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五的晚上,季柏尧把车开到这个城市最繁华的一条街上,表弟尹亮投资的酒吧还有一个月就要开张营业,这家伙心思活络又爱玩,只不过快结婚了,未婚妻管得严,也亏他想得出开酒吧的念头,以后去酒吧也就名正言顺了。
尹亮似乎对自己的这次投资格外重视,天天在他耳边吵,夸自己的酒吧装修有多么的别具一格,在A市更是独一无二,一定邀他过来看看。
他不信,这家伙倒急了,硬是要他过来,梗着脑袋要证明他的酒吧就和他自己一样,品味都是绝对一流的。
周五加了一会班,下班后季柏尧就去了,他跨进这家叫做“乱来”的酒吧时,已经是晚上八点,他站在门外了一会,注意到除了门以外的整面墙都被眼花缭乱的涂鸦占据,网络用语透着年轻人才有的俏皮,相比于十几米外装修地华丽复古的一家酒吧,这家“乱来”可真算是标新立异。
季柏尧双手抱壁在门外看了一会,哑然失笑,原来尹亮所说的别具一格是这样的,与他想象的富丽堂皇甚至透着后现代感的酒吧风格相去甚远。
对里面的设计更加好奇,会是怎样的乱来呢?
季柏尧颇有兴趣地推门走进去。
占地不小的酒吧还在装修中,灯光大开,季柏尧跨进门内就大开眼界,环视了一周后心里叹了三个字:真乱来。
基本装修完毕,酒吧里面根本没有装修工人,正在认真工作的是一群正坐在八字梯上打扮时尚的年轻人,手上拿着涂鸦喷头,正对着面前的墙天马行空地乱涂鸦。
基本上是两个人负责一面墙,一个负责上面,一个负责下面,年轻人戴着鸭舌帽,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油彩污染地分不清原来是什么颜色,年轻专注的脸上溢满创作热情。
环视了一周,季柏尧的目光停驻在左边这面墙上。
这面墙完全不同于其他几面满是涂鸦的墙,相反,这面墙是散发着强烈的庄严的美。
那面墙上,画满了飘逸的飞天。
彩云深处,身姿优美、面带雍容笑容的飞天跃然于墙上,飞舞的长带飘散于彩云之间,飞天迎风而飞翔,变化无穷的飞动之美使整面墙活了起来,令人惊叹之余又心生敬畏。
这面墙完全由一个女孩子单独负责,不同于别人的随性创作,她坐在梯子上,左手是调色盘,右手拿着画笔,非常缓慢地勾勒着飞天多情慵懒的姿态,专注于笔下的每一笔每一画。
季柏尧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那面与众不同的墙上,这时不知道从哪钻出来的尹亮拍了拍他的肩,压低声音招呼道:“表哥你来了啊!”
他指了指所有正安静创作的年轻人,把声音再度压低:“他们这帮人最烦吵了,一吵整面墙就毁了。”他神秘兮兮地指了指那面画着飞天的墙和安静的小姑娘,“特别是那边,错了一笔这墙就毁了。”
他又指了指右边正在画涂鸦的短发女孩:“喏,婉侬在那呢,一画起画来就六亲不认了。”
季柏尧笑微微的,也觉得自己开了眼界,指了指那面飞天低声问:“其他三面墙都是涂鸦,怎么那一面是敦煌飞天,很奇怪啊。”
尹亮颇为得意地咧嘴笑,露出两颗虎牙,炫耀道:“表哥,觉得有意思吧?”
“挺有意思。”
“乱来吧?”
“乱来。”
尹亮乐得猛一拍大腿,小小的“啪”声,在鸦雀无声的室内越发显得突出,所有正在醉心于工作的年轻人停下手上的动作,齐齐回头朝他们这边看过来。
夏婉侬暴跳如雷,河东狮吼道:“尹亮!”
被她一吼,尹亮立时成了软脚虾,战战兢兢地双手合十,求饶着:“侬儿我错了错了,”他只好把季柏尧推了出来,“这不我表哥来了吗?他很好奇咱们酒吧的设计,”他指了指那面飞天,“特别是那一面。”
夏婉侬也看清他身边站着的季柏尧,马上收起恶婆娘的嘴脸,抱歉地笑:“啊,表哥对不起啊。”
她马上指了指对面,“设计的事你们问宋念,画飞天是她的想法。”
季柏尧早就在这群人回头的第一时间就认出了宋念,虽然两人隔得有些远,但视线胶在一起的那一刻,各自都很诧异。
夏婉侬放下手中的活计,撂下句“大家休息会吧”,引着季柏尧走向飞天那面墙。
她热情招呼:“表哥,这是宋念,我大学同学。”
她朝梯子上的宋念招招手,活泼小袋鼠一样跳了跳:“宋念宋念,看见这帅哥没?我们尹亮表哥。”
宋念坐在梯子上朝季柏尧腼腆地笑,笑容里有不易察觉的尴尬,简单地打了个招呼:“您好。”
在场其他两人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芥蒂,尹亮跳出来嚷嚷:“宋念,你快给我表哥讲讲你这面墙的创意,我表哥好奇呢,你也再给我说遍,你上次说的我给忘了,哎,你们艺术圈的人说起话来不容易让人懂,我真是太烦恼了。”
宋念噗嗤捂着嘴笑,坐在高高的梯子上,穿着宽大沾了油彩的牛仔吊带裤,头发随意地捆在脑后,随性地像个自得其乐的孩子。
聊起她正在创作的这面墙,她的眼睛倏地就亮了,滔滔不绝起来:“这有什么难理解的。你这间酒吧不是叫乱来吗?你瞧瞧其他三面墙,涂满了乱七八糟的涂鸦,这是一种发源于纽约的西方艺术,是无拘无束高度代表自我的艺术,墙上艺术。”
她又拿画笔指了指自己的这面墙,问尹亮:“看,这面墙上是什么?”
“飞天啊。”尹亮有些莫名其妙地答。
“对,飞天,一想到飞天呢,大多数人会联想到敦煌莫高窟,古代画匠在壁画上描绘各式各样的飞天,说到底,飞天也是一种壁上艺术,并且代表着东方美学的最高境界。”
季柏尧认真地用耳朵听、用眼睛看,此时坐在高高梯子上的小姑娘侃侃而谈,白皙的脸上甚至沾了一点油彩,但此刻,她脸上的表情专注生动,让人有些移不开眼睛。
尽管是个颇有心机的姑娘,但并不妨碍此刻他对她的欣赏。
宋念还在说。
“酒吧的主题是乱来,所以我想体现乱来的艺术,那就是矛盾与美。让东西方的壁上艺术在一个小空间里冲撞,让进来的每一位客人感到视觉上和精神上的冲撞,我为什么说是精神上的冲撞呢?你看涂鸦艺术,它是极致随性推崇自由散漫的艺术,有时甚至可以称得上是行为艺术。但你看飞天,画匠们最开始受印度和西域飞天的影响,在形神色上都受到严格的限制,从西魏开始,画匠们开始尝试创新融合,飞天的形象才开始有所改变,可以说,整个飞天的绘画史是在原有理念上的逐步创新,每个改变都是小心翼翼的,相对于涂鸦,它是一种极为严肃的壁上艺术。”
她微昂下巴露齿一笑:“把这两样截然不同的艺术放在一起,你们不觉得很乱来吗?”
宋念就像台上的嘉宾,正在给底下的观众讲述自己的疯狂念头,她话音刚落,在场三人,还有室内其他年轻人一起鼓掌,有男孩子甚至吹了一声口哨助兴。
掌声中,宋念嘴角牵起,回头朝墙上的画面凝重地看了一眼,拿满东西的手作势也作势鼓掌,轻轻感慨:“向前辈致敬!”
她把调色盘和画笔递给夏婉侬,爬了下来,满脸期待地问:“您觉得怎么样?”
季柏尧避开她灼热的眼神,佯装认同地环视了一圈四周,然后点点头:“给我上了一堂很精彩的美术课。”
他朝身边的表弟自嘲道:“不过我这一身西装领带,似乎和这个环境有点格格不入。”
夏婉侬在中间大声插了一句:“对对,表哥,我们的目标就是让上班族把西装领带脱掉脱掉。”
“最好只剩下一条内裤出去。”
后边的年轻人有人大声接了一句,随即引起哄堂大笑,有人还附和,“走进来的是人,出去的是禽兽,这就是……”
“乱来!”
在场除了季柏尧之外的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大喊,年轻人闹哄哄的声音简直炸开了锅,引得三十一岁的季柏尧无可奈何地想:自己这个“老人”,才是真正的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
他这样微笑想着的时候,与宋念含笑的目光撞上,他下意识低头,再抬头时,见她已经移开目光,正笑盈盈地仰头欣赏自己的作品。
飞天像下,她的眼里满是崇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