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宮中又有一場大風暴在暗中醞釀了。
興風作浪的是萬宸妃宮中的管事趙慶。萬宸妃近年得寵,有過於周貴妃之勢;而且皇子九人,萬宸妃所出的有四,除了皇三子早殤以外,皇二子德王見潾,比太子只小一歲,而容貌才智勝於太子;尤其是太子有個口吃的毛病,相形之下,更顯得德王英挺秀發。趙慶便攛掇萬宸妃,設法讓皇帝廢東宮,改立德王為太子。
此一想取而代之的野心,存在已非一日。但立儲為國本所寄,東宮既立,倘無重大失德,斷無輕廢之理。趙慶頗工於心計,他向萬宸妃獻議:「太子還小得很,不能說他將來決不會成材。再過個七八年,到血氣方剛,膽子大了,甚麼下流的事情都幹得出來,那時別人不說,萬歲爺也會把他廢了。」
然而怎麼樣才會使得太子下流呢?對這一點,萬宸妃很清楚,找幾個狼心狗肺、壞到了家的太監擺在太子身邊,用不了一年半載的工失,就會把太子教成不可救藥的惡少。只是其中有一層難處,阿菊將太子管得很緊,而太子對「姊媽」亦是百依百順,很難下手。
太子本管阿菊叫姊姊,改成「姊媽」這個怪稱呼,還是出於「欽定」。當皇帝由沙漠歸來,住在南宮時,阿菊經常抱了太子去問安。太子正在牙牙學語之時,由於天生口吃,「姊姊」二字發音格外困難。皇帝便說,「天子有八母,阿菊是保母,第二個字改成『媽』,就容易出口了。」
實際上阿菊是姊代母職,太子自從略有知識開始,便經歷了一連串的榮辱升沉,除了阿菊及東宮近侍,始終管他叫「小爺」以外,此外的人,一會兒叫他「太子」,一會兒叫他「沂王」。他記得最清楚的,十一年那年正月裏,玩過龍燈不久,一天半夜裏聽得外面人聲鼎沸,他從夢中驚醒,只見阿菊緊緊摟著他,兩眼瞪得好大的,側耳靜聽,他剛問得一聲:「姊媽,外面幹甚麼?」阿菊便喝住他,不讓他出聲。到窗紙發白時,聽見撞鐘擂鼓,阿菊頓時笑逐顏開。
「成功了!萬歲爺回宮了!你又是太子了!」接著阿菊摟住他又親又笑,笑完了,卻又放聲大哭──她那時的心情,直到三、四年以後,他才能體會得到。
太子離不開阿菊,所以趙慶設計,先要將阿菊驅離東宮,那一來不但易於安排太子的左右,而且太子沒有阿菊,必然鬱鬱寡歡,亦就更容易為了排遣太子的愁懷,而入於邪惡。
於是有一天萬宸妃侍飲閒談時,她提到太子的口吃,說都是阿菊從小沒有教好;又說太子性情柔弱,帶點「娘娘腔」,擔心將來不如皇帝那樣英斷,然後很婉轉地建議,應該將阿菊放出宮去,或者為她擇一良配,亦算是酬謝她保護太子之功。
「她是太后宮裏的人,這件事先要回奏太后。」
太后的回答,出乎皇帝與萬宸妃的意料:「這件事我早就想到了,我也問過阿菊自己;袁彬沒有娶親以前,我還想到要把她許配給袁彬。可是,阿菊說她『捨不得小爺』。」太后接著又加了一句,「人各有志,慢慢兒再說吧!」
這一來,皇帝就說不下去。可是在慈壽太后駕崩以後,發現了一種新的情況,亦是一大秘密:太子初經人道,對手就是他叫做「姊媽」的阿菊。
這個秘密,經由趙慶當作笑話來散布,自下而上,越傳越盛。傳入裴當耳中,大吃一驚,因為皇帝最近煩躁不寐,容易動怒,如果知道太子畸戀比他大十九歲的保母,一定會大動肝火,於病體非常不利。
於是他一面嚴厲告誡乾清宮及皇帝的近侍,不准將這些流言上聞,一面追查流言來源,最後找到了趙慶。
「你怎麼大造謠言,說太子跟阿菊如何如何。」裴當厲聲詰責,「莫非你不想活了?」
「不是謠言!」趙慶很鎮靜地說,「問一問王綸就知道了。」
王綸是東宮管事的太監。裴當將他找來一問,確有其事。王綸還建議,最好請周貴妃親自向阿菊詰問。裴當密陳周貴妃,決定接受王綸的建議。
「阿菊,」周貴妃面凝嚴霜地問,「你跟太子是怎麼回事?」
阿菊看一看侍立在旁的裴當,抿著嘴一言不發。
周貴妃明白她的意思。「你們都出去。」她揮一揮手,「也不准在窗外偷聽,都躲遠一點兒。」
等裴當及其他宮女都出去了,阿菊往地上一跪,低著頭說:「太子十七歲了!」
這句話意味深長,周貴妃的神色緩和了。「你說下去!」她問,「十七歲怎麼樣?」
「太子早就發育了,知識也開了,常想溜出去找那些浪貨。奴才心想,太子是萬金之體,如果像景泰爺那樣,年紀輕輕自己把身子糟蹋了,且不說對不起老娘娘跟娘娘的付託,奴才自己這些年的辛苦也白吃了,所以管得他很緊。」
「嗯,嗯。」周貴妃連連點頭,「萬歲爺當年,也是王振管得緊,身子結實。不然也不能在國外那樣子折騰,還能無病無痛地回來。你再往下說。」
「去年夏天,記得是七月初七那天半夜裏──」阿菊說到「半夜裏」三字,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以至於無。
等了一會見她還不開口,便又催問:「半夜裏怎麼樣?」
「半夜裏,奴才正睡得沉,讓太子推醒了,他說:『我熬不住了,你得給我找個人。』奴才愣住了。」阿菊回憶著去年七夕夜半之事說,「當時──」
※※※
當時阿菊答說:「半夜三更,哪兒去找人?」
「你不肯而已;你要肯,不怕找不到。算了,我自己想法子。」太子期期艾艾地說完,掉頭就走,腳步匆匆,是迫不及待的模樣。
阿菊突然將那顆鎖錮了多年的心放開。「小爺。」她喊,「你回來!」
「怎樣?」太子回到她床前問,「你願意去找了?」
「你想找誰?」
「誰都行。」
「那好,你找我好了。」
「姊媽──」太子驚喜交集的,雙眼閃得好亮。
「光叫我姊姊!」
「姊──」太子拖著這個字的餘音,撲倒在阿菊身上。
※※※
「當時奴才心想,若是一口回絕了太子,就會逼得他自己私下去找。只要跨出那麼一步,就甭想再管得住他了。奴才心一橫,只有自己不顧廉恥──」
語聲戛然而止,但周貴妃亦不必再往下問,心裏在回想這一年多來的太子,容光煥發,步履矯健,顯然的,阿菊之「不顧廉恥」,有功無過。
「我知道你的苦心,外面有些難聽的話,你不必理會。你只照往常一樣,把太子招呼得好好的,將來的事,有我作主。」
阿菊心懷一暢,知道將來封妃是穩的了,可是眼前不能無憂:「奴才也知道有些難聽的話,奴才沒法兒辯,也不想辯,只要自己覺得對得起良心就行了。如今娘娘知道奴才的苦心,更是奴才的安慰。就怕萬歲爺跟娘娘的想法不一樣。」
「不要緊,萬歲爺問起來,有我呢。」周貴妃拔下頭上一支鑲金翠玉釵說,「來,我給你插上!」
「多謝娘娘!」阿菊磕頭謝賞,然後膝行兩步,低下了頭,好讓周貴妃為她插戴。
宮眷曾經臨幸的梳髻,否則梳辮,但屬於東宮的宮女,一律都是辮子。周貴妃將那支釵為她插戴好了,說一聲:「你回去吧!」
「是。」
阿菊復又行了禮,出殿走到臺階上,先昂起胸來,看一看站在遠處的裴當與宮女,然後大搖大擺地下階而行,立即便有一群宮女圍了上來,卻都在她身後,阿菊知道她們在看甚麼,得意地轉一轉頭,好讓大家都看清楚。
「怎麼,」有個宮女間,「周娘娘把她最心愛的這支釵賞給你了?」
「是啊。」
「為甚麼?」
「我不知道。」阿菊答說,「你自己去問周娘娘。」
「不用問,八成兒是你要給周娘娘生孫子了。」
阿菊臉一紅,平時她口舌犀利,此刻卻想不出一句話來反擊對方的戲謔──戲謔又不止於重語,有的來探她的小腹,有的伸手到她胸前亂摸,嘻嘻哈哈地將阿菊作弄了一個夠,才放她走。
「娘娘找你幹甚麼?」太子剛說了這一句,發現她頭上的玉釵,驚喜地問,「你做了甚麼讓娘娘高興的事?」
阿菊不答他的話,只問:「好看不好看?」
「你來!」
太子牽著她的手,讓她坐到梳妝檯前,另取一面磨得極亮的銅鏡,在她腦後照著。阿菊從鏡中看到束辮的紅絲繩上插著小指般大、碧綠的一支茄形玉釵,紅綠相映,十分奪目,左看右看,越看越愛。
「看夠了沒有?」太子問說,「這面鏡子好沉,我快端不動了。」
「好了。」阿菊一伸手將玉釵拔了下來,復又細細把玩。
「你還沒有答我的話呢!」太子端張凳子坐在她旁邊問。
「咱們的事,過了明路了。」
「呃,」太子惴惴然地問,「你告訴娘娘了?」
「怎麼,不能告訴娘娘?」
「能、能,誰說不能?」太子好奇地問,「我只不知道你是怎麼說出口的?」
「我說,你不要臉,硬賴在我床上不肯下來。」
「你敢,你敢這麼說?」
「為甚麼不敢?」阿菊忽然落入沉思之中,好一會才抬眼問道,「如果我有了怎麼辦?」
「有了?」太子想了一下才明白,是說有孕,「我還沒有想到這上頭,你是有了?」
「現在還沒有,不過遲早會有的,得早點想好,是留還是不留?」
「怎麼?」太子一驚,「如果有了,你要把他拿掉?」
「是的。」
「為甚麼?」
「我不願意我生下來的孩子,沒有名分。」
「怎麼會沒有名分?」太子結結巴巴地說,「是皇太孫的名號。」
「你別一廂情願了,東宮沒有冊妃,哪裏來的皇太孫?」
太子默然,好半晌嘆口氣說:「可惜,你不能入主東宮。」
看他鬱鬱不樂,阿菊便解勸著說:「好了,好了,你別煩!等我有了再跟你商量,總聽你的就是了。」
※※※
皇帝終於也知道太子跟阿菊的事了。
「不成話!」皇帝很生氣地對周貴妃說,「你的兒子真沒出息,怎麼會迷上比他大十九歲的女人?」
「這也沒有甚麼不好!像我們家鄉,六七歲的孩子,娶個比他大十來歲的媳婦;平時都是媳婦照料,到孩子成年了再圓房。阿菊在東宮的情形,跟這也差不多。」
周貴妃是昌平州人。其實「小丈夫」的風俗,亦不僅昌平州為然,不過流行於貧家小戶之間,世家大族沒有這種不相配的婚姻,何況是天潢貴胄?
皇帝正想駁她時,周貴妃卻又接著她自己的話說:「我想,萬歲爺當年也虧得王太監管得緊;倘或像郕王那樣,沒有人管,由著性兒胡來,二十幾歲就把身子淘空了,那時萬歲爺才知道阿菊的好處。」
王太監是指王振,皇帝至今還念著他的好處。一聽周貴妃將阿菊比做王振,他不再生氣了。
「不過,也該給他立妃了。」皇帝問說,「你看誰好?」
這是指為東宮擇配在宮中待年的三女子。周貴妃答說:「我看倒是吳家的那個,比較能幹。」
「他自己的意思呢?」
「我還沒有問他。」
「你倒問問他看,挑定了,就在明年春天,替他們辦喜事。」
「是。」
「裴當!」皇帝交代,「你到內閣宣旨,讓禮部挑日子!」
「遵旨。」
「還有件事,你到貢院去看一看,號舍修得好不好?不能再出事了。」
原來定制逢辰戌丑未之年會試。這年癸未,二月初九起會試,三天一場,共計三場,至十七畢事。第一場、第二場都安然無事,到得第三場,有那半夜裏交了卷,等候天明出闈的舉人,看月色甚佳,在號舍中飲酒作詩,不道樂極生悲,發生火災,恰逢風起,火勢一發不可收拾,燒死了九十多人,試卷亦皆焚燬。
被難的舉人,贈給進士;僥倖逃生的卻須重試,而貢院重建需時,原定明年再舉,但舉子功名心切,紛紛上書,願留京歇夏,等候新貢院落成再試。新任禮部尚書姚夔,奏准改在八月間,補行會試,估計那時工部可以將貢院修好了。
可是殿試呢?會試發榜需時一月;殿試雖只數日即可完竣,但金榜題名,接下來便是任官。明朝任官,進士、舉貢、吏員三途並用,新進士除選入翰林院以外,內用則六部主事,及所謂「中行評博」──內閣中書、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評事、國子監博士;外用則知州、推官、知縣,那時已在十月間,北地早寒,十月裏已經見雪,則領憑赴任時,天寒地凍,道路艱難。因此,會試發榜後,殿試改在明年,仍照向例於三月初一,由天子臨軒發策。
裴當到內閣宣旨後,又到工部會同營建司的官員去察看新建的號舍,修得工料堅實,令人滿意。回宮覆命以後,皇帝為了體恤舉子,復又傳旨,加賞每名舉人盤費銀十兩;同時命兵部預備驛馬,會試發榜以後,不論錄取與否,皆准馳驛回籍。
由於皇帝對補行會試,十分重視,而且一再告誡,決不容再生災禍,所以禮部亦格外謹慎將事。三場試畢,重九那天發榜,會元名叫羅倫。知道其人的,都說「老天有眼,果然積了陰功有報應。」
原來這羅倫字彝正,江西吉安人,出身貧家,以樵牧為生,而隨身總帶著書,閒暇便讀,終於以苦學而中了舉人。
從中了舉人以後,改以教讀維生,勉強積夠了盤纏。這年正月裏進京會試,主僕二人,由陸路北上,先到山東德州地方投宿逆旅。要水洗臉,端水來的是旅舍主人家的兒媳婦,水盆中遺落了一枚金戒指,羅倫的僕人羅明,悄悄撿了出來,落了腰包。
第二天動身趕路,羅倫對羅明說:「到京還有段路,盤費恐怕也不夠。我有個鄉榜同年,在南皮當縣丞,我們繞道到他那裏去告個幫。」
「何必告幫,盤纏夠了。」說完,羅明從腰包裏掏出那枚金戒指一揚,「撿來的。」
羅倫問知經過,勃然作色:「這怎麼可以?趕緊去還人家!」說完,掉頭就走。
回到德州旅舍,那裏已鬧得天翻地覆了,失落戒指的兒媳婦為婆婆、丈夫揍得要跳井。問起來倒還不是因為破財,而是她的婆婆與丈夫,疑心她不守婦道,將金戒指私下送了情夫了。等羅倫說明經過,一件要出人命的風波,頓時平息。
旅舍主人一定要留他住幾天,羅倫要趕路,堅持不肯。哪知「天留客」,一時風雪大作,他們主僕一路不是搭便車,就是步行。這樣的大雪天,就是有錢雇車亦雇不到,只好勉強留了下來。
及至雪霽趕路,到得南皮,已是「龍抬頭」的二月二了。七天工夫,無論如何趕不到京城;就算能趕到,還有至禮部辦理投文報考的手續,二月初九第一場,怎麼樣也趕不上。
誰知就是這樣一耽誤,逃過了一場災難。當時便有人說,是拾金不昧,救了人家一命,冥冥中得獲福報;如今中了會元,報應之說,益覺靈驗。
羅倫雖中了會元,處境卻是進退維谷。還鄉雖准馳驛,但開春上京,仍須一筆盤纏,力所不及;留在京裏讀書過年,倒是上策,可是日常澆裹,從何而出?有人就勸他說,照道理既成進士,便須授官,如今不能授官,無以為生,大可具呈禮部,請求資助。羅倫恥於求人,搖首不答。
正在坐困愁城、去住兩難之際,忽有意外機緣。他所賃考寓的房東,是太醫院的一個小官,一天從院中回家,興匆匆地來看羅倫。「羅先生,你不必發愁了。」他說,「你到我們院使那裏去坐館好了,可不是教書,是請你去做書。」
「做書?」羅倫愕然,不知怎麼回答他了。
「不錯,做醫書。」房東問道,「我們院使盛幼東這個人,你知道不知道?」
「沒有聽說過。」
「盛啟東呢?」
「喔,知道,知道。」羅倫也讀過醫書,所以對近代名醫並不陌生,「他不是金華戴原禮的再傳弟子嗎?」
「也可以這麼說。不過戴先生如果還在世,是不會承認他的。」
原來浙江金華的戴原禮,曾為太祖徵為御醫,名滿天下。永樂初年告老還鄉,有個江蘇吳江的醫士王賓特地到金華來拜訪,討教醫術,但一無表示。戴原禮笑道:「我倒不惜金鍼度與人,不過足下莫非就不能稍微委屈一些?」
王賓答說:「戴先生快八十歲了,我亦望七之年,不能復居弟子之列。」
人各有志,不能勉強,戴原禮從這天起,雖仍以客禮相待,但絕口不談醫道。王賓亦覺得住不下去了,便乘居停有事出門時,偷去了戴原禮視為秘笈的許多醫書。不過有秘笈而不能讀,因為望七之年,精力衰頹,無法再用功了。
王賓無子,只有幾個門生,他最看重的是盛啟東,臨死將那些秘笈傳給盛啟東,盡得原禮之學,可是並未懸壺行醫,因為他家道豐厚,不必靠行醫維生。
其時有個陳太監,奉旨到蘇州一帶去採辦花鳥,經人介紹,賃了盛啟東家的花園住。不多幾時,陳太監得了臌脹病,是盛啟東為他醫好的。等陳太監回京交差,盛啟東亦被徵入京在太醫院供職,為同事所累,罰在天壽山陵寢做苦工。
有一天遇到陳太監,歡然道故。陳太監在御用監張順門下,而張順亦正苦於臌脹,請盛啟東診視,一劑而愈。
於是張順銷假回宮,照舊當差。成祖一見,大為驚異。「說你已經死了。」他問,「怎麼還好好活在這裏?」
等張順說明緣故,成祖立即將盛啟東自天壽山工地宣召到宮,亦不說有何病痛,只命盛啟東診脈;診斷脈有風濕病。果然,成祖這幾日正為風濕所苦;盛啟東處方投藥,成祖痠痛得難以舉起的左臂,很快地活動自如了。盛啟東亦即成為隨侍左右的御醫。
成祖對盛啟東頗為優遇,視如清客,常召至便殿閒話。盛啟東賦性率直,不肯隨口附和,一向嚴厲的成祖,居然亦能容忍。一天大雪無事,成祖跟盛啟東談親征漠北,在白溝河大勝的戰況,詞色之間極為得意,而盛啟東並不恭維,只說:「這大概是天命。」
成祖聽了很不高興,起身到殿外去看紛飛的大雪,口中自語:「好一場瑞雪。」
盛啟東應聲吟了兩句唐詩:「長安有貧者,宜瑞不宜多。」成祖色變,左右太監亦無不為盛啟東捏一把汗,然而終告無事。
由於盛啟東性好直言,常為當時還是東宮太子的仁宗找來些麻煩,所以很討厭他。有一次太子妃張氏數月經期不至,召御醫垂詢,大家都說是有喜了,向太子道賀,只有盛啟東不以為然,說是經閉,指出病徵,在屏風後面的太子妃,遣宮女將太子請了進去說:「此人說得不錯。有這樣好的醫生,為何不早叫他來看我?」
於是召盛啟東入內診脈。醫生看病,講究「望、聞、問、切」,但為后妃宮眷治病,隔帳把脈,「望」之一字落空;宮禁嚴肅,亦聽不到病榻左右有人在談論病情,「聞」之一字又落空;「問」則有些話不便出口,即能出口,回答亦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全靠一個「切」字,但如為年輕后妃,則又必守「男女授受不親」之戒,用一根紅絲線,縛緊手腕,從絲線極輕微的振動中去辨脈,既談不到七種診脈的指法;亦難辨二十七種主病的脈形,這樣就只能約略判斷,謹慎處方,用的藥中正平和,能愈小病,不能治險症。
但盛啟東藝高人膽大,索性連脈都不診,只隔著重帷問了太子妃幾句話,隨即處方,用的藥都是大黃之類的攻下之劑,其中有一味通經藥叫「王不留行」,向來為孕婦所忌服。太子始終認為太子妃是孕非病,這個方子當然不用。
但是其他御醫所開的安胎藥,並無助於太子妃胸腹脹滿、腰脾作痛等等病症的減輕,只好再召盛啟東,而處方如舊。太子問道:「這服藥下去,如果把胎兒打了下來,怎麼說?」
「臣領罪。」
太子派人將盛啟東鎖在室屋中,怕他闖了禍會畏罪自殺,還上了手銬。盛啟東家人惶惶不可終日,都說:「只怕要凌遲處死。」
哪知十天以後,以東宮護衛前導,鐘鼓司的鼓吹,細吹細打將盛啟東送了回來,而且賞賜甚厚。但盛啟東戒心未消,想法子調到南京去當院使;直至宣宗即位,復又召回,歿於正統六年。南北兩京的太醫院,都供有盛啟東的牌位,歲時祭祀,頗為虔敬。
這盛幼東便是盛啟東的獨子,能繼父業;兩年前由院副升為院使。不過盛幼東醫術雖精,文字不佳;他父親留下來好些脈案論說,想整理成書,卻苦於力不從心。羅倫的房東跟盛幼東是好朋友,一天談起此事,託他來問,肯不肯幫忙,助他完成心願?
羅倫欣然許諾。「我也略知岐黃,正好向幼東先生請教。」他說,「不過,到殿試只有三個多月的工夫,怕半途而廢,有負付託,就不大妥當了。」
「等我先跟他商量看。」
房東出門不久,陪著盛幼東來拜訪羅倫,彼此互道仰慕,寒暄既畢,話入正題。「聽說這一科要選庶吉士,羅先生是會元,一定選上的。」盛幼東說,「既然在翰林院,只要羅先生肯幫忙,就不怕半途而廢,好在這也不是太急的事,哪怕一年半載,隨羅先生的便。慢慢兒來;至於束脩,我自然照送。」
「承幼東先生厚愛,如果殿試以後,在京供職,自然始終其事;否則,只好做到哪裏算哪裏。這一層,我得聲明在先。」
「是,是,謹遵台命。」
於是第二天,盛幼東送了關書來,另外是五十兩銀子,算是第一季的束脩。羅倫跟房東結算了賬目,帶著羅明移寓盛家。
盛幼東很尊敬羅倫,每天從太醫院回來,一定要到書房裏來問候閒談。一天他向羅倫說:「羅先生,從明天起,我要在宮裏值宿。舍間有甚麼事,拜託你照應。」
「當然,當然。」羅倫問說,「在宮裏值宿是──」
盛幼東向窗外看了一下,低聲說道:「皇上的病勢可憂,隨時要奉召請脈。這話,請羅先生不要說出去。」
「我明白,這會搖動人心,我識得輕重。」羅倫也放低了聲音,「皇上是甚麼病?」
「先是黃疸,連眼睛都黃了;現在又加上了臌脹,更難措手。」
「尊公是治臌聖手。前兩天我看遺稿,說臌脹有水臌、氣臌、血臌、食臌、蟲臌之分,不知道皇上是哪種臌?」
「底子是氣臌,由肝氣鬱結而起;加上脾虛不運,腹中有水,就麻煩了。」盛幼東接下來又說,「如果是平常病家,我用疏肝理脾之方,有把握可以治好,只是不能急。無奈是皇上,一定要用通利藥放尿,取快於一時,而脹滿更甚。唉!」他沒有再說甚麼,搖搖頭起身走了。
※※※
宮中又充滿了愁雲慘霧,尤其是曾為皇帝臨幸過,而位號甚低的宮眷──包括六局二十四司的女官在內。有些只是一領雨露,皇帝並沒有甚麼深刻的印象,但一旦龍馭上賓,隨侍於地宮中的,往往是她們。
袁彬進京了,本期待著來陪皇帝高高興興過一個新年,但瞻視天顏,面黃似金、腹隆如鼓,心裏難過得像刀割一樣,可是他不敢哭。
「袁彬,」皇帝有氣無力地說,「我的日子不多了。」
「皇上聖壽正長,別說這──」袁彬終於忍不住哽咽,喉頭吸進一大口氣,堵住了他的話。
「你別哭!我有話交代你。」
「是。」
「將來不管是誰繼位,你都要像對我一樣。」
袁彬口中答應,心裏驚疑不定,退出宮來,立即到內閣去找李賢。「怎說『將來不管是誰繼位』?」他低聲問說,「是不是皇上要廢太子?」
「聽說有人進了東宮的讒言。如今聽你這一說,足證傳聞不虛。」
「李閣老,請你保護東宮。」
「當然,皇上問到我,我自會諫勸。」
「事不宜遲,李閣老,你得趕緊想法子。等皇上下了手詔,就難以挽回了。」
「不要緊!這樣的大事,皇上一定會跟閣臣商量。」李賢又說,「如果臣子先進言,倒像皇上已決定廢立似的,反會引起猜疑。」
袁彬想了一會,拱拱手說:「我明白李閣老弭巨變於無形的苦心。這才是謀國之忠,拜服之至。」
※※※
天順七年正月初一,原應舉行的「正旦大朝儀」,特詔免行,卻未說明緣故,但京城中家家都知道,皇帝朝不保夕,不知崩在何時?
太祖之崩,只知道建文帝曾有行三年之喪的詔令,但即位未幾,便有燕王起兵這件大事,朝廷忙於征討,如何行三年之喪的制度,並未建立。
如今的大喪儀制,定於成祖崩於榆木川之後。凡婚嫁,官停百日;軍民停一月。怕挑定的好日子,正在大喪期內,不得不延;但自大喪之日起,禁屠宰四十九日,停音樂百日,所以百姓即令一月之後,可以婚嫁,但喜宴只能備素筵,亦不能舉樂,辦喜事冷冷清清,豈不掃興?所以都將喜期提前,大年初一的街上,亦不時可以看到咪哩嗚啦吹打著抬過花轎的景象。
但大朝儀雖然取消,一班大臣,依舊日日進宮問安。年初二那天,李賢一到左順門,便有等在那裏的小太監上前說道:「裴公公交代,李閣老一到,請到文華殿等候召見。」
到了文華殿,裴當告訴他說:「皇上不能起床了。」
「御醫怎麼說?」
「過不了正月。」
「神智可清明?」
「清明。」
「神明未衰,猶有可為。」李賢又問,「皇上今天召見,會有甚麼交代?」
「還不是──」裴當蹙眉說道,「為東宮心煩。」
正在談著,小太監來傳旨召見。李賢進入文華殿東暖閣,只見黃幔低垂;他在幔外磕頭報名:「恭請聖安。」
「把帳子揭起來!」
皇帝在黃幔內吩咐,聲音倒還有力。李賢心為之一寬,但一揭起黃幔,看到仰面平臥,錦衾中間鼓得老高的情狀,不由得暗暗心驚。
「除裴當以外,都出去。」等太監都退了出去,皇帝方又說道,「李賢,東宮不像有為之君,你看如何?」
「這是國家根本所託的大事。」李賢跪下來說,「請皇上三思。」
「你是說一定得要傳位給太子?」
「宗社之幸、國家之福。」李賢又磕了一個頭。
皇帝沉吟了一回才開口:「裴當!」
「老奴在。」
「召太子。」
太子就在別室等候,進得殿來,伏地垂淚。皇帝喚裴當將他扶了起來,伏在橫置於御榻中間的條几上喘了好一會的氣。
「萬歲爺這麼坐,會把肚子壓到,很不舒服。」裴當半跪著說,「老奴扶萬歲爺下床來坐?」
「也好。」
於是,裴當召喚小太監,將皇帝扶下床來,另設一張靠背軟榻,讓他上身後靠,腫得如象腿似的一隻腳,擱在繡墩上。這樣安置好了,裴當又進一盞參湯,然後努一努嘴,小太監都跟著他出殿迴避。
「你們都過來!」
「是。」太子與李賢同聲答應。李賢站起身來,跪在皇帝側面;太子膝行而前,正對御榻。
「從來皇位傳授,不外立長立賢。」皇帝喝了一口參湯,拿絲巾抹一抹嘴又說,「太祖高皇帝決心立長,是錯了沒有錯,我們做子孫的不能說,自有後世史家來評論。不過,你太爺爺的事,不知道你知道不知道?」皇帝停了下來,等待太子回答。
「兒子略有所聞。」
皇帝口中的「太爺爺」,是指太子曾祖父仁宗,軀體肥碩,行動不便,當然亦不能騎射。居東宮時,他的兩個同母胞弟,漢王高煦、趙王高燧,總是有意無意,在成祖面前笑他哥哥。成祖非常懊惱,甚至下令節減東宮膳食,想迫使他減肥。但誠如有人所說:天生胖的人,哪怕喝水都會長胖。這種不合常理的話,居然在仁宗身上證實了。因此,成祖幾次考慮改立東宮。但因太子妃賢惠,善於調護,而還有一個極重要的原因是,成祖曾密詢袁珙之子、相術不遜於父的袁忠徹及盛啟東,東宮壽算如何?皆言不永。成祖因而想到,永樂九年所立的皇太孫──亦即後來的宣宗,氣度端凝,文武兼資,將來必是英明的太平天子;為子存父,不宜廢立。
「從太祖、成祖兩朝以來,我大明朝立長就成了家法了。你的資質不如你幾個弟弟,我守家法,仍舊讓你繼位。」
感激涕零的太子,抱著皇帝的一雙腳,泣不可抑。皇帝亦頗為感傷。李賢便向太子說:「請殿下收淚,聖躬宜乎靜攝。」
這一來,太子不敢再哭,淚眼婆娑地望著皇帝。「前朝帝皇為子孫著想,總是留賢相為之輔弼,我把李賢留給你!」皇帝緊接著說,「你要用尊稱,待之以師禮。」
「是。」太子站起身來,向李賢作個揖,口中叫一聲:「李先生。」
「不敢當,不敢當。」李賢磕頭還禮。
「你先退下去!」皇帝對太子說,「我們君臣還有話說。」
「是!」太子先向皇帝叩辭,起身又向李賢拱一拱手,方始倒行數步,轉身出殿。
「李賢,我有幾件事交代你。」
「是!」李賢面對皇帝,跪受遺命。
「第一,后妃的名分,絕不可變易。」皇帝問道,「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李賢知道,這是為了保護無子的錢皇后,便即莊容答道:「聖意謹已默喻。」
「第二,太子即位百日後,行大婚禮。待選的三女子,各有長處,我無成見,將來由他們母子自己去商量。」
所謂「他們母子」,當然是指周貴妃跟太子,此事非由宰輔所能置喙,李賢只答一聲:「是。」
「第三,殉葬這件事,太無謂了!從我開始,永遠廢止。」
聽得這一句,李賢對皇帝從心底泛起敬意,站起身來,捧著牙笏,塵揚舞蹈地,重新下拜,說道:「皇上聖德如天,臣不勝欽服歡忭之至。」
「上天有好生之德」,皇帝一轉念間,許多無辜的宮眷,得慶重生,所以李賢頌以「聖德如天」。皇帝自己也覺得這件事做得很痛快,胸懷一暢,加以參湯的力量,精神復振,拿起御榻旁邊的金鐘搖了幾下,裴當隨即又出現了。
「你端張小凳子來給李閣老坐。」
李賢謝過了恩,站起身來,一見裴當,有了計較。「裴太監,」他說,「皇上交代,萬年以後,不用妃嬪、宮女、內侍殉葬,這件好事現在還不能發明詔,你不妨先宣示聖德,讓大家領受皇上天高地厚之恩。」
裴當目瞪口呆,愣了一會,突然笑逐顏開,跪下來說了兩個字:「請旨。」
「不錯!」皇帝答說,「你去傳旨好了。」
「是。」裴當響亮地答應一聲,興沖沖地出殿去傳播喜訊。
李賢原來是怕皇帝會改變心意,故意出此一著,將生米變成熟飯,便難更改。但後世呢?如果出一個昏君,難免倒行逆施,不顧祖宗成憲,還得再下一番工夫,將它做成一個鐵案。
於是他說:「臣尚有所言。」
「好,好!你說。今天我精神好得多了。我們好好兒談談。」
「臣以為聖子神孫,謹守家法,自可無虞。但後世如有不肖之臣,蠱惑君上,更改成憲,有負皇上如天之德,不可不慮。」
這是很婉轉的說法,其實李賢所憂慮的是後世天子自己不遵成憲,而且那還不是日久年深,數典忘祖。宦官干政,就是最顯著的例子──太祖在日,曾為此發過一篇正論,他說他讀《周禮》,周朝的內侍,不及百人;到了漢朝,用至數千,因而生出變亂。此輩只可司灑掃、供奔走,不可別有委任。又說:「太監良善的,千百中無一、二;奸惡的不計其數。用他們為耳目,必受蒙蔽;用他們為心腹,即成心腹之患。駕馭之道,在使他們畏法而不可使之有功。畏法則言行自必檢束;有功則必逐漸驕恣難制。」因而訂下一個制度,太監不許識字;洪武十七年且在宮門口立一塊鐵牌,上鑄十一字:「內臣不得干預政事。犯者斬。」嚴勅外朝各部院,不得跟十二監、四司、八局這二十四個宦官衙門,有文書往來。
至成祖即位,亦曾公開宣示:「我恪遵太祖遺訓,如果沒有鈐用御寶文書,一軍一民,內官不得調發。」可是永樂元年即有太監李興,出使暹羅;接著是派鄭和率舟師下南洋;永樂八年,派太監監軍、巡視邊防。仁宗洪熙年間設置各行省鎮守太監,充耳目,寄心腹,太祖遺訓,早丟在腦後了。及至宣德四年設「內書堂」,命大學士陳山教小太監讀書,更是公然違背成憲。
皇帝亦明白李賢的言外之意,認為顧慮得有理,點點頭說:「你看呢?該怎麼預為防範?」
「臣請皇上頒一道親筆硃諭,供奉內閣,永著為令。」
「這道硃諭怎麼寫法?」皇帝說道,「你替我擬個稿子!」
「是。」李賢起身說道,「容臣至裴太監直房擬就再呈。」
裴當正要到後宮去傳旨,李賢將他攔住,說明緣故,借他的直房,擬好手諭稿,一起入殿。
於是裴當指揮小太監,在御榻前擺設書案,皇帝照李賢的稿子,用硃筆寫了下來:「殉葬之制,自朕而止,永以為令。後世有議恢復者,閣臣應及時諫阻,不則即為失職,准言官嚴劾治罪。」原稿到此為止,下面應該是「天順八年正月初二日御筆特諭,交內閣敬謹收藏,永永遵行。」但皇帝沉吟了一下,自己在「治罪」之下,加上一句:「倘有中旨,恢復殉葬之制,不奉詔,不為罪。」
發下來一看,李賢便又磕頭說道:「聖慮深遠,非臣所及。」
「起來,起來,坐著談。」皇帝又問,「你還有甚麼話?」
「商輅為皇上手拔的三元及第,人才閒置可惜。」李賢從容進言,「岳正前蒙皇上憐他母老,准從肅州釋歸田里,年力正強,似可復召,量材器使。」
「嗯,嗯!」皇帝沉吟了一下說,「我的日子不多了,不必多此一舉,留待東宮繼位以後,你不妨建言。」
「是。」
「徐有貞近況如何?」
「臣無所知。」
「我倒知道。他在蘇州,還是常常爬到屋頂上夜觀星象,說將星在吳,應在他身上;隨身帶一根鐵鞭,興致來了,不管甚麼地方,甚麼時候,拿出鐵鞭來舞一陣,看樣子還想出山。」
「徐有貞是懂韜略的。」
「可是不能用他。他是想四方盜賊作亂,才有立功的機會。這種唯恐天下不亂的用心,可誅!」
李賢頗為詫異,皇帝何以有此成見?他認為徐有貞是個人才,備位宰輔,薦賢有責,不過皇帝已經表明,進用人才,留待嗣君,此時就不必多說了。
「徐有貞的言行不符。他的門客馬士權受他的累,下獄後,馬士權始終沒有一句不利於徐有貞的話。出獄以後,他拍拍馬士權的背說:『你是義士,他日我有一女相託。』到得從金齒衛回蘇州。馬士權去看他,絕口不提婚事。」皇帝略停一下問道,「你知道不知道,我為甚麼告訴你這件事?」
「臣愚。請皇上開示。」
「『糟糠之妻不下堂,貧賤之交不可忘。』徐有貞跟馬士權是患難之交,親口許了婚,淡然而忘。對朋友無信義,何能期望他忠君愛國。將來嗣君如果要召用徐有貞,你記住我今天的話。」
「皇上觀人於微,臣當謹記。」李賢看皇帝已有倦意,便即起身說道,「請聖躬千萬珍攝。」說罷,磕頭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