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從年初三起,皇帝的病情,日惡一日。裴當到內閣宣旨:命太子攝事於文華殿,應有何儀節,著內閣具奏。
「不須別定儀節,照東宮監國的成例,略加變通辦理好了。」
東宮監國,一切內外軍機、國家大政,悉由東宮裁決,同時奏聞行在。皇帝如今在文華殿暖閣養病,太子又在文華殿攝事,近在咫尺,有難以裁決的大事,不妨就近在病榻前請旨。這就是變通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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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榻前面,雁行般跪著四個皇子。領頭的自然是太子,接下來是僅小太子一歲的皇二子德王見潾;生在南宮,十三歲的皇五子秀王見澍;太子的同母弟,十二歲的皇六子崇王見澤。其餘三皇子,年紀太小,未曾宣召。
宣召這四個皇子,是來聆聽遺囑,主要的當然是對太子。「見深,」皇帝的聲音微弱,「我可要把天下交給你了。」
一語未終,太子失聲長號,俯伏在地,痛哭不止。這一半是父子天性;一半也是阿菊所教導:「你要儘量想傷心的事,到時候就會有眼淚出來;越想越傷心,眼淚就會越流越多。」太子此時想皇帝在沙漠所受的苦楚,南宮所受的委屈,也想他自己幼年所經歷的種種遭遇,真個淚如泉湧了。
「別哭!這不是傷心的時候。」
由於語聲太低,又因太子一哭,他的弟弟們受了感染,亦無不大哭;而在別室待疾的皇后與周貴妃,亦復嗚咽不止,因此,皇帝的話,太子全然不能理會。
「太子,太子!」裴當半跪著為太子拭淚,「萬歲爺有要緊話要交代。」
等太子漸漸收了淚,皇帝便又說道:「大明江山是列祖列宗傳下來的。創業維艱,到你手裏,大概可以守成了。可是守成亦不容易,你不可掉以輕心。」
「是。」太子很吃力地答了一個字。
「國家大事,有宰相,我把李賢留給你了;彭時亦是好的。」皇帝喘息了一會又說,「陳文早年在我身邊,去年入閣以後,聽說跟李賢不甚和睦,你要留意。」
「是。」太子期期艾艾地說道,「兒子要替他們調和;如果調和不成,兒子自然聽李先生的話。」
「不錯。」皇帝點點頭,「你很明白。照這樣子,我走了也可以放心了。」
一聽這種訣別的話,太子復又泫然欲涕。裴當輕輕喝一聲:「太子!」警告他勿哭。
「過來!」皇帝眼望著太子說。
語聲過低,太子沒有聽清楚,裴當便加了一句:「太子請到萬歲爺身邊來。」
等太子膝行而前,皇帝舉起一直按在腹部的右手,想握拳握不攏,因為手指浮腫得連關節都不分明了。最後他將手擱在太子肩上,用極低的聲音說:「我最後交代你兩句話,一定要記住。」
「是。」
「第一,權柄不能下移,一定要在自己手裏抓緊。」
「是。」
「第二,觀人於微,尤其是在你左右的人,」皇帝接著又說,「看人不可只看表面。」
「是。」太子將皇帝的話,在心裏默唸了兩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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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柄一定要抓緊!萬歲爺的話,可真是金玉良言。」阿菊說道,「不過,你還得要讓人家知道,權柄是在你手裏,人家才不會生妄想。」
「那,那該怎麼樣才能讓人知道呢?」
「法子多得很,最要緊的是說一不二,就算錯了,也要錯到底;如果你錯了,別人一說,你馬上改過來,那樣子就不是你自己作主。久而久之,人家認為你錯了,連說都懶得跟你說,照他自己認為對的去做,豈不是無形之中權柄就下移了?」
「嗯,嗯!」太子將她的話想了一會,頗有體會,決定要試一試,「你叫王綸來!」
「王綸看他的錢老師去了。」
王綸的「錢老師」,指侍讀學士錢溥。他亦是許多掌權的太監的老師,因為他早年在內書堂掌教,循循善誘,深得那些小太監的敬愛。當年的小太監,如今大多出頭了,經常來看老師;有疑難大事,亦每每來向老師請教。王綸這天來看他,就不是尋常的問候。
「皇上快要壽終了,從明天起由太子攝事。」
「我知道,內閣已經發了上諭。」錢溥又說,「恭喜你啊!太子一接了位,司禮監當然是你。」
「那也是靠老師當年的教導。」王綸問道,「皇上駕崩了,照喪禮:『宮中,自皇太子以下及諸王、公主,成服日為始,斬衰三年,二十七月除。』三年之喪,自然不能婚娶,太子納妃怎麼辦?」
錢溥想了一下答說:「皇上一定會想到,遺詔必有交代,當奉遺詔行事。」
「是。」王綸問道,「能不能請老師擬個遺詔的稿子?」
錢溥一愣。「這是內閣首輔的職司。」他說,「他人何得擅草?」
「我是請老師替我擬個稿子,或許用得著。」王綸又說,「司禮監本來亦可擬詔旨的。」
「李閣老肯嗎?」
「他不肯也得肯。如果我預先備得有稿,搶在他前面進呈,太子會用我們的稿子。」
這是王綸準備奪李賢的權。錢溥估量著,此事成敗各一半。既為老師,沒有不助門生之理,但亦必須估計自己的得失,倘或事敗,追究原稿執筆之人,禍將及己。
「擅草遺詔,是個不輕的罪名。」
「老師請放心。」王綸答說,「我如今在東宮管事,凡事都要替太子先預備妥當,預擬遺詔,也是我分內之事,至多不用這個稿子,哪裏談得到擅草遺詔的罪名。」
錢溥想想不錯,點頭許諾:「好,我幫你的忙。」
「老師幫我的忙,我也要報答老師。」王綸忽然很興奮了,「老師,如果太子用了我們的稿子,李閣老面子上掛不住,一定會告老,那時候我薦老師『入閣辦事』。」
原來閣臣雖為相位,但必須加「掌文淵閣事」,才是當權用事的宰輔,通稱「入閣辦事」。錢溥是侍讀學士,已夠入閣的資格;如再能「掌文淵閣事」,便是所謂「位極人臣」了。轉念到此,錢溥不能不動心。
「好!我馬上動筆。」
「也不必急在一時,老師晚上閒下來再命筆,我明天上午派人來取。」王綸又問,「老師,你看馬尚書如何?」他是指兵部尚書馬昂。
「我對其人不深知。」錢溥答說,「一般的輿論,認為他很稱職,才具似乎人所難及。」
「誰說的?韓侍郎的才具,就比他高明。」
「韓永照是好的。」錢溥深深點頭,「不過資望還淺。」
「也不淺了,他是少年得意,看上去年紀好像輕,其實是正統七年的進士,比『商三元』還早一科。」王綸緊接著說,「老師,等你『入閣辦事』以後,請你薦韓侍郎代馬尚書。吏、兵兩部,一定要握在手裏。吏部王尚書一時動不得,好在他已經八十歲了,幾次告老,皇帝都留他;將來太子接位,就算留他,也不過一兩年的事,如今我們先拉韓侍郎。」
「好。我知道了。」
「老師,我要走了。」王綸起身說道,「今天我們談的事,只有我們兩人知道。」
隔墻有耳,已有第三個人知道了。此人便是與李賢不睦的陳文。他跟錢溥比鄰而居,兩家有一扇便門可通,經常往來,熟到深夜相訪亦不必家人通報的地步。錢溥在徒弟拜訪,留客小酌時,一定會邀陳文作陪。這天聽說王綸來了,心知必有大事相商,悄悄走了來聽壁腳,盡得秘聞。此時看王綸要走了,趕緊退後數步,然後大聲咳了一下。
「原來是陳閣老。」王綸作了一個揖,「好久不見了。」
「是啊!」陳文一面還禮,一面答說,「我記得上次見面,是去年八月裏,你老師生日的那一天。」
「是的。」王綸讓開一步,「陳閣老請寬坐,我失陪了。」
等王綸一走,陳文跟著錢溥進了書房,閒閒說道:「太子明天攝事了!喜事。原來有傳說,皇上要廢東宮;如今看來,無非流言。」
李賢為人縝密,入宮獨對,回到內閣以後,有些事轉告同僚,有些事只藏在心中。力救東宮一事,決不能洩漏,所以陳文以為只是流言。
但錢溥知道不是。因為他已從王綸口中得知其事。不過,陳文的話,倒是提醒了錢溥,心想李賢有德於太子,王綸要薦他「入閣辦事」代替李賢,絕不可能,自己息了這個妄想吧。
「王綸來談了些甚麼?」
錢溥為人坦率,心想彼此知交,似乎不必瞞他。但薦他代李賢,以兵部侍郎韓雍──韓永照代馬昂為尚書,這些事出人太大,絕不能說,為王綸代草遺詔稿,不妨告知。料想他跟李賢不和,絕不會洩漏的。
「太子接了位,王綸大概會接司禮監,他想預備一個遺詔的稿子在那裏,以備緩急。」
「何以謂之以備緩急?」
「擬遺詔本來是首輔之責,但如稿子不合用,司禮監另進一稿,亦無不可。」
「嗯!嗯!」陳文因為錢溥的話有所保留,微感不滿。他的氣量狹隘,即時便要發作:「這種例子,似乎不多,亦可說是匪夷所思。」
「大喪幾十年才遇到一次,哪裏會有好多例子?何況例亦總有首創。」
一聽錢溥相駁,陳文倒又讓步了。「是,是。例有首創。」他問,「王綸是來求你代草遺詔?」
「備而不用。」
「是。寧可備而不用,不可用而不備。遺詔中說些甚麼?」
「無非照例的恩款。」錢溥答說,「頂要緊的一件事是,遺詔中要交代,太子服喪百日後,應立中宮。」
「此外呢?」陳文試探地說,「你難得有此機會,很可以做幾件好事。」
這話倒是讓錢溥聽進去了,本來一朝秕政,原可在遺詔中革除,表示先帝施恩。他想了一下說:「有件事,我想在遺詔中一定要交代,錦衣衛在南城起造新獄;一旦落成,白靴校尉少不得又要多抓些無辜來試試新。此非停工不可。」
「是啊!你列上這一款,就積了大陰功了。」
接著,又談論了一些應興應革事項,錢溥置酒小飲,夜深各散。
到得第二天上朝,陳文在左順門遇見門達,心裏想起一件事,當即將門達拉到一邊,有私話說。
「門錦衣,」他說,「王綸要當司札監了。」
「是。這是勢所必然的。」
「如果他接了司禮監,可能對錦衣衛的公事,有一項大大的不便。」
「喔,」門達很注意地問,「倒要跟陳閣老請教。」
「遺詔中會特飭停造錦衣衛新獄,您應該及早疏通。」
「是,是!多承指點。我馬上去找王太監。」
陳文心想,錢溥所擬的遺詔稿,可能還沒有到王綸手中,門達貿然一談,王綸不明所以,會仔細追問。自己洩漏秘密的真相,就會拆穿。所以急急搖手說道:「不,不,此刻不行。最好過一兩天跟他去談,而且最要緊的是,你不能提到我的名字。」
「那當然,承你關照,我不能不懂事。」
「還有件事。」陳文放低了聲音說,「工部營造壽陵舞弊一案,其中有個姓劉的主事,請你高抬貴手。」
「陳閣老交代,自當從命。不過這一案的主事,有兩個姓劉的,不知你指的是哪一個?」
「劉世先。」
「劉世先的情節比較重。」門達沉吟了一會,慨然許諾,「我儘快讓他出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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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綸喜好美食華服,門達投其所好,送了他一件「草上霜」的彩繡蟒袍。
這本是文官在慶典期間所著的吉服,俗稱「花衣」,宦官中只有司禮監得蒙特賜。門達致贈這件名貴的華服,含有預賀他擢升司禮監的意味在內。
王綸非常高興,特意親自來致謝,門達正好留住他,備了一個紫蟹銀魚火鍋,請他喝酒。王綸意氣風發,自覺大權已經在握,雖還不敢期望有如當年的王振,但金英、興安那樣的地位,一定是達得到的。門達當然亦是他要籠絡而可共機密的對象,所以毫無保留地將託錢溥草遺詔,以及將來打算薦錢溥代李賢的事告訴了他。
李賢去位是門達樂見之事,但他認為在當今皇帝手中不能逐去李賢,到太子接任,更不可能,因為侍東宮講讀的少詹事孔公恂與李賢的淵源很深,而太子是極尊敬師傅的。僅僅孔公恂為李賢講一句話,太子就怎麼樣也不會讓他出內閣。
原來孔公恂字宗文,是孔子第五十八世孫,景泰五年會試中式以後,得到家信,老母有病,因而不應殿試,匆匆摒擋行李,打算回曲阜省親。
殿試之日,景泰帝親自點名,點到孔公恂不見其人,問知緣故,特遣太監急召,時已中午,不及另備試卷,命翰林院給以筆札,及第以後,老母病故,丁憂回籍。
其時正逢衍聖公孔彥縉之喪,只有一個未成年的孫子孔弘緒,景泰帝命禮部為孔彥縉治喪,又命孔公恂代理衍聖公府的家務。天順初年,孔弘緒襲封,且做了李賢的女婿。孔公恂回京任職,授為禮科給事中。由於孔弘緒的關係,孔公恂得以上交李賢。有一回,皇帝跟李賢商量,為太子擇師,李賢舉薦了兩個人:一個是孔公恂;另一個名字也有個「恂」字,叫司馬恂。
「孔公恂為大聖人之後,贊善司馬恂,是宋朝大賢溫國公司馬光之後,宜乎輔導太子。」皇帝大喜,即日超擢為詹事府少詹事。
回到後宮,皇帝對周貴妃說:「我今天找到聖賢的子孫,來做你兒子的師傅。」
孔公恂輔導東宮,頗為盡心,太子對他亦很尊敬,說話是有力量的。這一層,王綸當然深知,而且他還有門達所不知道的事,即是李賢實際上已等於顧命之臣,太子即位,李賢的地位穩如磐石。唯一能使他去位的辦法是,讓他自己覺得幹不下去了!
「如果遺詔不是出於首輔的手筆,大失面子,我想他或許會覺得沒有臉再待在內閣。」王綸又說,「即或不然,我先拿錢學士弄了進去,慢慢再設法取而代之。」
門達沉吟了一會,點點頭說:「不錯!不讓他擬遺詔是個關鍵;那時候我叫人放話出去,就說他已經失寵了,連遺詔都不叫他擬。」
「對!就這麼辦。」
「還有件事要仰仗王公公的大力,錦衣衛新獄不能半途而廢。」門達問道,「不知道遺詔中可有這一款?」
「有!」王綸答說,「那是錢學士自己加上去的,我請他刪掉就是。」
王綸當天就將遺詔草稿送還錢溥,另外附了一封信,請他刪除停造錦衣衛新獄這一款。錢溥不以為然,便懶得動筆,暫且擱在那裏再說。到得第二天上午起身,聽得滿城撞鐘,賡續不斷,知道龍馭上賓了──大喪儀禮中規定,自皇帝駕崩之日起,京城寺觀撞鐘三萬杵。
這天是正月十七,欽天監具奏,大殮以當日亥時最恰當,毫無沖犯;即位吉期則以正月二十二日為最佳。裴當認為大殮時刻過於匆促,不如改在十九;但王綸極力主張,以從欽天監所奏為宜。「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是王綸得勢,犯不著跟他爭,裴當不再多說甚麼了。
大行皇帝得病已久,一切後事,都早有準備。遺體自文華殿用「吉祥板」抬至乾清宮正殿,晚飯以前,便已小殮。皇后妃嬪、皇子公主、宦官、女官、宮女,均已成服,男的麻衣麻冠;女的除去首飾,麻布大袖長衫,麻布蓋頭,輪番入殿,瞻仰遺體,搶天呼地,號哭不絕。
殿內由已於天順五年下嫁周景的大行皇帝長女重慶公主親自照料。這天是滴水成冰的天氣,殿內升起燒「紅羅炭」的四個大火盆,火苗竄得老高,重慶公主很不放心,所以一直留在殿內,不時巡視察看。
到得「刻漏房」的掌房太監,進殿來換上「戌時牌」後,只見王綸意氣軒昂地進入乾清宮正殿,趨前向重慶公主施禮說道:「大公主,你不息會兒?」
「馬上就到亥時了,還息甚麼?」
「大殮是亥正二刻,還早。」
「凡事豫則立。」重慶公主說,「你早點去請太子來,看看還有甚麼不妥當的地方,趁早可以改過來。」
「都檢點過了,妥當得很。」
「甚麼叫『親視含殮』?」重慶公主大聲叱斥,「你懂甚麼?去!」
一看重慶公主發怒,王綸不敢再多說,喏喏連聲地退了出去。不久,將太子請了來,他當然也是先到重慶公主面前招呼。
「你留意到了沒有?」重慶公主悄悄說道,「王綸穿的甚麼?」
原來王綸在麻布袍裏面,穿了一件藍紬的紫貂皮袍。別人都是黑布面子的老羊皮袍,只有他與眾不同,但非細看,不能發覺。
「可、可、可惡!」太子頓時不悅。
「你可別把王綸寵成個王振第二。」
「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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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殮的第二天,文武百官「哭臨」,在午門外五拜三叩,住在衙門,不得飲酒食肉;如是朝夕哭臨三天,至第四天起,改為一早哭臨一次,一共十天。麻衣二十七天;素服二十七個月,方始除服。
百官各歸本衙門,只有閣臣宿在東朝房。李賢坐定下來,叫人將火盆移到座位旁邊,等熱氣將硯臺所結的冰烘得融化了,方始取一張白紙,拈毫在手,沉吟構思。
就在此時,只見原在聖熙太后宮中管事,如今在周貴妃面前很紅的太監牛玉走了來,先向上拱一拱手,作為他向閣臣致禮,然後站到上首,大聲說一句:「宣令旨!」
於是李賢、彭時、陳文三閣臣,一齊走到下方,垂手肅立,靜聆東宮的「令旨」。
「東宮局丞王綸,服飾逾制,應如何處分之處,交內閣辦理。」
是這樣的一道令旨!三閣臣相顧愕然。「牛太監,」李賢問道,「是如何『服飾逾制』?」
「昨晚上乾清宮辦大事,王綸外穿麻布袍,裏面穿的甚麼?三位老先生倒猜上一猜。」
「沒法兒猜,請明示吧。」
「穿的是簇簇新的一件寶藍紬面子的紫貂皮袍。」
「那太過分了。」
「皇太子非常生氣,拿哭喪棒揍了他一頓,交代我請三位老先生商量,該怎麼辦他?」
「這可是難事。」李賢答說,「如果令旨責備他大不敬,我們就按大不敬的罪名來辦。只說服飾逾制,可重可輕,如何斟酌允當,得找刑部來商量。牛太監先請回,等商量好了,立即上覆太子。」
等牛玉一走,李賢將這件事交給彭時處理,自己又坐下來拈毫構思。陳文走來問道:「李公想寫甚麼?」
「擬遺詔。」
「不必!」陳文將李賢手中的筆拿了下來,「已經有人擬好了。」
原來陳文看王綸未曾得勢,已先失勢,態度大變,將王綸夜訪錢溥,打算薦錢溥以代李賢,薦韓雍以代馬昂的密謀,和盤托出。他倒不是想見好於李賢,只為素來與韓雍作對,這一來,可能會使對頭遭殃。
果然,李賢大怒,立即進宮,請見太子,揭發王綸與錢溥的計畫。而恰好王綸將錢溥改過的遺詔稿子送了上來,「真贓實犯」,毫無辯解的餘地。
這一下,兩罪併發,王綸栽了一個大跟頭,但因太子尚未即位,不便遽興刑獄,太子接納李賢的建議,暫交錦衣衛監禁,及至李賢既退,牛玉進言,說門達與王綸狼狽為奸,不如交「東廠」審辦,太子同意了。
東廠是宦官十二監、四司、八局以外,另一個有權勢的衙門。最初是成祖為了偵查外事,而又怕錦衣衛中多的是外戚勛臣,不易保密,所以特別派幾名心腹太監掌理其事,平時聚集之處,在皇城之東的一座空屋,即名之為「東廠」,後來漸漸變成宦官中的一個正式衙門,設「提督東廠掌印太監」一員,下有掌班、領班、司房各官;專掌刺探、緝捕、刑獄的官員,名為貼刑,由錦衣衛中調千戶或百戶充任。東廠現任的掌印太監廖本,是牛玉的表兄。王綸一交到東廠,廖本親自審問,他平時與門達爭權,本有嫌隙,所以雖說是審王綸,其實等於在審問門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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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頒遺詔,後頒即位恩詔,定明年為成化元年,大赦天下,免成化元年田租三分之一。浙江、江西、福建、陝西、山東臨清各地,在景泰、天順兩朝所派的鎮守太監悉數召回;錦衣衛新獄停工。宮內放出二十五歲以上的宮女兩千多人,這是因為新君即位以後,接連一個月沒有出過太陽,李賢認為陰氣太重,是由於過去十幾年所選宮女太多,所以有此一舉。
接下來便要辦王綸這一案了,王綸被發到鳳陽去看守祖陵;錢溥貶官,由侍讀學士貶為廣東順德知縣,韓雍亦降調為浙江左參政;門達發到貴州都勻「帶俸閒住」。他知道冤家甚多,早走為妙,但還是逃不過,半途中,由於言官交章彈劾而被追了回來,在錦衣衛「昔為堂上官,今作階下囚」;而「昔作階下囚,今為堂上官」的是袁彬。
但袁彬並沒有借機報復,雖然公事公辦,門達抄家論斬,他的兒子鴻臚寺序班門升、姪子錦衣衛千戶門清、女婿錦衣衛楊觀,亦都治了罪,但繫獄的門達絲毫不曾受苦。最後門達被赦,改為充軍廣西南丹衛,袁彬還設宴為他餞行,饋贈旅費。
門達如此下場,並不能大快人心。但有件事卻使得京師朝野,無不稱頌,那就是將于謙的兒子于冕赦回京師,于謙官復原職,抄沒入官的財產發還──財產並沒有多少,最珍貴的也不過一條玉帶。而在于冕眼中,珍貴的是一幅文天祥的畫像,是于謙生前常懸在臥室中,上有他親筆所題的像贊:「嗚呼文山,遭宋之際,殉國忘身,捨生取義,氣吞寰宇,誠感天地,陵谷變遷,世殊事異,坐臥小閣,困於羈繫,正色直辭,久而愈厲,難欺者心,可畏者天,寧正而死,弗苟而全,南向再拜,含笑九泉,孤忠大節,萬古攸傳,我瞻遺像,清風凜然。」
這幅文天祥的遺像,隨著于謙的靈柩,一起到了杭州。靈柩下葬在西湖三台山;文天祥的遺像懸在于謙的故居,清河坊南新街。從于謙死後,杭州人將他的舊宅改為一座享堂,供奉靈位,逢年過節,以及他的生日四月二十七日、蒙難的正月二十二日,皆有祭祀。不久,京中傳來消息,皇帝特遣行人司行人馬璇來致祭。祭文是:「卿以俊偉之器,經濟之才,歷事先朝,茂著勞績,當國家之多難,保社稷以無虞。惟公道而自持,為權姦之所害,在先帝已知其枉,而朕心實憐其忠,故復卿子官,遣行人諭祭。嗚呼!哀其死而表其生,一順乎天理;扼於前而伸於後,尤愜乎人心。用昭百世之名,式慰九泉之意,靈爽如在,尚其鑒之!」
由於有「朕心實憐其忠」一語,便可正式將于謙的故居,改為祠堂;並奏准題名為「憐忠祠」;南新街亦就此改名為「祠堂巷」──于謙在南昌入祀「名宦祠」,在開封入祀「庇民祠」;山西、河南則民間往往畫于謙的像,高供堂上,出入每每祝拜。如今在他的故里,畢竟也有一座專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