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宋念跌跌撞撞走出电梯,踩着虚飘的步子走向十二层护士台处,她无神的眼睛下意识在护士台左右寻找,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正在低头写东西的姐姐宋曦。
就像落入海里的人终于找到了一块浮木,宋念站在姐姐宋曦所在的柜台前,悲戚地唤了一声:“……姐。”
一声姐喊出口,豆大的一滴泪从脸上滑了下来。
宋曦抬起头,看到妹妹失魂落魄站在她面前,苍白的脸上有泪掉下,大惊,嗖一下站起来:“你这是怎么了?”
宋念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姐姐,缓缓掏出包里的检查报告,声音已经接近哽咽:“我师兄……肝癌晚期。”
这最后几个字,真是用最大的力气吐出,宋念再也撑不住,眼泪止也止不住:“姐,他快死了呜呜呜。”
宋念这一哭吸引了护士台其他人的目光,宋曦走出来,把泪流不止的妹妹拉到不远处无人的角落。
她拿过检查报告细细地看,在看到医生诊断里看几个刺眼的字眼后,抿着唇沉默着,姐妹俩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宋念擦着眼泪,表情接近崩溃,“我前天才把他送进医院,今天医生……就……就告诉我他快死了,没多少日子了,怎么能这样……”
宋念伤心地捂住了自己的脸闷声哭泣。
宋曦心底也在唏嘘,她见过妹妹口中的这个师兄厉北,才华横溢的美院年轻副教授,丰神俊朗的美男子,宋念暗恋了他整整四年,明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却为了他大学毕业后继续攻读美术学硕士,只为能留在校园一次次与他在校园里偶遇。
做不了他的爱人,只求退一步做他的知音,没想到这一次阻拦他们的,是无情的死神。
饶是见惯生死的宋曦也在心里叹了口气,看着妹妹,问:“你师兄知道吗?”
宋念用袖子擦着眼泪,点头:“都晚期了,他自己怎么可能不知道?痛得快晕过去了也不让我们送医院,无非是不想我们知道罢了。”她又抽噎起来,“我认识他那么多年,他……终究没当我是自己人。”
宋曦拍了拍妹妹的肩膀,宽慰道:“好了,别说这些了,好好去陪陪他吧,他不会喜欢听到你说这样的话的。”
宋念听话地点点头,忽然忧伤的大眼睛懵懂地看着姐姐:“姐,你还记得妈妈走的时候吗?”
宋曦的背脊僵了一下,嘴巴紧抿了好一会儿,才动了动:“我永远记得,但一辈子都不愿意想起。”
仿佛看见姐姐宋曦冷清面具后千疮百孔的脸,宋念一滴泪又滑下脸颊,对姐姐轻声道了声“我走了”,擦着泪快步走掉了。
宋念推门之前擦干了脸上残留的泪痕,对着镜子努力挤了一抹虚弱的笑,深呼吸了好几次,这才推开门轻轻走进去。
少女时期就深深爱慕的男人此刻正安静地坐在病床上,用空洞苍凉的目光望着窗外,他的灵魂仿佛飘远了去,去了另一个遥远的地方,温柔的日光丝丝柔柔洒在他身上,宋念有种他即将消失在日光里的错觉。
她眨了好几次眼睛,这才压制住内心汹涌而上的悲伤。
厉北听到推门的声响,见到自己最疼爱的小姑娘,绽开一个苍白的微笑:“小念,跑哪去了?”
“去找我姐姐了,”宋念食指往下戳了戳,“我姐在十二楼骨科做护士。”
厉北笑了一下,笑微微的目光定格在宋念脸上,“去找姐姐哭鼻子了?嗯?”
宋念下意识低头抗拒这样一个温柔到令人心碎的目光,坐下来假装翻着报纸,声音也是闷闷的:“怎么可能?哭鼻子是只有小女孩才会干的事。”
厉北在她头顶的嗓音透着淡淡的愉悦:“那就好……真高兴你已经是大女孩了。”
手上的报纸被手抓得微微皱起来,宋念低着头好一会说不出一个字来,然后听见头顶那道低沉的声音说:“接下来的时间,让师兄多看看你的笑脸吧。”
“你一定不知道,你的笑有让人忘却一切的力量。”
宋念的鼻子再度酸涩起来,怒力了很久,却怎么也笑不出来。
晚上宋念陪夜的要求被厉北严词拒绝,她只好无精打采地背着包走出医院,刚出了医院好友夏婉侬打来电话,电话里的声音急哄哄的:“我刚听说厉师兄住院了,他怎么了啊?”
晚风吹起宋念的裙角,她在熙熙攘攘的街头迷失了方向,她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来静静说:“你在哪?我们找个地方说吧。”
飘着咖啡香的星巴克里。
“什么?”坐在对面的夏婉依惊得喊了出来,眼睛睁得圆圆的,“肝癌晚期?”
“嗯。”宋念往窗外望去,深沉的目光似要穿透夜色,“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血液,医生说,最多半年。”
夏婉依被宋念嘴里的残酷数字震住,好半天不能接受,只是喃喃着:“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我以为他只是身体不好。”
宋念失神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半年……半年前我就发现他瘦的厉害,我问他,他骗我说他在健身。”她虚弱地用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他还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一两个小时,他……他想躲起来,他一定疼得厉害。”
湿润的泪水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宋念静静地用全部力气呢喃:“他想一个人孤独死去,他就是这样想的。”
咖啡已经凉透,两个女孩在喧闹的星巴克里相顾无言,夏婉侬仿佛想起什么来,蓦地抬眸看向宋念:“半年前……半年前师兄不是刚和初晴分手?”
“范初晴。”宋念几乎是咬牙切齿地念出这个令她酸涩的名字,那一刻,目光也变得阴狠。
夏婉侬欲言又止地瞥了好友一眼,最后才犹犹豫豫道:“那个女人最近过得很不错,尹泉说,她已经升做策划部副经理了,还……”
她张了张口没有说下去,宋念擦掉眼泪,喝了一口凉掉的咖啡,目光在追问:“还什么?”
“……她被人看到好几次与季柏尧吃饭。哼,她那种人,野心从来都是写在脸上的。”
“季柏尧是谁?”
“尹亮的表哥,也是范初晴的老板。”
宋念眸光黯淡,低眉冷哼:“她就是因为那个男人要跟师兄分手的了?想攀高枝?”
夏婉侬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膀。
宋念无奈一笑,一口咖啡下去,满嘴的苦。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半,姐姐上夜班没有回家,弟弟宋卓和她打了个招呼,就自顾自玩着游戏。
宋念脱去外套,走过墙上妈妈照片时停了下来,忧伤的眼睛望着照片里的美丽妇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光里被爸爸的手紧紧牵着,爸爸背着她爬上山顶等待日出,晚上陪她数星星,做所有年轻时想做而未来得及做的浪漫的事,以致生命最后的时光,妈妈清醒时对所有人说:“牵挂太多,但终归可以没有遗憾地走。”
宋念想起厉北,想起他曾经望着范初晴时温柔缱绻的目光,她知道守在他床前的不该是她,他想看的微笑也不是来自于她。
他想要的幸福她给不了,四年前,她就深深明白这一点,四年后,这个事实依然无法改变。
人的生命中总有许多次需要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因为这样那样不得已的原因。
宋念站在母亲照片许久,而后握着手机走向阳台,在春寒料峭的夜里,调出那个人的号码,拨了过去。
“喂。”
宋念深吸了一口气:“初晴,是我,宋念。”
听她自报家门,那头原本明媚的女声明显心不在焉起来,冷淡地应着:“哦,你啊,有事吗?”
宋念再度吸了一口气,春夜清凉的空气浇凉了一些她心头的怒气,她平心静气地说:“师兄他生病了,病得很重,你能来看看他吗?”
几句下来几乎费尽全部心力,末了她还是添了一句:“他很想见你。”
电话那头的范初晴静了一会,突然刺耳地笑出声来:“宋念啊宋念,我真怀疑是我耳朵坏了,现在低声下气跟我说话的人是你吗?哈,半年前那个扇我巴掌的你呢?这么快就忘了吗?可是我脸还在疼呢。”
电话那边的范初晴不依不饶冷嘲热讽,宋念默默忍耐着:“对不起,半年前是我不对,不过师兄是真的很想见你,你能不能来看看他?算我求你。”
“对不起,我最近很忙,根本抽不出时间。”范初晴的声音冷冷淡淡,“既然分手了,就连朋友也是做不了的,我不像你,人家不要,也能无怨无悔守在他边上这么多年。”
“你……”宋念被范初晴呛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错了吗?那看起来我要道歉了,不过宋念,同学一场,还是送你一句话,别犯傻了,不趁着厉北生病把他搞定,以后你可就没机会了,毕竟,呵,你不是他喜欢的类型。”
“另外,如果可以的话,我们的同学情谊就到这吧,也别再跟我提厉北,我早不爱他了,他还惦记我是他的事,反正死不了不是吗?反正有你宋念在陪着,我是一点都不担心,就这样,拜拜。”
电话那头凉薄的女声被嘟嘟盲音取代,宋念才后知后觉地放下电话,她遥望城市苍茫的夜色,夜风吹起她柔软的卷发,她像站在冉冉火焰里的女神,在夜色里默默喃喃。
“他要死了。范初晴,你会后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