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接下来两天,傅岩依旧没有看到口罩后的那张脸,宋曦故意似的每天戴着口罩进进出出,话更是少得可怜,除了惯常的问题,一句废话没有,就连想听到一句“今天感觉好些了吗”也成了奢望,相比原来小护士的过分热情,这位年纪稍大些的护士明显是过分冷淡。

整天躺在病床上的傅岩其实也是期待来自于别人的温暖笑容的,但他的期待落了空,同时也理解宋曦无形中流露出的距离感,也许因为那个电话,护士科特地开了一次会议,所有人都被教育着恪守职业本分,不可以与病人有过分亲密的接触。

就像他要求手下的年轻律师,与异性客户保持一定的距离,以免荷尔蒙影响他们正常的思维判断。

傅岩只好一边等待着慢慢痊愈,一边忍受这样乏味的住院生活,以及冷淡不苟言笑的护士。

到了周末,不知道是谁漏出他受重伤住院的消息,来探望他的人开始络绎不绝。

傅岩是真的累了,他还发着低烧,却每每在面对关心而来的亲朋好友甚至相熟的客户时,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笑脸迎接,一天下来不光要迎接好几拨探视的朋友,有时还要反复说上几遍受伤的来龙去脉,宽慰众人殷切的心情。

宽慰了众人,也就辛苦了自己,就这样连续了三四天,傅岩完全没有想到,最先发飙的是那个叫做宋曦的护士。

那天她休息,另一个叫吴涵的小护士倒是没多说什么,隔天宋曦进来发药量体温,看到病房里乌压压的人,傅岩低声对着众人寒暄,只是脸色是毫无掩饰的疲惫苍白,宋曦睨了他一眼,随即眼中的寒光扫向众人,也不管在场衣着光鲜的男女是什么社会地位,冷冷开口道:“来探视一下就请回去吧,病人很累了,为他好就让他多休息吧。”

话音刚落,在场众人原来安之若素的笑容就有些挂不住了,僵笑着点点头,然后各自恢复从容,与傅岩道别再见。

傅岩微笑朝众人道别,差遣陪护的助手送他们到电梯口,病房里只留下了他和宋曦。

傅岩掩着手打了个喷嚏,看向宋曦,说实在的,他是有些感激宋曦的,刚才那些朋友都是属于洋洋洒洒一张口就停不下去的律师精英,说起案子来是头头是道,他表面认真倾听,其实已经胸闷头疼,鼻子也不舒服,礼貌起见,却还是表现出认真倾听的样子。

没想到被她看出来了。

他笑着道歉:“对不起啊宋护士,给你们添麻烦了。”

宋曦口罩后的脸却是冷若冰霜的,黑眸定在傅岩脸上,对他含着笑意的眼睛无动于衷,不带感情地指出:“你的访客太多了,已经影响到其他病房的病人了。”

这种略带指责的语气令傅岩笑不下去,可来不及道歉,宋曦已经转过身,见到他的年轻助手匆匆进来,指着柜子上散发芳香的鲜花说:“把这些花都搬出去,没见他鲜花过敏吗?”

“啊?”年轻助手愕然了一下,瞧了一眼傅岩,见他的鼻头红红的,明显是过敏的反应,后知后觉地“哦”了一声,心想怪不得老板的办公室从来不放鲜花,昨天别人送来的鲜花也让他带回自己家去了,原来是这个原因。

傅岩心里被轻微的震撼晃动个不停,他没有想到宋曦能那么灵敏地察觉到他的鲜花过敏症,他不得不佩服她的观察入微。

一边目送她离开病房,一边嘱咐助手把鲜花搬到事务所去,一种另眼相看的心情油然而生,傅岩想:一个护士的好坏,是不能简单用笑容来衡量的。

接下来两天,宋曦又板起面孔挥退了一些来探视的人,看着他笑微微的客套表情,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表情更加不满,清秀的眉微微皱着。

面对那双责备的黑眼睛,傅岩只好笑得更加拘谨,也更加频繁。

这天上午,依然是输液时间,宋曦准时出现在1209病房,没有寒暄,也没有微笑,只有被口罩遮住的兢兢业业工作的认真表情,傅岩也习惯了与这位护士的相处方式,当针正要慢慢戳进傅岩的静脉里,推门声伴随着一道尖细娇媚的声音乍然响起。

“哥,我和旭明来看你了。”

同一时间,傅岩感到宋曦扎针的手颤抖了一下,也因此他的手背上传来一阵剧痛,他下意识皱了皱眉看了眼宋曦,大概接收到他的目光,那双扎针的手又恢复熟练平稳,接下来的动作几乎一气呵成。

来人进来的太招摇突然了,傅岩并不打算质疑宋曦的技术,只是唇畔浮起看不清真假的笑容,看向门边进来的光鲜男女,温和有礼地招呼:“思青,旭明,你们来了。”

活色生香一身名牌的美人蒋思青一进来就忙不迭地道歉:“表哥真是对不起,我陪着旭明到新加坡出差了,这么晚才来看你,都怪旭明啦,工作起来太拼命,开起会来没玩没了,害我都没及时过来看你。”

严旭明放下水果鲜花,赶紧附和:“是我不对,那边又脱不开身,还好岳母先来探过你,跟我们说你没事,我们这才放下心来。表哥,腿伤恢复的怎么样了?”

傅岩浅笑应着,“还可以,医生也说没什么大碍,就是恐怕接下来这段日子都要在床上过了,我这个闲人倒是很羡慕你们这些大忙人了。”

“表哥你可真是,还嫌自己忙得不够啊,本城六成以上的大案子都让你揽了去,也给别的事务所留条活路嘛。”

傅岩避左右而言他,“都是看在朋友的情面,不知不觉就忙了。哦,你们站着干什么,坐吧。”

傅岩对着表妹夫妇客套寒暄着,也在悄然注意宋曦的反应,却见她眸光沉静,背对着身后的两人,低头慢条斯理收拾盘里的东西,动作也比平时僵硬一些。

她认真的神色,仿佛在对待一件无与伦比的艺术品。

一阵花香洋洋洒洒袭向鼻间,傅岩又开始头痛,以为宋曦多少会说些什么,不料她只是无动于衷地转身离开。

而刚坐下的严旭明刚想抬眸与傅岩说话,却在看到宋曦的那一霎那惊得嘴巴张大,但也只是怔愣了几秒,很快又恢复镇定,只是目光一直追逐着走向门口的白色背影,心神不宁起来。

只不过这几秒轻微的表情变化,同样没有逃过傅岩的火眼金睛。

“哎,看门口干什么呢?”蒋思青正低头对付手上突然响起的短信,抬头发现严旭明正盯着空落落的门口,用手肘捅了捅失魂的严旭明,他这才回过神来。

“哦,没什么,想去趟卫生间。”严旭明硬挤了抹笑,“早上牛奶喝多了。”

他站起来,朝傅岩笑了笑:“表哥,卫生间借我用用。”

“这男人家就是事多。”蒋思青状似嫌弃地撇了撇红唇,“真不知道当初怎么看上的。”

傅岩依旧笑得不温不火:“你这丫头现在倒是健忘了,我可记得你当年为爱扑火的模样。”

蒋思青用手掩饰唇角上扬的笑,柳眉一挑,一脸骄傲,“那是,表哥你知道的,我这人从小品味就好,挑的男人自然也差不到哪去。你看旭明这两年多能干,为集团可真算是鞍前马后了,可是外公连句夸奖都吝啬给,真是的。”傅思青身体向前倾了倾,泄露出内心的迫切,“哥,董事会上,你一定要支持旭明啊,他这个副经理做的比总经理还多,学历阅历都摆在那,就差一个机会了,哥,总经理这个位置理应是他的。”

一个成功男人的背后总有一个推波助澜的女人,傅岩心知肚明这一对小夫妻的来意,公式化的笑容再度浮起,打起擅长的太极拳来:“旭明这两年的表现,也是有目共睹的,爷爷也是惜才爱才的人,旭明的表现,他肯定是看在眼里的。”

傅岩这短短几句,既不过早表明立场,又把船桨推到了家里的大家长手上,乐得隔岸观火。

蒋思青没有得到公司大股东傅岩的明确回复,千金小姐精致的脸划过一丝烦躁,却还是按捺下心头的情绪,巧舌如簧当说客:“表哥,外公也年纪一大把了,他啊,就听你的,我们家旭明就靠表哥你提携了呢。”

傅岩不疾不徐道:“旭明不努力,再多人提携也是没有用的。他是靠自己。”

又把球给踢了回去。

蒋思青倒是淡定下来,自家老公要过关斩将坐上总经理的位置,可不会那么容易,今天这么简单一趟探视也不可能就让傅岩举手支持,不过已经把来意挑明,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也不枉她放弃度假专门从马尔代夫飞回来。

就算傅岩不卖她这个表妹的面子,她妈妈的面子他不可能不给,要知道傅岩五岁之前,几乎都是她妈妈带大的。

她精明的脸倏然一笑,巧妙转移话题:“啊对了,哥,还记得我那个找你咨询案子的女朋友吗?她听说你受伤了,很牵挂你呢,非要来看你不可,她叫周蔚然,哥,到时可别说自己不记得人家哦。”

宋曦行尸走肉般走在医院的回廊上,回廊的轻风呼呼擦过她光洁的耳朵,让她感到丝丝的凉,那种凉意传达到四肢百骸,她冷得差点挪不开步子。

三年了,她又见到严旭明,还有站在他身边的蒋思青。

宋曦慢慢踱步在时间的回廊里,一深一浅踏入回忆的泥沼,掩在口罩后巴掌大的脸露出深深的惶恐,她在怕,怕自己又跌进往事出不来。

“对,昨晚我跟旭明在一起了,事实上他出差的这段时间我一直陪着他,旭明抱着我一直说自己开不了分手的口,宋曦,我知道你跟旭明在一起四年了,他念旧情,所以我这个坏女人索性坏事做到底……你跟旭明分手吧。”

“……不是我话说得难听,你跟旭明在一起,对旭明的前途完全没有帮助。而我呢,我能给他他拼搏二十年都得不到的东西,你能吗?”

“跟你宋曦在一起的严旭明,这辈子只能是碌碌无名的严旭明,可是跟我蒋思青在一起的严旭明,是能站在这个社会塔尖上完全脱胎换骨的严旭明,我能给他爱情财富荣耀尊严,所有男人想要的一切。”

“……我输给你宋曦的只有时间,只因为你遇上的比我早,但不要天真了,光会给男人洗衣服做饭是不够的,旭明需要的伴侣是像我这样能扶持他站上事业最顶端的女人。”

“宋曦,他早不爱你了,放手吧。”

多年前的往事在脑海里翻涌,清晰如昨天,曾经能令人窒息的痛楚已经被时间冲淡,只是再想起时,仍会同情当初那个痛不欲生的自己。

三年前的那个宋曦死了,她被自己的爱情杀死了。

现在,她扼杀了所有的期待,活在冷硬的现实里,再也没有什么人能令她心痛欲死。

宋曦嘴边扯开一个冷冽的笑,走回到护士台,扯下了脸上的口罩,露出一张白皙清秀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