,杜小曼看了看他身侧的佩剑:“谢少主,你去游园会还带兵器啊。”
谢况弈唔了一声,摸了摸剑身:“一直都随身带着,习惯了,今天大部分都是江湖同道,恐怕都彼此彼此。”
杜小曼再八卦地问游园会有哪些规矩,去的贵客多不多。谢况弈道:“大多是江湖中人,洛湖山庄和我白麓山庄一样,同是江湖门派,没那么多规矩。你随便走走看看园中的景色,再吃吃喝喝就行。”
杜小曼虚心地点头,听起来和现代的自助餐会差不多。
不多时,洛湖山庄的新府邸就到了。
这座府邸十分气派,但杜小曼毕竟见识过慕王府,因此没觉得怎样惊讶。江南建筑与京城不同,气势中又带了一层婉转的韵味。谢况弈从下了马车就开始不停地与人拱手招呼寒暄,他寒暄时还一定要捎带介绍上杜小曼:“西子街不二酒楼的杜晓,在下好友。”杜小曼也只能一边微笑,一边与人打招呼。不知说了多少次幸会幸会久仰久仰,笑得脸都酸了,才终于来到洛府的花园中。
刚想长舒一口气,谢况弈又道:“先去和洛庄主打个招呼。”杜小曼扯动酸涩的嘴角,求饶道:“谢少主,你自己去打招呼,我在这里等你行不行?”谢况弈一副你为何这样不上道的沉痛表情看她,道:“你既然开了酒楼,多认识些人,对你生意会有些帮助。”
杜小曼恍然道:“谢少主,难道,刚刚介绍那些人给我认识,是因为我最近生意不好?”
谢况弈不自在地咳了一声,转头做无所谓状说:“别想多了,不过是顺便罢了。”
杜小曼诚恳地望着他道:“就算你是顺便,对我也是很大的帮助啊。多谢。”
谢况弈皱眉:“我已说过,我虽然姓谢,你不要每次都谢个没完,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喊声我的名字很难么?我先去和洛庄主打个招呼,你四处走走,我等下过来找你。”大步流星离去。
杜小曼在园中随意地四处遛跶。佩戴兵器看起来很江湖的老中青年这里一堆,那一簇,互相寒暄或谈笑。也有穿着优雅的长衫的风雅人士,衣上熏香味道四溢。甚至有不少娇媚漂亮的少女们。杜小曼谁也不认识,便到处乱走,那些人们都没有太留意他。
走到一丛灌木旁,灌木丛的缝隙中忽然猛地闪出一个人影,正撞在杜小曼身上,将她撞了个踉跄。
那人稳住身形,急忙向杜小曼道歉,杜小曼听他的声音有些耳熟,定睛望去,眼前一花,突然又不知从哪里跳出一个翠衣少女,挡在她和方才撞她的人之间,一叠声地对那人道:“李公子,对不起,我刚才手劲大了,我没想到……你,你哪里撞到了吗?”
那人在翠衣女孩的追问下却像有些无措,杜小曼好笑地向一边闪了闪,错身的瞬间看到了他的脸,不禁惊讶:“原来是……”
清秀少年的双眼顿时亮了亮,像看见救星一般惊喜道:“杜……杜公子,是你?”
汗,十七皇子怎么也在游园会中?他旁边这个满脸热切纠缠他的女孩又是谁?
杜小曼还没来得及多想,十七皇子突然拉住了她的衣袖:“杜公子,上次我有件很要紧的事情没和你说,不想正在此处遇见你……”
他的话说得有点磕绊,目光中带了一丝恳求。
杜小曼看了看旁边的翠衣女孩,了然了,但那女孩依然双眼闪闪发光地看着十七皇子,如果此时坏了她和十七皇子相处的机会,恐怕会被她诅咒一万年。
杜小曼犹豫了一下,在美少年恳求的目光中投降了:“啊,是啊,我也正想找……找公子你来着……”
十七皇子立刻道:“可否到那边详谈?”
杜小曼点头,十七皇子立刻如蒙大赦般微笑道:“那么杜公子这边请。”向那少女彬彬有礼道,“我有些要事,先行告辞,望下次有缘再见。”
翠衣少女的脸上写满了不舍,眼睁睁看着十七皇子与杜小曼一前一后向远处去。
到了荷花池边一处僻静空旷的所在,十七皇子才停下脚步,对着杜小曼抬袖道:“方才多谢杜公子解围。虽已有数面之缘,在下还未向杜公子告之名姓,在下姓李,单名一个言字,方才让杜公子见笑了。”
十七皇子说到那个“李言”的假名时,声音中明显能听出底气不足。看来这位皇子没怎么说过谎,也没怎么微服出游过。
杜小曼假装惊讶地问:“李公子,方才的那位姑娘是?”
秦羽言柔和地笑了笑:“在下是随少儒,和……和叔父一同前来,方才那位姑娘,实为初次遇见……”
原来,方才十七皇子正和杜小曼一样四处闲逛,偶尔看见这名少女差点跌入池水中,就伸手拉了一把,而后这位少女就开始千恩万谢地问他姓名,更亲热地缠着他,可怜十七皇子长在宫中,从没见过如此热情的女孩子,吓得手足无措。
杜小曼有点想笑,古代也有那么主动的女孩子啊。看来是十七皇子太过标致了。这个女孩应该是江湖中某门派的女弟子或掌门之类的闺女,才会如此豪放。
杜小曼听着十七皇子有些无措地吞吞吐吐回顾,忍不住想逗他一下,便笑道:“李公子,恕我直言,听你描述,恐怕这位姑娘是对你一见钟情了。无视人家女孩子的好意,她会很伤心的喔。”
秦羽言顿时满脸惊诧,脸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红色:“但……但是……在下并未有意……”
杜小曼摇了摇折扇:“哎呀,李公子你不用不好意思,有女孩子主动喜欢你,说明你很受欢迎很有魅力,这是件好事。嘿嘿,在下十分羡慕。”
秦羽言的脸上的红晕更重,却正起神色道:“这,这并无什么可羡慕。方才那位姑娘虽不错,我却不能……而且只是初次见面,想来她是……”
杜小曼终于忍不住哈哈笑起来:“对不起,李公子,我只是和你开开玩笑,哈哈,你的反应还真可爱。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请你原谅,哈哈哈。”
秦羽言又愣了愣,而后变了变神色,垂下眼帘道:“让杜公子见笑了。”
杜小曼忙压住笑意:“李公子你不会生气吧。有人喜欢真的是件好事,你不喜欢她也不必有什么愧疚。初次见面,她就算喜欢上你,大概也只是一见钟情式的感情,慢慢会冷静淡掉的。”
秦羽言像是有些惊奇地听着她的话:“杜公子竟对感情之事有如此深刻的体会。”
杜小曼谦虚地说:“没什么,只因为我见的比较多,认识也多而已。”转换话题道,“李公子你是要继续随处走走,还是回去找和你同来的人?”
秦羽言道:“我……还想再四处走走,”转眼看荷塘,“我本就是想看看荷花,此园中的白荷端庄素雅,在每一处看,都有些独特的风韵。”
杜小曼向荷花池中望去,层层荷叶几乎将整个水面完全覆盖,托出一枝枝婷婷的白荷,或开或半开,或含苞待放,美不胜收。
杜小曼情不自禁感叹:“很美啊!嗯,这个时候,本来应该念念诗什么的烘托气氛,可惜我会背的诗不多,唯一和荷花相关的两句,是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这个池塘中是白荷,又有点不符合。改成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白?”
秦羽言似是情不自禁地轻笑了一声。杜小曼不好意思拿扇子扇了扇风:“见笑了。见笑了。”
秦羽言忙道:“杜公子别放在心上,其实杜公子这种率直个性,在下十分羡慕。”又犹豫了一下,轻声道,“上次在杜公子酒楼中所饮的果汁,我一直念念不忘,但调配几次,味道始终有所差,不知杜公子若有空闲能否容我讨教一二?”
杜小曼眨了眨眼,觉得这位十七皇子越看越可爱,很爽快地道:“当然可以了。你能喜欢,我很荣幸。看哪天有空吧。”
十七皇子露出欣喜表情,杜小曼又想起一件事:“对了,李公子你会吹笛子吧,也等哪天有空了,能不能请你吹一曲,就当是我讨的一点点报酬。”
秦羽言的双眼又亮了亮:“杜公子也喜音律?”
杜小曼道:“我……我不懂,也不会吹,但是我喜欢听。”其实她是在盘算,能不能从秦羽言身上知道点京城最流行的曲子,做为酒楼的娱乐,找人练习。
秦羽言微微一笑:“杜公子若是想听,此时便可。”从袖中取出一根晶莹的玉笛,“这一曲,就当是杜公子替我解围的答谢。”
清婉的笛声在风中漾起,杜小曼情不自禁地呆住了。吹笛的少年站在荷花池边,清风拂动,水面上荷叶如水波般层层起伏,白荷摇曳,他淡紫的衣袂和漆黑的发在风中微扬,飘飘似从九天云端上落下。
一个声音,突兀地插进清幽的笛声中:“阿言,四处寻你,你竟在此处。”
华服男子从远处大踏步行来,看见杜小曼,微皱了皱眉头。
杜小曼立刻认出了他。
十七皇子的叔叔,裕王秦兰璪殿下,来找侄儿了。
杜小曼很识相地笑眯眯向十七皇子道:“那个……李公子,你看来还有事,我就先告辞了,耽误了你那么久真不好意思。以后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去不二酒楼找我吧。”顺便也对秦兰璪笑了笑,拱拱手。
多个人情好办事,秦兰璪身份不低,态度好点不得罪他总没坏处。
秦羽言温和地笑了笑:“今日多亏杜公子帮忙,改日再行道谢。”
杜小曼顺顺利利道了别,转身向另一条路走去。
她在庭院里转了几圈,居然遇到了熟人。商会的富商老伯,竟有不少参加了这个游园会。杜小曼不得不和老伯们客套了几句,老伯们对她初来乍到就能参加这个游园会很惊讶,杭州城最大的绸缎庄老板温员外道:“杜公子年纪又轻,生意手段又高,人脉又广,诚可谓当仁不让的少年才俊。”
杜小曼赔笑道:“员外您过奖了,我不过是个做酒楼生意的,才俊两个字哪里当得起,今天也是被朋友带上,才能见识这个大场面。算是开开眼界啦。”
温员外问:“唔?不知杜公子的朋友是哪位?”
杜小曼回答:“是位江湖上的朋友。”正在说着,身侧忽然冒出了一个声音道:“原来你转到此处来了。”
杜小曼惊讶回头。哗,一提到谢少主,他本尊就出现,比召唤兽还迅速。
谢少主客客气气与几位富商老伯打了个招呼。老伯们态度立刻越发的亲切起来。
温员外道:“原来杜公子的朋友就是谢少庄主。”看看谢况弈,又看看杜小曼,意味深长地一笑。
和老伯们道别后,谢况弈扬了扬眉:“没想到啊,你竟然也已有了些人脉。”
杜小曼道:“是啊,我还进了西子街商会来着。所以说,我很有做生意的天分。”
谢况弈满脸无话可说。
杜小曼走得有点累了,和谢况弈一起在一处石桌边坐下,立刻仆役端上香茶。
杜小曼情不自禁地感叹:“服务态度比我的酒楼都好。”
谢况弈端起茶杯笑道:“敢情你最近做生意做得上了瘾,张口闭口都是酒楼。”
杜小曼理所当然地说:“人要做一行爱一行才是敬业的精神嘛。”
谢况弈的嘴角轻轻撇了撇:“等杜掌柜你的酒楼赚了大钱,再吹点奇怪的牛皮不迟。”
杜小曼的神色僵了僵:“咳咳,谢少主,拜托给留点情面,揭伤疤不要揭的那么彻底嘛。”
谢况弈露齿一笑。
杜小曼和谢况弈喝茶说笑,无意中看见远处的花丛边有一袭绿裙,是方才纠缠十七皇子未果的少女远远向这里看来。难道她在记恨方才自己出来搅局?
谢况弈饮了口茶水问:“你在看什么?”
杜小曼随口道:“哦,看见那边的一丛花很漂亮。”又随便东拉西扯了几句,那个少女还在向这里看。
少顷,谢况弈又看见了某位故人,不得不前去打个招呼,杜小曼放下茶杯,继续到处遛跶,方才的那个绿衣少女却不见了。
绕着花园中的假山拐了几个弯后,在一丛翠绿的修竹旁,杜小曼看到了一个青衫的人影。
方才听到十七皇子和裕王提到了他,所以再看到宁景徽杜小曼并不稀奇,右相大人似乎对青色情有独钟,十次见到他,有九次都穿青。
“安公子,居然在此处遇上,真是巧。我不久前才见到李言与另外一位公子,你没和他们在一起?”
宁景徽并未答话,缓步走到杜小曼近前,抬起手,轻轻从杜小曼头上拿下一片方才不小心沾上的柳叶。
浅青色的丝绸布料拂过杜小曼的头发和脸侧,能闻见他身上淡淡的幽香。杜小曼的脸莫名有点热,急忙笑道:“可能是我刚才在那边的柳树下路过时不小心沾的,多谢多谢。”
宁景徽的笑容清浅:“今日的游园会虽为赏荷,但园中杨柳荫荫,别有一番自如风韵。”柳叶从他指尖上随风而去,杜小曼张了张嘴,发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第一次觉得有些找不出词语的尴尬,结结巴巴道:“是、是啊……安公子你既然喜欢杨柳,为什么站在竹林这里?”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傻透了。
宁景徽道:“杨柳随风,自如自在。翠竹修而立,静且清幽。”
杜小曼从未像现在这样痛恨自己没好好念书,尤其是念书的时候没好好学古文。她只能迷茫地看宁景徽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说:“杨柳和翠竹,真的是各有韵味呢。”
宁景徽抛下竹叶,含笑看杜小曼:“想来杜公子也是在园中赏玩景致时,信步过来。杜公子的酒楼,近日可还好吗?”
杜小曼叹了口气道:“还好吧,这些日子有些冷清,可能是经营方法上出了点问题,我正在想办法解决。”
宁景徽道:“生意之事,我不大懂,惭愧帮不上杜公子的忙。但近日天气炎热,杜公子劳心酒楼生意,也要多注意些身体。”
杜小曼心中莫名地有了一丝暖意,自遇见宁景徽以来,总觉得他像在云端上似的,不好接近,但每每又在细微处不落痕迹地流露出照顾。
杜小曼道:“安公子你也要多注意保养身体啊,像是现在夏天,多喝喝莲子粥之类的就不错。”
宁景徽道:“不知杜公子的酒楼中可有卖?”
杜小曼立刻说:“当然有,我是很欢迎安公子你天天过来喝粥,但是不知道你住的地方离我的酒楼远不远,要是每天跑大老远的路只为了喝一碗粥就不太合算了。”
宁景徽唇边浮起笑意:“杜公子做生意很厚道。”
杜小曼眨眨眼:“我就算是个不厚道的奸商,安公子是帮我写过门匾的人,总不能连你也坑吧。”
宁右相,如果你肯把真姓大名落在那块门匾上,我天天请你喝鲍鱼粥都行。
宁景徽却又轻轻笑起来,杜小曼与他目光相碰,心突然极快地跳了几跳,支支吾吾说:“安公子,你……你还要在这里再站一会儿么?我和别人约了要等下见,先走了。”
宁景徽微微颔首,杜小曼向他道别,绕开竹子丛向另一边去。宁景徽这种儒雅的美男,本就是杜小曼最不能抵抗的类型,不知不觉,想对他了解得更深些。
杜小曼拍拍头,清醒点,这位肯定不是个像表面看起来这么和气的主儿,你惹不起啊惹不起。
杜小曼一边走,一边脑子中转风车一样的乱想,没留神一脚踩上了一块碎砖,身子一个不平衡,向前扑倒。
面前忽然嗖地出现一堵肉墙,及时阻挡住她扑地的身形,她一头撞到了那堵肉墙上,鼻子生疼。
杜小曼捂着鼻子抬起头,看见那堵肉墙的脸,呆了呆。
居然是那位裕王殿下。
杜小曼本能地捂着鼻子迅速向后退了几步,满脸羞愧:“对不起对不起,刚刚我走路走神没有看路,实在对不起。多谢你帮忙。”
裕王殿下冷着一张冰山脸:“下次走路留神些。”
杜小曼连连道歉道谢加点头。
裕王的神色稍微和缓了一些:“对了,你叫什么?”
杜小曼笑了笑:“在下杜晓,字晓慢,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裕王一字字施恩般地道:“李史。”
历史?倒挺好记的。杜小曼再笑一笑道:“李公子,在下要去那边赏赏花,就不耽误你了,先告辞了。你如果史找安公子的话,他在那边假山旁的竹林边站着。”
裕王眼神犀利:“你方才见过少儒?”
杜小曼点头:“嗯,刚才无意见碰到,说了几句话。那个……我先走了哈。”正要再往另一边去,裕王却道:“你已经赏过白荷,方才又在竹林中怡神,不知现在要去赏什么花?”
我赏什么花和你有关吗?杜小曼有些莫名其妙,随口说:“哦,我也是随便走走看看,有漂亮的花就多欣赏一下,这园子中的花都挺好看的。”
裕王却笑了起来:“你这种随兴所至的性格极好,但百花姿色各妍,总有一二种最喜欢的吧。”
裕王这一笑,虽然更加莫名其妙,笑容中却有种说不出的味道。大叔倒是耐看型,看来他蹲在京城美男榜的榜首并非完全靠身份而无实力。
为什么裕王突然和她谈鲜花?杜小曼很不理解,还是老实回答道:“我,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爱好,花譬如美人,每种都有不同的气质,我就是那什么都喜欢的博爱型。”
裕王忽然大笑了两声,而后道:“你与我居然见识相同,十分难得。”凑近到杜小曼身前,“当日在酒楼中,未得深交,改日若有闲暇,不如一同品茶赏花如何?”
裕王的态度前后变化实在太快,让杜小曼有些傻眼,难道他走的是时阴时晴的捉摸不定路线?
裕王满脸玩味的笑容看她,杜小曼一本正经道:“承蒙李公子看得起,改日若有空闲,一定从命。”
裕王将折扇在手心里敲了敲:“那便先如此定下了。待我有空时,就来找你。”转身大步向竹林方向去,留下杜小曼满脸莫名站在路上。
回身准备去找谢况弈的瞬间,杜小曼在不远处的花丛边,又看到了一角绿色的裙边。她假装没看见,自顾自地走远。
杜小曼在园子中央转了一圈儿,没找到谢况弈的踪影。天已近正午,异常炎热,她打算去湖面的长廊上先避避暑歇歇脚,再继续去找谢少主。
不知道游园会的主人会请吃什么饭,在哪里吃。
在长廊上,杜小曼惊喜地发现了谢况弈就在不远处,他满脸笑容,正在和身边的一个女孩子说话。那少女容貌娇俏,绿色的长裙曳地,竟然就是纠缠过十七皇子,方才一直偷偷尾随杜小曼的女孩!
杜小曼快步走过去,谢况弈向她道:“你又逛到哪里去了?”指了指身边的女孩子,“这位是洛庄主的千金雪蝉。”
洛雪蝉甜甜地笑着向杜小曼道:“这位是杜公子吧,方才弈哥哥正在和我说你。”
谢况弈道:“雪蝉虽是洛庄主的千金,但我们江湖中人,不像平常人家那么保守,你见到雪蝉,不用太拘束。”
洛雪蝉接着说:“是呀,我方才正和弈哥哥说,让他哪天带我到杜公子的酒楼去见识一下。”
杜小曼客套地笑笑:“不胜荣幸。”
花园中的敞阁内已摆下数桌酒席,预备中午时款待客人。杜小曼打定主意大吃一顿,顺便看看席上有什么特色菜可以学习借鉴。洛雪蝉一直和他们在一起,大部分是和谢况弈说笑,谢况弈似乎从小就认识她,对她像对妹妹一样宠爱。
临近要去敞厅吃酒席时,谢况弈又碰见了熟人,前去招呼,留下杜小曼和洛雪蝉站在空地上。杜小曼正想找个话题和洛雪蝉聊聊天,洛雪蝉紧紧盯着她,收起天真的笑容:“杜晓,你其实是个女的吧。”
杜小曼吓了一跳:“啊?”
洛雪蝉杏眼中精光四射,低声道:“你瞒得了别人可瞒不了我,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个女人。假扮成男人,偏偏还和不同的男人形容暧昧,弈哥哥怎么会认识你这种人。”
杜小曼觉得,自己身上一定存在着一个恶毒女二号的开关,只要因某些事情被触发,这种阴暗人格就会充分暴露出来,比如说现在,洛雪蝉的话已经碰到了开关。
她笑了笑,也放低声音道:“你的弈哥哥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女人。另外,和男人说话就叫形容暧昧?那么方才洛姑娘你扯着男人不放又叫什么呢?”
洛雪蝉噎了一噎,杜小曼接着说:“喔,对了,我更不明白,洛姑娘你既有武功,又在自己家的园子里,为什么还会差点掉进池塘,又恰好被那位李公子救了?啊,真的是恰好呢。”
她断定自己现在的笑容一定很恶毒,洛雪蝉瞪着她,小脸通红,像要把她的脸用眼神戳成马蜂窝。
杜小曼将折扇在手心敲了敲:“爱美男之心人皆有之,喜欢上什么人有意去接近不丢人,真的。拜托洛姑娘你下次说话别这么刻薄了。我和那位李公子只是碰巧认识而已,不会和你抢他的,你放心啦。”
洛雪蝉咬着嘴唇,满脸通红浑身战抖地吐出几个字:“你、你、你——”扭身飞奔而去,一头撞上和别人打完招呼回来的谢况弈,立刻抓住谢况弈的衣襟,哇的一声哭道:“弈哥哥,呜呜呜……她她她……”
谢况弈迷茫地望向杜小曼,揉着额角:“怎么了?”
洛雪蝉捏着手绢抽噎着瞪起眼睛:“弈哥哥,你怎么会认识这种人,她她她……”
谢况弈道:“啊,我知道了,你方才找杜晓的麻烦了吧。你说不过她的,省省吧。不是和谁吵你都能占到便宜。”叹了口气对杜小曼道,“雪蝉她就这样,从小就是嘴巴刁,你居然能收拾了她,厉害。”
洛雪蝉捏着手绢,双手战抖:“弈哥哥从来都只会帮着外人欺负我!”
谢况弈满脸理所应当:“因为从来都是你不讲理。”
洛雪蝉跺了跺脚,愤愤地飞奔而去。杜小曼忽然有些同情她:“谢况弈,她好歹是个女孩子,你……”
谢况弈无所谓地说:“你不知道,她从小被洛伯父和几位洛伯母惯着长大,任性得要命,多吃点苦头也好。不过她只是任性罢了,不是个坏丫头。”全然一副说妹妹的口吻。
中饭开席了,杜小曼跟着谢况弈在敞厅右犄角的一桌上坐了。宁景徽、秦兰璪和秦羽言三人在临近的一桌落座,宁景徽笑着向杜小曼和谢况弈点了点头,秦羽言也羞涩地笑了笑,坐下后还又向这边看了几眼。
洛庄主在主席上就坐,端起酒杯说了一堆感谢大家来捧场之类的谢辞。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大叔,白面长须。洛雪蝉的眼睛长得有些像他。
杜小曼这一桌坐得都是江湖世家的子弟,与谢况弈很熟络,纷纷和杜小曼攀谈,又来敬酒,杜小曼急忙推辞,谢况弈很讲义气地杀出来替她挡了,一群侠少拼酒聊天,眉飞色舞不亦乐乎。
他们讲得大多是江湖轶闻,杜小曼一边埋头吃菜一边竖着八卦的耳朵听,在关键时刻还凑趣笑两声,少侠们因此觉得和她很投缘。
划拳行令各喝完一圈后,庐山剑派掌门的大公子何宏书道:“这样喝无趣,不如换个方法,”把桌子正中的几碟菜拿开,将一个酒盅平躺放在桌面上,再架上一根筷子,“筷子尖转到谁,谁便说个笑话或出个谜题,能让大家笑出来或猜不出的便不用喝,否则就罚三杯,怎样?”
众少侠们都拍桌赞同。
杜小曼在心中翻白眼,这些江湖少侠真是没创意加无聊。身边的谢况弈忽然用手肘撞了撞她,杜小曼愕然抬头,谢况弈满脸同情地看她,指指桌面。那根躺在酒杯上的筷子的尖端正直直地对着她。
谢况弈豪迈地说:“没关系,你尽管说,输我我替你喝。”
满桌的少侠们都目光灼灼地望着她,杜小曼只好放下筷子,清了清喉咙,讲了个十分烂熟的冷笑话。
“包子和米饭有一天因为一件事情打了起来。米饭人多势众,把包子打了个落花流水。豆沙包、小笼包、水煎包等等都被米饭堵住围殴,米饭打红了眼,无意中发现了粽子,立刻冲上去,正要论起拳头,粽子把衣服一脱,大叫一声:不要打,我是卧底!”
四周一片沉默,似乎有冷风吹过,杜小曼夹起一筷菜淡定地放在口中。
再片刻之后,满桌的少侠们忽然捂住肚子,哈哈大笑起来。
喂喂,各位也反应太慢了吧。杜小曼看着四周笑得人仰马翻的少侠们,有那么好笑吗,乐成这样。
谢况弈捂着肚子拍着桌子道:“厉、厉害。”挥挥手,“再转。”
又玩了几轮,那根筷子和杜小曼过不去似的,筷尖又指向了她。
杜小曼只好继续讲冷笑话:“包子和米饭打架失败后,没过几天,包子因为某件事又和面条打了起来。包子再次打输了,很不甘心,约了几个馒头助阵。在路上遇见油条,包子立刻冲上去,按住油条就打。馒头很奇怪,问包子为什么要打油条,包子一边打一边恨恨地说:别以为发福了再换件红黄的衣服我就不认识你!”
少侠们扑的一声,又笑得人仰马翻。杜小曼再夹了筷菜,正要放入口中,旁边桌上忽然有人道:“好利的眼,洛庄主请来的人,果然都非泛泛之辈。”
杜小曼茫然地侧首,只见邻近的一张桌子旁蹭地站起一个穿油条色外衣的大汉,冷笑道:“既然我的行藏已被看破,再遮掩也无用。洛君行,你灭我一门,今日纳命来吧!”
这、这是什么状况?杜小曼愕然地看见大汉甩掉油条色的外衣,再往脸上一抹,忽然变成一个黑色劲装的瘦子,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雪亮的大刀,飞身向洛庄主砍去。
厅中大乱,洛庄主拔剑抵挡,在座的江湖客们以及和杜小曼同桌的少侠们也纷纷亮出兵器冲向黑衣人。一场现场版的武侠剧激烈进行中,杜小曼半张着嘴看。一把飞刀咻地落在不远处,杜小曼立刻领悟刀剑无眼,赶紧向后退到一个角落,身后有人拉了拉他的衣袖。
杜小曼回头,看见了十七皇子。十七皇子轻声向他道:“杜公子,你向这边站一些。”
美少年心肠真好,杜小曼感动地道了声谢,站到墙角秦羽言身边。宁景徽对杜小曼笑了笑,裕王摇着扇子目光玩味地打量她:“这位公子真是真人不露相,居然看出邻桌那人是假扮混入别有意图,出言警示,令人佩服佩服。”
观战许久,杜小曼才明白过来,原来今天有个和洛庄主的仇人混进了宾客中,很凑巧的是他易容成了一个胖子,又穿了件油条色的外套。于是刚才听了她说的两个冷笑话,倒霉的刺客就以为自己被看穿了,主动跳了出来。
杜小曼无语望苍天,大哥我真的只是随便讲了两个冷笑话而已啊,这实在是人生太奇妙事情太凑巧你的人品太不好,真的真的不是我的错啊啊啊——
杜小曼悲愤兼无语,远眺着刀光剑影的战场道:“我……如果说……那两个笑话是我随便讲的……只是事情凑巧你们信不信?”
十七皇子惊讶地眨了眨眼,宁景徽的神色看不出什么想法,裕王的脸上明白地写着两个字——“不信”。
杜小曼继续无奈地望向打成一团的大厅中央。
猛虎难敌群猴,况且黑衣人看起来并不那么强悍,围殴他的又都是高手,片刻之后,争斗结束,黑衣人血迹斑斑鼻青脸肿地被生擒,捆绑在地。谢况弈和一群侠少们像还没打够似的,满脸意犹未尽地走到一边。黑衣人怨毒的眼神穿过重重人群,直直盯在杜小曼身上:“萧白客的易容术天下无双,没想到竟被你看穿,可否请教阁下师承何处?”
杜小曼在心中狂汗,老实地答道:“大叔,这是事情凑巧,我真的没看出你,我只是讲了个笑话,我不懂武功,真的。”
黑衣人显然不会相信,眼神越发炙热怨毒,冷笑数声:“好吧,阁下既然不愿表露身份,今日我被擒住,是我时运不济,要杀要剐随你们!”闭上双眼。
黑衣人被拖出大厅,满大厅的人都用看高人的眼光看杜小曼,谢况弈走过来,站在她身边,杜小曼再次辩解道:“我真的只是随便讲了两个笑话而已,这件事情只是凑巧。”
谢况弈点了点头:“我知道,你的运道真足。”
杜小曼热泪盈眶,谢况弈接着道:“但你觉得他们信么?”
杜小曼再次无语。
不远处的洛庄主捋着须子,神色复杂地看了看杜小曼,又看了看她身边的谢况弈,咳了一声呵呵笑道:“或者这位公子说的是实情,此事实属凑巧。多谢各位帮忙,方才让各位受惊,实在惭愧。老夫即刻重新整治酒席,一为答谢,二为赔礼。”
片刻之后,厅中收拾干净,桌上重新摆上酒菜,谢况弈抓住杜小曼的手臂:“先去回去坐吧。”
杜小曼回头看了看十七皇子宁景徽和裕王,十七皇子温声说:“杜公子请便。”
杜小曼知道他们可能另有安排,客气了一下就随谢况弈到另一桌坐下。
同桌的江湖侠少们神色却与之前大不相同,用打量高人的目光打量杜小曼,杜小曼浑身不自在,谢况弈又将桌子中央的几个盘子拿开,放上一个横倒的酒杯和一根筷子:“方才只喝到一半,再继续。”同桌的侠少们立刻附和,筷子和酒杯转了个圈儿,筷子尖再次好死不死地直指了杜小曼。
杜小曼在众人的注视下不自在地笑了笑,包子打架的笑话打死她她也不敢再说了,随便找个烂大街的冷笑话说吧。
“我……说个谜题大家猜。把一头大象放进一只小木箱需要几个步骤?”
谢况弈道:“把大象剁成肉酱,再装进木箱?当然箱子要够大。”
杜小曼摇头:“分三个步骤,打开箱子盖,把大象放进去,再盖上箱子。”她自己都说的无精打采。话音落后,又有冷风吹过。
杜小曼环视了一圈,索性继续道:“其实这个谜题是个系列,后面还有个问题,森林里所有的动物开会,有哪个动物不会到场?是那只大象,它还关在箱子里啊。”觉得四周空气实在太冷,自己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呵呵。”
正在此时,邻桌忽然有位大叔一拍桌子道:“是了,方才此人顶替了乔老四过来,那真的乔老四在何处?”
众人纷纷露出恍然且大惊的表情,洛庄主迅速起身:“各位,事不宜迟,先找到乔大侠要紧。今日此事因老夫而起,老夫就算寻遍天涯海角,也要将乔大侠救出。”
厅内的人纷纷起身离席,无数道打量的玩味的猜测的目光又向杜小曼看来。
喂,这个问题你们刚才抓住那人的时候就该想到吧!没想到才是缺大脑的好吧。杜小曼已经连望天都懒得望了,话说,今天的运道怎么就足到这个份上!
连谢况弈都用了深思的目光看她,杜小曼苦笑道:“我真的只是随便说说啊。”
谢况弈深思片刻,郑重地道:“以后你千万别说什么不吉利的话。”
江湖众人自发分成各组,去寻找那位被人顶替的乔老四。其余的非江湖人士纷纷告辞。杜小曼也不敢再待下去了,向谢况弈道:“你很忙的话我就自己回去好了。”
谢况弈皱眉:“你自己行么?我还是先送你回去再过来好了。”
杜小曼正要在推辞,旁边有人道:“如若不嫌弃的话,杜公子可与我们同路。”
说话的人竟是宁景徽。
“在下等帮不上什么忙,留下只能徒然添乱,便先行告辞。不知杜公子是否愿意同行?”
杜小曼立刻说:“当然愿意,多谢多谢。”
谢况弈看了看宁景徽,又看了看她:“路上小心。”
两位殿下和丞相大人也是乘马车来的。车很朴素,但赶车的几位大哥看起来很有武侠剧中大内高手的气质。杜小曼一言不发地坐在车里,宁景徽缓声向她道:“世间难免巧合事,杜公子无需太介怀。”
杜小曼顿时感动满满,宁景徽不愧是传说中的右相,聪明啊,完全明白了方才事件的真相,体会了她的处境。
“安公子,多谢你。今天的事情实在太离奇,我都有些不知怎么才好。”
宁景徽温和地宽慰她:“只因事情太过凑巧。待此事过后,他人想一想,就能明白了。”
杜小曼几乎能在宁景徽的头顶看见天使的光圈。宁右相,你真的是个好人。但……其他人哪那么容易明白啊,比如坐在你旁边这位一直摇扇子的裕王,他现在显然很以为我有问题很没想明白。
有了宁景徽的安慰,杜小曼心情稍微平缓了一点。一直安静地坐着的秦羽言开口道:“今天杜公子讲的故事与谜题,细细想来,都很有禅意。不知他日,是否能说一两个与我听?”
杜小曼看着十七皇子纯善且诚恳的脸,冷汗狂流,禅意?冷笑话有禅意?
“好吧,只要李公子你,咳咳,不嫌弃。”
秦羽言的双眼又亮了亮。
车停在不二酒楼前,裕王殿下十七皇子殿下和右相大人婉拒了杜小曼邀请他们进去坐坐喝杯茶的建议,杜小曼连声道谢,下了马车,目送车子走远。大步走进酒楼。
绿琉和碧璃立刻迎上来,绿琉端来一杯凉茶,杜小曼在桌前坐下,端起茶喝了两口,长舒了一口气,今天去游园会,过得还真是精彩!
游园会后的几天里,杜小曼的酒楼中常常有持刀佩剑的江湖人士到来,往往只是拣一张桌子坐下,要一壶茶或一两个小菜一壶酒,慢慢吃喝,而后离开。
也有的会主动和杜小曼打个招呼,通报姓名,再说因游园会一事对她很是佩服之类,最后寒暄几句后走人。
江湖客们来来往往,他们吃的不多,普通客人看见店中有拿刀拿剑十分江湖的人在,往往闪避开不敢进来。下场就是杜小曼的生意又差了很多。
这几天谢况弈又有帮务要忙,没有过来。杜小曼愁得有些头大。
时阑安慰她:“掌柜的,你就认了吧。谁让你现在是江湖名人了呢?当今世上,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拆穿萧白客的易容,你还是第一个。这些人都是来瞻仰你的。”
萧白客是天下第一易容高手。
在这个山山水水街头巷尾都埋伏着高人的江湖中,敢光明正大顶着“天下第一”四个字出来混的,必定有过人的本事。
萧白客的易容术等同于江湖中的一个神话。
他曾游历西域,精通西域异术软骨功和缩骨大法。在最经典的一次易容中,他将自己打扮成了一颗歪脖矮树,站在正道和魔道互殴的战场上,两派人从头到尾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互殴完毕后,各自收拾残伤人员扬长而去。
杜小曼颤抖了,能做到上面的境界,已经不仅仅是易容术的范畴了,萧白客的作为搁在现代就叫做高级行为艺术。
她颤声问时阑:“这位……萧大侠……有什么别的特点吗?”
时阑沉吟:“像萧大侠这种高人,自然有一些怪癖。”
古代的高人和现代的艺术家,是最有个性最有怪癖的两种人。
“传闻……萧大侠的气量有些狭窄,凡是能看穿他易容术的人他一定不放过。”
杜小曼脸色苍白。
时阑的神情怎么看怎么有点幸灾乐祸:“唉,掌柜的,世事皆有凑巧,你就认了罢,别太忧愁,兴许过两天,他们想通了,就好了。你放心,倘若真有什么事情发生,我一定会保护你周全。”
差不多意思的安慰话,从时阑嘴里说出来和从宁景徽口中说出来感觉真是天地之差。
杜小曼垂头丧气地点点头。敷衍地笑笑:“多谢多谢。”嘴上说的如此动听,到了萧白客杀出来,说不定逃的最快的就是你。
时阑的眼神锐利:“你不信?难道我平日看起来竟是那么不堪的人?”
杜小曼赶紧道:“不是不是。”转换话题转移他的注意,“时阑,你一副,咳咳,文质彬彬的书生的样子,想不到竟然江湖中的事情都知道的这么详细。”
时阑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当然,早年家门的辉煌就不提了。就算家道中落后,吾只是一介困顿书生,四处漂泊时,仍不忘时刻增长见闻,精进学识。惟通达天下事,方能洞明事理,察解百态。先人教训,吾时刻铭记于心,不敢轻忘。圣人有云……”
杜小曼满头冷汗听着时阑滔滔不绝自吹自擂,直到日落西山,一个牵着小孩的老人蹒跚进了店中,杜小曼亲自迎上去,时阑才结束了长长的自我论述。
老人牵着男童在一张靠窗的小桌前坐下,要了两碗阳春面。杜小曼回到柜台内,时阑又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掌柜的,我有个不情之请,你说的那个包子打架的笑话,还有没有别的,能再说一个么?”
无聊。
但是时阑满脸渴慕地盯着她,确实像是十分想听,讲个冷笑话总比继续听时阑吹牛皮好。杜小曼环顾了一下四周,店中只有那个老人和小孩两个人而已,应该没关系吧……她点了点头:“好吧,我说给你听。”
包子打架的笑话有很多个版本,再讲哪个比较好呢?杜小曼的眼光瞟到了那一老一小身上,脑中灵光闪动。
“包子在街上错打了油条后,油条非常恼怒,主动去找面条结成联盟,再回头去找包子报仇。油条和面条气势汹汹走在大街上,看到了正走在街边的蒸饺,立刻冲上去,围住蒸饺一顿痛殴。面条打得尤其用力,一边打一边说,太不要脸了,怕被认出来,居然穿童装扮可爱!”
时阑哧地笑出声。
就在此时,杜小曼听到了一个苍老的声音:“果然好不简单,又拆穿了老夫的易容!”
木桌前的一老一小都站起身,店中的空气莫名地像是凝结住了,那个苍老的声音,是从那小孩子的口中说出来的。
看起来只有七八岁的孩童忽然之间手脚暴长,从头上扒下假发面具,一瞬间变成一个身长七尺的头发花白的无须瘦削老者,眯起眼睛,冷冷地看着杜小曼:“老夫萧白客。小娃儿当真有些能耐,今日领教了,待他日一定再来拜会。”
他身前一阵烟雾弥漫,烟雾散去后,萧白客和那名老者都消失不见。
这是——天上的九天玄女和小仙女们在帮我提高知名度,还是北岳帝君在玩我?
时阑望着石化的杜小曼,缓缓说:“恭喜你,掌柜的,你会变作另一个江湖传奇。”
幸亏现场没有其他的目击者,杜小曼大败萧白客这件事未被泄露出去。过了一段时日,店中的江湖客们逐渐减少,杜小曼松了一口气。只有萧白客留下的最后一句话让她一直提心吊胆,不过时阑说,看萧白客的举动,他下次再来顶多还是易容改装,到时候杜小曼认不出来,他就会心满意足地离去了。他老人家在江湖上是辈分高名头响的大侠,自持身份,应该不会对一个后生小辈多加为难或背地里放冷箭。
这话大大安慰了杜小曼。眼看江湖客们已经近乎绝迹,杜小曼心中的酒楼整改大计再次浮上心头。就在她正要开始实施新的经营方式时,店中来了一位意外之客——
那位洛庄主的千金,洛雪蝉。
洛雪蝉的出场方式很与众不同。
当时杜小曼中午睡了个午觉刚起来,想到院子中站站清醒一下。正沿着小楼通往院子里的楼梯向下走,忽然膝盖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中,腿一软,整个人重心不稳向下栽去,还好已经是最后一阶楼梯,杜小曼及时抓住扶手,但还是一个踉跄,半倒在楼梯上,十分狼狈。
洛雪蝉从院子的大树后跳出来,拍了拍手,笑吟吟地看着正爬起身的杜小曼:“我猜得果然没错,你就是个不懂武功的女人。你没发现院子里有人,连我用石子打你膝盖你都能中招,跌的那么狼狈,那天大出风头只不过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杜小曼拍着身上的灰站直,无奈地看了看洋洋得意的洛雪蝉:“这件事本来就是我瞎猫碰上死耗子,可是我解释过别人都不信,有什么办法?我可不愿意被人家当成高人。洛姑娘现在可以满意离去了,好走不送。”
洛雪蝉扬起下巴:“喂,我刚刚让你从楼梯上摔了一跤嗳,你不报了仇再让我走?”她今天穿着一身鹅黄的衫裙,袖口微窄,腰中插着一根七色的软鞭,一副来砸场子的架势。
杜小曼笑了笑:“被你害的跌了一跤,确实有点生气。但是我不懂武功,我的酒楼里的伙计们也不懂,加在一起,也打不过你。会吃亏的事情我不做。二来,也知道你其实手下留情了,在我下到最后一阶楼梯的时候才动手,如果你在我下第一阶的时候就扔石子过来,我就不会好好地站在这里了。”
洛雪蝉头歪打量了一下杜小曼:“你很有趣嘛,出我意料地明白事理。上次居然吵架还能赢了我。和那些动不动就哭的唧唧歪歪的女人不一样。嗯,我看你忽然有些顺眼了。这样啦,上次你气了我一回,这次我打了你一下,以后大家算扯平了,互不相欠,无仇无怨,好不好?”
杜小曼还没来得及反应,洛雪蝉已经一拍手道:“好,就这样定了!”杜小曼期待她下面说出一句“青山不改绿水长流”而后飞身离去,但洛雪蝉却明显还有下文。
“我今天来,主要目的不是试探你,而是想问你一件事情。你觉得,弈哥哥这个人怎么样?”
杜小曼愣了愣,那天在游园会上看见洛雪蝉对着谢况弈一口一个弈哥哥,叫得非常亲热,据说两人还是青梅竹马……
咳咳,不会离开慕王府,她又要与某女人上演两女抢一男的戏码吧……
杜小曼立刻诚挚地回答:“谢少庄主是位侠肝义胆少年有为的侠士,我和他只是泛泛之交的朋友,一向承蒙他照顾,我对他只有感激而已。”
洛雪蝉眨了眨眼:“喂,你就没一点喜欢弈哥哥吗?他这个人虽然又自大说话又刻薄,但相貌英俊,嗯,仪表堂堂,可没几个人比得上他。我不信你对他没动心,见过我弈哥哥的女人很少有不倾心于他的。”向杜小曼身前走了两步,认真地说,“你如果喜欢他,不用害羞,只管告诉我!”
杜小曼再次诚挚地重申:“我对谢少主只有感激的情绪,绝不会有任何其他的情感。”
所以,洛大小姐,我绝对没兴趣和你抢谢况弈啊。
洛雪蝉又向杜小曼跟前凑了凑,两个小酒窝忽闪忽闪的:“嗳呀,你不用不好意思。弈哥哥和我从小一起长大,他有什么爱好,喜欢吃什么穿什么玩什么,爱什么样的女人,我最清楚。我知道怎样能让弈哥哥喜欢你。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和那天到游园会的李公子很熟吧,你能不能告诉我他的事?”
杜小曼彻底无语,对着洛雪蝉灼热的视线和非常期待的神情,不知道该露出什么表情:“那个……洛姑娘,我确实,真的,对谢少庄主没有非分之想。那位李公子……我只见过几面,并不熟,除了知道他喜欢果汁,喜欢吹笛子之外,别的什么就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洛雪蝉似乎整个人都发起光来,脸上浮起兴奋的红晕:“真的吗?真的吗?原来他喜欢音律,果汁是什么?”
杜小曼僵硬地笑道:“果汁……我们酒楼里就有,你要不要尝尝?”
在下午这个上下不靠的时段,店内居然有了一位客人,这位客人居然是位美貌的少女,这位美貌的少女居然什么酒菜都没点,只将酒楼内所有种类的果汁都各要了一杯,坐在桌前拼命喝,真是一大奇观。
整个不二酒楼的人,都在围观洛雪蝉。
“果汁,确实很好喝呢。”喝下一杯桃子汁后,洛雪蝉满脸幸福,“喜爱这种饮品,李公子真是文雅又风雅的人。”
杜小曼立刻笑着猛点头:“是啊是啊。”恋爱中的女人大脑短路,这果汁还是我做出来的,洛大小姐你会不会夸我文雅又风雅?
洛雪蝉凝视着面前还没有喝的五六杯果汁:“这个,很难做吗?”
杜小曼连忙说:“不会不会,只要将水果榨出汁来,比较酸的再加点糖,适当调制就行。非常简单。”她很奸商地补充了一句,“欢迎洛姑娘经常过来。我可以给你办一张一年或半年的消费卡,凭这个卡在我们店中喝果汁,能享受贵宾级的九点五折优惠。”
洛雪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嗯,我想回去做做看,能不能给我果汁的配方?”
她话刚落音,立刻有张纸被一只手递了过来。
时阑的一双眼眯得桃花荡漾:“姑娘是我们掌柜的朋友,这张秘方就收你个成本价,十两金子。”
洛雪蝉虽然一颗芳心都挂在秦羽言身上,对着时阑的笑颜和目光还是脸红了红,立刻从怀中掏出一只金灿灿的锞子,递给时阑,接过果汁单,小心翼翼地将这张纸折起装进袖中。
杜小曼忍不住斜眼瞄了时阑一眼,这小子,果然有做牛郎的天分资本和自觉。不错不错。
洛雪蝉又将其余的果汁都尝了尝,就在杜小曼担心她的胃会不会胀坏时,洛姑娘终于起身道:“今天先这样了。”又放了一锭银子在桌上,“这些是果汁钱,多了就不用找了,当我打扰了那么久又冲撞了杜晓你的赔礼。”
杜小曼笑道:“所谓不打不相识嘛,能结识洛姑娘你这个朋友,再好不过了。”
洛雪蝉看杜小曼的眼光充满了感激与友善:“嗯,你是个好人,从今后你我就是朋友,你喊我雪蝉就行了,我要是有事情就再来找你。”忽然凑到杜小曼耳边轻声说,“多谢你,今天的事情拜托替我保密,我一定在弈哥哥面前多说你好话。”
敢情洛雪蝉已经认准了她暗恋谢况弈,杜小曼哭笑不得。
洛雪蝉又搁了一块银子在时阑面前的木桌上:“打赏你的,你这个小伙计倒是很有眼色。”再闪着小酒窝说了一声告辞,转身离去。
杜小曼目送她的身影渐渐远去,掂了掂一金一银两个锞子,心道,洛雪蝉虽然有点小姐脾气,却真的挺可爱的。不过自己如果是她的爹娘,非好好教育教育她不可。这败家孩子,太能花钱了。
时阑笑嘻嘻地将洛雪蝉赏给他的那块银子也递给杜小曼。
杜小曼说:“她既然给你的,你留着做私房钱吧,但别指望用这钱赎身。”
时阑摇头:“吾用不着,近日在店中能吃能睡,没做多少事,不敢乱拿奖赏。这钱本来就应该是店中的。酒楼刚开业不久,生意清淡亦在情理之中,掌柜的不用太忧心,也不要为此事太伤神,总会好起来,最近天气炎热,当心些身子。”
口气中充满了关怀,杜小曼鸡皮疙瘩一层层冒出来,想问问时阑是不是吃错药了,又怕伤害他纤细的感情。
“你要是有什么甜言蜜语不说急得慌,可以去和客人说。就像今天和洛雪蝉说一样,表现很好,再接再厉。”
时阑用力点了点头,桃花眼又眯起来,声音之中,多了一丝慵懒:“我记下了,一定听掌柜的教诲。只要你喜欢,我便去做。”
杜小曼露出牙齿笑了笑:“最近几天,一定有好差事让你做。”
当天晚上,许久不见的谢少庄主带着一股夜风大步流星进入店中,对着杜小曼劈头就问:“今天雪蝉来过酒楼?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谢况弈脸色憔悴,看着杜小曼的目光透着一股虚浮。杜小曼一头雾水,小心翼翼答道:“并没有什么事情,洛姑娘她在这里喝了两杯果汁,就回去了……”
谢况弈满脸痛苦:“对,就是果汁!你到底在果汁里放了啥,让那个丫头喝上了瘾,下午在厨房里捣腾了半天,到处送人喝。我运气背,正好在洛家,被她逼着灌下去三杯。”
谢况弈的脸色憔悴中还透着青,可见洛雪蝉做的果汁口味确实独特。
杜小曼无奈道:“她要喝我也只能卖啊,总不能不做生意吧。要不这样,你吃过饭没有,我让厨子给你做几个好菜,抹掉果汁带给你的痛苦回忆。”
谢况弈看了看杜小曼,眼光和神情中都带了些和平时不大一样的色彩,点点头:“唔,好吧。”这句话说出口,好像还先犹豫了一下。
少顷,饭菜做好,杜小曼又亲自端了壶酒到谢况弈桌上:“我记得你觉得这种酒不错,这一壶送给你,让你忘掉果汁。”
谢况弈又用那种奇怪的眼神看了看杜小曼,再看了看那壶酒,才伸出手,倒了一杯。
杜小曼照例随口和谢况弈聊聊天,问他最近在忙什么,都没有见他过来,谢况弈的神情再次古怪起来,顿了一顿道:“最近……又江湖事务要忙,来得少了……”说了这几句,却只是大口吃菜,什么都不说了。
吃完饭,谢况弈立刻起身告辞,杜小曼送他出门,到了门口谢况弈就回身道:“到这里就行了。你……快进去吧。”
杜小曼伸手拉住谢况弈的衣袖。谢况弈吃了一惊:“你……做什么。”
杜小曼道:“谢少主,这里不大方便,我们去那边角落里站站,我有话跟你说。”
她快步走到门外大树边的僻静角落开门见山道:“谢少主,今天洛姑娘回去,是不是和你说了关于我的什么话?”
谢况弈怔了一下,杜小曼接着说:“我从刚才起,就觉得谢少主你有点不对,吞吞吐吐犹犹豫豫的,和平时很不一样。我想十有八九是那位洛雪蝉小姐回去和你说了什么。她今天拜托了我一件事情,又因为我和你一起去游园会,便以为我暗恋你,还说要帮我在你面前说好话。这件事情实在乌龙,我可以对天发誓对少主你除了朋友和感激之情外没有任何非分之想。所以你要是觉得别扭害怕,现在可以放松下来了。”
谢况弈顿了一顿,开口道:“原来你猜成了这件事啊,哈哈,不错,雪蝉今天下午确实和我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的,我刚才态度有些犹豫,并不是因为这个。我喝那个鬼果汁喝得有点狂躁,刚刚过来时,说的话有点向你兴师问罪的意思,我这人没怎么和人道过歉,又觉得对不住你,所以就……”
谢况弈在黑暗中笑了一声。
“你方才的话很有趣,难道本少主会是个被女人喜欢我就不知道怎样好的没用家伙?哈哈,喜欢我的女人,足能从京城排到杭州,多加个你,我很欢迎!”
杜小曼瞪起眼,少主你的自我感觉太良好了吧。
谢况弈的笑声很得意:“唉,本少主如此英俊潇洒,风采翩翩,你若是真的爱上了我,说明你的眼光确实不错,你千万不要害羞,更不要急着否认,大胆地告诉我。说不定我可以考虑回应你一下……”
杜小曼无奈地抬头看了看夜空,谢少主,对不起,是我对你了解的不够多。
“掌柜的,吾宁死,也不卖身!”
时阑紧紧捂住领口,双眼中盛满了无辜和悲愤,满脸贞烈。
杜小曼觉得现在正在上演一出逼良为娼的古代伦理悲剧,她是悲剧中逼迫良家大姑娘接客的妓院老鸨。那个三贞九烈宁死不屈似乎将要上演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良家女,就是时阑。
杜小曼终于忍不住一拍桌子:“至于么,不就是让你弹弹琴给酒楼里弄点娱乐氛围出来,什么卖身不卖身!”
这个计划,她思考了挺久,对比其他家生意兴隆的酒店,杜小曼觉得不二酒楼之所以会清冷,就是缺少了说书啊,弹琴啊之类的娱乐。黄师傅推荐了一对弹弦子说书的父女,可以在楼下表演,但是楼上的雅座杜小曼觉得需要点高雅的节目,于是她第一时间想到了时阑。时书呆动不动就吹嘘自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弹弹琴之类的应该难不倒他吧。
楼上装修时设了几重隔墙屏风,隔音效果十分好,基本听不到楼下的喧哗,配上点优雅的丝竹音乐,对比楼下的热闹嘈杂,又是别一番洞天,符合不同人群的需求。
但,杜小曼又想到,倘若时阑穿着一身小伙计衣裳,蹲在楼上弹琴,实在很不搭调,再好的气氛也被败坏干净了。优雅的音乐,需要朦胧而优雅的视觉效果。
杜小曼置办了一张瑶琴,让人在楼上通往后楼走廊的门扇处用屏风和软纱帘围出一个隔间,又替时阑置办了一套风骚的衣裳,穿着这套衣裳在隔间中弹琴,在外面看来,朦朦胧胧,配合琴声,既飘渺,又优美。
杜小曼原本觉得时阑一定会十分乐意,坐在那里弹琴,既不用跑腿,也不用端盘子扫地,多么轻松和悠闲。哪知道她今天将时阑喊过来正式告诉他这项计划,刚刚拿出那套准备给他弹琴时穿的衣裳,时阑立刻捂住领口,高喊他不要卖身。
杜小曼拎起衣服磨着牙问:“这件衣服哪里能让你感觉出我要让你卖身了?”
这件衣服乃是她和绿琉碧璃在绸缎铺里挑了半天的料子,讨论了半天的式样才最终决定下的,花了杜小曼不少钱,时阑居然这种反应,让杜小曼十分不爽。
时阑望着杜小曼手中水玉色长衫薄薄的软绸料子,长长的袖口和宽大的袍身,义正词严说:“这种衣衫,轻浮浪荡,有违圣人教训。我不穿!”
杜小曼有股捏死他的冲动,时阑的真面目绝对是个精明又狡猾的家伙,偏偏在这个时候死装出一副迂腐书呆的嘴脸,杜小曼气得手痒,冷笑道:“你愿意也得愿意,不愿意也得愿意,你的卖身契都签给我了,我让你做什么你就要做什么。你的孔夫子大圣人教你说话不算话?还是你其实不会弹琴,之前的话全都是吹的,现在临阵退缩想找借口?”
时阑挺了挺脊梁:“琴,吾自然会弹,想吾自由两岁习字,未三岁时便修习音律,至今……”
杜小曼赶紧将琴往他面前一放,截住他话头:“空说无凭,我不信,你先弹一首我听听。”
时阑露出一丝笑意:“掌柜的,你这是在用激将法么?”
杜小曼点头:“对,我就是在激将你,怎样?”
时阑沧桑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谁让我是落魄潦倒寄人篱下之人……无可奈何只能从命……”拉过琴,调了调弦,手指拂琴弦,一首有点沧桑的曲子顿时流泻而出。
杜小曼点了点头:“还行,你确实会弹,不是吹牛。那就这样定了,从明天开始,正式在楼上弹琴。”
时阑却神色郑重,道了声:“且慢。”
杜小曼不耐烦皱眉:“你又怎么了?”
时阑抬眼看她:“掌柜的,这张破琴你在哪里买的?”
烈日炎炎的下午,杜小曼和时阑一起到市集中寻觅琴铺。时阑将她买回来的那架琴说了个一钱不值,恐吓杜小曼说没有好琴弹不出好曲子,会影响酒楼的生意,杜小曼只好带着他出来重新挑一张像样的琴。
至于么,好歹那架琴是她蹲在旧货摊边和人砍了半天价才抱回来的,花了八十文的高价,怎么会如此不入流。
杜小曼心中忿忿不平,时阑遥望着前方道:“那边有家琴铺,过去看看?”
琴铺布置雅致,店内薰着幽幽的沉香,陈列着古筝和瑶琴,墙上还悬挂着胡琴琵琶和箫笛。
店内没有小伙计招呼,只有一位穿着土褐色长衫的中年男子迎起身道:“二位想来是要觅一件称心的乐器,不知小店中的哪件与二位有缘,请慢慢看。”
杜小曼跟着时阑在琴架处一一看去,时阑踱步徘徊,眼神在几张琴上扫巡,伸手触了触一张琴的琴身。
店主在不远处打量了一下时阑,笑道:“这位客人是位识琴之人,此琴乃小店中最名贵的一张,琴身木和琴弦都是极难得的材料所制。”
杜小曼看了看那张琴,觉得它和旁边几张琴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琴身上的漆颜色更重了些,店主是看到时阑摸了这张琴所以才说它名贵,想抬抬价钱吧。
她问:“请问这张琴要多少钱呢?”
时阑抢在她的话后道:“先生莫怪,在下的这位朋友不识乐器,方才鲁莽一问,我二人今日只是挑一张寻常琴足矣,此琴虽好,奈何在下不能配此琴。”
店主微笑颔首,没再说什么。杜小曼满头雾水,时阑低声道:“掌柜的,这张琴很贵,买不起的。”走到后面的一排琴架前,仔细挑选了一张,“请问先生,此琴何价?”
店主道:“此琴寻常,五十两银足矣。”
杜小曼倒抽一口冷气,五十两!老伯你宰人啊!琴弦又不是金丝的,要那么贵!她笑嘻嘻地说:“价钱有些高了,便宜点吧?”
店主道:“这位公子,小店乃是琴铺,并非营营买卖的市集,你这般开口,倒叫我不知如何是好了。”
时阑道:“先生,在下等人只因囊中羞涩……”
店主摸了摸长须;“公子乃识琴之人,此琴合了你的缘,倘若错过,确实可惜。”
杜小曼笑道:“是啊是啊,所以您就稍微便宜点,只当我们交个朋友,十两银子,怎样?”
店主脸色一变,勃然大怒:“这位公子,若是想讨价还价,请移步出门。十两银子?哈哈,十两银子的琴,小店中从未有过,小店今日不做二位的生意,慢走。”一甩袖子,径直走向里间。
杜小曼眨了眨眼,喃喃道:“喂,开个琴铺用不着这么个性吧,不过是还还价而已。”
时阑摇头叹了口气,拉了拉她的衣袖道:“掌柜的,走吧。”
出门走在大街上,杜小曼仍然莫名:“他干吗发这么大的火气?是不是我刚才讨价还价伤了他的自尊?”
时阑道:“卖琴的与市集上卖字画者相似,大多是文人雅士做的营生,此类人都有些怪癖,不必介怀,杭州城内,绝对不止此一家琴铺,再去别处寻寻看。”
杜小曼吐了吐舌头:“我下次绝对不乱还价了。但任由老板要价,被宰了怎么办?”
时阑摇头笑了笑,没回答。
沿着市集慢慢走去,杜小曼又远远看见了一袭熟悉的青色身影。
为什么逛街时经常遇见他?宁右相是不是很喜欢逛大街?
杜小曼快步走上前:“安公子,好巧,又遇见了。”
宁景徽像也有些惊讶,看了看杜小曼又看了看时阑道:“每每在街上遇见杜公子,确实是巧。”
杜小曼笑道:“可能是因为大家都住在杭州城里,又都喜欢出来转转。对了,安公子,为什么每次见你,都是你一个人在街上,不坐轿子也没有家仆什么的跟着。”
宁景徽道:“一个人出来转转较悠闲自在,今日乃是家中的纸用完了,出来买些,顺便走走。杜公子出来,可是又因为酒楼事务?”
杜小曼道:“正是,要不然天这么热,才懒得满街跑。我让我旁边的这位伙计在店中弹弹琴,做点娱乐,所以就出来挑张琴。”
宁景徽闻言看了看时阑,时阑对他客客气气地一笑:“这位公子开业那天到酒楼中来过,还是我招待的,不知公子还记得么。”
宁景徽微微笑道:“记得,上次多劳了。”又转目望向杜小曼,“杜公子你身后不远处便有家琴铺,在杭州城十分有名,可以去看看。”
杜小曼苦着脸说:“别提了,就是从那里被赶出来了。我嫌掌柜的要价太高,想和他还还价,结果就被赶了。”
宁景徽道:“那位店主,似乎确实有些文士的怪癖,杜公子无需介怀。冒昧一问,不知杜公子想要怎样的琴?”
杜小曼踌躇道:“我不懂琴,大概只要把寻常的,音质差不多就行。”转头看看时阑,时阑点了点头。
宁景徽展眉道:“在下家中,倒有张琴,因我不大会弹,一直闲置,如果杜公子不嫌弃,可赠与公子。”
杜小曼惊讶道:“多谢安公子好意,但是你家的琴很名贵的吧,怎么能白要呢?”
宁景徽淡淡笑道:“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不会弹,白白放着,倒是对不起这张琴了,它只是张寻常的琴,也不怎么名贵,若你不嫌弃就好。”
能白弄到一张琴,杜小曼心里却不怎么窃喜,更多的是过意不去。宁景徽送琴送的很诚恳,杜小曼推辞再三未果,心想,如果掏钱给右相大人,绝对是对大人的折辱,就以后补份厚礼答谢吧,便和时阑随着宁景徽进了一家店订了纸张,再同去他的住处拿琴。
宁景徽住的地方很僻静,是一条不怎么起眼的小巷子中的一座宅院。但宅院里面很大,一进门,就有一股花香扑鼻而来。
杜小曼和时阑随着宁景徽绕过郁郁葱葱的木香花架,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到院中的一间敞厅内。杜小曼和时阑在厅中暂坐,有看起来训练有素的婢女捧上茶水,宁景徽去拿琴。
杜小曼好奇地四处打量,小厅的陈设很简单,只有一架屏风,几张桌椅小几,墙上挂着一幅水墨山水图,仅此而已,但不知为什么,看起来十分有味道,十分精致。
时阑喝了口茶水四处看了看,咂咂嘴,低声说:“这间屋子里都是值钱玩意儿。”
杜小曼小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时阑郑重且严肃地道:“掌柜的,你忘了,我虽现在落魄,但是我家当年……”杜小曼的太阳穴开始隐隐作痛,完了,又来了。
就在时阑动情地回顾他外公五十岁那年曾经养过的一只画眉鸟时,宁景徽手托着一个长方的布包从屏风后转了出来。他身边还跟着那位十七皇子秦羽言,秦羽言依然有些羞涩,双眼在杜小曼和时阑身上看来看去,像要问什么又在犹豫,半响后终于开口道:“方才听少儒说,杜公子准备在酒楼里让人弹琴……”
杜小曼点头道:“是呀。”指了指时阑,“就是他。”
时阑早已站起了身,在秦羽言看他时,报以谦虚的微笑。
羽言皇子有些惊讶地看着时阑,杜小曼连忙说:“我这位伙计,看起来虽然浮夸,但还是些内涵的,琴弹的不错。明天就开始弹了,李公子若是有兴趣,欢迎来我的酒楼中听。”
羽言皇子对音律的爱好十分热烈,听了杜小曼的邀请双眼闪闪发亮:“多谢。那我……便不客气地过去了。”目光又移到时阑身上,时阑再次报以谦逊的微笑。
宁景徽将手中的布包放在案几上,打开道:“这张琴杜公子看看能不能用。”
琴身确实看起来颇朴素,时阑抚摸了一下,含笑道:“此等好琴公子竟然慷慨相送,让在下有些惶恐。”
啊?果然还是很值钱吗?
杜小曼刚要开口推辞,宁景徽道:“虽是好琴,白白放着也可惜,我只是想替它找个会弹的人。如若不想收,也可以当作是我出借的,待哪日不想用了再还我也罢。”
杜小曼不好再说什么了,收下琴,千谢万谢然后起身告辞。秦羽言只在厅中和他们道别,没有再向外送,宁景徽亲自送他们到门口,路过中庭时,那位裕王殿下从另一处大步走来,看见杜小曼和时阑愣了一愣。
杜小曼和他打了个招呼,裕王敷衍地点了点头,面色凝重,目光像不经意地注视了时阑片刻,杜小曼觉得,他的眼神很犀利。
时阑至始至终满脸谦恭,没什么特别。
离开宁景徽住的巷子,杜小曼抱着那张琴,脸上还挂着笑意,时阑意味深长地道:“掌柜的,你从方才起就面带微笑神游物外,恐怕不只是因为这张琴,难道你……看上了那位宁右相?”
杜小曼愣了愣,连忙说:“当然不是,宁右相人确实不错,但是……不过是认识又见过几次面而已,哪能就喜欢上人家了。”
时阑慢悠悠道:“不是最好,我多事说一句,你若倾慕于宁景徽,恐怕没什么好结果。”
杜小曼立刻说:“我知道。他是高高在上的右相,我这个开酒楼的就算想高攀也高攀不起。而且,像宁景徽这种完美的有点不像话的人,和他在一起会很有压力,他还是适合在远处观赏啦。”
时阑笑眯眯地道:“观赏,这话可真大胆,总说这种话可会找不到婆家。”
杜小曼满脸无所谓:“找不到就找不到,反正我目前还没这个打算。”在古代做已婚妇女,只能窝在家中相夫教子,想想就头疼,还是现在这样比较自在。
金乌西垂,天上的云霞像锦缎一样绚烂,夏风纯净炎热,这是与她本来的时代隔了千百年的夏风,杜小曼一时之间,有些恍惚出神,望着身边来来往往的古人,仍然有种梦般的感觉。
时阑慢吞吞地说:“喔,我有点担心,掌柜的你哪天忽然想找婆家了,一时没有对象,于是顺便想起了饱读诗书温文儒雅又忠厚的在下我。唉,我毕竟签了你十年的卖身契,到时候该怎么办才好……唉哟!”
杜小曼冷笑着看时阑捂着头倒抽冷气闪出数尺远:“你要是想继续测验这张琴的木材够不够结实,就继续往下说。”
时阑揉着头上刚刚被敲过的地方嘀嘀咕咕嘟嘟囔囔,似乎是什么“最毒不过妇人心”“圣人说的不对,女子比小人还难养”之类,杜小曼只假装没听见。
第二天,时阑正式开始在楼上弹琴。
他先前叫苦连天,真的开始做了,却很兴致勃勃。
他先同杜小曼谈条件,要求从伙计房搬到杜小曼和绿琉碧璃住的那栋小楼,理由是他许久不弹琴,技艺恐怕生疏,晚上练习会打扰了其他人休息,而且弹琴是件风雅事,需要有幽静的环境才能精进琴艺云云。
毕竟目前要靠时阑拉客,杜小曼觉得稍微让步安抚他一下未尝不可,绿琉和碧璃也很赞同,她们和杜小曼住在楼上,总觉得楼下空荡荡的有些不安全,有个人住会保险一点。
于是时阑如愿以偿地挪进了小楼下的厢房内。杜小曼语重心长地说:“你的几个要求我都满足了,你要好好弹琴啊。”
时阑笑容满面地点头:“掌柜的放心,在下一定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次日,当一个抱着琴的人影出现在酒楼二楼的时候,杜小曼和其他人的眼都直了直。
果然人要靠衣装,时阑换上了那件风骚的水玉色长衫,头发未束,散在身后,发尾用同色的水碧色松松绑住,晨光暖风中,他从发丝到衣角,无一处不风流,无一处不优雅,桃花眼中似乎敛尽了江南的湖光山色,周身又透着一丝流云般的闲适与慵懒。
砰砰砰,杜小曼听见自己的心脏剧烈的跳动声。
真……
真……是让人有种冲动拿个笼子把他罩起来然后卖票开收参观费啊……
啊啊啊,我为什么从一个纯洁烂漫的少女堕落到有了做老鸨的念头。杜小曼惭愧地反省自己。
恍恍惚惚中,时阑的声音飘呀飘呀飘过来:“掌柜的,现在就开工吗?”
杜小曼急忙回神:“现在还不用,等到靠近中午时客人来了再弹吧。”
时阑露出笑容点了点头,抱着琴进了纱帘内,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本琴谱翻开看。
倒是很悠闲……
杜小曼咳了一声:“你如果寂寞,可以先看看账本。”指望从早上起就不用干活,没那么容易。
时阑从琴谱上抬起目光:“哦……好。”
碧璃双颊通红结巴巴道:“那,那么我下去替时阑拿账本。”转身飞快下楼,片刻后拿着账本和算盘上来,往时阑面前的桌上一放,急忙又转身跑开。
上午时,谢况弈意外来访,照例神采奕奕地大步进店,笑着问杜小曼:“几天不见,酒楼的生意好点了没?”
杜小曼笑容满面地迎上去:“应该过两天就会好,因为我已经找到了生财秘诀。”开开心心将自己的计划和谢况弈简略述说一遍。谢况弈挑起一边眉毛看她:“你这些乱七八糟的点子是从哪里学的,没一个上道的。”对她的生财计划颇为不屑,“弹弹琴说说书之类的小玩意儿谁会在意,男人喝酒,就是为了痛快与豪气。你当把眼光放得开阔些,不要小家子气,要有那种广纳天下客,广交天下友的气魄,这样酒楼不愁不天天满座!”
杜小曼诚恳地说:“谢庄主,你不在意一些小玩意,那是因为你是大侠,但有的客人还是在意的。我先试行一段时间再说。”
广纳天下客,广交天下朋友,谢况弈以为酒楼是土匪开的山寨么?
谢况弈满脸不以为然,显然觉得自己的看法才是真理。和他这种彻头彻尾的热血江湖青年争论酒楼经营没有什么结果,杜小曼选择放弃。谢况弈上楼去参观了一下弹琴的小间,依然满脸不以为然,眼下还没开始做生意,纱帘没有放下,谢况弈走近,时阑放下账本站起,对谢况弈客气地笑了笑。
谢况弈也点头一笑。
下楼之后,楼下大堂中没有其他人时,谢况弈皱眉向杜小曼道:“你的这个伙计,之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时,我就感觉有些不寻常,今天再一看,他的样貌气度不凡,绝非等闲,你要留意些。”
杜小曼嗯了一声:“我也一直觉得他有来历,但是我这里没什么好图谋的,不值得他大费周章。”
谢况弈沉思道:“兴许他是为了躲避什么才隐瞒身份避到此处。我再去查查,总之,要是他给你招来什么麻烦,记得快些来找我。”
杜小曼点头:“知道啦。”
谢况弈又问:“对了,你说你伙计要弹的那张琴是宁景徽送的?”
杜小曼再点头:“宁景徽他执意要送,我就收下了。”
谢况弈唔了一声,又做深思状:“我觉得宁景徽对你的态度很是奇怪。按理说,像你这种的,不该让他对你这么留意,但他又送字又送琴……就算是查到了你的本来身份,区区小事也不值得他一个右相如此费力。”
杜小曼阴森森地道:“像我这种的……谢少主,你有必要说那么直白吗?”
你就不能猜测宁景徽他是对我一见倾心所以才对我这么好?我有那么差劲么?
谢况弈露出白牙:“我一向直接。你也无需太自卑,虽然你有些傻头傻脑,至少在本少主眼里,你还是有一点点长处的。唉,要不是我亲自把你带出来,我还真的有点怀疑,你是不是那个养在深闺又嫁过人的金枝玉叶。”
谢少主,你的怀疑很正确……
杜小曼哦哈哈地笑了两声岔开话题转移谢况弈的注意,问谢少主最近忙不忙,谢况弈果然眉飞色舞大谈最近他的江湖侠少事迹,末了眉间却露出一丝愁色:“还是有几件事情比较棘手。”抬眼望了望外面的天,“嗯,时辰不早,我要走了。”
杜小曼大惊:“啊?还没到中午你就要走?吃个午饭再说吧。”
谢况弈眯眼看了看她:“我是顺道过来探望一下你的近况,你当我闲着没事就为了来你酒楼中吃喝?”
杜小曼汗颜了,诚挚道歉道:“对不起……一直都麻烦你……”
谢况弈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又来了,早说让你别天天就是客套话放在嘴上。等我有空再来看你。”拍拍杜小曼的肩膀,转身大步出门,潇洒骑上门前栓的骏马,策马离去。
绿琉恰好端着茶盘从厨房中出来,目睹了谢况弈告辞前的举动,看着杜小曼,眼光中有些忧色。
近中午时,有客人上门,时阑在楼上弹琴,那对说书的父女也过来了,在楼下大堂内说书,客人果然多了。那对父女的书说得很精彩,情节高潮处还会有叫好声。楼上时阑在纱帘后弹琴,琴音悠远流畅,楼上的客人们起先有些惊异,继而变被琴声吸引,静坐聆听,兼带好奇地向纱帘处打量。
初见成效,杜小曼楼上楼下来回遛遛,满意点头。
天将正午,有稀客上门。
宁景徽、十七皇子与裕王三人组出现在酒楼门前,先后迈进门内。杜小曼急忙下楼迎接,宁景徽向她微微笑了笑,裕王摇着扇子在旁边站着,还是一副很有谱儿的模样,羽言皇子向杜小曼斯文地笑了笑后,四下望。
杜小曼亲自引他们去楼上雅座。
踏上楼梯最高几阶,琴声清晰流淌入耳,羽言皇子的双眼亮了亮,目光循声落在纱帘之上。杜小曼笑道:“安公子,承蒙你送了张好琴,琴音确实不错呢。”
宁景徽的视线也落在纱帘上:“还是因为弹琴之人琴艺高超。”
裕王盯着纱帘中时阑的身影,神色高深,一言不发。
羽言皇子迟疑地向杜小曼道:“杜公子……我能否,进纱帘内看看?”
杜小曼道:“当然可以啊。”
二楼还有其他的客人在,杜小曼为了营造神秘气氛,故意不让时阑露脸。她小心翼翼将纱帘掀开一条细缝,十七皇子询问般望了望宁景徽,率先闪身进入帘内。裕王和宁景徽也先后进入,杜小曼最后跟了进去,小心地又检查了一下帘子没有露出缝隙。
时阑停手起身,众人不便在这里说话,就都走到了两个楼之间连接的回廊上。时阑方才笑道:“原来是三位贵客,承蒙安公子赠琴,久已不弹,技艺生疏,让三位见笑了。”
宁景徽道:“公子不必太过自谦,如此动听的琴声,在下已久未听过,十分佩服。”
时阑露齿笑道:“过奖过奖。”
羽言皇子站在一边,双眼亮晶晶地望着时阑又望了望那张琴,轻声道:“公子的琴声实在清雅不俗,不知能否经常过来讨教音律。”
时阑看向杜小曼:“要问我们掌柜的肯不肯放人了。”十七皇子迫切的目光立刻也跟着转过来,杜小曼干干笑道:“没问题。”
羽言皇子的神色中含了一丝喜悦,裕王始终站在旁边一言不发,时阑忽然看向他:“这位贵客从方才起就没怎么说话,莫不是在下的琴声中有什么失误不好意思开口?”
这话突兀得有些像挑衅,杜小曼愕然,裕王目光微有闪烁:“没有。”扇子在掌心轻轻敲了敲,“琴声十分不错,但我是个不大懂音律的人。”
杜小曼恍惚记起,当初在慕王府时,慕云潇招待裕王就是请他听阮紫霁弹琴,可见裕王殿下其实是很喜欢听小曲的。难道因为弹琴的是个男的,所以他不感兴趣?
宁景徽又温声开口道:“公子弹得一手好琴,气度不凡,敢问家乡何处?”
时阑与宁景徽一起站着,真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宁景徽谦和温雅,如兰草美玉,时阑却像天边绚烂的流云,有一份捉摸不定的飘忽。更何况,旁边还有清秀的十七皇子美少年和俊美成熟的裕王,四个美男凑在一起,杜小曼觉得眼前闪满了璀璨的星星。
可惜古代没有照相机,要不然把这份美景拍下来永久保存多好,刷它个几百几千张去卖一定赚翻了!
杜小曼在一旁想入非非,这边的对话还在继续。
时阑轻飘飘地道:“哦,在下乃落魄之人,原先家中勉强算诗书门第,后来败落,进京赶考又未中……”扯着嘴角笑了笑,“说起来,在下参加的科试还是当朝的宁右相奉旨定的试题。听闻右相大人亲自择卷。可惜啊可惜,在下的文章没能入得了这位贵人的眼。唉,在下身上的薄资用尽,无法在京城立足,只得流落江南……”
杜小曼听他一口一个宁右相,滔滔不绝,假装嗓子痒,大咳了几声,打断他的话头:“那个……安公子对不起,我这位伙计就是有点罗嗦。”
宁景徽淡然地笑了笑:“公子才华出众,将来定有施展之处。”
时阑眯眼笑道:“安公子说得很是。我虽然不能像那位宁右相一样,少年封相,春风得意,但居于这江南水乡处,市井之间,勉强糊口,倒也安逸。”
宁景徽又笑了笑。
气氛似乎有些不对,难道时阑与宁景徽曾有宿怨?古装剧中的爱恨情仇一一浮上心中,杜小曼睁大了双眼看。
还好十七皇子插话道:“在下有个不情之请,望这位公子能答应。方才听得公子的琴音,委实钦佩,我也粗浅懂些音律,不知能否合奏一曲?”
时阑爽快地应道:“贵客肯赐教,不胜荣幸,不知掌柜的意下如何?”又看向杜小曼。杜小曼只得说:“当然好啊。”
喂,别每次这个时候就做出一副五好员工的嘴脸好不好?从来没见你这么乖巧过。
羽言皇子羞涩地笑道:“指教当不起,我只会吹几曲粗浅的笛曲,若说是指教,还是请你多多指教才是。”
杜小曼和时阑合力将琴桌凳子抬到连接两楼的悬廊上,时阑在桌边坐下,秦羽言从袖中取出玉笛。时阑却没有开口问秦羽言要合奏什么曲子,径自抬袖手指拂过琴弦,流水般的琴音边倾泻而出,秦羽言凝神听了听,玉笛横于口边,清婉的笛声悠扬响起。杜小曼不知道他们在合奏什么曲子,只觉得琴声如绿水流淌又如浪溅于石,笛声宛若轻舟浮于流水之上,相偕相和。
片刻后,琴音停住,笛声袅袅淡于空气中,杜小曼意犹未尽地道:“好美的曲子。”
时阑懒散地笑了笑,羽言皇子握着笛子,神色中带着欣喜:“与公子合奏一曲,受益良多,他日还会再来打扰,望不要嫌弃。”
时阑道:“公子的笛声亦十分高超,在下钦佩不已,他日能再切磋,是在下的荣幸。”
裕王、十七皇子和宁右相又逗留了一会儿,在二楼雅座上坐下喝了几杯果汁,方才告辞离去。下楼的时候,十七皇子无意中绊了一下,杜小曼当时离他很近,随手扶了他一把,十七皇子顿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道谢,杜小曼莫名地觉得他有点可爱。
快到门口时,裕王忽然欺身到她近前:“你身上薰的什么香?”
杜小曼一时无措:“哦……我,我不熏香。”难道裕王的鼻子有问题,觉得皂角味是种很美妙的香气?
裕王露出了些薄笑:“我从进来时就闻见,似乎不寻常。”
杜小曼向后退了一步,干笑道:“啊,那个那个……是不是你闻错了。”
裕王紧紧望着她的双目:“你虽然不算是个姿色极其出众的女子,但方才的神情却十分有趣。”
杜小曼瞪起双眼,裕王的折扇唰的一张,奸诈地笑了两声,飘然快步前行。
色狼大叔!
杜小曼磨着牙盘算,下次裕王再进了店,是向他的茶饭里下一把巴豆好,还是两把巴豆好?
再一抬头,眼前又是一个人影,吓了她一跳,浑身的汗毛戒备地立起,却已经发现眼前的人是宁景徽。
杜小曼立刻放松下来,笑道:“安公子慢走,以后常来。”宁景徽轻声道:“记得马上用热水敷一敷手腕,快些上药。”
杜小曼又愣了愣,今天怎么总看见高深莫测的场景,听见高深莫测的话。
宁景徽的目光低了低,掠过她的衣袖:“你方才下楼扶住言公子的时候,右手腕扭到了吧。”
杜小曼这才明白过来,她刚才扶住十七皇子,手腕磕到楼梯栏杆上,确实闪了一下。杜小曼握住右手腕,点头感激地笑了笑。宁景徽又露出淡淡的笑容。
杜小曼目送着宁景徽的身影在裕王和十七皇子之后上了马车,马车缓缓离去,杜小曼看着它渐渐隐没与人群中,才转回身去。
自从楼下说书楼上弹琴之后,酒楼的生意果然好了很多。而且最近几天,客人有越来越多的迹象,让杜小曼很开心。
不过,很要命的一点是,客人越来越多,大部分是奔着楼上去的。因为近日有传言,不二酒楼的二楼有位神秘的绝色美女,每天弹琴。
来得最勤的一位客人是住得离这条街不远的一位财大气粗的朱员外。
朱员外做卖猪肉的生意起家,城中的豪门大户们鄙视他是个粗俗的暴发户,都不大与他往来。朱员外的人生很寂寞,他时常找些风雅的事做做,以示自己颇有几根雅骨。
努力风雅的朱员外在一个特别闷热的傍晚进了不二酒楼的大门。
杜小曼与酒楼里的其余人只见一个身穿宝蓝色长衫的中年胖子进了门。朱员外在仪表上也注意风雅,宝蓝色的薄绸衫外面还罩了层纱衫,看起来像个包了层纱的宝蓝色酒坛子。朱员外觉得自己这样穿很飘逸。
朱员外手里摇着一把画着水墨烟雨画的扇子,他明明汗流浃背,但因用力摇扇太过粗鲁,朱员外只是将扇子轻轻晃动,无视脸上脖子上奔流的汗水,汗水快滴到眼中嘴角时,朱员外就从袖子中拿出一块汗巾,翘着兰花指轻轻揩拭,再收进袖中,面带微笑:“掌柜的,区区想饮一二雅酒,略食餐稍许,空位能否引区区前去?”
朱员外爱自称自己是区区,认为这种自称让自己平添了几分诗人的气质。他故作风雅的话说得颠三倒四,其他人一时都愣住了。幸亏杜小曼是从现代穿来的,古文课上大家都不明所以地颠三倒四,杜小曼比较熟悉这种语境,居然听懂了。
她殷勤地扯出一抹笑:“当然当然,我们楼上是雅座,客官您请随我来。”这个胖子看起来金光闪闪,大有油水可捞,听他大着舌头拽文,就知道是个附庸风雅的家伙,这样的肥羊不狠狠宰一顿对不起自己!
杜小曼一边亲自引朱员外上楼,一边拍胖员外的马屁:“这位客官您一看就是个异常有品味又高雅的人。像您这种客人,绝对不能坐楼下那么嘈杂的大厅,楼上的雅座才适合您的身份。您是喜欢靠窗的座位,还是屏风后比较幽静的?”
朱员外双目闪闪,抖动着脸上的肥肉惊喜笑道:“哦?你这个掌柜的倒有眼色,一眼就看出区区是个文雅之人。区区甚欣喜。”
杜小曼道:“啊?这不是一眼就能看出的事实吗?像您这样衣饰不俗,谈吐高雅,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朱员外笑得脸上身上肥肉乱颤,小三和胜福与两个新来的小伙计在楼下膜拜地仰望。
杜小曼领着心花怒放的朱员外已经到了二楼,转过屏风隔墙,悠然的琴声迎面而来,朱员外的目光搜寻立刻粘向时阑弹琴的纱帐。
杜小曼含笑问朱员外:“我们楼上的雅座各有特色,您觉得坐在哪里最合心意?”
朱员外紧紧盯着纱帘,挪到靠近纱帘的一张桌边。杜小曼立刻道:“客官果然是绝顶风雅的人,这个座位,是我们酒楼中最有情调的一个,客官一眼选中,眼光真独到!”
朱员外稍微回了一丝神,觉得头有点晕,脚下有点飘,哈哈笑了两声,在桌前坐下:“说得好,说得好!杭州城如此数多家酒肆,汝酒肆乃是最合区区之心意,区区欣喜欣喜。”
杜小曼道:“客官您夸奖了,我只是实话实说罢了。对了,楼上的雅座与楼下嘈杂的大厅不同,因此要加收六十文的费用。您这张座位又是最有情调的一张,本来还要另外多家三十文,但是客官第一次过来,我给您打打折,只当交您这个朋友,减去十文,八十文,好数字,又配得上您的身份,您看如何?”
朱员外轻摇折扇驴唇不对马嘴地说:“妙哉妙哉。”
杜小曼明白他是答应了,喜孜孜地道:“那您在这里稍坐,立刻有上好的茶水,我安排我们酒楼的伙计拿最高雅的那张菜谱上来!”
杜小曼跑下楼,吩咐上茶水送菜单。胜福愁眉苦脸道:“掌柜的,我们哪有什么最高雅的菜单?”
杜小曼说:“笨!就是把现在的几个菜临时改改名字,价钱翻一翻,赶紧找张漂亮的纸写了报上去,像是香菇炒青菜改成两两相望,凉拌黄花菜改成春花雪月何时了,水蒸蛋改成海上生明月,赶快找纸笔。”
碧璃上去送茶水,绿琉粗通文墨,纸笔拿来后由她临时草草写了张菜单。中间花了点时间,朱员外一边喝茶水一边将目光紧紧粘在纱帘上,没怎么察觉。
不出杜小曼所料,朱员外对那张特制的菜单又甚喜加妙哉,而且专挑贵的点,点了一堆天价菜。等到酒菜上来后,朱员外举起酒杯,忽然对着纱帘道:“姑娘。”
在一旁指挥上菜的杜小曼险些打了个踉跄,纱帘中的琴声一抖,很明显走了个音。
朱员外继续风雅地深情款款道:“姑娘,区区聆听这个琴,便明晓姑娘定是位绝色佳人。现在区区有酒之,有菜之,不知姑娘可否移步出来与在下同饮之。”
不知道是否是错觉,琴音虽然在抖了一下后四平八稳地继续,杜小曼却隐约感觉到了一丝杀气。
杜小曼急忙道:“呃,客官,我们这位琴师,怕羞……不方便出来见人。”
朱员外的神情更向往了:“多么惹人怜爱的人儿。”
琴声中的杀气更重了。杜小曼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再赔笑说:“呃呃,客官,您不觉得,这样隔着纱帘,只能听到琴声,才有一种飘渺的虚无的美吗?天下的美人有很多,但见着面了,反不如这样似远还近的,来得空灵。朦胧的美,是最高雅的美,只有像客官您这样最高雅的人,才能体会到这种境界!”
杜小曼感觉有冰箭透过纱帘扎在自己的脊背上,那首悠闲的小曲铿锵有力杀气腾腾。
朱员外的眼神迷离了:“不错不错,说得好说得好。区区妙哉甚喜。唉,佳人……”
朱员外终于收起了要与佳人见面的念头,独守着这份朦胧的高雅。他端着酒杯,抿了一口,眼神飘渺地道:“掌柜的,可有纸笔否,着人拿来,区区忽然诗性翻涌,想赋诗一首,一旁否能替区区记录之?”
杜小曼使了个眼色,一旁侍候的胜福立刻跑下楼,不一会儿带着会写字的绿琉和笔墨纸砚上来。
朱员外擎着酒杯,对着纱帘,幽幽地赋了一首诗:“一顶小纱帐,美人坐中央;有声不露面,让人急得慌。”
朱员外赋诗完毕,盯着纱帘,喝光了酒,吃完了菜,依依不舍地走了。
楼上已经没了客人,杜小曼很有良心地钻进纱帘内,问时阑:“你还好吧。”
时阑满脸惊悚到了的表情,看起来不怎么好,杜小曼拍了拍他肩膀:“唉,我会算你为酒楼牺牲的,这次挣了不少钱,有你一份功劳。”
时阑扫了她一眼:“方才你对着那个胖子马屁滔滔,肉麻至极,啧啧,真无耻。”
杜小曼不以为意地笑道:“嘿嘿,做生意,只有无耻,才有前途!”语重心张地又拍了拍时阑的肩膀,“少年人,只有懂得在适当的时刻奸诈才能无敌!”
时阑拖长了音道:“是——掌柜的你今日的表现让我佩服至极。”
杜小曼握紧拳头,双眼闪亮亮地说:“做一个无耻狡猾的奸商是我目前的追求!”
时阑直直地看了看她,露出一丝笑容道:“努力吧。”
朱员外之后频繁地光顾,且此后酒楼的客人骤然地多了不少,大都是脑满肠肥的朱员外一类暴发户,来了之后就一边吃酒菜,一边直勾勾满脸垂涎地看着纱帘。
时阑像是也领悟到当无耻时就无耻的道理,居然十分合作,小曲弹得活泼又妩媚,让来观望的有钱肥羊们心痒痒的。
之后,大约是消息越传越远,渐渐也有那真正豪阔的公子,与文人墨客一类的人物光顾酒楼。
时阑很懂得看碟下菜,他在帘子里听动静,如果来得是阔佬,他就弹弹时兴的小曲,如果来了风雅的文人,他就谈些高山流水般高雅的曲目。一来二去,不二酒楼中有绝色佳人的谣言越传越远。
杜小曼每天大捞银子十分开心,另一方面,时阑如此放得开后她又心中有了点复杂的滋味。
让她更加心情复杂的是,那个看起来很天真的美少年十七皇子,最近也来了几趟酒楼。他每次都坐在一个安静的角落里不怎么出声,但杜小曼总觉得,他望向纱帘的眼神十分迷恋。
杜小曼暗自猜想,美少年羽言皇子,该不会是那次琴笛和奏之后……对时阑有了……吧……
杜小曼在心里挣扎地想,我是就这样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堕落下去,还是稍微地提醒和阻拦一下?
十七皇子的迷恋貌似还是单方面的,时阑对他没什么特别,只是客套地敷衍。时阑目前,似乎对银子更有兴趣。
某天,十七皇子又来到酒楼内,坐在安静的角落里,他每次来都不怎么吃东西,只喝果汁,今天也是一样。
难道他对时阑的痴迷已经到了不食不寝的地步?
杜小曼观察了一下十七皇子,觉得他好像瘦了一点。她亲自替十七皇子端上果汁,而后放下两碟小菜。
秦羽言讶然地抬头看了看杜小曼,杜小曼微笑道:“李公子,夏天的天气很热,可能会让你胃口不好,但是饭还是要多吃的,这样才能保持体力,避免生病。我看你不喜欢吃油腻的东西,这两道菜是特别让厨房做的清淡菜,你尝尝?”
秦羽言望着杜小曼的眼神亮了亮,举筷子夹了一筷菜。这盘是黄师傅的拿手好戏蒸菜,其实是贫穷人家经常当饭吃的一种,把野菜拌上面蒸加稍许盐蒸熟,很香又很清淡。
秦羽言吃了一口之后神情果惊喜,低声问杜小曼:“这个……是……是你特意准备的?”
杜小曼笑道:“没什么麻烦的。我看你胃口不好,觉得这道菜你吃起来大概会觉得新鲜,就让厨房做了一份,合不合口味?”
秦羽言一脸欣喜地点头。
粗茶淡饭还那么开心,这位十七皇子还真好养。
杜小曼笑眯眯地说:“你喜欢就行了。”她转身准备离开,秦羽言却开口唤住了她,迟疑地道:“杜……公子,你可愿和我一起到静处走一走?”
话刚说话,他马上又说:“可能唐突了,我只是……忽然想到……你如果不愿意……”
杜小曼立刻道:“我当然愿意啊。”
秦羽言的语气又欣喜起来:“真的吗?”
杜小曼的酒楼在闹市,酒楼中更是闹市中的闹市。
唯一可以算作僻静的地方,应该就是连通小楼的那个后院。
杜小曼便和秦羽言一道在后院大树下的石桌边坐下。
太阳已经落山,热风渐渐有了点凉意,石凳上仍然保留着被太阳晒过的温度。
杜小曼不好意思地笑道:“酒楼在大街上,附近实在没什么僻静的地方,就这里还算安静吧。”
把通往另一层院子的门合上,这个小院确实还算一方独立的幽静小天地。
秦羽言道:“此处虽小,已经很幽静了。”
杜小曼道:“你不嫌弃就好。”
秦羽言看了看他,慢慢开口:“其实……我今天下来,是有些话,想要和你说。”
啊?难道是十七皇子被禁忌的感情压抑得太久,想找个人倾诉?
杜小曼立刻振奋精神:“说吧,我一定会保密!”
秦羽言将目光转向了远处,才又轻声说:“我……我自幼家中兄弟姐妹就很多。我母亲生我的时候,被其他的女人夺走了父亲的宠幸,所以她很恨我,父亲并没有怎样关心过我,兄弟很多,但能够像一般的手足一样亲密,几乎没有……”
啊,原来十七皇子是个从小缺爱的孩子,他的心灵一定很寂寞脆弱,这样的人,最容易陷入与世俗不同的,无望的迷恋中!
杜小曼竖着耳朵听秦羽言继续说:“自从……见面后……我第一次见到与我接触很不相同的人……”
果然,单纯的小皇子乍一看到油头油脑但有一张好皮囊的时阑,觉得这人大不一样,于是就不能自拔了。
杜小曼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理解。”她唯恐伤害到十七皇子纤细的心灵,将话说得很隐晦。
秦羽言眼神亮了亮:“你明白?真的吗?还是……嗯,我想你还是不大明白的。我,我其实,我其实,”他难以启齿一样望着桌面,“我其实早就知道你……”
早就知道我看出了端倪?杜小曼反省自己,最近大概观察十七皇子和时阑的眼神太赤裸裸太露骨了。
她汗颜地低下头。
秦羽言继续断断续续地道:“你,你放心。我并非别有居心。我绝不会……我只是……只是……”
我知道,十七皇子你不奇怪,我理解的,你没必要太大压力,我不会说出去的。
杜小曼心情复杂地望向秦羽言,秦羽言脸红了红,慌乱地道:“我,我不大会说话,这样罢,我又新作了一首曲子,你愿不愿意让我吹给你听?”
可怜的十七皇子,这首曲子一定是他抒发心底的迷恋而作的。杜小曼点了点头。
秦羽言从袖中拿出笛子,横到唇边。
清婉的笛声,随即荡漾在风中,像三月江南最柔软的春风。
春风拂过明秀的山水,拂动翠绿的柳枝,水波荡漾着最温柔的诗句,柳枝缠绕着绮丽的梦。
杜小曼努力地听着。
最近酒楼中客人暴增,她忙得不可开交。赚了不少钱让她很兴奋,加之又思索如何更赚得多一点,许多天晚上都没休息好。
温柔的笛声让她不知不觉变得很放松,恍惚看见青山绿水,她的眼前有些朦胧,终于,她置身于青山绿水之中。她合上眼皮,趴在桌上,酣然入梦。
笛声继续随着夏日的晚风飘散,渐渐淡入风中。
吹笛的少年放下长笛,深深注视着酣睡的杜小曼,轻轻拈起一片粘在她脸颊上的碎叶。
越来越浓重的暮色扩散开来,石桌边静静坐着的少年和他身侧酣睡的男装少女,组成了一幕恬静的图景。
鼻子尖痒痒的,杜小曼在睡梦里皱皱鼻子,打了个喷嚏,醒了。
天色已近全黑,石桌边影影绰绰坐了个人影:“醒了?”
杜小曼猛地一惊急忙揉揉眼,石桌边的人已经不是十七皇子,而是时阑。
“有人来接那位皇子殿下,他已经回去了。因为掌柜的你当时好梦正酣,口水横流,十七殿下没有扰你美梦。但眼下天黑了恐怕有露水,谢少庄主又大驾光临,鄙人方才很不识相地来叫醒掌柜的你。”
杜小曼下意识地抬头看,连接后面小楼和前酒楼的回廊上隐约站着一个人影,依稀是谢况弈。
杜小曼急忙忙起身,向楼梯处去,忽然想起来一件事,回头小声问跟在她身后的时阑:“刚刚,你走的时候,十七皇子和你……咳咳……有没有说点什么?”
时阑的口气很正常地道:“只说你正睡着,莫要惊扰,别的没说什么。”
唉,可怜的十七皇子!
时阑笑了笑:“掌柜的,你觉不觉得这些皇子贵族,与我们平头百姓离得太远,我们就像地上的池水,他们如天上的月亮,映在池水中的月亮也只是一个影子而已。”
杜小曼觉得他的话饱含深意。这种事,她这个局外人还是不要瞎搅和为妙。
她点点头:“你说的……很对。唉。”
她替羽言皇子叹了口气,爬上楼梯,时阑在她身后轻声道:“掌柜的你能明白,最好。”
廊上站的那个人果然是谢况弈。杜小曼连忙迎上去满怀歉意地道:“对不起,我没留神在后院睡着了,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况弈道:“唔,也才刚到。”
时阑在杜小曼身边对谢况弈拱了拱手:“谢少主,掌柜的我已经叫起来了,便不打扰你们谈话。”悠悠哉地走了。
谢况弈侧眼看了看时阑离去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中拧了拧眉毛:“后园相会,暗夜私语,你一向不拘小节,但该避忌的还是避忌一下好,别成天穿着男装真把自己当成个男人了。”
这话听来口气不善,杜小曼愕然:“谢况弈,你今天怎么了,说话好像带刺一样。”
谢况弈不答话,杜小曼继续说:“喂,谢少主,你该不会以为我……你不像那种人啊,我是因为有点别的事情,所以才……总之,我自问光明正大,管别人怎么说呢。”
谢况弈斜了她一眼,神情和缓了些,拧起的双眉也松开来:“本少主当然不是那种胡乱猜测的人,但其他人岂能像我这样了解你?你啊,总之,还是小心点。”说到这里,脸上已浮起笑容。
谢况弈的火气来得莫名其妙,去得也莫名其妙,杜小曼将之归结为谢少主一时的情绪起伏,笑嘻嘻地说:“知道啦,多谢提醒。”
谢况弈满意地嗯了一声,继而打了个呵欠:“唉,最近因为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忙得脚不连地,今天晚上你酒楼里有上什么好菜?再来壶好酒。”
吃饱喝足后,谢况弈露出满意的微笑。绿琉端上新沏的香茶,杜小曼随口问道:“谢少主,看你最近都很忙,是不是白麓山庄里有什么重要的大事?”
谢况弈端着茶杯道:“不止我忙,最近整个江湖都很忙。”
杜小曼啊了一声:“为什么?”
谢况弈端茶的手顿了顿,吐出三个字:“月圣门。”
又是那个怨妇邪教组织?杜小曼睁大眼,一旁正在低头擦桌子的时阑动作似乎停滞了一下。
谢况弈淡淡道:“近十天内,又有两条人命。”
那两件命案,其一是杭州城近郊的一户姓齐的富户被杀。那个齐姓富户原本贫寒,他的妻子会一种失传的刺绣针法,没日没夜地刺绣,替他还清了所有的债务,渐渐有了些家业。此人阔绰后,立刻收了一位青楼名妓做妾,将妻子冷落一旁。他的妻子年近五十,眼睛也不太好了,做不了活计,唯一的儿子出天花死了,被赶进大宅后院的破屋中,天天吃糠咽菜。齐富户因妾室最近生下了一个男孩,越发苛刻对待正妻。七八天前,齐富户被发现暴毙在家中,七窍流血,身上有十几处刀伤,怀疑是被人下毒之后,又乱刀砍死。他的妻子不知所踪,那位妾室已经疯癫痴傻,只会喃喃自语说“红色的,月亮,红色的……”妾室生的男婴倒平安无事,身边还留了一个锦囊,里面装着两锭黄金。
另一件命案,死者是杭州城一个姓王的浪荡子。这个人会画两笔画,写几句诗,人又长得英俊风流,不少青楼中多情的妓女觉得他是个才子,心甘情愿倒贴他。被他榨干私房钱抛弃的妓女有许多个,有两三个妓女还被妓院毒打至半疯癫。四五天前,王生暴毙在西湖边的一个亭子内,也是七窍流血,身上十几处刀伤,他的右手下的地面上有个血画成的月牙,应该是临死前偷偷画下的。
这两个人都是应该受到惩罚的负心男,不过这种行为实在是太残忍过激了吧。
谢况弈离去后,夜深酒楼打烊时,杜小曼忍不住道:“如果这两件命案真的是月圣门做的话,手段实在太残忍了。”
正在算账的时阑抬头不动声色地看了杜小曼一眼,其余的人都僵了僵,黄师傅和小三打了个寒战,胜福四处看了看,压低声音道:“掌……掌柜的……此事不当乱说的,万一……”面色十分惊恐。
杜小曼识时务地闭了口。
时阑拨着算盘,慢慢说:“这两个人,确实都是负情负义之人,得此结果,也可以说成是报应。”
杜小曼皱眉道:“报应也不至于要人命吧,也不至于把人先下毒然后再砍个十刀八刀那么惨吧。”
时阑手中抄着账目,头也不抬地说:“假如这两个人没有这种结果,可能齐氏正妻还在受苦,王生依然欺骗女子。”
杜小曼道:“是这样没错,不过杀人实在太过激,可以找点别的方法,小小惩罚一下……”
时阑似笑非笑地停笔抬头:“惩戒这种事情,要怎样定一个度?何种程度的惩戒为好,何种程度的惩戒为坏,你觉得应怎样区分?”
杜小曼噎了一噎。没错,在这种封建又男权之上的古代,男人欺负女人是被默许的,假如没有月圣门杀人事件,可能那个富户的老婆会被丈夫欺负至死,青楼那些可怜的妓女们会继续被骗。但是……月圣门的手段,也实在让人不敢苟同……
黄师傅小三胜福等人手忙脚乱关好门收拾好东西假装什么都没听见遁回房中去了,绿琉和碧璃在一旁想打断杜小曼的话嘴张了又张。
杜小曼哼了一声,向时阑道:“没想到你还挺能站在女人的立场上说话的。”
时阑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因为区区一向是个怜香惜玉的人。”
夜半,杜小曼在床上辗转反侧,月光透过窗纸洒进房内,让她又想起了月圣门。这个门派中的女人们一定都有段不幸的往事,但如今沦为暴力团体成员,实在更加不幸。
杜小曼又很不厚道地想,为啥月圣门一直没找上慕云潇那个烂男人,唐晋媗其实也是被他欺负死的,让他挨顿揍也好么。
唔,这样想是不是太暴力,有点倒向月圣门邪教了。杜小曼拍拍额头,喃喃自语:“什么乱七八糟的统统退散!我要好好睡觉好好睡觉!”最近几天,杜小曼的房间很不幸地闹了白蚁,所以她暂时从小楼二楼的房间搬出来,住到一楼的房内。
她自言自语的声音不大,但如果是武功高强的绝顶高手,隔着墙在窗外还是能听到的,譬如——
月光下,窗台墙根处一块长满青苔的黝黑石头动了动,外皮脱落,一个以奇怪的姿势蜷缩的人影慢慢站起,捋了捋胡子,对着窗子冷笑一声:“小丫头果然有些本事,竟再次看透了老夫的易容。呵呵,今日愿赌服输,来日再请教!”
萧白客飞身而起,踏着清冷的月光绝尘而去。
他冷笑之后的话,是用密音大法穿墙而过,送进房内。这是绝顶高手才能做到的事情,同样只有绝顶高手才能接收到。
杜小曼这个什么武功都不懂的俗人当然没有接收它的能力,她自言自语完毕,就翻了个身,呼噜呼噜地睡了。
好梦正酣时,一枚石子破窗而入,打在帐上,又反弹回来落到桌面,嗒的一声脆响。
杜小曼一惊,一骨碌爬起身:“嗯?”
窗外,一个清脆婉转的女声朗朗道:“杜老板,可否出门一叙?”
杜小曼愣了半晌,爬下床,打开房门。月色下,一道人影站在小院中的树下。奇怪的是,这人方才喊得那么大声,其他的人居然一点动静都没有,院子里寂静一片,其余房间的房门和窗户都紧紧闭着。
树下的女子似乎看出了杜小曼的疑惑:“请放心,院中的其余人,我都已让他们暂时安睡,你我的谈话绝对不可能有第二个人听到。”
杜小曼硬着头皮走近,那女子摇亮了一个火折子,一瞬间,杜小曼看清了她的脸,倒抽一口冷气。
是那次来酒楼吃饭的几位月圣门的仙姑中领头的那一位!
女子熄灭了火折子,声音里含着笑意:“杜老板应该认得出我吧。我叫月芹,乃月圣门第三十二分舵的舵主。”
杜小曼惊恐地后退一步,月圣门的仙姑半夜找上门来,难道她们把自己当成了个什么负心男人,或者要抓去做祭品?
月芹继续道:“你也可以喊我芹姊。杜掌柜,我就免了拐弯抹角,开门见山说话了。你其实是个女子吧。”
杜小曼听见这句话,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阿弥陀佛,这位鲜菇知道自己和她一样都是女人,就不会是来要自己小命的了。
杜小曼用力点头。
月芹走近两步:“那天在酒楼中,我一眼就看出你是女扮男装。一个正青春少艾的女子,背井离乡,隐姓埋名,不惜扮成男人,抛头露面,做市井生意。十有八九,是被男子所负,有不得已的苦衷。”
杜小曼默然,月圣门的鲜菇确实厉害,自己的来历竟被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月芹在杜小曼面前站定,杜小曼感到两道犀利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你既然有钱开酒楼,一定是好人家的女儿。被逼到如此地步,每天还要提心吊胆会不会被抓回去。这份气魄,我很喜欢。”
杜小曼支吾了两声,再想往后退,月芹望着她,缓声道:“你愿不愿意入我月圣门?”
天啊,月圣门,月圣门来招我入伙了!
杜小曼的心扑通扑通跳起来。收到传说中秘密团体的邀请函,居然有种莫名的激动感。
月芹说:“你现在可以不必回答,有六天考虑,六天之后,仍然是这个时辰,我再来找你。”
杜小曼立刻说:“不必了,我现在就可以回答你,多谢仙姑的好意,我很荣幸,但是,我目前并不想加入。”
月芹像是料到她会拒绝一样,紧跟着开口道:“我明白,民间那些愚昧百姓,对我圣教一直颇有污蔑。入我圣教,对你来说可能是比离家出逃更加难以决定的事情。你现在先别把话说那么死,六天之后,说不定你就有另外的看法。”
杜小曼摇头:“我并不是害怕江湖,也不是听了不好的传言而害怕贵派。只能说,是人各有志吧。我想过另外一种人生,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有钱花,快快乐乐地生活就可以了,以前的事情我不想再提。”
月芹笑了笑:“你果然还是太年轻,应该是刚逃出来不久,不知道世间的辛苦。你被迫逃出来,对当年逼迫你的人,真的能不再怨恨?就算放下了,你以为在这市井之间就可以万无一失地过活下去?你一个女子,竟然开酒楼,被你家人知道,真的能容你?他们如果抓到了你,会怎样对你?他们逼迫你,有机会也不会放过你,你又何必放过他们。天下的女人已被逼的没有了活路,为什么我们不能靠自己找出一条活路。世道不公,我们要替上天,在世间立一条公正!”
这一番话,看似有理,也很有煽动性。杜小曼叹了口气:“是啊,你说的很对。但我这个人,就是走一步算一步。我觉得我现在活得很好,我是觉得自己过得好最重要,所以我暂时还是不想加入贵派,非常抱歉。”
月芹沉默片刻,道:“杜妹妹既然现在无意,我们不会强迫,但愿有朝一日,你不要后悔。”飞身跃上树枝,踏月而去。
杜小曼站在原地怔怔地走神。假如陆巽没有和她分手,她大概不会精神恍惚出车祸,现在还在快快乐乐地上学。但是怨恨么?杜小曼皱了皱眉,如果陆巽现在站在她面前,她顶多就是觉得无语吧。
唐晋媗被慕云潇羞辱,负气自杀,她会想杀掉慕云潇和阮紫霁报仇雪恨吗?不知道。
杜小曼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月亮,慢慢转身准备回屋,一楼一扇门忽然吱呀开了,一条人影立在门前:“掌柜的,你在犹豫要不要加入月圣门?”
杜小曼吓了一跳,时阑走过来,在她面前站定:“掌柜的请放心,其他人应该被迷香迷着一时半会醒不过来,没人听到你我说话。”
杜小曼戒备地后退一步,紧紧盯着他:“那,你怎么醒着。”
时阑笑了笑:“在下的体质比较特殊,天生不容易被迷香迷倒。”
不是体质特殊,是大哥你武功精湛,平常迷香对你不起作用吧。杜小曼懒得戳穿他,反问:“你刚才都听见了?”
时阑大方地承认:“吾一直趴在门缝上,从头听到尾。掌柜的,你真的无意加入月圣门?”
杜小曼坦荡地点头:“没错,我不打算加入,我对月圣门暂时没有兴趣。”
时阑道:“哦?你觉得月圣门是邪教?这世上,什么是正,什么是邪,其实并没有定论。”在月色中,他的声音有种平时没有的清冷。
杜小曼耸耸肩:“嗯,是没有绝对的正邪没错,但是她们的做法我没法赞同。月圣门从创立,好像就被一种很奇怪的理论控制,越走越远。比如谢少主说的那两件案子,她们现在可以动手杀掉寡情薄幸的丈夫,留下那个小孩,保不准哪天就会说负心男生下的孩子也不会是好东西,留下也是祸害,喀喇也给杀掉了。”
月圣门顶着维护正义的名义,实际是想把自己变成真理和正义,凌驾在法律之上,随意制裁他人。非常恐怖。
时阑悠然道:“你认为那些被月圣门杀掉的男人无辜?他们寡情薄幸,甚至逼死结发妻,你应该也有过近似经历,难道你认为该对他们手下留情,或者放了他们?”
杜小曼顿了一顿,说:“这就是月圣门高明的地方,偷换概念。没错,那些男人各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非常适合被唾弃,抽打。所以,忽然有个组织跑过来,告诉那些被渣男迫害的女人,可以让她们有条件报想报的仇,出想出的气,对她们来说真的很诱惑。于是,这个组织越来越大,组织的领导人成了这些女人的救世主,她们的神,她们无条件地崇拜,久而久之,她们就会认为,组织命令,等同于该杀,丧失掉自己的判断,代表月亮到处消灭那些组织想杀的人。”
这样的桥段,真的是影视小说中屡见不鲜。哼哼,什么替天行道,帮助可怜的怨妇们杀掉负心人,都是扩大邪教的手段而已。
月圣门,它就是个邪教!利用可怜的女子的报复心理,将女人都变成变态鲜菇的邪教!
时阑忽然哈哈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
杜小曼诧异地问:“你傻了么?”
时阑擦着笑出的眼泪摇头:“没有,只是发现……我确实错得很厉害而已。”
他强忍住笑意,伸手揉了揉杜小曼的头顶:“你啊,我还真的需要刮目相看。”
杜小曼的鸡皮疙瘩森森地冒了出来,猛地后退两步。
时阑忽然又说:“对了,你刚才说负心人说得如此咬牙切齿,应该是也有此种经历吧。”
杜小曼和时阑一起在树下的石桌边坐下,月光从头顶上洒下来,夜风很清爽。
反正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杜小曼就直爽地说:“我的事情说了你可能也不相信。我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来。那个地方和这里,完全不一样。”
时阑坐在杜小曼对面,静静聆听,月光下只能辨认出他的轮廓,但杜小曼却下意识地知道他正在凝视着自己。
她继续往下说:“我们那个地方,有很多这里没有的东西,民风比这里开放的多,男女可以在同一个学校里上学。我喜欢的人,他就是我的同学。”
时阑语声中充满了怀疑:“你念过书?你明明字写得像狗爬一样。”
杜小曼悻悻地说:“那是我不会用毛笔!我们用的字和这里的文字虽然很像,但有很多都不一样,叫简化字。你见过横排的书吗?你知道什么叫钢笔圆珠笔么?不知道吧,不知道就别乱插话。”
时阑叹了口气:“好吧,你请继续,我不说了。”
杜小曼接着往下说:“我喜欢的人,他很帅,我很一般,没想过他能喜欢我。”
她开始回顾自己和陆巽因酸辣粉开始交往的历史,回顾陆巽曾经陪她逛街,和她一起牵手走过灯火灿烂的街道,等等等等……
“在我们那里,这样交往是很正常的事情。后来……后来他看上了一个漂亮的女孩子,就把我甩了。”
时阑一言不发地坐着,杜小曼扯着嘴角笑了笑:“当然了,那个女孩子很漂亮又聪明,什么都比我好,他们才是最般配的。他的选择很正确。但我还是有点伤心。后来……后来我因为伤心,流落到了这里来。”
时阑还是静静地未发一言。杜小曼揉了揉鼻子:“到了这里之后,就很精彩了。我被……误认为或者说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那个女子其实早已经不在了。她的相公有一个很喜欢的表妹,两人一起羞辱了她,让她再也回不来了。我被当成了她,从那家里逃了出来,到这里开了酒楼。就是这样。”
时阑还是静静地坐着,不出声,也不动。杜小曼试探地凑到近前:“喂喂,你听了这么多,总要有点表示吧,我说得口干舌燥的。”
时阑这才猛地一顿,像被惊到一样,动了动:“啊?掌柜的已经说完了吗?真是让人感叹啊……”他的声音里透着浓浓的睡意。
杜小曼眯起眼:“你不会……刚才一直在睡觉吧。”
时阑立刻笑道:“没有没有,我一直在很认真地听,真的。啊呀,现在夜深露重,还是早点回房睡觉吧,要不然明天就开不了店了。”
杜小曼怒火冲天:“混账,让人背情史总要认真听完吧!”
时阑从石凳上站起来,迅速向房门移去:“真的不早了,赶紧休息吧,赶紧休息吧。”
混账!
房门前,时阑忽然回过身,笑了笑,声音低而和缓:“我确实一直都听着,一直都记着。这些,都已过去了。今晚好好睡。”
白色的月光下,他的身影蓦地有了种朦胧。杜小曼不由自主地怔在原地,时阑随即消失在门内。嘎吱一声,门扇合拢。
第二天,不二酒楼中一切照旧。黄师傅等人在后厨忙,小三胜福等人打扫店里准备招待客人,绿琉和碧璃一边帮忙店里一边留神跟在她左右,时阑一副油条相在店里混混搭搭地晃悠。
昨夜的种种,仿佛真的不过是个梦而已。
但,上午时,杜小曼终于确定昨晚不是梦了。离中午还早,没客上门,时阑趁着空闲晃到杜小曼面前,满脸郑重问:“掌柜的,我一直在想,你昨天说的,你吃了那个赢了某人的酸辣粉,究竟是什么?”
酸辣粉?昨天浪费了半天的口水回顾惨痛的过去就让他惦记上了这个?杜小曼淡定地道:“是一种,嗯,食品。酸酸辣辣的,用土豆粉做的。土豆粉……”呃,在这个世界中,她见过辣椒和花椒,但没有见过马铃薯。
“土豆粉,是我家乡的一种特产,这里没有,不过用米粉条应该也能做。”
时阑满脸兴致勃勃:“要怎么做?”
杜小曼想了想:“就是汤里面有辣椒花椒之类的,又麻又辣,把粉条啊青菜啊海带丝豆腐丝啊放进汤里一起煮,加上醋,洒上葱花蒜苗花和炸的黄豆。大概是这样吧。我以前不是开饭馆的,只是经常吃,不清楚真正的做法。”
时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了。
杜小曼没理会他,谁知道一段时间之后,小三忽然端着一个大托盘到了厅内,时阑跟在他身后。小三将托盘放在桌上,黄师傅从通往后厨的帘子内钻出来,在围裙上擦着手笑容满面问杜小曼:“掌柜的,你看看味道对不对,我根据时阑说的琢磨着做的。”
杜小曼望着桌上冒着腾腾热气的两个碗,无语了。
碗里红红的汤,浮着花椒粒,青青白白的葱花蒜苗花洒在上面,还有炸的黄豆,杜小曼用筷子搅了搅,捞起粉丝看了看,轻轻咬了一口,其实味道还是不太像,但她忽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可能是被辣椒油冲到了。
她重重点头:“嗯,就是这样的。”
黄师傅笑得更灿烂了:“掌柜的说像就行。”小三和胜福等人跟着咧开嘴。
时阑在她对面坐下来,挽了挽袖子,将另一碗拉到自己面前:“掌柜的,正好我也很能吃辣,你要不要和我比一下?”
杜小曼充满怀疑地盯着他,这个家伙在打什么主意?
时阑笑得无辜又纯良:“假如掌柜的你输了,这个月多给我发六十文的工钱。假如你输了,我输给你一样宝贝,这个赌局你绝对不吃亏,怎样?”双眉挑了挑,“莫非掌柜的你不敢?”
激将法?杜小曼扬眉说:“好啊,你输得起就行!”
一碗酸辣粉,多放三勺辣椒,杜小曼面不改色地吞下去,从容地拿手巾抹了抹额头的汗,悠然地望着对面不断用手扇风,最终捂着嘴退场猛灌凉茶的时阑:“年轻人,吃辣这种事情,纯粹是依靠天分与实力,光吹牛没用。”
时阑满脸通红,拿手巾捂住口鼻,又打了两个喷嚏,眼泪汪汪地说:“算,算你厉害,愿赌服输。”
杜小曼好整以暇地伸出手:“输的东西,拿来。”
时阑立刻道:“当然,愿赌服输,我岂是那种赖账之人。”
杜小曼凉凉地说:“你一贯都是。”再动了动手指,“拿来。”
时阑满脸我不与你计较的表情,手插进怀中,忽然四处望了望:“在下,要输给掌柜的这件东西,是我的传家之宝,各位可否回避一下?”
又玩什么花样?杜小曼皱眉,其他人立刻很迅速很配合地撤了,大厅中只剩下杜小曼和时阑。
杜小曼道:“喂,现在可以拿出来了吧,什么神秘的宝贝?”
时阑这才把伸进怀中的手抽了出来,送到杜小曼面前。
他的掌心中,躺着一块圆形的玉佩,配着黄色的绳子和穗子。杜小曼拎起玉佩,旧旧的,一面刻着祥云的花纹,另一面刻着一丛杂草。
杜小曼反复地看了看,怎么看怎么觉得像在现代的天桥上摆地摊卖十块钱一个的那种冒牌古玉。
时阑极严肃地道:“掌柜的,这可真的是我的传家宝,乃稀世的好玉,能避邪招财,逢凶化吉。你从现在起将它时刻带在身上,一定没错。”
眼看他又要唠叨一大串,杜小曼赶忙把玉收起来:“知道了知道了,我一定照做。”
时阑像还不放心一样,补充:“一定要随身带着。”
杜小曼敷衍地点头。门外忽然有个声音道:“什么随身带着啊。”
杜小曼猛转头,看见谢况弈大步进门。
谢少主最近来得真勤快,杜小曼惊奇地问:“啊?你最近不是在忙着查案么?”
谢况弈走到桌边,拉了张凳子坐下:“嗯,今天难得无事,闲一天。顺路过来瞧瞧。”眼却瞄上了桌面上的两个碗,“这不上不下的时候,你才吃早饭?”
杜小曼还没开口,时阑先道:“是在下和掌柜的比吃辣来着,这是掌柜的家乡名产酸辣粉,谢少主要不要也来一碗尝尝?”
谢况弈双目炯炯地问:“比吃辣?怎么比?”
杜小曼干笑:“就是在很酸很辣的酸辣粉中再加辣椒,比谁更能吃辣。”
谢况弈盯着桌上的碗:“唔,本少主一向很能吃辣。”
时阑在一旁适时地说:“掌柜的很厉害,方才在下一败涂地,惭愧不已。”
谢况弈双眼更亮了:“哦?”
拜托,谢少主,你不要一听到“比”或“打赌”就兴奋好不好?
杜小曼赶紧说:“但是,我刚刚已经和时阑比了一场了,到了极限,恐怕不能和你比了。谢大侠你也不会和我这个已经上过战场的人比,落个胜之不武的名声。”
谢况弈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没再说什么,杜小曼刚松下一口气,谢况弈忽然看向门的方向,露出笑容,双目再度焕发神采。
他起身大踏步向大门方向走去,拱手笑道:“安公子,真巧,居然在这里碰上。安公子你前来此处,必定很有闲暇。”
杜小曼瞠目结舌地起身,看着谢况弈向那个温雅如玉的身影露牙一笑:“安公子,既然今天有缘相逢,不知你有无兴趣,和在下比比吃辣?”
不要答应他!
杜小曼满头冷汗地看着宁景徽。宁右相,青年的楷模,朝廷的栋梁,一定不会理会谢况弈这个无聊的家伙,干这种比吃辣的无聊事。
宁景徽随和地一笑:“好啊。”
杜小曼默默地擦掉额头的冷汗,好吧,今天大家都不正常。
两碗酸辣粉摆在桌上,宁景徽优雅地抬手往自己面前的碗中放了五勺辣椒。杜小曼小小声地说:“安公子,我们店里的辣椒很凶猛的。”
宁景徽向杜小曼温和地吐出两个字:“无妨。”
清醇的声音让杜小曼的心砰砰砰多跳了几下。咳咳,既然人家都说无妨了,那她也不好再说啥了。
谢况弈斜眼瞥了她一眼,舀了满满五勺辣椒面放进自己碗中,抓起筷子,宁景徽也拿起长筷,不愧是宁右相,拿个筷子的动作都如此优美。
这一局,让杜小曼很担忧,谢况弈乃江湖侠少,耐锤耐炼,而且身有内功,再怎么看都比文弱的宁景徽强悍得多。
但是——
杜小曼目瞪口呆,直直盯着眼前。
谢况弈汗湿衣衫,满脸通红,满头大汗,捧着一块手巾,不断地打喷嚏,连双眼都是红彤彤地。
他对面的宁右相恰在此时放下筷子,拿一方手巾轻轻揩了揩嘴角,依然优雅如拈花微笑,脸上不见半丝不同的颜色,更没有半颗汗珠,神清气爽,好像刚刚不是吃下去加了五勺辣椒面的酸辣粉,而是喝了一杯清茶。
神!宁景徽是辣神!
杜小曼用看天神的目光崇拜地看着他,恭敬地捧上一杯凉茶。
宁景徽接过茶杯,随口道:“再多放些花椒,味道会更好些。”
比吃辣也比过了,茶也喝了,杜小曼自然要问宁景徽,今天前来,所为何事。
宁景徽放下茶杯,道:“哦,偶尔路过,便顺便来拜望杜公子,没想到白吃了顿不花钱的饭。”又像不经意般地问,“对了,最近听说杭州城内,半夜入室盗窃者甚多,不知杜公子最近夜半可听到什么动静。”
杜小曼心里一惊,看了看宁景徽那双云淡风轻的眼,心道,难道月圣门昨天晚上来招安她的事情宁景徽已经知道了?
若宁景徽知道了这件事,她是女扮男装的事情他是不是也知道了?他又有没有将慕王府的王妃出逃和这件事情联系起来?
杜小曼心中七上八下,却也语气极其平常地向宁景徽道:“我晚上一般都睡得很死,什么都没听见,最近闹盗贼?哎呀,那还真要小心点了。”
谢况弈在一旁插嘴:“你害怕么?不然我叫几个弟兄来你楼中值夜?”
杜小曼连忙道:“不用不用,这条街上富丽堂皇的店铺酒楼这么多,哪里就看上了我这个穷店。”
谢况弈脸上辣出的红潮已经消退干净,慢悠悠地品着茶:“唉,杭州城真是一天比一天乱,最近又闹出几宗命案,至今仍未拿到真凶,成天见当官的大人们忙个不停,真不知在忙什么,正经事情没办出多少,光看见他们喝茶了。”
谢少主本来就对宁右相心存芥蒂,刚才吃辣又输了,所谓仇上加仇,说话凉不凉热不热的,让杜小曼听得直冒冷汗。
宁景徽倒不以为意地笑道:“谢少主不愧为少年侠士中的翘楚,如此忧心百姓安危,碌碌庸庸的官员们委实应该汗颜。”
谢况弈正色道:“安公子,说真的,杭州城内如今人人自危,不知哪天哪家的男丁性命不保,真凶一日不除,杭州一天不得太平。不知安公子你对月圣门,又何看法?”
杜小曼发现当前的场面貌似自己已经插不进什么话,索性退到一旁拖了张凳子坐着听。
宁景徽道:“月圣门,其实是一群可怜的女子。”
杜小曼怔了怔。右相大人肯说这句话,就算是假惺惺说的,也很不容易了。
一旁一直站着的时阑忽然说:“杀了这么多的男人,还说可怜,安公子说此话,似乎有些矫情了。”
当下的局面似乎颇暗潮涌动,杜小曼老老实实地坐着。
宁景徽淡淡道:“本是可怜女子,入了月圣门,做出这些行径,却更可怜。”
时阑不再说话,谢况弈道:“管他可怜不可怜,总之闹到这一步,不收拾是不行的。我虽不看不习惯朝廷官员的做派,但唯独此事,倘若有需要我白麓山庄出力的地方,白麓山庄义不容辞。就算朝廷查不出来,武林同道们也不会罢手。”
话中隐藏的意思,十万八千里外都听得见。
宁景徽向他笑笑:“谢少主的这番为民的好意,如果朝廷的官员得知,在下相信,也一定会很感激谢公子。”说罢,站起身,抬了抬衣袖,“打扰了半日,在下还有些事情,便先告辞了。”与众人客客气气道别,抽身走了。
宁景徽走后,谢况弈又坐了坐,也告辞离去,走到门前,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折了回来,向杜小曼道:“哦,你随我到门外来一下,有件东西想拿给你,忘了从马上取下来。”
杜小曼和谢况弈走到门外,谢况弈从马鞍上的袋子里拿出一个盒子,递给杜小曼:“这东西是我无意中得的,反正也用不上,就拿给你了。”
杜小曼刚要打开,谢况弈又说:“等你回房的时候再看吧。”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杜小曼一头雾水地抱着盒子回到房内,打开一看,愣住了。里面整齐地叠着几块漂亮的布料,软绸像流水光亮,轻纱轻软如烟,纱上绣着精致的花纹。这样的绸子和轻纱,杜小曼曾在绸缎庄中见过,据说是当下杭州城中最时兴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们做新衣都爱用。她当时眼馋得不得了,但是扮男人穿不了女装,只能偷偷地看了又看解馋。
这些衣料,做两套裙装应该绰绰有余。杜小曼看了又看,不敢相信这是谢况弈送的。
碧璃和绿琉端着茶水推门进来,碧璃一眼看见布料,立刻扑过来:“哎呀,好漂亮的料子。”
绿琉惊讶地看看布料,又看看杜小曼:“难道是方才谢少主送的?”
杜小曼点头。
碧璃抚摸着软绸:“用这个料子做衣裳,姑娘穿上一定好看。”
杜小曼道:“可惜就算做了现在我也穿不了。”
绿琉满脸欲言又止,片刻后才半吐半露道:“其实……谢少主真是个可以托付终身的良人。”
杜小曼假装没听懂:“是啊是啊,不知道哪家的姑娘可以配得上他。”
绿琉顿了顿,放下茶水,替杜小曼整好床铺,和碧璃一起退出房门。
杜小曼看了看那些布料,谢况弈照顾她可能只是发挥侠义精神,谢少主还是找个活泼的江湖千金,两人快意武林最合适。
杜小曼拍了拍额头,眼下自己还是想着赚钱就好。
再一日傍晚,杜小曼正在柜台中打瞌睡,门前又有客人到,来者直奔柜台前,杜小曼从迷迷糊糊中清醒,看见来人,吓了一跳,居然是十七皇子。
杜小曼下意识向他身后看,没看见宁景徽和裕王的身影。
秦羽言像是有什么大事一样,急匆匆向她道:“杜……公子,我有件要紧事想和你说,此处不大方便,可否……一同出去走走?”
杜小曼迷茫地点了点头,随着秦羽言上了一辆停在门外的马车。
车中,秦羽言端正拘谨地坐在一个角里,杜小曼坐在另一个角里,马车颠簸前行,秦羽言始终垂着眼,一句话也不说。
马车停在了一个空旷的郊野处。下车后,秦羽言又引着杜小曼走到了几行柳树边,方才道:“你……放心……这些车夫都是口风极紧之人,绝对不会泄露今天你我见面的事情……”
气氛被营造得神秘而紧张,秦羽言难道准备和自己说什么要命的大事?
杜小曼屏息肃立,秦羽言看了看远处,又看了看脚下,方才再看了看她:“昨日,少儒他去找你,是否……杜……掌柜……少儒他可能猜到了你是女子,但,确实不是我告诉他的。其实……”
秦羽言的目光又飘向远方,再折回来:“其实……第一次在酒楼中见到你后,我……就已经猜到了你是谁。陶夫人……不,应当是徐姑娘,少儒他看出你是女子,早晚会猜到你的身份。我一定会设法,让他当作不知此事。少儒他其实极好说话,只是有时不得以为之,别人才当他不留情面。你放心。”
杜小曼半张开嘴,原来,十七皇子早就看出了她是女人,而且,还记得自己曾在庙里和敬阳公家见过她的事情。但是,十七皇子貌似正因如此,把自己当成了陶家的三少夫人徐淑心。
既然已经被认出来的差不多了,要不要还是秦羽言解释清楚比较好?
杜小曼斟酌着语句说:“十七殿下,我也早就知道了你是十七皇子殿下。你……弄错了。我并不是敬阳公家的三少夫人徐淑心,我是慕王府的那位慕王爷名义上的王妃唐晋媗。”
秦羽言看起来十分震惊,怔怔看着杜小曼。
杜小曼无奈地笑了笑:“十七殿下,你想必也听说过,慕王爷他有位红颜知己,却不得奉旨与我成婚,后来大家彼此也都很痛苦……于是我就……逃了出来,而后就……”
秦羽言依然沉默地站着,杜小曼恳切地说:“拜托你,十七殿下,你就算看在我也很不容易的份上放我一马。现在抓我回去,只能彼此都难堪而已。倒不如就当唐晋媗已经死了,大家各自皆大欢喜地活着,岂不更好?”
这个十七皇子看起来很心软,杜小曼打算走哀兵政策,只要这几位大人物睁只眼闭只眼,想来慕王府的人也巴不得当成她死了。
秦羽言沉默半晌,轻声道:“你,放心,此事我不会说的。少儒他,既然一直都没有点出此事,应该暂打算不说破。但——”他凝视杜小曼,“郡主失踪后,我听闻德安王与王妃悲痛万分,郡主可需向家中报个平安?”
对了,还有唐晋媗亲爹娘那里,杜小曼都快忽略了这件事,她垂下眼帘:“我有打算传书回去,告诉他们我尚在人世……多谢殿下愿意帮我隐瞒。”
秦羽言将视线落向别处道:“我,我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你的遭际,其实……与我母后,有些相似。”
啊?杜小曼诧异地睁大眼。
秦羽言像是回忆起什么一样看向旷野远处的荒草:“母后,是被父皇当作替身,抓回宫中的。”
秦羽言讲了他母后的故事,是个极其简单的故事。
有一个皇帝,他心爱的妃子林德妃亡故之后,他悲痛异常,某次微服出游,走到街边时,恰好路过的一乘轿子被风吹开轿帘,让他看见了里面的少女的脸,居然和林德妃非常相像。于是皇帝就下令打听出了这个少女的来历,将她纳入宫中。
少女是公侯之女,出身高贵,便封为了皇后。但她的个性高傲骄纵,与出身平平,温婉娇媚的林德妃大不相同。皇后不能忍受自己是别人的替身,皇帝对她的爱恋也渐渐消磨,在她生第二个儿子的时候,林德妃的妹妹已长大成人,进入皇宫,年方二八,娇怯妩媚,尽得德妃神韵,立刻被封为贤妃,夺去了皇后的宠爱。
秦羽言涩然一叹:“父皇驾崩,皇兄登基之后,母后让贤妃殉葬,却又不准她埋在帝陵附近。母后做了太后,看似大权在握,称心如意,却没几年就郁郁而终,让皇兄一定要把她与父皇合葬,我想,她始终都很爱父皇。郡主……”
杜小曼急忙说:“我现在用的名字是杜小曼,十七殿下你喊我小曼就好。”
秦羽言转而注视着她:“杜……姑娘,倘若你如今真的能放下前事,不再怨恨,未尝不是件好事。”
杜小曼扬眉:“是啊,大好的青春,去怨恨人实在太不划算了。所以,我现在只当唐晋媗已经死了。我要做一个全新的人活下去。至于慕云潇他们么,爱干什么干什么吧,成全了一对有情人,我也算做了件好事呢。”
秦羽言看着她,神色若有所思。
回到客栈,天已近黑,杜小曼刚刚拉张凳子坐下喝了口水,时阑立刻踱过来低声问:“那位十七殿下找你,所为何事?”
杜小曼含糊道:“唔,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时阑挑眉道:“你最近无关紧要的小事可能会比较多。方才那位安公子派人送了封信过来。”将一封书信送到杜小曼鼻子下。
杜小曼接过拆开,是宁景徽极其客气地约她明天中午某茶楼相见。
难道最近走和美男约会运?
时阑打着哈欠踱远。
第二天,杜小曼按照约定时间前往约定地点。心中突然有种隐隐的感觉,这次去赴的是场鸿门宴。
西湖边的茶楼,二楼最精致的包间。杜小曼一进去,就看见宁右相大人温和的笑脸。平时看来,颇赏心悦目,不知为什么,今天总有种汗毛想往上竖的感觉。
茶博士端来茶点,斟上茶水。
像是验证她的预感一般,茶雾袅袅中,右相大人第一句话就是:“今日相请,实在是有务必要问之事,望勿见怪。昨日十七殿下已经找过郡主了吧。”
杜小曼正抿在嘴里的一口茶一个跟头噎进了肚子。
宁景徽依然温和地笑道:“在下今日,只有两件事想请问郡主。”
杜小曼挺直脊背坐正:“右相大人请讲。”嘁,你直白我也直白。
宁景徽的目光清澈,神色从容:“第一件,素闻唐郡主通晓诗书,仪态端方,尤其精于琴画,但我近日所见之唐郡主,却与这些传闻大相径庭,不免心中疑惑,究竟是传闻失实,还是眼前的唐郡主,其实并非唐郡主?”
杜小曼又一次被震撼到了,她还没来得及回答,宁景徽已经问了第二个问题。
“其二,我想请教,唐郡主如何得知在下与十七殿下的身份。自己猜到?”宁景徽的唇边再次掠过一抹薄薄的笑,“还是另有人告之?”
杜小曼想了想,答道:“第一个问题,答案比较长,要不然我先回答第二个?”
宁景徽道:“唐郡主请随意。”
杜小曼于是说:“我曾经在寺院和敬阳公家见过十七殿下,所以知道他的身份。至于右相大人你,有人认出了你写的字。”
她很有义气地没有供出时阑,宁景徽微微颔首,没有再追问。
杜小曼耸耸肩:“至于第一个问题嘛……宁右相,你知道什么叫平行世界,穿越时空吗?”
下午,杜小曼拖着步子回到不二酒楼。绿琉和碧璃跟着她到了卧房,紧张地小声问:“是不是那位宁右相看出了什么?听说他很厉害,万一……”
不是万一,他全部都看出来了。
说出实情肯定会吓坏这两个丫头,杜小曼摆摆手:“没事的,放心吧。”
绿琉和碧璃仍然满脸忐忑,反复地问了又问,杜小曼都含糊过去。
杜小曼换了衣服巡视了一遍酒楼,趁二楼没有客人的时候,时阑钻出纱帐,笑嘻嘻地问:“掌柜的看起来没精神,难道是中午被右相审问了?”
杜小曼把他赶回纱帘后,自己也走进去,懒懒地回答:“嗯,审了,我也如实交待了,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只是和某个人长得很像,被错误地当成了她一段时间,至于信不信就是他的事了。”
她就知道,她说实话,没人会相信。
当时,她问宁景徽,知不知道平行世界,穿越时空。
她再问宁景徽,相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仙?
她接着说,我真的叫杜小曼,其实我来自平行世界,另一个时空。是神仙让我到这里来的,我取代了唐晋媗的身份,在这里重生了。宁右相,你相信我的话吗?
整个场面就这样被她华丽丽地镇住了。
宁景徽默默地坐了许久,才说:“郡主的话的确离奇,本阁之前,闻所未闻。”
杜小曼大方地说:“右相你不能接受没有关系,不过,请别把我当成妖魔鬼怪抓起来做研究啊。”
宁景徽笑了笑:“郡主请放心,最近天气炎热,酒楼事务繁杂,留意多休息。”
哈哈哈,他肯定以为我脑子坏掉了!杜小曼在心里大笑几声。
时阑摇头:“掌柜的,你真蠢。”
杜小曼眯眼:“你说什么?”
时阑一脸痛心地望着她:“我说你蠢。宁景徽今天找你真正的目的你竟然没看出来?他在试探你是不是月圣门的人,你被当成圣姑啦。”
杜小曼张大嘴:“什么?”
剩菇是鲜菇的终极进化版吗?多么不吉利的名字。
时阑叹息:“裕王、十七皇子和宁景徽十有八九就是为了铲除月圣门才待在杭州,月圣门的一举一动他们都会监视,包括昨天晚上,月圣门有人到这里来的事。传说,月圣门的上一代圣姑已经仙去,新圣姑继位,却没有人知道她的身份。掌柜的你,带着两个举止不俗的丫鬟,豪气冲天地开酒楼,在杭州城招摇过市,在这个腥风血雨的时节,你说他们会不会怀疑你?”
杜小曼结结巴巴地说:“可,可我这么纯洁善良,哪点和鲜菇们沾边了!”
时阑抖了一下。
杜小曼捂住头,是了,月圣门最开始就是由某个公主创建的,唐晋媗是郡主、慕王府的正夫人、被无情男深深伤害的怨妇。有这几样条件,如果她是宁景徽,她也会优先怀疑此女是不是新的剩菇……
回想之前与宁景徽的几次“意外遇见”,堂堂右相怎么可能闲着没事在杭州城里轧马路,还刚好总能遇见,还每次都聊半天,十有八九是在试探她吧。
还有十七皇子……
十七皇子那句如果你真的放下了,是件好事,其实是在委婉地劝说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杜小曼热泪长流:“天哪,我真蠢……”
时阑说:“唉,是啊,所以我才说你蠢。”
杜小曼猛抬头:“我蠢也用不着你说!”
时阑一脸无奈:“好好,掌柜的,你真笨。这样行吗?”
杜小曼已经没有心情和时阑计较嘴皮子了,她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时阑却不放弃地继续在她的伤口上撒盐:“被人冤枉是不好受,不过掌柜的你如果问心无愧,应该能证明自己的清白。对了,你在杭州城里的户籍,是谢少主帮你办的么?那你要通知他一下,这事可能会牵连到他。”
杜小曼回过一丝神,茫然地问:“户口?我自己去上的啊,不是到衙门里登个记就行了吗?”
时阑道:“对,但你要有原籍的文书和迁籍许可,衙门才会给你办啊。”
杜小曼依然一脸迷惘:“可是,我啥也没有,到那里他们就给我办了。”
时阑的嘴角抽了抽:“哦,哈,哈,掌柜的,你跟我来。”
时阑的房间颇为凌乱,衣衫这里一堆,那里一叠,被子也胡乱地卷成一团,颇有杜小曼当年自己的房间的风采。
时阑在柜中翻找了一阵,取出几张纸,把桌上的水杯砚台旧纸之类扒拉到一边,将那几张纸一张张铺开在桌面上。
“这是户籍的原本、这是出身证明誊本、这是入城的文书……”
几张纸上,都盖着官印。
“没有这几样东西,官府吃了豹子胆,也不敢给你入户籍,话说掌柜的你带我去签卖身契的时候,我带了这几样文书的,你忘了么?”
啊?有吗?她真的没留意,只记得时阑和她一样,报上了出身户籍,也是生于丙寅年。并没有留意他之前交了文书。
“我上户籍的时候,前面有人就是直接报的,然后登记了,我也一样。”
时阑一脸无语地看着她:“办户籍之前,先要把文书交给录事官,在主簿面前再报的那些话是用来与文书核对。我因临时卖身为奴,只有可以进出各城的文书,并没有迁徙文书,我还纳闷为什么官府没有让我补办,看来我是被当成你的同党了。”
接二连三的打击已经让杜小曼暂时失去了分析能力,她只能直着眼睛问:“为什么?”
时阑苦笑:“还能为什么?我的好掌柜的。一定是有人安排,让你过关。”
有这么大能耐的,肯定是裕王或者宁右相了。
杜小曼想象着,她去办户口的那时候,有个黑影在角落里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一摆手,吩咐道:“给她过了。”
抖……
自以为计策无双,自以为得意地蹦跶,原来早就是人家网中的鱼,盘上的蟹,锅里的麻辣小龙虾。
不知道慕云潇那个渣男是否也从一开始就掌控她的行迹。嗯,裕王和他有交情,说不定会时刻发给他实况转播,慕渣男恐怕现在肠子都要开心断了。
大概他正在慕王府的花园里喝着小酒,搂着阮紫霁说:“亲亲霁妹妹,我们可以放心地双宿双飞,白头到老。”
啊啊啊……
杜小曼的思想不受控制地奔逸,沉入更深的深渊。
时阑揉着额头:“如果真的是宁景徽放你过关,他看到你两爪空空就敢去上户籍这种二傻子的行径,也不应该再怀疑你了。”
杜小曼捂住眼:“我就是二傻子,行了吧!我要去冷静一下!”踉跄着撞出了时阑的房门,奔回自己的房间。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杜小曼想了很多。
她想的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她该怎么办?
全部行踪都被掌握,还被怀疑作月圣门的剩菇,还连累到了谢况弈。
谢况弈和徐淑心夫妇都能做她的证人,证明她不是月圣门的人。可是,她不能说出徐淑心夫妇,谢少主应该已经被算作她的同伙了吧。
嫉恶如仇,正在一心对付月圣门的谢少主,如果知道他自己被当成了月圣门的同伙,会不会暴跳如雷……
杜小曼抱住头,当前这个时空,出国容易吗?要想彻底摆脱一切,从头再来,只能出国了吧。
这里的番邦都有哪些国家?饮食什么的怎么样?番邦话好不好学?翻译好找吗?万一番邦的居民们都还是抱着椰子跳草裙舞的原始人状态怎么办?
不行,先不能想着逃跑的,还是先通知谢况弈吧。
杜小曼猛地起身,拉开门,碧璃一头扎了进来,差点摔倒在地,结结巴巴说:“郡,郡主,啊不,小曼姑娘,我,我只是想看看你……”
杜小曼一把抓住她:“我要出去一趟,假如在此期间谢少庄主来了,就告诉他我去他住的地方找他了。”
碧璃瑟缩地看着杜小曼:“谢,谢少主已经来了……”
杜小曼大喜:“真的?他在哪里?”
碧璃依然吞吞吐吐的:“他,他在……”指了指前楼二楼的方向。
杜小曼奔上楼梯穿过长廊,刚撩开纱帘,便看见了一幅震撼的景象,时阑背靠着墙站着,头发蓬乱,脸上有几块瘀伤,一把长剑架在他的脖子上,拿剑的人是谢况弈。
怎么回事?
谢况弈瞥了一眼愣住的杜小曼,硬梆梆地说:“你来得正好,这人对你做过什么?不要怕,尽管告诉我!”
杜小曼脑子有点当机,持续迷茫中。
时阑幽怨地开口:“掌柜的,你要证明我的清白。谢大侠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非礼之事,天地良心,吾不是这样的人!”
碧璃气喘吁吁地站到杜小曼身后,杜小曼转身问她:“怎么回事?”
碧璃的脸涨得通红,含糊地说:“因为……公子你哭着跑回自己的房间,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我去和绿琉姐姐说,恰好谢少主就来了……”
杜小曼恍然明白,她和时阑在纱帘中说了半天话,之后到了时阑的房中,再然后她奔回自己的房间,在外人看来,就……就是时阑对她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
她的脸顿时像铁板烧一样滚烫,斩钉截铁地说:“没这回事。我在和时阑谈很重要的事情,绝对不是……”
谢况弈眯起眼,一脸怀疑。
时阑扯动嘴角:“谢侠士,你不相信在下,总该相信掌柜的吧。”
杜小曼走上前去夺谢况弈手中的剑:“谢少主,这事绝对是个误会,我现在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找你。我们去后面楼的静室谈可以吗?”
谢况弈顿了顿,握剑的手松开,时阑长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奇冤得雪……”
谢况弈冷冷哼了一声,杜小曼匆匆带着谢况弈到了后面的小楼,找了间没人住的静室。
锁上房门,谢况弈双臂环在胸前,脸黑得像万年老铁锅的锅底:“你最好留神避讳一点,你虽然扮成了男人,总归不是个男人。今天就算没有那回事,惹人说了闲话,也不太好。”
杜小曼抬起手:“OK,谢少主,谢谢你,我下次会留意。但是我和你谈的这件事,非常重要,不能在这种问题上太计较。”
谢况弈冷冷道:“不是说你我现在,是说之前你和那个时阑。”
谢少主的三纲五常模式全开,杜小曼绕过这句话,直截了当地说:“今天中午,宁景徽约我去吃饭。”
谢况弈的脸色更难看了:“怎么还有宁景徽?”
杜小曼摊手:“这顿饭算是右相大人的审讯餐吧,他知道了我是唐晋媗,也知道我晓得他、裕王和十七皇子的身份。他问我是怎么知道的。他可能……把我当成了月圣门的人。我们在来杭州的路上就遇见过宁景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从一开始就掌控我的一举一动,而且我还连累你变成了我的同党,也是月圣门的同党。”
说到这里,谢况弈的脸色居然和缓了一些。
杜小曼接着说:“我和时阑就是在谈这件事,他提醒了我宁景徽找我的用意,还有我户籍上的疏漏。”
她索性从月圣门要招她入伙说起,把和十七皇子的谈话、宁景徽的饭局,所有的梗概都告诉了谢况弈。谢况弈的脸色顿时又黑了,和她之前料想的一样,暴跳如雷。
“蠢!太蠢了!猪的心上都比你多长了一个窟窿!宁景徽是套你话,时阑何尝不是?你等于把老底都兜给他了,你知不知道!带着两个京派十足的丫鬟,不明白户籍怎么上,手里的银子多到能不眨眼地买下一座酒楼,认识本大侠,被月圣门招安,被宁景徽盯梢,裕王和十七皇子还时不时地来看看你,你说你还能是谁?要不要在脑门上写着‘唐晋媗’三个字到街上跑啊?天下人总有相似,宁景徽和十七皇子定是不能确定你的身份,才会当面和你谈,诈一诈你。你先被那皇子诈出了实话,到了宁景徽面前又编什么一听就是发疯的谎话,你的丫鬟都不信,你用这套话来骗右相?这就罢了,可能宁景徽为了查月圣门,不会立刻通知你的夫家,你还可以趁机多点机会。你倒好,回来又和那姓时的说。我提醒过你,小心他,你的耳朵长到哪里去了?说不定宁景徽还没有点破你的身份,姓时的已经给慕王府报信领赏了!”
杜小曼头晕脑胀,双耳嗡嗡作响。
谢况弈一把扣住她肩膀,咬牙切齿:“我从来没指望过女人长脑子,但你连不长脑子的都不如。不单无自知之明,还自作聪明。你就是属虾的,一脑子大粪!”
杜小曼恨不得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谢况弈松开她的肩膀,一手按住额头,一手叉腰,如动物园笼子里狂躁的大猩猩般走来走去。
杜小曼怯怯地说:“如果,形势无法挽回……我想干脆逃到别国去……”
谢况弈停下脚步,瞥了她一眼,仿佛在看一头想跳芭蕾舞的猪:“如今,我能把你带出杭州城,已经不错了。”
杜小曼乖乖闭上了嘴,她深刻地认识到,作为穿越到平行世界古代的现代人,她一点都不潮,都不先进,还很脑残。谢况弈用力刨了刨头发:“而今之计,只能暂时以不变应万变。裕王和宁景徽,目前对你应该会以稳为主,不会有大动作,那个时阑……”
谢况弈放下手,俯视杜小曼,满脸严肃,一字一句说:“你听好了,从现在起,你就和平时一样,该做什么做什么,不要表露出任何的异常。我会派人在你这里附近守着,防止姓时的那里有风吹草动。他如果想给慕王府报信,从刚才到现在,应该还没有机会。下一步的事,我再通知你。”
杜小曼低声说:“但……这样会彻底连累你。”
谢况弈又用那种鄙视和无奈的眼光看着她:“你觉得现在,我就脱得了干系么?”
杜小曼猛点头,不错她现在和谢少主是一根绳的蚂蚱。她是暂时犯了脑残病的一只,听头脑比较清醒的另一只的是理智之选。
“我明白了,我会按你说得做。”
谢况弈哼了一声:“希望你能记住了。”
杜小曼收拾好表情和心情,拉开门,像没事发生一样走到前楼。
可她的酒楼中,现在却有大事发生。
此时已近傍晚,原本这个时候,酒楼里会有不少客人,但现在,二楼的雅座,空空荡荡,一楼的大厅内,只有一桌人。
杜小曼看着那熟悉的蓝衣白袖,心里咯噔一下,坐在上首的女子向她颔首微笑,正是月芹。
杜小曼捏着一把冷汗,回头瞥了一眼谢少主。
谢况弈眉毛挑了挑,对杜小曼说了一句:“我先回去了。”径直拽拽地下了楼,大摇大摆走出大门。
月圣门的几个女子淡然地喝茶,似乎对谢况弈并不在意,但谢况弈经过大堂的时候,杜小曼感到了陡然变凉的气流含着危险的锋锐。
这就是传说中江湖高手散发出的杀气吧,终于真实体验到了!
杜小曼对着月圣门的人赔起笑脸:“呵呵,仙姑们又大驾光临,小店真是太荣幸了!”跟着佯装拉下脸训斥绿琉和碧璃,“怎么能让仙姑们坐在大厅里?赶紧楼上雅座请!”
月芹含笑道:“不必了,我们今天就是随便坐下来歇歇脚,上次喝了杜掌柜推荐的豆浆,味道甚好。听闻杜掌柜的酒楼里有许多新鲜茶饮,我们姐妹正好有些口渴,就来坐坐。不知道杜掌柜有什么好推荐?”
杜小曼赶紧让绿琉拿来果汁单,月芹点了一杯梨汁,另外了几个女子却都皱眉。
“这是凉的?”
“我胃寒。”
“最近,不太能吃凉。”
……
这可怎么办好?鲜榨果汁如果加热,味道就会改变。杜小曼在心里叹气,脸上依然笑着说:“那么,小店还有其他惊喜饮品送给仙姑们,请等待一下。”先让绿琉和碧璃上点心干果。
那几个鲜菇脸色不太好看。
“好吧,快一点啊。”
“最要紧是新鲜点儿。”
“我不大吃甜的,有咸的吗?”
“我觉得还是甜点儿好。”
……
杜小曼连声应着快步走到后厨,曹师傅、小三、胜福还有几个新来的小伙计都捏着围裙眼巴巴地看她。杜小曼拍着额头走了几个来回,停下脚步问:“曹师傅,后院那头牛,还挤得出奶吗?”
杜小曼从果汁上尝到了甜头,致力于开发新饮品,把脑筋动到了牛奶上。
古代比杜小曼想象的远远更精彩丰富。本朝的百姓日常饮牛乳羊乳,大户人家则是喝鹿奶,还有胡人开店铺,贩卖晒的干酪和奶制糖球。因为杭州城在江南,居民口味清淡,多嫌牛羊乳腥膻,不常直接饮用,只在做菜时稍放一些,做吊鲜之用。
曹师傅祖上并不是杭州人,偏漠北,靠近番邦。杜小曼说到想开发牛奶饮品,曹师傅顿时兴奋不已,立刻拿出祖传的祛腥方法,还有熬制咸奶茶的方法。杜小曼让胜福去市集上买了一头产奶的水牛,养在后院挤奶。
杜小曼和曹师傅守着这头牛,互相切磋开发牛奶饮品的技艺。
曹师傅煮了一锅家传的奶茶给杜小曼品尝,将粗茶和奶一起煮,放进盐巴,再稍滴上几滴酒,杜小曼差点把舌头一起喝下去。
最后,连嗷嗷叫着绝不喝腥膻之物的时阑都连喝了几碗。
杜小曼正准备把曹师傅的奶茶选个特别的日子,隆重推上菜单,这次正好先拿仙姑们演练。
曹师傅立刻回答,鲜奶还有很多。杜小曼一面让曹师傅赶紧煮,一面自己着手准备。
她很喜欢喝奶茶,但是只会冲那种先放奶再放红茶的傻瓜奶茶,不过,这种奶茶似乎这边没有,胜在别致,拿去糊弄糊弄仙姑们,应该绰绰有余。
咸奶茶和甜奶茶,这是两样了,还差点儿……
杜小曼再回忆了一下那几位鲜菇,其中的一个女子说话鼻音稍重,疑似伤风了。
杜小曼对曹师傅说:“再做个姜撞奶吧。”
饮品都准备完毕了,杜小曼亲自端到鲜菇们的桌上,月芹看了看托盘中的杯与碗,道:“杜掌柜倒是很能花心思。”
杜小曼把咸奶茶给了要咸的那位,甜奶茶给了能喝甜的几位,再把那碗姜撞奶端给疑似伤风的那位。
其他几人都端起杯子尝了尝,倒都露出了还过得去的表情。
“是奶?”
“里面加了茶?”
“倒是不腥。”
……
其中一位居然对杜小曼点头笑了笑:“很别致。”
杜小曼长吁了一口气,那位疑似伤风的却皱起了眉:“是奶?腥死了,谁喝这个!还有姜味,恶……为什么她们的都是杯子,我的却是这种?”
不好,这位偏偏是个讨厌牛奶又讨厌姜的人。杜小曼赶紧解释:“我看见仙姑你,呃,稍微有些鼻音,想着您是不是伤风了,所以做了这道姜撞奶。”
几位月圣门的女子都对“姜撞奶”这个词露出疑惑的表情。
嗯?姜撞奶是一道历史悠久的中华甜品啊,她们没吃过太不科学了。
杜小曼解释说:“就是把鲜姜剁碎,挤出姜汁,倒一些在碗底,再把牛乳加入糖烧开,晾到八成热,冲进放了姜汁的碗中,让牛乳就能凝结成一块。它能驱湿治伤风,牛乳已经去过腥,不膻的,姜味也不重。我不知道仙姑的口味是重是轻,糖放得稍微少了点。仙姑要饮品,我上了这个,的确不太合适,不过我还是推荐您尝一尝。很多根本不吃姜或牛奶的人都爱吃这个。”
刚才称赞过杜小曼的那个女子说:“珍娘,他们的家的牛乳真的不太膻,你尝尝吧。”
那个叫珍娘的女子犹豫了片刻,拿勺尖舀了一点点送进口中。
杜小曼提心吊胆地紧盯着她,还好,约两秒的空白之后,珍娘的神色慢慢温和,点了点头:“是尚可。”
替杜小曼说话的女子笑着伸出勺子:“那我也尝尝。”
另外的几个女子也都纷纷伸过茶匙。眼前的景象,让杜小曼回忆起和好友们一起去甜品店的情形。
月圣门的女人,居然也会和普通的女孩子一样嬉闹开玩笑的吗?
这样看起来,月圣门或许没有传说中那么邪性?
杜小曼笑着说:“仙姑们喜欢的话,我这就让厨房再做一些。”
月芹微微颔首:“好。”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离去的背影。
大约一个钟头之后,月圣门的人终于飘然离去,又拍下了一锭十两的银锞子,杜小曼拿在手里,觉得有点烫手。
月圣门的人走了之后,酒楼一直没有客人进门,连最捧时阑场的朱员外都没有来。
杜小曼有些寂寥,于是早早地关门打烊,时阑拎着抹布说:“掌柜的无需太惆怅,如果仙姑们天天来捧场,一天赚这十两银子,也足够了。”
杜小曼一阵肝火上升:“那么我的酒楼干脆改成月圣门的食堂算了?我可不干。”
一旁打扫大堂的几个小伙计手颤了颤。
杜小曼一时气闷,拎着草筐去后院喂那头牛,胜福在后院拦住她,吞吞吐吐说:“掌柜的,我们……从来没有对圣教不尊敬的意思,真的。如果能天天服侍仙姑,我非常荣幸。”
杜小曼愣了愣,蓦然反应过来,对胜福说:“我没有加入月圣门,以后也不会,放心吧。”
杜小曼拎着草筐走到了牛圈旁,突然觉得有点腿软,就在牛圈边坐了下来。
其实,曹师傅、胜福、小三……这酒楼里的所有人,大概都看出她是个女的了,只有她还一直自以为是地演戏,大家也都配合地没有戳穿。
从胜福的话看,他们还都以为她和月圣门有了瓜葛。
杜小曼从草筐里取出一把草,丢给水牛,恨恨地自言自语:“我看起来就那么像怨妇?我脸上写着怨妇两个字?”
明明我还很年轻,为什么不猜我是离家出逃的贵族千金什么的?
水牛淡定地叼起几根草,咀嚼着。
“是怨妇就一定要与月圣门有关?就没人相信我跟月圣门一毛钱的关系都没有么?”
一个苍劲的声音幽幽说:“老夫信。”
杜小曼吓了一跳,四处张望,左右无人。
圈中的牛抖了抖身体,缓缓开口:“小女娃,你今天心不在焉,竟没有看穿老夫的变装?”
杜小曼目瞪口呆地看着牛头掉了下来,牛身上的皮裂开,从一堆可疑的填充物中走出了——萧白客。
牛棚上悬挂的风灯摇晃,萧白客在灯下眯起眼:“月圣门的那些婆娘,从未看穿过老夫的易容,而你却能,老夫能肯定,你不是月圣门的人。”
呃呵呵……杜小曼一时大脑空白,不知该说什么好。
如果牛=萧白客……
那么,每天挤的奶从哪来的?
萧白客接着说:“你明明不像有武功,面对老夫时又如此从容,竟连我都看不出你的深浅。小女娃,你到底师承何处?”
萧大侠,我是被你吓傻了,好吗?
杜小曼的下巴颤了颤,诚恳地说:“我只是个普通的群众。呃,那个,萧大侠,您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这头牛的……?”
萧白客一脸满足地问:“你没看出来?呵呵,老夫今天傍晚,月圣门的那群婆娘们到来时,就在棚中了。”
傍晚……还好,以前的那头牛不是萧白客。
那我花大贵价钱买来的奶牛呢呢呢呢呢呢?我的牛!
杜小曼脸上的心痛表现得太明显,萧白客道:“放心吧,你的那头牛,被老夫迷晕之后,放在那边的空房中了。”
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徒手把一头牛运进空房,萧大侠真是高人。
唉,不知道身体里的迷药毒素,对牛奶有没有影响。
对了,杜小曼蓦然想起,晚上,胜福或小三曾经挤过一遍奶来着……
那么挤出的是?
杜小曼的下巴抖了又抖,萧白客满足又寂寥地叹了口气:“老夫许久没有遇见像你这样有资质的后生了。你如果没有师父,愿不愿意投到老夫门下?我平生从不收徒,对你,可以破例。”
杜小曼当机了两秒钟,一个疯狂的念头从她的脑子里冒了出来。
如果拜萧白客为师,学习到强大的易容术,是不是月圣门、宁右相、慕王府什么的,统统不用怕了!从此可以纵横四海,逍遥江湖?
杜小曼两腿一弯,就要跪下:“师……”
一道黑影嗖地扑过来,一把拉住她:“萧前辈,她,咳咳,恐怕不太方便投到你的门下……”
杜小曼拼命挣扎,却挣不开时阑的掌握。
萧白客对突然冒出的时阑并没有任何表示,淡然地说:“老夫懂了。”深深地望了一眼杜小曼,飞身而起,踏风而去。
杜小曼望着萧大侠的背影流下了辛酸的泪。萧前辈,您别走这么绝啊!
萧白客化成了月光中的一个黑点,彻底消失后,杜小曼的手脚才能动了,她立刻怒视时阑:“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偷听的?”
时阑摇头晃脑地说:“幸亏吾拦得快啊,掌柜的,萧大侠的武功不适合你练,真的。”
他走到牛圈中,捡起假牛头和牛皮,从填充物中取出了一个鼓囊囊的皮袋,里面盛着牛奶,就是萧白客可以挤得出奶的道具。
杜小曼看着那个玩意儿,嘴角抽了抽:“为什么不适合我?”
时阑直起身,懒懒地说:“萧白客曾经是江湖数一数二的美男子。他起初是以轻功和扇功著称。江湖绰号玉湖公子。”
数十年前,萧白客在洞庭湖与人一战,当时他一身白衣,凌波踏在水上,月光之下,真是美男如玉,折扇一挥,挥走了江湖一半江湖女人的魂魄。
大胜之后,萧白客到岳阳楼的屋脊上饮酒,还横起玉笛,吹了一支风雅的小曲,于是江湖上剩下的那一半女人的魂也被吹走了。
这些女子为了争做萧白客的身边的女人差点打破了头。不少女子已经嫁人了,她们的相公还是江湖名宿……于是萧白客就成为了江湖男人们心中的公害。他到哪里,都有女子围观,到哪里,都有男人寻仇。萧白客一为了躲仇家,二为了能更自在一些,就开始修炼易容术。
杜小曼寒了一下,实在不能把萧白客那张老脸和时阑所说的祸水美男联系起来。
“谁知道一学易容术,他就对其沉迷不已,渐渐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易容的物品中都含有一定的药剂,要想固定在脸上,还需要胶水。
在长期的药剂和胶水试验中,萧白客英俊的脸渐渐被腐蚀。他为了改变身形,又开始修炼西域的秘术,学了软骨功、缩骨功等等,对骨骼也有一定的影响。经过多年的努力,萧白客成了天下第一易容高手,也成功完成了从一位玉树临风的美公子到一个猥琐大爷的本质飞跃。
时阑瞥向杜小曼:“萧大侠有那般的本钱,他现在的模样,你看到了。你觉得,你要是练了,会变成……”
杜小曼僵硬地笑了两声:“哦呵呵,我哪有要练?我这个年纪,也不好练了呀。话说,时书呆,你知道的东西真不少。”
时阑的神色顿时正经了:“人生在世,学无止境。大千世界,广博无限。盈盈碌碌如我等,岂能短视止步乎?”
杜小曼翻了个白眼,走出牛棚。
与酒楼的众人一起弄醒了昏迷的水牛,把牛牵回了牛棚,杜小曼浑身散发着牛气,她忽然发现,绿琉和碧璃不见了。
难道是在房间里帮她收拾屋子,准备洗澡水?
杜小曼揉揉酸痛的肩膀和手臂,推开自己的房门。
昏黄的灯光中,月芹坐在桌边看着她,唇边挂着笑意:“妹妹。”
绿琉和碧璃一动不动地半躺在旁边的椅子上,应该是昏过去了。
杜小曼的火气一下子冒上来,谁是你的妹妹!我宁愿做鳗鱼饭团也不要做干菇妹妹!她压抑着怒气说:“芹仙姑,虽然答复你的时间未到,但我已经可以肯定地回答你,我真的暂时无意加入圣教。”
月芹一脸了然地微微颔首:“你不愿加入我们圣教,是因为又有了心仪的男子吧,白麓山庄的谢况弈?”
杜小曼立刻否定:“当然不是。”
月芹意味深长地望着她:“好妹妹,身为过来人,我提醒你几句话,女人喜欢上一个男人的时候,便会心里只有他,想要依靠他,一生跟着他。但当一个女人想一辈子跟着哪个男人,往往就是她不幸的开端。”
杜小曼无奈地听着,拜托,我跟谢少庄主真的没啥啊,我一直靠自己的好不好?
月芹站起身:“妹妹不要不把我这句话当回事,总一天,你会明白的。世人对我圣教多有污蔑误解,但今天你也看到了,我们姐妹之间,亲昵友爱,就和亲姐妹一般。我们都是一家人。若有一日,你想要加入圣教,姐妹们都会欢迎你。”
啊,原来今天在酒楼里月圣门那一番友爱的场景是作秀宣传!杜小曼顿时像吞了个苍蝇,敷衍地点头:“好好,谢谢仙姑。”
月芹走到门边,又道:“这两位妹妹只是中了些迷香。为了方便和杜掌柜说话,得罪了她们,过一时她们就会醒了。”
月芹走了大约半个多钟头之后,绿琉和碧璃才醒过来,两个人都很茫然,以为自己不小心睡着了。杜小曼松了一口气。
夜晚,在哪里都能睡着的杜小曼居然失眠了。第二天,她顶着黑眼圈开工,发现依然没有客人。
连那对弹弦子的父女也不见了。
杜小曼纳闷了,月圣门的人又不是第一次来吃饭,为什么上次酒楼照开,生意照做,这次却会是这个结果?
天气热,采买回的食材再不消耗就会变质,杜小曼心痛不已。
有两个新来的小伙计,不敢找杜小曼,畏畏缩缩去求曹师傅,想要辞工回家。
曹师傅委婉地过来告知杜小曼,杜小曼摆摆手:“想走的话,就走吧。过几天酒楼缓过来了,我们再招新人也就是了。”让时阑给他们结算了薪水。
到了中午,还是没有客人登门,杜小曼说:“以往客人多的时候,我们都顾不上好好吃午饭,要么就是在厨房随便吃点,今天刚好没人,我们在大堂吃!”
一道道菜端上桌,杜小曼去后厨招呼大家吃饭,几个小伙计抖索索地说:“掌柜的,饭就不必了,我们家里也有些事情,不知道能不能……”
杜小曼僵了三秒钟,点点头:“好,等吃完饭,我让时阑给你们结算工钱。”
最终,在桌上吃饭的只有杜小曼、绿琉、碧璃、时阑、曹师傅、小三和胜福。
坐在空荡荡的大厅里,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刚要开业的时候。
时阑笑嘻嘻地夹菜:“这个滑鲶鱼片做得甚好,嗯嗯,鲜极,妙极。掌柜的,你也来一块尝尝?”
杜小曼悻悻地说:“我自己会夹。”
时阑遂夹起一大块鱼片又放进自己碗中:“掌柜的,现在的情形,是必然的,不单今天,恐怕明天,后天,酒楼里依然不会有客人。”
杜小曼不吭声,绿琉忧心地看着她,碧璃狠狠地瞪了时阑一眼,曹师傅打了个哈哈:“鲶鱼片好吃吗?我还以为姜放多了,呵呵……”
时阑咽下一口鱼肉,接着道:“其实客人不敢上门,可以体谅。谢少庄主在酒楼里进进出出,整个城里的人都知道这家酒楼是被白麓山庄罩的,所以掌柜的你开张许久,从没人敢来找茬砸场。但月圣门的人昨天在这里吃饭的情形,很明显是对掌柜的你另眼相看了,白麓山庄又是月圣门的宿敌,不管月圣门是想拉拢你,还是要与白麓山庄正面交锋,这座酒楼都已成危险之地,平常的老百姓不敢再来凑热闹。”
原来如此,怪不得酒楼重装之前那顿饭没事,这顿饭却有问题了。
时阑这样把话挑明了说,堂中的尴尬气氛却消退了很多。
杜小曼无奈:“可是我们没生意做怎么办?”
这次时阑却不说话了,曹师傅又打哈哈道:“人总是健忘的,过几天就好,呵呵……”
吃完饭,杜小曼没精打采地到空荡荡的二楼坐着,时阑挑起纱帘,拿着一块软布擦琴:“掌柜的,这家酒楼反正你也不会开下去了,何必在意这两天的生意?”
杜小曼一惊,猛地抬头:“谁说的?”
时阑截住她的话:“掌柜的你被月圣门和右相同时盯上,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杭州,恐怕曹师傅他们都要重新找事做了。”
杜小曼捂住额头:“我不想。”
对,她连逃到外国去都想过,但是这家酒楼是她花了心血一点点做的,也是她来到这里之后真正意义上的一个家。
相处了这些天,曹师傅他们都像她的家人一样,她不想丢弃。
想当初她雄心壮志开了酒楼,梦想着能够赚大钱,好好做生意,却原来梦想只是梦想。现实就是一根冷酷的大棒槌。
时阑弯着桃花眼,笑嘻嘻地说:“其实,眼下有一个好办法。谢少庄主与掌柜的看起来郎情妾意,假如你嫁给了谢况弈,自然证明你不恨男人,那么月圣门就会放弃你,宁右相也不会盯着你了,岂不两全其美?白麓山庄在杭州城有不少生意,掌柜的你做了少庄主夫人,可就不只是这一家酒楼了,你想开多少家玩,就开多少家。”牙齿露得更多了些,“说不定,区区还能混到一个二掌柜做做。”
杜小曼感到头顶有乌鸦飞过:“哦,哈,哈,你还能更扯一点么?”
她和谢况弈只是纯洁的革命友谊,什么时候郎情妾意这么猥琐了?
时阑正色:“我说真的,你一个孤身女子在外面,总不是个办法,总要找个男子做依靠。”垂下眼帘,手指一拂琴弦,“谢少庄主,挺不错的。唉,我可是卖身给你了,如果你总不嫁人,很可能我就是候补啊。”
为什么女人非要找个男人做依靠,难道就不能靠自己?
杜小曼懒得和他辩解,站起身:“放心吧,我嫁过人,还没离,再嫁就是重婚,不会残害你这良家少男的。”
你不是应该猜到我是唐晋媗了?还假惺惺废什么话。
她眼前一花,蓦然多出一堵人墙。刚刚还坐在椅子上的时阑,居然挡在了她面前。
“掌柜的嫁过人?”他低头看她,桃花眼中的光芒闪烁不定,“我看不像。”
杜小曼打了个哆嗦,汗毛直竖,猛地后退一步,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了嘈杂声。
二楼的隔音效果如此好,还能传到楼上来……杜小曼不及多想,快步奔到楼梯处,楼下的大厅中,站着几个衙役打扮的人。
“少废话,把你们掌柜的叫出来!”
杜小曼脑子嗡地一响,两手发凉,慢慢走下楼梯。
为首的官差抬头看见了她,横着眉毛问:“你就是酒楼的老板杜晓?”手中的镣铐一扬,“和我们回府衙一趟。”
杜小曼听见自己的声音僵硬地说:“几位官爷为什么抓我?”
那为首官差道:“朱宝桂朱员外,你认识么?”
杜小曼点头:“朱员外是我们的老客户,经常来吃饭。”
那官差冷冷道:“昨天夜里,朱宝桂暴毙在家中,疑似被害,杜掌柜,和我们走一趟吧。”
杜小曼的脑子一懵。
朱员外……死了?
这是她第一次遇见不久前还活蹦乱跳的人突然没了的事情。一时间不能接受。
杜小曼其实一直挺喜欢朱员外,他只是有些附庸风雅,但付钱爽快,从不挑三拣四,也不拿架子,不对小伙计使脸色,比一些文绉绉的老爷好伺候的多。他一到店里,小伙计都争着去服侍他那一桌。
怎么会好端端的就……
那官差看了看僵住的她:“另外,你们酒楼中,有位琴娘,是哪一个,我们也要带她回府衙。”
杜小曼还没来得及回答,她身后时阑的声音道:“几位官爷,弹琴的是区区。”
几个官差的神情都变了变。时阑走到杜小曼身边,恭恭敬敬一揖:“因店中一时没有找到琴娘,故而先由区区弹琴,以纱帘遮挡,许多人以为区区是个女子,实则谬误也……”
那官差不耐烦地一挥手:“什么蛐蛐蝈蝈的,一起带回衙门!”
几个官差一拥而上,往杜小曼和时阑身上套上锁链,推搡出门。
绿琉和碧璃扑上来阻拦,被官差们推倒在地。
杜小曼第三次踏进杭州府衙,却是第一次上公堂。她跪在堂上,心中百味陈杂。
为什么朱员外会死?为什么她会变成疑犯?凶手到底是谁?难道和月圣门有关?
时阑昂然不肯跪:“吾是读书人,可见官不跪。”捕快在他的腿弯处踹了一脚,正要把他按到在地,鼓声三下,周围衙役高呼威武,一个身穿红色官服的人从屏风后转出——知府大人升堂了。
时阑到底还是被按着跪倒在杜小曼身边,杜小曼偷眼去看那位知府大人,吃了一惊,脱口道:“原来未成年也能做知府。”
端坐在堂上的红衣官员,官帽之下,赫然是一张无比年轻的娃娃脸。长眉明眸,玉肤红唇,脸虽然绷得紧紧的,仍尤带稚气,看起来最多十六七。
啊啊啊,这个朝代太彪悍了吧,惯出美男神童的吗?一个美青年右相,还有个美少年知府,皇帝的眼光太好了!
时阑悄悄用手肘撞撞她,低声道:“牛知府年已近而立。”
杜小曼倒抽一口冷气,两眼发直地看着牛知府。不可能吧,这张脸说十八都嫌大,居然快三十了?
时阑再小声说:“谨慎,谨慎,牛知府最不喜欢别人说他看起来小,你我要倒霉了。”
堂上的牛知府神色又冷峻了几分,一拍惊堂木:“堂下二人,哪个是不二酒楼的掌柜杜晓?”
杜小曼连忙说:“是我。”时阑悄声提点:“知府大人面前,要自称草民。”
牛知府冷冷向他一瞥:“本府未曾问话者,不要叽叽咕咕。”
时阑一脸恭敬:“学生时阑,知错了。”
牛知府无视了他,又皱眉问堂下的捕快:“本府让你们拿不二酒楼的琴娘,为何没带来,却有个不相干的人?”
捕快答道:“禀大人,那个男的,就是琴娘。”
牛知府的眉皱得更紧:“据本府查得,朱员外每天去不二酒楼,是听一名女子弹琴。”
杜小曼指向时阑:“那名所谓的女子就是他。我,草民,为了赚钱,让他在纱帘里弹琴,如果知道了他是男人,还是我店里本来就有的小伙计,来听曲的人就没那么多了,所以……我们就没有说他的性别,是朱员外把他当成了女子……”
时阑接着说:“杜掌柜所说,句句属实。全酒楼的人都能作证。”
牛知府的双唇动了动:“来人,验看他是否是男子。”
几名精壮衙役走上前,把连呼不要的时阑拖出了公堂。
约二十分钟之后,时阑又被拖了回来,头发稍有凌乱,衣襟微敞,衙役们肯定地禀报:“大人,小的们把他扒光了仔细查过,的确是个男的。”
杜小曼同情地看了看时阑,牛知府微微颔首,俯视堂下:“昨天晚上,你二人身在何处?”
果然不管是现代还是古代,判案都要问疑犯这些问题,有没有不在场的证明,有没有时间证人。
杜小曼底气十足地说:“昨天草民的酒楼没什么客人,很早就关门休息了。全酒楼的人都是我们的证人。”
牛知府冷冷道:“酒楼中的人,皆是你的伙计,他们的证词,不足以让本府相信。除此之外,还有无其他人证?”
有……萧白客。问题是,要怎么联系萧大侠?
牛知府看着杜小曼呆滞的脸:“那就是没有了?本府看你脸色黯淡,眼中有红丝,眼外有黑晕,可不像很早就睡了。”
杜小曼道:“我失眠了。”
牛知府冷笑一声:“还有那时阑,你脸上的伤,应是斗殴留下的瘀伤,痕迹清晰,伤不过两日,伤从何来?”
杜小曼张了张嘴:“那是被谢……”
牛知府截断她的话:“本府还有一个问题想问,杜晓,你与那月圣门,有什么关系?”
没有关系!
杜小曼急了:“知府大人,我真的和月圣门不熟!她们来我这酒楼吃过两顿饭而已!你们官府把月圣门惯得在杭州城横着走,人人都怕,喊她们仙姑,仙姑登门我哪敢不招待?我打开门做生意,怎么能赶客人?这也有罪?”
牛知府再冷笑一声:“是吗?”屏风后忽然闪出一个蓝衣山羊胡的中年男子,在牛知府耳边低语了几句。
牛知府神色越来越黑,最终冷冷一瞥堂下,一拍惊堂木:“今日先审到这里,且将这两人暂时收押,退堂!”起身匆匆走向后堂。
时阑和杜小曼被衙役们牵着,到了州府的大牢中。牢里阴暗潮湿,一股股恶臭让杜小曼几欲作呕,她心中无限苦逼,无限凄凉。
这几天咋就这么倒霉呢?接二连三出状况,这回好了,成了杀人嫌犯,还坐牢了。看那个牛知府一脸“凶手就是你”的样子,说不定就这样给她定罪了,她就要变成架空版的窦娥了。
这是什么糟烂的命运啊!肯定是北岳帝君在天庭使绊子!玄女娘娘,拜托你和小仙女们给力点啊。
就算不会做怨妇鬼,我也不要做冤魂回到天庭!
衙役把杜小曼和时阑推进最尽头的一间空牢房中,杜小曼满心悲愤,忍不住发牢骚:“朝廷选官员,就不能不看脸,选几个实干的吗?又不是搞偶像团体,要美男有个鬼用,一个个只会判冤假错案!”
宁景徽、牛知府,一个两个都看不清事实,只会想象脑补!看看萧白客,多么睿智的伯伯!眼神和分析能力,还是要岁月的沉淀和磨练!小白脸,不行。
时阑被那道检查打击得很深,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牛瀚古,是个意外,朝廷本来也不想的……”
杜小曼发现,时阑和游戏里的NPC一样,有爱讲八卦的癖好。
比如现在,他从地上爬起来,坐到草堆上,又开始滔滔不绝地给她讲牛知府的八卦。
“当年,一个宁景徽少年得志,十几岁被点为状元,升迁又快,许多大臣都有非议,那些读书读到胡子都白了的人也说,朝廷爱少年,他们寒了心,所以皇上打算提拔些年岁稍长的人,做做均衡。唉,像我这种年轻的读书人,就这么开始倒了霉。”
宁景徽中状元之后的几届科考,皇帝都吩咐审卷的官员,挑选那些笔迹成熟,文字沧桑的卷子,凡事字里带着稚气,文中透着青春的,一概弃之。
在某一届,审卷官奉命择卷,发现了一张字迹特别旧派,文章尤其陈腐的卷子。论证有据,调理清晰,引经据典,无不古板,似乎还透着一股经年不得志的愤愤之气,遂大喜,当即把这张卷子呈到御前。皇帝打开,顿觉一股老迈沧桑之气铺面而来,打开封条,见卷子上的名字叫牛瀚古,亦充满了老学究的气息,立刻提起朱笔,亲自点选。
到了殿试的时候,皇帝发现,一群沧桑的中老年里,居然站着一个嫩嫩的少年郎,不禁大惊:“你是何人?”
那少年端端正正答道:“淮南郡试子牛瀚古。”
杜小曼不禁说:“真是个悲剧。”
殿试的时候,皇帝稍微安慰地发现,这个少年虽然长得嫩,其实已经及冠了,还有一颗沧桑的心,一派陈中带酸的言辞,居然压倒了大多胡子大把的中年。最终,皇帝不得不叹服地给了他个榜眼。
时阑叹了口气:“那牛瀚古是命好,像吾这种既不迂腐,也不古板的少年才子,就只能郁郁不得志矣。”
杜小曼怎么听,这句话里都含着深深的嫉妒。
她安慰时阑:“不要紧,人总会老的。再过几十年,你就有机会了。”
时阑一脸悲愤地看了看她:“对,掌柜的,你也不用担心,我们肯定不会在牢里呆太久,宁景徽既然怀疑你,对你的动向了如指掌,就一定会派人暗中监视酒楼,你昨晚有没有出去杀人,他最清楚。”
杜小曼不解:“那为什么牛知府还抓我?”
他难道不是宁景徽的手下?难道不是宁景徽命令他在户口问题上放她过关?既然宁景徽知道她昨晚没有离开酒楼去杀人,为什么姓牛的还要把她抓到衙门审讯加蹲监狱?
时阑再叹了口气:“牛知府的脾气和他的姓很像,那位宁右相,可能不大能拿得住他。”
牛知府去年年底刚刚调任杭州知府,之前一位知府疑似与月圣门有勾结,被朝廷找个借口撤了,调来了作风凌厉的牛瀚古。但是,现在朝廷可能有点后悔,因为牛瀚古激进且不服从上级调派,常常自作主张,还质疑朝廷太放纵月圣门,据说已经磨刀霍霍,准备端掉月圣门的老巢。
裕王、十七皇子、宁景徽三巨头一起秘密驾临杭州城,大约也是为了压制蠢蠢欲动的牛瀚古,让他不要打草惊蛇,坏了朝廷的灭邪教大计。
杜小曼听得一愣一愣的。原来朝廷的故事这么曲折精彩。时阑到底是什么来历呢?能把江湖的秘闻和朝廷的八卦都了解得这么清楚。
时阑道:“掌柜的,假如是宁景徽让牛瀚古放你上了户口,那牛知府心中一定早有不满,这次便是故意把你抓进衙门。公然在堂上问你是否和月圣门有瓜葛,他一定认定你与命案有关,此举也是和宁景徽较劲,但有宁景徽在,他就动不了你。”
真复杂……杜小曼听得有点晕。
正在此时,牢房外响起脚步声,他们谈论的主角站到了牢房外。
杜小曼看见那大红的知府官服,大喜。难道时阑的分析这么快就应验?牛知府是来放他们的?
她欣喜地向外望,正对上了牛瀚古毫无感情的视线。
牛知府的身量其实颇高,但那张娃娃脸在昏黄的灯光里,显得更稚嫩了。他向牢中看了看,转头问身边的狱卒:“为何把这二人关在了一间牢房?”
狱卒道:“未得大人发话,小的不敢擅做主张,便把他两人暂时关在这里。”
牛瀚古淡淡道:“一个继续关着,另一个带到女牢房。”
狱卒取钥匙开锁,杜小曼站起身抗议:“有没有搞错啊,你们不是把他扒光检查过了吗?怎么还要带他去女牢房?”
牛瀚古看都懒得看她:“不是他,是你。”
狱卒抖抖手里的铁链:“小姑娘,走吧。”
好吧,我是女扮男装的全世界都能看出来!杜小曼认命地摸摸鼻子,出了牢房,被狱卒牵到了另一个小牢房。
单人单间,牢里还有床铺木桌小板凳,床铺上还有凉席薄被,墙角的恭桶前被一块木板挡住,比较干净,没什么臭气。
这就是女牢房和男牢房的区别?好像待遇是好一点。
杜小曼四处打量了一番,在床上百无聊赖地坐了许久,摸摸咕咕叫的肚子,等一下应该就能尝到牢饭是什么味道了吧。
牢门锁链又响了,杜小曼抬头,走进牢门的人,是宁景徽。
宁右相站在这污秽的大牢里,依然像一幅淡雅的江南水墨,杜小曼却似乎在他的脑后看到了光圈。
她在心中痛哭流涕:“右相,你可来了!”
宁景徽温和地看着她,歉疚地道:“让你受委屈了。”
杜小曼的内心澎湃得更厉害了,连声音都有点哽咽:“不要紧,能出去就行!”
宁景徽向她伸出手:“走吧。”
宁景徽牵着杜小曼的手,带她走出大牢,杜小曼在走道里站住:“时阑和我一样没罪。”
宁景徽微微笑了笑:“他已经出去了。”
呼,那就放心了。
宁景徽的手又握得紧了些,他的手修长温暖,莫名有种安定感。杜小曼的心不禁砰砰跳得飞快。
这种反应太花痴了,她很鄙视自己,一出牢房,就赶紧把手抽回来,结结巴巴说:“谢谢你知道我不是杀人犯,放我出来,那我先走了。”
宁景徽却拦住了她:“后园备了饭菜,略做洗漱,吃完后再走罢。”
杜小曼低头看了看身上,是哦,被抓到官府这一路,再加上进牢房,她现在浑身散发着牢房的臭气,想来头发也乱了,脸也花了,肯定超级不成样子。
唉,宁右相真是个体贴的君子啊!
她点点头:“好啊,太感谢了。”
等继续走时,她才发现,原来宁景徽从另外一个门带她出了牢房,绕过几道高墙,跨过戒备森严的层层院落,竟然走到了知府衙门的后衙内院。
牛知府一身便服,黑着脸站在院内,看见宁景徽带着杜小曼走来,哼了一声。
一个温柔美貌的丫鬟带着杜小曼到一间静室中,取香汤让她沐浴。
又有几个丫鬟捧着衣服钗环进来,福身道:“未能找到适合姑娘穿的男装,就备了女装,姑娘莫怪。”
丫鬟们帮杜小曼更衣梳发,还稍微擦了点脂粉,淡粉的薄裙配着藕色的纱衫,当然比不上杜小曼在慕王府穿的那些衣服,但料子舒适轻软,杜小曼觉得更舒服一些。
收拾完毕,她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还好丫鬟们撤下沐浴用品,立刻就上了饭,杜小曼两眼冒着绿光向着一笼晶莹剔透的蒸饺扑了过去。
刚把饺子塞到嘴里,房门哐地开了。一道人影迅捷无比地扑向杜小曼,一把揪起她:“走。”
杜小曼咬着饺子傻了,这这这这这怎么是谢况弈?这个场景是他应该出现的吗?
她含糊地唔了一声,嘴里的饺子吧嗒掉在地上,挣扎了一下:“你肿么……”
谢况弈脸阴得像世界末日:“你这个蠢女人,一天不看着你,你就能出事!赶紧跟我走!”
门外,侍卫们,兵器们,乌央乌央,很明显谢少主不是通过正常途径进来的。
谢况弈把杜小曼往背后一甩:“跟在我后面。”噌地抽出雪亮亮的剑,就要开始火并。
就在此时,一个声音道——
“且慢。”
举着兵刃的侍卫分开,宁景徽慢慢走上前,含笑道:“谢少侠来接杜姑娘,不妨吃了饭再走。”
谢况弈简短地说:“不必了,衙门的饭,不好吃。”
宁景徽依然好脾气地道:“也罢,那我就不强留了。”抬抬手,让侍卫们都退下,“两位请自便。”
谢况弈抓住杜小曼的胳膊,拖着她大步走到院中。突然,暮色中遥遥传来一声惨呼:“来人啊!大人!大人!”
宁景徽敛去笑容,向某个方向赶去,嘈杂声更响。
“快追!”“喊大夫!”“别追了!快喊大夫!”……
杜小曼隐约觉得有大事发生:“衙门好像出事了。”
谢况弈皱了皱眉:“过去看看。”
杜小曼和谢况弈朝着宁景徽去往的那个方向跑,只见院中侍卫婢女小厮东跑西撞,宁景徽从地上扶起一个人,那人僵硬地瘫在宁景徽的胳膊上,左胸插着一枝匕首,身上一片血迹。
是刚刚不久前还好端端的牛瀚古。
谢况弈道:“匕首上可能有毒!别乱动他,让他平躺,快叫大夫!”要上前,被侍卫阻拦,宁景徽将牛瀚古小心平放回地上:“放这位侠士和那位姑娘过来。”
谢况弈上前,俯下身,点了牛瀚古胸前的几处穴道。一个胡须花白的老大夫佝偻着脊背提着药箱气喘吁吁地赶到,谢况弈伸手:“布。”
老大夫愣了愣,终被谢况弈的气场震慑,从药箱中取出净布,谢况弈又道:“止血药。”
老大夫立刻再递上药瓶,谢况弈把伤药洒在布上,按住牛瀚古的伤口,一抬手,干净利落地把匕首拔了出来。血立刻染透了布,是暗黑色。老大夫赶紧上前再换药和布按住。
谢况弈把那柄匕首放到鼻子前嗅了嗅,冷笑:“月圣门的恨饮香,官家养得好圣教!今天行刺了知府,是不是要等他们进皇城把刀子架到龙椅上,朝廷才管?”
宁景徽站起身,杜小曼初次在这位右相脸上看到了肃萧的神情。
他看着谢况弈,极慢,极清晰地道:“一定会管。若不除月圣门,国中便无律法,世间便无公道,朝廷便不是朝廷。但今日牛知府遇刺,凶手是何人,还需要查证。”
谢况弈冷笑道:“万幸那个刺客准头不好,希望阁下言能符实。”拉起杜小曼,大步离开。
宁景徽缓声道:“来人,送两位贵客到后门。”
谢况弈带着杜小曼大摇大摆从知府宅邸的后门离开,登上了一辆马车。
果不出杜小曼所料,进入车中之后,谢况弈再度狠狠教训了她一顿。杜小曼很委屈,这件事真的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谁会自己找事去做杀人嫌疑犯,还蹲大牢?
谢况弈眉毛拧得像麻花一样:“如今事情越来越复杂,你留在杭州只能越来越危险,这样吧,你回去收拾收拾,趁着牛知府遇刺,今天半夜,我看能不能把你送出杭州。”
杜小曼惊了一下,迟疑说:“有些太快了吧?”对上谢况弈鄙夷的视线,乖乖闭上了嘴。
谢况弈又道:“我一早就反复提醒过你,宁景徽、还有你那个伙计时阑,都不是等闲角色,你偏偏就是和这两个人牵扯不清。”
杜小曼赶紧岔开话题:“谢少主,你今天太冒险了,其实以你高超的武功,悄悄的,不惊动任何人的,把我弄出去,肯定没问题,何必光明正大地得罪官府呢?”
谢况弈冷笑:“我本好言好语,找了那牛知府请求探监,他却端什么刚正不阿的架子。”
谢况弈带着重礼去找牛知府,牛知府说杜小曼是要犯,不准谢况弈探视,还说谢况弈送礼叫行贿,含沙射影地问谢况弈有没有和月圣门勾结。谢况弈怒火中烧,遂闯进大牢晃了一圈儿,结果那时候杜小曼已经被宁景徽带出了大牢。
谢况弈见她没回酒楼,又找了一圈儿,抓住一个侍卫,问出了杜小曼进了知府宅邸,就闯了进来。
“既然你没罪,我去接人,为什么要躲躲闪闪?”
杜小曼默默地擦了擦冷汗,好吧,低调不是谢少主的风格,他其实还是想闯牛知府的家泄愤吧。
谢况弈道:“不过,那刺客武功不俗。推算时间,我到知府大宅的时候,他应该也到了,我竟然没有发现他。”
杜小曼小声说:“我听宁右相话里有话,他该不会怀疑你吧?”
当时宁景徽看着谢况弈说话时那个表情,那个气场,喔喔,果然右相就是右相啊!
谢况弈一脸不以为然:“宁景徽不至于如此愚蠢吧,我是那种刀上抹毒的下三滥小人?如果是我动手,牛瀚古还会有命在?”
马车停了一停,谢况弈掀开窗帘看了看,脸色不太好看:“满城戒严。”
杜小曼立刻再建议:“要不然离开的事先缓一缓?牛知府遇刺,三个大人物都在杭州,可能城里会更森严。”
谢况弈放下帘子:“也罢,我先摸一摸轮值的兵卒数目日程。”
杜小曼松了一口气。
回到酒楼,哭花了脸的绿琉和碧璃扑上来抱住杜小曼,曹师傅、小三和胜福也擦着眼角说:“我们都说,掌柜的吉人自有天相。”
杜小曼歉疚地说:“不好意思,我一直扮成男人骗了你们。”
胜福摸摸后脑,咧咧嘴:“其实我们早就看出来了,掌柜的一个女子做生意不容易,换换装束是能更方便一些。”
曹师傅和小三附和:“是啊,是啊。”
杜小曼摸摸胃部:“曹师傅,有饭吗?我快饿死了。”
曹师傅忙猛点头:“有、有。”奔向后厨。
绿琉和碧璃哽咽着擦擦眼睛:“我们去烧水,让姑娘重新沐浴,去去晦气。”
狼吞虎咽解决掉了一大碗面两盘菜,杜小曼满足地打个饱嗝,这才想起一件事。
“时阑呢?”
其他的人面面相觑。
“他也被放出来了?”
“我还以为只有掌柜的被放出了来。”
“怎么不见他人?”
……
奇怪,宁景徽说时阑在她之前出狱了,应该不是说谎,为什么现在还看不见他?
小三和胜福自告奋勇去街上找时阑。到了半夜,依然没有时阑的踪影。
绿琉和碧璃烧了洗澡水,放进了柚子叶,杜小曼又重新洗了个澡,替她梳发的时候,绿琉说:“赶明儿用谢少主送的那块料子做套衣裳,姑娘还是穿女装好看。”
杜小曼正在想别的事,随便嗯了一声。
终于可以睡觉的时候,杜小曼又睡不着了,明明很累,很疲倦,但心中总是有一股莫名的不安,让她辗转难眠。
她隐约觉得,最近发生的事,哪里有些不对劲。她正处在一个黑洞般的漩涡边缘,稍不留神,就可能被漩涡卷住,陷入无底深渊。
天庭,紫薇园。
北岳帝君笑吟吟地把一枚棋子放上棋盘,看向对面:“玄女以为如何?”
九天玄女沉吟不语,北岳帝君收起棋盘上的几枚子,抛在手边:“棋局之上,瞬息完毕,一切都说不准。”
杜小曼做了一个梦,一个黄衣的小仙娥隐藏在浓雾后面,在急切地对她说着什么。
杜小曼努力听,只隐隐听见“要当心。”“别错了……”几个零碎的片段,她喊:“你能不能大声点?”张张嘴,发现自己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跟着,雾气铺天盖地,杜小曼浑身一顿,好像从悬崖上坠下,睁开眼,满室明亮。
天庭上,云玳转头不悦地瞪身边的鹤白使:“不是说我们双方互不干涉么?使君为什么监视我?”
鹤白使从容道:“我只是过来提醒一下仙子,赌局可容不得作弊。”
云玳恨恨地跺跺脚,匆匆离开。
下界,天朗云高,日悬中天,已是晌午了。
杜小曼走到院子中,竟看见时阑拎着奶桶对她微笑:“掌柜的,今天起得有点晚啊。”
杜小曼诧异:“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昨天跑到哪里去了?”
时阑叹息道:“唉,先被谢少主冤枉,又有牢狱之灾,吾想最近连走衰运,可能是陷在红尘俗世中太久,于是就到城中的夫子庙中,静坐了一宿,荡涤心绪。”
杜小曼当然不信,反正时阑也不会说实话,她就没有再问,只说:“回来了就好,记得去谢谢胜福和小三啊,他们很担心你,昨天去找你找到半夜。”
时阑一脸感动,又感伤地叹了口气:“唉,可惜掌柜的不担心我。”
杜小曼挑了挑眉,没理他,径直去前楼了。
今天还是没有客人。
杜小曼和时阑蹲了一回大牢,越发没人敢来吃饭了。
杜小曼对绿琉和碧璃说了最近可能要离开杭州的事情,出她意料之外,绿琉和碧璃竟然非常赞同。
绿琉说:“杭州城太乱了,早应该作此决定,只是又要麻烦谢少主了。”
碧璃眨着眼睛问:“那么郡主,离开杭州的时候,要不要带时阑?他不是签了卖身契给你?还有酒楼怎么办?”
杜小曼说:“还卖身契呢,时阑不把我卖了算好的。这件事千万不能让他知道。至于酒楼,我另有处置。”
碧璃点头。
杜小曼认真地思索,如果真的必须离开杭州,酒楼带不走,也不方便卖,索性就送给曹师傅他们吧,就算开不下去了,他们把酒楼卖掉,至少也能赚点钱。
那么临走之前,是不是需要先写下一张把房子转让给曹师傅他们的契约?唉,但她又不怎么会写繁体字,也不知道契约的具体格式。
杜小曼烦恼地抓抓头。
就在她为出逃做打算的时候,谢况弈那边,竟然就一直没了消息。
杜小曼捏着汗等了两天,谢少庄主既没有出现,也没有派人传信。她憋不住出去逛了逛,再没有碰见宁景徽或者裕王和十七皇子。
月圣门的人,也没有再来找过杜小曼,街上也没有看到。
牛知府遇刺的当晚,城中森严的兵卒防卫也都撤下了,杭州城和以前一样热闹。
杜小曼有点惴惴不安,根据她多年看电视剧和小说的经验,越平静,就说明越要有大事发生。
中午时,酒楼的众人又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吃饭,门嘎吱一响,杜小曼猛转头,原来只是风吹动了门扇。
午饭后,时阑在两座楼之间的悬廊上喊住了杜小曼:“掌柜的,你这几天都没有精神,是因为那位谢少庄主没登门?”
杜小曼暗暗警惕地看着他:“哦,谢少庄主啊,不管他还是别的谁,我只想酒楼里有个客人就行了。”
时阑道:“掌柜的心里琢磨着生意,是件好事。假如你觉得酒楼不好开,关门了,甚至是不想在这城中待了,可有些麻烦。”
杜小曼假装迷茫地说:“啊?怎么了?”
时阑笑了笑:“最近杭州城应该不太好进出,掌柜的你如果想要出城散心,最好也往后延一延。”
熏风吹动他头上的发带,他侧首看了看廊外:“今天是十五,今晚杭州的月,一定很美。”
这晚杭州的月,的确很特别,杜小曼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晚的月亮,是红色的。
诡异的红色圆月高悬在夜空,半边杭州城的天,比月色更红。
因为地上火光的映照,因为那些流出的血。
杜小曼都不知道怎么就突然打起来了。
眨眼之间,她听到行人奔逃的脚步,听到了士兵喝令百姓回到屋中的通知。曹师傅和小三、胜福搬过桌椅,紧紧顶住了门窗,门外兵刃相交声、厮杀惨呼声好像翻涌的钱塘潮,不断涌进杜小曼的耳膜。
胜福颤声说:“朝廷的兵马在剿灭月圣门,杀得全是女人。”
杜小曼到后院找木条,钉窗户用,牛棚中的水牛哞哞叫,杜小曼走到牛棚边,突然,草堆里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衣襟。
杜小曼吓了一跳,连尖叫都忘了,昏黄的灯光下,手的主人爬出了草堆,竟是月芹。
月芹浑身是血,身上的衣衫破损,勉强挣扎着撑起身,一只手紧紧抓住杜小曼的裙子,另一只手颤巍巍地抬起:“杜,杜掌柜……求……求求你……拿着这个东西……”
杜小曼怔了怔,月芹把那件东西硬塞到她手中。
杜小曼感到手里濡湿一片,她抬起手,手中全是血,一块黑黑的东西躺在她的手心里,好像是一块玉佩。
月芹的喉咙中咯咯地响着:“他们,他们灭圣教,是为了灭口,他们要……要……”
话未说完,她的目光陡然呆滞,口中涌出黑血,摔倒在地。
杜小曼听到了身后的破门声,呵斥声,脚步声。刺目的火把光晃花了她的眼,闪着寒光的兵刃全部对准了她。
火光中,宁景徽缓缓向她走来,他的神色依然平淡温和,碧色的衣衫纤尘不染,好像水墨中走出的谪仙,杜小曼却不由自主后退了一步。
宁景徽身后的人,居然是——慕云潇。
宁景徽微微笑了笑,向杜小曼伸出手:“唐郡主,你的夫君慕王爷来接你了,把你手中的东西给我,和王爷回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