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中午休息时间,宋曦趁着吃饭休息时间跑到了十五楼肿瘤病房,在某个病房外逮到了自己那早出晚归萎靡不振的妹妹宋念。
她板着脸,把自己那憔悴得不像话的妹妹拉扯到走廊尽头,劈头就问:“你疯了吗?为了你师兄家也不回学也不上了?”
宋念低着头倔强地不吭声,宋曦脸色更坏,扯了妹妹一下:“你这什么态度?他生了病,你就不打算过自己的日子了?你头脑清楚一点,你只是他的师妹,你什么也不是,你这样衣不解带地陪着他,别人会怎么想?”
“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宋念缓缓抬起头,眼里是不羁的光,“姐,你说的对,我对他来说,除了是师妹,确实什么也不是。但他对我来说,是喜欢了四年的人,是朋友也是老师,”她低垂着脑袋哽咽着,“我也不想这样天天陪着他,不是怕累,是怕一天一天目睹他走向死亡。那太残忍了。我每天都在回忆妈妈走的那一年,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擦了一把眼泪,伤心地看着宋曦,脸上布满泪水:“但是姐姐我能做的只有这些了不是吗?”
宋曦一脸心疼地望着妹妹,抿着嘴再也责备不了她什么,静了好一会才问:“你师兄的家人呢?怎么都不在?”
“他父母离异,而且都在国外,他似乎不想让他父母知道,昨天我找了我导师,我导师马上通知他们了。这两天应该就会到。”
宋念用袖子擦干脸上的泪,心疼的语气:“他是我导师最中意的学生,拿来当儿子看的,老爷子昨天一听说,差点心脏病犯,吃了药才缓过来。”
事情已经如此,宋曦明白心软是他们家的通病,宋念也已经25岁,她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这个姐姐也只能干涉到这了。
安慰的话这种也是多余,那是外人说的,她也不必要,只是瞥了眼妹妹嘱咐着:“待会再进去,生病的人最不愿意看见别人的眼泪。”
她在医院这些年,这样的人间惨事真是见的太多了,以致心底那把火焰慢慢熄灭,她都怀疑连火星子都没有了。
宋念在门外站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回了厉北的病房,对着病房里的男人强颜欢笑。
她并不知道厉北在她刚才走开的时间里拒绝了医生提出的化疗方案,放弃了延长生命的最后机会。
厉北精神不错,他似乎想通了些什么,不再经常失神看着窗外,话也明显多了起来,开始断断续续给宋念讲一些他心底的绘画理念。
一个艺术疯子,到死的时候,脑子里塞满的还是他未能完成的艺术事业。
宋念哀伤地听着,人死了以后,他的那些疯狂想法也会灰飞烟灭,她知道,他说给她听,与她分享,是希望那些想法能活着,传递下去,哪怕他有一天成了灰烬。
“小念,你知道的,一个伟大的画家首先有一颗爱美的心,我记得大学第一堂课,老师跟我们说,不要急着拿画笔,要画画,先有一颗感恩自然的心,发现美的眼睛,最后才是拿起画笔。”
厉北聊起绘画时神采飞扬,嘴唇含笑,令人差点忘了他正在被病魔折磨,他的视线向窗外飘远了去,春雨已经落了半个月,整个城市都浸泡在雨水里,萦绕着袅袅湿气。
“本来,我现在应该在喀纳斯的山里,这个时间,阿尔泰山脉的雪一定还没有融化,喀纳斯湖畔安静地就像天外瑶池,我这个凡人一定是心怀内疚,脚下的每一步,都在怕扰了神仙的清净。”
“秋天还未落叶的时候,我一定是坐在鸣沙山上俯瞰夕阳里的月牙泉,想象历代的能工巧匠,是带着怎样一颗朝圣的心,踏上这满是风沙的旅程,一笔一勾地描摹出他们心目中的极乐世界。”
厉北朝宋念温润地笑着:“知道吗?我去了十几次敦煌,每一次都有新的收获,易经里说,世事万物无非三个字,理象数,每次我看到的象都是不同,我本来想用下半生悟其中的理……”
他停下,看了宋念好一会,最后拍了拍她的手背,似在托付:“我未完成的,你替我继续吧。”
宋念的眼眶湿润,但还是忍耐着没有让泪水掉下来,闪避着他追逐的目光,轻声说:“我天资那么差,师兄你还是自己悟吧,以后的日子长着呢。”
她不敢看他的眼睛,就连倒水的手也在微微的颤抖,只听见他笑了一下,说:“小念,你去过的地方还太少。听师兄的话,多走走看看,每一次旅行都会有收获。你啊,灵气是有的,就是太懒!”
背对着厉北,宋念一颗眼泪再也忍不住仓皇掉下来,她匆匆说了声“我去倒水”,便快步离开了病房。
晚上厉北父母先后风尘仆仆赶到,宋念怕自己受不了这相逢的画面,拿起包就走了。
她没有回家,而是撑着伞漫无目的地走在下雨的街头,到最后,她才发现自己走到了一个社区,范初晴住的地方。
这个地方宋念只来过一次,半年前她看不过师兄失恋沉沦的邋遢样,一个人跑到范初晴的楼下堵她,到了最后被范初晴激得出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
这辈子唯一一次像个泼妇一样动手,打另一个泼妇。
骄傲了半年,到了最后,还是要来低头求她,哪怕她想把那个巴掌打回来也好。
宋念觉得很讽刺,一个人站在一棵桂花树下回忆那些乱七八糟的往事,斑驳的树影挡住了她脸上的表情,她把自己藏在黑暗里舔舐伤口。
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把宋念从回忆里拉出来,抬头一看,一个西装笔挺的年轻人从副座下车,打开后车座的门,扶着明显喝醉的范初晴步出轿车,范初晴的脚步虚浮,勉强还能站稳,挣脱开年轻人扶着她的手,弯腰朝车内的人娇滴滴说话。
“季总,麻烦你了呢,都怪我酒量不好……实在是案子被季总夸,心里太高兴了呢……”
车里的男人也不知道对她说了什么,哄得她媚眼生花,咯咯掩着嘴笑,最后年轻人上了车,她目送车子消失在夜色里,隔得很远还能看见她脸上的红晕。
“初晴。”
宋念步出树影,在范初晴欲转身走进楼时叫住她。
范初晴惊讶地转身看宋念,一时怔怔的,明白过来眼前站着的谁,脸就沉了下来,只有那些脸上的红晕证明她刚才确实心情很好。
“是你?”范初晴捋了捋耳边的发,“你来刚什么?”
她冷哼一下,冷笑着:“怎么?又想来扇我一巴掌?为了你那亲亲师兄。”
宋念走到她面前,眼睛扫过范初晴脸上的每一部分,毕竟是在社会这个大染缸里摸打滚爬了两年,最好的粉也遮不住悄悄爬上眼角的细纹,好在她有一双学画的手,懂得如何把自己描摹地楚楚动人眼角含春。
宋念静静地看着她,央求:“去看看他吧,他的身体不太好。”
“他最近心情不好,看到你,心情会好起来的。”
她停了几秒,再度开口:“初晴,你是他最爱的人。”
酒醉的女人表情蓦地僵了僵,现出一丝迷茫,下一秒,眼神变得极为狠厉,象是要把宋念吞下去似的说:“宋念,你少给我来这套!”
酒精让她咄咄逼人,范初晴一身酒气地靠近宋念:“你少在我面前摆出一副天下就你最痴情最无辜最体贴的模样,我看了恶心,恶心!”
“宋念你这个可怜虫,厉北不爱你,又是替他出气又是替他挽回我,啧啧啧,你是情圣啊,”她仰天一笑,表情张狂,“倒显得我范初晴是个黑心肠的坏女人了。”
宋念深呼吸了一口气,依旧用平静的语气应道:“我没有这个意思,你别多想。”
范初晴“嗤”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然后直起腰看着宋念,眼神嚣张:“宋念你这个人,同学做了这么多年,我们都变了,你却还和当初一样天真透着傻气。”
“我啊,真的是个坏女人呢,”范初晴轻佻地看了一眼宋念,嘴角沾着得意的笑,“还记得厉北的妹妹死了,他关在房里不吃不喝通宵画画三天三夜被你发现,最后送到医院的事吗?”
宋念怔了怔,不知道范初晴要说什么,莫名其妙地看着她。
当年厉北心爱的妹妹车祸去世,厉北整个人几乎垮掉,葬礼之后把自己关在画室里,疯狂地画画,每张画的主题都是他的小妹妹,她耍赖、她和他躲猫猫、她不肯吃东西、她睡得像个天使,厉北疯了一样画着妹妹的音容笑貌,直到他的身体提出抗议晕倒在画室里。
而她,当时怕他想不开,守在画室外三天三夜只睡几个小时,直到发现他晕过去,而在把他送到医院后,她也体力不支躺在医院输液,那天,还被她姐姐臭骂了一顿,骂她真是为爱情昏了头脑。
她那时跟范初晴还是好友,范初晴虽然有时爱在班上出风头,不顾及她的感受,但在她看来,她本性奔放热情,还是一个不错的朋友。
那一年厉北已经在学校任教,范初晴也经常拿自己的画作向厉北请教,两人还算熟稔,宋念怕自己不在,师兄又要干什么傻事,忙把自己的好朋友叫过来,希望能帮着照应厉北。
没想到这次的事情以后,厉北突然和范初晴走在了一起,当宋念看到厉北吃着范初晴递过来的苹果,一脸柔情蜜意地看着她时,她整个人都傻掉了。
事后她试探着问厉北,厉北神秘地笑笑,直谢她在自己最脆弱的时分,能为他带来这样一个微笑天使。
问范初晴,她也是甜蜜地笑,说,厉北睁开眼来看到我,说她是他妹妹为他带来的天使。
宋念当时捶足顿胸,只恨自己不是他醒来时见到的第一个人。
想起当初那不堪的往事,宋念突然警觉起来,这中间,也许有一些她不知道的事。
范初晴飞扬着嘴角,一副胜利者的嚣张姿态:“你是不是很好奇你把厉北送到医院三天不吃不喝守着他他出院以后反而没怎么感激你?”
她扑哧一笑:“我啊,告诉厉北,我怕他想不开,在门外守着他三天三夜不敢合眼,为他流了不知道多少眼泪。”她哈哈大笑,“宋念你知道吗?正巧呢,那几天我都在和人通宵唱歌庆祝当上了学生会主席,我的黑眼圈很重很重,厉北他根本没有怀疑,他还说,他做了个梦,他的妹妹派了个天使给他,见到我,他马上就信了。哈哈哈。”
她食指戳了戳呆若木鸡的宋念:“我骗他的时候,你这个小可怜虫,还在同一幢楼里挂盐水呢,我每次想到都觉得好笑。”
宋念直愣愣地盯着范初晴,似乎还没有回过神来,过了好一会,她才清醒过来,火山爆发一样猛地推开了面前的范初晴,颤抖地怒吼着:“你卑鄙!你怎么可以这样!”
宋念完全说不出话来,她的吼声里有满满的不甘和不解,却半个字蹦不出,下一秒委屈的泪流了下来,死死瞪着被推后趔趄着退了好几步的范初晴。
范初晴终于站稳,眼神发狠地回头瞪着宋念,酒精让她浑身沸腾,她腾地冲了上来,以更大的劲把猝不及防的宋念推倒在地。
一时间,木了的宋念终于找到一丝活着的感觉,她感到了疼,手疼,屁股疼,心疼,她整个人坐在水洼地上,眼睁睁看着范初晴踉跄地走向她,凉薄的唇开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她心底的狂妄。
“怎么?想跟我打架?呵,你还嫩点。”
“我现在把那个穷光蛋还给你,你一片痴心,那笨男人会回到你手里的。”她拍拍胸口,抬着眉恣傲一笑,“至于我呢,求你们别来烦我了,OK?我快要做和润的总裁夫人了,所以我拜托你,下次见到我就当不认识,我们以后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记住了!”
范初晴扭着腰走进楼里,留下宋念一个人坐在雨后的水洼地上一动不动,等电梯的时候,她偏头远远朝宋念轻蔑地瞥了一眼,然后一脸胜利者姿态地走进电梯里。
宋念坐了一会,感到脚凉手凉,慢慢地撑着手站了起来,动作慢得像生了锈的机器,好像下一秒,整个人就会支零破碎。
她抬起头,仰头看着前方大楼里明亮的灯光,薄唇轻启:“你说的对,我们确实是陌生人了。”
她嘴边是一抹残酷的笑,如夜色里正在盛开的冷艳花朵,“对于一个陌生人,我还内疚什么呢。这是你欠我的。”
“这一次,该轮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