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人护工
每天傍午时分,桑迪便带我出门散步。
散步时,它跟我一样高兴、兴奋。
见它来回移动着自己的镜头以观察松鼠和蜂鸟的移动,
拉近或推远镜头以看清花园和草坪上的装饰物,
我甚至能听见镜头变焦时发出的声音。
这个机器人蹲在我的床边,平直地朝前伸出双臂,金属手指攥成拳头,体内的引擎发出嘎吱的声响,突然变形成一台可以行走的轮椅,它的大腿就是我的座位。
它那灵活的金属脖子转动着,从椅子背后探出头来。脖子上架着一对摄像镜头,遮光罩在镜头上方晃动着,像一对歪斜的眉毛。镜头下方是两片金属嘴唇,内置一台扬声器——整个一张卡通化的人脸。
“丑得很。”我说道,想再找出若干词来形容它,但一时想不出来。
此刻,我正倚靠在床上,一堆枕头支撑着后背和脖子。我不禁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些星期六早晨,我靠在床上,抓紧时间批阅学生试卷。那时,佩吉还在身旁呼呼大睡,汤姆和艾伦门也不敲就猛冲进卧室跳上床来,浑身散发着温暖的毛毯味道,吵着要我们做早饭。
而如今,我的左腿已经废掉,将我牢牢压在这张床垫上,枕边人也离我而去,汤姆和艾伦站在机器人身后,他们都有了各自的孩子。
“但是它很可靠。”汤姆说道,然后便找不到话说了。他跟我一样,一有复杂的感情涌上心头,嘴就笨拙起来。
大家沉默了一小会儿。他的妹妹艾伦上前一步站在机器人身旁,弯下腰,手轻轻放在我肩上,“爸爸,汤姆没几天假期了,我也该回去陪伴丈夫和孩子了,让这台机器人来照顾您是最好不过的办法,比请个真人护工要便宜得多。”
我灵光一闪,眼前这番情景难道不是途释“时间箭头”的最好例子吗?父母给子女的关爱远胜过子女对父母的回报:这是对“镝”的最形象的描述,远胜一切言语的阐释。
真是太遗憾了,我无法再对我的学生解释这个道理,中学已经雇佣了新的物理老师和棒球教练来顶替我。
我不想学李尔王那样兀自感伤。佩吉和我难道不是将我们的父母遗落在远方的家中丢给陌生人来照顾吗?生活就是这样。
我的身体已经拖垮了我,难道我还忍心拖垮我的孩子吗?我的负罪感应该超过他们才对。我们的国家信奉这样一个原则:人人应该割断他的根。每一代人都应该享有另起炉灶重新生活的自由。至于那些老的,就让他们如飘落的树叶般随风而去吧。
我挥了挥右手——左手已经不听使唤了。“我懂。”我本该就此打住话头,但还是打算继续说几句,因为以往这种情况下,佩吉会多说几句,而且她的话总是没错,“你们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不会有事的。”
“机器人会自动操作的。”艾伦说道,眼光落在别处,“只要告诉它您想做什么就行了。”
机器人和我眼对眼望着。它那一对模拟人类眼睛的镜头里什么都没有,只有我自己扭曲缩小的倒影。
我懂得欣赏它的设计美感。它的构造高效、实用,外形上又有一点俏皮和稀奇古怪,让人不会感到冷冰冰的。我和佩吉曾在日本参观过一个专为老年人设计的护工型机器人展,展览充分显示了机器人的“卡哇伊”风格是如何诱使老人对这种靠计算机算法驱使的非生命物体产生情感上的依赖。
我便是这样的老人,已至花甲之年,患了中风,等同于废人一个,还真需要这样的机器人来照顾自己(也可以说是作弄自己)。
“真好。”我讽刺地说,“我们会成为好伙伴的。”
“切奇先生,为什么不读读我的操作手册?”
它发出的中性嗓音机械味十足,但让人听着很舒服,金属嘴唇也随着声音同步开合。毫无疑问,使用这种声音是它经过大量运算后做出的决定,目的就是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如果机器发出的声音过于接近人声,你还会感到有点吓人,在感情上难以接受。
“不用了,我并不想阅读你的操作手册。看看,我现在能举着一本书吗?”我用右手抬起我那条废掉的左臂,然后让其自由下落,“我想,你能够扛起我四处走动,让我有一种重获运动能力的错觉,同时还会和我聊些积极向上的闲话以保持我的心理健康。这些就是你的全部工作职责?”
我这打了鸡血似的状态似乎吓着它了,它无言应对。这让我感觉颇为良好,但很快又消失了。不错嘛,一天中最有意思的事就是对着一个加强版的轮椅大声嚷嚷。
“能帮个忙吗?”我居然想对一个机器人表现得彬彬有礼,简直蠢爆了,“我想……洗个澡。你能帮上忙吗?”
机器人的动作缓慢、呆板,没有丝毫威胁性。它的手臂强壮,不摇不晃,娴熟地脱掉我的衣服,把我抱进了浴缸。让机器人护工来照顾有一个好处:在它面前赤身裸体也不会感到太过羞耻。
热水澡让我感觉好多了。
“我应该怎么称呼你?”
“桑迪。”
这大概是机器人公司的营销团队午餐时讨论出来的,估计是首字母缩略词。阳光自主护理设备?我并不关心这个,知道它叫桑迪就行了。
桑迪告诉我,因为某些“法律上”的原因,我必须听一段生产商提供的录音。
“播吧。音量调低点,填字游戏那张报纸举稳点,行吗?”
桑迪的金属手指捏着那张折叠起来的报纸,举在浴缸的边缘。我右手握着铅笔。只听见序曲之后,一种油腔滑调的低沉嗓音从桑迪的扬声器中传出:
“您好。我是文森特·莱尔博士,阳光家政公司创始人兼首席执行官。”
短短五秒钟,我已经对这人失去了好感。他对自己的声音太过自恋了。我尝试着无视他的声音,专注于眼前的填字游戏。“……没有非法移民的海外护工带来的危险,不会有犯罪记录,也不会损害您的隐私……”
啊,没错,这是用吓唬顾客来保证签署协议。我肯定这家阳光家政公司与那些移民改革法案以及那道极其丑陋的高墙有很大的关联。早几年的话,汤姆和艾伦肯定会雇一个不怎么会英语的、来自墨西哥的女性非法移民来照顾我。如今,这已是不可能的了。
“……护工机器人会全天候陪伴您左右,永不休息……”
我本人对移民没有任何意见。我教的班上就有很多聪明活泼的墨西哥孩子,其中几个毫无疑问就是非法移民。当然,那时的边境线还像筛子一样疏松。佩吉比我更同情这些非法移民,认为把他们驱逐出境的做法实在太过严酷了。但我还是认为,任何人都无权破坏法律,随心所欲地跨越国境,从土生土长的美国人手中抢走工作。
或者美国机器人,我为自己想到的这一点得意地笑了。
我抬头看看桑迪,它的遮光罩正在镜头上方晃动着,摆出一副询问的姿势,仿佛在猜度我的想法。
“……产品由清一色的美国工程师团队经过艰苦努力研发而成。这个团队在人工智能领域已经拥有两百多项专利……”
或者非法移民会抢掉美国工程师的饭碗,我继续沉思着。技能低下的工人会延误工作进展,而技术总会提供更好的解决方案。这难道不就是美国模式吗?制造拥有金属手指和玻璃眼睛的机器人来照顾你的晚年,在这样的机器人面前,你不会为自己身体虚弱和裸体而感到害羞,在它面前,你不过是一只需要得到照顾的动物而已。你的孩子远在千里之外,忙着完成事业和享受青春,留下一台机器人来照顾你,而不是雇一个真人。
我知道自己很可怜,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难过。我试图驱散这样的心情,但眼泪和鼻涕已经不听使唤地流了出来。
“……您承认,阳光家政公司无法承诺本公司的产品能提供任何医疗护理;您同意,您将承担本公司产品可能导致的一切危险……”
桑迪只不过是个机器人,我其实还是独自一人。一想到未来的岁月只有这台机器和我的胡思乱想陪着我,我就感到恐慌。要怎样才能要回我的佩吉呢?
我像个孩子一样哭泣起来,丝毫不加掩饰。
“……请对准麦克风清晰地说‘同意’二字,以便确认您已经接受了我们的最终用户协议。”
“同意,同意!”
直到我看见桑迪的脸直往后缩,才意识到刚才我简直是在咆哮。一想到连一个机器人也能察觉到我的恐慌和反感,我更加沮丧了。
我压低声音:“我保证,即使你的电路出了故障,导致你将我从楼梯最上方摔下来,我也不会起诉贵公司。让我安安静静地完成我的填字游戏就行了。”
“你会不会将我从楼上的窗户扔出去,如果我命令你的话?”我问它。
“不会。”
“你的硅芯片里肯定有很多防护措施,是吧?但你难道不觉得应该优先处理我的命令吗?如果我命令你将我扔下楼梯或者用你的那对钳子把我掐死,你难道不应该依命行事吗?”
“不会。”
“如果我命令你将我遗留在铁轨的中间位置然后离我而去,你会照办吗?这样一来,我的死亡就不是你主动造成的了。你会照办吗?”
“不会。”
与桑迪争论道德哲学没什么乐趣,因为根本无法使它恼怒起来。我无法像科幻电影里面那样让它气得脑子直冒火花。
我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自杀倾向。日子有好有坏。从它抬我进浴缸的第一天算起,我还没有崩溃到哭泣,但也不能说我已经完全适应了这种新生活。
与桑迪的对话轻松愉快,又有些怪诞,但却能让人心情平静,很可能是桑迪的编程人员故意设计成这种效果。桑迪对政治或棒球了解不多,但和如今那些小孩一样,桑迪擅长在网络上搜索信息。看电视上的晚间体育节目时,如果我对节目里的棒球击球员发表了评论的话,桑迪通常当时不会说什么,但过了一分钟左右,它就会突然告诉我一些鲜为人知的统计数据和不合逻辑的评论,很有可能是它刚无线连接上棒球数据分析网站,获取资料后一字不差地转述给我的。看歌唱比赛时,它会告诉我它对参赛选手的观察结果,仿佛它正念着网上的实时微博。
桑迪的程序设计极其复杂。阳光公司很显然倾注了大量心血赋予桑迪一些“缺点”,使它更像真人。
比如说,我发现桑迪不会下象棋,便不得不装模作样地“教”它。其实我很清楚,几秒钟之内,它就能从网上下载一整套象棋程序。下棋时,我故意同它说话,还真能分散它的注意力,它便会犯下更多的错误。我想,让我这样的老弱病残赢棋对心理健康定会十分有益。
每天晌午时分,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大人也开始了工作,桑迪便带我出门散步。
散步时,它跟我一样高兴和兴奋。只见它来回移动着自己的镜头以观察松鼠和蜂鸟的移动,拉近或推远镜头以看清花园和草坪上的装饰物,我甚至能听见镜头变焦时发出的声音。它表现出的这种虚拟的欣喜极其真实,不禁让我想起以前推着双排婴儿车,带汤姆和艾伦散步时,他俩也是这样激动万分地看着周围一切。
然而,桑迪的程序设计也有令人惊讶的缺陷,过人行横道时便有些问题。头几次散步时,它只是四下里望了望,根本没有等绿灯亮起便带着我冲过了马路,就像一个不耐烦的毛头小子一样,丝毫不理会周遭的车流。
想方设法说服桑迪杀掉我不再让我感到有意思之后,我觉得还是应该同它说说话。
“如果因为你横穿马路而导致客户死亡,阳光公司将遭到起诉,知道吗?那份最终用户协议并不能免除你对此的责任。”
桑迪停下了脚步。以往我俩这样散步时,它那架在细长脖子上的“脸”通常会在我的头上来回移动,但听了我刚才说的话后,它将脸扭向一边,仿佛有些不好意思。我能感觉到它蹲得更低了。
我的心一紧。受到警告后眼光移向别处,是艾伦年轻时的习惯。当她觉得她让我感到失望时,脸会刷的一下变红,然后别过头不让我看见那夺眶欲出的眼泪。
“随便说说而已。”我对桑迪说,语气跟我同我的小姑娘说话时完全一样,“下次小心点就行了。难道给你编程的都是些冒冒失失的小青年,觉得自己有金刚不坏之身,不把交通规则放在眼里?”
桑迪对我的藏书抱有极大的好奇。跟电影里的机器人不同,它并非几秒钟之内就能匆匆忙忙地翻完一整本书。相反,当我不停地调换电视节目时,它会沉浸在佩吉的某本小说里,一连读上几个小时,就像个真人一样。
我让桑迪念书给我听。我并不怎么喜欢读小说,便让它给我念长长的新闻以及与科学发现有关的文章。好多年来,我都有个习惯,阅读科技新闻,找出有意思的信息同学生分享。桑迪念科技术语和公式时有些结结巴巴,这时我便会解释给它听,仿佛它就是我的学生。我乐此不疲地“教”它学习。
这大概只是桑迪内置的某种收养模式开启了,目的就是为了让我好过点,能让我重操旧业,但我就是乐此不疲。
半夜时分,我醒了。月光透过窗户,在地板上投下一个明亮的菱形。我想象着汤姆和艾伦正躺在各自的卧室里,身旁睡着他们的爱人。我想象着月光透过窗户照在他们熟睡的脸上,仿佛他们突然间又变成了孩童。这样的多愁善感实在有些愚蠢,但佩吉应该会理解我的。
桑迪就在我的床边,脖子别过去,这样一来摄像镜头就不会对着我。它就像一只熟睡中的小猫。这哪算“全天候”啊?模拟人睡觉的机器人在拟人能力上未免也太强了。
“桑迪,桑迪,醒醒!”
它没有理会我。这个缺陷得向阳光公司反馈一下。要是机器人“酣睡”不醒时,主人突发心脏病怎么办?难以想象。
我伸手碰了碰它的胳膊。
随着齿轮和引擎启动的吱嘎声,桑迪一下子醒了过来,转过脖子看着我,镜头后方射出一束光,照在我脸上,我不得不伸出右手遮挡。
“你还好吗?”我清清楚楚地听见它的电子合成声音里有一丝焦虑。
“还好。我只是想喝点水。能帮我扭开床头灯吗?顺便关掉你头上发出的那道讨厌的光,我快要被照瞎了。”
桑迪体内的引擎响着,匆忙地给我倒了一杯水。
“刚才怎么了?”我问道,“你真的睡着了吗?这也是你程序设计的一部分?”
“对不起。”桑迪道歉,似乎悔恨不已,“我犯了个错误,我保证仅此一次。”
我正试图在这个网站上注册个账号,以便能看见艾伦最新上传的婴儿照。
平板电脑就立在床边,显示着各种信息,只是虚拟键盘用起来是个麻烦事。中风以后,我的右手也不完全听使唤了,在虚拟键盘上打字跟用拐杖按电梯按钮一样别扭。
桑迪主动提出帮忙。我便叹了口气,重新倚靠在床上。它轻车熟路地填好了我的个人信息,甚至比我的孩子们还要熟悉我。我不知道汤姆和艾伦还记不记得我出生的街道名字——这是安全提示问题的必要信息。
注册的下一步要求我证明自己是人类,以防止垃圾邮件程序的恶意注册。我真是恨透了在混乱不堪的背景图案中去辨认那些拐来拐去的字母和数字,像是在做眼科检查。孩子们现在都热衷于发短信而不是写字,读了几年他们书写的字迹潦草的作业之后,我的视力也不如从前了。
这个网站上使用的验证码有些不同。网页上有三幅圆形图案,我必须通过旋转才能使图像摆正。第一幅图是一只放大了的栖息在树枝上的鹦鹉,它的羽毛上满是杂乱的颜色和抽象的形状;第二幅图是一堆胡乱放置的碟子和玻璃杯,被下方射出的刺目光线照亮;最后一幅图是几把椅子颠倒堆放在饭店的一张桌子上。三幅图都被旋转到奇怪的角度。
桑迪伸出金属手指快速地旋转三幅图片至正确的方向,然后替我点击提交注册按钮。
注册账号成功,我看到小玛吉的照片占满了整块屏幕。桑迪和我长时间地看着这些照片,一张一张地翻阅着。我很羡慕新一代的出生。
我让桑迪休息一下,顺便打扫一下厨房。“我想单独待会儿,可能会睡个午觉,有需要时我再叫你。”
桑迪离开后,我调出平板电脑上的搜索引擎,颤颤巍巍地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输入我的问题,浏览着搜索结果。
将一张图片摆正看似简单,但要让计算机自动摆正各种各样的图片却是十分困难的……验证码的设计基于这样的事实,那就是旋转图像至正确位置对人工智能来说是个绝对难题。
上帝啊,难道我已经找到了土耳其行棋傀儡背后潜藏的那个人了吗?
“谁在里面?”桑迪回到我身边后,我指着它,凝视着它的镜头,问道,“里面究竟是谁在控制?”我想象着一个远程操控员正坐在某座摩天楼的办公室里,为我花费大价钱买来这个家伙而窃笑不已。
桑迪的遮光罩一下子向上扬起,仿佛被震惊了。它僵了几秒钟,姿势很像人类。一小时前,我可能还会认为这是高明的程序设计,但现在我不这么认为了。
它举起一根手指至唇边,镜头里的光圈快速地交替开合着,就像人在眨眼。
接着,它仿佛故意将镜头移开,对准正门过道。
“过道里没人,切奇先生,真的没人。”
它开始朝床边移动,但镜头始终对准过道。我开始感到紧张起来,正打算说些什么,它抓起床头柜上的铅笔和报纸(已经被翻到填字游戏那一版),飞快地在上面写着什么,但镜头却始终不对着那张报纸。字很大,很粗糙,阅读起来很费劲。
请不要再问。我会解释的。
“我的眼睛似乎卡住了。”它对着空气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人工合成声音,“给我一点时间调整引擎。”接着,它便开始扭动头上的零部件,发出尖厉的吱嘎声。
用我的手写字回复我。
我抓住桑迪冰凉的手,用那支铅笔艰难地书写着大写字母。我想,肯定有什么反馈机制使得那个操控员能感觉到这些手部动作。
坦白招供吧,不然我叫警察了。
随着砰的一声,镜头调转过来,对准了我的脸,但报纸和铅笔仍然在它视线范围之外。
“我得对自己做些修复。”桑迪说,“您在此期间能休息一会儿吗?如果感到无聊了,稍后您可以查查邮件。”
我点点头。桑迪将平板电脑放在床边,退出了房间。
亲爱的切奇先生:
我的名字是曼纽拉·阿依达·阿尔瓦雷斯·里奥斯,很抱歉我一直以来对您的欺骗。尽管麦克风掩盖了我的真实声音,但我听见的您的声音却真实无比。我相信您是个友好宽厚的老人,也许您会愿意听听我是如何成为您的护工这个故事的。
我出生在墨西哥杜兰戈东南部一个名叫拉格洛丽亚的村庄,是家中三个女儿中最小的一个。两岁时,我们全家搬到了北面的加利福尼亚州,父亲以种植柑橘为生,母亲一方面帮助父亲料理生意,一方面照顾家庭。之后,我们又去了亚利桑那州,父亲什么工作都干,母亲则照顾一个年老的妇人。我家并不富裕,但我却生活得很快乐,学习也很出色,可以说前途光明。
我十三岁的一天,警察突击检查了我父亲工作的那间饭店。当时有电视台来摄像。人们在街上排着队,看见我父亲和他的朋友们被铐上手铐带离饭店便大声欢呼。
我并不想同您就移民法案发生争执,我并不指望搞清楚为什么我们的出生地能决定我们的命运,因为我已经知道您心中所想了。
我们失去了一切,并被驱逐出境。我的书、音乐、美国式的童年,都离我而去。我被遣送回那个我没有任何记忆的国家,不得不开始学习另一种生活方式。
住在拉格洛丽亚的人都很有爱心,家庭就是我的一切。那儿土地肥沃,山川秀美。但生于斯,死于斯,穷者越来越穷。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我的父母会选择冒险非法移民。
我父亲重新回到了加利福尼亚,自那以后,我们就再也没听说过他的消息。我的两个姐姐去了墨西哥城,时不时寄些钱给我。和她们聊天时,我都尽量避免谈论她们的工作。我则留在家中照顾母亲,她身体有病,急需那些我们负担不起的昂贵的医疗护理。
我的大姐写信告诉我,在墨西哥的皮那德拉斯内格拉斯市,有一家边境工厂的人正在寻找出生在美国、英语流利、熟悉美国文化的女孩子——就像我们三姐妹这样,工作报酬也挺好,我们可以存钱给母亲治病了。
那家旧工厂的地板被分割成一排排的小隔间,过道里放着睡垫。在那儿工作的每个女孩都头戴耳机,面前放着显示器和一套控制装置,就像电视上的飞机控制台一样。每个女孩都戴着一个面罩,以便操纵机器人的面部表情。
远程操控一个机器人很困难。我们没有休息时间,您睡觉时,我才能睡觉,您醒来时,闹钟也同时将我唤醒。上厕所时,我必须等到其他某个女孩子的客户睡着后抽身来接替我,然后才有几分钟上厕所的时间。
我并不是说照顾您让我有什么不开心。我想到了我的母亲,她曾经的工作跟我现在从事的很相近。她现在躺在家中的床上,由我的姐妹们照顾。我为您做的这一切,正是我希望能为母亲做的。
透过镜头看见那些宽阔的街道和静谧的街区,目睹您在美国的生活,对我而言是苦乐参半的一件事。我很喜欢同您一起散步。
工厂严格禁止向您透露我的存在。如果您举报我的话,我会被罚款,甚至被开除。我希望您保守这个秘密,允许我继续照料您。
汤姆打来电话,告诉我他已经拿到了我的银行对账单的复印件,解释说当时我身在医院,这是很必要的预防措施。
“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对曼纽拉说。她快速地离开了房间。
“老爸,我看见上个月您的账单上有一笔钱汇往西联。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艾伦和我很关心。”
这笔钱是寄给了我以前的一个学生,他正在杜兰戈做暑假旅行。我吩咐他寻找一个叫拉格洛丽亚的村庄。如果他找到了曼纽拉的家,就将这笔钱带给她的家人。
“我应该怎样解释这笔钱的来源?”我的那名学生问道。
“EINorte,”我这样说道,“就告诉他们这笔钱是ElNorte欠他们的。”
我可以想象曼纽拉的家人肯定会想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会猜测也许这笔钱是曼纽拉的父亲瞒着政府部门偷偷寄回来的,也可能是美国政府将他们失去的财产兑换成现金寄来的。
“寄给墨西哥的一个朋友而已。”我告诉儿子。
“什么朋友?”
“你不认识她。”
“你们是怎么相识的?”
“网上认识的。”这种解释跟事实最接近。
汤姆没有再说什么,可能正猜想我是否已经失去理智。
“网上骗子多。”汤姆说道,我能感觉到,他正努力不让自己情绪激动。
“你说得没错。”我说。
曼纽拉回到我身边帮助我洗澡。既然已经了解了真相,我便开始感到了些许尴尬。但我还是让她帮我脱衣服,把我抱进浴缸。她的动作跟以往一样平稳、温柔。
“谢谢。”我说。
“不用谢。”电子合成声音沉寂了一会儿,“您愿意我为您念新闻吗?”
我看着她的眼睛,光圈缓慢地一开一合,像是眨了下眼。
(陈首为 译)
在宏观层次,时间存在着明显的方向,是不对称、不可逆的。
美国在与墨西哥的边境线上建了一道一千一百多公里长的隔离墙。
1734年出现的一种国际象棋自动下棋装置,外表是一个木柜,柜子里藏着国际象棋高手,通过磁石感应机关控制傀儡的动作。
“北方”。墨西哥的北方指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