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我准备洗完碗时,艾莉森走进了厨房。劳威一家已经走了,艾莉森刚才一直在楼上哄萨姆睡觉。好好地吃过一顿饭之后,艾莉森也清醒了一些。

“他乖乖睡觉了吗?”我问。

“嗯,总算睡着了。”她说,一边叹着气,一边在厨房另一头的高脚凳上坐下。

“哄了很久吗?”

“嗯……其实还好。他一直吵着说还没跟爱玛道晚安。于是我们就聊了一会儿,谈了谈对爱玛的思念和内心的害怕。然后我抚摩着他的背,大概又过了五分钟,他终于睡着了。谢天谢地,他今天实在是太累了,多亏有表哥表姐陪着他玩儿。”

“可是,表哥表姐没法每天晚上都陪他玩儿。”我说。

“唉,是啊。我也知道。”她说。

我拿起洗碗布,开始擦一个沙拉碗,同时把渐渐占据心头的担忧提了出来:“你觉得,我们要不要带他去看看儿童心理医生?”

“我也在想这件事,但我不知道这样有没有用。我是说,他不能把全部实情都告诉心理医生。可是,如果对心理医生说谎的话,这么做就没有意义了。”

“心理医生不是要遵守医患保密协定吗?”

“如果他们知道还有一个孩子处于危险之中,那他们就不必遵守医患保密协定了。我查过了,在这种时候,他们有义务向当局报告情况。”

手中的沙拉碗已经擦干了,我一边皱着眉头,一边把它收起来。

“其实,下午家里人来之前,我上网查了一下‘儿童创伤后应激障碍[1]’。”艾莉森说。

“怎么样?”

“嗯……并没有什么心理测试之类的东西可以检验或控制这种情况。我浏览了一些网站,有些孩子会产生这类心理障碍,但有些孩子却不会,这其中并没有一定的规律或一定的原因可循。我们要密切注意萨姆的情况,给予他更多的关爱和支持;如果他开口说话,我们要耐心聆听;要让他明白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是他的错等。”

“也就是说,我们要想办法使他安心,尽管我们自己都忧虑重重。”

“差不多吧。网上还说……”

她说到一半,一对车前灯照亮了厨房后的树林。我们一直处于高度警觉的状态,此时发现异样,便立刻停止了谈话,留心观察着。

“那是不是贾斯蒂娜?”艾莉森说。

“很有可能。”

艾莉森马上起身,快步走到房子前部,好看清楚外面的情况。我紧随其后。

从起居室向外望去,我们能清楚地看到贾斯蒂娜的那辆二手丰田车停在了我们家的本田奥德赛旁边,跟往常一样,紧挨着她住的独立小屋。

“我要去跟她谈谈。”艾莉森说。

“我觉得还是……”

然而,艾莉森已经离开起居室,接着走出房子大门了。她走得太快了,我只能在后面一路小跑追赶。

“艾莉森,等等,我们先谈谈。”

她已经快走到小屋了,脚下的泥土跟鞋子摩擦,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我听到远处传来了野狗的吠叫。

“你留下陪萨姆。”她气喘吁吁地说。

“萨姆不会有事的,从这儿能看到咱们家的房子。”我说,“你打算怎么做?”

“我说了,我要去跟她谈谈。”

“亲爱的,现在不太合适。已经晚上十点多了,而且你还……”

喝酒了。但是我马上打住,没再继续往下说。

“如果你不想去,你现在就可以回家。”她说。

此刻,我已经追上了她,结果看到她手里攥着一团假发。她肯定是在出门前把它拿上了。我向前跨了一步,挡在她的面前。

“艾莉森,拜托,等一等。就一会儿。”

她终于停下脚步,给了我说话的机会。我赶紧说:“你不能就这么走过去,然后说:‘你好,昨天有人绑架了我们的孩子,而我恰巧在你的衣柜里发现了这顶金色假发。’”

“怎么不能?昨天开车去学校的又不是我。”

“那也不代表就一定是贾斯蒂娜啊!”我说,“我并不确定究竟是不是她,但是你要理智地想一想,她已经帮我们照顾孩子两年了。她非常关心他们,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我觉得单凭一顶假发,不能妄下判断。”

“为什么不能?就因为她很漂亮,你想跟她上床?”

我惊得目瞪口呆,这话根本就不像是从艾莉森嘴里说出来的。我一时之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噢,艾莉森——”

“我瞧见你看她的眼神了。”她目光如炬地瞪着我说。

“你这样说实在太过分了。我从来没有——”

“而且,我也瞧见她看你的眼神了,分明就是在暗送秋波。她根本就是有严重的恋父情结,而你……你就是她的父亲、她的偶像,她就想——”

“你这是在无理取闹!”

“噢,是吗?贾斯蒂娜刚来咱们家的时候,是医学预科生。现在呢?现在她成了法律预科生!”

“现在的大学生经常会转专业。”

“她还总是问你法律问题。”

“所以,她问我法律问题,就代表她想跟我上床?抱歉,这实在是——”

“那你说啊!你自己说,说你不想跟她上床!”

“我们真的要讨论这个?”我说,“这纯粹是无稽之谈,我没什么可否认的。”

“那是因为你没法否认!你知道自己——”

“好!我不想跟她上床!我不想跟她上床,因为我爱我的妻子,而且我没有兴趣染指一个只有我一半年纪的小姑娘!”

“既然如此,那你为什么要维护她?”

“我没有在维护她。我只是想说,在指控别人的时候,我们应该要谨慎一些——”

“那你还想怎样?非得拿到监控录像才行?噢,对了,她还真被监控拍下来了!”艾莉森说着,便开始用手指一一列举,“我们有学校监控。而且她是除了你我之外唯一有本田车钥匙的人。还有,那些绑匪说话时有外国口音——”

“单从萨姆的描述来看,绑匪有可能来自世界上任何一个国家。”

“我想说的是,我们已经有足够的证据怀疑贾斯蒂娜了。尊敬的桑普森法官大人,有了这些证据,恐怕连搜查令都能批下来了吧?拜托你管好自己的下半身,睁大眼睛好好看看面前的事实!”

我本想反驳她,但还是忍住了。她根本就听不进去,我还不如对着一棵大树自言自语呢。我从来都不知道,艾莉森居然怀疑我对贾斯蒂娜有不轨的企图,而且我也从未发现她对贾斯蒂娜竟怀有这么深的敌意。

她们两个跟孩子们在一起时,看上去非常友好、和谐,就像朋友一样。有时候,在孩子们睡觉之后,贾斯蒂娜会坐在我们家的厨房里,跟艾莉森一起喝茶聊天儿,像是把她当作自己的妈妈一样,毕竟贾斯蒂娜的母亲远在地球的另一边。片刻之前,我会毫不犹豫地说她们俩相处融洽,没有任何问题。

然而,一次绑架事件却引爆了所有埋藏在生活中的炸弹。

“好,我们去跟她谈。”我说,“但是,你绝对不能告诉她孩子被绑架的事情。如果她知道了内情,就会去报警——”

“哼,她才不会去报警。不过,我知道了,我不会说的。”

然后,她就继续迈开脚步,像气势汹汹的斗牛一样,不顾一切地冲向目标。她来到小屋的门阶前,登上煤砖做的台阶,一把拽开了摇晃的纱门。接着,便用手掌重重地拍起门来。

平常,如果孩子们没跟贾斯蒂娜在一起的话,我们从不干预她的生活。如果她愿意来找我们,比如跟艾莉森聊天儿或者问我法律问题,那么我们自然是欢迎的。但是,我们不会像现在这样突然主动去找她。

大约十秒钟后,贾斯蒂娜开门了,她有些吃惊。

“晚上好,有事吗?”她问。贾斯蒂娜的英语说得不错,只有轻微的口音。而且,她在美国待了四年:大学两年,寄宿高中两年。因此,她已经熟练掌握了美式的口语交流和对话习惯。

艾莉森刻意在脸上挤出了一个微笑,说:“我们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贾斯蒂娜后退了一步,把门又敞开了一些,好让我们进去:“没问题。请进吧。”

贾斯蒂娜深色的长发扎成了一条马尾辫,她穿着一件紧身T恤和一条比T恤还紧的牛仔裤。我赶紧把目光移开了,希望艾莉森能注意到我的避嫌之举。我不再看贾斯蒂娜,而是开始打量四周。屋里的情形一切如常。她的书本堆在饭桌上,沙发上有些杂乱,横七竖八地放着几条毯子和不配套的枕头。卧室和厨房都没开灯。

“我们谈点儿什么呢?”贾斯蒂娜问。

“我希望你能给我解释一下这个。”艾莉森边说边把假发举起来给贾斯蒂娜看。

那顶金色的假发被艾莉森攥成一团,乱糟糟的,看起来就像是被开快车的小太妹碾死在公路上的一团动物尸体。贾斯蒂娜迷惑地看了看。

“这是什么?”她问。

“你认不出来吗?”艾莉森反问。

我依然不敢直视贾斯蒂娜,她穿成这样,我实在不知道该把视线往哪儿放。但是,透过眼角的余光,我能看到她正用目光向我求助。

这可不妙。我什么都不做,艾莉森就已经对我疑心重重了。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摆明自己的坚定立场。

“认不出来。”贾斯蒂娜说。

“这是你的,不是吗?”

我冒险扫了贾斯蒂娜一眼。她看起来显得更加迷惑了。

“呃,有可能吧。这是一顶假发吗?”

“没错。你昨天去接孩子的时候,是不是戴着这顶假发?”

“昨天?”贾斯蒂娜说,“昨天是周三啊。周三是法官阁下接孩子的日子,我没有去啊!”

她又一次看向我求助,但我这个“法官阁下”可不是傻子。这会儿站出来帮她说话,可绝对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贾斯蒂娜,昨天有人把孩子们从学校接走了。那个人既不是法官阁下,也不是我。而是一个开着我们家本田奥德赛汽车的人。那辆车的钥匙,只有你才有。”

“但是我真的没有……”她的声音渐渐变小了。

“没有什么?没有车钥匙吗?”

“不,钥匙就在那儿。”贾斯蒂娜说着,指向了门边墙上的钩子。钥匙一直都放在那儿,这样一来,当我或艾莉森需要用本田车时,也可以轻易找到钥匙。钥匙扣是一个拳头大小的黄铜坠饰,有这么一个又大又沉的东西挂在上面,钥匙就不会被遗忘在口袋里了。这样一来,使用者就会记得在用完以后把钥匙挂在钩子上,方便以后取用。

“那你就是说,你昨天没有去接他们了?”艾莉森问。

“是的,我昨天有课。而且今天您还给我发短信说不用接孩子了,所以今天我也没去。到底怎么了?没事吧?”

“有事,而且我觉得你知道。”艾莉森阴郁地说道。

我终于壮着胆子看了看贾斯蒂娜的脸,她的表情一片茫然。

“你跟我们说实话,”艾莉森盯着她说,“至于如何处理,我们以后再谈。眼下最重要的是孩子们。你回答我,是不是有人花钱雇你去接孩子了?他们是不是威胁你或你的家人了?”

“您在说什么?”贾斯蒂娜说。

艾莉森站在那儿,腰杆挺得笔直。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地呼了出来。“不好意思,”最后她说道,“我别无选择。你被解雇了。我要你周末前搬离这里。”

“可是,桑普森夫人,我真的不知道……”

“你可以找一个离学校更近的公寓。我敢肯定空房间多的是。我不能再留你住在这间小屋了。”

“但是,求求您,请别这样。我没有……”她说着,突然转向了我。她想错了,我没有能力帮她求情减刑。

“桑普森法官,您能不能……”

“抱歉,贾斯蒂娜。”我尽量用坚定的口气说。

我跟艾莉森回到家里,关了灯躺下睡觉。虽然我们之间的距离只有两英尺,但感觉却像隔了数千里。

艾莉森沉沉地呼吸着,仿佛要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却又忍住了。最后,她说:“关于贾斯蒂娜的事,我很抱歉。”

我不清楚她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感到抱歉,是因为指责我想跟贾斯蒂娜上床,还是因为她把贾斯蒂娜赶了出去。但是,不管怎样,我不会拒绝她的主动道歉。于是,我简单地答应了一声:“嗯。”

“假如我错怪了她,我就太可恨了。我自己也知道。但是,我总是不可抑制地去想,我对她的看法是正确的。她如此可疑,我没法忍受她继续在我周围生活。”

“嗯。”我又答应了一声。

“等这桩事了结了,我们就把她请回来。”

“我觉得她不会愿意回来了。”

“难道你认为我错怪了她?”

“我现在已经不知道该怎么认为了。”我坦诚地说。

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明天她去上课的时候,我要到小屋去,找一些上面带有她指纹和DNA的东西。”

“真是个好主意。”没错,这么做真的一点儿都不伤人。

屋里开了空调,冷风嗖嗖地吹着。我把盖在身上的毯子拉高了一些。

接着,她说:“我……我很抱歉说了你想跟她上床的话。”

“多谢。”我没好气儿地答道。

她朝我翻了个身,只用了一个动作就把那看似两英尺、实则千里的距离消灭了。她飞快地在我的嘴唇上印下了重重的一吻。

“你是一个好男人,斯科特·桑普森。能嫁给你,是我的幸运。虽然我已经快要被眼下的事情逼疯了,但我依然爱你。”

“我也爱你。你要记得。”

我把一条手臂伸到她的身子底下,她将头靠在我的胸前。我紧紧地搂住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需要与人亲近。她那温暖的体温提醒我,面对危机,我不是在孤军奋战。这已是不幸中的万幸,我放任自己享受这一刻,内心倍感珍惜。

这时,门铃突然响了。

我的身体立即本能地做出了反应。我将艾莉森一把推开,迅速跳下床,跑向了朝着房子正面的爱玛的卧室,透过窗户向下张望。

外面一片漆黑。我用目光扫过前院,搜寻着外人入侵的蛛丝马迹,但是却什么都没有发现。

我离开房间时,艾莉森也跟了过来。

“外面有什么情况吗?”

“没有。”说着,我转身与她擦肩而过,快步走向走廊。“至少我什么都没看到。不过,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到萨姆的房间去,把门反锁,在我叫你之前不要出来。”

我能听到她的脚步声在我背后朝着萨姆的房间移动。我迅速下楼,没再到客厅去张望门廊,而是直接转动栓锁,解开防盗链,打开了大门。

我先是向外看,外面跟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异常。还是一样的玉兰树,一样的庭院,一样的车道。

然后,我立刻向下看。果然,地上又摆着一个家得宝的纸箱,跟上次的一模一样,顶部用银色的胶布封住了口。我把胶布扯下来,打开纸箱。

我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

纸箱底部铺满了卷曲的金色头发。

那是爱玛的头发。

我抬起手捂住嘴。他们把她的头发剃光了。我那可怜的、甜美的小女儿,被剃成了光头。我知道,她肯定会拼命哭喊反抗,说不定他们是把她绑起来之后才剃掉头发的。

我双手颤抖地从箱子里拿起了一个白色信封,里面是一张卡片纸,印着熟悉的黑体字:

今晚,你家里来的人太多了。以后可不许搞聚会了,我们已经没头发可割了。

我走到门廊一角,看向外面的黑夜。在我们家和大路之间的这片树林里,有成千上万的藏身之处,也许写信的人就躲在那里。他们不是好奇的邻居,而是监视我们的歹徒。我慢慢地转身,准备回屋。

正在这时,我注意到,又有一个喂鸟器不见了。

[1] 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syndrome, or PTSD):指个体经历、目睹或遭遇到一个或多个涉及自身或他人的实际死亡,或受到死亡的威胁,或严重的受伤,或躯体完整性受到威胁后,所导致的个体延迟出现和持续存在的精神障碍。