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聽完懷恩的陳奏,皇帝淒然無語,好半晌才說了句:「沒有想到,新的未見,連舊的也去了。」
所謂「舊的」是指紀貴、紀旺叔姪。明知皇帝心情灰惡,懷恩還是不能不煩他。
「內閣的意思,紀貴、紀旺從寬免死充軍,請旨!」
「不能再寬了?」
「論罪名應該『斬立決』,改成充軍,所減不止一等,似不宜再寬。」
皇帝想了一下說:「那麼把他們充軍到廣西吧!」
「那不是充軍,是送他們回家了。」
「廣西不是『邊遠』嗎?」
原來充軍以犯案情節輕重,充發之處分為五等:極邊、烟瘴、邊遠、邊衛、沿海。廣西雖列為邊遠之區,但充軍照例最少也得離家千里以外。紀貴、紀旺籍隸廣西,與定制不符。
經懷恩說明後,決定將紀家叔姪充軍到東南沿海地帶。至於郭鏞,照懷恩擬議,打算將他發到南京孝陵去種菜,皇帝亦不能同意。
「讓他到南海子去當差吧!」
南海子在京城以南,一大片沼澤,又名「飛放泊」,是皇帝行圍打獵之處,設有行宮,派提督太監管理。
皇帝將郭鏞發到南海子,為的是想到紀太后,可以就近召郭鏞來談談紀太后初入宮的往事。其實郭鏞亦只不過當初記得有這樣一個「黑裏俏」的宮女而已。當皇帝垂詢時,他編了好些情節,以期取悅固寵;懷恩認為紀貴、紀旺之得逞僥倖,皆由郭鏞一手所造成,謫發孝陵種萊,處分已頗寬大,所以不贊成發到南海子去當差。但這是小事,不必再爭,所以答一聲:「遵旨。」
「吳娘娘的病好了吧?」
「尚有餘熱未退,不過精神好得多了。」
「我看看她去。」
吳廢后住在文華殿之北的慈慶宮。在感情上,皇帝對她僅次於祖母太皇太后。每當御文華殿召見司禮監裁決大政之餘,總要順道去看看她,問訊起居,十分親熱。
這天,視疾以後,當然也要將孫珪、滕佑到廣西查訪的結果告訴她。一面談,一面長吁短嘆,最後說了一句:「不知道前朝的天子有像我們母子這樣不幸的遭遇的沒有?」
「問問劉景成看。」
劉景成是慈慶宮的總管太監,從小在「內書堂」讀書時,每逢考試,總是第一,肚子裏很寬,所以吳廢后要找他來問。
「有!」劉景成答說,「宋仁宗跟漢武帝的鈎弋夫人不都是?」
提到鈎弋夫人,皇帝不由得想起紀太后死得不明不白,觸動哀思,失聲長號,嚇得劉景成跪在地上磕頭不止。
「別傷心了!」吳廢后勸道,「你一哭,害得我心裏也酸酸的。」
「是。」皇帝勉強收住了淚,「不過我哭一哭,心裏好過得多。」
「那你就哭吧!」吳廢后心中突然一動,想一想說道,「幾時我讓你大哭一場,把你心裏的委屈、傷心、怨氣,哭得它乾乾淨淨。」
等皇帝辭別以後,吳廢后又找劉景成來問宋仁宗跟漢武帝鈎弋夫人的故事,問得很細,一直到完全弄清楚了方罷。
「鐘鼓司不有個會唱俗曲的嗎?」
「是。」劉景成答說,「不光是一個;有三個都唱得很好。」
四司八局中的「鐘鼓司」除掌管朝儀中的鐘鼓以外,主要的職司是演唱傳奇、雜劇,及各種俗曲雜耍,以消深宮永日。吳廢后在冷宮多年,一旦復居大內,為了補償昔日的寂寞淒涼,所以對於傳鐘鼓司來演戲文,興味極濃,雖病中不廢。
「俗曲好像不大合適。」吳廢后沉吟了一會,突然很起勁地說,「有一種彈彈唱唱,像寶卷又不像寶卷的,那叫甚麼?」
「喔,吳娘娘指的大概是彈詞。」
「對了!彈詞。」吳廢后說,「那回唱的是『西漢遺文』,說是元朝傳下來的本子,不知道可有唱宋朝的故事的?」
「這得去打聽。」
「你去打聽。把那會唱的帶了來,我問問他。」
劉景成做事很周到,將鐘鼓司會唱彈詞的兩名太監都帶到慈慶宮,而且關照隨身攜帶樂器,以備演唱。
這兩個太監,一個叫錢海,一個叫周長山,是師徒二人。吳廢后識得周長山,聽他唱過「西漢遺文」。
「那回唱的『西漢遺文』,是劉家的故事。」吳廢后問道,「可有唱趙家故事的?」
「吳娘娘是說宋太祖趙匡胤?」錢海一疊連聲地說,「有、有!而且,從頭到尾是全的。」
「喔,你說給我聽聽,怎麼個全法?」
「這套彈詞,從趙家祖先敘起,一直到陳橋兵變,趙匡胤黃袍加身,名叫『安邦志』。接下來是『定國志』,專敘北宋。專敘南宋的叫『鳳凰山』。」錢海略停一下又說,「因為南宋的大內,在杭州鳳凰山。」
「好,你唱給我聽聽。」
「是從頭唱起?」
吳廢后本來想讓他唱宋仁宗與劉太后母子恩怨那一段,沉吟未定之際,劉景成開口了。
「從頭唱起。吳娘娘聽得好,每天聽一段,就不愁沒有消遣了。」
「說得是。」吳廢后吩咐,「替他們擺桌子。」
一張平桌,朝北直擺,兩旁置椅各一。錢海師徒分上下手坐定,錢海彈弦子,周長山彈琵琶,先合奏了一套「平沙落雁」。然後錢海咳嗽一聲,唸定場詩:「筆應春風費所思,玩之如讀少陵詩。句多艷語原無俗,事效前人卻有稽。但許蘭閨消永晝,豈教少女動春思?書成竹紙須添價,絕妙堪稱第一詞。」
唸罷,又彈一個「過門」,方入正文,先是表白:「話說後唐明宗天成二年,洛陽東北二十里的夷馬營地方,有一天半夜,出了一樁怪事:好些個百姓從夢中驚醒,只見一處地方,紅光大起,都說起火了,有人拿起一面破鑼,當當地亂敲,號召大家去救火。到得那裏一看,只有紅光,哪有火焰?更奇的是,紅光中冒出來陣陣異香。正在互相探問,是何緣故的當兒,只聽火光中又傳來嬰兒下地的啼聲,洪亮非凡。趙家又添丁了!這個來歷不凡的嬰兒,就是大宋開國之主,太祖皇帝趙匡胤。」
接下來便是用七字唱來敘趙匡胤的家世,河北涿州人,高祖趙朓,唐朝幽都令;曾祖趙珽,官拜御史中丞;祖父趙敬,為家鄉涿州的刺史;到趙匡胤之父趙弘殷出生,便入於梁、唐、晉、漢、周的五代了。
這回書到此告一段落。錢海看吳廢后興味盎然,並無休止之意,便接下來唱第二回,剛起得個頭:「話說後周世宗柴榮,本是太祖郭威的養子──」便讓吳廢后搖手止住了。
「你唱宋仁宗開棺認母那一回。」
「是。」錢海有些為難,因為這段故事,包括好幾回書在內,怕一時唱不完。想一想惟有據實聲明:「這回書要從宋真宗立德妃劉氏唱起,很長。」
「不要緊,今天唱不完,明天再唱。」
「是,是。」錢海先彈一曲「書套子」,放下三弦,先念四句引子,「劉太后不仁不義,呂相公有膽有識,李宸妃含冤入地,宋仁宗抱恨終天。」接下來表白:「話說真宗大中祥符三年四月,皇子受益誕生,頒詔中外,道是劉德妃所生,誰知不然。皇子生母,另有其人,若問是哪個?喏──」
錢海拿起三弦,且彈且唱:「西子湖邊有佳人──」
唱詞中敘明劉德妃宮中有個來自杭州的宮女李氏,莊重寡言,為真宗侍寢而有孕。一天從真宗閒游,玉釵墮地,真宗尚未有子,便在心中默卜:「倘或李氏生男,玉釵當完好如故。」左右撿起玉釵來看,居然未碎,而李氏亦真的生了兒子,便是受益。
劉德妃向真宗進言,受益將立為太子,生母出身微賤,會貶低東宮的地位,不如算作是她所生。其時劉德妃正得寵,講的話亦不無道理,真宗便同意了。李氏本性很老實,加以劉德妃手段亦很厲害,只好隱忍不言。在太子受益三歲時,劉德妃被立為皇后。到他十三歲時,真宗駕崩,太子接位,便是仁宗,尊劉皇后為太后,垂簾聽政。而李氏卻不能母以子貴,位號只是九嬪中的「順容」,而且為劉太后打發到皇陵去閒住,為的是隔絕他們母子。直到八年以後,方准她回宮。
劉太后很能幹,但亦很霸道,一直到仁宗二十三歲,依舊不肯讓他親政。這年二月間,李氏病危,才獲得宸妃的封號。死了以後,劉太后通知宰相呂夷簡:「李宸妃原是宮女,不宜在宮內治喪。」
呂夷簡在簾外大聲回答:「不然。禮宜從厚。」
劉太后一聽這話,立即離座,拉著仁宗往後走。不一會復又出殿,立在簾下,召見呂夷簡說:「不過一個宮女死了,相公說甚麼禮宜從厚?干預趙家的家務!」
呂夷簡從容答說:「臣待罪宰相,事無內外,皆當預聞。」
「怎麼?」劉太后發怒了,「相公是要離間我們母子?」
「臣為太后著想。」呂夷簡答說,「太后要想保全宗族,則禮宜從厚。」
劉太后要細辨弦外之音,沒有再說下去。呂夷簡怕她還不能領會,將劉太后宮中管事的太監羅崇勛找了來,有話交代。
「李宸妃誕育聖躬,生前不能母以子貴,如今喪不成禮,將來必有人會遭嚴譴,那時別說我呂夷簡不曾忠告。」
「是、是!」羅崇勛趕緊問說,「請相公指點,應該如何發喪?」
「當用皇后的服飾入殮、棺材灌水銀──」呂夷簡詳詳細細地指點了一番。
羅崇勛回宮據實面奏,劉太后恍然大悟,自己對李宸妃不仁不義,將來總有一天會有人告訴皇帝。那時劉氏家族恐怕無一活口了。
於是按照呂夷簡的指點,辦理喪事,暫不下葬,棺木安置在大相國寺的洪福院。
隔了一年,劉太后亦駕崩了。仁宗至孝,哭得死去活來,甚麼人勸都止不住他的哭聲。仁宗的叔叔「八大王」──宋朝皇帝稱「官家」;后妃稱「娘娘」;皇子稱「大王」,行幾就是幾大王,「八大王」是真宗的幼弟,生來「莽張飛」的性格,掀開靈幃對仁宗說道:「劉太后值不得官家這麼哭她;官家留著眼淚哭生母吧!」
這一下仁宗的眼淚自然止住了,一時目瞪口呆,定一定神,急急追問其事。有位楊太妃,很委婉地說明其中的曲折原委。但李宸妃直到臨死,方能進位;以及劉太后先不准在官內治喪,呂夷簡力爭才能成禮。這些情形,是他身經目擊的,因此劉太后是不是對她生母下了毒手,不能不令人懷疑。
此念一起,仁宗立即採取了緊急措施,令禁軍搜捕劉氏宗族,集中監禁;同時命駕大相國寺,開棺認母。因為先朝妃嬪身死入殮,皇帝依禮是不便在場的,所以李宸妃死狀如何,仁宗不得而知,開棺認母,其實就是「驗屍」。
大相國寺是十方叢林,規模宏大,禪院各有主持。呂夷簡所以指定李宸妃的靈柩暫厝洪福院的主要原因是,此院有一口井,極大極深,傳說是個「海眼」。井的口徑一丈有餘,李宸妃的靈柩,用四根鐵鏈繫住,凌空懸在井中,為的是取井中的寒氣,可保屍身不腐。當然,洪福院是關閉了,僧侶移至他院居住。
車駕一到,院門復開,先行祭禮,然後將靈柩吊了起來,安置在佛殿之中,本來棺木上蓋,是刻出槽道,由一端推入,與棺身密合,再用榫頭鎖住,除非斧劈,無法開啟。但呂夷簡已預見到有此一日,所以在入殮之前,叮囑不用榫頭。此時召集匠人,剔去棺蓋、棺身接縫之處的油漆,輕易地推開了棺蓋。
淚流滿面的仁宗,但見棺內盛滿了水銀,李宸妃身著皇后所服的,朱裏綠面的緯衣,面容如生、安詳地臥在閃閃的銀光之中。
仁宗既痛且慰,傳旨釋放劉氏宗族,下詔自責,追尊李宸妃為皇太后,尊謚「莊懿」,重新盛殮,擇期安葬。
弦聲戛然而止,錢海唸了兩句結尾的詩:「明朝整頓調弦手,再有新文接舊文。」
「不對。」吳廢后說,「再有新文『換』舊文。」
錢海愕然不解所謂,劉景成卻能深喻,對錢海說道:「宋仁宗抱恨終天,還有『西漢遺文』中鈎弋夫人的故事,這兩回書要改一改。怎麼改法,我會找你去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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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部尚書耿裕終於提出了為紀太后父母加封立廟的建議,那道奏疏寫得非常透徹,說廣西當大征之後,兵燹繼以饑荒,人民奔竄各地,兼之歲月悠遠,蹤跡難明是意料中事。接下來便引往事為喻,「昔孝慈高皇后與高皇帝同起艱難,化家為國」,當高皇后──馬皇后在世時,訪求家族,毫無結果,於是追封后父為徐王,立廟宿州,春秋祭祀;今紀太后早年離鄉,入侍先帝,連州、賀縣,非徐州、宿遷中原可比;而況紀太后當年是後宮嬪御,不比馬皇后早正中宮,天下皆知,訪尋較易。是故「陛下訪求雖切,安從得其實哉?」何不就援徐王之例,「定擬太后父母封號,立祠桂林致祭」。
奏疏到達御前,皇帝躊躇了三、四天,方始手批:「皇祖既有故事。朕心雖不忍,又奚敢違?著照所請,妥議具奏。」
於是,禮部擬呈紀太后之父的封號為「推誠宣力武臣,特進光祿大夫柱國慶元伯,謚端僖;后母為伯夫人」,特發部帑,立廟廣西省城,由地方官歲時致祭。皇帝批示:「如擬辦理。」
皇帝的哀思,似乎有了寄託,其實恰好相反。「一直在訪求,就一直有希望。」他對懷恩說,「加封立廟這一來,無異自己斬絕希望,即令有人能訪到太后的親族,亦不敢輕易上聞了。」
一連個把月,皇帝鬱鬱寡歡,仿佛一輩子不曾笑過似的。從周太后以下,無不憂心忡忡,因為皇帝的體氣嫌弱,積憂必然致疾,尤其是太皇太后,為此愁得食不甘味、寢不安枕。只有吳廢后胸有成竹,很能沉得住氣,一天喜孜孜地從皇后的坤寧宮到太皇太后的仁壽宮,請安既畢,從容說道:「心病還須心藥醫,皇帝心裏有個痞塊,如今有個消散的法子。」接下來密密陳奏,太皇太后不斷點頭稱善,緊蹙多時的眉頭,居然舒展了。
※※※
「那天太娘娘看到禮部所進致祭慶元伯廟的哀冊,內中有兩句:『覩漢家老母之門,增宋室仁宗之痛』,不知道這兩個典故。」吳廢后說,「我倒聽鐘鼓司的太監錢海的彈詞,唱過這兩段故事,太娘娘亦很想聽一聽,不知道萬歲的意思怎麼樣?」
聽她提到哀冊中的這兩句,皇帝便已泫然欲涕,實在怕聽傷心之事。但皇帝對祖母極其孝順,所以一口答應:「那就傳錢海來唱好了。」
「這樣吧,」吳廢后說,「明天中午我來做個東,專請太娘娘到南臺去賞荷聽曲,請王老娘娘。還有你、皇后作陪,如何?」
「是。」
「你想吃點甚麼?」
皇帝沉吟了一會答說:「一時想不起來。天熱,總之以清淡為主。」
「好!那就說定了,你可別不來!」
「有太娘娘、老娘娘在,我怎麼會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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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臺一名趯臺,在西苑南海,仿佛一座水榭,但占地極廣,林木茂密,奇石森聳,高樹鳴蟬,荷香陣陣,是個避暑的好地方。未至午刻,王太后、邵太妃及皇帝陪侍太皇太后到了。皇后沒有來,據說身子不爽。太皇太后體恤孫婦,關照不必侍宴。
南臺的正殿叫昭和殿,前面有座極大的亭子,題名「澄淵」。宮中妃嬪各有小廚房,吳廢后那個掌廚的太監,手藝出名,精心治了一桌肴饌,裝食盒挑了來,擺設在昭和殿東間。作主人的吳廢后殷殷勸酒,但太皇太后志不在此,淺嘗即止,便即吩咐:「聽彈詞吧!」
錢海師徒獻技之處在澄淵亭,合奏過一套琵琶大曲「十面埋伏」,先說李宸妃與宋仁宗母子的故事。
「倒巧!」太皇太后說,「也是杭州人,封號也是宸妃。」
這是指邵太妃而言,確是巧合。「邵娘娘的福氣,」吳廢后接口,「可比李宸妃好得太多了!」
這句話已經觸動了皇帝的悲緒,及至唱到開棺認母,是劉景成與錢海細心琢磨,「再有新文『換』舊文」,加上一段宋仁宗的追憶,與李宸妃朝夕相見,竟不知她是生母;回想李宸妃看到他時,眉宇間總像有一種無可言喻的哀怨,可知她有子不敢相認,內心是如何在受煎熬。
皇帝聽到這裏,掩面回首,只為有太皇太后在,不敢哭出聲來。大家都是早就經囑咐過的,裝作未見,只有吳廢后命宮女悄悄遞了一方極大的絲巾給他。
這回書說完,進用點心,略事休息。錢海師徒接唱「西漢遺文」中的鈎弋夫人故事,照例先唸定場詩:「漢家武帝大英雄,行事與人總不同。鈎弋生兒十四月,可憐堯母夢成空。」然後表白:「話說漢朝孝武皇帝十七歲即位,在位的四十四年,正逢六十大慶,依舊巡狩天下,孜孜不倦。這年是天漢四年,巡行到河間地方,扈從的方士中,有一個人善於望氣,說此間有一奇女子大貴。武帝命方士訪尋,尋到家姓趙的人家,有個女兒年方十六,生得閉月羞花之貌,沉魚落雁之容,卻有一奇。」接下來便唱:「奇的是,生來雙手握雙拳。」
這女子被召至御前,武帝親自去擘她的雙拳,說也奇怪,雙拳即時舒成雙掌。因此得蒙臨幸,號稱「拳夫人」。隨駕到得長安,被安置在鈎弋宮,封為婕妤,但大家都稱她鈎弋夫人,寵冠後宮。
不久,鈎弋夫人懷孕了,但一直到十四個月以後才生下一子,頭角崢嶸,一看就不是凡器。武帝非常高興,說帝堯亦是十四月始生,因此將鈎弋宮的大門,命名為「堯母門」。
唱到這裏,太皇太后明白了。「原來堯母門是這麼一個出典。」她問,「鈎弋夫人的兒子,後來做了皇帝沒有?」
「做了。」皇帝答說,「就是漢昭帝。」
「那麼鈎弋夫人就是太后了。」
「不然。太娘娘聽他唱下去就知道了。」
這下面唱的是「戾太子」的故事。漢武帝共生六子,衛皇后生的兒子叫劉據,其時武帝已經二十九歲。劉據十歲時被立為太子,二十歲時生子,號為「史皇孫」,因為他的生母姓史,稱號叫「良娣」,是東宮的女官。
到得武帝六十六歲那年,有個早與衛皇后母家不和,且曾得罪了太子的權臣,看武帝老病侵尋,去日無多,一旦駕崩,太子即位,性命一定不保,莫如先下手為強,因而借受命處理「巫蠱」事件的機會,設下一條毒計,趁衛皇后及太子在甘泉宮侍奉避暑養病的武帝時,在太子宮中掘出預先栽贓的一個桐木人,打算告太子亦施巫蠱,詛咒武帝早死。
事為太子所聞,找他的師傅石德來問計。石德建議矯詔逮捕江充,下獄嚴審。太子如言遣門客作為武帝的使者,召江充至甘泉宮。
當江充受命處理巫蠱事件時,武帝另派按道侯韓說、御史張贛、太監蘇文,襄助江充。當「使者」召江充時,韓說懷疑有詐,不肯受詔,這「使者」很魯莽,格殺了韓說;張贛亦受了傷,逃回甘泉宮,太子方知門客僨事,而事成騎虎,只好稟告皇后,入夜發兵擒斬江充。長安城內人心惶惶,江充餘黨乘機散播謠言,說太子起兵造反。
太監蘇文一向反對太子,此時逃歸甘泉宮,向武帝陳奏太子擅殺江充的經過。武帝很英明,認為太子為江充所激,致有此變。派遣使者,急召太子,這個使者膽很小,不敢去見太子,飾詞回奏:「太子造反是實,要殺臣,臣是逃回來的。」這一下,英明的武帝亦竟相信太子造反了。
不巧的是,丞相劉屈氂──是武帝的姪子,太子的堂兄,聞江充之變,又誤信流言,當太子真的造反,倉皇逃出長安,派相府長史疾馳甘泉宮告變。
「丞相如何處置?」
「丞相瞞著這件事,不敢發兵。」
「事已如此,還瞞個甚麼?」武帝說道,「我把丞相當做周公,哪知他完全不能理會。周公不是也誅過管、蔡嗎?」
於是武帝發了一道「璽書」給劉屈氂,命他堅閉城門、收捕反者;巷戰時,勿以短兵相接,以免多傷士卒。而太子則宣告百官,說皇帝病困甘泉宮,奸臣乘機作亂。武帝得知其事,抱病由甘泉宮移駕長安城西的建章宮,調兵遣將,親自指揮平亂,竟成了父子對壘的局面了。
當然,在城內與太子對敵的是劉屈氂,彼此驅民以戰,前後五日,流血成渠,死者數萬,最後太子出南門逃走,匿居在函谷關與潼關之間的閿鄉地方,形跡不密,宦官搜捕,太子閉戶自縊,兩子亦皆遇害。衛皇后亦在宮中自盡了。
東宮缺位,太子諸弟紛紛謀立,但武帝屬意於幼子,也就是鈎弋夫人懷孕十四個月所生之子,名叫弗陵,生得形體壯大、聰明非凡,武帝視之如性命。默察左右,奉車都尉光祿大夫霍光,忠心耿耿,可任大事,決定將弗陵託付給霍光,命人畫了一幅「周公負成王朝諸侯圖」賜霍光,暗示他將成為顧命大臣,如周公之輔成王。
其後數日,鈎弋夫人忽然得罪,下獄賜死。半年以後,武帝崩於五柞宮,遺詔立八歲的弗陵為皇太子,以霍光為大司馬兼大將軍,輔佐幼主。
錢海唱到這裏,告一段落,正待說下一回時,太皇太后打了個呵欠說:「我有點倦了,得歇一會。」
「既然太娘娘要歇息,」皇帝說道,「不如就此打住吧!」
「不,不!」太皇太后說,「你們聽你們的。後文如何,回頭你聽了告訴我。」
「是!」
於是皇太后及邵太妃侍奉太皇太后到後殿休息,只有做主人的吳廢后陪著皇帝聽了下去。這一回書表明時間已在十年之後,昭帝弗陵年已十八。
「話說昭帝元鳳四年夏五月,皇帝行幸他的出生之地鈎弋宮。夜得一夢,夢見一名身長玉立的婦人,背影身材婀娜,長髮垂地,髮光如漆,可知是個絕色女子。及至轉過身來,皇帝大吃一驚。那婦人血流滿面,形容可怖,皇帝嚇得連連倒退。那婦人哀聲說道:『兒啊!你如今做了天子,怎麼就認不得生身之母了?兒啊,娘死得好慘哦!』」
「卜隆」一聲弦子響,接下來便開唱了。這段鈎弋夫人託夢為「西漢遺文」原作所無,是劉景成與錢海,特為皇帝編的,但大致與史實不悖,說漢武帝安排霍光輔政以後,以自古以來,國之所以亂,往往由於主少母壯,因為女主獨居,驕恣淫亂,種種不法之事,駭人聽聞,如高祖呂后的往事,可為殷鑒,因而召霍光密議,決定立其子而去其母。
接下來,錢海用高亢處如鶴唳九天,低徊處如深谷流泉,那種激越嗚咽、令人心悸的聲調,唱出她在「掖庭獄」中的遭遇──由於被幸以來,備受恩寵,一旦失勢,遭遇報復,備受凌虐時,皇帝已經熱淚滾滾,渾身發抖。及至「鈎弋夫人」自訴心聲,說世間母子同時的遭遇,升騰與沉淪如此懸殊,只怕自古以來,只有她與愛子弗陵時,皇帝終於忍不住失聲長號,但卻又趕緊盡力掩住了嘴,以一種異乎尋常的惶恐與求恕的眼光看著吳廢后。顯然地,他認為有「太娘娘」與「老娘娘」在,這樣如喪考妣的哭聲,是一種不可寬宥的「罪惡」。
吳廢后不作聲,匆匆轉往後殿──這是預先設計好的,特意做作的步驟。在後殿略為逗留,復又轉回來,朗聲說道:「太娘娘交代:皇帝心裏的委屈,積了十幾年。如今不但見不著娘,連姥姥家的親人亦找不到一個,比漢昭帝、宋仁宗更淒涼,儘管哭吧!不必忌諱,哭出來心裏就舒服了。」
痛親之悲,加上祖母如此體恤的感激之心,皇帝的眼淚,如長江大河,一瀉千里,哭得無法忍受自己內心的激盪,一下昏厥在地。
※※※
「醒過來了!」
皇帝聽不出是誰的聲音,心裏空落落的,如槁木死灰,甚麼念頭都沒有,只怔怔地望著一大群珠圍翠繞的老少婦人。慢慢地記起自己的身份,記起在昏厥以前是在何處,同時也能辨識到此刻是在仁壽宮祖母的寢殿中。
「哭出來就舒服了不是?」這回聽出來是「太娘娘」的聲音,「天大的事,總也有個了結的時候,你也算對得起你父母了,從此以後把這件事丟開吧!你別忘了,你是大明朝的皇上。我再告訴你一個喜信兒,皇后有兩個月的身孕了。上對祖宗、下對子孫,你有你的責任。」
「上對祖宗、下對子孫,你有你的責任。你別忘了,你是大明朝的皇上。」皇帝將這兩句話,顛來倒去唸了幾遍,心頭如槁木逢春、死灰復燃,漸漸有生意了。
(全書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